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阿姨来我们家时我才十几岁。


那时阿婆年岁大了，身体很不好，特别到了冬天，基本就是卧床不起。我们照顾自己还马马虎虎，但是侍候阿婆，料理家务就有点吃力了，而父母工作繁忙，无暇顾及。于是苏州阿姨来到了我们家，帮助我们料理家务，照顾阿婆。


苏州阿姨叫什么名字我们不知道，因为她是苏州人，我们全家都叫她苏州阿姨。那时她好像六十左右，身子骨很健朗。对于南方女子而言，她长得很高大，大概有一米六五，六七的样子。一头黑发一丝不苟，汇总在后脑勺盘一个发髻。身上的衣服虽时有补丁，但干净整齐，腰间扎个围裙，显得干练利落。第一次见到苏州阿姨我就觉得她像卡通画里的小鸟或小鸡。告诉我妹，我妹也点头称是。仔细分析一下，发现苏州阿姨的额头很凸出，眼睛大大圆圆的，嘴巴有点向前努，两边面颊圆溜溜的，真的和卡通画里的小鸟小鸡很像。苏州阿姨性格开朗，为人爽快，整天乐呵呵的，我们都喜欢她。阿婆和她特别投缘，也许是同乡吧，她们总有聊不完的话。午后常看到这样的画面，阿婆和苏州阿姨一人一把靠背椅，一个织毛衣，一个纳鞋底，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家常。就这样，苏州阿姨在我们家前前后后也有十来年。


苏州阿姨很年轻时就守寡了，有四个儿子，丈夫去世时最小的儿子还在吃奶。她安葬了丈夫，把孩子交给婆婆，自己只身来上海帮佣。这一帮，就是几十年，她的一生。她用她帮佣的工钱帮孩子成家立业。她到我们家时，三个儿子都已结婚了，就剩最小的儿子，阿四，还没讨老婆。她告诉我们她最后的心愿就是帮阿四讨上老婆，然后她就告老还乡了。她几个儿子我们都见过，都长得高高大大的，挺帅。他们来上海看望他们的母亲时，就住在我家。


后来阿婆去世了，我们也长大了，家里不需要一个整日的阿姨帮忙。那时钟点工叫“走做”，我们就和苏州阿姨商量，是否可以“走做”。她帮我们买菜，洗衣，做晚饭，晚上仍住我们家，白天她可以去其他人家帮忙。她很乐意也很感激我们，她在上海没有家，我们能帮她解决住宿问题，她很开心。那时我们住的是那种大楼公寓房子，一栋楼里有很多人家，她在同幢楼里做“走做”，很方便。其实她在为我们做“长做”时，已为另几家买菜，洗衣了。因为并不跟我们家的家事冲突，我们也不说什么。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苏州阿姨还是我们楼里的阿姨头。清晨，阿姨们集伙去小菜场排队买菜，都听苏州阿姨的调配，每人排一个紧俏货，然后互相代买。难怪苏州阿姨可以一次买到几种紧俏货。


苏州阿姨嗓子很好，瓜啦松碎。她喜欢唱歌，说的正确点是唱戏，绍兴戏。下午空闲时，她喜欢哼几句。有天她坐在厨房里，边缝补着什么边唱起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她用苏州话唱起了自行改编唱词的楼台会：

梁兄，奈来咋，长远不见，奈阿好？
努蛮好。妹妹阿好？
好呱。梁兄啊，奈来得特挨哉，尼伢奈尼咖本别宁则呀。……

然后咿咿呀呀唱起了评弹不像评弹，越剧不像越剧的“楼台会”来。

我在隔壁房间，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会儿苏州阿姨走进来，说“妹妹啊，奈笑努啊”，说着她自己也呵呵笑起来。


几年后，阿四也结婚了。可是苏州阿姨还是在帮佣，她说再赚点私房钱。一天，她神秘兮兮的让我妈看她新买的一副“圈”--- 耳环。那时国内还没有卖首饰，她是托她一个东家在香港买的。她很得意地说“那是足金哦”，用她两个月的工资抵的。她还说，她还要再赚个戒指。苏州阿姨一生帮佣，只有这副“圈”和一只戒指是对她自己的犒劳。


又过了几年，苏州阿姨回乡了。但是她还常来看我们，和我妈聊聊她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她说她和小儿子阿四住一起，阿四对她很孝顺，可是儿媳妇对她不好，我看见她在抹眼泪。


最后一次见到苏州阿姨时我已经怀孕五六个月了。苏州阿姨已是七十好几了吧，虽然白发苍苍，但是精神还是很好，仍然大声说话，呵呵大笑。她端详了我一会儿说“妹妹啊，儿子肚皮哇”，还说要来吃满月酒。


可是她再没来过。

直至今日，我妈，我，我妹，还会时常提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