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天降至喜
有因有缘事易成,有因无缘法不生;
不信且看寒江柳,一经春风枝枝青!
这首偈子,是一九六二年,我在大岗山上堂说法时所说。学佛的人都知道世出世间一切的一切,都要“因缘具足,乃得成办”的。如果只有因而无缘,或只有缘而无因,终无成就的可能,世间法如是,出世间法亦然,这道理在佛教的典籍中,可说是不胜枚举的。只是因为有些人对这道理没有亲身体验过,不能够死心塌地地信解而已。
我自大病不死之后,即时时刻刻念念不忘再度出家的问题。其实,我这念头在农场的时候就有了,所缺少的无非是个“缘”字。因为万里桥是一个人口不足二百户的偏僻山村,它虽是花东铁路中间的一个小站,如果不是逢年过节,在车站的候车室里是很难看见十个人的。这儿既没有佛教的寺院,也没有天主、基督教堂,甚至一个土地祠也没有。住在这儿的人们,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外,似乎很少有其它的活动,不但谈不上宗教信仰,恐怕连佛、耶之名,也不知道。学校里的几位老师,都是假时髦的无神论者,他们除了教书,就是去十里之外的凤林镇看看电影什么的,从来就不言及宗教问题;偶尔与我闲聊,即说我样样都好,就是太迷信。校长虽对于释、孔、老庄都喜涉猎,可惜都未能深入,当然也谈不上信仰了!试想: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的人,哪儿去获得到一点有关佛教的消息?因此,我怀疑台湾是一个没有佛教的地方,但是我再出家的念头,始终未为环境所左右,也就是说:只要有缘,没有佛教我也要出家。我这种近乎矛盾的念头,在大病好了之后,显得特别强烈。
“老刘!老刘!给你一本佛教杂志看看。”一天,我正无聊地在宿舍的院子里徘徊着,校长边叫边递给我一本杂志,我接过一看竟是一本《菩提树》。“菩提树?”我惊喜万分地看看这三个字,又惊奇地看看校长。他向我笑笑说:“过去释迦牟尼是在菩提树下得道成佛的,现在你在菩提树上得道也是一样。”我问他从哪儿买来的?他说是一个学生家长拿给他看的。我走到宿舍里,搬一把藤椅在窗前坐下,我慎重地把那本《菩提树》打开来,一字字,一行行,一页页,一字不漏地读着,一点也没有错,正是佛教刊物。当我读到董正之写的《大仙寺戒期巡礼》一文,看见戒德、浩霖、净念等名字时,心紧张得直跳!因想:“戒德?戒德不是常州天宁寺的监院吗!浩霖?浩霖不是天宁佛学院的同学吗!净念?净念不是我在灵岩山时最要好的同参吗!”
我正这样想着,突然又起了一个念头:“唉!你不要做梦吧!隔山隔海的,他们怎么会来到台湾岛?”
可是,继之又一想:“嗯!这个也不一定。我能来到台湾,难道他们就不能来到台湾吗?”想到这儿,我迫不及待的,一口气跑到办公厅,拿了几个信封和几张信纸,又跑回宿舍,伏案疾书,一下子就给净念写了五张信纸,赶忙装进信封里封好,正想写信封时,我的心又惊跳一下:“信寄到哪儿去呀?在这茫茫人海中,邮差向那儿找净念师这个人呢?”想到这点,我怔住了!
大概是所谓“福至心灵”吧?我想:“文中虽然没有说到他的住址,主编杂志的人也许会知道吧?即使不知道,也可以请他代打听一下。对,就这么办。”拿定了主意,我又没命地跑到邮政代办所,照着《菩提树》的划拨帐号寄了新台币二十四元,作为订一年杂志的款项,并在通讯栏内给发行人兼主编朱斐居士写了几句话,即是请他代打听一下净念法师的住址,寄《菩提树》时顺便告诉我。过了不几天《菩提树》寄来了,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净念法师住高雄县阿莲乡港后村光德寺。”于是,我便按址把数日前写好了的一封信寄出去。如大旱之望雨露一般地等着他的回信。
读者看到这儿,也许会以为我太冒失了:“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你就能断定他是你在灵岩山时的好友吗?”
