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七月,全国统一时间高考的时代大幕,即将徐徐拉开。这是文革十年来高考恢复后,第一次全国统一考试,第一次教育部统一命题,据说比去年的各省出题要难得多,也严格得多,不再当场拆开密封试题写在黑板上,让考生在纸上写答案,而是当场拆开试卷分发给考生,考生直接在考卷上答题。
宛虹一直忐忑不安,这半年虽然努力复习功课,但都是利用上班及加班前后的一点儿零星时间,偷偷摸摸地看一会儿书,也就把高中生的政治、语文、历史、地理课本,粗略过了一遍, 重点学习的数学,也只会解答一小部分。唉,大多数时间呆在振耳欲聋的车间里干活儿,下班了脑袋瓜还在轰隆隆响个不停,能记住多少子丑寅卯呢?宛虹一点儿底气都没有,只有一颗倔强的决不认输的心。
去年同考的两位工友早就偃旗息鼓,各自谈起了恋爱准备结婚。宛虹不敢明目张胆再去找厂长开证明,怕再考不上沦为大家笑柄,便偷偷把去年证明上面的日期,不露痕迹地描了几笔, 改为今年,悄悄回城报了名。今年对考生的年龄有了新规定:重点大学不超过二十二岁,普通大学放宽到三十岁。何宛虹已经二十四周岁了,只得在志愿栏里,把本省仅有的几所大专院校,统统填了进去。嗨,只要能考上走出去,什么学校都能行!
回厂之后又瞅空跑到公社卫生院,弯腰曲背捂着肚子,哼哼唧唧装作痛得要命。医生检查一番,查不出个啥毛病,宛虹便痛苦地恳求:“嗯......哼哼......疼死了......你给我开上两个星期的病假,嗯哼......痛啊......我去县医院检查......”医生没办法,只得开了个“腹痛待查,休息一周”的病假条。
太阳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到处热哄哄的令人无处躲藏,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火罐子罩住了,树叶无精打采耷拉着头,麦蝉在里面拼命嘶鸣,好像在叫:“热啊,热啊,好热啊”,农家门前的大黄狗,也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吐着红舌头。宛虹满身臭汗站在厂外面公路边,见汽车老远驶来就挥手,车却一溜烟疾驰而过,扬起一股卷着沙土的灰尘。
眼巴巴干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挡停一辆大卡车,司机大吼:“干啥哩?”宛虹急忙上前 趴住车门把,谄笑着央求:“好师傅,师傅好,麻烦你带我到辉城,我有要紧事情哩!”司机 下巴一抬:“上车!”宛虹立刻麻利地攀臂蹬腿爬上后车箱,双手紧紧抓住车顶铁围栏站定, 长长呼出一口气,任凭风儿吹响衬衫,吹乱头发,吹疼脸颊。
宛虹下午满身尘埃赶回辉城,踏进学校家属大院,就听到自家传来一阵悠扬的女中音:“采来最珍贵的井岗石,寄来最壮美的延安松,敬献给毛主席纪念堂,敬献上我们的衷心和赤肠......”随后是爸爸的教训声:“最后一句拖了一拍,重唱!”噢,是二妹在练嗓子哩。
二妹比宛虹小三岁,四姊妹中长得最漂亮,身材高挑圆润婀娜,瓜子脸悬胆鼻白净秀丽,很像电影《柳堡的故事》里,扮演二妹子的陶玉玲,高中毕业后却无奈下了乡。去年二妹肚子很疼还坚持下地干活,不料晕倒在庄稼地里,被知青点的几位男同学,轮换着揹进了县医院,医生诊断为急性阑尾炎,需要赶快做手术,不然就穿孔了。结果二妹的肚皮上,永远留下了一道疤痕。如今爸爸一心想培养二妹考上师大音乐系,将来好继承他的衣钵,对宛虹倒不抱太大希望:你好赖有个正式工作嘛。
妈妈搜罗来一些参考资料,姐妹俩就轮流抄写背诵,写呀写背啊背的,宛虹的舌头都麻木僵硬了!
