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杜甫眼里的天河古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仍然偏远闭塞落后贫穷。前来支援大西北的外地人,无不想方设法逃去大城市,年轻人也都以能去外地或出国为荣,只有土生土长和走不出去,以及混的好不想离开的人,认为这里是块风水宝地,引以为傲津津乐道,偏安一隅或平静度日或醉生梦死。哎,谁不说俺家乡好嘚儿吆咦儿吆。
何宛虹喜欢天河,小时候和小伙伴比走路,就会齐声高喊:“一二一,上天河,到了天河吃油盒。”说的是小吃猪油盒,那酥脆松软滋味浓香的点心,在天河堪比狗不理包子。宛虹能在天河混出名堂,还留在辉城的淑香、赵红梅、王雪花等朋友和同学看来,已经算是很有“本事”了。天河,是她宝贝女儿的出生地,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据地,她从未想过离开天河这块多情的土地,甚至打算把父母接来天河安度晚年哩。
人常说,家和万事兴,家庭幸福,就是最大的成功。何宛虹当初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钻进“失贞”的牛角尖里拔不出来,硬着头皮嫁给不爱的黎军,根本就不可能幸福,结果凑凑合合窝窝囊囊,付出了十年最美好青春的惨痛代价,好不容易获得自由,怎么可能复婚呢?可继续和黎军同住一屋,每天都是无言的精神折磨。
厚着脸皮再去电台上班,看见副台长的无耻嘴脸,就难受的如芒刺在背,说不出来的恶心和厌烦。何宛虹的隐忍和沉默,被蛤蟆嘴视为软弱无能,更加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反正大权在握,拍马溜须大有人在,就像那姜太公钓鱼,总有愿者上钩。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有 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啊,中国,你展开了一幅百年的新画卷,捧出万紫千红的春天......”奇怪呀,何宛虹的耳边,总是响起“春天的故事”,那座神话般崛起的南海新城,在她的心湖荡起了涟漪,噢,哪里发生了什么奇迹?怎么会万马奔腾人潮汹涌?等东南沿海的热风刮到天河,已经像黄花菜一样凉凉了。在西北人传统保守的观念里,只有那些投机倒把的“社会油条”,才斗胆南下闯荡晃悠。
情急之下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何宛虹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是一个灯红酒绿的金钱世界,一个鱼龙混杂的险恶江湖,一个年轻人奋力拼搏的激烈战场,“百无一用是文人”,尤其她一个年近不惑的独身女人,去能干啥?
宛虹打小就不安分,总爱胡思乱想天马行空,“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她想像自己飒爽英姿扛枪打进日月潭;“亚非拉人民要解放”,她梦幻自己飞到黑人小木屋;“毛主席接见百万红卫兵”,她是其中最小的一员;“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她向贫下中农学习勤劳苦干;“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她守着织机干了六年;然后走进“科学的春天”。如今人到中年,能奋力搏进广播电视台,已属幸运万分,这个香饽饽“铁饭碗”,多少人拉关系走后门,挤破头也端不上,她敢扔掉吗?
何宛虹内心矛盾重重,人也憔悴不堪,俗话说“鳏夫房顶炊烟少,寡妇门前是非多”,尤其宛虹人高马大,在广电台引人瞩目名声在外,日子就更难过了。那些异样的眼光,逃避的举动,风传的闲言碎语,像一根接一根的针尖,扎的她心疼欲裂。仿佛她是一个女版陈世美,当了记者就抛弃了老工人,是个不守妇道的玩货,若她再有半点儿差错,将会身败名裂,臭名昭著。宛虹白天若无其事默默写稿编辑,让人觉得她很坚强,晚上脆弱的心才在黑暗中滴出血来,泪湿枕榻。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精兵简政鼓励干部“停薪留职”的消息,像暗夜中的一束火把,点燃了何宛虹希望的火花,也许这是一个冲出重围的契机,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人生太短暂,宛虹已经浪费了十年,没有时间再遗憾了。虽然广电家属楼已经动工建造,何宛虹肯定能分得一套房,但那不就是一个牢笼么?不照样被癞蛤蟆捏在手心里面吗?只有釜底抽薪放弃一切,才能微笑着轻装向前。生活其实很简单,就看你有没有勇气!
