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美选评东篱把酒香盈袖诗词:
【七律】 《无题》
梨笑含羞杏隐颦,儿时小院接芳邻。
差池双翼剪红字,花雨重帘隔玉人。
二十五弦一半曲,一千余里二三春。
横云盟镜长悬梦,吟纸离魂寄雁鳞。
此无题,应该是写一段伤心、一段遗恨。
李商隐继承杜甫之一面,而又有所开拓。如金圣叹所言,杜甫是最讲究制题艺术的。至于李商隐而出无题,实有题者。李之无题,当是写爱情的。之前虽有爱情入诗,而至李商隐达到艺术最高峰,后无人出其右。今亦有人作无题,其情味趣旨多颠覆。东篱君此一无题尚有真味,值得一品。
“梨笑含羞杏隐颦,儿时小院接芳邻。”首联起笔,直入回忆。美人者,万般皆宜。诗曰“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反观佳人也如此。白居易有诗“梨花一枝春带雨”,幽怨婉转,无限的惹人怜爱。“梨笑含羞杏隐颦”,这又是一个多么阳光的小姑娘啊,宜笑宜颦,无限风致。而有幸与其为邻,亦是儿时一段无比快乐时光。不由人不想起李白的诗句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小姑娘也自然有无穷快乐了。
“差池双翼剪红字,花雨重帘隔玉人。”两小无猜的密友,也许有一段外人难以知晓的期许吧。然而,造化弄人非浅。虽“心有灵犀一点通”,终于“身无彩凤双飞翼”。由于种种原因,红字未剪,“花雨重帘”隔断了玉人。颔联与首联形成巨大反差,伤心之重、遗憾之深,于此可窥一斑。
“二十五弦一半曲,一千余里二三春。”颈联创造性地化用“锦瑟无端五十弦”句,进一步写离恨。也许,主人公在二十五岁的时候与佳人长久的分别了。一曲难成,相隔千里万里,两三年才得一见、难得一见,竟至于不得一见了。而在大好春天尤其是春夜相思之浓、揪心之痛,自非旁人可以体会了。
“横云盟镜长悬梦,吟纸离魂寄雁鳞。”有什么办法呢!自古以来,人们都用梦境来慰藉受伤的心。而又不知道梦里可曾多见伊人否?若见,泪中也许有笑?一旦醒来,其情何堪!其痛何深!无以相见,欲寄雁鳞。而离魂渺渺,又能寄往何处啊!
【七绝】 《书》
三杯醉后是张颠,一纸龙蛇狂草缠。
出鞘公孙娘子剑,气冲太华入云间。
东篱善书,抑精草书否?从此七绝看,应该是醉心于草书的。也许是观赏张旭草书作品后有感而作。
张颠,即张旭,唐代大书法家,苏州吴人。嗜酒,善草书,每醉后号呼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世呼为张颠。为草书之圣。《唐书》本传言:“文宗诏以李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后世的草书家大都受过他的影响。杜甫《饮中八仙歌》云:“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杜甫笔下的张旭,活脱脱的展现在我们眼前,他的神采一直为世人所倾倒。“三杯醉后是张颠,一纸龙蛇狂草缠。”一二句,作者大书张旭其人之概、其书之形;亦寓作者仰慕之忱。
公孙大娘,公孙大娘是唐代最杰出的舞蹈家之一,籍贯、身世不详,擅舞「剑器」,舞艺超群,常在民间献艺,极负盛名。又多次被召入官,表演剑舞技艺。是唐代见於记载中,既活跃於民闲,又闻名於宫廷的少数著名舞蹈家。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 》赞其舞技舞艺“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东篱诗后二句,以公孙大娘剑器舞之神气赞张旭草书之神韵。盖因张旭曾学书于公孙大娘的剑器舞。杜甫诗序中说:“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又有云:张旭初仕为常熟尉,自言始见公主担夫争道,又闻鼓吹而得笔法意。观公孙大娘舞剑器,乃尽其神。
东篱此绝句也昭示我们一个艺术原理:艺术是相通的。舞如此,书如此,诗歌亦如此。学诗者绝不能仅仅就诗学诗,应该有更广泛的艺术修养。说“功夫在诗外”大概也有这个意思吧。
《咏怀二十二韵 》
落日渐西沈,芳岁去駸駸。少时有一梦,云端青龙擒。
苦读不遗力,志欲通古今。枕书二纪后,荷锄力不任。
曾共素娥舞,高处寒不禁。枯荷空听久,秋来忆夏霖。
青山变瘦野,华发奈差参。冠剑终弃置,煮石倚琴心。
归庐绕曲径,扶头向山阴。云深不知处,松海独我寻。
溪澈堪濯足,流响隐知音。崖气充肺腑,奇岩供登临。
心远四围阔,极目尽遥岑。节物应四运,野味抵千金。
沿坡采青蕨,提篮觅白参。竿钓鱼几尾,桑弓射飞禽。
条风扶枝影,花间为我斟。香兰娇啼眼,鲛珠泪涔涔。
余酲识茶道,粗缯合薄衾。山空松子落,照晚远隔林。
闭扉烧柴火,暮何敌萧森?青灯对二毛,幽素抱一襟。
“东篱”君此名也许暗示慕陶公意?此古风可比而解吧?