是的,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在事前也曾考虑到这点,所以我在信上除了说明在灵岩山别后的情形及来台的经过之外,并曾注明:“座下如果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位净念法师,请您就不必回信了!”但是,佛菩萨毕竟是不负苦心人的!在信寄出的第五天,便接到了光德寺的回信,我打开信来一看,一点也没有错,正是他!正是我的老友净念法师写来的,我到现在尚记得信上开头的几句话:“峻兄:我看到您的来信太高兴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来台湾,更想不到你会当兵……。”
我看完了净念法师的来信,跟他说的一样:我太高兴了!高兴得简直无法用笔墨形容。因此,我恨不得马上就到高雄阿莲乡光德寺去看看他。可是,当我接到他的第二封信时,使我失望了!原来他住持的光德寺,是乡间一座小寺,他的单银一年仅有新台币五元正,吃的是一半地瓜干一半白米煮的饭,加上语言又不通,感到非常的苦闷!他在信上又告诉我说:“有一次生病,吃药的钱都没有。心想:与其活着这么痛苦,倒不如往生西方的好!于是我便下了一个决心,不吃也不喝,只管一心念佛,求生西方极乐世界。可是,念了七天的佛,也没有往生,病倒好了!因此,只好随缘再活下去了!”
我知道了这种情形,也不敢贸然地跑去了。这不是我没有决心,也不是怕苦,实在是怕跑去以后,徒然加重老友的负担而于自己无益!因此,我遂寄新台币五十元给净念法师聊表供养,我则仍静静地住在学校里,等候机缘。
大约又过了二十多天,突然接到浩霖法师从台北十普寺寄来的一封信。原来此时净念法师因事到了台北,一天与浩霖同桌吃饭,无意中谈到了我。因为净师对浩师说我右臂受伤报残废退役的,浩师一听急坏了,他以为我的臂已经断了。所以他给我的信上充满了关切和友爱的语句,使我感动不已!他并叫我接到信马上到台北,他说:“我们天宁佛学院的同学:宏慈、日照(唯慈)、印海、净海、清月、合义(清霖)、戒视、宽裕、以德、能果、果宗、严持等,都住在汐止弥勒内院亲近慈航老法师。你快点来吧!一切我们都会给你想办法。”于是乎,我才决定辞职到台北汐止。
您看!“缘”,是个多么奇妙的东西!如果不是学生的家长拿一本《菩提树》给校长,如果不是校长又拿给我,如果不是董正之居士写的那篇文章,如果不是朱斐居士告诉我净念法师的住址,如果不是净念法师因事到台北,如果不是净师与浩师同桌吃饭无意中说到了我,如果不是浩师来信告诉我有十多位天宁佛学院的同学都在汐止弥勒内院亲近慈航老法师,我再度出家的心愿,说不定到现在还无法实现呢!正如《大乘起信论》上说:“……又,诸佛法,有因有缘,因缘具足,乃得成办。如木中火性,是火正因,若无人知,不假方便,能自烧木,无有是处。众生亦尔,虽有正因熏习之力,若不遇诸佛、菩萨、善知识等,以之为缘,能自断烦恼入涅槃者,则无是处;若虽有外缘之办,而内净法未有熏习力者,亦不能究竟厌生死苦,乐求涅槃……”!
