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机构重组后, 我们这一层办公室楼面由两个部门的人占领. 我与另一部门的人工作联系并不多, 但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两年多下来, 每个同事的形象在我脑中都栩栩如生, 呼之欲出. 他们各有特征秉性, 加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 构成一幅美国公司职场文化绘世图.

首先说说共性. 除了我, 全是男性, 年龄在五十岁以上, 除了其中一位中国同胞, 皆为白人, 即观念较为保守, 家庭稳定, 有一技之长, 自我感觉良好的中产阶级. 我们所有的人, 都是small potatoes, 尽管其中有一半以前当过主管.

先说我的左边邻居老H, 资深化学家, 在本公司有几十年工作经验. 老H已发福, 为人谦和, 做事认真仔细, 受到大家尊重. 不过要是认为他很好说话, 那就不一定了. 平时我们相处很和气, 下班时一起走去停车场, 一路说说闲话. 他对专业非常熟, 我本来以为有一些化学方面的问题去问他, 对他是轻而易举, 一定会热情相帮. 结果并不是, 要从他那里学些东西, 开始还真不容易. 有一次他对我说, 我没时间一个个教下来. 大概也是因为我们这里人员流动大, 新来的干了不久就走了, 只有他已近退休, 是不会再动的了, 所以在他看来, 老是新手在干. 还有一次, 他在忙于做会前准备, 我并不知道, 去问他问题, 他也冷冷地应付我, 说自己正忙着呢. 观察下来, 老H是属于小心谨慎, 做事认真, 但比较容易紧张的人, 他不能同时一心顾几头. 这大概也是他干了几十年, 还是没有提升到主管的原因, 或许是, 他根本无心去管理别人. 于是, 我改变策略, 即使是隔壁邻居, 我打E-mail给他, 他不必马上回复, 可以等到他有时间的时候, 还可以多一些思考余地. 果然效果很好, 他每次认真答复, 有时比当面求教还快还清楚. 这使我认识到, 对不同的人, 与其沟通交流的方式要有不同. 有人并不是不肯教你, 而是当时当地不合适. 近来, 我们公司在中国建一合资企业, 有不少技术转移资料的译文由我最后审核放行. 这下形势变了, 老H时有东西要我看, 有的是中方翻的他的化学配制步骤的译文, 他怕人家翻得不准, 有的是他的新版配方, 他看中文形状从老版中copy过来一大段中文, 让我加上新的改动, 好笑的是常常copy的地方不对, 甚至将他的技术原义完全弄错. 他还得意洋洋来问我”How is my Chinese?” 我将他的”Chinese”唸回英文给他听, 气得他张口结舌. 下笔改动前, 我将他的配制技术问得清清楚楚吃得透透的, 才定稿放行, 虽是帮人, 我也从中学到不少新东西. 这样一来, 老H与我关系大为改善. 哦! 老美也是讲情面的,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 有了人情和人际关系, 办事才会顺手. 老H曾有一件烦心事让我记忆犹新. 他有一个四岁的外孙女, 有次到他家小住, 开了浴室水龙头玩, 大概此时大人叫她快快一起出门, 小女孩急忙下楼, 没关水龙头. 全家出游半天, 接到警报, 家中水满金山, 水从二楼穿过楼板流下, 一层大部分地毯被浸泡, 家中只剩一个卧室一个浴室幸免, 全部家具物什都被移到一边, 然后请保险公司来检视估价, 再进行修缮. 问起小女孩, 是不是你开的水龙头, 回答是一声漫不经心的”Uh-huh”, 老H一脸苦笑, 只是摇头.

老H的左边邻居是老F. 老F是有点来头的. 几年前, 老F曾任工厂主管生产的副厂长, 那时全厂有1800人, 所有窑炉开足生产, 效益也很好, 老F是实权人物. 当时我是生产工程师, 越过两级, 才是老F. 每月的成本讨论会, 全厂的工程师和主管都要汇报, 老F提出一个个问题让你解释你负责的工段的超支状态或生产未达标, 要求全套措施来扭转超支, 每次开会都是受”烤”的时候, 我亲身经历过难堪难受的场合, 那时老F可谓风光. 后来, 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 老F被贬下来, 降为一普通工程师, 要自己动手做project了. 老F开始当然转不过弯来, 心情很低落, project自然做得不顺当, 人又胖了不少, 看似有忧郁症前兆. 过了一段时间, 总得收拾心情做事的, 他也只好面对现实. 我与他有不少工作上的交往, 有一个project是各司其职, 但必须协调配合, 这样便对老F有了深一层的了解. 原来以为当过副厂长的什么都懂一些, 对生产应该十分熟悉, 但是老F常常来问我工厂的生产运作系统的问题, 如怎样从工厂的生产, 库存, 成本核算系统中调资料, 怎样理解生产过程中各类计算公式, 使我颇感吃惊, 这些不都是以前他在台上时考考我们的题目吗? 原来在美国也有外行领导内行. 更让我吃惊的是, 不当头头了, 老F成了标准钟, 准点踏进办公室, 准点离开. 到了星期五下午, 或是他的老板休假出差日, 他便提早离开, 积极性一点都没有了, 门面一点不用装了. 我还是很尊重这位”老领导”, 能帮忙的尽量帮忙, 心里对他以前对我们的严要求还有些感激, 正是因为他的严要求, 我才下工夫去弄懂弄通生产工艺和工厂运作系统, 还是我的老哲学, 自己的工夫不会白费, 积累的东西到哪一天就用上了. 至少他现在来问我, 我胸有成竹, 对答如流, 感觉良好, 因为我居然还可以帮帮老美+老厂长, 给予的感觉是让人的心里满足, 宽厚, 快乐. 写到这里, 想到老F做的project十分不顺, 心中为他黯然. 这是我们帮别人建一新厂, 其间双方发生争执, 老F至今仍然坐镇那里, 无法脱身. 原来只说他去帮着开工, 只需一个月, 可是一拖再拖, 他在这里的办公室已经关门快一年了. 想到他每天会受到对方的非难, 且长期离家, 日子一定不好过, 老F肯定在那里呆得烦透了. 为了熬到退休, 只好强忍痛苦, 到退休时, 人也快熬干了, 这是我们在公司的打工族的共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