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与神的中国哲学思辩－－苏格拉底言之一，周易言之一

玄野

苏格拉底：＂分别的时刻来到了， 我们会各走各的路，我去死， 而你们继续活着， 哪一条路更好， 只有神才知道。＂－－对话录之申辩篇

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周易·系辞上

众所周知，苏格拉底述而不作，其哲学理念主要是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表述的。对话录主要以苏格拉底为正方表达着柏拉图的哲学理念，其中哪些是苏格拉底的原有理念，哪些是柏拉图个人理念借苏格拉底的名义说出来的，是哲学研究课题。一般的共识是，早期对话录篇章基本如实转述了苏格拉底的话，而申辩篇就是一例。苏格拉底的哲学理念往往并不给出确凿答案，就灵魂而言，我更倾向于苏格拉底的理念。灵魂是否存在，只有神知道，你可能无能为力，但证明灵魂的价值，你却大有可为。西方哲学传统往往精于追根溯源，在灵魂问题上多受欧式几何公理支撑体系的气质影响，历来纠结在灵魂与神的问题上无以自拔。如果放松一些，不以数理心态剖析灵魂问题，汲取些中国哲学气质，也许既能避免曲解耶稣的大量比喻，也能归溯到苏格拉底了。

灵魂与神是历史中永恒的争论主题，也是人类文明的核心。关于灵魂的有无，迄今为止各种观点层出不穷，在所有观念的谱线两端是这样两种倾向：其一是基于教条的对神不问所以然的崇拜。从人的行为层面讲，宗教有着重大的价值与必要，但在信仰层面，清醒却是首要的素质。另一情形，武断地否定灵魂与神，或者说，否定与灵魂和神相关的理念，将人类的物质需求定位成世界的最高价值。针对这一极端，可以有这样一个疑问：如果从思辩上可以肯定人的灵魂本没有任何非物质的渊源，那么人类是否应该沉醉在当今人类所认知的物质世界中呢？无论灵魂与神存在与否或者以何种形式存在，以欲望和需求僭越神的位置都意味着灾难，这致使欲望操控了人也淆乱了世界。当今世界基本处在第二种理念所招致的现代危机中，具体的理念就是有理想的无神论和无理想的纵欲。

那么如何来探讨灵魂与神的问题呢？用逻辑理性，悟性灵性与神性，以及人能够明确掌握的所有历史知识和数理知识。一句话，无所不用其极。很多人尤其很多信奉传统宗教的朋友会说，信神只用一个字“信”就行了。当然，信比较容易，但信的内容是什么？这些内容如何来？显然，这些内容是从往圣先贤的神性体悟中流传下来的，而这些文字所传达的就是往圣先贤的神性体悟吗？肯定不是，文字只是文字，真实内涵需要恰当解读。人对神的理解是以圣贤文字为基础，由当代的诸多解经师具体传授来的。名义上大家信的是圣人，实质上大家信的是解经师。人无所不用其极的运用自己的能力与知识尚且难以保证准确地理解神和灵魂，你抛弃了逻辑理性，无视确凿的历史知识和考古知识，还要对数理知识断章取义地理解来支持你先入为主而认定的神的形象，结果如何就可想而知了。

