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无狂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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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清水长 ( 九) - 与你分享一则动人的故事

(2010-10-14 10:24:11) 下一个
第四部 步步险

引言╱四面楚歌,势孤力薄,落魄江湖,中国人在异邦,关关难过,关关过;步步险境,步步进。

自己人欺负自己人


巴西地处热带,终年常绿,物产丰饶。圣保罗市(Sao Paulo)是个山城,市内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来往的巴西人多金发,身材高挑、五官立体。长科开着饭店的货车,攀爬在山坡弯道上,兴奋地指这点那,叫我和永松快看。「国泰饭店」红色中文字的招牌,在一排排淡色的市街招牌中显得很亮眼,饭店门面很大,有六百个座位,由十二人合股,鲜红色的漆面大门很有气派。我们从饭店后面的停车场直上二楼的员工宿舍。长方型的大厅内,有一张破旧的沙发椅和几张桌椅,到处堆满杂物和重叠的纸箱。长科的房间有张双人床、一张小木桌和两张铁椅。长科把我们放下后,匆匆跑回去上班。看这样子,长科在巴西的生活并不理想,可能怕我们担心,所以在写回来的家书里,一向是报喜不报忧。我后来才知道,我们到的这个时候,他正处在事业的低潮,落魄江湖,正不知如何应付过关。

一九五五年长科刚来巴西时,一时找不到事做,住在一位朋友家的地窖。为了糊口,他把全身上下最值钱的那罐酱菜给卖了,批了一些当地华商代理的大陆礼品、工艺品,沿街向路人兜售,或按门铃向住家推销。他不懂葡萄牙文,只学会讲数字,比手画脚地叫卖。幸而巴西人很友善,没有种族歧视,也极喜欢价钱便宜的中国工艺品,他每天可以有十元美金的收入。若是碰上下雨打风,或淡季,收入几乎等于零。

巴西日侨很多,在圣保罗市有近三十万人,日本料理、日式旅馆林立。有家日本旅馆的饭店要找中国厨师,长科因为懂日语,又会烧中国菜,而且在日本做过,当场就被雇用。他一直喜欢跟日本人做事,日本人实事求是,做事说一不二,绝不欺瞒。长科一向做事负责,手艺也不错,获得日本老板的信任,把厨房事务交给他管,包括中国菜和日本菜部门。他做了快四年,存了一笔钱。长科个性热情,也因为自身遭遇不顺,如果听闻有人落难需要帮助,他常是二话不说就挽袖帮忙,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香港的堂哥李长华在他帮忙下移民巴西,也安插他到饭店做事。

当地一直未曾有正式的中国餐馆,只有几间由个人经营、极为简陋的大排挡和杂碎店。李长华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一间「国泰饭店」,在当时实为创举。饭店耗资大、本钱重,他堂哥便请他加入股东。李长科为人老实,豪爽,没详细考虑,便一口答应,辞掉在日本旅馆的工作。能拥有自己的饭店,长科很兴奋,以私人交情向很多朋友、同业借了不少钱,作为国泰饭店的资金。饭店开张后,他当上了大厨师,开心极了。不过奇怪的是,长科明明觉得生意很好,堂哥和其他股东在他面前却老是说生意不好,抱怨饭店赚不到钱,不能分红。长科向他们要饭店的帐目来看,他们竟连成一气来对付他。当初借钱给长科的人也觉得怪怪的,纷纷上门讨债。全部的钱都投资国泰饭店了,他哪还有钱还债呢?他有理说不清,一肚子冤气无处发泄,与堂哥、股东们多次争吵,还曾经大打出手。

我问长科看过饭店的合同吗?他摇摇头。股东名册上有没有你的名字啊?他一头雾水。我担心起来,最坏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了,他们要老实的长科在油腻腻的厨房拼命做事,任人使唤,却没让他作股东,现在又要他背负债务。「大家都是同乡又是亲戚,自己人为什么要欺负自己人!恨啊!真想拿菜刀把那些骗我的人全部劈死! 」长科突然明白受了骗,暴跳如雷。

