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无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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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与我相爱(ZT) 作者: 张曼娟

(2014-09-02 21:55:53) 下一个
作者:张曼娟
来源:台湾《讲义杂誌》 vol.234

年轻的时候,我常常会作这样的梦。

我独自一个人穿越浓雾,既孤单又徬徨,但,我命令自己不可以哭,哭是没有用的,必须要往前走。于是,我只好像个盲人那样摸索着。我忧虑下一刻,就会被绊倒,会滑跤,这些事都是可能发生的。我可以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在安静的空间里,分外喧嚣。然后,有一个人,安静的来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带着我往前走,我看不清那人的模样,甚至不能分辨是男人或是女人,但,我却忽然安下心来,彷彿,我一直是在等着他的。

彷彿,我确认他能带着我走出迷雾。我可以完全信赖他。

就在我完全卸下戒心的时刻,他忽然鬆开手,而我脚下出现一个大洞,我在瞬间坠落。急速地下坠,使我惊悚怵慄,猛然醒来。

有个朋友替我解梦,她说,这就是爱情的象征喔。妳一个人在迷雾里,就是在寻找爱情,等待爱情,而妳掉进一个大洞,表示妳很害怕在爱情里受伤。

听起来合情合理。可是,我并不是害怕在爱情里受伤,我确实是掉进那个洞里,绝望地往下坠落啊。我并且还清楚地记得,原来握住我的那隻手,倏地抽走的刹那,掌心里那种冷飕飕的感觉。

在梦里受伤,醒来还记得痛楚。

「在这个世界上,妳总会找到一个爱妳的男人,」少女时代,有个阿姨这样对我说过。

那个阿姨结过两次婚,又为爱情漂流国外,在二、三十年前,算是很另类的,绝不会是女性期望的理想典型。可是,已过中年的她,谈到爱情这件事,眼中依然闪着亮光,依然全心全意的憧憬和相信。

我在少女时代,像竹竿一样地抽长、飙高之后,体重却完全没有增加。因为高人一等,又因为像难民一样的瘦弱,令我很自卑。阿姨安慰我:「青春期就像换毛的小鸡,既不可爱,又不美丽,可是,换上了一身新的羽毛,那可就漂亮了。」我觉得我并不是换毛的小鸡,我是换毛的小火鸡,丑上加丑。

「你参加舞会的时候,麻烦请站着,千万不要坐着。」有个学长不带恶意的叮咛过我,「你坐着看起来是个小个子,一站起来,我的天啊,真吓人。所以,麻烦你还是站着,免得吓到人。」我一直不喜欢参加舞会,因为怕吓到人。

考进研究所的时候,教授和我们这些女生开玩笑:「你们有没有男朋友啊?如果现在没有,以后可就难啰。」那时候,我们可是热血沸腾的求知女青年,这些恫吓一点也起不了作用。二十出头的我们,都以为爱情和学业是可以兼顾的。

「现在的男人,不是最喜欢跟女老师结婚的吗?」我们彼此安慰,却忽略了一件事,男人爱的是女教师,可不是女教授。

高学歷,使男人在婚恋市场上待价而沽,却使女人「待嫁而枯」了。

「你只要说你念过研究所就可以了,千万不要说你是博士,这种事不能提,会吓到别人的。」我的同学,在好几次的相亲之前,都被如此耳提面命。一叶知秋,我不肯去参加相亲活动,因为不想吓到人。

「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娶,就是不能娶女作家。」我听过不只一次,有男人这样被警告着。女作家天天暴露别人的隐私,又惯常把家务事拿出来做为创作题材,真是危险分子。

女作家是一种神祕的,难以理解的行业。她们平常过的都是怎样的生活呢?「慾望城市」里的女作家凯莉,结交了一群时尚好友,画廊经理人、专业律师、权威公关,她们天天华服美鞋,出入于城内最时尚的俱乐部,随时可以找到一夜情,处处有俊男围绕。这大概是首度以女作家的生活和感情为题材的剧集,吸引全球无以计数的眼光和歆羡。

「你们这些女作家,一定有很多朋友吧?」「慾望城市」都是这样演的。

「你们这些女作家,要参加很多不同的Party吧?」「慾望城市」看见的就是这样。

「你们这些女作家,感情生活都很多采多姿吧?」看看凯莉的罗曼史,一筒卫生纸卷都写不完。

我到香港的大学任教那一年,最大的挑战不是百废待举的电脑设备,连有注音的键盘都找不到,而我除了学校的课程,还有那么多要赶着缴交的稿子,没有电脑,简直无以维生。我们每个教授,都有一位研究生做为助理,我和我的研究生助理,每天都与电脑的软体、键盘、印表机努力奋战。然而,别的教授看见她,却似笑非笑地问:「你每天忙着陪张老师去逛名店,买名牌吧?」

言下之意,这便是我这个女作家全部的生活内容了。

一直到这几年,我去大陆为新书做宣传,许多人对我的生活细节还是充满好奇:「你写稿的时候,会有些什么怪癖吗?」

怪癖?我很想符合他们的期望,可是,确实没有什么耸动的祕辛,与人分享。在寂静的尴尬时刻,记者提起一位红遍华人区三、四十年的畅销女作家:「像她的怪癖啊,就是写小说的时候,全身都要脱光,一丝不挂喔。」

一丝不挂?谁说她一丝不挂?谁看见她一丝不挂?

