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鱼西施” 美得像一幅水墨仕女图
“带鱼西施”在中学里的时候就很出名,到了社会上,天地更大了,名气也越来越响。那个时候小菜场开秤是6点钟,买供应紧张的带鱼、黄鱼、乌贼鱼都要半夜里就去排队,东宝兴路菜场由于有“带鱼西施”掌秤,排队的人更多了,其中积极性最高的是平时懒得像死猪一样喊破喉咙都不肯起床的男人。
每天清晨“带鱼西施”出场,就像一场好戏开头。好戏的主角“带鱼西施”属于小巧玲珑式的,乌黑的长发把小脸蛋衬得比象牙还要白,嘴唇抿得很紧只露出一抹嫣红,她的眼睛是杏仁状的,却看上去像星星一样。“带鱼西施”照例是垂着眼皮,很不情愿地拖着一杆秤来上班。她的装备是东宝兴路小菜场里史无前例的高级,医药大口罩,橡皮围裙,高帮套鞋,防水手套,排在队伍当中的男女不眨眼地盯牢她看。
“带鱼西施”低我一年级,资产阶级出身,娇生惯养,性格很高傲,班级里没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因为是独养女儿,初中毕业分配时注定是要进本市工矿的,但是她的老师一向看她不入眼,就挑了工矿中最恶劣的地方小菜场,将她发配。可恶的小菜场领导,看她捂着鼻子进办公室的样子同样来气,圆珠笔一勾,分配到水产组卖带鱼去。
水产组一般每个摊位分到两三饼冻鱼,每一饼半张八仙桌大小,死沉邦邦硬。“带鱼西施”身上装备再高级,冻黄鱼冻带鱼也不会自动化开让她上秤。“带鱼西施”撅着小嘴看一会,用铁钩戳一下,抬腿踢一脚,“师傅啊”就叫唤了。她的师傅在忙自己的事,吩咐她你敲开来,“怎么敲呀?”“带鱼西施”举起木榔头,狠狠砸下去也只有一个浅浅的印痕。她的师兄,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看见了,嘻皮笑脸过来,想握牢她的手一起使劲,被“带鱼西施”一把推开。猴腮悻悻然敲了几下,他那条队伍里的老妈妈们不肯了,叫起来,快点快点。“带鱼西施”眼皮都不抬,拉着粉脸,捡起几条掉落下来的带鱼上秤,马马虎虎丢进顾客的篮子里,长长的冰冻带鱼戳在篮子外面,弄脏了旁人的衣服,你骂我我骂你。
“带鱼西施”动作太慢,不久,她的队伍便没耐心地扭成蛇状,很多要赶上班的女人后悔站错队,眼乌子突出地盯住她的动作,从牙缝中吐出丝丝的恶气。而一些中年男人则口唇松弛呆滞地看着“带鱼西施”,冷不防一根涎水垂下,猛一激灵。
一天又一天,老师和菜场领导都没有想到击倒“带鱼西施”的自尊心那么难,她那华丽的身姿每天准时在早市出现,橡皮围裙总是那么干净,动作不利索但是极其优美,弯腰拿东西、举起秤的样子好像演芭蕾舞剧。她紧闭着嘴,除了报几角几分,拿钱找钱,不和人交流,顾客中还总有义务劳动者站出来帮她抬筐子、敲带鱼,连收市都有人留下来帮着冲水洗刷。
“带鱼西施”美得像一幅水墨仕女图,被清晨淡淡的雾裹挟着,腾在半空。待到太阳一开出来,她妈妈就来接她收工。两个美人神色凛然,一路被人目送。
两三年之后,“带鱼西施”才在菜场消失,据说是嫁了位香港人,香港一时半会移民不成,便辞了工留在娘家吃吃睡睡,傍晚时勾着妈妈的臂膀出来散步,神色有些落寞。再过几年,她家落实政策发还了被抄的洋房,庭院深深,从此再没见过她。
美女小回 弹得一手人生好钢琴
小回美得不耀眼,她耐看,鼻眼精致,眼珠宝石样闪光,皮肤象牙白,嘴唇红得像石榴花。小回不耐烦人家看她,老低着头或者给人脊背。她和我最要好,青春年华里让我大饱眼福。
小回小我3岁,分到我排里时我已经被撸掉排长职务,灰溜溜的整天不说话。小回也不喜欢说话,干活干着干着就和我挨到一起。听到其他男生女生说的笑话,她连嘴也不撇一下,只从鼻子中哼一声以示轻蔑。
小回是我们连队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代表人物,常常在大会上不点名地受到批判,无非是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头巾遮住了眼睛,能挑100斤的,只挑80斤。小回假装听不懂,让那个思想激进的指导员讲到口沫糊满了嘴角。“你看他你看他,恶心……”乘人不备,小回嘴唇不动在我的耳边咒他。
后来毛主席去世,大家排队走很远的路去场部灵堂祭奠。大家在哀乐中都哭了,有一个浦东三林塘的女生还哭出凄厉回婉九弯十八转的调子来,只小回一人没哭,可是回来路上衣服被树枝钩破她却哭了。指导员马上召开大会,借机又发挥了一个多钟头。
小回和我一样,被倒霉地留到最后返城。她顶替到妈妈的单位工作,很快与一个长她十来岁的资本家后代结婚,住进公寓。不幸没多久就传来她被老公暴打的消息,原因是怀疑她与单位接线员、一个年轻的男孩有私情。
很多年没联系,意外接到电话,说在报上看见我的文章,她也到日本去了5年刚刚回家。见面小回仍然漂亮,她三句话就把几年的事说完,有一女儿,老公下岗,她在做建材生意。再看一眼,小回眼角增添了几分沧桑,抽烟的时候略有几分风尘气,她日语说得很溜。说到男人,小回还是鼻子里出气,耸肩:哪有好人!
