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奇书,读者们往往从不同角度分析欣赏这部巨著:爱情故事,历史考据,家族/阶级斗争,文学欣赏,写作技巧,等等。从任一角度深入,可以成为一个学派,各个学派统称为“红学”。这是中国文学史中罕见的现象。而角度的选择,又往往和读者的年龄和经历有关。
“开篇不谈《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我从十二岁开始读《红楼梦》,读了几十年,一直到退休还在读,依然兴趣盎然。细细回想,我读《红楼梦》经历了四个角度的转换:少年时读爱情故事,文革时读阶级斗争,青年时读文学欣赏,中老年时读写作技巧,可称为我读《红楼梦》的四部曲。
第一次接触《红楼梦》是10岁左右。我在一个同学家里翻到了几本《红楼梦》的连环画,如获至宝。第一,我喜欢仕女画,常常照着连环画书临摹。第二,我的母亲博览群书,听她谈到过这部书。因为我年纪小,不允许读。那个同学让我借几本回家看,我喜出望外,放进书包就走。还没出胡同口,那个同学的妈妈骑车追上来,让我退回那几本书。我十分不解,又很委屈。那个阿姨见我要哭了,忙解释说,《红楼梦》不是小孩子读的书,你可以借其它的连环画书。我当时的那种失落感是难以忘怀的。以后听到一句老话:“老不读《三国》,少不读《红楼》”。
四年级结束时,文化大革命爆发。几乎所有的中外文学经典作品都被列为“大毒草”。幸运的是毛泽东老人家喜欢《红楼梦》,发出最高指示﹕《红楼梦》是一部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反映了阶级斗争,这才使这部经典免于绝灭之灾。那时,学校停课,我有大量时间读书,但无书可读。我有一个好朋友叫小青,她的父亲在作家协会工作,家中藏书很多,我终于找到了一部三卷本的《红楼梦》,忙借来上卷,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大人们忙于应付文化大革命,无瑕顾及我们的教育。我很快读完了上卷,就悄悄告诉小青“我要中卷”。虽然老毛有指示,但许多人仍认为《红楼梦》近似黄书,我不能不多加小心。可笑的是小青不解其意,拿来一本<<钟>>的小说,叫我哭笑不得。我附在她的耳边说﹕“我要借《红楼梦》的中卷”。简直像搞地下活动。
十二岁时读《红楼梦》,只对宝黛的爱情故事感兴趣,从林黛玉进贾府起,到林黛玉焚稿断痴情止,其它章节往往一翻而过。我们几个小女孩儿偷偷读《红楼梦》,开始萌发了对男女恋情的憧憬。可悲的是,文化大革命不许谈爱情,更不能讲性教育了。即使是成年人,面对婚姻家庭,也一律以革命同志关系来对待,哪来那么多卿卿我我,柔情蜜意﹖ 《红楼梦》中宝黛的爱情是曲折隐晦,不敢明言,有时甚至相互折磨。可悲的是,两个多世纪过后,旧景重演,爱情又变成一个下流名词,与轻浮挑逗,甚至与流氓行为等同。
文化大革命扭曲了我们少年期的心理发展﹕小学六年级,男女界线分明,很少交往。男生行为粗野,满嘴脏话。女生高傲矜持。如果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偶然进行友好谈话,大家就会起哄,说他们有“不正常的关系”。我是班干部,和男生的接触只限于开干部会。我表面上摆出一付“不理男生”的严肃面孔,内心却向往着一个“贾宝玉”。那时,我心中的“贾宝玉”就是班长。他虽是个转校生,但很聪明,和称霸的男生拜把兄弟,对女生也很友好,还得到老师的偏爱,是全班的“人尖子”。每逢开干部会,我总是积极发表意见,想引起他的注意。两个世纪前,12-13岁的宝黛可以并排躺在床上,讲笑话,打打闹闹,“意绵绵静日玉生香”,我们却连拉拉手都不敢。
小学里有个女生叫史湘云,我感到很新鲜也很奇怪。一次,我笑着对她说﹕“你和《红楼梦》中的一位主要人物同名”。 她却很严肃地说﹕“我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她是资产阶级的臭小姐”。真叫我哭笑不得﹕封建社会末期的豪门闺秀一下子跃入了工业革命时期,不知这位史湘云读过《红楼梦》没有,或许只从毛的指示中略知一二。
进入中学后,文化大革命已深入发展。 这时的我,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已经“溶化在血液中”。当父母或下放农村或被关押时,我终于找到了家中的《红楼梦》全书,重新读起。我试图按照某些文章的指导,给所有的主要人物划线,以领会大观园中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的斗争。诸如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属于封建统治阶级﹔大部分丫环仆人刘姥姥,都是被统治阶级。宝玉黛玉则是封建家庭的叛逆者。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宝玉爱贾母王夫人,晴雯与林妹妹虽然相貌相似,同样快人快语出言不逊,却并没有结成统一战线。同时,大观园中,不仅有主仆之间的斗争,也有奴才之间或主人之间的斗争,还有主仆结伙与其他人的斗争,等等,我越读越糊涂了。
