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爱厮守,人称比翼齐飞.当其中一人中途离去,剩下那个就如折翼的鸟儿.

        我的左邻曾经住过一对日本夫妇.男的叫George,退休多时;女的叫Lydia,家庭主妇,一辈子持家育儿,相夫教子.两人都是6,70岁的样子,在此处一住就是40多年.

        两夫妇很安静,甚至有点儿孤僻.日常只见George无声的进进出出,整理前院,修修家什.偶尔也见Lydia把车子倒出来,出去买个菜什么的,都是车出车进,从不走出来,向她挥手打招呼就回个轻轻的点头和一抬手.从未见过他俩有什么访客,他们也绝少出门.听说有两个女儿,成年后搬走了就很少回来.至少我们没见过.

        George手很巧,把不大的前院料理成错落有致的日式花园,尽是黑,灰,和墨绿色的怪石,奇松,仙鹤,宫灯,弯弯曲曲的石板小径,宽大的房子黑顶白墙, 很清雅.每晚我和家人散步,购物回来,转入内街经过他们前院时,总习惯透过疏落的树丛,遥望他们家前厅透过中式窗花和米色窗帘漏出的昏黄温暖的灯光.

        然后一天,忽然惊觉,很久很久没和George和Lydia照面了,晚上他们的窗户也总是漆黑一片.疑惑,观察好几个星期后,忍不住向对面街的Dennis打听.

        Dennis是本街区的万事通,他也是40多年前,这片房子刚建好时就买下他的家,搬进来落户安家,生儿育女,广交近邻.他人缘很好,一副热心肠,谁家有难处他都尽力相帮,家家户户的升迁升学,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他都了然于胸.

        站在自家院里,Dennis叹口气,叉开腿交抱双手,站舒服了才开始慢慢说起George的事.

        好几个月前,一天George和Lydia要去杂货店买菜.Lydia先坐进汽车,发动引擎等George出来.George患糖尿病多年,有点儿胖,腿脚也开始有糖尿性神经炎,非常不灵便了.他出到车房,很笨拙的坐进汽车,右脚还留在车外,车门也还未关上.没有料到,Lydia不知是踩紧刹车的脚松了, 还是她以为George已经坐好,可以出发了,就往后倒车.总之车子一路往后溜.George慌了,大喊停车.这下更糟,Lydia惊吓之下,狠踩刹车, 谁料竟然错踩了油门......

        可怜George右脚被拖行到车库门处,被门边金属框狠刮一记,受了重伤.而Lydia一直到车子倒冲过车道,越过人行道,到大路中间才反应过来,把车刹停.当下,早有听到动静的邻居冲出来,救人的,帮忙打911的,搂住吓呆了呜呜痛哭的老太太的...

        救护车,救火车,警车来了一街,红灯乱闪,老头老太太很快被送进附近的医院.

        到了医院,处理好伤口,医生说伤势不轻,加上George多年糖尿病基本已经是晚期,伤口很不容易愈合,情况不好,要留院观察治疗.Lydia沮丧极了,自责得要死,一直不肯回家,天天吃住在医院陪伴着George.

        George恢复得极慢,还不断有并发症出现,在医院一住就几个礼拜也不见好,最终不得已,为保性命,截肢了事.Lydia慢慢就顶不住了,60几岁的人,又累又担忧又伤心,体力情绪极度透支,心力交瘁.终于,一天夜里,伺候George睡下后,一头栽倒床边,急性发作大面积心肌梗塞,立刻抢救也救不过来,就这么悄没声息的去了.

        "唉!......"Dennis长长出口气,我俩都说不出话,眼光投向街对面那所寂寂的空房子.

        再见到George,已经是和Dennis聊天后的一个星期.地点是在一个老人疗养院.

        原来,一般老人的医疗保险并不是"全包"的.意思是,一个老人得了某一个病,受了某种伤,好比George这次,保险对这个个案(incident),只会付钱让你住院一定时间,比如4周或6周,超过时间就得走人,不管治没治好.当然下次你若摔伤了另一条腿,或是肺发炎了,心脏不好了,那就又另算一个个案,从新开始算时间.

        George这种情况,拖起来是没完没了的,根本不见起色.于是到点就给医院推出来,送到一个疗养院(Sub-Acute&Rehab Center).疗养院基本没有积极治疗,老头躺那儿,所得只是一日三餐,擦屎擦尿.本来可以参加基本复健疗程,但George根本没兴趣.

        从Dennis那知道了George疗养院地址和房间号,我就去探望他了.进疗养院门就闻到一股怪味,是消毒药水,加老人的体味,还有复杂的顽固的臭气,很难描述.我一路长驱直入,没人问我是来看谁的,护士护工围坐一堆,聊得正欢.