风一般的,小回结束生意跑到外地友谊商店打工,老公和孩子都不能羁绊,她说钱最解决问题。仗着流利的日语做旅游团的生意,小回的收入比做生意稳固且轻松。倦鸟思归,再过两年她回上海自创一个真丝中式服装品牌,在市中心把生意做大了。
亮堂堂的店里,她手下的员工老板老板地谄媚着,小回鼻子抬得老高,她手脚麻利地包给我几件中装,死活不肯收钱。送我出来的时候,她请我到独居的公寓去玩,离婚了吗?我问她,哼哼,小回笑我,离婚作啥?现在怕是我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了。她准备再过一阵把累人的服装店关掉,开一个连锁超市,当它银行利息,安度余生。
小回高贵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精明和劳累,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无师自通弹得这一手人生的钢琴,只能迎着阳光仰视她,脸上一定写满了崇拜,小回“咕咕咕”像鸽子一样笑了,作家呀!她骂我。
小葛在澳洲 世外桃源里自由的灵魂
前年小葛从澳大利亚回来探亲,皮肤白晰吹弹得破,好像岁月无痕。带她去淮海路,走到一半她慌慌地说,我要回家,好久没有看过那么多人了,心里吓势势。
我在澳大利亚当农民呀,小葛说,和三十年前“上山下乡”不同,是我自己要当的,没人强迫。已经有十年了,小葛从繁华的悉尼搬到车程一个多小时的巴尔鲁(BOWRAL)小镇,那是一个以出产郁金香闻名的地方,居民很少,安静而美丽。
小葛有一幢自己的平房,花园里养十多只鸡,两条狗,几只鸟,一缸鱼,种了很多蔬菜,自给自足可以使小葛一星期不花一分钱。她天亮就起床,喂鸡喂狗打理花园,然后喝咖啡。阳光照进她的客厅以后,她的裁缝店开张。通常也不是做什么真正的裁剪活,无非是裤脚边缝一下,钮扣换一个,倒很来钱,缝两个裤脚边要12澳币,合人民币70元。
听我叫她老板,小葛笑了,钱是什么东西呀,我一点也不在乎,够用了就“罢工”,门一关,开车到外面去玩。看中双鞋,摸摸口袋差十几元,赶紧开车回家缝条裤子,拿到钱去买鞋,结果店主听说是买给中国妈妈的,硬要降价给她。巴尔鲁人淳朴,有一次路过一个街区,在专贴居民自由广告的墙上,看见有人要为两只大公鸡找收养人家,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善待它们。哎,家里十多只母鸡都单身着,小葛敲门去讨,只要一只,她说。两个“男”的在一堆“女”的之中,想象起来就会有战争发生。通过公鸡主人的审查后,小葛兴冲冲抱着漂亮的大公鸡回家。
那地方没有中国人,外国百万富翁过的也是如此俭朴的生活。节约用水,把洗菜洗衣的水冲马桶,把种的番茄黄瓜、鸡下的蛋分送邻居,结伴去孤老院看望老人,捐助世界贫困地区孩子……
小葛的儿子12岁的时候来到她的身边。10年级毕业典礼结束,小葛说,儿子啊,外国和中国不一样的,成人以后做白领可以,做灰领也很光荣的,你可以选择读职业学校,电工管子工泥水匠靠手艺吃饭和白领一样受人尊敬,工资没有差别。如果你要读大学,妈妈也支持你。
儿子想了片刻,妈妈,我想考大学。填志愿的时候,母子俩选择了数学系,一是孩子喜欢,二是政府号召,因为冷门,学费还减半。儿子真的很争气,自己贷款读书,打工,还搬出家门独立生活。
有一天小葛在其他街区的广告栏上看见有人出售房子,连带一块很大的土地,连忙鼓动儿子前去勘察。外国怪人多,那是一个飞行员自己造的“茅屋”,地处偏远,现在飞行员要拔营远征。儿子一看欢喜,于是买了下来,由妈妈和银行联合贷款。也是命好,不多久,那片土地旁就规划了新的飞机场,土地价日涨夜大。
小葛参加世界卫生组织领养贫困儿童的活动,打电话联系,世卫组织寄去6个儿童的资料供挑选,她一眼就喜欢上一个5岁的菲律宾女孩,喜欢她的眼睛,于是结成对子每月汇款资助。
