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空间与时间的秘密
□ 祝勇
1.紫禁城的空间话语
紫禁城,一个巨大的空间的存在,它以巨大体量,表明对于天下的绝对占有。一个人,无论有着怎样的传奇履历,一旦进入紫禁城,就像一粒尘埃飘进沙漠,变得 无足轻重,必须听从于宫殿在空间上的调遣——他的行走坐卧,必须遵守空间的法则。广袤的紫禁城与圆明园曲折的迷宫具有某种一致性,即:它们用石头般坚硬的 语言确定了权力对人的绝对占有。早在古典时代,权力就已经把身体当做自己的对象和目标。于是,它以各种方式,完成对身体的管束和征用。帝国的仪式,便是其 中一种方式。而宫殿,则是安放仪式的器皿。没有宫殿,所有的礼仪都将丧失它的严肃性和有效性。福柯将它称为“一种支配人体的技术”,它的目标是“要建立一 种关系,要通过这种机制本身来使人体在变得有用时也变得更顺从,或者因更顺从而变得更有用”。它创造了“既是建筑学上的,又具有实用功能的等级空间体 系”。紫禁城通过对他人身体的征用与控制,建立了一种权力的模板,并在帝国的范围内,通过级别不同的建筑得以贯彻和执行。
公元1406年,那 个名叫朱棣的狂妄之徒,继承了他的父亲朱元璋对于庞大宫殿的嗜好,在命令太监郑和率船队出使西洋的第二年,放弃了凤阳和南京的宫殿,下令在北京另行营建新 宫殿。后来被称作紫禁城的宫殿绝不是凭空而起的,它是在无数个宫殿的链接中完成的,是帝国想象不断传递和放大的结果。欲望是一切巨型建筑的催生剂,仅14 年后,1420年,一座超乎想象的巨大宫殿,就伴随着对权力的炫耀,出现在中国北方的天际线下。
帕金森发现,存在着一个“办公大楼法则”,那 些依托于壮丽、豪华的办公大楼的机构或组织,存活时间都十分有限,包括:凡尔赛宫、布伦海姆宫、白金汉宫、英国殖民部办公大楼、国际联盟大厦等,其中有些 组织,在它们纪念碑性的大厦落成之后没有多久,就无疾而终。相反,那些在简陋房屋里办公的组织,却更能得到时间的认可。其原因并不复杂,形象工程不仅带来 沉重的财政压力,而且
很容易转移一个组织的目标。他们企图通过纪念碑式的建筑物表达他们对永
恒、不朽的期许,以抵抗流逝的时间,却适得其反,他们得到的,恰恰是时间的否决。在中国,最典型的例子来自秦代,秦始皇以营造长城、阿房宫、秦皇陵等超大型建筑的方式,耗尽了自身的生命能量。
无可否认,“修造建筑物有着情感上和心理上的目的,同样也有意识形态的和实用的原因。”“科学和技术一般独立于意识形态之外,而建筑则不然。它本身可以 承载大量的特殊信息,既是一种实用的工具,又是一种有表现力的语言。”如前所述,紫禁城的意识形态,就是在矮化臣民身体的同时,把帝王推举到一个至高无上 的地位上。在这一点上,世界上没有一座宫殿比紫禁城更称职。紫禁城的面积,是法国罗浮宫的4倍,俄国圣彼得堡冬宫的9倍,英国白金汉宫的10倍,欧洲最大 宫城——莫斯科克里姆林宫,面积也不足紫禁城的一半。可以说,无论是忽必烈的故宫还是明成祖朱棣的紫禁城,都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世界意义,不仅中国朝廷的文 武百官,自大明门经过漫长的千步廊,经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进入太和门广场时,面对蓝天下那座有着飞翔动感的超级殿宇顶礼膜拜,连最早进入中国宫 殿的西方人,当他们面对那些宏大的殿宇和漫长的朝拜之路,他们的意志也会彻底崩溃,他们留下这样的记录:“他穿过一堵又一堵空墙,走过一重又一重殿门,发 现其后不过是又一条平淡无奇的路,通向另一堵墙、另一重门。现实虚化成梦境,目标就是在这个线性迷宫的遥远尽头。他如此专注于这个目标、如此期待着高潮的 到来,但这高潮似乎永远也不来临。”500多年后,德国设计师施佩尔为希特勒设计的新总理府使用了相同的建筑语言——那座已经完成的、占地16?3万平方 英尺的旧总理府已经不能满足希特勒的胃口,一座计划占地2500万平方英尺的新总理府应运而生,从新总理府正门抵达希特勒办公室门前的路程长达半公里,这 条森然的长路会对所有的觐见者进行心理施压,使所有与德国元首平等对话的非分之想都土崩瓦解。