二十四飞抵台北
接到浩霖法师的来信以后,一面写信告诉他,我的伤势并非他想像地那样子严重,只要给我介绍一地方住下来就可以了,其它的一切都无需同学们费心,一面写了一张请长假的条子呈给校长,希望他能够立刻准我离职北上,以偿宿愿。校长接过我的请假条子看了一看,一声也没响,即放进了抽屉。等到下了班,回到宿舍,吃过饭,他才同我作了一次长谈。他对我说:“你的学识和品格都不错,做事也很负责。我原打算到了暑假,向教育科报告一下,聘你做国文老师的,你这一张请假条子一递,简直是向我头上浇冷水嘛!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当和尚呢?当和尚到底有什么好处?老刘!我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
我说:“当和尚是我唯一的志愿,也可以说是我唯一的事业,我当兵是因为时局所迫,身不由己,当校工也是环境所致,这都不是我的志愿,也不是我的事业,但我本着‘在什么地位说什么话,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做人做事格言,所以我做什么事。就要尽责任,现在当和尚的机会来了,我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至于说当和尚有什么好处?当和尚的好处只有当过和尚的人才能体会,没当过和尚是无法体会当和尚的好处的。”
校长见我去志甚坚,便准许了我的请求。不过,在我临走的那一天,他又对我说:“我虽然是准了你的长假,但上面还不知道,所以你的名字可以暂予保留。因此,你的私章必须留在这儿,如果你在三个月内想回来的话,仍可以回来,否则,我再给你代办辞职的一切手续,三个月你应得的薪水,我照数与你寄去。”说到这儿,他紧握着我的手摇了摇,说:“老刘!你既有这样坚强的意志,将来一定会当个大和尚!”
我向他笑笑说:“不管当大和尚、当小和尚,能当和尚就好!”说过,互道了一声:“再见!”我便算结束了一年的校工生活。
我从万里桥坐火车到了花莲,在友人处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跑到民航公司花莲办事处,买了一张到台北的飞机票,在小食摊上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两个馒头,即坐该公司的专车,到了北埔机场,等候着八点零五分飞往台北的班机。
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史上,从来就没有过坐飞机的纪录,也从来没有起过想坐飞机的念头。因为我一向觉得,政府官员,名流学者,以及腰缠万贯的大商富贾们,才是航空公司真正的主顾;一般小民,就是积蓄一辈子,也坐不起一次飞机!我这个当了半辈子的穷和尚,两三年小兵,一年多校工的人物,所有财产总共也不过才新台币六七百元,当然是不敢生起坐飞机的奢想了!可是,我到了花莲一打听,竟大出我意料之外,原来一张从花莲到台北的飞机票,仅新台币一百一十元就够了!这真使我既惊奇又高兴!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即拿出全部财产的六分之一的数目,购了一张飞机票,尝试了一次坐飞机的滋味。
等了不久,飞机便像一支巨大的怪兽似的,从机堡里缓缓爬了出来,停在跑道的一端,服务人员打开了机门,安妥了扶梯,旅客们依次走进了机舱,态度温和的空中小姐们,一个个把旅客送到自己的座位,扎紧了保险带,飞机就开始发动了!
滑行了!起飞了!由慢而快了!由低而高了!到太平洋上空了!穿过云层了!越过山岳了!啊!好快哟!仅三十五分钟,就降落在台北松山机场了!
下了飞机,部份旅客都被他们的亲友开来的小包车接走了,其余的旅客和我则乘坐民航公司的专车,到了台北火车站的馆前街口。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走出飞机头就发昏,两耳又胀又痒又痛,好像耳膜就要爆炸的样子。到了台北下了汽车,头仍发昏,耳仍作胀,同时,两条腿也好像不听指挥了!因此,我没有立刻到十普寺,也没有去汐止,便勉强挨到了火车站,在候车室里休息了一会,直到一切恢复正常,我才又坐火车到了汐止。
我自从离开普陀山,来到台湾虽然将近四年了,却连一个佛教寺庙也没有见过。当我从台北坐火车到达汐止,进了静修院,一见那一尘不染的殿宇,花木扶疏的庭院,和清净庄严的佛像时,热泪不禁夺眶而出!我放下了行李,到大殿里虔虔诚诚地礼佛三拜,擦干了眼泪,正想找一个人问问上山的道路,突然看见一位高高瘦瘦的青年法师,站在左边的一间小客厅廊下,正向我注视。我一眼便认出他是合义(即现在的清霖法师),但他视我则如路人!这实在也难怪,因为彼此离开太久了!我变得也太多了!乍见之下,他怎能知道我就是他昔年的同学呢?当我说明我即是真华时,他便急忙向我伸出了友谊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