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狗媳妇走了，二狗家的日子又回到了从前，可细品味起来好像又不似从前。

    家里的事情还是由二狗娘操持着，外面的活计仍然是由二狗忙活着，二狗和他娘又开始了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生活。家里又变得像媳妇没进门前一样安静，而且还有些死气沉沉的，二狗打死了花狗，家里连花狗的叫声都听不到了。二狗变得更加寡言少语起来，没有了憨笑，总是板着一张无表情的脸，还添了爱喝酒的毛病。喝了酒，二狗就把一小片什么东西放进嘴里，吹出一种声响来，像是村里人死出殡时的调调，听着让二狗娘心里难过，只想落泪。

    二狗娘突然觉着儿子变了，变得跟自己越来越疏远了，没有了以前的亲近，叫娘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有时偶尔叫一声，二狗娘听着也觉着生硬，似叫的不是亲娘。

    二狗脸上没了笑容，二狗娘也高兴不起来。白天看着狗儿发愁，夜里想着落泪。二狗娘夜里睡不着时就在心里琢磨：莫不是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今生到这世上受罪受煎熬！要不然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大狗几岁上就死了，狗儿爹刚四十几岁也去了，留下二狗和自己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给二狗寻了个媳妇有走了。哎，自己这是作了什么孽呀！

    二狗娘越寻思越觉着是自己的错，把所有的不幸全都归结到自己的前世上。二狗娘认定了是自己的前世做了错事，今生受苦受罪是老天在惩罚自己，是让自己在赎罪。

    二狗娘认定了自己的不是，本来就信奉神佛的她更加迷信了。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带着供品到村里一所小寺庙里去烧香拜佛。那份虔诚，别说是村里信奉神灵的人，就连寺庙里的主持都远不及她。好心人看了叹息：哎，该二狗再寻个媳妇啦！

    时间过的好快，就这样在二狗娘的不断祷告声中悄无声息地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流走，村里人慢慢地淡忘了二狗媳妇的事，又开始习惯二狗没有娶妻前的光景。

    又过了几年，村里分田到户，二狗家分得七亩麦地，几分菜园子。二狗是个好把式，人又勤快，三等地都让他侍弄的成了肥田。二狗还在村交界处开了一片荒地，种了些靠天收的杂粮。两年三熟，二狗家院子里堆满了粮食，两个粮食囤高出正房一大截，招惹的村里人直眼馋。

    农民有了粮食，手里便有了钱，二狗家的两个粮食囤年年换新粮，旧粮在秋后都换成了票子，交给二狗娘保管。二狗娘包钱用的破手帕早已换成了崭新的方头巾。二狗娘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被窝里爬出来摸出方头巾数钱。这个时候，二狗娘脸上总是会浮现出一丝笑容，在心里想着：该给狗儿再寻个媳妇啦！

    二狗爹忌日的时候，二狗娘挎着篮子去了二狗爹的坟上。二狗娘跪在地上烧着纸钱嘴里念叨着：狗儿他爹，前几年家里穷，没给你送啥吃喝来，你在那边受委屈了。如今光景好了，给你带些酒肉来，多送些钱过去，别再委屈自己了！

    二狗娘嘴里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落到膝前的黄土地上。二狗娘摸一把眼泪，跪在地上向前探着身子，一手按在地上一手在火堆里拨弄着纸钱，纸钱迅速燃烧着，有一团火冲了上去。二狗娘嘴里继续念叨着：俺知道你怨俺，俺盘了屋后的枣树，动了祖上的产业，可俺是被穷逼的，也是为了咱狗儿呀！如今，那三个大坑都已经填埋好了，也生出了新枣苗，还远不止三颗呢。俺不会再动这些树的心思，会好好地看护着。 

    二狗娘从坟上回来，直接去了二叔家。这几年二叔老了不少，胡子全都白了，话说多了都气喘。

    二狗娘进门的时候，二叔正趴在炕沿上不住地咳，像是要把五脏六府都咳出来是的，让人看着心里发憋。二婶在旁边伺候着，手不停地在二叔背上拍着，脸上痛苦的表情，似咳喘的人是她自己。

    二狗娘见了，赶忙过去也帮着拍打二叔的后背。

    过了好一会儿，二叔终于咳上一口痰来，使出最后的气力才将嘴里的痰吐到地上的痰盂里。等二叔趴在炕沿上喘息了一会儿，二婶和二狗娘才把二叔扶起来，靠在身后的被子上。二婶端过水，二叔喝下两口，气总算是呼吸着顺畅了。