进大学已经二十出头,虽然晚了几年,但大学时代仍是朝气蓬勃,色彩缤纷。我和几个爱好《红楼梦》的同学,经常讨论这本书,比赛“红学”知识,还戏称“半个红学家”(江青语)。 一次上政治理论课,十分枯燥无味。不知由谁发起,我们几个“红学家”暗中传递《红楼梦》测验题。一人写出一个章目的上联,邀请其他人对出下联。诸如“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对“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或者对诗句﹕“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我故意出难题,考大家宝玉八个大丫环的名字,结果只凑出六个。另一位“红学家”更会出怪题,问袭人爱吃什么馅的包子,结果无人能答。教授那边讲得津津有味,我们这边考得热火朝天。
大学期间,开始探索《红楼梦》文学价值,注重文学欣赏。曾读到刘大杰的“论《红楼梦》的语言艺术”一文,谈到人物语言的个性化和景物描写的独特性,使我深受启发。 再读《红楼梦》,开始注意人物对话,景物描写以及诗词,酒令,灯谜等等。我对曹雪芹的个性化语言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是讲笑话打趣,凤姐和黛玉的语言截然不同;同一个柳絮诗题,宝钗黛玉湘云可以表现出不同的才华和志向。大观园赛诗联句的章节,诸如“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林潇湘魁夺菊花题”,“芦雪亭争联即景诗”,“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已读过十几遍,仍不厌倦。记得我和我的男朋友谈恋爱时,曾问他喜欢《红楼梦》中哪个人物的诗词,他却说他只喜欢“好了歌”,使我颇感意外。结婚以后他进入政界,才悟出其中的奥妙﹕“好了歌”描述了人生富贵无常,官场风云变幻,和前夫的人生哲学相符。《红楼梦》的诗词又吸引我去重读唐诗宋词,深深感受到中国古典文化的博大精深。
我还读了一些考据学版本学的文章,感觉繁琐枯燥,很快就放弃了。 我很喜欢《脂砚斋评》,最受启发的是该书对《红楼梦》的分析和“解密”,使我能够更深入地欣赏这部奇书。以贾府丫环的名字为例,四春的四个大丫环名字分别含“琴棋书画”四字,又加上四个动词,分别为抱琴,司棋,侍书,入画,新颖别致。 宝玉八个大丫环的名字颇富有诗情画意﹕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碧痕,绮霞,茜雪,檀云,美不胜收。贾母的丫环是鸳鸯琥珀,显示老祖宗的荣华富贵。王熙凤的丫环叫平儿丰儿,简单又求好运,反映了凤姐粗俗文化浅。李纨的丫环名为素云碧月,衬托出这位大奶奶“心如死灰”的守寡境遇。
88年到美国读博士,对西方文化有了更多的了解,但《红楼梦》在我心中依然占第一位。 当我取得学位,得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之后,又想读《红楼梦》。为了提高我的英语阅读水平,我从S学院图书馆找到了英文版的《红楼梦》。只翻了几页,就遗憾地放弃了﹕《红楼梦》以语言艺术取胜,再好的翻译家也难以担此重任。还是读中文版吧。这时候读《红楼梦》,不仅是文学欣赏,还注意汲取知识。例如,我喜欢细读大观园房屋庭院的设计,幻想那里的湖光山色。每一处建筑的名字也是美不胜收:“潇湘馆”,“蘅芜院”,“秋爽斋”,“藕香榭”,“稻香村”等,不仅名字别出心裁,连居所也不千篇一律称为“堂,院”,让人感受到中文的丰富优美。又如,大观园宴会的大菜,平日的小吃,小姐公子的各种御寒外套和清凉纱裙,都展现了当时中国的烹调业纺织业的先进水平。虽然有人批评曹雪芹有一种对奢华生活的自我陶醉,我却感谢他对当时的上层社会做了真实的记录。
97年我母亲来美国旅游,带来王蒙的《红楼启示录》,其中充满了新鲜的见解,有些观点是我闻所未闻。他的许多评论都是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出发,有褒有贬,将《红楼梦》 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水平。 当时忙于工作和家庭,没有时间细读。直到女儿离家上大学,有了较多的时间。 这时读《红楼梦》不再被故事吸引,也不再停留于文学欣赏,而是追溯曹雪芹的文学创作之路。我喜欢将《红楼启示录》和《红楼梦》一起读,别有情趣。王蒙的书确实给了我许多新的启示,使我能够进一步了解曹雪芹的写作技巧。
