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杨柳每个礼拜一到大海子麻疯病院去工作,礼拜六回来和钟亚群团聚。日子过得平静极了。在宁静的荷池边上,他们听不到远方的炮声、也看不到远方的战火。
钟亚群每天给学生们上课,杨柳回来就一走到教堂去走走,拜望神父和劳伦;到马家巷去走走,拜望干妈,然后和干妈引领欢欢一起到岔河去和父母团聚。在学校,他严守着一个教书先生的本份,拒绝着县党部、三青团一个个的诱惑。
偶尔回忆起大夏那火热的学生时代,他也只能是自嘲地轻轻一笑。杨柳成了他的唯一,他也成了一个凡夫俗子。一年以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子。钟亚群给他取了个名字:思路。小名乐乐。
他们不再去思考国家大事,不再忧国忧民,尽管潜意识里他们都希望共产党夺取天下,也坚信共产党能夺取天下。但一想到方浩和依荷,又禁不住黯然神伤。
和平是天堂!但也有人说和平是地狱!
战争是地狱!但有时战争也是天堂!
不管是远方的战争还是身边的和平,都有些令人迷惘!
2
一年多来,癞子们在麻疯病院里平静地生活。平静地治疗;平静地诵经。打入院那天起,他们就感到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恩赐。因此,他们虔诚的信奉天主,逐渐接受洗礼,成了一批新的教徒。
也就是在一年以后,大海子麻疯病院第一批患者痊愈出院了。他们又回到乐溪河畔,创建了一个“麻疯新村”。
这一天,麻疯新村的三对新婚夫妇到荷城教堂举行婚礼。
唢呐从十五华里外的大海子一直吹进小城的东门。
小城万人空巷,居民们都拥向东门的天主教堂来看热闹。
三对新人喜气洋洋,怀着对新生命的热爱,对新生活的憧憬踏着红地毯走进了神圣的教堂。
主教嘉路特意为新人主持了婚礼。
当嘉路操着一口纯正的苗语引导新人们向上帝宣誓时,三对新人同声回应着:无论富贵贫穷,也无论健康或疾病,我们都不弃不离、百头偕老。
三个男人各自亲吻了他的新婚。无数的茨藜花瓣撒向新人的头顶。
教堂里一片欢呼:不弃不离,百头到老!不弃不离,百头到老!
阿门!
3
嘉路没有抓住他生命中最光辉的时候回圣布伦克去。因为没有新的主教?还是他留念主教这顶桂冠?神往当上红衣主教的一天?说不清楚。总之,他又滞留下来。这一滞留又是四年。
他每个月都到大海子麻疯病院一次,接受难友的顶礼膜拜。他老了,似乎只有那欢呼,那尊崇、那鲜花、那掌声才能给他的生命注入活力,让他满足、让他痛快。几十年的艰苦奋斗,不就为了这一天么?
然而,这四年,他也在凄风苦雨中挣扎。
这四年,他每个礼拜都要在圣坛前默默地为国民党军队祈祷。祈祷国民党军队能打败共产党,隐住他的统治。尽管他恨透了国民党的腐败,但他更惧怕共产党的“共产”;更惧怕共产党的唯物主义。如果是共产党一统天下,只怕连猪儿庙的和尚、静水庵的尼姑、金顶山的道士也要烟消云散了,何谈他法国的神父修女!
他知道,美国正大量的给国民党以军事援助。他那支上帝之手正支撑着国民党的战场。然而,随着辽沈、平津、准海三大战役的结束,共产党很快就渡过了长江,解放了南京。国民党连划江而治的残梦也破灭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了!
这是嘉路一生中最为痛苦的一段时期。
他的异域传教,没有一个政权作为依附,虚非空中楼阁!