紫禁城的巨大,使我们至今难以从整 体上把握紫禁城,它以支离破碎的形式,存在于各种各样的表述中。我们得到的,充其量是被表述的紫禁城,是作为碎片的紫禁城,而永远不可能是紫禁城本身。紫 禁城拒绝,并嘲笑一切表述。所以对我们来说,紫禁城更像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只有它的碎片是真实的,就像帝国里的臣民,在各自的位置上,感受到帝国给予他们 的压力。
2.紫禁城的时间哲学
然而,紫禁城不仅表明了空间的哲学,也暗藏着时间的秘密。今天走进紫禁城的人对于紫禁城的阅读是历 时性的——他必须从一个宫殿走到另一个宫殿;同时也是共时性的,因为每一座宫殿,都是时间叠加的结果,曾经的历史云烟、风云际会,都会同时展现在人们面 前。从这个意义上说,整个紫禁城就是一个巨大的计时器,记录着日升月落、王朝灭兴,每一个皇帝,都会出现在上一个皇帝曾经出现过的位置上,所有发生过的事 情,在宫殿里都可能重演,当人们走进一间宫室,面对一件器物,附着在上面的已逝时间就会不分先后地浮现。宫殿如同一个循环往复的时钟,历史围绕着它,周而 复始地运转。
接踵而至的帝王年号、历法,像钟摆一样,执行着计时、报时的功能,为宫殿提供着时间的刻度,整个世界,必须依据宫殿的时间表核准 自己的时间,决定各自的行动。皇帝御门听政,常在拂晓前进行,整个朝廷的办公时间,都必须根据帝王的生物钟制定;帝国的时间表——科举、征税、征兵等等, 决定着日常百姓的命运;钟鼓楼上的晨钟暮鼓,更把帝王的权威渗透到市井生活中。宫殿通过时间将政治权威合法化,将帝国的一盘散沙纳入一个完整有序的网络 中,它对帝国的控制,比空间更加有力和彻底。
然而,帝王在通过时间来贯彻自己的权力意志的同时,他自己也处于时间中,接受时间的安排。他可以 控制自己在空间中的位置,却不能改变自己在时间中的位置;高大的宫殿凸显了他的伟岸,而无边的时间却反衬了他的渺小。这应当是帝王最大的软肋。如同一把双 刃剑,时间在将他的权力最大化的同时,也成为他永恒事业的绊脚石。紫禁城的每一座宫殿、每一件器物,都向他提醒着时间的存在,因为那些宫殿和器物,都是在 穿越漫长的时间之后抵达他们面前的,有着无比复杂的履历。它们既指涉“过去”,也指涉“现在”,它们构成了对时间秩序的视觉表达,它表明,所有的“现 在”,都将沦为“过去”,一切皆在时间的流程之中,而宫殿,则同时存在于“过去时”和“现在时”两种时态中。皇帝自己,也只不过是这一巨型钟表上的一个零 件而已。每一任皇帝,尽管都是宫殿里的过客,但他们无一例外地表现出对于时间的超强敏感和持续渴望。这使他们变得无比焦虑。我想起王莽在公元3世纪建起的 明堂——一座履行着计时器功能的奇特建筑,美术史家巫鸿先生把它称作“古代中国创造的最复杂的皇家礼仪建筑”,它把“时间、空间和政治权威所构成的三角关 系变得更为复杂和有机”。据说明堂是由远古时期的圣贤发明的,但这一古老传统在很大程度上被周代以后的人们所遗忘。《汉书》云:“是岁,莽奏起明堂……” 于是,在这座我们已经无法目睹的宫殿的顶部,是一个被称作“通天屋”的观象台,底层围绕四周的,是代表着12个月的12间屋室,皇帝每年都要从东北角的第 一间屋(阳气源起之处)开始,按顺时针方向,在每个房间轮流居住。不仅皇帝的空间位置,甚至他的一切活动,如政务、吃穿、乐(yuè)事、祭祀等,都与月 令相对应,他在空间中的辗转和漂移,也同时在时间中完成。他试图以此化解帝国政治与时间的冲突,完成权力与时间的同构关系。但是他们的和解只是暂时的,如 今,当皇帝接二连三地在明堂出现和消失之后,明堂自身,也在时间中隐遁了,直到朱棣时代,紫禁城中的中和殿,周代明堂九室的形式才得以仿制——据说它保存 了自夏商以来即已有的四面合围成庭院的廊庙形制,成为引导我们回溯历史的一个路标。