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张爱玲闯荡上海,总是在服装上标新立异的心情,反正你不作怪,别人也会当你是个妖怪。

检视着自己的前半生,我看见三个最主要的不利因素:身高太高,学歷也高,还是一个暴露别人与自己隐私的女作家。当然,也看见一些次要的不利因素,像是不参加舞会;不愿意相亲,还常常搞自闭。

这样的命运,并不是无法转圜的,我也曾遇见过可能会有的改变。

一个男人带着爱情来与我相遇,他向我保证在结婚之后,会给我过着安逸的生活,他是美国大学里的教授,允诺我可以利用寒暑假四处旅行。

「我们可以搭火车游欧洲,上午逛香榭大道,下午就去了白金汉宫……」我听得着了迷。

他对我描述旅途中的奇遇,有一次,他在深夜里开车开到瞌睡,便停下车来,好好睡了一觉。黎明时分他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整片草原,草原上开放着不知名的花卉,像一张画布。而太阳缓缓从地平线昇起,点亮整张印象派色彩缤纷的油画。我听着,彷彿推开车窗,也看见了那幅震动人心的艺术品,激动不已。

「虽然你平常的生活会有点无聊,可是,到了放假就好啦。」男人这么说。

「我一点也不无聊啊,我又要教书,又要写作……」

「不不不。跟我结婚以后,你不用教书,也不需要写作了。」

我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心情降至冰点。

如果他需要的女人,既不是一个大学教师,也不是一个作家,为什么要与我恋爱?他爱的到底是真实的我,还是一个他以为可以完全改变的女人?

我们为这件事沟通了好几次,每次都只让我们感觉更沮丧,「这个人不是我要的」,这感知愈来愈鲜明。于是,欧洲火车失去动力,印象派花海在阳光中融化了,我那最接近幸福的一次想望落空了。

「你的感情没有着落,是因为你的名字,这名字令你成名,却成为爱情的阻碍。」有个研究姓名学的朋友,很热心地为我指点迷津,她建议我换一个名字,一个可以让自己红鸾星动的名字。

听起来我的名字像是一个魔咒,只要我能像「神隐少女」一样,遗忘自己的名字,就能遇见一个真命天子,获得爱情与幸福。

不只是我要遗忘,遇见我的人也要被蒙在鼓里才行,就像是古式婚礼,新郎并不知道拜天地的那个女人,到底是方脸还是圆脸?斗鸡眼或满嘴蛀牙?等到正式成为夫妻了,掀起盖头的那个瞬间,一翻两瞪眼,却已经不能退货了。

为什么听起来那么像是一场骗局?既欺骗了别人,也欺骗了自己。

我究竟没有更换自己的名字,也没有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就这样,可能会有的改变,也让我错过了。

故事讲到这里,应该是一个挺悲哀的状态了,可是,我发现自己的日子愈过愈快乐,生活愈来愈充实。

首先,我要感谢曾经与我相爱的人,他们不畏惧那些魔咒,也不企图改变我,只是爱我。他们有足够的自信,让我可以保持自我。只要我愿意,便可以穿上高跟鞋,甚至比他们还高。我不必隐藏自己是个博士,也不必假装自己是小学老师,我不必维持浪漫形象,也不必刻意展现知性美。

只要做真实的自己,就可以了。

年轻时的梦境,那片迷雾森林,并没有出现,在等待和寻找爱情的路途中,我有着充足的天光照射,可以把自己和前方,都看得很清楚。

我还要感谢与我分离的那些情人,很多人分手的原因,都是因为第三者的介入,但是,我和情人之间,却是因为个性问题或价值观差异难以为继。

第三者介入的感情,充满谎言、虚伪、背叛,而背叛又是人类最感痛苦的伤害。我和我的情人们,或许,曾经让彼此失望,曾经淡漠以对,曾经用锋利的言词割伤对方,所幸,没有背叛,也没有因为背叛而说出的谎言。

梦境中,突然鬆开了手,让我失速坠落的情节,迄今没有发生过。「那么,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真的没办法继续往下走了。」常常,我和情人这样心平气和地商量着。我们都同意了,应该要鬆开彼此的手,于是,两隻手鬆开来,让风从其间流动而过。

我的掌心犹有余温,我的双眼盈满泪水。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美好得值得他人热爱;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丰富得想倾尽所有去爱他人,而在更多的时候,我认为彼此相爱,是最奢侈贵重的幸福。

因为我有过这样的幸福,我相信自己将再次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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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g1984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echo97' 的评论 : 谢谢echo97鼓励,"喜乐的心, 乃是良药" 我将奉为圭臬,并终生学习不忘。
echo97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得真诗意啊。喜欢你这样的人。 知道生活不甚如意或哪怕正经历不甚如意的生活, 可是仍然积極的寻找正能量并传递给旁人....这要很高的修为。"喜乐的心, 乃是良药", 于人于己, 皆是。瞭了。
ling1984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echo97' 的评论 : 谢谢 echo97, 我相对喜欢正能量的文章, 在阴霾的日子里,可以驱散寒冷与薄凉, 并为自己筛下一缕阳光。
echo97 回复 悄悄话 好文, 充满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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