1950年初,荷城解放。大批法国神父和修女都提出离境申请,回去了法国。
嘉路没有走。他要看着他建立的王国如何烟消云散。
然而最后,连劳伦也要走了,要离他而去了。在劳伦看来,神父对共产党政权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无易于以卵击石。共产党停办了拉丁修院;没收了若瑟修所;没收了圣心小学;没收了麻疯病院,这都是天经地义的啊!而你,居然把诊所的药品和囤集的棉纱、银元还有武器弄到大海子的山洞里窝藏起来,最后不是被土匪洗劫一空了吗?神父啊!至于把国民党县长田应铣窝藏在教堂里就更加荒唐了。这叫“政治避难”,谁给了你这个权力?你说三自革新革不得,革新就是裂教,禁止神职人员和教友靠扰人民政府,还要组织什么“圣母军”与共产党相抗衡,这就近乎疯狂了!
劳伦临走前,和主教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那是1950年三月,一个寒冷的冬夜。教堂里冷清清的。他们在斗室里围着一盆炭火。
劳伦说:主教大人,我简直不理解你如此疯狂的原因。
不理解么?蒋委员长为什么能赌上八百万军队和大半壁大好河山?神父回答。
啊!老了!老了!这是老人的一派胡言。亲爱的神父,我们一起回圣布伦克去吧!到那时,我们可以一起安渡晚年!神父啊!难道这几十年来,你没有看出我对你的爱么!
谢谢你了!
不!不晚!劳伦回答。神父你不觉得这几十年我们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东西?关于人生的感悟,关于“上帝之手”你不认为我们可以写成一部回忆录公诸于众!
劳伦想起二十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去麻疯村的情景。也许,就是那次,当主教接过阿灰的牛角酒,一仰脖子就一饮而尽时,她就爱上他了。几十年来,禁欲主义扼杀了她的一切爱欲。她曾经多次幻想过拉伯雷的“德善美修道院”,在那里“男女修士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结婚,自由自在的生活”。当她和依荷杨柳一起“击鼓传花”的时候,这个愿望就更加强烈地冲击着她。然而她只得打住,不敢多想。她最后一次有这种冲动,是在杨柳的生日晚会上。那一晚,月色、荷池、篝火,还有苗民的铜鼓和芦笙,没有一样不让她心旌摇荡。那一年,她已经54岁了。青春年华早已消逝,几十年的修女生活已经把一切都消磨干净了。可是,当她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边唱边舞的时候,哦嗬……哦嗬……的欢呼还是在她心上荡起了一片涟漪……
劳伦默默地伸出手去,拉住了主教枯瘦的双手。她想用女人的温情感动她的主教。挽救她的主教,让他回心转意,不要再去和共产党抗争。
北风从破损的窗棂吹进来,小屋里尽管燃着一盆炭火,但两人的背上还是有一股寒意。嘉路感到这是这几十年里最冷的一个冬天。他陡然把双手从劳伦的紧握中抽了出来。长叹了一声:唉!晚了!晚了!他立起身来,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下头颅,深深地给劳伦一个鞠躬。谢谢你了,
4
人民胜利了。新中国成立了,荷城解放了。可是潘向东、阿古、方丹一个也没有回来。
当上了师长的潘向东被分配到铜仁当了专员,娶了当地一个小地主的女儿为妻。此时他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他似乎把双乐、海庄、马家巷八号和云姑都给忘记了,彻底的忘记了!
阿古早已离开了护士长的岗位,成了一名政工干部。她和丈夫一起转业到省城、丈夫当了省人民医院的党委书记,她当上了省妇联副主任。两个孩子也长大了,进了毓秀路小学读书,一家人也算是平静安稳了。她写信告诉两个母亲,在适当的时候她会带着孩子回去看望她们。她希望两个母亲和杨柳姐姐要认清大局,忘掉那个投了反动派的姐姐,和法国神父划清界限,在天主教“三自爱国”的路上一路走好。
三个人读了阿古的信件,只是一阵苦笑,沉默有顷,云姑这才长叹了一声:唉!我们的阿古长大了,当干部了,懂事了!