作为大明王朝的死穴,在紫禁城的正北方,景山见证了大明王 朝末代皇帝崇祯的死,朱棣的权力意志不能挽救他的后裔,景山也因此具有了墓地的性质——它不仅是崇祯的墓地,也是朱棣的墓地,是一切权力欲望的墓地。这一 空间组合使紫禁城的隐喻性质变得更加明显——紫禁城是由帝王控制的超级时间机器,景山则陈列着帝王在时间中的尸骸。太和殿并非皇帝永恒的幸福之源,而只是 他暂时的驿站,一个又一个的皇帝,在时间中从太和殿鱼贯而入,又排着队,奔往北面的超级坟墓。他们在时间中挣扎和躁动的心,只有在沉寂的墓地里,才能得到 安宁和拯救。
3.紫禁城的生命履历
不仅帝王,连宫殿本身,也在时间的控制中。尽管帝王企图通过宫殿来施展他对永恒的期许,但时间 告诉他,他的努力是荒谬的——世界上绝不会有一座永恒的宫殿,它如同任何事物一样,都必须接受时间的裁决。在《旧宫殿》中,我描述了紫禁城生长的过程,却 忽略了它的死亡;而前文中提到的不同的宫殿在时间中的接力却使我想到,每座宫殿,都经历着生与死的过程。对于宫殿来说,存在与毁灭,绝不是一个问题,因为 它每时每刻都存在着,也每时每刻都毁灭着。生与死对它来说并非时间上的接续过程,而是同时并存、相互渗透的。它们从两个相反的方向对宫殿的意义进行着诠释 ——所谓宫殿,只是一个权力的幻象,既是实的,又是空的,既带来自慰式的满足(如朱棣),又带来空虚与破灭感(如屈原)。
紫禁城既是一座金碧 辉煌的宫殿,也是一座时间中的废墟。当帝制已成为往事,人民成群结队地涌入故宫,这座宫殿,就不再具有丝毫的私人性质,它也就被从历史的母体中剥离出来, 变成历史的标本。于是,它绚丽的图景,都已经不在历史的情境当中,也无法与它所处的历史环境形成互动关系,它变成了一座失去了弹性与活力的建筑,人们可以 (有限地)进入它,观赏它,却无法与它发生有机的联系,从这个意义上讲,故宫无论怎样完整,都改变不了它的废墟性质——它是用来凭吊、观看、探寻、研究 的,这与肇建者的初衷背道而驰。尽管故宫的许多宫室都依原样陈列,但无须苛求管理者,一百万件(套)文物全部回到它的初始环境中,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出 于观看的方便,故宫的各种藏品——青铜、玉器、钟表、珍宝等,被分门别类地陈列和展示,迎接着售票口长长的队伍,而更多的藏品,则深藏于地库,像那些消逝 的帝王一样,被置于永恒的黑暗中。(这更表明了故宫的死亡本质——所有的宝物,都是作为已逝帝王的随葬品存在的。)这种“消解原境” (decontextualization)的研究方式完全是沿用西方主流的研究方式,据说这种研究方式导致了形式主义学派 (formalistscholarship)研究的盛行,却同时遮蔽了我们探究历史真实的目光。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我丝毫没有赞美封建帝制的意思,而只 是指明存在于故宫内部的一个深刻的悖论——在帝制的时空内,我们根本没有可能打量紫禁城,紫禁城是一个真正的黑箱,闲人免进;而当我们能够打开它的时候, 它已经变成历史的遗骸,不再履行昔日的功能,无论怎样人满为患,它都是一座失去了主体的“空城”。
