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朦朦的，没有白云，没有蓝天。水是墨绿色的，随着巨浪疯狂地奔涌着，迎面冲了过来，在海边的巨石上撞个粉碎，化为无数的泡沫，在大大小小的碎石间盘旋着。柳眉坐在一块礁岩上，呆呆地望着新一轮的潮水，集结成一排白色的阵营，又一次冲了过来，又一次在震天的巨响中粉身碎骨。

这是柳眉与光华最爱的蒙特里海湾，他们常常来这里看海，看蔚蓝蔚蓝的天空，看海上自由翱翔的海鸥，感受大海惊天动地的生命力。今天却只有柳眉一个人，没有夫婿陪伴在礁岩的边上，也没有娇儿在海滩上用沙土筑巢。光华最近常不回家，又不知道在捣鼓什么鬼玩意儿，儿子去了朋友家做功课，柳眉一个人来这里吹吹混乱的头脑。

难道她错了吗？她是不是不该嫁给光华？每一个人都反对，从父母到好友，没有一个人赞成这段婚姻。他们认为光华是个疯子，一个没有责任感的男子，一个不会怜惜太太的痞子。

可是柳眉爱光华，无可救药地爱光华，她喜欢听他稀奇古怪的想法，她愿意他高谈阔论他的智能机器。光华是一个高智商的男人，却是一个及其低能的生活伴侣。他不会做饭，连个荷包蛋都不会煎，他不负责任，连儿子几岁都搞不清楚。他甚至连个工作都没有，一个堂堂的智能机器博士，却靠着老婆挣钱养家糊口。在国内时柳眉养着两口之家，在美国柳眉养着三口之家。这些柳眉都认了，她相信光华是个奇才，只是时运不好，她愿意做他背后的女人，她相信金子总会发光的。

他们常常来蒙特里海湾看海，一起坐在同一块礁岩上。柳眉沉醉于自然景色的美丽，光华则思索着他的智能方程。虽然景同梦不同，却也是和谐的，一位是美丽端庄的东方少妇，另一位是清瞿翩翩的沉思者。光华有时突然灵感来了，会跳上前面的巨石，叽哩呱啦地大声演说，吓得在巨石上栖息的海鸥惊惶逃命。尽管她听不懂光华讲些什么，那一刻柳眉是幸福的，那是她从少女时代起就仰慕的天才，被埋没的未来的科学巨人。

一阵小雨飘了过来，天空变得更加阴霾了。柳眉感觉有些冷，雨水打湿了她乌黑的长发，水珠子滴进了她的领口，冻得她的心忍不住地颤抖。

天才也是个爱捅漏子的人，他曾经自说自话拿了二十万，换了一堆做机器人的零件。那可是柳眉打算买房子的首付，害得他们至今还租住公寓。还有更利害的呢，他不知怎么中了邪，零首付，只付利率，在加州中部买了十栋放子。现在房市一路下滑，利率又一个劲地上浮，他们这回倾家荡产也还不了债了。

柳眉感觉身边多了个人，不用看，凭着第六感觉，她知道那是光华，不知从哪个鬼地方冒了出来。她不再理他，不想理他，从三天前就不理他了。不能再原谅他了，自以为是，不负责任，这样的男人要他干什么？

潮水奋力地冲了过来，天哪，巨石上摇摇晃晃站着一个人，像一根电线杆那样的男人，随时随地都会被风吹倒似的。柳眉站了起来，长发在海风中飘洒，海水没过了她的脚背。光华，那是她的光华，几天没有仔细打量过了，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竟然比巨石上的鸟屎还要白。

一个巨浪打了过来，光华趔趄了一下，他手上拿着什么？一只煤气灌！以死为要挟吗？柳眉冷笑了，光华就是以死要挟向她求婚的。

光华牵着柳眉的手，不乘电梯，拉着她一路小跑，上了三十三层的云海大楼。登高远眺，一览众楼小。那时云海大楼刚刚超过国际大厦，低头望去，小汽车如同蚂蚁一样小，柳眉澎湃的心潮就象天空一样开阔。那一刻光华跪了下来，象西方骑士那样求婚。柳眉是激动的，也是犹豫的，盼着这一天，也是怕着这一天。人人都劝她慎重考虑，光华绝对不是个好丈夫，父母的告诫她也不能不考虑。光华坐在了窗台上，一只脚跨到了外面，如果柳眉不答应求婚，他就这么一跳下去了。柳眉当真中了圈套，这么着被他赖上了，做了光华的老婆。每天铺床叠被，做饭洗衣，再加上出外挣钱，什么都大包大揽了。