自从圣心小学和麻疯病院被政府接管后云姑和杨柳都进了学习班。因为她们都必须接受新的思想,才能成为人民的教师、人民的医生。这对于云姑倒无所谓,因为她每天都要让孩子们祈祷。而且她站在讲台上也经常向孩子们宣讲:法兰西是一个伟大的国家,那儿富裕、文明,充满了自由、平等、博爱……她,是有思想需要改造的。只有改造好了,才能适应阿古的要求,今后和阿古和睦共处。在新政权下做一个新人。然而杨柳则不然。她1938年从法国回来,不就是怀着一颗报效祖国的拳拳之心吗?从图云关到小梅山,再到大海子,她都做到了。这几年在麻疯病院,她和法国修女、和麻疯患者都相处得很好,因为她既可用法语和修女们共事;又可用仲苗语言和患者交流。麻疯病院就像一个合睦温馨的大家庭。每年都有新的患者进来,每年都有痊愈的患者出院。她哪一点够不上“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呢?然而,学习班的军代表却要让她看清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本质。和帝国主义分子划清界限。揭发嘉路反共反人民的罪行。这给杨柳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图云关上的秋月,小梅山上的春花都已成为过眼云烟了。谁能理解她作为一个正直的中国人所做的一切?
这几年,父亲每年都要给她来封信。关注着她和舅舅的生活。同时,谈自己、谈妻子、也谈孩子,父亲坐在轮椅上已经六个年头了,就为了那场该死的战争。
然而父亲并没有倒下,他握着画笔,还在不断地为“上帝之手”这个永恒的主题构思。妻一如既往地爱着他,细心地照顾着他的生活。多米尼克马里约尔都已进了大学。依莎贝尔也17岁,长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就和当年的依荷杨柳一样,也爱上了钢琴和提琴,正准备报考巴黎大学音乐学院。父亲祝他生活美好,让她向两个母亲问好,并祝她的丈夫和儿子健康、快乐。
杨柳每次收到父亲的来信,都要到教堂去让舅公分享,这次也一样。这是1949年末,新中国已经成立,中国人民解放军正向西南挺进。神父说:孩子,也许这是最后一封信了。他从抽屉中拿出一封巴黎来信。你看,你父亲和几个弟妹正盼着我回去呢!杨柳把信件草草看了一遍。信的最后,有这么一句话:舅公,我们热切地盼着你和姐姐一起归来,多米尼克、马里约尔、依莎贝尔。
是该回去了!阿柳,和舅公一起回法国去吧!弟妹们都殷切地盼望着你,那里也是你的祖国呀!
然而,人民解放的春风一下子就吹开了荷城的大门。1950年初,荷城和平解放了!
嘉路把国民政府的县长田应铣藏在教堂内避难。使事情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嘉路走不成了,他陷进了一场政治斗争的旋涡。
不久,杨柳也进了学习班,在她一帆风顺的人生路上碰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沟坎。出国的念头确曾有一瞬飘过她的脑海。可现在也晚了。她似乎成了嘉路的同谋,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审查、交待。她还虔信天主,她一下子变成了新社会的一颗赘瘤。由一个倍受爱戴的人变成了一个遭人唾弃的人。
方丹从贵阳来了。她在贵阳当了女中的校长。作为一个在延安多年的党外人士,这个职务对她是再适合不过了。她来荷城主要是看望一下儿子。然而,任她怎么亲热,11岁的儿子对她这个母亲却十分陌生。他心目中似乎只有杨柳妈妈,乐乐弟弟和两个姨婆。因此,方丹没有把他接走,留下他让云姑继续抚养。方丹说:柳柳,别难过,相信自己的正直,相信自己的为人。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她想起自己在延安所受的审查,还心有余悸,但她还是这样宽慰杨柳。
谢谢你,丹丹!杨柳回答,希望我们一路走好!
是的,一路走好!姐姐和浩哥有没有信来?方丹问。
去年给母亲来过最后一封信。说浩哥已经调到墨西哥当大使了。还寄来了一帧全家福的照片,她们已经有了一对双胞胎的女儿了。杨柳去到里间,拿出一张精美的照片递给方丹说:这就是她们的蓓蕾,一双乖巧的女儿。可是信上还是只字不提你我。我真不知道他们哪来这么大的仇恨!也不知这仇恨今生今世会不会消弥!欢欢乐乐,蓓蓓蕾蕾几兄妹何时才能欢聚。
方丹拿着照片的手在颤抖。会不会消弥,能不能欢聚,方丹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