下海经商?她没有本钱也不懂经营,家门口摆地摊都血本无归,如何发财捞金?赔不进自己就算万幸。进厂打工?她已年老体衰,根本敌不过农家姑娘《外来妹》。拉关系耍嘴皮?《公关小姐》早已甩她十几条街。走出国门?青年学子都挤破头,《北京人在纽约》告诉她,哪里是地狱。再靠笔杆子?她那个文凭,如今像一张废纸。尤其是她的腰和颈椎,已经被长期伏案写作累坏,经常痛疼卧床不起。而最让她揪心的,是女儿小荷,骨肉相连啊,怎忍分离?
就像她的傻大个儿一样,何宛虹不是一个聪明人,甚至有点儿憨傻愚笨,远不如小巧玲珑者灵活精明。船大难掉头啊,不容易拐弯抹角见风使舵,只有大大咧咧直来直去。她不过把其他女人织毛衣的时间,用来多读了几本书,反而呆板成了一根筋,在家乡尚且如此悲惨,去外地恐怕更加被人欺。但是原地打转,无疑坐以待毙!
深圳人才济济,全国精英荟萃,从电视中看,到处是意气风发的青春面孔,招聘广告明确要求:男不超过三十五岁,女二十八岁以下。何宛虹已是四十岁的老女人,要和二十岁的小字辈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肯定输得一败涂地。也许年轻人冲锋在前,她做后勤服务,人家吃肉,她啃骨头?
何宛虹站在镜前,哦,这个女人早已褪去娇憨任性,满脸沧桑之余,透着内敛沉稳端庄大方,身姿依旧窈窕轻盈,别有韵味不算老气,还能扑腾挣扎一番,独立生活没问题。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拼,更待何时!就如歌中唱的那样:每个人都有梦想,成功总站在最远方,哪怕前路有风霜,困难也阻挡,只要心中坚定了方向,人生就像是起落的潮浪,有时平静有时狂,敢冲敢闯,奇迹会从天而降,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宛虹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天无绝人之路,打工妹能活,她就不会死,吃苦受罪都不怕,坚持就是胜利,也许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书写一个全然不同的故事呢。
何宛虹的停薪留职申请很快获批,她成了广播电视台第一个“吃螃蟹”的“弄潮儿”,接着新闻部主任、总编室编辑、专职司机,也要求停薪留职。几十个人的广电台,一下子跑出四员大将,顿时搅翻一池春水,成了人们谈笑热议的话题。新闻部主任准备贷款百万承包荒山,总编室编辑成立了广告公司,司机买车跑单帮长途运输,记者何宛虹想下海游泳。被两个女人闹的焦头烂额的年轻新局长,也跑去广东谋职。宛虹领的最后一次月工资是:二百三十七元。连同她积攒的一百多元,总共四百元盘缠。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宛虹端详着熟睡中女儿的娇颜,万千思绪和着泪滴,化作喃喃细语:亲爱的小荷,你已经长大,妈妈一无所有,无法把你带在身边,也不可能永远陪伴着你,你留在爷爷奶奶家,可以安静上学衣食无忧,爷爷奶奶虽不喜欢你妈妈,但也不失质朴善良,对你还是比较疼爱的。大姐夫四姑子尽管挑拨离间,奈何母女连心,孤儿长大都会找妈妈呢。妈妈是去开辟一条新路,等她有能力了,就会来接你团圆,亲手送你进大学校园,亲自选择你爱的也爱你的男孩,开心走进结婚殿堂,亲眼看着你生育后代,然后远望着你幸福生活,就心满意足了。即使你被黎家人蛊惑误解母亲,她也不会怨你,只会永远爱你。
父母在,不远游,作为长女,宛虹曾向弟妹夸下海口:“你们都走吧,爸爸妈妈有我照顾哩。”如今二妹三妹已经成家立业,弟弟师大毕业在西京当老师,小妹考进广州大学读硕士,父母已经退休该靠近儿女了,她却被逼上梁山,铤而走险!