死吧，柳眉咬咬牙，闭上了眼睛。“啪--”一声炸响，那一声其实并不太响，在柳眉听来却是震耳欲聋，爆炸声盖过了大海汹涌的波涛声。光华死了吗？血肉模糊了吗？柳眉跌坐了下去，没有坐到礁岩，却坐在了旁边的碎石上。海水浸没了她的下半截，尖利的石头划破了她的腿肚子，鲜血在苦涩的海水中化开。

柳眉一点也没有疼痛的感觉，她懂了，那声巨响让她懂了。她真傻，一直以来都那么傻，让市俗的想法扰乱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爱情在心中的位置。光华是她的，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光华能不能当家理财，能不能在学术界崭露头角，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爱他，只要与他在一起，她还图些什么呢？现在光华被炸死了，她该怎么办？还有儿子，那个与爸爸一样有着数学头脑的儿子，她该怎样向儿子交代呢？

“小眉，原谅我。”

光华在天堂里与她对话吗？柳眉睁开了眼睛，满天的气球，红的，黄的，紫的，绿的，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飘扬。天色已不再晦暗，变成了纯净的湛蓝，一道彩虹从海上跨越到陆地，五彩的颜色洋溢着喜悦的缤纷。

光华站在巨石上，一只手提着煤气灌。阳光从云缝中露出几缕金光，为他勾勒出血色的轮廓。光华在干什么，抽出一块桃色的东西，放到煤气灌上，那个东西随即涨成一个椭球。然后用他做惯机器人灵巧的手指，就那么一转，椭球随即飞上了天空。没有束缚，没有负载，椭球在空中轻漫自由地上升。噢，原来那不是煤气灌，而是一个充气球用的氢气瓶。她的光华还活着，活着，那声炸响只是一只爆破的气球！

“小眉，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光华站在巨石上，一如既往地夸夸其谈。“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粉丝，你的魔力是属于多维空间的，远远超过了数学的范畴。我爱智能机器，可是我更爱你，于是我更想在学术界搞点名堂出来。这是一场竞争，一场赛跑，我就象一个旋转的陀螺，被鞭打着，越转越快，越快越转。我将房子的首付买了零件，因为我的智能机器就快成了。只有我的智能机器成了，才能弥补这么多年来对你的亏欠。可是我还差一点点，还需要一些投资，你不肯给我，还将我从银行帐户上除名。我可以理解，也不想过多为难你，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我为难你还不够吗？于是我就去倒卖房子，当然生意我是最不在行的，就捅了这么大的漏子，我们将房子法拍了，让银行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吧。不要不理我呀，小眉，我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了，如果连你也离开我，还不如就这么跳下大海算了。”

柳眉听不懂光华的逻辑，不过最后一句话还是听懂了，她不能没有他，也许光华只是一个平庸的人，也许这辈子注定一事无成，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柳眉挣扎着，从水里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迈向巨石。她伸出双臂抓住了光华的双脚，“华，我信你，不要下来，千万不要下来！就这么一直顶下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这是老天爷欠你的。”

这是怎样的一幕场景啊！巨石上站着一个男人，满身金光，一手拎着氢气瓶，满脑子智能机器的奇想。下面拖着一个女人，湿漉漉的，双手拽着男人的鞋子，把握着科学奇才的命运。漫天五彩缤纷的气球，在蓝天与彩虹的王国里，飘呀，飘呀，犹如轻歌曼舞的仙子。成群结队白中带灰的海鸥，俯冲着，盘旋着，追逐着飘飘然的气球。

“啪--”一声炸响，一块橙色的碎片，翻腾着，掉进了欢快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