然而,对于这一死者的庞大躯壳,人们从来没 有放弃过对它“重塑”的愿望。郑欣淼先生将紫禁城580多年历史中反复进行的“重塑”运动概括为三个方面,即:重建、改扩建和保养维修。著名的紫禁城三大 殿(太和、中和、保和),在永乐、嘉靖、万历、康熙年间均不同程度地先后焚毁过,又一次一次地浴火重生。帝国的意志仿佛蜥蜴的身体,有着顽强的重生再造功 能,使那些由竖的廊柱与横的飞檐层层叠叠拼接起来的壮丽线条,不被岁月的手指轻易涂掉。与此同时,它的增建、移建和扩建工程,以及对它的“三年一小修,五 年一大修”,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这使紫禁城几乎成为一个永久性的建筑工地。它以此表达着对时间侵蚀的顽强抵抗。实际上,如前文所述,公元1420年 建起的那座紫禁城,也非凭空而生,而是一个再生之地,因为它是周代建筑原则(即“前朝后寝”、“左祖右社”、“五门三朝”)在明代大地上的投影,是对过往 的“建筑记忆”的呈现,所以,1420年的紫禁城,与1520年、1620年、1720年、1820年的紫禁城一样,同时兼任着新城与旧城的双重角色,我 们在里面可以同时发现生长、衰老、死亡和复生的痕迹。
这使我每次走进故宫的时候都有一种恍惚感,类似于石涛在《秦淮忆旧》册页中表达出的那种 既依恋又想摆脱的复杂心理,因为我同时见证了它强韧的生命力和衰朽的荒芜感,尤其在故宫大修的时候,我曾经在一些现场,比如建福宫,看到一些崭新的构件, 出现在紫禁城斑驳的框架内,更何况这场规模宏大的木质运动中,“木”再度申明了它在古老阴阳五行体系中作为生命力象征的正统地位:“木是东方、春天和生命 力的伟大象征。不仅如此,从汉代开始,几乎所有的儒学家和道学家都认为,龙就是木神,代表东方精神,龙来自水,代表木的生命起源,龙口吐出火焰,象征木能 生火的物理本性。尽管龙没有建立独立的神学体系,但它的灵魂却以器物方式渗入日常生活,成为木质文明的隐秘核心。在某种意义上,龙与木是同一种事物的不同 表述。”
另一方面,故宫又无疑是一座巨大的废墟,“故宫”的名字,以及它深处的一些残垣断壁、衰草枯杨,都透露出它的废墟性质。春天的时候, 慈宁花园遍地的野花已经没膝,在风中像海浪一样摇曳,乌鸦聒噪着,在苍老的梁脊上成群地起落。这样的图景,表明我们都是“后来者”、“迟到者”,历史早已 在我们到来之前发生,而现在,不再有“历史”,“现在”的时间,与“历史”是脱节的,尽管它们在空间上是重叠的,但它们在时间上是不连贯的。我们身处“现 在”,无法目睹“从前”的宫殿;我们看到的,只是历史缺席之后的虚空。废墟的“墟”字中包含着两重含义:它的“土”字旁,表明了废墟的物质属性,而右面的 “虚”字,不仅注明了它的发音,更表明了它的精神属性——它是虚空的,是历史在现实的水面上的一个投影,我们可以看见它折射出的光芒,却不能真正把它掌握 在手里。所以,我们只能像《哀郢》中的屈原一样,缅怀历史中的宫殿,它永远不可能再是历史本身,而只是历史的视觉呈现,是我们感知历史的“现场”。
所以,在我的眼前出现的,至少有两个故宫——生机勃勃的故宫和垂死挣扎的故宫。生与死这两种对立的运动,在宫殿里同时发生,我们甚至可以听见它们较量的声音。这使得对故宫的叙述变得无比艰难——我们很难掌握叙述的时态;叙述的口径,也容易变得含混不清。
4.三希堂:帝国的博物馆
打开一幅古代书画,把“宣统御览之宝”印章匆匆忙忙盖在上面,这是16岁的逊帝溥仪,在他百无聊赖的退休生活中唯一忙碌的工作。然后,这批清宫旧藏便以 赏赐的名义,经由他的老师和弟弟溥杰,偷偷运到宫外。对这位末代皇帝来说,盗取皇宫财宝,已经成为一项刻不容缓的重要工作,所以,很长时间以来,紫禁城内 始终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战线,1200件国宝级书画文物从此去向不明,其中,就包括三希堂中的《伯远帖》。
现在的三希堂已徒有虚名,它因之得名的三件国宝——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已在遥远的台北故宫安家落户,而王献之《中秋帖》和王珣《伯远帖》真迹,则在经历了一系列的颠沛流离后,回到了它们在北京故宫的家,躺在文物大库中享受着恒温恒湿的五星级服务。
