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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晔:那时的北大,贫穷然而精彩

(2019-11-20 01:20:47) 下一个

吴晔:那时的北大,贫穷然而精彩

我与北大可能无缘。想起在北大的四年,我常自愧不已,觉得学到手的东西太少,该学而未学的东西太多。每想到北大,想到那在我眼中永远巍 峨的图书馆,永远秀丽的未名湖,我便悄然汗颜。每次鼓起勇气再回北大,总是急急忙忙、怯怯地顺未名湖边绕一圈,瞟一眼熟悉而又陌生的图书馆,便匆匆离去。 当年同学们约定北大建校一百周年时“未名湖边见”,可我始终未敢下决心在北大一百周年时去见北大,不敢见那些曾教过我的老师,和那些当年风华正茂、如今各 有成就的同学。

也许我真与北大有缘。当年我与北大差点失之交臂,却终于聚在一起。恢复高考的头两年,我因家中缺劳动力而放弃了高考。1979年,我一边在筑路工地 上干活,一边自学。由于已干了几年活,又没进学校复习,所以我就像没人关心的“舍娃子”,到细柳(即汉代大将周亚夫的细柳营旧址)去考试时忘了带粮票(那 时没有粮票你就别想吃饭),高考三天我饿了两天,父母亲忙于繁重的农活,根本就忘了我。7月9日考完后回到家,我狼吞虎咽吃了一肚子,就扛起锄头下地了, 始终没人问我考得怎样。

成绩下来了,在周围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父亲这才在愁苦黯黑的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问我报哪个学校,我说就考个户口(对农民来说一个商品粮户口就够 令他们羡慕了),就在西安上吧,离家近了还能帮着干些活。一辈子没敢耽误半天农活的父亲没说话,例外地扔下抗旱保秋的大事,骑车到西安去了,天黑时他回 来,说找了两个老知识分子请教了,人家说,娃这么好的成绩,又考的是文科,不上北大可惜了。我说,太远了,生活费太高,还得花路费,给家又帮不上忙,算 了。父亲说,去吧,农民这营生,几千年,一代一代人,没有个了的时候,你把自家的路走好就行了。就这样,我懵里懵懂进了北大。

混进去了,而且在北大混了四年,竟然不知不觉骨子里血液中都溶入了北大情愫。

那时候,我的北大比较穷。

我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三届学生,走进一律青砖青瓦、温馨雅致的北大校园,我感到很自在,至于那湖光山色,绿树草坪,对我则是一种过分奢侈的享受 了。那时北大几乎没有新房子,除图书馆比较现代一点外,其余建筑风格均是传统的。勺园是我进校第二年建的,五四操场旁后来又建了一座教学楼,其余就没什么 了。

宿舍区虽然拥挤,且青砖灰舍比较陈旧,但有树有草,一天到晚人欢马跳地,有生气 ;燕南园碎石小径通向绿树掩映中的独立小楼,蕴致无穷,魅力无穷,一些全国著名的老先生就住在这里,他们有时在小径散步时,就可能被穿过这里去图书馆的我 碰见,我点头问好尽我学子的礼数,老先生大都是露出慈祥的笑容算是回礼。

那时候,我的北大比较穷,燕南园荒草半侵小径,树木不事修整,藤蔓自由放肆,墙瓦灰旧,显得有些破败衰微,但在我看来却是返朴归真、抱朴守拙的大智慧的生长福地,每每经此,心中不由得便涌动亲敬之情。

那时,我的北大老师也很穷,他们庆幸自己的有生之年还能碰上这么一个春天,急急忙忙从各自的尘封处回到岗位上,家未安妥就走上讲台,竭力弥补无情岁 月的沟壑。我去过几位老师的家,他们常是一家人挤住在筒子楼里,楼道堆满了杂物、炉灶、锅碗瓢盆。老师欢迎学生来求教,但却羞涩地道歉,因为找不到一个合 适的地方坐,后来有的老师就干脆过些天到学生宿舍走一圈,询问有无学习上的困难,免去在家里接待学生的尴尬。

我猜想那时候,我的北大老师们内心里都各有其酸楚的梦影难以摆脱,但他们是很伟大的,无论生活现实给他们强灌进什么滋味,只要一走上讲台,他们都那 么尽心竭力,全力以赴,哺出知识的琼浆;即使冬天,内心的热情也能使他们额头上泛起晶莹的汗珠,染白了手、四处飞扬的粉笔末从未引起他们“空气污染”的恐 慌与警惕。他们不仅是学问的修行者,也是道德的修行者,讲台上,他们的形象是圣洁的。许多老师的音容笑貌虽历经岁月沧桑,至今仍长留我记忆深处,不能磨 去。

