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急匆匆地往公司赶，一路上心情复杂得我自己都理不出个头绪来，自己都不知道酸甜苦辣生涩咸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我不敢说自己已经阅人无数，但做我们公关传媒这一行，生旦净末丑这么些年真也是长眼不少。但是这一次，也是头一次，我开始不确定到底是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应该相信自己的心？

冬天天短，等我到了公司天基本上已经黑了。黑着灯的大办公区一片沉寂与肃穆。老江的办公室开着门，远远望去，应着电脑显屏惨白微弱的光，老江的脸就像他手中忽明忽暗的烟头一样，阴沉、灰暗而鬼魅。既像阴郁中给人点点温暖和安全，又像极浓的人情中暗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潮和杀机。我站在公司大门口，望着这一切，脑子里还在翻腾着这两天从那些人口中得知的真真假假描不清黑白的信息，再加上几个小时前佳世客那给我和姐姐当头棒喝的一幕，我裹着一身的寒气，举棋不定地犹豫着我该怎么开这个口。

不知道是没开空调还是怎么着，看着姐夫缩勾在椅子里，看着姐夫阴沉着脸，我感觉到的是姐夫沉默的冰冷像一只利箭一样悬在我头顶上。平日里，我很犯怵高寒的不阴不阳，但更犯怵姐夫的沉默，因为那等同于封着不寒而栗的冰雪的活火山，你不知道你是该头疼于那种冰冷，还是该惧怕于不知何时会喷渤而出摧毁一切的岩浆！如果老江现在表现出来的是和常人无异的焦头烂额四处抓瞎，和没头苍蝇一样地到处乱撞，我还觉得心里平服一点。但是都现在这样了，都抽了一盒烟了，还在这儿装什么大瓣儿蒜啊？！刚才在女人内衣堆儿里那股眉飞色舞的劲儿来？！

“姐夫，你二啊是不是啊？高寒到底这是在唱的哪一出咱们先不论，到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能准他三个礼拜的假，你就是二！”我把手掌往桌上一撑，借着一坐一立的体位优势居高临下地劈头就说，“这是你全力推保的项目经理，‘旗舰’做了这么多年，让你一句话把宝全押在高寒一个人身上了！这小半年过去了，就等着现在这个全面迎战的时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了！你倒好！”

老江没接我的腔，看看我依然在那儿抽烟运气。我从老江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来点上，不算有样儿学样儿也不得不坐在黑暗里任思绪随着飘荡的烟起起伏伏。当我想起赵儿学给我听陈萱琳和老姐撕破脸时撂下的那句恶毒的话，不由地心中一凛，抽进去的烟也因为心情不定呛了一口。我正眯着眼吭吭咔咔咳嗽的时候，姐夫抬眼看了看我。在那份平静如水含着关心也含着寻问的眼神里，我确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但在心里又不愿意一下子放弃自己的观点——为了我的香港之行而开设的财务专用帐目确实都被我支援香港建设了，那为项目经理运作管理方便而专设的帐户到底是不是转移公司资金的下水道？提升高寒为项目经理究竟是能者胜出，还是早有预谋？陈萱琳那句话到底是另有暗示，还是真的就是恶毒的空穴来风？

坐在姐夫的眼睛底下，我现在真不知道应该保持沉默还是该找个什么口子把话题打开，所以只有抱着做点什么也比干坐着大眼瞪小眼好的想法起身踱到高寒的办公室。随着灯光亮满整间办公室，我一眼看见高寒干净简单的办公桌上平铺7个文件夹，居然还是用赤橙黄绿青蓝紫7个不同颜色摆放得让人赏心悦目！就看着这赏心悦目的一瞬间，我的心动了一下，待转到桌子后面坐下来一个个地开始翻看，我的心气儿慢慢地沉了下来。高寒，确实是个当项目经理的材料！7个不同颜色的文件夹里分别夹着现在公司同步进行的7个case的工作进程安排，个顶个儿地都有一大厚摞。里面一张一张的有打印机打出来的，更多的是高寒手写的草稿。打印出来的和操作部已经商定好的进程，在边边角角都有高寒手写批注出来的注意事项。高寒这家伙更把彩色荧光笔的功能发挥得跟做广告一样，几乎每一张纸上，无论是打印的还是手写的，哪个是重点、哪个是连接上下的因素、哪个是附属条件让人看一眼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了！还有哪些问题需要操作部的谁谁谁负责、哪些问题需要统筹部的谁谁谁跟进、哪些情况要和哪个公司里的哪个人重申一下、哪些环节要和哪个供货商在哪个时间会谈衔接好取得最低价位……看着那些条条款款，附带着大大小小的tip-in补充的信息，还有曲别针别在纸张上的客户联系人名片，甚至我还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细节，就是高寒手写的草稿用的都是各个部门收集来的废掉的打印纸的反面。我看就光这一小点，就能让公司里的碎纸机工作量减半……