日前，偶然的机会在网上聆听了耶鲁大学一位教授关于灵魂是否存在的讲座。美国学者不修边幅，两句话没说完就一屁股坐讲台上了，再说两句就盘上腿了，一副“质胜文则野”的气质。这位教授的目标是辩论灵魂的存在，主要的探讨方向是否定各种轻率认为灵魂存在的论证。他结论说，灵魂的存在需要有三个前提：其一，人有自由意志。其二，无生命的物体没有自由意志。其三，无生命的物体都遵循物理决定论。这位教授在接下来的讲座中探讨了自由意志和物理决定论的关系问题。结论是人既有自由意志又符合物理决定论。其结论很明显，自由意志的存在并不能结论出灵魂的非物质性，自由意志不见得来源于物质之外的决定因素，物理决定论所衍生的世界模型同样支持自由意志的存在。最简单的如量子力学中所揭示的微观世界规律：某单个放射性元素原子的衰变与否只有一个几率，没有预先确定的过程。其中我们需要考证这样一个问题：人或者其他生命意识的自由意志在根源上来自于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呢，还是来源于其他层面的不确定性呢？例如细胞结构中物质运行的不确定性，神经系统运作的不确定性，和生命整体协调行为的不确定性。这些不确定性比量子力学更难以下手，就最简单的布朗运动来说，我们难以确定这种无法预测其轨迹的运动形式是因为分子热运动的不确定性还是因为我们能力有限而不能将所有相关分子分析清楚所导致的无知。

自由意志是极重要的哲学概念，斯宾诺莎否定自由意志的存在，他的名著《伦理学》主要就是逻辑追索人的心理伦理的物质需求基础。人的大量行为看似源于灵魂，实际上不过是被隐藏在深层潜意识中的价值判断所决定的。从当代知识看，斯宾诺莎的理念更近于当代认为自由意志和物理决定论相容存在的哲学理念。世界不是如宿命论所描述的被预先确定了的；物质世界也不是被灵界所支配的傀儡和玩偶；世界更可能是受物理决定论支配，却因各种物理不确定性而造生了变化莫测，人的理念和灵魂在这种变化莫测中有着巨大的施展空间。物理决定论者将一切认知的困难都诉诸理性解决，的确是最基本的认知方式。碰到认知困难就直接诉诸最高者来解释，以神秘来定论，显然是断了认知道路，貌似敬神，实则慢神。另一方面，从物质粒子到神之间有着无穷的层次，以研究粒子的物理方法来度量神是不合适的。当然我们可以“一沙知世界”的直觉来感知神，却不能以粒子的速度和位置来推算神。这就像以斗来度量大海一样，看似可行，但量的不同已经导致质上的变化，任何认知方法都是适定于某种环境的近似合理方式。对灵魂和神的认知也是一样，粒子层面的认知方法与视角用在灵魂层面显然是不恰当的。

二元论所揭示的世界可能并非都是西方二元论思想那种泾渭分明的精神与物质分野，易经阴阳二元论可能更微妙地体现了世界的本质。”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一物一阴阳，阴阳若可各自独立，阴中必然有自身的阴阳，而阳中也有自身的阴阳。对于事物本身，阴阳本不可分，有点象磁体的两极。西方哲学界欲从生命中精确地分离出精神与物质来，可能是一种错觉而已。执着于灵魂的独立存在固然很可能不对，而将人类的一切精神理念都归宿到物质很可能也有问题。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阴阳之先是神，有神之先是无。人的出现，生命的出现，以及宇宙的出现，都有相似的问题需要考察。生命是神将灵魂点化进肉体中产生的吗？这样的哲学思路更象是鲑鱼无法跳上瀑布而在下游水潭里产下的卵。从阴阳理念看，人的精神与肉体不可分而统一于生命之中，灵魂不象是一夕造就而注入到肉体中的，更象是与肉体一起走过风雪冰河经历沧海桑田而历练所来。灵魂不是独立于肉体，而是主宰着肉体。

从现代科学来透视生命原则，也可得出与阴阳理论相似的结论。人的绝大部分意识活动来源于利益和物质的驱动，虽然意识的对象是物质，而意识本身可能不是物质而是生命与理念的规则。据现代科学，生命本身是进化而来，这生命与理念的规则也基本可以说是物质世界长期作用于生命的结果。生命与理念在现时可能是超越物质的，但其历史形成过程却依然与物质纠结在一起。