“你是北大的?!”每当别人用一种钦敬的口气来肯定我的出身时,我心里总有一股别样的滋味涌上来:正是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优秀教师,才支撑起四海之 内连绵不绝的叹服与仰慕。同时,我内心里总隐隐感到不安:北大给予我的庇护何其多,而我对“北大”这两个字的精神内涵却知之甚少。

那几年,我经常要为生计发愁,学得太少了。为了生存,我当过家教,为别人抄写书稿累得手都抽筋了,还干了很久的扫楼道打扫厕所的活,但报酬菲薄,我 仍然手头窘迫。有时进城坐302路公共汽车,一毛五分钱的车票掏不起,我便坐到半道下来步行。那时食堂里一块腐乳卖四分钱,早餐时我半块馒头半块腐乳打发 一顿是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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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画像:当民工

由于严重营养不良,我患了肠胃痉挛的毛病,经常疼得蜷缩成一团在床上打滚,虚汗湿透了衣衫,几次被同学送到校医院……那时,我们班许多同学都来自农村或城市贫民家族,享受全额助学金,每月19.5元人民币。

记得一次刚发助学金不久,几个同学相约去逛海淀镇。大家都明白自己口袋里钱不多(因为要先安排好每月的饭费、生活必需品开支,才敢上街),所以一条 街走到头,各种门类大小商店(那时海淀镇远没有如今繁华)都转遍了,谁也没舍得从口袋里掏钱买东西。再转回来时,见新华书店门前推出一辆平板三轮车,上面 一堆旧书,降价了!大家围上去,你挑我拣,煞有介事。

可能大家都明白自己囊中羞涩,所以选书时保守持重,一看稍微贵一点的就装作看不上,又扔回车上,几经淘汰,最后大家终于选定一薄薄的小册子,生活类的,书名忘记了,封底上圆珠笔手写的字遮在原定价处,0.05元。

心中有数了,每个人都乐得做人情,争抢着掏自己口袋,嘴里还忙着表态:“我来我来!”然而这时奇迹发生了,四个大小伙子掏了半天,竟然未凑够5分 钱!终于,大家脸上挂不住,放下书,根本不敢正视卖书人的脸色,一溜烟撤离现场。直到离旧书摊远了,大家才自我嘲讽地大笑起来,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有 的甚至笑岔了气。

后来有人作诗咏之,以示纪念。那情景,我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那种北大式的穷透了的快乐,毕业以后似乎再也没有过。那时候,北大里的我们很穷,窘迫 的经济和奢侈的快乐只有在一种昂扬的精神协调下才能统一于一体,才会不服输,不为命运的淹顿所困挠,不为脚上的荒草野藤所羁绊。这便是我的北大。

那时候,我的北大是宽松自由的,必修课要求及格,选修课要求过关即可。对老师来说,你可以搞你的专题研究,以你的研究成果“开科授徒”,而不必一定要去讲那些宽泛的史啊论啊的东西,因那些很难发挥教师的才能。但是,如果讲得不好,可能教室里的学生就会溜光。

学生也如此,你可以不去上课,因为几乎所有课都不点名;你也可以只考个及格,绝对没有人因此而笑话你。但是,如果你在与周围人就知识学问的讨论上搭不上话,或意见浅薄幼稚,甚至谬误百出,那你是绝对要被人厌弃的,你会感到孤单无助。

所以那时候,对那些“读书虫子”熟啃课本跟在老师后边亦步亦趋,老师固然不讨厌;对那些不上课不听课却能另辟蹊径的学生,老师也不抱偏见,有时甚至还带点默许赞赏的态度。在这种环境中,我在北大的学习其实是比较轻松的。

我本来“自由主义”比较严重,除古代汉语等基础课外,哪一门课我喜欢其内容,老师又讲得好,我自然不怕起早贪黑去听。但如果这两个条件有一项不符 合,我便兴趣大减,隔三岔五便不想去听课;如果课的内容也不喜欢,老师讲得也不如意,我可能逃课的次数更多。我在北大的确不是个好学生。

记得上民间文学时,我逃课就很多,原因并非我不喜欢这门课,也不是老师的学问不行,只因为屈老师的口音我实在听不懂,她又有咽炎,她竭力想说普通 话,又实在说不准,她讲着费力,我听着痛苦,听了两节课后就索性不去了。等到考试时,我的出现引起了屈老师的注意,她走到我身边问:“你是这个班的吗?”