    二叔点上烟袋，抽上两口，又咳了几声，才问二狗娘：有事么？二狗娘先说了些嘘寒问暖的话，才把话题转到给二狗寻媳妇的事情上。

    二叔叹口气说：我老了，行不动了。二狗娘说：二叔见过世面，认识的人广，好歹找人帮着寻个吧！眼见得狗儿都快四十岁了，再寻不来，要打一辈子光棍呢！二叔你也忍心！

    二叔在炕沿上敲了敲烟袋说：狗儿娘，不是我推辞，现如今不比从前，咱的光景好了，外乡的日子也好过了，还有谁家的闺女愿意大老远地跑到咱这里来。再说狗儿都这岁数了，不好说啦！

    二狗娘原以为光景好了，手里有了钱，就可以再给狗儿寻个媳妇来，可二叔的一番话，把二狗娘刚热乎起来的心又浇了个透心凉。二狗娘似是作了病，白天嘴里吃着白面馒头觉不出香甜，夜里手里攥着一沓子票子唉声叹气。二狗娘心里这个愁啊：我那狗儿啥时能在寻上个媳妇呢！不给狗儿寻上个媳妇，怎么有脸见狗儿他爹呀！

    二叔那边没了指望，二狗娘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菩萨身上。二狗娘还是每逢初一十五就到庙里去上香，这香是越烧越多，这头是越磕越响，这心是更加虔诚。可媒人都跑断了腿，却没能给二狗说下个媳妇来。二狗娘愁啊愁，愁的头上已看不到一丝黑发。可无论二狗娘怎么愁，这日子还是这么一春一冬的过去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一场大雪过后，春节又到了眼跟前儿，村里人家家户户都在忙活着准备过年的吃食。二狗娘早上起来就忙着蒸馒头，二狗在院子里轮着斧子劈树根，给娘准备烧火用的柴禾。二狗娘准备停当，喊着二狗，让他把劈的柴禾抱进去，要烧火下馒头。

    二狗拾起地上的柴禾，无意间朝院门口看了一眼，二狗愣住了。

                                            （4）

    一个女人站在院门口，胳膊上挎着一个布包，身旁跟着一个与女人齐肩的半大小子。二狗无意间看到女人，以为是讨饭的，可那只是一闪念。看着女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涌上二狗的心头。二狗想起来自己的女人，眼前的女人和二狗的女人是如此的相似，二狗愣愣地看着女人。

    女人像是赶了很长的路，脚下的棉布鞋几乎被积雪全部浸透了，裤脚也湿了一大截，上身的碎花棉袄看起来还有很多褶皱。女人头上裹着块蓝色方头巾，一缕头发凌乱地从额前垂落下来，遮挡着女人一侧的脸，看上去很憔悴。女人身旁的孩子不停的在雪地上踱着脚，很冷的样子。

    女人站在门口，不离开也不说话，只是这么两眼直视着看着二狗。

    二狗娘在屋里喊了几声狗儿，见无人答应，便从屋里寻了出来。二狗娘也看到了门口的女人，便以为是讨饭的，同情地说：这冰天雪地的，多可怜！等等，我去给你拿几个热馒头。还未等二狗娘转身，只见女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喊了声“娘”，便已哭的泣不成声。

    二狗娘被女人跪愣了，叫懵了，半天才缓过神儿来。二狗媳妇回来了！二狗媳妇回来了！二狗娘高兴地拍着手说着。二狗娘摇晃着身子几步奔到女人跟前，抱着女人哭起来。二狗的眼睛里也噙满了泪水。

    二狗娘抱着女人哭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止住哭声，拉起女人和孩子进了屋。二狗娘让女人和孩子脱了鞋，坐到热乎乎的炕头上，又取下一床棉被盖在女人和孩子腿上。二狗端来了两碗糖水，让女人和孩子暖身子。

    等女人喝了水，身上暖和些了，二狗和二狗娘才问起女人突然出现的原因。

    原来，自从那年女人回家后，她男人的病更加厉害了。为了给男人治病，女人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可仍不见有所好转。两年之后，男人还是走了，留下四个儿女和清贫如洗的家。这几年女人过的很辛苦，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可总算是把孩子们都拉扯大了。女人早早的就给三个女儿寻下了婆家，大女儿和二女儿在几年就嫁出去了。今冬刚把最小的女儿送到婆家，女人便变卖了家当和破旧的房子，寻着许多年前的记忆，带着最小的儿子一路走，一路讨的寻了过来。