最令王蒙和其他评论家击节称赏的是曹雪芹擅长以特写来塑造人物,通过一个场景,一个情节,凸现人物的典型性格: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卧芍,凤姐弄权。四春的性格生平各不相同﹕元春省亲,迎春读经,探春理家,惜春作画。又如贾琏偷情,宝玉挨打,湘莲悔婚等等。丫环仆人中,椿龄画蔷,晴雯补裘,香菱学诗,鸳鸯发誓,紫鹃情辞,茗烟闹学,等等。曹雪芹的天才之笔,为我们提供了清朝贵族大家庭的人物画廊,个个诩诩如生。可以说,这些人物特写真正是“前无古人”。人物特写是长篇小说里的短篇,既是整个故事的有机部分,也可以作为精彩的独立章节。读过全书之后,读者可以选择任意一个章节开始,反复阅读。在我读《红楼梦》 的几十年里,从头至尾读也许只有6-7次,但选读则是无数次。
退休时真想买一套《红楼梦》,一直未能遂愿。从O大学图书馆借到一部120回横排版《红楼梦》,真象是和老友重逢,喜出望外,常常读的废寝忘食。我借了这部《红楼梦》一年,到期时真是恋恋不舍。最后还是将最喜欢的章节复印,以便反复阅读。可喜的是,两年前终于得到母亲的脂评本《红楼梦》,我可以尽情享受这部永远读不倦的奇书了!
京人和几位喜爱《红楼梦》的同学经常讨论此书。在喜欢此书的读者中,你们也应该算是比较认真的发烧友。至于戏称“半个红学家”,以在下的阅历,这些人是多得火车都拉不完的。但读到像张爱玲那样不同版本的字看时都能挑出来的,这又是很少的。
以作者对《红楼梦》及“红学”的知识,我很诧异读到“我很喜欢《脂砚斋评》,最受启发的是该书对《红楼梦》的分析和“解密””。于我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脂砚斋评》”这一说法而不是通用的“脂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如要具体一点的话,大家会用庚辰本、乙卯本、甲戌本。后期学者当然还有用列藏本和蒙古王府本。在我出国以前(86年),是极少的人能读到“脂评本”的。那时能读到戚蓼生序本石头记(戚序本)就很不错了。这一情形在21世纪得到了彻底的改变,首先甲戌本(一般认为这是最有价值的脂评本)在2000年由邓逐夫先生校订作家出版社横排出版,然后庚辰本也以同样的方式出版。朋友告诉2017年出的《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会及主要的脂评再加上周汝昌先生的批点也很好。
49已降,我相信绝大多数国人读的是启功先生校订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红楼梦》,其底本是程乙本。以后在60和70年代出的都是启先生的本子上若加修改的本子。1982年出版的由冯其庸先生负总责校订人文版(以程甲为底本)是至今集大成,也是最好的本子。里面有刘旦宅先生画的插图,尤为精美。
关于 “最受启发的是“脂评本”对《红楼梦》的分析和“解密””,也让我颇是诧异。事实上,你举的那些例子,读过一些红学的书都是早已熟知的。在那个很难读到脂评本的年代,如果说要读到胡适先生的《红楼梦考证》和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辩》并非易事,那么要读到周汝昌先生的《红楼梦新证》(上下两册)却不是很难。周先生是红学的真正集大成者。
王蒙的《红楼梦启示录》的确可读,也有许多新颖的观点,如讨论宝黛是否是性压抑,王夫人许多所为是不是有更年期的因素,等等。但说其“将《红楼梦》 的研究推向了一个新水平”,恐怕太过溢美。从文学批评的角度说,王著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在《红楼梦启示录》的基础上,他后来又出了一本《谁解其中味?》,重炒剩饭。
你显然是77或78级的,80年代初起,有定期的《红楼梦学刊》(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主编)和上海出的不定期的《红楼梦研究期刊》(?)。那时我每期都读。说到刘大杰的“论《红楼梦》的语言艺术”一文,不知你是否读过何其芳先生的《论红楼梦》和王昆仑先生的《红楼梦人物论》?这两本书都很好。在80年代初著名的美学家王朝闻先生出了一本厚厚的《论凤姐》一书,我还买了一本。只是后来知道此书的人不多。
在80年代初,杨宪益和戴乃迭英译本《红楼梦》出版,我从图书馆赶紧借来,但实在读不下去。当然主要是自己英文太差,但你说的也是重要原因。但杨宪益和戴乃迭英译的《离骚》却水平很高。
看了你的文章,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谢谢你!关于《红楼梦》可说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