考试时间到了!何家老大老二进不同考场,老三在家照管老四老五,母亲坐阵教务处,父亲作监考老师,三天来全家中午吃食堂,晚饭面片子青菜叶煮上一大锅。谁也不想多说一句废话,撂下筷子又拿起另一本书,仿佛多说话会从嘴里跑了题,仰或漏掉重要词语。
这是暴风雨来临前,近乎于窒息的沉闷时刻,没有一丝丝凉意,空气中的压抑感起伏不 定,云层深处万马奔腾,有憾人心魄一触即发的气氛。宛虹坐在教室里,面对试卷挖空心思搅尽脑汁,当考试结束的铃声突然间“铛—”一声响起,才很不情愿地起身离去。刚走出学校, 就狂风大作,斗大的雨点倾盆而下,跑回家已淋成落汤鸡。
喘息片刻,二妹爸妈都回来了。二妹哭丧着脸,后悔地絮絮叨叨,说自己紧张的把作文缩写错看成了扩写,写完后才发现理解反了,但已经没时间改正,恐怕要吃鸭蛋了......宛虹反而有一种完成任务的轻松,隐隐觉得有点希望。
一家人都累得不想动弹,但肚子还饿着呢。宛虹进厨房一看,糟了!屋顶的羊毛毡被大风刮开露出几条缝隙,嘀嘀嗒嗒漏着雨,到处水淋淋的,根本没法做饭。怎么办?弟妹们早就等着吃饭了呀!宛虹只得搬来几块砖头,在门口台阶上摆成三角形支起大铁锅,生柴火烧开水, 搅和了一大碗稠稠的白面糊糊,倾斜碗沿,用一根筷子顺着一捋,一条小鱼形的面疙瘩就掉进开水里,如此一碗面糊捋拨完,抓一把洋芋粉条丢进去,切一块豆腐、一把小白菜同煮,再撒一把葱花,剜一疙瘩肉臊子,加点盐、醋、酱油、花椒粉搅匀,一顿面鱼饭就做成了。
正当宛虹拿着木勺揭开锅盖舀饭时,可能是昏暗中门内射出一束灯光,或者火光映照的缘故吧,一只屎壳郎忽然飞过饭锅上空,被热蒸气熏的“吧嗒”一声,掉入了大锅饭里!宛虹急忙伸勺子打捞出来,连同两勺饭汤一起舀出来扔到地上。
“咋这么倒霉呢,到嘴的饭都吃不成了!”一阵反胃和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坐在 旁边烧火的爸爸,也摇摇头不安地叹了一口气:“赶紧盖上锅盖,再煮一阵子!”
宛虹走进屋里,问妈妈怎么办?妈妈呆想一会儿,无奈地说:“听你外公说过,屎壳郎可 以入药,能清热消肿呢。咱都没精神再做一锅饭了,就多煮一煮,多倒点儿醋,再剥两个蒜, 凑合着吃吧。”
捏着鼻子吃了一碗饭,宛虹倒头就睡。第二天吃午饭和晚饭时,妈妈怎么叫也叫不醒。第三天早晨,宛虹才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梳洗几把,回头给爸妈说了句:“等分数出来了,就赶紧告诉我!”抓了一个冷馍馍,奔出门赶班车回厂上班去了。
高考成绩出来了,宛虹的总分数超过录取分数线,得到通知参加体检。二妹虽然被面试老师一眼看中,音乐专业课名列地区第二,但文化课分数不及格,遗憾地与大学失之交臂。姐妹俩一喜一悲,父母亲悲喜交加,喜大于悲,咱家总算出了一个大学生啦!全县一千多名考生,连同报考中专的在内,仅仅三十多位红榜题名,而初六九级高七一届,近二百名学生中,只有何宛虹一个人!
去县医院体检,宛虹用了两天加班倒休,在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前,她可不敢声张出去, 万一没被录取走不成,那脸就丢到沟子缝里去了。
县医院里熙熙攘攘,宛虹抽血、验大小便、胸透等等均正常。检查腹部时,医生摸着她肠胃部的手,忽然反复起来,使劲压着问:“疼不疼?”“不疼。”“以前疼不疼?”“从来没疼过。”医生表情凝重:“你这里右边,有一个大肿瘤。”
“啊?大肿瘤?怎么会呢?”宛虹吃惊地瞪大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坐起来,自己摸着右上腹,“好好的不疼不痒,干啥都没影响啊,咋会长肿瘤呢?”医生说:“你最好到大医院去,好好检查一下,看看是良性的呢,还是恶性的,也许要做手术摘除。”宛虹的眼睛一下子急红了,声音颤抖着央求医生:“等我去外地上大学了,就去大医院做检查。请你现在不要填在表上,不然我就上不成大学,也去不成大医院了,千万别填呀!一定要给我保密啊!”