        找到George的房间,那是个中等大小的病房,中间的帘子半敞着,里间躺了个五大三粗的黑汉子,也是没了条腿,身边坐着个目无表情的黑女人,盯着我看.George占了外间,斜躺在半抬起的病床上,面前的活动桌上放着个托盘,上面是米饭,一堆墨绿的白煮西兰花,还一堆切得厚厚大大的Teriyaki 牛肉.看来医院还是尝试配合病人口味送餐的.那时午后3点多了,食物好象原封不动,没有碰过.我用手轻轻摸摸,早冷透了.旁边正好一个清洁工样的墨西哥女人走过,我回头,想对她说些什么,那女人自动就对我解释说:他不吃的,他不大吃东西.

        我才注意到,George瘦极了,瘦得躺在那儿,被子一盖,好象只有一个头,身子那部分根本就是平的.他从我走进门那刻,就没移动过目光,眼睛死盯着天花板,也没有什么表情.我心酸极了,也不自在极了.勉强走近他一步,问George你好吗?你认得我吗?我是xxx啊!依然没有动静,没有表情,眼珠子都没动一下.我一口气接连着说下去:我听Dennis说你不舒服,来看看你,希望你快快康复,我们邻居都想着你.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啊.下次再来看你! 还是纹丝不动.

        前后就呆了2分钟的光景吧,走出房间,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只想逃出去.

        日子还是不紧不慢的过下去,再不想去看George了,心里当然还是牵挂.直到有一天,又是从Dennis那儿知道,George出大事了.

        时已初冬,天黑得早.那天刚好Dennis下班晚了,刚到家把车子拐进自己车道,从倒后镜看到一台专门接送残疾人的Paratransit车子正要停在 George门口.Dennis挺纳闷的,难道George回家了?没听说啊.于是他就下车往马路这边走来察看.看到的情形让Dennis大吃一惊,原来 Paratransit的司机正用升降机把一张轮椅从车里倒腾出来,轮椅里坐着的正是形容枯槁,完全痴呆了的George!

        Dennis立刻上前,钉住司机,问他怎么回事,谁让他把George送过来的?谁会来接这个不能自理的老人?司机非常无辜的把手一摊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为巴士公司打工,今天接到指令,去老人院接这个老头,并送到这个地址.他被告知,只要在大门口放下人就可以了,其他就再没有别的指示.原来 George住院住到他的保险公司连疗养院的费用都不愿缴付了,疗养院找不到人付帐,想把他一脚踢开了事.

        Dennis非常震惊,拉着司机不让他离开,并马上打电话报警,同时电话也打给George住在加州中谷地区的大女儿.立马,警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因为担心老George这一折腾会有问题.George女儿也紧急打出多通电话,和疗养院交涉,抗议,并威胁要找律师把保险公司,疗养院,和政府告到底.很快救护车把老George直接送回医院.

        再后来就没有人知道下文了,连Dennis都说不清楚,只知道George这次没能活着离开医院,很快就死去.起码这次他不用担心出院后的去向了吧.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George那曾经别致的院子早就不能看了,房子也一副破败相.夏天到来,后院的梨树,苹果树,柠檬树,果子掉了一地,吸引了很多松鼠,野猫,还有老鼠,到处乱窜.真不知道这些动物怎么可以和平共处.邻居们终于忍无可忍,要写信给市政府投诉了,因为这房子的面貌状态太影响街区其他房子的景观和房价.听说George两个女儿谈不拢怎么处理这所房子,所以一直就把它丢下不管.

        又到秋天,忽然见到两个年轻人带了工具,租了个最大号的dumpster,(大型垃圾箱),把后院杂草,烂果子捡走,把老George的松树连根铲起,石头挖走,宫灯和石雕的仙鹤也拔起放倒一旁.原来这是George唯一的外孙和他太太.George两个女儿最终达成协议,这房子就由这唯一的孙子继承了. 孙子不愿意搬回生活指数太高的湾区,便想趁房价高企,要把房子卖掉.

        又过了很久很久,终于有对年轻夫妇把房子买去,然后勤勤恳恳的,按着最时髦的家居园艺杂志,把房子漆成淡乳黄色,外修葺一新,还把黑漆漆的铁窗花换成窗框洁白的全幅双层玻璃窗.前院搞得广阔阳光无比,铺上碧绿平整的草坪,尽种上专家推荐的,既美丽又容易管理的灌木,花草.

        现在,黄昏时走过这所漂亮的房子,我不再转头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