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鄂东南偏僻的丘陵山村。北边紧靠绵延的大别山,百余里外的南边则是滚滚东去的长江。每有人问起家乡在哪里,我总是直呼县名“黄梅”,补一句那是鸡鸣赣鄂皖三省皆闻的地方。年纪大一点的不知道的,我就反问“黄梅戏”知道么?年龄相仿的或更年轻一点的,我就问“黄冈中学”知道么?一般来说,这时候,家在哪里的问题就算在“哦”的一声中得到顺利解决了。当然还有不知道的,如果信佛的话,我还会祭出“四五祖”来的;“何处惹尘埃?”的故事,许多人还是知道的。我要说茶,故乡的这几张名片,除了可以作为喝茶的谈资,与茶却实在是联系不到一起的。
小时候,老家附近的每个行政村都有成片的茶园,由茶场负责经营。田头地尾坡上,散生的茶树也很常见。记忆中,每年家中也就买个两斤茶叶,但似乎天天都有茶喝。我记事起,似乎也就是饮茶人生的开始。
乡人招呼待客,按照时间的长短,有不同的方式说法。“吃伙烟啵?”大概是最随便的招呼。在小时候的眼里,一人享受了炙几眼烟丝的愉悦吞吐之后,礼节性的塞一眼烟丝,用粗手抹一下竹竿烟筒的烟嘴处残留的口水,连同眼袋与引火,一起交给另外一人享用,是最平常的温馨。感情就在咝咝的吃烟声和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里,得到印证。今天这场景已经几乎不可见,顶多变成了互相抛一根纸烟了。“喝一盅啵?”就是吃餐饭喝点酒的意思,消耗的时间就长些,通常带有感谢或还人情的味道;在过去尤其是集体生产时期,平常是没有时间请客吃饭的。“喝伙茶啵?”在乡间算是介于吃烟吃酒之间有文化的消遣方式了。喝一盅当然会涵盖喝茶与吃烟,正如喝茶自然也离不了吃伙烟的。“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在我看来是丝毫没有诗意的,因为太写实了,就跟老乡们拍个门说“老哥老姐,过路的啊,把点茶我喝一下噻!”一样。
老家本地的茶,在老百姓心中,其实就一种,简称为“茶”,似乎这就是全部。后来地方的文化部门有闲工夫,开始给各地的茶起名字。比如说,文化人心中黄梅县最好的茶叶,出产在西北边大别山里面的挪步园(大概山路险,得挪步上山),叫做“云雾茶”。我早年喝过两回,在我从小用浓茶熏陶过的口舌间,是没有留下任何特别的印象的。听父亲说,似乎是老家的茶在专家口中的品味不怎么样,工艺粗制,口味老厚;在停前镇那一块产的茶,就因而被统称为“老青茶”,是绿茶的一种。我觉着这叫法其实不错,觉着就算是地方的文化人还是有文化的。同一种“老青茶”,在乡人的眼中,还可以再分,当然并不去起一个文诌诌的中听不中听的名字,而是根据品相的好坏,叫做“茶”和“细茶”了。按品质,一般家庭的“茶”大约就是“粗茶”了。其实二者是一锅一手做出,手工分拣出好的乌金丝一般的叫做“细茶”。剩下的称为“茶”的部分,梗特别大的还可以理出来,称为“茶头”,算是品相最差的。口感上,细茶清苦,粗茶浓重。乡下有笑话,说是穷人的孩子到富人家去做客,回来后觉得最大的不同就是,富人家的茶水太苦了。我饮茶人生的开始,也始于这粗“茶”与“茶头”的。不但喜欢喝,而且因为生养于粗茶家庭,从小就养成了“牛饮”的习惯,至今如此。
小时候的烹茶叫“烧茶”,大概是烧开一锅水,放入足量的茶叶,再煮两分钟,让茶叶得到充分的舒展与释放。对于粗茶尤其是茶头这个过程是必要的,否则就没有味道;没有味道,就会“茶淡不如水”,有一层这方面的意思。然后把茶水连叶灌入暖壶里,需要时再倒出饮用。今天看来这至为糟糕的后一步做法,大概与小时候大集体时期有限的呆在家中的时间有关。老青茶刚出锅时,是有点黄绿的颜色与些许的粗糙香味的;自不用说,在暖壶里闷几个小时,茶香就基本荡然无存了,而且茶色绝对是变红的。我从小喝的茶大部分应该算是这红色的绿茶了。这一状况直到1980年代后期,“细茶”渐渐进入我的生活后才得到改变。细茶则是要泡的,一撮茶叶入杯,冲入开水,观赏到细茶舒展开来的时候,黄绿颜色就弥散到茶汤之中,清香也释放出来,就差不多可以喝了。讲究点或怕苦的人,会在细茶中加入白糖饮用。对于牛儿来说,这实在是没有勇气的暴敛天物了。
