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比如朱自清 吴伯箫 沈从文
沈从文(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凤凰县人,苗族,祖母刘氏是苗族,其母黄素英是土家族,祖父沈宏富是汉族。沈从文是现代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京派小说代表人物。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屈指可数的文学大师之一。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县人,苗族,现代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京派小说代表人物,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沈从文不仅是著名的作家,还是著名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他撰写出版了《中国丝绸图案》、《唐宋铜镜》、《龙凤艺术》、《战国漆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等学术专著。文学作品《边城》《湘西》《从文自传》等,在国内外有重大的影响。他的作品被译成日本、美国、英国、前苏联等四十多个国家的文字出版,并被美国、日本、韩国、英国等十多个国家或地区选进大学课本,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候选人。
沈从文 - 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审委员马悦然于高行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后,在《明报月刊》中表示,1987、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最后候选名单之中,沈从文入选了,而且马悦然认为沈从文是1988年中最有机会获奖的候选人。1988年,马悦然向中华人民共和国驻瑞典大使馆文化处询问沈从文是否仍然在世,得到的回答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其实,沈从文刚刚离世数月。[1]文化界流传,1988年诺贝尔评审委员会已经决定文学奖得奖者是沈从文,但因为诺贝尔奖只会颁授给在世的人,虽然经过马悦然屡次劝说破例颁发给沈从文,马悦然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无效,最后哭着离开了会场,因此沈从文与诺贝尔文学奖可谓失之交臂。
蜜 柑 一到星期,S教授家是照例有个聚会的。钱由学校出,表面归S教授请,把一些对茶点感到趣味的学生首领请到客厅来,谈谈这一星期以来校中的事情。学生中在吃茶点以前心里有点不愉快的就随意发挥点意见,或者是批评之类,S教授则很客气的接受这意见,立时用派克笔记录到皮面手册子上头,以便预备到校务会议席上去提案。其实这全是做戏。等到鸡肉馄饨一上席,S教授要记也不能,学生们意见便为点心热气冲化了。纵或是吃完点心仍然可以继续来讨论,但是余兴应为S教授太太来出场,在一杯红茶以后,大家又都觉得极其自然的是应各个儿分开,散到园子内树下池边去谈话,也才象个会,所以S教授手册上结果每次记录都只是一半。不过这正可证明圣恩大学显然是全满了学生意,纵有一点儿不惬人意处,茶点政策亦已收了效,不怕了。 在这种聚会上,有一个人所叨的光要比每次馄饨酥饺所费还要多,这是少数学生也极明白的。但这关于个人的私德。 有些地方本来德行这字原只放在口上讲讲就行的,如象牧师的庄严单单放在脸上就够了一个样,所以我们还是不说好。并且,又据说有一类人正因为常常有人做了文章形容过,不依做文章的人,说是轻视了上帝,这一来,天国无从进,危险的,莫让诅咒落在自己的头上吧,我真不说了。 时间是三月快完了,桃李杏花是已在花瓣落后缀有许多黄豆大的青子了。