    女人说：其实昨天天一擦黑就赶来了。二狗和二狗娘齐声问：为何不来家里？女人说：不知二狗是否又寻了媳妇，所以才没赶过来。二狗娘问：那昨夜是在哪里住的？女人说：是在村上的庙里，那里的主持说二狗还没寻媳妇，所以一早就赶过来了。

    二狗娘边听边落泪，二狗在一旁眼睛也是红了一阵又一阵。

    女人擦擦眼泪，抓着二狗娘的手问：娘，我回来了，是来报恩的，娘和二狗嫌弃我不？二狗娘听了，把女人的手握的紧紧的，眼泪哗哗地说：不嫌弃，不嫌弃。女人转过脸来看着二狗，眼里噙着泪问：二狗还要我不？二狗脸上露出许多年没见到过的笑容，憨声说：你没带走的衣裳我一直留着呢！女人听了，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女人看了看身旁的孩子，又问：这娃，二狗留不？当然要留。二狗回答的没有丝毫的犹豫。

    女人赶忙招呼身旁的孩子：娃呀，快叫奶，快叫爹，快给你奶你爹磕头。孩子真是乖巧，跪在炕上给二狗娘磕了头叫了奶，给二狗磕了头叫了爹。叫的二狗心里热乎乎的，感觉像是自己的亲儿。二狗娘高兴的更是脸上乐开了花，一把把孩子拦在怀里孙儿孙儿的叫个不停，嘴里喊着，狗儿快去给娃拿个热馒头来，娃一定是饿坏了。

    娃吃着馒头，女人已经挽起袖子去了灶间，不用二狗和二狗娘插手就麻利地忙活起来。二狗在院子里轮着斧头劈柴禾，身上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 二狗的婚事

                                          （5）

    二狗媳妇回来了，悄无声息的家一下子变的热闹起来，屋里院里随处都能听到大人孩子的说话声和笑声。虽是寒冬，可有一股子生机在不断从二狗家的院子里冒出来，惹得村里人好生羡慕。若是谁恰巧从二狗家门前经过，听见从院子里传出来的笑声，不免会感叹，这二狗好福气，媳妇回来了，还带回这么大一个儿子来，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二狗家今年的春节过的最喜庆，最光彩，最热闹。大红的灯笼挂在大门两侧，斗大的福字贴在门上，门前被灯笼照着一片红红火火。二狗和狗娃在院子里放鞭炮，鞭炮声震天响，炸响的瞬间照透了二狗家上的天空。二狗媳妇手脚麻利地忙活着，灶膛的火旺旺地烧着，锅里的水翻滚着，一个个水饺叽里咕噜下了锅。二狗娘在神案前忙着，点蜡烛摆放碗筷，时不时地看看院子里放鞭炮的二狗和狗娃，脸上写满了笑容。

    饺子摆上桌，二狗媳妇把二狗娘扶上炕坐好，和二狗一起给二狗娘磕了头，二狗娘高兴的一边用衣角擦眼泪一边说着，快起来，快起来。二狗媳妇又喊过狗娃，让狗娃给奶奶磕头给二狗磕头。磕过头，二狗娘把狗娃唤到身边，从衣襟里摸出十块钱塞到狗娃的手里，这才开始吃初一的饺子。

    往年拜年二狗总是一个人，今年却不同了，身旁不但多了媳妇，还多了个半大娃。二狗走在路上，美在心里。见人就给媳妇指引，让狗娃叫人，听着狗娃不听地叫着爷奶叔婶，二狗脸上好光彩。二狗感觉自己活的硬气起来了，头终于抬起来了，腰板总算是挺起来了。二狗听着人们的赞美，不由得又直了直腰！

    好日子总是过的很快，一转眼到了春天。二狗带着狗娃去地里干活，才知道狗娃不识字。回家问狗娃娘，狗娃娘说当时家里穷，没钱让孩子上学，一来二去就给耽搁了。二狗不想狗娃是个文盲，执意要送狗娃去学校，狗娃娘不拿主意，只是让二狗做主。