然而,即使从三希堂的空壳中,我们也不难发现这是一间气质不凡的房屋,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部,堪称特立独行。这首先体现在它的狭小——它只是一间只有8 平方米的小房间,在紫禁城9999间房屋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它的丰富性,正是通过狭小来体现的,它狭长的室内进深,用楠木雕花隔扇分隔成南北两 间小室,里边的一间利用窗台设摆乾隆御用文房用具;窗台下,设置一铺可坐可卧的高低炕,乾隆御座即设在高炕坐东面西的位置上;乾隆御书“三希堂”匾名, “怀抱观古今,深心托豪素”对联分别张贴在御坐的上方和两旁;低炕墙壁上五颜六色的瓷壁瓶和壁瓶下楠木《三希堂法帖》木匣,被对面墙上落地大玻璃镜尽收其 中,小室立显豁然开朗;此外,还有小室隔扇横眉装裱的乾隆御笔《三希堂记》,墙壁张贴的宫廷画家金廷标的《王羲之学书图》、沈德潜作的《三希堂歌》以及董 邦达的山水画等,文雅的布置,几乎使人忘记了宫殿的暴力属性——作为太和殿的延伸,三希堂以自己的方式,表明皇宫在本质上是掠夺者的大本营。
三希堂使宫殿的博物馆性质显露无遗。紫禁城,堪称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博物馆,这不仅因为紫禁城建筑群体本身的文物属性(紫禁城是一个跨越朝代的建筑群),更 因为它同时也是国家级(世界级)文物的储藏地。目前的故宫博物院是一座公立的博物院(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时的名称即为“国立故宫博物院”),而在 帝王时代,它的私人性质却毋庸置疑。紫禁城里的珍宝,重申了皇帝对天下万物不可置疑的所有权。欲望是权力的催生剂,而权力,又为欲望的实现提供保障。乾隆 十一年(公元1746年),皇帝把晋朝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三件稀世国宝收藏在三希堂(古文“希”同 “稀”,“三希”即三件稀世珍宝),至乾隆十五年(公元1750年)时,三希堂收藏了晋以后历代名家134人,墨迹340件以及拓本495种。三希堂外, 紫禁城内部的几乎所有角落,都是用国宝装饰的,那些稀世之宝,不仅在物质意义上与紫禁城彼此粘连,在精神意义上,它们也密不可分。可以说,那些珍宝,就是 为紫禁城存在的,反之亦然。这并非仅仅是美学的需要,更是政治的需要。魄丽的皇宫,与它内部的珍宝,互相成为存在的理由。
于是,我们看到历史 中一种单向的流动,即国家珍宝,由民间源源不断地流向宫廷。乾隆亲自发起和领导的书法征集运动,就是一个例证。而皇帝的万寿之日,如乾隆、雍正、慈禧太后 的六十寿诞,又为这种文物征集活动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与乾隆、雍正等皇帝的收藏爱好相比,慈禧太后毫不逊色,除将整个宫殿变成她的收藏仓库以外, 她个人还专门用三间大屋储存宝物,与三希堂相映成趣。这三间大屋由三面木架分隔成柜,每柜中置有檀木盒一排,统共3000箱,各自标有名称,至于藏于他处 不须记载入册的宝物,就无法统计了。于是,在皇帝与臣民、宫殿与民间之间,形成了一种侵犯与被侵犯、施虐与受虐的关系。所谓天下,就是帝王的权力能够抵达 的地方,而宫殿中的宝物,则以视觉形式呈现了帝王对天下的征用关系。有意思的是,许多人对于这种被侵犯与受虐的处境乐此不疲,原因是每一个受虐者,转过身 来便是施虐者,对更加弱势的群体进行侵犯和施虐。通过宝物的流向,我们可以看见整个帝国编织成一张巨大的施虐的网,与权力的金字塔结构遥相呼应。输掉了珍 宝,却赢回了权力,而权力又可以掠夺更多的珍宝,这一浅显的道理,成为帝国官场的通用法则,只有真正的民间底层社会,才真正居于被侵犯和受虐的地位上,永 世不得翻身。据说慈禧寿诞之时,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都在敬献的宝物上费尽心机,初入军机的铁良特意制作了十二面镂花雕饰精美的铁花屏风;直隶总督袁世凯 送上的则是一双四周镶有特大珍珠的“珠鞋”,算上成本和宫门费(即用酬金打点太后的近侍太监们),总共70万两黄金。