医生很面善,知道这次体检对考生意味着什么,他看看门关着没有别人,就悄声说:“好 吧,那我就不填了,给你保密。你现在没症状,不等于以后也没有。等你到了外地,一定要抓紧时间去彻底检查。”
宛虹连声谢谢,擦去泪水走出医院。回家给爸妈一说,谁都不相信这么个体检结果:生龙活虎的大女儿,怎么会突然长出个大肿瘤?咱家几辈子都没见过这种怪病啊!爸爸过来摸摸她的腰,妈妈过来摸摸她的肚,嗯,右腰下肚脐旁,好像是有个大瘤子,光光滑滑的还能动,是良性呢?还是恶性?
上午还阳光灿烂,下午就乌云密布,何家兴高采烈没几天,就陷入唉声叹气中。宛虹压制住心里的恐慌,故意唱唱跳跳安慰父母:“我活得旺增增的,该干啥照样能干啥,不痛不痒的怕个屁,等以后发作了,一刀子割掉喂狗去!”
“好娃哩,你真不知道啥叫个轻重!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本钱没了,还能革个啥命?你要 真录取了,就赶紧去大医院看病!唉—”爸爸愁眉苦脸,又叹了一口气。
录取通知书终于来了!果然是最后一个志愿:天河师专。妈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着班车来到厂里,亲手把那个珍贵的牛皮纸信封,交到女儿手里。宛虹高兴的活蹦乱跳,手拿盖着大红色圆印章的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喜滋滋走进厂办。
国字脸厂长接过宛虹递上的录取通知书,吃惊地张大嘴巴:“这不可能!你去年不是没考 上吗?今年谁同意你去考了?谁见过你去考了?”
矮墩墩的黑胖子乔书记,也揹搭手走过来:“没有经过我们同意,私自去考的不算数!再 说你父亲是右派分子,政治上也不合格!”
宛虹据理力争:“我爸前一阵子摘帽了!全县才考上三十几人,我能走是厂里的光荣!”
国字脸说:“我厂已经够光荣了,现在大干快上,正需要你这样的骨干力量,你走了工作谁干?”
黑胖子说:“我们正准备提拔你当车间主任哩,明后年厂子搬迁到辉城,你在家门口了还
往哪里跑呢。”
宛虹急眼了:“我已经工作了六年,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学,这回咋说都得走!”
厂长说:“喔,那你还要带工资上学啊,就更不能走喽。我们不同意,你要私自走就扣工资!”
宛虹气得眼泪汩汩,吧嗒吧嗒掉了一胸口,干看着厂领导没办法。妈妈心酸地说:“我下午就回去,让你爸在县里想办法。你就放宽心等几天吧,这事情谁也挡不住!”
爸爸听了大发脾气,怒骂地头蛇,拦路虎!随后找到一位在武装部当政委的学生家长,提着一瓶自己舍不得喝的老酒登门倾诉,政委当即表示支持上大学,写条子给工业局长要他也支持,工业局长又写条子要厂长放人......沸沸扬扬一大圈,解放军和顶头上司都表态同意,厂长书 记才不得不松口。
何宛虹就要离开厂子去上大学了,淑香、赵红梅、王雪花等工友,开心地欢聚在一起,烤蚕蛹,嗑瓜子,啃苹果,知心话儿说了一大堆;干弟弟小民,不声不响收拾着东西,给宛虹打包好行李,一直送她坐上公交班车。
泥河镇的绿树叶开始变黄,朝夕相处的纺织姐妹渐渐远去,车窗外扑来一阵阵清凉的风气, 宛虹的心却忽然伤感起来,六年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过去了吗?从十八岁进厂学徒,工资第一年十八元,第二年二十一元,第三年二十四元,第四年二级工三十二元,各种粗细脏累活计干了个遍,各味酸甜苦辣也尝了个够,无数汗水洒向一寸寸绸缎,许多欢笑交织在轰鸣的车间,演绎过多少喜怒哀乐,还有那夭折的初恋......哦,若高中毕业就上大学,现在该是硕士了,如今自己满腹沧桑,才重新走向校园,能学好功课吗?何况身怀一个可怕的大肿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