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开着,小林站在门槛的外面,莺子站在门槛的里面。
小林一手提着公文包,展开另一个空着的手臂,他的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做了个拥抱的架式。莺子侧过身子,向后退了半步,躲避着宽大厚实的胸膛。在这一刻,她是恨他的,恨他的无情,恨他怎么可以这样甩手而去。
出租车司机轻轻地咳了一下,莺子知道他该走了。爱他也好,恨他也好,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门槛。望着镜片后面期待的眼睛,莺子摆了摆手,轻轻地说道:“走吧。” “我,”小林的声音有些沙哑,“给我两年的时间,我不会乱来的。”
莺子苦笑了一下,这就是你的爱情宣言吗?好好的太平生活不要,偏偏辞了美国的金饭碗,要海归中国做一个林副总。一双儿女都太小,莺子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举家迁移风险太大。莺子只有孤身留守美国了,守着两个宝贝孩子,以及他们一起苦拼买下的房子。
莺子知道小林这些年的失落,当年名牌大学里的侥侥者,在美国大公司编了十年的程序,一点向上走的起色都没有。而那些没有出国的朋友们,这个长,那个长,一个个呼风唤雨,指挥着千军万马,论资排辈的话,小林还不知排在手下哪一级呢。
小林叹了口气,向后退了几步,环顾了一下园子里的花草,穿过天井,向着黑色的出租车走去。泪水,不争气的泪水,缓缓流了下来,莺子的目光模糊了。小林就这么走了吗?走出小林和孩子们的世界吗?
莺子扶着门框,她的手颤抖着厉害。小林也曾走出她的生活,但那一次不一样,当年她只是舍不得他的离去,从来没有担心过会失去他。
十年前,他们新婚燕尔,还没有孩子。小林说他想出国,到美国去学最新的科学技术。莺子支持他,为他而骄傲,帮他一起准备托福,申请学校。当小林拿到普林斯顿物理全额奖学金时,他们两人是怎样的欣喜若狂。莺子为他订做西装,为他整理行装。莺子不喜欢机场离别的场面,她送小林只送到自家门口。在单位分给他们的单元门口,莺子站在门槛的里面,小林站在门槛的外面。小林想要吻别她,莺子怕出租车司机看见,一扭腰肢躲了过去。
“等着我,我会接你去美国的。”小林一步一退地走了,坐进了出租车的前座,打开车窗,向她频频挥手。然后,小林的形象模糊了,在莺子的视野中消失了。
小林没有食言,一年后帮莺子办了陪读手续,小两口在新泽西州团聚了。不过美国并非天堂。留学生的生活很清苦。不久莺子生了儿子,小林那些奖学金,再也不够三口之家的生活了。小林转读了计算机专业,拿了硕士学位就来加州工作了。后来他们又有了女儿,莺子也找到了工作。靠着两人的薪水,买了丰田轿车,又买了独立的四室两厅,生活还过得挺幸福美满的。
头几年回国聚会,带着职业妇女的妻子,给朋友们看孩子、车子、房子的照片,小林还是满有成就感的。后来回中国的感觉就不一样了,他们穿着杂牌的体恤衫,朋友们都穿国际名牌,他们的丰田成了老坦克,朋友们开着每次必换的豪华车,小林带着微微发福的老婆,朋友们带着光鲜亮丽的小密。小林的心活了,决定回中国重新定位,重新证明他的人生价值。莺子反对,反对也没用,铁了心的男人,十头牛也拉不回,莺子娘儿仨又有何用?小林与国内的朋友接上了头,左一个林副总,右一个林副总,把他小林叫昏了头。小林递上辞呈,订了机票,自己整理行装,就这么又一次在莺子的视野中消失了。
莺子叹了口气,轻轻地关上了门。莺子看了看钟,还有两小时就要去接孩子了,没有小林也要生活下去。莺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一会也不知演些什么。男人怎么可以这些狠心?求婚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怎么可以这样健忘?
当年小林手捧着一束红玫瑰,站在莺子的宿舍门前,小林在门槛的外面,莺子在门槛的里面。“莺子,嫁给我。我会永远地爱你,照顾你,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一辈子幸福。”莺子脸色通红,带着羞涩,带着紧张,接过了小林手中的红玫瑰。爱情是美丽的,浪漫的,不过随着孩子的来临,美丽与浪漫也渐渐褪色了,轮流接送小孩,煮饭喂饭,哄孩子睡觉,检查作业,他们也变成了柴米油盐夫妻了。
“叮咚──”门铃响起来了。莺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习惯地走到大门边上,就像小林每天回家一样。莺子总是先回家做饭,然后小林接两个孩子回家。莺子突然有种渴望,渴望大门外面是小林带着两个孩子,就象平常的每一天那样。莺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己怎么这么异想天开,小林走了,不会再来按门铃了,一定是哪位推销员,长途电话?还是竞选拉票?
莺子将门打开,小林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束红玫瑰。天哪!自己怎么得了臆想症,大白天也会有幻觉,莺子猛力将门关上。
“等等,”大门被有力地推住了,“我决定留下来了。”
小林!莺子睁大了眼睛。
“我舍不得你,莺子, 还有我们的孩子!当出租车渐渐离开时,我看着我们的园子离我远去,那是我们亲手栽种的桔子树,苹果树,还有柿子树,一年年开花,一年年结果。还有帮女儿种的向日葵,帮儿子种的大南瓜。我怎么可以撇开这一切走呢?我再也不能为鸡毛蒜皮的事与你吵架了,我再也看不到孩子们调皮捣蛋的样子了,这一切已经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金钱值多少?名誉又是什么?我怎么可以这么愚蠢,为了莫须有的虚荣心,舍弃我生命中金子一样宝贵的东西?我坐在车上就回忆过去的事情,回忆我们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回忆我们平凡而又甜蜜的日子。没有用两年的时间,车子还没有开到旧金山国际机场,我就彻彻底底地想清楚了,我们是一家子,不可分割的一家子。我回来了,莺子!”
小林站在门槛的外面,莺子站在门槛的里面。
泪水流了下来,这是幸福的泪水,欢乐的泉水,莺子接过小林手中的红玫瑰,温柔地说道:“回家吧。”
大门关上了,门槛里面是一个幸福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