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
(2009-08-20 01:0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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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国, 回到我工作了十二年的大学校园去看我的老师和同事的时候, 我也带着我的儿子去看了看我们住过的几个地方, 当然, 也包括那两个筒子楼。
我结婚后分到的第一个筒子楼, 现在已改成女生宿舍了。管理员没让我们进去, 三舍312号就没看成。我和儿子在楼下看了看曾是我的第一个小家的窗户, 儿子还掏出了相机, 对着那个窗户照了几张相。
儿子出生的那个筒子楼仍被住户占有着, 但很多窗户或窗户上方, 贴上或挂上了广告或牌匾, 有小卖店和打字社等等, 能猜出, 现在已没有多少住户住在这里了。当儿子知道这就是他出生的地方时, 顾不上多看外边, 急着让我带他进去看看他出生和住到两岁的那个屋。 我知道里面的楼道很脏和很乱, 一年四季, 特别是夏天, 从公共厕所, 公共水房, 和楼道边堆积的杂物散发出来的骚臭味会泥慢着整个楼道,当然,做饭的时候,也会从各家门旁的饭锅里飘出股股饭香。我就诡秘地用英文问儿子, 准备好了吗? 儿子马上回答,准备好了。没事的时候,我曾无数次地和儿子讲到过筒子楼,讲到过筒子楼的脏,乱,和臭。儿子这时好像已全然忘记那些关于筒子楼的故事,有的只是兴奋和好奇。
当我和儿子一走进楼道,儿子长长地嗯了一声,然后就用他的手指本能地捏住了他的鼻子。我也有嗅觉,我也是强忍着领着儿子上了二楼。顺着两边堆满杂物和厨具的楼道,我们来到了五舍218号门前。依然是那个铁皮包着的深红色的门,所不同的是,现在的主人在门上贴了对联。我记得当时我还读给儿子听,儿子全不知是什么意思,现在我已忘了那两句有趣的对子。趁着没人,我给儿子在他出生的屋门前照了两张相。照第一张时,他坚决用手指捏着鼻子。照第二张时,我好说歹说,他才终于让他的手离开了鼻子,但我看出,他当时是屏住呼吸的。学医的哥哥曾经告诉过我,人的嗅觉是很不耐疲劳的。的确,只一会的功夫,骚臭味对我似乎已无。捏着鼻子的儿子问我了,你和我妈,说到这的时候,他想到了他也住过这,改口了,接着说,我们是怎么在这生活的?说着这话的时候是满脸的疑惑。 儿子的话倒让我想起了我八十年代中期在一个研究所工作时的一个刚刚从日本研修一年回来的同事说的一句话,他说我们中国人住的都不如日本的狗住的。就是因为这句话,这个人是大会小会挨批,最后只好辞职单干了。儿子还是个孩子, 还没成熟到用这样的话来说事, 这多少还让我有些欣慰.
好在儿子还没看到我和我的妻子住过的三舍312号。那是个挨着公共水房的屋子, 水房的隔壁就是公共厕所。 味道就不用提了, 但我们还可以忍受, 人的嗅觉是很不耐疲劳的吗. 我们不能忍受的是噪音, 潮湿, 和冬天的寒冷. 几十户人家用着那个水房, 淘米, 洗菜, 洗衣, 刷便桶都在这, 叮叮当当就到了夜间十一, 二点, 更有甚者, 后半夜也用水, 哗哗啦啦, 搅得我们无法入睡. 屋里四壁夏天长满了黑色, 灰色, 和白色的毛, 家具和柜里的衣物也都长着毛, 被褥两三天不凉, 就潮湿得不能铺盖. 窗前的暖气片就是个摆设, 冬天大多数日子屋里是零上二度. 儿子哪里理解, 就是那个房子, 还是我刚刚结婚后, 在这个大学念研究生时的导师的儿子领着我, 带了礼物, 拜见了主管分房的处长的半年后, 才分给我的, 期间还有几个人为我说情. 我记得我们教研室主任当时常对我说, 要房子, 要不你就当臭大爷, 天天找, 又捉又闹, 把管房子的弄烦了, 他就把房子给你了, 要不你就当三孙子, 请客送礼, 管房子的吃了你的, 用了你的, 也就把房子给你了. 好在九三年时的权贵们不是很贪, 两瓶酒和两条烟也就答对了.