知道他多年来的艰苦与委屈,我耐心劝他息怒:「我们势孤力薄,无法与人硬拼,我们要想办法远离这些人。 」「这可是一万多美元!」他感觉四面楚歌,走投无路,这一块烂摊子今后如何收拾呢?如今妻子和儿子远来投奔,今后一家如何生活呢?「别担心!我们一起来想法子,天无绝人之路。」我坚定地说。

长科在饭店内办过烹饪班,专教一些日本妇女烧中国菜,他突然想起有位日本和尚很赞赏他的厨艺,给过他一张名片,邀他有机会在寺院开班教人做菜。虽想起了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却找不到他的地址,懊悔自己太疏忽,把卡片丢失了。没想到过了几天,长科在街上遇上了这位日本和尚,和尚对长科的处境十分同情,慈悲地请长科去他寺里暂住,开办烹饪班。

圣保罗市的西面山麓上有座白云寺,环境清幽脱俗,远离尘嚣,是静修的好地方,白云寺在巴西各大城市设有六所佛教学校,和尚预备替长科在每一所学校开办烹饪班。长科在他安排下,在六处地方轮流教烹饪。参加学习烧中国菜的日本妇女很踊跃,报名人数很多,他每到一处便开数班,收取学费,完成一个进程后,便去另一处学校。三个月内,他坐着公共汽车,跑遍巴西的东西南北。

他还动脑筋出版食谱,他找来四个会说写日文、葡萄牙文的妇女,跟她们议定一个交换条件──他每天教她们两个菜,免收学费,条件是由她们分别用葡萄牙文、日文把菜谱写下来。一个月后,他手上有了葡文和日文版中国菜谱,各印两千本,每本以五美元价格出售,居然很快销售一空,净赚了几千美元,后来又印刷了几次,赚了不少钱。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一年之后我们用口袋内的钱还了债,手上还有了一些积蓄。



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

这时我们的老二永立已出世,我除了在家带孩子,对长科的事业和全家未来的前途,时时刻刻地在想方设法。我想起「宁为鸡首,莫为牛后」这句成语,我觉得我们应该自立更生,即使从一小间店、一个小摊子做起也好,做多赚多,所有收入归自己管,唯有自己作老板,钱才会留得住,生活才会安定下来。长科起初有点顾虑,怕开店后会亏空,或失败要吃官司。我安慰他说:「就用我李素清的名义开吧!你怕失败,如果真失败,你可以逃走,由我来承担一切责任。 」

我告诉他,每个人都应该自己走路,而不是由别人扶着走。如果跌倒了,哪怕摔断了腿或断了手,也该自己爬起来再继续走。 「自己掌握个人的命运,总比把命运交给别人好。 」恰好这时一位姓袁的中国人来找他合伙开饭店,他提出的合作条件是双方各出一半资金,长科管理厨房,他负责店面,赚的钱两人对分。我和长科觉得合情合理,凭我们自己那么一点积蓄,实在无法独力经营,先跟袁先生合作,打好基础。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袁先生起先一副老实忠厚,待我们把钱给了他,也把厨房用具、桌椅搬过去了,他突然蛮不讲理地向长科要胁说:「这饭店是我的,你最好乖乖合作。 」又上当了!长科气极了,要去跟对方拼个死活。幸好我及时发现,把他劝下来了,「你知道姓袁的黑道朋友很多,我们一定斗不过他的,我们还是自认倒楣,静静退出,不要惹祸上身。而且……我怕他在背后算计我们,我们要小心防着点。 」

我从小信奉佛教,不与人争,凡事深思熟虑。长科的个性急躁,直肠直肚,沉不住气,易与人发生争执。他听进了我的劝,按下怒气,将餐厅拱手让人。自从我来到巴西后,任何事夫妻俩常常一起商量计算,每件事都经过周详考虑,比他独自一人、势孤力薄时好得多了。我们用仅剩的积蓄,在市场边开了一间大排挡,几张小桌子,长科主厨,我在外面招呼、收拾,身兼数职。我的葡萄牙文也是由学数目字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着长科学,硬着头皮跟客人们应付。