    二狗找了村里的校长，没几天就让狗娃去做插班生。不想狗娃从小野性惯了，受不得屁股挨着凳子上的滋味，没坚持几天就逃了学，一个人跑到村外打野兔子。老师找到家里来，告了狗娃的状，二狗一气之下，动手打了狗娃。狗娃好委屈，跑去村外哭。有人见了，不免要多上几句嘴，说毕竟不是亲生的，不然不会这么狠心。狗娃人小分不清好歹，听了更是委屈，认为是后爹虐待自己，被人挑唆着跑了，回自己的老家去找自己的姐姐。

    不见了狗娃，二狗和二狗娘急的火上了房。二狗娘哭天抹泪地数落着二狗的不是，要二狗和二狗媳妇快把狗娃找回来，狗娃不回来二狗娘也不想活命了。二狗媳妇却不急，说不能由着娃性子来，要让他吃些苦头，才知道二狗对他的好。二狗娘却不能放心，怕狗娃不回来，硬是要他们去找。二狗媳妇安慰二狗娘说，只要自己不离开这里，狗娃迟早会回来的，娃终究是离不开娘的。

    没有狗娃的日子，二狗娘少了许多的乐子。白天没人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撒野淘气，夜里没人在她炕边猜谜说话。二狗娘好寂寞，每天嘴里都在念叨着狗娃，心里想着狗娃，时时刻刻盼着狗娃回来。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依然没见狗娃的踪影。二狗有些坐不住了，要去找狗娃，二狗媳妇依然拦着，不让二狗去找，说要回就让狗娃自己回来，找他回来到成了大人的不是。二狗觉着这样做心太硬了，二狗媳妇说，心硬不下了，小孩子就永远不懂事。二狗和二狗媳妇心肠硬了，可苦了二狗娘，想狗娃犯了病，这一病就躺下了。二狗娘躺在炕上数落着二狗和二狗媳妇，自己寻死寻活的，要他们快去寻狗娃回来，不然就是要了她这条老命。二狗媳妇哭着给二狗娘抓了药，伺候在二狗娘跟前。

    快入冬的时候，二狗娘的病越发厉害了，已经病倒在炕上不能动弹。一天里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有人喂饭就吃上几口，不喂也不想去吃。偶尔清醒的时候，只是哭着要见狗娃，惹得二狗和二狗媳妇陪着一起落泪。

     一天中午，二狗娘精神突然好起来。吃了一碗稀饭，还靠在被子坐起身晒太阳，问她什么都明白，跟个好人似的。二狗媳妇陪在身旁，见二狗娘已经坐了好一会了，二狗媳妇要她睡下，二狗娘却就这么固执的坐着不肯睡，像是在等谁是的，睁着眼睛，向窗外瞧着。

    过了后晌，院子里有动静，像是有人进了院子。二狗娘动了一下，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二狗媳妇隔着窗子向外看了看没看见人。二狗娘胳膊又动了一下，像是在指着窗外。二狗媳妇从炕上下来去院里看动静。

    二狗媳妇的哭骂声传了进来。狗娃回来了，躲在院子里不敢进来。二狗媳妇哭着骂着把狗娃从外面扯进来，把狗娃按在地上让狗娃给奶奶磕头赔不是。狗娃见疼自己的奶奶病卧在床已是哭的成了泪人，一下子扑在奶奶怀里不肯松手。二狗娘看见了狗娃，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闭上了眼。

    二狗娘走了，是吃饱喝足后走的，脸上还挂着笑，有儿子二狗和孙子狗娃给送葬，新坟立在二狗爹坟的旁边。二狗年年都带着狗娃去培新土，除蒿草，在坟的旁边还有一棵枣树，是从屋后移的枣树苗。枣树已经有胳膊粗了，已经收下了几茬儿的枣。

    二狗媳妇又来给爹娘上坟。狗娃要娶妻了，二狗媳妇来给爹娘报个喜。告诉爹娘狗娃已经是个好娃了，听话着咧，把二狗当亲爹呢。屋后的枣树也已经收了几茬儿的枣了，今年又是个好收成。二狗和她会好好看守着，要旺子旺孙呢。

    狗娃娶了妻，生了子。在狗娃的几个娃娃都上了学的时候，二狗去了，是狗娃和狗娃的娃送走的。出殡的时候，狗娃摔得孝盆像亲儿子一样又响又碎，哭声像亲生的一样真切，磕的头个个触了地，见了声。村里再也没人敢说二狗无子，更没人说狗娃不是亲生的。

    许多年过去了，有好事者问狗娃的娃，你的亲爷是谁。狗娃的娃说是二狗。又有好事者问狗娃的娃，你姓谁的姓。狗娃的娃说是二狗的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