我心慌了,知道老师发现了秘密,便老老实实地说:“是,但缺过课。”本想就此逃脱,没想到屈老师又说了一句:“我好像没见过你。”这下我又不老实 了,说:“上课还是经常来的,只不过在后边坐着,你可能没注意。”旁边同学发出一阵窃笑。屈老师还想说什么,我连忙埋下头去做题。屈老师走开了。现在想起 来,真想对那时教过我的老师说一声:“对不起。”

我不是个好学生,最明显的例子是英语学习的失败。早年孤苦奋斗的经历对我后来的生活影响很大,经常促使我在逆境中奋起,在平时认真做事,认真做人。 但早年的生活带给我的也并非全是积极影响,有时认真过头了,反而害了自己。或者说由于长期艰难的下层生活使我养成孤僻内向的性格,心胸也“缩水”了,和北 大海纳百川的王者精神很不相称,和周围的环境也难以和谐,令我多次尝到失败挫折的滋味。

当时,教中文系公共外语的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人长得不错,可喜欢眉飞色舞搔首弄姿,令我这个“年轻的老古板”很不习惯,心里暗生出几分讨厌情绪,连带着对英语这门课也日渐懈怠了。

有一次,这位女老师叫我起来翻译一段课文,我根据英文原意译成汉语时用了“或者……或者……”这样的句子结构,万没想到竟招来这位年轻女老师一顿迎 头痛击:“这算什么句子?这是中国话吗?还中文系呢!怎么学的!还或者或者,多可笑,大概就你一个中国人这样说话吧?我怎么没听到别的中国人这样说?你们 听见过吗……”她语调轻浮夸张,眼神在教室内来回瞟动,眉飞色舞,还耸动着肩膀,竭力引逗大家来嘲笑我。

当时我气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只有惊诧和愤怒的疑问:她怎么能这样?这位女老师的名字我早忘记了,但她那神态、动作及语调我至今忘不掉,如 果说北大四年中有人能让我过了十多年还想起来就讨厌,那就是她了。每次想起那幕情景,我就浑身不舒服。本来,在农村干活时我就自学英语,兴趣挺浓,成绩也 还不错。没条件时我拼命学,有条件学时反倒因这么一个女人的几句挖苦而彻底丢弃不学,这不能不说是因我性格弱点而造成的损失。

也是我在北大这个相对宽松的环境中放纵了自己的弱点,才有了学业上的重大损失。直到今天,我的英语仍在低水平徘徊,而且常是一拿起英语书,心中就不 由自主泛起一阵厌恶的情绪。在北大的我,出了北大的我,其实一直都是很幼稚,很意气用事的。所以,我的北大四年很亏。当时却是很为自己的不怎么上课又能在 考试时蒙混过关而得意呢!

不上课时,大部分时间是去图书馆看书,有时也睡懒觉。冬天睡懒觉的现象比较严重。我还不算“杰出”的。有一个同学,人很聪明,又懒,极少去上课。别 人去上课,他醒来也不起床,能连续躺几个小时。一次,上午课上完了,同学们吃完午饭回到宿舍,他还在床上躺着,早饭没吃,午饭也打算省了。

过了一会儿,老师到宿舍来了解大家学习及生活状况,嘘寒问暖,答疑解惑,话说起来就一时刹不住车。也许是老师时间长了没来,真有那么多关心的事,也许是同屋的坏小子捣乱,故意引老师打开新的话题。说话如喝酒,打开一个话题如打开一瓶酒,总得说完或喝完才能了事。

老师就坐在睡懒觉那位同学的下铺。上铺蚊帐垂放着,听不到丝毫动静。老师还特意问了句:×××呢?同屋的一个坏小子说:可能吃饭晚了,马上就能回 来,你等一会儿。大家尽可能憋住笑。终于话说得无可再说,老师还要到其他屋里走走,这才告辞。老师一出门,只见上铺蚊帐里“腾”地窜出一个人,外衣也不 穿,踢踏着鞋冲出门直奔厕所而去。

北大的宽松自由如海洋,善游泳且努力者自然从中获益多多,如我之类不善泳且懒惰,常在岸边歇息观望的人,大概离校后都有入宝山而空手还的悔恨感觉,这实在是羞于说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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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学子在北大,后排右一 吴晔

那时候,我的北大是丰富多彩的。刚入学时,我们在学四食堂就餐(后来经过改造变成了礼堂),里边没一桌一凳,只是很大的一个空场,同学们买了饭菜便 蹲在地下吃,每天都有走路不小心者将别人饭盒菜盒踢翻的现象发生,一餐过后,地上便一片狼藉。学生多,心性杂,你的饭盒稍微新一点,刚打好饭菜放在那儿, 转眼就找不见了,不知是被人看中了还是端错了。有一次我也端错过别人的饭盒,等吃完饭才发觉,再回头找时已茫然无主,也不知丢饭盒的那位怎么骂哩!