“落日渐西沈,芳岁去駸駸。” 以自然日暮起笔,已暗含“芳岁”远去韶华久逝之意。兴而比也。为以下诸多诗句张本。
“少时有一梦,云端青龙擒。苦读不遗力,志欲通古今。” 若无志者,空少年。有志擒青龙,意在万里云霄也。陶公自谓少时“猛志逸四海”。千古有志者,意气相通也。梦者,志向。苦读而通古今,豪气,亦圆梦之一途。然亦为误人之一途。
“枕书二纪后,荷锄力不任。”古人寒窗十年,求一举成名。而今“枕书二纪”,工夫尤比古人深。究何如也?不说也罢。直说“荷锄力不任”,似叹书生无用,意兴萧索然。
“曾共素娥舞,高处寒不禁。”有深意,情感复杂,际遇曲折。不知作者之生平,亦不得窥其详细。观其感慨可也足也,不可亦不敢妄加揣测。
“枯荷空听久,秋来忆夏霖。” 古人诗“留得残荷听雨声”。听荷,雅事也;久听,雅人也。然着一“空”字,不堪回首,而又难舍其情,故“秋来忆夏霖”,怀想其雨露恩泽,亦无奈也。以季节之秋与首句遥相呼应。
“青山变瘦野,华发奈差参。”并上句与篇首照应。意兴阑珊,亦无奈。
“冠剑终弃置,煮石倚琴心。”人生浮华壮志雄心渐消,似欲与红尘作别,以“煮石倚琴心”为念为慰藉。陶公自叹“误入尘网中,一去十三年。”于是弃绝官场,决意归隐。
“归庐绕曲径,扶头向山阴。”终明心迹了。
“云深不知处,松海独我寻。溪澈堪濯足,流响隐知音。
崖气充肺腑,奇岩供登临。心远四围阔,极目尽遥岑。
节物应四运,野味抵千金。沿坡采绿蕨,提篮觅白参。
竿钓鱼几尾,桑弓射飞禽。条风扶枝影,花间为我斟。
香兰娇啼眼,鲛珠泪涔涔。余酲识茶道,粗缯合薄衾。
山空松子落,照晚远隔林。闭扉烧柴火,暮何敌萧森?”
——此为古风之主体,亦实亦虚,叙写“归隐”之生活之乐趣,欲效陶公等。然与陶公又不同处多。“野味抵千金”“竿钓鱼几尾,桑弓射飞禽”,有杀生之嫌,韵味不谐和;如柔弦中有杀伐意。也许因为心中尘念未尽,时想红尘吧。弹琴者心念不纯,音声透出;诗歌者心志不一,诗句可窥。“鲛珠泪涔涔”有悲意。“暮何敌萧森?”有惧意有疑惑。就是说,今人即使有归隐意,也难有归隐之行,亦少归隐之处。慕古人意可,效古人行难。
“青灯对二毛,幽素抱一襟。” 黑头发里长了白发,“二毛”也。然古人多指四十岁左右吧?东篱怎么就爱“青灯”了?难不成真有出尘之意?抑或别有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