住进三舍312号的一年后, 学校两座在建的家属楼就要竣工了. 我和妻子盘算着, 这次分房, 至少我们也能分到一个在筒子楼里远离水房和厕所, 暖气热的房子, 所以我们就计划着要个孩子, 那时妻子就怀了我们的儿子. 分家属楼当然没我们的事, 但我们像所有申请房子的年轻教职工一样, 从分四室的到分一室的家属楼一直跟踪着. 从倒出的筒子楼里的房子数和排在我前面的人数, 我知道这次我能分到一个不错的房子. 那时候, 我见熟人就打听哪个房子暖气热, 那个房子门窗好, 那个房子拾掇得利索. 可哪成想, 分筒子楼里的房子时, 很多房子没拿出来分, 到我这, 一个可心的也没了. 还好, 看到几个掰间房还在列, 我眼前一亮. 掰间房, 就是家属楼里的一套房由两家来住, 共用厨房和厕所. 我选了一个, 添了表, 签了字, 就兴奋地离开了. 哪成想, 出来后, 好多人就说了, 你真傻, 那些掰间房人家根本是不会让你搬进去的, 房产科就是拿来摆摆样子, 你看谁要了? 晚上, 去了那家聊一聊, 果然像人们说的那样, 看那架势, 我搬进去, 门都没有. 从那家出来后, 想到怀了孩子的妻子, 想到要出世的孩子, 想到嘈杂, 潮湿, 冬天寒冷的三舍312号, 我当时的心真是像赵本山的台词一样, 瓦凉瓦凉的, 真是有种叫天天不应, 叫地地不灵的感觉. 我找了房产科长, 再找总务处长, 一次不行, 两次, 两次不行, 三次…… 见了我认识的又在学校有点身份的人, 就讲我家的难处, 请求他们见了房产科长和总务处长为我求情. 就在儿子出生前的两个月, 我正计划拦住主管后勤的一个女常务副校长, 让她到我的三舍312号看看, 问问她这里产妇, 婴儿能不能住时, 房产科终于通知我让我去取五舍218号的钥匙…… 这时站在我旁边, 用手指捏着鼻子的儿子怎么会理解, 为了这么个他认为没法住的房子, 十五年前,他的父亲几乎近于疯狂.
下楼前, 我带儿子看了看我常和他提起的水房. 见了水房, 儿子捏着鼻子问我, 你常说的厕所在哪? 我就告诉他, 你别捏你的鼻子了, 用你的鼻子闻一闻, 就知道厕所在哪。儿子笑了,我也笑了。
一出楼,阳光有些刺眼,但呼吸着新鲜空气,看着花草树木,心情好多了。迎面走来一人,我认识,是我工作过的系里的实验员,在一个系一起呆了十多年,我在五舍住时,她也在这住,不知现在还在不在这住,我想不会的。我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我,但她忘记了我的名字,还一个劲地问我现在是不是还在长春工作。我就想,名字忘了有情可原,当时我出国前,我们还在一起戳了一顿,她怎么说我去了长春?我就说,我是在长春呢,至于名字吗,你好好想想,想不起来,我也不告诉你, 忘了就忘了吧。寒暄了几句,就道了别。
但愿人们都忘记困苦的过去,但愿人们都忘记筒子楼,让筒子楼成为历史,就像这位我的过去的同事忘记了我的名字和我的去处一样。和这位同事道别后,我这样想。
Life is tough.
Be happy now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