人海茫茫,前途莫测,也许出师未捷身先死,臭死出租屋里无人识;也许流落天涯遥望北斗,心酸难熬涕泪横流;也许凤凰落架不如鸡,穷愁潦倒无家可归;也许漂洋过海孤独终老,错把他乡当故乡 ......也许已没有也许,只能骑驴看唱本——边走边瞧。在这魔幻般飞速变化的时代,一切皆有可能。
听说丝绸厂从泥河镇搬迁到辉城之后,风光几年就倒闭了,韩师傅与儿媳合不来,与“归来”的老头子还住在泥河老厂宿舍里安享晚年,她儿子文元桥当了吾都卫校副校长,经常出诊成为名医;辉城的干部金林,当上县长威风八面名噪一方;秘书范英奇则爬到市委副书记宝座,时常明星般在电视新闻中露脸;还都是只有一个独生女。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陈佩华的工人老爷,想离婚闹起了分居;李玉琴也因家庭矛盾赌气出走,一年来没有信息;李大庆则一直独身。哎,各人各命,早已与宛虹毫无关系。就连黎军,不久也将成为别人的丈夫,也许他能汲取教训,变成另一个女人的好男人。
何宛虹不是娜拉,不会堕落或者回家;也不是安娜,为情所困跳轨自杀。所有事儿实际上,就是一个“钱”字在作祟,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哪!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宛虹一穷二白,一切全靠自己从头开始挣扎求生,在那个连空气都充满钱味儿的冷漠地方,无论驰骋或沉沦,奋斗和彷惶,都得她独自承受。世界太纷扰,恶人总挡道,人在江湖飘,怎会不挨刀!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黎军再怎么不爱,好歹也凑合着同床共枕了十余年,多少有点儿温情和安全感。宛虹割舍不下的,是二人的孩子小荷,唯有女儿最可怜,当她找不到妈妈,该有多么悲伤痛苦,多么孤独无助!宛虹每当想到孩子,都会伤心难过,泪流满面,她对黎军反复叮嘱:我们还是朋友,千万不要对小荷说妈妈坏话,教唆小荷仇恨母亲!我走了你肯定住回你爸妈家,这屋子空锁着很烂场,最好让我父母搬来住,小荷有姥姥姥爷相助,二妹也能常来看望父母。黎军心怀一线希望,居然说他愿意“等三年”,宛虹戏虐:“那你也可以停薪留职,下海自谋出路啊。”
黎军一脸畏惧,立马退缩:“啊?我去当叫花子吗?草!恐怕要饭都没人给呀。”
宛虹冷笑: “嗯哼哼,那你就继续混日子,等着吃你妈做的浆水面,住你爸分的福利楼吧!”
天河,可爱的家乡,你的女儿何宛虹,就要离开你了,霜宝与景娉,为宛虹喝下壮行酒;琳萍、笑纹、宇锋、育龙等同事,在电台“每周一歌”节目中,特意点播了“潇洒走一回”,一时间,天河市的夜空中,响彻铿锵歌声: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一九九四年,乍暖还寒。何宛虹怀揣小荷的照片,把剩余的三百余元钱缝在内裤里,提着妈妈的皮箱, 向着遥远陌生的南海之滨,含泪踽踽独行了!汽笛长鸣,她像从渭河浊浪里冲出来的鱼儿,跃过黄河,越过长江,跳进大海,扑腾翻滚着随波逐流与世沉浮,不知漂向哪片沙滩......
凄风冷雨兮渭水寒,
骨肉分离兮肝肠断。
孤鸣不啄兮南飞雁,
万重云雾兮多艰险。
星河灿烂兮月儿弯,
梦里依稀兮回故园。
一心描绘兮新画卷,
滚滚红尘兮写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