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看着张小川慢慢地把脸埋在抱着的膝盖里，盘起来的长发后面露出雪白而瘦小的后颈，疲倦无助的样子不胜风雨，看得我怜惜与感激之心顿起。“我昨天才回的公司，赵儿和我多少说过这个事。事情是由我而起，我这次是真的给很多人都惹了个大麻烦。我不知道现在这种结果算不算是个好结果，但我知道你出了不少力，做了很多事，帮我们‘旗舰’解了燃眉大急。……我觉得，我，还有‘旗舰’能认识你这样的人当朋友很知足！真的！高寒真是好福气啊！”

我确实是发自肺腑地感叹！毕竟我认识的张小川是个得体精致的佳人，即使有时候放纵在灯红酒绿的酒吧，扮演撩拨勾人的美女蛇，但是骨子里终究是个充满理性和睿智的人。手握十足证据而又不惜牺牲自己采取自杀式的泼皮打法，陈萱琳绝对能给“旗舰”搞出个9.11来！我是真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我今天还真是头一次看到张小川这样一反平日的游刃有余和踌躇满志如此彷徨无助的样子，心里的愧疚和怜惜一阵一阵地往上翻腾。我几乎能设想得到那种局面，面对陈萱琳那样的滚刀肉，张小川就算是和雷子再铁，这兵行险招也定是做出了不少的牺牲，而现在也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后震荡波的影响和骚扰。

张小川抬起脸来，清淡稀白的脸上飘飘乎乎的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福气？哼！~~~我现在真觉得我是上辈子欠高寒的！这一辈子做牛做马做到粉身碎骨燃烧成灰了都偿还不完！……一开始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甚至在半年前你去香港之前我们俩在这里聊了一夜，相信你也有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感觉吧？但是，但是……知道这半年来我有种什么感觉么？唉！~~我记得高寒曾经说过一句话‘满足就意味着背叛’，我当时没仔细想这是什么含义。现在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这个世界上有谁还给钓上来的鱼继续喂诱饵呢？我现在就感觉我是一条被钓上来装在水桶里的鱼，很强烈的感觉我马上就要下锅被煮了吃了！”

我看张小川说得气弱声消，但依然是感慨万千得我满心的不平和诧异。虽然我也是男人，男人肚子里那套弯弯肠子谁还不明白谁啊！但也不由得开始深深地不安张小川是不是真的因为这档子事儿忍受了很多委屈，所以还得绕着圈儿地往中心思想上靠：“是不是高寒欺负你了？和我说说，我教育教育他！”

张小川哑然一笑：“他没欺负我。而且你觉得像他那样的男人会明刀明枪地欺负女人么？他是太聪明了！聪明到了让你摸不着痕迹！不知不觉地就让他抓了你一个差错就争取到最大的回报……他当时和我说陈萱琳的事的时候，我们正在超市选那种组合厨用刀具，我可能是心情挺好的，拎出一把刀来比划比划就说‘兵对兵将对将，这样的家伙就应该叫雷子去把她作了！’我当时就随便说说，说实话真不想揽这个事儿。这种事要是把雷子惹出来实在不是个上上之策。结果，后来高寒不软不硬地和我说了一句‘这两年我这么无怨无悔地帮你共建起你畅通无阻的事业大道，就这么一次你都对我这么绝情啊。旗舰要是真倒了，我下了岗还怎么养活你这样的宝贝老婆啊？’哎呦！~~你可不知道他那句话说得我心里多么难受啊！而且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真的不想和高寒闹得太僵。……哎~~现在啊……狐狸一枪没打死，最终反倒惹了一身臊！”

