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情人节做什么?”
“我的初恋情人来这儿,我们共进烛光晚餐,”海伦有些羞涩,脸儿红到了耳后跟,“在自己家里。”。
“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海伦理解那对圆睁的眼睛,她已经习惯了,看惯了。毕竟她已经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一个世俗眼中的剩女。离初恋已经非常遥远了,自己也觉得有些自欺欺人。
海伦回到家里,轻轻地掩上房门。情人节,在自己的窝里,小小的,熟悉的,温馨的窝。呆在自己的窝里真好,没有亲戚朋友的唠叨,没有不熟的同事问一句,“你有几个小孩了?”她讨厌向人解释,单身一人,在这个成双配对的社会中,她是一个剩之又剩的老姑娘。
已经没有男性朋友约她出去了,但是情人节还是非过不可的。海伦是固执的,爱专牛角尖的。这就是为什么在讨论工作时,海伦老是与人争执不休,不像大多数在美国的中国人,在洋老板面前唯唯诺诺。多年以前她与航宇也是一个劲地争,从学术论文,一直到谁用那台航宇稀有的个人电脑,两人一直都是在争争吵吵。
海伦取出一瓶红葡萄酒,陈年的,纳帕溪谷的品牌。她将起子轻轻地转入瓶塞,然后用力拔起,醇香的,溢满了空气。她倒了一点在高脚酒杯里,微微地晃动一下,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抿了一小口,甜甜的,涩涩的,快意从喉部散发开去。海伦将自己的杯子斟满,又将边上的杯子斟满,然后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双双对酌才有意思呢。
海伦取出一对红蜡烛,鲜红的,象洞房花烛那样红的蜡烛。擦亮一根火柴,点上了一支红蜡烛,又用点亮的那支点亮了另一支。海伦关了壁灯,红蜡烛跳动了几下,温柔地照着她的小窝。蜡光是神奇的,蜡光下一切是朦胧的,模糊了空间,模糊了时间。那时中国还不流行情人节,航宇为她庆祝生日,生日蛋糕上点燃了二十三支蜡烛,摇曳着映衬出她扉红的脸颊。航宇是海伦的师兄,她们一起在实验室攻读学位。航宇见多识广,在学术上常常创新,海伦从一开始就挺欣赏他的。经常接触,经常争论,自然而然,欣赏渐渐变成了喜欢。航宇也算不上海伦的男朋友,航宇是想确定关系的,可是海伦偏偏不肯。她才二十出头,生活刚刚开始,学业还没有建树,怎么就可以与人确定关系呢?一直到多年以后,海伦赴美留学,定居美国,约会了几个男朋友之后,她才明白了航宇在她心中的位置。可是已经晚了,太晚了,航宇去了德国,与一位德国女同事结了婚。
海伦大口大口地喝酒,咀嚼着饭店里订来的菜肴,机械地吞咽着。玫瑰,没有玫瑰就不算一个完整的情人节。玫瑰会有的,过一会儿就会送来,她自己订的,当然有把握。航宇送了她人生第一束玫瑰,花儿好娇,花儿好艳。海伦舍不得花儿枯萎下去,她将花瓣收干,制成了真空花,将玫瑰的精髓,永远地留在了纪念册中。当没有男士再向她送花之后,海伦开始为自己订花。每次打电话时,她都要求花店在名片上书写:送给最爱的海伦,航宇。收到鲜花之后,她将花儿收干,制成了真空花,然后夹在纪念册之中。海伦打开桌子下面的抽屉,几大本,几大本的纪念册。她拿出一本,随手翻看着,眼光是迷离的,幸福的。海伦轻轻地抚摩着,指尖染上了清香的细末。一片片的花瓣,一段段的回忆,纷纷洒洒,令人可以永远津津有味地品尝。她将花儿一瓣,一瓣,平铺在桌上。铺了一层,再铺第二层,第三层,层层叠叠,一直到再也找不到空隙。真空花与鲜花不同,没有那么鲜艳,却是精美绝伦的,哪怕是那些永无休止的争吵,哪怕是实验室里枯燥无味的工作,一丝丝,一屡屡,在真空花中穿梭着时空,演绎为记忆中永恒的珍珠。
门铃响了,送花的来了。海伦快步赶到门边,在她伸手开门的那一刹那,泪水,不争气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她是不是一个疯女人,一个臆想狂,门外不是她的初恋情人,而是一个普通的送花人,送她自己订的一打红玫瑰。有些委屈,有些酸楚,更是带着无可奈何,海伦稳定了一下情绪,打开了门。
没有红玫瑰,一个中年男子,提着一个大皮箱。天呢,虽然有些发胖,那眉眼,那眼神,海伦不会看错的,那不是送花人,那是航宇!
“还是那么孤傲,不请我进来吗?”
“当然。”
“噢,约了男朋友?”航宇瞥了一眼桌上的一对酒杯,尴尬地笑笑,“不该在情人节这么冒昧地闯进来。”
“怎么找到我的?”
“社交网络啦,知道你还单身,就这么贸然地闯进来了。”
航宇看见了真空花,满桌的真空花,有些惊异,有些激动。拿起了一片,放在鼻子底下闻着,手指有些哆嗦,“你还是那么喜欢花,一点儿都没有变。”航宇打开了带来的皮箱,这下轮到海伦吃惊了,满满一箱真空花环!压得太紧了,一个挤着一个,砰,一个弹了出来,另一个也弹了出来,一个接着一个,争相跳到了地上。大朵的花,细碎的花群,大圈圈,小圈圈,白色的,紫色的,宽的,细的,林林总总,终于得到了舒展,满地皆是。如果说海伦的花堆满了桌子,那么航宇的花摆满了整个餐厅。“每次与德国老婆吵架,我就做一个真空花环,我的做法与你不同,你把最精华的留下来,我把全部都留下来。我说海伦是个事业狂,不知道打扮,我要把真空花环戴在她的头上,将她变成我美丽的新娘。我们还要生一大堆孩子,聪明的,黑头发的孩子。你知道德国女人有多独立,死活都不要孩子,连一点传宗接代的概念都没有。我就一个一个做真空花环,等到箱子装满了之后,我的那段跨国婚姻也就完了。”
航宇拿起一个真空花环,暗红的,两朵大花并列在中间,两边镶嵌着串串小花。航宇将花环戴在海伦的头上,摆摆正,又将两边的头发理开。航宇一直凝视着她的眼睛,欣赏着他美丽的新娘。烛光是温柔的,在他的眼中跳跃,
门铃又响了。
“不要开门,不管是哪一个男朋友,统统关在门外。”
不是男朋友,那是送花的,送那一束十二朵玫瑰,还有那张名片:送给最爱的海伦,航宇。
红色的,象洞房花烛那样的红色。她由着他,不再争执,不用解释,一切那么的自然而然。初恋情人,她的初恋情人回来了。他找到了她,绕了地球一大圈,在一个情人节的夜晚,回到了她温暖的小窝,成为烛光晚餐的男主角。她扬起脸儿,鼓起嘴唇,向他献上了她的初吻,迟到了整整二十年的初吻。酒精,在她的身体里升腾起来,她的生活已经过了半截,学业对她已经不再重要。她要与航宇把酒交杯,在满是真空花的小窝里,与她的情人共享洞房花烛的欢愉。门铃又响了。
“不要开门,不管是哪一个男朋友,统统关在门外。”
不是男朋友,那是送花的,送那一束十二朵玫瑰,还有那张名片:送给最爱的海伦,航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