我把各个文件夹合起来整理好，还让它们赤橙黄绿青蓝紫得跟原来那个样儿摆好，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靠在座椅上。从香港回来平服得没有一丝怨气的心境儿现在不得不由衷地要对高寒大拇哥上挑大拇哥！这活儿也就得像高寒那样稳得住心沉得住气儿的细心的主儿才能做到这等意义上的事无巨细！叫我啊，还真没这个本事！我光在这儿一目十行跑马观花地溜了一眼，就算我不是个干这行的老手，也不是个业内人士，我也能看出来这活儿已经做到真是找个IQ值100的伙计来捋着高寒的书面指示也能把活儿干漂亮的程度了！这份用心，这份精力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就的。刚才我在那一目十行地看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好像高寒就坐在我跟前，面对面地给我讲解每一个case应该怎样一步是一步地进行一样。局势分析梳理的独到和客观、统筹布局的条理性、处变不惊的沉稳和灵活，实在是与往日无异！高寒这个人，有一份洞若观火的精明，再加上静若处子动如脱兔的敏捷，而且更胜行如灵蛇的狡猾，现在被奉上项目经理这个职位，稳重细致的特点更被发挥得游刃有余，这样的人不干大事业什么样的人能干？我眼睛瞪着桌子上摆得漂漂亮亮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心里翻了个个儿——这个世界上有这么有道德的诈骗犯么？有安排停当圆满之后再携款私逃的么？要拆台砸局子扯乎的人还有心情摆弄这份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细致么？……我现在相信，姐夫之所以能应允了高寒在这年底生意正红火的繁忙时分的三个礼拜告假，定是先有高寒的功夫在平日使了劲，现在更有这种有人在和没人在都没啥两样的精致，要是不出了这档子事儿，我看高寒就算告假三个礼拜到了年终还是一样拔头筹得头功！

我正在那打坐入定的时候，小夏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进了老江的办公室，气还没喘匀和就惶恐地问：“江总，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我跟进姐夫的办公室，就听老江沉稳平和地说：“小夏，坐下说。你最后一次给高寒做财务统汇整理是什么时候？”

我把灯打开，小夏明显也被一种紧张和不明就里的情绪渲染着，先看了看我和江总才说：“周五下班以前啊。和平常一样，每个周五下班以前我都做一次整理的。”

按照江总的指示，小夏连犹豫都不带犹豫地不费力气地拿了钥匙开了自己的抽屉锁，捧出一个大文件夹来。我看着小夏麻利的动作，我感觉姐夫这个在财务管理上权力下放和平行监控的路子是没有值得疑虑的，至少在小夏这个环节上是没有什么猫腻的。

我绕到姐夫身后也伸过头去看，看着小夏做的财务整理在一个大表格中罗列着，日期、进项、支出、备注各条各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且还根据所属不同的客户case在大表格中用不同的颜色分类归纳出来。每一项支出备注都有高寒和操作部经理小安子的签名，样样都做到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不就清清楚楚名明明白白的么！在周五下班以前，“精致”那72万还在账面上呆着呢，有小夏整理出来列单证明着哪！这也就是小夏隔着办公桌坐在我们对面，看不见老江的电脑上账目显示着“精致”的72万变成了12万，要不准能和我刚才一样眨巴着眼皮惊出一头的汗来！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和高寒张小川三人行出去玩的时候，我们曾经彼此交流过做文字工作的心得。张小川说过，她喜欢用不同的颜色把在同一时期平行进行的不同工作分类出来，这样有利于管理，不会遗漏信息，而且更不会在一大堆白纸黑字的纸张里搞乱了套。听起来好像挺费事，其实和秘书交待好，当任何一种比较特别的行为成了习惯然后再成了自然，就没有什么稀奇和费事的了，反而你还会逐渐享受到其特别的优越性。我脑子里想着，下意识地又跑到高寒的办公室，随便一翻就发现，被高寒整理出来的文件夹在颜色上和小夏财务整理表格里的颜色是等对对应的。我又回到老江的办公室，倚在门框上想，高寒决不是什么老江转移公司资金的下水道，或者干脆说陈萱琳就是拿自个儿的那张嘴当茅房坑儿！横竖都是老江自己的买卖，转移到美国去也变不成旁人家的，费那个事干什么？那似乎就是张小川和高寒在玩儿这个猫腻了？连工作心得都借鉴应用得这么心有灵犀了，今天这个大手笔这对才智双绝的鸳鸯佳偶肯定是脱不了干系吧？