皇帝的收藏爱好,他个人无须支付任何 成本,只需笑纳就可以了,这是皇帝与民间收藏的本质不同,他需要支付的,是帝国的行政资本,也就是说,他需要以帝国的行政资源,对进献者予以回报。这使宫 殿的收藏,具有了受贿的性质。当然,这是一种充满艺术性的贿赂,如同一位作家所说:“它可以堂而皇之地活动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不必提心吊胆地出没于暗夜暮 色之中。”
为了与中央保持一致,收藏热在大清王朝的行政系统中方兴未艾。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庆亲王奕劻。北京地安门外定府大街的庆王府门 口,来路各异的献宝者络绎不绝。有一位名叫陈璧的道员级闲官,贫困之中,以孤注一掷的决心,将亲戚所开金店中的稀世之宝东珠、鼻烟壶数件进献庆亲王,果然 换来了邮传部尚书这一正部级职位。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蒙古镶蓝旗出身的锡良自告奋勇,率兵督陕,紧要关头,奕劻仍不忘记向他索贿,气得锡良 大呼:“生平不以一钱买官,况此时乎!”这还不算典型,最典型的是1911年底,各省独立之际,袁世凯力请清廷颁布《逊位诏书》,奕劻亦不忘抓住商机,向 袁世凯索贿。国破之际,具有商业头脑的奕劻在天津租界内创办一家“人力胶皮车公司”,同时跻身中华民国最牛私人收藏家之列。
宫殿对于天下宝物 的占有,既是实体的占有,同时也充满了象征性,因为皇帝的私家博物馆无论怎样规模宏大,它的占有量,毕竟不可能是无限的,犹如警幻仙姑在回答贾宝玉对《金 陵十二钗正册》的置疑“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时所表达的原则:“择其紧要者录之”。因而,紫禁城里的书画珍宝,不可能成为天下宝物的全部,却是 天下宝物的象征。它既是对权力的炫耀,也是对权力的揭露——它的赃物性质显而易见。宫殿里的皇帝,通过它们,实现着对天下万物的绝对占有。
而 天下万物,一旦进入了紫禁城,就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从“天下”失踪了,没有人能够与它们再度谋面,即使皇帝本人,也不可能对它们一一浏览。这使得 那位苦心孤诣地为太后制作了铁花屏风的新任军机大臣铁良,不得不收买近侍太监,将他献的宝物摆放在内宫御道边上、皇太后的必经要道上,才可能被皇太后看 到。据1925年出版的《清室善后委员会点查报告》记载,1925年国立故宫博物院成立时,共清点出117万余件宫廷遗留的文物,包括玉器、书画、陶瓷、 珐琅、漆器、金银器、竹木牙角匏、金铜宗教造像、帝后妃嫔服饰、衣料和家具等,另有大量图书、典籍、文献、档案,经1949年以后征集,故宫博物院现有藏 品150多万件,其中80%以上是清宫旧藏。数目如此巨大的国宝,不仅远远超出了一个人的实际需要,而且成为他的巨大负担,最后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 ——宝物的自身价值已经泯灭,被那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了。它们以存在的方式消失了,消失在“天下”,也消失在皇帝的视野中。
与乾隆时代对国宝的 巧取豪夺相反,紫禁城的大量国宝,在大清王朝的末世光景中,经末代皇帝溥仪之手流散到民间,除“三希”之一的《伯远帖》,还有《清明上河图》、《韩熙载夜 宴图》、《五牛图》等珍贵书画,皇帝的私人博物馆,已经沦为文物贩子的进货渠道。皇帝以这样的方式嘲弄了自己的权力,那些古老的纸页,则成为测量王朝盛衰 的试纸。