聚集在北大的同学来自天南海北四面八方,说话南腔北调,禀性千奇百怪,自不乏张狂怪僻令人难以接受者,但终究以谦谦君子居多。同班同宿舍自然是最相 熟的,但亦另有组合,如同乡的来往也颇频繁,书画协会将喜好书法绘画的集合在一起,五四文学社将才子才女们聚拢到旗下,排球、足球比赛使球迷们激动得魂不 守舍,冰魄花魂般的月光将未名湖边小树林中的对对情人拨弄得痴痴呆呆。冬天,在未名湖的冰上学滑冰可能撞出一个好朋友,夏天,在游泳池可能相中一个有情 人;图书馆里,一个偶然遇到的邻座可能是你切磋学问的好对手,闯进别的系教室里听几堂课,你又会结交许多新朋友。

总之,北大的丰富多彩无时无处不在,只要你动一动,便会有收获。我的一个同屋便是个名闻校园的人物。他的特点用陕西话形容叫“性凉”(好像是说一味 中药),干什么事都慢慢吞吞,不急不躁,有时显得迷迷瞪瞪。平时他交往较少,可从某天开始他走到哪儿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我不明白怎么回事,问他。他说是踢 足球认识的。又补充一句:其实我也不认识他们,可大家都认识我,我也没办法。我说:那肯定是你的球踢得好。他说:好倒不见得,主要是我踢得比他们精彩。

那段时间我没看足球比赛,于是请他讲讲。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最精彩的那一场,我从中场断了球,以娴熟的技术左盘右带,躲过七八名队员的凶猛拦截, 单枪匹马不屈不挠冲向球门,一看守门员想上来扑抢,我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把守门员甩在身后,面对空门我拔脚怒射,你猜怎么着?飞了。我说。错,进了,他笑 眯眯地说:但进的是自家门。这已经是第二个了。上一个是在后场断到球,朝前冲了几次出不去,转了几圈有点晕,回头一看球门就在跟前,很轻松我就给了一脚。 这次大家一看我中场断球朝回跑,知道又要坏事,拦截我的都是自己队员,他们不拦我我可能没事,一拦就把我搞糊涂了。把你气死,把你笑死。球场上下或笑他, 或骂他,但比赛结束后,大家都成了好朋友。

那几年我的北大被球赛搅得狂热起来,三大球的第一翻身仗便是中国女排的夺冠,乐傻了的青春冒出了火苗,将自己床上垫的草席拿到楼下烧,提着洗脸盆、 拣根树枝敲打着,欢呼着出去游行,等回来时洗脸盆已被敲出个窟隆。那次袁伟民、邓若曾带国家女排来北大,多少青春男女欢呼着流出了眼泪。那几年电视机还是 奢侈品,我曾经为看一场实况转播,和几个同学巴结一位食堂做饭的师傅,给人家掰了两大筐扁豆!

那几年,正是中国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之初,学术思想界亦十分活跃,北大能经常地请到海内外学术思想界的著名人物来办讲座,每到这时大家便蜂拥而至抢 占座位。学生太多,同学们的求知欲太旺盛,所以每次好的讲座不仅坐满了人,连过道都站满了人,有时候挤得你恨不能把耳朵从人丛中伸出去。

那几年,我的北大很精彩。在给我们讲过课的老师中,学识深厚、名闻遐迩的老先生们不用说,即便中青年教师,也不乏特色鲜明令人难忘的佼佼者。袁行霈 老师风度儒雅,板书俊逸飘洒,不知倾到了多少学子。每次他开课,都有不少外系的学生挤进来,与其说是来听,不如说是来看。乐黛云老师泼辣干脆,讲《子夜》 时一拍大腿:“老赵就喜欢这个调! ”引得整个教室一片欢腾。赵齐平老师讲元曲,听他的课如听戏,身段、手势、腔调,都能引人入迷。倪其心老师讲课总像是在生气,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似乎能听 见嘎嘣嘎嘣响,但却字字到位,句句准确,不浪费一点唾沫。何九盈老师的古代汉语听的人也多,他瘦小的身影面对着大教室,总是使尽全身的力气,摆出一副不讲 明白决不罢休的架式,至今想起来令我感动。

许多许多老师,回想其音容笑貌如在昨日,他们在学问的讲台上鞠躬尽瘁,现在多了几道皱纹,添了几绺白发?

写于1997年;原载作者微信公号晔公好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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