“怎么这么说啊？事情不是早已经过去了么？”看着张小川说得平心静气，平心静气得反倒更让我心里面觉得空落落凉冰冰的寒意阵阵。

张小川转过身来正对着我，眼睛里面的平淡和笑意给我感觉就好像是紫霞仙子在弥留之际一样地让人一直痛到心里面去。“陈萱琳是那种一枪打不死就会反咬你一口的人物，而且也决不是个等闲不辈，她一直在等待我们掉以轻心松懈的时候寻找实施报复的机会。……她现在也依然在等待！……我们公司这半年来最大的一个case就是和陈萱琳老公的房地产公司谈合作项目。他们那三座封顶的高级公寓‘望海阁’计划装上整体厨房以吸引眼球促动销售，也顺便把房价带上去。你算算，三座28层的高楼，那就是252套公寓，252套整体厨房啊！我们不管他们的房子最后能不能全卖出去，但是只要能签下这个单来，别的暂时什么都不算，我们光吃佣金就吃到撑死人不偿命了！销售部的大奔亲自出马带着手底下几个得意弟子上跑下蹿地忙活了小半年，明修栈道起草标书，暗渡陈仓更是费心费神花了血本。我没参与其中，但是大奔也告诉我了，基本上已经算是拿下了。货比三家也比出来我们‘精致’的货好了，更何况这个case本身论质论量都是可以弥补和忽略很多小的利益，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把价位定在了一个互惠互利而且富有弹性的标准上。大奔说他已经得到了可靠的内部消息了，我们的价位是最接近标底的，更何况大奔的人情攻坚战那更是一个顶俩的！全公司上下就等着11月1号听那个锤音儿了！”

“咳！我说小川，你傻呀？”我听到这里基本上就明白怎么个发展趋势了，所以就更加忍不住地插进来说，“这又不是什么忠孝不能两全难为人的什么事，既然冲突了，你这么聪明的人好好权衡一下也犯不着为了陈萱琳那个狗娘养的耽误了正事啊！非说高寒就那么不通情理不分轻重？我不相信！说句不中听的话，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冲着孩子的份儿上高寒也不会成心挤兑你啊！”

“哼！~~~”张小川苦笑一声，脑袋无力地搭在沙发靠背上，两眼紧闭着慢慢呼出一口气来，两条秀眉拧紧又放松放松又拧紧地反复了两三次，好像硬生生把涌上来的苦水给咽回去一样，“要是上天给过我一个可以好好权衡一下的机会的话，不用多，就一分钟就行！不管怎么样我绝对不会，而且高寒也绝对不会非让我去淌那摊浑水。……这不就是造化弄人么！高寒就知道陈萱琳的老公是做房地产的，既没告诉我她老公姓甚名谁，也没说人家家的房地产公司大门朝哪开。那我又哪知道我们一直虎视眈眈的‘望海阁’是他们家的啊！……就在我、雷子和高寒还美滋滋地回味谈判的精彩呢，连一个礼拜都不到，我们的标书就被退了回来，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理由地就被踢出了局！大奔往他们公司打电话，回答说是去考察投标单位去了；打手机更是一句公式化的闭门羹‘通过商讨，贵公司不具备竞标实力，待下次有望合作’；打算约出来见个面吃顿饭吧，一色的都是预约已满！……大奔就是这么不舍不弃地追了整整一个礼拜，最后实在是没辙了，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把张群，就是陈萱琳她老公的祖上八代全都问候了一遍！我过去打算劝劝大奔别在公司里闹这么不好看，刚一进门正听见大奔骂张群的假洋鬼子作派，一接手机张嘴从来都是“Hello, John’s speaking.”。话说到这里我才猛然想起来陈萱琳和我们吃饭那天把他们家那个喝过洋墨水John好一通白话儿。我本来攥了一肚子的话，当场一下子就愣在那里了！光剩下在心里头祷告一定不会这么背点儿了。小林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还记得小林吧？小林跟我说，张群的夫人就是‘旗舰’财务部的主任，要不叫高寒哥给牵个线儿把他们夫妇约出来再好好谈谈？不能让这煮熟了都端上桌的鸭子再飞走了啊。你说说，我听了这话是个什么滋味啊？！才进公司没几年的小年轻的都知道尽职尽责，必要的时候忙活活地帮公司献计献策多出点力，我这无论是给自己干还是给‘精致’打工这么些年，这是头一次犯了公私混淆不清的忌讳，不光栽得这么狠赔得这么惨，面对面看着小林满脸的焦急样儿，我在那儿站得倒是倍儿直，一脸的面沉似水，其实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啊！……我回头说给高寒听，他也傻了！瞪着大眼张着大嘴，半天没反应过来。”

