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I Will Always Love You
我又住进了10年前住过的宾馆。躺在10年前躺过的床上,看着10年前芸给我的照片,听着10年前芸录给我的情歌,回忆着10年前发生的事情 …
记得我毕业离开N市的那天晚上,当火车徐徐开出N市火车站的时候,我的心就象被活生生地从胸膛里扯了出来,撕心裂肺般地难受,我的人随着火车离开了,但我的心却留在了原地。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有三个字反反复复地出现 ―― “我想她!”
黑夜里,火车象一条巨大的蟒蛇,越过平原,穿过丘陵 … 火车越开越快,我离心上人越来越远。每到一站,我都有冲动想跳下车回到芸身边,但不行啊,那时候我母亲的生命微弱得就象风中的蜡烛,随时都有可能被吹灭。一边是我心爱的爱人,另一边是我病重的母亲,理智告诉我必须尽快赶回家。
从芸录给我的那首歌中,我能感觉到她当时对我们的未来挺悲观的。我能理解她,毕竟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发展得太快了,没有时间去考虑未来怎么样;其次由于我们两人的性格都比较心高气傲,明明心里非常爱对方,但嘴上什么都不说,谁也没有向对方要求什么承诺;最重要的是青春校园的爱情故事能有几个经受得住社会现实的考验?周围毕业既分手的例子太多了。但当时的我却不象芸那样的悲观,因为从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 She is the One” ,我们的缘分是命中注定的。
接下来的大四暑假,我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家里有过瘫痪病人的应该都知道,国内的护士是不管日常护理的,所有的日常护理都要靠家属。当时母亲住的一中心医院是个人字型的高层建筑, 每层有三个部分,妈妈住的 8 楼是脑内科,旁边分别是脑外科和内科。在此期间我认识了很多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个得了肌无力,左眼皮无法睁开,风趣的叔叔;一个得了脑水肿,脑袋大了一圈,慈祥的阿姨;还有一个才上小学就得了糖尿病的可爱的小妹妹。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从沧州转过来的病人,他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家是农村的,刚刚拿到北大的录取通知书。据说是家里盖新房时淋了雨,发烧几天后就得了急性脑炎,全身瘫痪。由于医院人满为患,没有床位,只能临时被安置在走廊里。我经常看见他妈妈坐在他旁边抹眼泪,过去一直一帆风顺的我第一次意识到,人活着会那么不容易。
9 月初的一天凌晨,我和妹妹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电话里父亲让我们赶快去医院。我们当然明白这个时候来电话意味着什么,我们飞快地冲出家门,拦了辆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医院。但还是晚了,等我们冲进病房时,母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和妹妹痛哭失声,我还记得前一天晚上我和妹妹回家前与母亲道别的情形,我忘记不了她老人家看我们离开的眼神,那么深邃,那么明亮 … 她嘱咐我和妹妹不用再陪了,早点回家休息,没想到这一分开竟成了永别!母亲的丧礼办得很隆重,作为长子的我象木偶一样,机械地完成着别人交代的程序,麻木的大脑已经顾不上去伤心去难过了,直到晚上躺到床上的时候,才开始体会到“我再也没有妈妈了”,一个人用被子捂住脸,无声地哭泣 …
虽然母亲生前没有机会见到芸,但从第一天我和芸在一起,她就感觉到了,儿子的变化怎么能瞒过细心的母亲眼睛呢?当我回到家给母亲看芸的照片时,母亲仔细端详了老半天后,一边夸芸漂亮一边流下了眼泪。我理解母亲当时内心感觉肯定非常复杂,她一方面为她的儿子高兴;另一方面因为知道自己来日不多无法亲眼见到儿子结婚而感到伤心。
我毕业那年的国庆节,芸打电话给我说她要给我一个惊喜,原来她已经买好了北上的火车票!当我去车站接芸的时候,看见她婷婷玉立地站在站台上,我一把就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我们旁若无人地拥吻在一起 … 三个月的两地相思使我们之间的爱恋就象高峡出平湖的洪水般高涨,一见面就犹如出闸的“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 几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我记得芸临回学校的那天夜里,我们不停地亲热,几乎没有睡觉,仿佛要把过去已经亏欠的和未来将要亏欠的一次性的补回来。
这种“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日子我们过了两年。我们几乎每周都通电话,平均每周都能收到两三封对方来信。如果有假期的话,不是她来看我,就是我去看她,电影“周渔的火车”里男女主人公铺了三年的铁路结果阴阳相隔;我们比他们幸运,我们只铺了两年的铁路,芸毕业后就不顾父母反对只身来到我住的城市,一年后,我们就结婚了。
