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蒙蒙亮,田野在甜甜的梦中醒来。茶花推门进来:“田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那有好消息?”田野感到意外,扣子也忘了扣子。
“是真的?我可高兴啦!”茶花脸上荡着笑容。
田野:“什么事呀。”
“要去游村。”
“游村?”田野傻眼了,他说:“我只知道游马路,游百货公司,游公园,没听过游村。”
“游村你不知道。”茶花绘声绘色,象说故事:“这么回事,挂一对破鞋,这个村游过,再往那个村去游,说自己的‘丑事’。”
“那不是游斗吗?我们城里也这么干过,叫游街,但不是挂破鞋,戴高帽子。”田野真替茶花捏把汗:“茶花你为了我……我害了你啊。”
“有你这份心就够啦。”茶花说:“你也没站在岸上,吴永秦叫你陪我游村,把你当我的野老公。”
“真他妈倒楣。”
“管他家的野的。”茶花说得天真:“反正跟你配对,我愿意。”
“你愿意丢人。”田野又惊讶又晦气。
“丢人是丢人。”茶花说:“我们俩的关系公开了,当着大伙公开了。”
田野也高兴了:“我们往后同甘共苦,同欢同乐。”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游斗破鞋了。只有吴永秦心里有数,但吃过四条狗,六只鹅,八对鸭……喝的酒是计算不清的,把酒碗拉起来,要超过屋顶。
这是吴永秦最得意的政策,一方面,可以显示他一方之主,说话算数,唯我独尊的地位、威望。汇报上去,得到了‘上级‘的表彰,还送了一面锦旗。今年来,这是第三面锦旗了。
第一面是抓了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到田里捉青蛙,在田边逮住了。把一串青蛙挂在他颈上,游了一次村,“上级”给他送了一面锦旗,第二面是有个老农插秧,把5.5寸插成8.8寸,吴永秦下田去把他拽住,挂一串秧把,挂个“破坏科学种田”的牌子游村。
而这一次声势更大,历时更长,围观者人山人海,浩浩荡荡,一个村一个村紧挨着游斗,“受到了广大的群众欢迎”。吴永秦乐哈哈地说:
“群众真正发动起来了。”
那光景就象震惊世界的伟人那种气派。人们饶有兴趣地参加这种盛会,比红白喜事,比逢场赶闹子热闹。吴永秦先做开场白,可是当他说话,群众叽叽喳喳开小会。
当茶花出场,大伙镇住了,由于她心有了足够的准备,她也乐于当众去亮这个相。她那美丽的眼睛往下一扫,从容地理理光亮乌黑的辫子,那光景一半象戏曲《苏三起解》里的苏三,一半象歌剧《江姐》的勇赴刑场的江姐,台下的人嬉笑地吹口哨,鼓掌起来。
当茶花说那些“不堪入耳”的“丑闻”有些人一面咒骂,一方面仍尖起耳朵听,理性的“批判”是一回事,感性的“爱好”又是一回事,两种思想打架,而往往后一种打赢了,胜利占了上风。这包括吴永秦在内,他自然有认识,“观念”十分坚定,但他还是人,是人就有包括男女之间的关系的七情六欲。自然,该他听的时候,他听了,不该他听,这“丑闻”最涉及他的儿子吴根,吴永秦父子在场,茶花就打住了,向村长做个眼色,意思是好不好说下去,村长知道吴永秦的难处,要顾他的尊严与体面,可又知道群众的兴趣,这方面矛盾的时候,就拖着吴家父子进屋喝酒,吃狗肉去了。
游村的待遇是有区别的,当官兵吃晕,“演戏”的如主角茶花和配角田野吃素,只在灶屋里喝凉水,吃烧芋头,烤红薯,茶花的“劳动量大”,一海碗红薯,三下五除二就啃光了。
田野是斯文人,“表演”的机会少一点,知识分子的面子重一些,他吞吃了一下,即便可以吃光,他也得照顾茶花,剩了一半给茶花。
“你吃吧,你的肚子大。”田野说。
茶花深情地一笑:“好,我吃,我的肚皮是要养儿子的,自然是大一些。”
“那你就别客气。”
“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吃男人的干吗要客气。”茶花大口大口地吃。
七个村子,游过六个村,茶花就累垮了,“腿也走不动”,“山也不能爬”,再说嗓门也嘶哑了,当挨到最后一个村子,月亮湾,她再也不能去了。
这是游村的第七天,按照日历,第七天是礼拜,可以休息一日,吴永秦就通知月亮湾:“你们村就免了吧!”
月亮游的村长接到“停演”通知,立即慌了手脚,这消息不胫而走,月亮湾的村民们沸腾起来:“怎么?茶花不来了?”
“这是瞧不起我们月亮湾。”
“不行,我们不是后娘养的,跟别的村一样,都在吴乡长领导之下,决不能矮人家一头!”
月亮湾的村民们围着土台子吼叫着,不肯离去,村长知道,民心是不可马虎的,处理不好,农民会“罢工”,学生会“罢课”往后推广“科学种田”,“为革命种田”,送预购猪,爱国粮,四超粮,抓老鼠,赶麻雀……这些中心都会发生连锁反应,以后的工作难办了。
月亮湾的村长,越想越慌,他想,这村长本来是不想当,吴永秦布置拈它子拈到了,没办法才上任。现在正好把担子推掉,他写好了一份辞职报告,去找吴永秦撂挑子。
“老刘呀!”吴永秦做他的工作:“船到码头车到岸,不能半路上撂挑子,革命不能半道子,担子还要你挑起来。”
“我有难处。”
“有困难可以商量嘛!”
“乡长你看:我们昨天就下河捕鱼,人家杀狗,我没有杀狗,人家杀鸭,我杀鹅,怎么茶花就不去了?那是瞧不起人,瞧不起我刘某事小,瞧不起月亮湾,激怒了群众,事可就大了,你看,脱离了群众,工作推得开吗?”
“可是茶花走不动了。”吴永秦说:“对俘虏也该优待,我们也要革命人道主义不是?”
“走不动好办,我们派轿子来抬。”
“让茶花坐轿?”吴永秦说:“那不行啊,骑在人民头上,问题可大了。”
“也有办法。”村长说:“派一二0小型拖拉机。”
到月亮湾茶花是坐拖拉机去的,这比花轿更现代化,更神气,茶花坐拖拉机前呼后拥地到月亮湾去了,半道上,她颈上的一双破鞋,让拖拉机一颠一颠就掉了。
“停车,停车!”茶花喊道。
“怎么啦!茶花。”村长问:“你要下车尿尿?”
“不尿尿!”茶花说:“破鞋掉了。”
“掉了就掉了。”村长说:“群众不是看破鞋,是看你茶花!”
茶花在月亮湾把故事又说了一遍,可群众还不肯散去。最后茶花又作补充,就象歌星那样,谢幕之后又加一支歌。
茶花说:“乡亲们,我要跟三元离了。”
“离了跟谁过?”群众中有人提问。
“跟田野过。”
台子下爆发出一阵掌声,把野竹坳山谷都震动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