听小葛讲故事,就想起梭罗那本经典散文《瓦尔登湖》里世外桃源般的意境。我亦赞亦叹,一个人生命所必需的物质真是少而又少,尘世间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束缚了多少自由的灵魂,但是,想通这一切,人生的轻舟已过了万重山。
“聪明”的黄依然 机关算尽鲜艳不再
黄依然长得好看,个子高,头发乌黑,她的好看有点北方腔,不似上海女子嗲溜溜;她爽,说话时常常把手掌横过来,在空中做出刀劈的样子,或者用三个手指头并排在桌子上敲击,相当斩钉截铁。
黄依然学文科,干了行政工作,有点闲得慌,便有事没事给晨报投个稿,化了名将身边女友的情感小段子卖钱,稿费部分付手机费,部分约女友泡茶座继续采访,还常常充当心理医生,女友都很爱她,后悔以前曾怀疑过她的品德。
黄依然的前科现在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读大学的时候很多男孩子追求她,她却暗暗与手中有分配权力的老师好上了,老师想方设法提供便利安排了好工作,突然地,她就和外校一位贵族子弟结了婚,住进高尚小区。女人举行婚礼,所有人都知道,独独一个老师被蒙在鼓里。待看到煮成熟饭,老师差点一头撞死。
黄依然很乐观,喜欢轧男道,像弹钢琴一样弹那些男性朋友,有些一呼百应的气势。情人节到了,办公室快递到一束鲜花,她人不在,办公室老阿姨帮她签收下来,嘻嘻嘻,她很高兴地坐下来回对方电话,咯咯咯地笑个不停。隔了一会儿,她老公突然来接她下班。老阿姨嘴巴快,大声表扬这个老公懂得浪漫,不仅送花,还要来接下班,黄依然你福气真是好。黄依然和老公一起点头,是呀是呀,老阿姨不明白他们为啥笑得那么尴尬。
黄依然患习惯性跳槽症,几次以后跳到一个事业单位当上编辑。她聪明能干年龄恰当,没几年就被抽调去党校学习。大家都知道,但凡党校学习,表现好的,回来一般是要升段位的。可是这一期不巧,与黄依然同去还有一单身女人,条件不相上下。那一只宝座究竟谁坐?黄依然有点不安。她匿名用电脑打了一叠信,从几个侧面揭发单身女人生活上、经济上、政治上的小破绽,每天一封投到党委办公室。节骨眼上,有好事者把匿名信排队在桌上细细打量,猛发觉7 封信邮戳各不相同却有渐进性,再一研究,出发点是黄依然骑车回家路上沿途的7 个邮筒。于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黄依然这一招成全了别人,灰溜溜地回到原先的岗位。
黄依然处处主动,只有一处被动,就是她虽说嫁入豪门,却遇见了一位类似韩国婆婆那样的角色,外加一个刻薄的小姑,一搭一档横竖看不惯出身低微的她,百般讨好仍不管用,只得自觉扮演使唤丫头。老公落在一堆争风吃醋的女人当中,装糊涂乐得享受,可怜黄依然一到周末只好独自牵着女儿的小手回娘家探亲。
几年以后在邻省的电视屏幕上突然看见黄依然,做“心灵港湾”节目的嘉宾,样貌庄重了很多,说的话虽是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那种浆糊用语,表情确是恳切。只有在说到“门当户对”问题时,她显然激动起来,说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不要去试那道门槛,女人的鲜艳期是很短的,要注意保鲜。这句话有点醒目,摄像师仿佛也有同感,推了个她的近景,哦,与前几年相比,她皮肤和眼眸黯淡很多,不敢猜测她目前的婚姻状况,做人要厚道,但是,鲜艳这个词用在她身上,真的是已经不配了。
(摘编自《七大姑八大姨》 孔明珠 著 东方出版中心 200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