又颇令我意外的是，在电话里张小川的声音平静得和没事儿人儿一样，说雷子正在给她包饺子吃呢！任凭我是怎么吹闲风敲边鼓，她就跟脑子进水了一样！我挂了手机从走廊里走回来还在想，这个傻娘们儿！高寒借你的手卷了钱跑了，你还在家怀着他的孩子扮望夫石呢！吃着小白脸给你包的饺子就美得和过年似的了？！怎么半年不见，这么精明干练的一个女人就变成傻B了？非说怀孕把胎做脑袋瓜子里头去了？真不知道是真傻了还是还在那儿跟我演着花儿呢！

“小夏，一切都没问题，工作做得很漂亮！很好！……真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个人时间。”老江沉着冷静地说着，看起来就像个温和的大家长，“小夏啊，我再多说句旁的话。公司里的每个人就好像一条环环相扣而成的索链上的每一个铁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做着自己的工作。所谓环环相扣成为一条长索链，是从广义角度上来说的，也可以说，是不是能成就一条完整连续而坚固的索链是评价一个管理者评价一个公司优劣的标准，这是我的职责范围之内我的工作。而对于任何一个铁环来说，看起来是彼此相扣相连，但实际上它们每一个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每一个铁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要做到业绩漂亮，并且，还要咬口齐合而牢靠！还要能兜得住无论是外部还是内部所引起的外力影响！一个铁环的咬口不齐、不紧，就算再是功德圆满，也有可能成为毁掉整条索链的隐患！……小夏，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么？”

小夏这等冰雪聪明的姑娘，更何况老江这话点得如此清楚而养人心脾，哪还有听不明就里的道理。“江总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而且我也不会在同一个问题上连续犯两次同样的错误。”

一夜无话。我把姐夫叫到我家去，什么特别的话题都没有交流过，我们就在不断地刷新账目情况和我们俩的信箱，又不断地面对期望和失望的交替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窗外裹着密实的雪花整整呼啸了一夜的寒风更映衬着我们俩的手机安静沉默得就和死了一样！真让我怀疑是不是冰天雪地刮大风把天上的卫星都刮下来了！

熬到几点才睡下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是一阵手机的铃声把我们俩从床上一个激灵给闹了起来，我抬眼一看已经差一刻九点了，姐夫几乎是滚着骨碌地爬起来抢起电话来。我瞪着眼站在旁边看着老江挂了这通短得令我失望的电话，提了半截腰的心更被老江黑沉的脸和拧起来的眉头给提溜到嗓子眼儿了！“公司的电话。‘精致’的杜总马上就上咱那儿去！”看我一脸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没睡醒的痴呆相，老江把声音提高了三个音儿冲着我又说，“杜震鹏！‘精致’的老总！半个小时之内就到公司了！”

短暂的对视和沉默之后，我和姐夫就给听了起床号的新兵一样，跟两股风似的在房间里刮了起来。忙活着热车和洗漱，5分钟之后我们俩就已经发动了车子上路了。老江一把舵就上了高速，在公里数上看是比走平常的道儿远了，但是从平均车速上分析估计我们能比平常早赶到公司。我坐在车里，听着窗外的风打得车窗呼呼的，心里七上八下地开始想，杜震鹏，这个只在我们业务往来的合同书上见签名而不见其人的“精致”老总，赶着上班的点连提前预约都没有的造访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很难预测。主要负责生产环节而几乎不插手市场部门的运作的老总，跑到我们“旗舰”来要谈什么？但愿不要屋漏又逢连雨天！在“旗舰”的心上捅了刀子又剜肉的高寒，事前没放一个P，事后又玩儿人间蒸发，现在让人家客户打上门来看我们怎么把这个屎盆子顶上头，真TMD挨千刀的！

杜震鹏是带着他们市场销售部的大奔来的。叫他大奔是因为这个大小伙子什么时候都头发往后梳，整个就是一油光铮亮，誓死不买车就等着攥钱买最新款的奔驰，所以得了这个雅号叫“大奔”。大奔和杜震鹏坐一块儿，就好像是奔驰和凯迪拉克停了一块儿去一样。看上去绝对不比杜总矮了一块去，但是也非常明显地让人知道谁占主位谁坐附席。所以在他们俩一进门的那一刻我和姐夫对望了一眼就知道今天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早有耳闻杜震鹏是个有层次的人，今天他来估计不是来查帐目讨个说法的，那是来敲山震虎的！我家大业大，不怕手底下有两三个花钱没数的，但是你吃了我多少，是吃在明还是吃在暗，我有数，你自己也得有个数！不得已地带着大奔这个内行中的外行来，很明显的那就是给自己掌掌眼的师爷。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趁一个江总一个杜总你好我好大家好正寒暄，林小姐忙活着给他们端茶送水的空，我给张小川发了一个短信——72万变12万，高寒人间蒸发，杜总兵临城下，速来打扫战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