丁香花开得那样的繁密,象是除了专为助长年青人爱情,成全年青情人在它枝下偷偷悄悄谈情话外无什么意思。草,短短的,在丁香下生长的,那是褥子,也只单为一对情人坐在上面做一些神秘事情才能长得那么齐。 在这样天气下,一个年青人没有遐想那是他有玻再不然是已经有个爱人陪到在身边,他只在找出一打的机会使女人红脸,没有空再去想那空洞爱情了。 本星期仍然有例会,男女同学仍然都象往天一个样来到S教授住处,聚在一块儿,用小银匙子舀碗内的鸡肉馄饨吃,第二次又吃火腿饼,一人各三个,放到银的盘子里,女人平素胃口本来是弱的,这时可是平均分到吃。吃完后,美国瓷器绘有圣母画的杯子装着红茶出来了。 坐在主位的教授太太开了口: “这样天气好,大家正可以到那园子里玩一个整天!” “我们还有一大篓蜜柑,是吴师母昨天送我的太太的;大概太太今天要请客,所以留大家!” S教授说了就微笑。这是一个基督教徒一个大学教授在学生面前不失尊严的微笑。 学生是抚掌。 有蜜柑吃抚掌原是值得的。 “柑子正要吃,不然放着天热会坏了,”教授太太站起身来说,一面用手指点餐桌上客的数目。 这一来,几个刚才离开众人到沙发上去躺的男生立时又走过来恢复原位了。 “我要数,”太太说,“我有一个好意见,我数你们哪一个有女朋友,这柑子就可多得两三个,因为天气这样热,别人去到树下说情话,口自然会干。你们没有女朋友的,陪到S先生到这客厅中谈话,还有茶,所以各人有了两个柑子也够了。” “那不成,大家是一样,S师母不应特别爱他们的。我们没有朋友在此是师母的过,为什么不先日早告给我们,我们纵没有,也好要师母帮到找?” 男人方面涎脸原是自然的。女人方面原来只是一个人的便早红了脸。 “师母说的话是有心袒护几个少数帝国主义者!”这是一 个曾经在学生会做过主席的抗议,话说得漂亮透了。 另一个,正要同S教授商量一点私事的,就说:“我们陪到S先生也是要说话,难道就只有谈情话能够使人口干么?” “那你们有茶,有牛奶,有可可,在客厅里多方便!” “可是凭天理良心说,我们没有情人的,应当在柑子上多得一点便宜,也才是话!” “…………” 这是一个利权得失的大问题。又因为在S教授夫妇面前撒一点娇不妨事,于是这边以理由的矛来攻,那边的理由盾牌也就即刻竖起来。宁可大家慢吃点,分配方法不妥帖,大家也就不能即刻散开的。 “好,算我的。你们这些陪到我同师母谈话的人,我要师母回头再送你们一样好点心,总算公平吧。”S教授说。 幸得S教授来解决,于是叫了听差即把蜜柑篓子取出来,分散了。 二十三个人中十二个人得了双份,其余则等候别的东西再看了。 这之间,有一个人忍受了损失不说话,蜜柑分到她的面前时,却只取两个。 “怎么,交际股长难到是一个人么?”师母笑了。 不。当真不。这中有三个人原是都可以算得够同她在一 块儿来谈情话的,但人是三个,就不好办了。她很聪明的只取单份,使他们三人都无从争持。大家本来都知道,只暗笑。 三人见到是这样,也只取单份。这三人中有两个是学政治的,一个人是在学校中叫做诗人的小周,那么一来,政治显然是失败,诗人也算失了恋,明日周刊上大致又可以见到一首动人的爱情散文诗了。 领双份的大大方方用手巾兜起蜜柑两个两个走去了,剩下的便是一些两方面都算失败了的人。不过不到一会儿,客厅中人就又减少了一半,这因为还有两对是那已有交情不愿众人明白的男女,所以牺牲了蜜柑,保存了秘密,此时仍然走到别处谈私话去的。 天气这样好,正是诗人负手花下做诗的好时节,况且又失意,小周先就顾自跑到后园池子边去了。 交际股长密司F,乘到大家不注意,也一个人离开了客厅。大凡学政治的人头脑都是一个公式所衍化,是以两人看到自己的蜜柑,为诗吸引去,也不敢再追上前去看看命运的。 密司F不消说是即刻就把小周找到手。 直到密司F走到身边来小周才知道。 “你为什么一个人却来此地玩?” “那你?”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人相对笑,于是站着那个就酥酥软软挨到身边坐下来,这一坐,下期周刊诗的题目变了一个了。 我再说一遍:时间是三月快完了,桃李杏花是已在花瓣落后缀有许多黄豆大的青子了。丁香花开得那样的繁密,象是除专为助长年青人爱情,成全年青情人在它枝下偷偷悄悄谈情话外无什么意思。草,短短的,在丁香下生长的,那是褥子,也只单为一对情人坐在那上面做一些神秘的事情才能长得那么齐。 池子边是算得S教授住处顶僻静树多的一个好地方。虽然这些人都向这地方走来,一些小土坡,这里那里堆起来,却隔断了各人的视线。花是那么象林象幔的茂盛,还有大的高的柳树罩得池边阴凉不见天。明知是各人离得都不会很远,喊人也能听得到,但是此刻各人正是咬到耳朵说些使那听的人心跳脸红话语的时节,谁也不会前来妨碍谁。 因此大家都能随意点,恣肆点。 回头来,密司F转身到客厅,见到一个茶几上放了个柑子,口正干,不客气的就撇开吃了。大家全都不注意。只是当密司F同到一个政治学生眼光相碰时,脸红了。柑子就是这位政治学生故意放下的,她心明白了,只冷笑。她揣想:“下一次必定又会有人提议,在周刊上不得常登一些无聊诗歌的。……” 一九二七年四月于北京东城