一晃10年过去了,我发现很多过去的事情都记不清了,脑子里时常会突然冒出一个场景,一次对话,甚至一个简单的画面,但仅仅是些记忆的碎片,之前之后发生的事情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甚至让人怀疑是在做梦 … 记得有段时间我脑海里经常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我和芸在一条山路上走,山路旁树木从生,路两旁怪石嶙峋 … 后来我跟芸提起此事,通过她的提醒才回想起那是我和芸刚结婚不久去杭州旅游,我们去灵隐寺附加寻找三生石的情景。三生石其实就是两块非常不显眼的大石一高一低靠在一起,如果没有事先向附近庙里的师傅打听,我们还真的找不到。据说如果有情人在三生石前许愿,就会缘定三生,前世、今生和后世,三辈子的缘分。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了,既然当初你们如此相爱,为什么现在离婚了?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我不认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爱情和婚姻,似乎是建立在不同的基础上的两件事,轰轰烈烈的爱情并不能保证稳定持久的婚姻。我过去过于相信我和芸之间的缘分,一厢情愿地认定我们的婚姻基础牢不可破。其实相爱容易相守难,婚姻需要经营,等我明白这个道理已经太晚了,就象芸对我说的,“感情就象银行帐户里面的钱,陈辉你只取不存,现在这个帐户透支了!我已经不爱你了!”
此时此刻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宾馆房间里,窗外秋风秋雨愁煞人,我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毛毯。在地球的另一端,不知道芸现在是不是正在上班?不知道她是否能够感觉到在远方有一个人此时正在撕心裂肺般地想念她 …
初秋的天 冰冷的夜 回憶慢慢襲來
真心的愛 就像落葉 為何卻要分開
灰色的天 獨自彷徨 城市的老地方
真的孤單 走過懮傷 心碎還要逞強
想為你披件外衣 天涼要愛惜自己
沒有人比我更疼你
告訴你在每個 想你的夜裡
我哭的好無力
就讓秋風帶走我的思念 帶走我的淚
我還一直靜靜守候在 相約的地點
求求老天淋濕我的雙眼 冰凍我的心
讓我不再苦苦奢求你 還回來我身邊
………………… 秋天不回来 (王强)
一夜无眠。
起床后洗漱收拾完毕,我先去退了房,然后步行走到N大校门口的邮局把那盘录有惠特尼·休斯敦的“ I Will Always Love You ”的录音带寄还给了芸。途中还路过了当年我和芸第一次后紧张地查阅避孕知识的新华书店,触景生情,我不由得一阵心痛 …
一些都准备好了,我确认身上的证件还有芸的照片都在,然后去附近的车行租了一辆车。
(后记)
2004年十月的一天,N市的晚报上登出了这样一条消息——
“雨天路滑,市郊X山风景区发生交通事故;车毁人亡,加籍华人自驾车不慎坠落山谷。”
….
其实故事里面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我是一名神经内科的医生,陈辉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铁哥们。大概一年多前,陈辉回国参加他妹妹的婚礼期间偷偷地找到我,让我帮他做一次全面体检,因为他发现自己开始出现视力模糊、步履不稳、晕眩等症状,跟他过世的母亲一样。结果很不幸他被确诊和他母亲得了同一种病,多发性硬化症。陈辉当时让我保证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包括他的亲人知晓他得病的情况。
大概一个多月以前,陈辉又回国了,他已经和芸离了婚。他找到我,我们彻夜长谈,他原原本本给我讲了他和芸的故事。他告诉我,上次回加拿大后,他给自己买了一百万的人寿保险,受益人是芸,50%;还有他的父亲和妹妹各25%。他还拿出3万加元给我,说是要报答我为他做检查和替他保密。我没有要他的钱。当时我就有不祥的预感,我劝他想开点儿。没想到几天后就传来了他出事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我难过得几天睡不好觉,我知道他从小就是个很要强的人,宁愿去死,也不愿意瘫痪在床成为家人的累赘。我为好友的命运而哭泣,希望他的在天之灵安息,希望他和芸真的能缘定三生,下辈子再相会。在现实生活中,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个故事,但我不说出来又如鲠在喉,所以我用第一人称记录下了我朋友的故事。为了保密文中的“陈辉”和“芸”都是化名。
< 全文完 >
识食物者为俊杰
零九年二月 于多伦多
注 : 往事如歌 - 我和芸的故事 是 今生无缘 的姊妹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