如果我给你拍几张伦敦地铁站的照片,那么这些照片就只是照片。我的意思是,它们没有太多摄影者的感情,也基本不会激起观者太多的感情涟漪,在这种意义上,它们就不是艺术。
相反,如果是艺术照片,比如黑白的,或带着某种意境、有着某些特殊人物背景的,它们都会让人想一会儿,让他们在心中编织可能的故事。
或者,像艺术家那样,把它们以不同的形式画出来。我首先想到的事水彩画,你看水彩画淡淡的,却能以最少的色彩和最少的笔划挑拨人的情怀。我常想,水彩画其实就是最早的抽象画、印象画、立体派画。艺术家们,我这样想对头吗?
不过,文字是最简单的艺术工具。不动任何油彩,不用任何画布,就能勾勒出一个画面,让人神伤或者落泪。托尔斯泰写的火车站是最致命的,不论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出场和谢幕,还是他自己对人世告别的最后一幕,都是以火车站为舞台背景的。只要你读到他的火车站,一定要小心,就像路过火车道口,不小心就会被飞奔而来的火车压扁。不过,他写的是火车站,俄国那时也许还没有地铁。
伦敦最早的地铁出现在1863年,真正开始普及还是在1880年以后,1890年开始蒸汽机改成了电机。所以,我在伦敦的时候,并没有在地铁里闻到煤烟的味道。
可想而知,蒸汽机的时候一定有呛人的味道,也不会太干净。但是不论怎么样,都有人在其中看到感情,看到美,那是因为除了用眼睛看,心也加进来看是不一样的,心看夹杂着自己的往事,夹杂着偏爱,于是看到的样子就不再是照片。就像我回想起这些地铁站,一定带着我的往事,我的偏爱了。
唯美大师说得更为极端。比如奥斯卡王尔德甚至认为,事物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看”到了它们,而我们所“看”到的以及我们如何“看”待它们,取决于影响我们的艺术。观察一个事物与“看”到一个事物是非常不同的。在看到任何东西的美丽之前,人们什么都看不到。然后,也只有到那时,它才会出现。【Things are because we see them, and what we see, and how we see it, depends on the Arts that have influenced us. To look at a thing is very different from seeing a thing. One does not see anything until one sees its beauty. Then, and then only, does it come into existence.】
伦敦的地铁站,对于游客来说,就是观察到了,但不能说看到他们了,除非你经验它们,记住它们,看到它们。否则,你离开之后,它们就消失了,不再存在。
对我来说,一个在那里生活了八年的人来说,我用我的经验看到了它们。还有无数人,比我在那里呆的时间长,看的更深。
当我坐着我的书桌前,看着伦敦地铁的时候,它们的样子历历在目。而且,我越看它们越清晰,我甚至能看见走进走出的人们,能看见周围的街道和店铺。
我坐在书桌前是怎么看见这些的呢?你可以说是靠记忆想出来的。但我总觉得这是机械的想法,是人云亦云的想法。真的是这样吗?我觉得这肯定只是部分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我曾经说过,是我把部分灵魂留在了伦敦,它们在伦敦的天空中游荡,当我想起伦敦的地铁站时,它们就会跑到那里。因为灵魂是没有质量的,所以它们飞翔的速度至少与光速等同,甚至可能是像量子纠缠那样即时到达。我可以做到想到哪,我的灵魂就会跑到哪,然后把看见的情景瞬间传到我的脑海。
我发现我留在那的这些灵魂,是上次我会伦敦的时候。我站在樱草山公园顶上,天还下着雨,忽然我感到我的这个灵魂,甚至不是一个,好几个,也许是我灵魂的碎片,忽然就跑到我的怀中。我对这么些年,让他们在伦敦不停的雨中被淋湿,在伦敦总是有些湿冷的温度中度过,而且从没有想过它们,感到过意不去,但是它们说,我其实经常想到伦敦,就是想到了它们。而且在我上次离开的时候,它们还是不要跟我一起回来,依旧留在那里。
而这次我想到这些地铁站的时候,我的灵魂带我去的第一个是伦敦北部Belsize Park的地铁站。那是一个只能走楼梯或者坐电梯而不是扶梯才能上到地面的地铁站,有点像香港的西营盘地铁站。走上来是一条大街,这条街很空旷,也许我想起它是因为这个空旷的感觉,很多店家在外面有桌椅。我从这里下车,一路上路过一些住宅,从前曾经无数次,我路过它们,有意无意的往里面瞥上几眼。最后,到了家。
但其实这个站离我家并不是最近的,离我最近的是瑞士小屋那个站(Swiss Cottage)。家搬到这里之后,我几乎每个工作日都从瑞士小屋坐车上班,可是我现在就是看不清它,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在那里的灵魂,你为什么不去到那里,给我拍一张呢。
想到这,我忽然想起可以用Google,但Google也没有几张清楚的图片,好像这个站拿不出手似的。看来看去我都不是特别熟悉,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每天从这里上班。也许当时每天上班来去匆匆,或者急着上班的感觉并不好,这很让人无语。
但是到了公司那里,看到高楼大厦。精神为之一振,亢奋起来。人就是这样,在英国,银行工作的人都被叫做银行家(Banker),也受人嫉妒和痛恨,这种感觉不免让人飘飘然。我工作的那个地方叫做金丝雀码头,我怎么样也不知道那里与可爱的小鸟有什么关系。
想起伦敦的地铁站,是因为这两天,一个叫圣潘克拉斯的车站很火,我不经常去那里,因为不路过,偶尔去欧洲或者去大英图书馆,才到那里。我在Google的照片上看来看去,看是否有架钢琴,可惜的是,有钢琴的照片都是近景,让我看不到的方位,远景的照片中又没有乐器,这让我很失望。
这架钢琴,是歌星埃尔顿·约翰2016年二月四日捐赠的,雅马哈牌。他为什么要捐这么乐器呢?这让我想起凯文寇森纳那个建棒球场的电影:Build it, they will come. 建了,人们就会来。
伦敦的地铁站还有很多,也无法一一回忆。但是,我不能不提一下贝克和玛丽邦火车站,那里也是我曾经住过和工作过的地方。
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