长科的好手艺在山城里渐渐传开,客人愈来愈多,那时我们还请不起工人,里里外外全靠自己,我又要照顾两个稚子,只能咬着牙,白天黑夜地干,从早到晚地忙,常常一天睡不到四、五个小时。我真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挺过来的,或许仗恃着年轻力壮,也或许是不轻易向命运低头的性格;我更相信是观世音菩萨的庇佑。一九六一年我生下三子永基,请了一名年轻保母帮我照顾永松和永立,我得以有个喘息的时间。

一九六二年,一位姓朱的上海人忽然上门来找我们,自称是「东方饭店」的老板,说愿意将饭店转让给我们。他订的价钱亦不高,我们夫妻俩商量计算结果,觉得这间饭店的位置适中、地方又大,于是拿出两年来辛苦赚来所有的积蓄买下,改名为「天津饭店」。一直想作老板的愿望终于达成,我们满心欢喜地搬进去。为了节省开支,起先只摆了六张桌子,请了一个厨房帮手和侍者,里里外外的打扫、进货班或什么的,都是我们夫妻俩亲力亲为。我们不贪心,能做多少算多少,能赚多少算多少,只求从此不用到处奔波,维持一家五口的温饱平安就好。

可是我们怎么也想不到,姓朱的上海人竟然存心骗钱,饭店开张才一星期,他带了两个日本人、两个巴西人上门闹事,说这个店是他们的,胁迫我们立刻搬出去。这些流氓龇牙咧嘴,摩拳擦掌,长科自信练过工夫,作势要把他们打个片甲不留。这个姓朱的竟是人面兽心,令人齿冷,我强压住愤怒,保持头脑冷静,请对方给我们一点时间想想。事态严重,可说是一场生死之斗,因为我们把所有的积蓄都投进去了,而且是依照正式手续签约买店,合约白纸黑字,如果告上法庭,姓朱的绝对站不住脚。但是现在他带恶人来闹,我们却是拿他没辄。

长科忽然想到一位救星──奥利菲斯,他是圣保罗市的警察局长,我们两个小儿子的干爹。这件事说起来很偶然,几个月前,奥利菲斯来饭店查税,长科恰巧外出不在。这位警长在年轻时左臂被机器砸断了,所以只有一只手臂。他进了大门后,永立、永基扑上去抱住他的腿,一点也不怕生,小男孩们脸圆圆、眼睛乌溜溜的非常可爱,奥利菲斯把他们又搂又抱,叽哩咕噜地跟他们讲话,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笑着点头。

他留下名片要我让长科到警察局找他。长科后来去找他,奥利菲斯很友善,在厘清了税务方面的问题后,他提起永立和永基,要长科送一个儿子给他。长科告诉他,中国人送儿子是不舍得的,但是他如果喜欢他们,可以做他们的干爹。长科以闪电的速度跑去警局请奥利菲斯过来店里,奥利菲斯高大英武,踏着咯咯响的步伐进门,他一进门便把姓朱的一伙人臭骂一顿,威严地说不准他们来饭店闹事,否则就要逮捕他们。

这群恶人如缩头乌龟,逃之夭夭。可是事情并没有从此平静,一些黑道兄弟常来捣乱,有时吃霸王餐,有时借故翻桌砸椅。为了一家平安,我们暗中把饭店出让,搬到另一个山城开店,名作「四海饭店」。自从长科离家去上海当学徒算起,到现在在巴西自营四海饭店,长科已在海外闯荡十五年,接触餐饮事业亦十五年了,累积了很多经验,所以对于门面装饰、室内设计、菜式的选择、雇用工人都有标准。长科善于烹饪和外交,我则善于理财和安排;夫唱妇随,男主厨,女主柜台,两人合作得极为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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