对于当代科学体系下难以解释的众多灵异现象与神秘现象，一般有两种态度，一是断然否定，以魔术欺诈或者错觉解释；另一是直接搬出灵魂或者神迹来解释。因为现实中出现了与我们的理论相悖的东西，我们就斥责其为欺诈或者假象，是当代人自以为掌握了解释世界的密钥的妄自尊大。的确有许多现象来自于错觉或者假象，但也有许多现象是切实发生了。人的知识与智慧的可发展空间相对于自己掌握的知识是无限的，人类永远都不可能解释明白人类所能遇到的所有事物。

另一方面，遇到困难就拿灵魂和神秘救场也显然是理念的划地为牢。支持灵魂存在的派系往往能找到大量的现实证据支持自己的论点，但其论证中一般都预先假设了灵魂的独立存在，然后是通过这些案例来证明灵魂存在的天衣无缝。显然，这样的论证符合爱因斯坦真理判据中的可解释性，却违背了判据中的自恰性，因为这有严重的循环论证嫌疑。而且更严重的迹象是，这些解释不象是探索，反而象是在衣服的一寸的洞上补了个一尺的补丁，补丁落补丁，久而久之，这衣服就没法看了。这是当今各种神学的普遍尴尬。那么否定灵魂存在的派系如何解释这些现象呢？很显然，其解释力很差。然而，一旦物理决定论解释了那个现象，一般就会成为终极的解释，使得人类认知上一个台阶。依据基督教神学中那个著名的奥卡姆剃刀原理，如果有可能通过现实的认知解决的事情，我们不应该额外添加一些神秘的元素。物理决定论出具的解释的简单，是其主要的说服力所在。

从自由意志角度探讨灵魂并非明智的选择，更象是古希腊的理性主义传统在灵性神性方面的不恰当移植。现在学术界流行的与自由意志有关的灵魂有无的辩论，主要是现代理性主义与传统神学之间的论争。传统神学虽然是基督教的组成部分，但其哲学与逻辑架构却基本来自于古希腊的理性主义。这个论战不过是理性主义内部的争论罢了。显然，灵魂的有无并非是局限在理性主义之中，且不论中国儒家与道家和印度哲学中的灵魂理念，单是耶稣所论的灵魂就已经超出理性主义之外了。所以，从自由意志和物理决定论来证明灵魂的有无，是一种十分片面的论证，因为只集中在神学方面，鲜能触及耶稣所表达的理念，对基督徒的影响已经有限，更谈不上影响佛道儒了。

讨论自由意志与灵魂的关系，其实就是在穷究人的意志中是否有某种成分无法最终找到来自物质世界的推动因素。西方哲学界在自由意志这个方向上对灵魂的证明证伪好像已经不合时宜了，因为证明了自由意志也不能表明人不受物理决定论的支配，而搞清楚了微观层面的自由意志来源于物理决定论，却依然要考察其他物理层次上的自由意志符合物理决定论呢还是要由神秘来解释。自由意志与灵魂间的互证渠道已经基本断裂了。灵魂这个语汇毋庸置疑地存在着，其所指的人类意识的内涵也大致有共识，至于其本底来源是神秘的与物质分立的灵界，还是以生命为载体的理念世界，也许并非是我们要厘清的首要问题。以务实为特点的中国哲学理念可能会有巨大的施展空间，中国哲学思维态度对西方哲学界有着醍醐灌顶的意义。

对灵魂的质询，应该算作人对自身属性的探索。人了解了自己是由质子中子和电子等物质组成的，是否就表明人了解了自己的根本了呢？其实这绝对不是人的根本，而传统理念从灵魂角度做的分析可能更多的表达了人的根本。生命与社会可以从多层次看，从物质层次看是各种原子，从生命层次看是超复杂的组织形式，而从理念层次看是灵魂与神。现在证伪灵魂的存在其实主要是物质层次的，其所针对的也主要是宗法时代对灵魂与神的讹传，这应该是积极的。但如今走过头了，破除了讹传以后，需要正本清源，而不是全盘否定。

此文为＜圣道三百言＞之一章，全书在以下网址陆续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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