小时候在春夏时期,偶尔会到茶厂采茶,可以挣到小钱买文具。我读书后拥有的第一个文具盒,上面印着美人鱼图案,是姐姐用采茶的钱买的,大概是采摘3-5斤鲜叶的工钱。采茶是一个需要耐心的而且受到监控的技术活。因为要产量,老青茶的采摘一般要求三四旗一枪,采嫩了或采老了,都要受到批评。一垄过去,漏采太多还会受到指责,是因为浪费。对于我这种喜欢玩玩又不善于玩的人,采茶就是新鲜一下,一早晨挣不到几分钱,还要与场工顶嘴。此外,在当地这工作被唤做“掐茶叶”。正确的采法却是用拇指食指捏着茶叶扯折下来。我顾名思义,通常是使用指甲去掐断茶叶嫩茎的,这样的后果通常就是一个早晨下来,指甲就会受到损伤的,离肉的指甲总是连着心痛。这不是一个我能享受的过程,及至后来听浙江人采茶歌里的唱“两只公鸡争鸣上又下”,我还是很难理解茶农采茶的轻快与愉悦。夏日的上午采茶是更痛苦的;但是因为天气炎热,半晌歇息的时候,可以免费饮用大锅烧出的“茶头”茶。因为是新茶,又是粗茶,味道那个厚重,茶香那个扑鼻,真是牛饮如我者之一大爱。
老家茶叶的炒制工艺(如果可以这么称的话)是甚为简单的,这也许是老家的茶被评为品质差的重要原因。首先是将鲜叶晾干露水,再略微脱水变蔫后,入大锅炒制杀青。炒制温软后出锅趁热大力揉制,以破坏茶叶细胞壁使脱水变易,摊凉后再入锅炒制,再揉制,如此3-4次,直到大部分水分脱出。这其中的一个关键是炒制温度;温度太低,炒制很慢,温度太高了,可能一锅茶叶就烧坏了。炒工的手,与练过的铁砂掌有一拼。经过几番炒制与揉制,茶叶已经卷成细条了,然后在烈日下晒干。阳光的曝晒与空气的氧化,茶叶丝变得有如乌金丝。曝晒干燥后立即分拣,就有了细茶,茶与茶头的分别了。细茶是茶厂的重要营收,县城有专门的收购点;粗茶就近卖入千家万户。揉制的工序,在邻村的童寨铁牛及界岭茶厂,是由机器完成的;所以严格地说,刘必的茶才是纯手工制作的。我利用这套儿时见闻的工艺,加上多年化学实验熏陶的技能,在浙大宿舍用电炉炒过老和山上的茶。虽有些炒糊,但口感比外面的“炒青”并不逊色;同学之中有品尝过的,赞不绝口,所以“老青茶”还是不错的。
时代在变,人亦在变。利益的驱使,社会结构的变化,生产关系的变化,大气候的影响,老家的生活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对于我辈来说,生活的变化从来就是巨大的。我曾问过与我年龄相当的美国人,你们的生活从小到大有多大的变化?通常的回答是,基本没有变化的。这就是发达与发展中的区别吧。老家的环境,这几十年里也经历了很多的改变。2008年回去的时候,山林绿的可怕,野生动物在回归,不过茶园已经近乎荒废了,因为营收太差。2014年回去,已经没有茶园了,甚至是所有的青山都变成了荒山,然后种植移民而来的经济作物;我炒茶的叔叔也已故去。我不知道,家乡的某个角落,或许还有老青茶树;于家乡的老青茶梦,可能就要从此断了。回黄梅老家,我已经喝不到产于刘必土地的老青茶了;以茶而言,我的茶的故乡,跟随我在1988年户口迁到杭州,在近30年之后,也要变成杭州了;杭州的龙井茶是受保护而不必担心灭种的。龙井茶虽好,要牛饮,还得是老青茶的。谨以此纪念我的老青茶与炒老青茶的叔叔。
牛曰:时有新渴不能平,回望旧家思老茶。千万大坡山上树,年年春雨催新芽。
做为前日回乡省亲的纪念,关于茶的文字,终于该搁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