“要不我说高寒就是我的冤家啊！我真是上辈子欠他的！最后搞成这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理论！毕竟高寒也没刀架我脖子上非让我这么干不是么！”张小川烦躁地把手插进头发里，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激动，消瘦的肩膀一阵阵地颤栗，“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则和章法，这么多年来我能在事业上做得还算得心应手而且也小有成就，凭的就是我有一套既能服众又能让自己满意的原则和章法。我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决定该怎么出牌，但是我从来没有自己破坏过游戏规则！任何人也不行！……我自己以前也不是没办过黑下脸来严肃处理破坏规则的人的经历。可是这次就这么糊里糊涂鬼使神差地着了高寒的道儿！我……咳~~~我是伴随着‘精致’从创建到发展至今天这个规模和影响力还留在公司里为数不多的元老之一，四年的时间，真的跟我花心花力养个孩子一样！我希望‘精致’不但茁壮成长，更能发展壮大。我和大奔一样见不得‘精致’受一丁点儿的委屈！单子飞了，销售部的人鸡飞狗跳地心疼那块飞掉的佣金，同时也意味着我们推广部为明年筹划的市场推进计划将要因为资金调配问题而减慢速度或者辟路另跑！……虽然已成定局，而且公司里也没有人知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猫腻儿，但是我心里真的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啊。……我也没对高寒心存埋怨，不就是指望他好好和我说说话，把我心里窝着的这股火捋顺捋顺么，结果人家这老先生不阴不阳就说了一句话：‘B养的！放把火把他们家房子烧了！！’哦~~~我真要吐血了！”

我一听最后这句话险些要笑出声来，这句明显很不符合高寒说话风格的话，在这个地方真是起到了一种很让人意外而啼笑皆非的表达效果。但我没敢笑出来，张小川一说完她要吐血了，就软弱无力地一头栽在沙发上兀自地痛苦起来。

“来来来！别这样哭！你这个样蜷勾着，没等着哭完就被憋死了！我借你半个肩膀，尽情地放声大哭一场！”我拉拉扯扯地就要把张小川扶起来。

张小川慵懒地慢慢坐起身来，满脸的一副疲惫无奈的很受伤状，但是却没有零星的眼泪。张小川平服稳定了呼吸，悠悠地说：“方正，你能理解这样一种感觉么？很痛苦，很想大哭一场发泄出来，但是却没有眼泪。整个人的五感变得特别灵敏，你能分外清楚地看到、听到、感觉到自己受到了伤害。身体就好像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管道，有寒冷刺骨的风呼啸着从前胸穿过后背又从后背穿过前胸地‘嗖嗖’吹过，心如刀绞痛苦难耐，但是就是哭不出来。”

她的话说得我就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分别转进去一个起红酒塞子的旋转起子一样，旋转凿挖得分外难受。但我稳了稳心神，往张小川身边靠了靠，用鼓励的眼神注视着她说：“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既然一开始那个张群不敢也不好意思地正式给你们公司一个合理的解释，也就说明那里面那些不为人知的就会永远继续不为人知下去！你也就不要再内疚了，更别因为这些情绪而影响了以后的生活。这就到年尾了，现在的工作一定不少。我昨天在公司才溜了一圈，就发现我们公司赶着圣诞节和元旦同时就有7个case在同时进行着，我估计高寒忙得也得一个人劈成7块来用了！嗬嗬！你也赶快把状态调整过来，这还有不到两个月就当新娘子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病歪歪的样儿！……知道么，我们认识的张小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你可是很多人眼里的典范人物和明星啊！我记得你有一句很让我这样的青年才俊挑大拇哥的话——人生的成功，不在于你是否抓到一副好牌，而是在于你是否能把手里的坏牌打好！……美女，我看好你！”

我相信，要论深情款款鼓舞人心，这套煽情的功夫我可是不亚于倪萍女士的。张小川就在我亲切鼓舞的目光注视下，渐渐从吐血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了。在晕黄的灯光下，她不施粉黛的脸衬上清冷游离的目光，让我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既是觉得我的煽情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又莫名地觉得还有什么隐藏的暗流让我拿捏不着。

    “是啊。现在的我，成也这副牌，败也这副牌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