作者:沈从文 我好像为什么事情很悲哀,我想起“生命”。 每个活人都像是有一个生命,生命是什么,居多人是不曾想起的,就是“生活”也不常想起。我说的是离开自己生活来检视自己生活这样事情,活人中就很少那么作,因为这么作不是一个哲人,便是一个傻子了。“哲人”不是生物中的人的本性,与生物本性那点兽性离得太远了,数目稀少正见出自然的巧妙与庄严。因为自然需要的是人不离动物,方能传种。虽有苦乐,多由生活小小得失而来,也可望从小小得失得到补偿与调整。一个人若尽向抽象追究,结果纵不至于违反自然,亦不可免疏忽自然,观念将痛苦自己,混乱社会。因为追究生命意义时,即不可免与一切习惯秩序冲突。在同样情形下,这个人脑与手能相互为用,或可成为一思想家或艺术家,脑与行为能相互为用,或可成为一革命者。若不能相互为用,引起分裂现象,末了这个人就变成疯子。其实哲人或疯子,在违反生物原则,否认自然秩序上,将脑子向抽象思索,意义完全相同。 我正在发疯。为抽象而发疯。我看到一些符号,一片形,一把线,一种无声的音乐,无文字的诗歌。我看到生命一种最完整的形式,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实前反而消灭。 有什么人能用绿竹作弓矢,射入云空,永不落下?我之想象,犹如长箭,向云空射去,去即不返。长箭所注,在碧蓝而明静之广大虚空。 明智者若善用其明智,即可从此云空中,读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叹与沉默,色与香,爱和怨。无著者姓名。无年月。无故事。无……然而内容极柔美。虚空静寂,读者灵魂中如有音乐。虚空明蓝,读者灵魂上却光明净洁。 大门前石板路有一个斜坡,坡上有绿树成行,长干弱枝,翠叶积叠,如翠等,如羽葆,如旗帜。常有山灵,秀腰白齿,往来其间。遇之者即喑哑。爱能使人喑哑——一种语言歌呼之死亡。“爱与死为邻”。 然抽象的爱,亦可使人超生。爱国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爱国。至如阉寺性的人,实无所爱,对国家,貌作热诚,对事,马马虎虎,对人,毫无情感,对理想,异常吓怕。也娶妻生子,治学问教书,做官开会,然而精神状态上始终是个阉人。与阉人说此,当然无从了解。 夜梦极可怪。见一淡绿白合花,颈弱而花柔,花身略有斑点青渍,倚立门边微微动摇。在不可知地方好像有极熟习的声音在招呼: “你看看好,应当有一粒星子在花中。仔细看看。” 于是伸手触之。花微抖,如有所怯。亦复微笑,如有所恃。因轻轻摇触那个花柄,花蒂,花瓣。近花处几片叶子全落了。 如闻叹息,低而分明。 雷雨刚过。醒来后闻远处有狗吠,吠声如豹。半迷糊中卧床上默想,觉得惆怅之至。因白合花在门边动摇,被触时微抖或微笑,事实上均不可能! 起身时因将经过记下,用半浮雕手法,如玉工处理一片玉石,琢刻割磨。完成时犹如一壁炉上小装饰。精美如瓷器,素朴如竹器。 一般人喜用教育身分来测量一个人道德程度。尤其是有关乎性的道德。事实上这方面的事情,正复难言。有些人我们应当嘲笑的,社会却常常给以尊敬,如阉寺。有些人我们应当赞美的,社会却认为罪恶,如诚实。多数人所表现的观念,照例是与真理相反的。多数人都乐于在一种虚伪中保持安全或自足心境。因此我焚了那个稿件。我并不畏惧社会,我厌恶社会,厌恶伪君子,不想将这个完美诗篇,被伪君子眼目所污渎。 白合花极静。在意象中尤静。 山谷中应当有白中微带浅蓝色的白合花,弱颈长蒂,无语如语,香清而淡,躯干秀拔。花粉作黄色,小叶如翠珰。 法郎士曾写一《红白合》故事,述爱欲在生命中所占地位,所有形式,以及其细微变化。我想写一《绿白合》,用形式表现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