5.养心殿:缓缓垂下的帘
养心殿是一座三合院,面南背北,南面是一道院墙,正中有门,就是养心门,正殿是养心殿,是皇帝 生活和战斗的地方,东西各有配殿,三面房屋,围绕着一个庭院,庭院中有两棵树,一棵是槐树,另一棵也是槐树。从养心殿明间后檐穿过去,是后殿,即家属区, 后妃可以在此临时居住,两侧各有耳房五间,曰:体顺堂、燕喜堂。
养心殿在后宫区域的西南部,最靠近三大殿的位置上。在形制上,与紫禁城保持着 同构的关系,或者说,养心殿本身就是一个缩小的紫禁城,虽然它只是皇帝的寝宫,但是它仍然保持着“前殿后寝”的形制,工作生活两不误——在前殿,军机大臣 们虔诚地聆听着最高指示;在后寝,则是环肥燕瘦,竞相争宠。从这里我们可以发现,紫禁城后宫几乎所有的建筑,都与大紫禁城保持着某种同构关系,是同一家族 血统的成员,它们的遗传基因出奇地稳定,几乎没有例外,使我们那么容易地对它们的皇族身份进行辨别,帝国的建筑语法,通过它们的表情和姿态得以坚决地贯 彻。仿佛一个有趣的变焦实验,随着焦距的变化,我们可以把紫禁城任意放大和缩小,把大紫禁城缩小,它就是后宫的某一个庭院,把庭院放大,就变成了大紫禁 城。这使得紫禁城的建筑,既有特定性,即不可取代的皇家属性,又有普遍性——在宫殿内部,有一个普遍原则,任何一座宫殿庭院,都不是孤立的,而是通过皇家 建筑特有的格局与装饰,与一个更广大的宫殿系统相连。
葵花朵朵向太阳。在宫殿中,只有皇帝,才是真正的太阳,才是一切建筑的真正核心。所以, 无论在大紫禁城中,还是宫殿内部任何一个具体化的生活环境中,皇帝永远构成了建筑的核心部分(也就是说,在宫殿中,皇帝是最重要的一个构件,宫殿的价值, 全部依赖于他,没有他,宫殿就不是真正的宫殿),其他建筑和其他人所处的位置,则紧密地团结在皇帝的周围。而在宫殿之外,在帝国广袤的版图上,皇帝的意志 又与层层叠叠的行政系统相连,通过分级严格的官衙建筑得以视觉化地表达,渗透到帝国的每一个细胞中,使皇帝的意志像波浪一般,波及帝国最遥远的边疆。
这便是熔铸于建筑中的“礼”。《礼记》中说:“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建筑就是“治人之道”,而“治人之道”就是暴力。所以,宫殿的空间意识形态,从 来都与暴力脱不开干系,如同我在《旧宫殿》中写的:宫墙如血,只有血的颜色,是对权力最恰当的注解。它既诠释了权力的来路,又标明了权力的价值。如果有人 对宫墙所庇护的权威感到质疑,那么,请你用等量的血来交换。宫殿简单明了地注明了权力的暴力内涵。如果你不进入权力系统,宫殿只是你视线中的风景;如果你 对皇权发出挑战,那被残阳照亮的血色宫阙便时刻质问你,你所准备的勇气和牺牲是否足够?
由此,我们可以见证帝国建筑语法的巨大的标准化力量, 和它统摄全局的控制力。反反复复的宫殿庭院,拐来拐去的夹道回廊,无数繁复的装饰与构件,在帝国建筑语法面前,变得条理清晰、井然有序。乱的可能是我们, 是每一个进入这些迷宫的人,而对于迷宫自身来说,一切都是确定无疑的。一个人,从走进宫殿的第一刻起,就进入了一个先验性的主题、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中。
由于紫禁城建筑中存在的不可置疑的同构关系,所以,任何一座建筑,都与历史保持着密切的勾连,它们的历史性是不分彼此的。养心殿,就是紫禁城庞大肌体中 的一个细胞。作为帝国建筑的缩小版,我们几乎可以从中梳理出一部完整的帝国史——它建于明代嘉靖十六年(1537),大清王朝的开国皇帝顺治,就在这里断 了气,他的死,即使在300年后,仍然显得扑朔迷离。少年天子顺治死后,帝国迎来了康雍乾的盛世光辉,养心殿,也被托举为一个令人瞩目的平台,在经过一系 列的改造、添建之后,成为一组集召见臣工、处理政务、皇帝读书和居住为一体的多功能建筑群。这里既是那些决定帝国命运的诏书的生产车间,也是无数宫闱秘闻 的策源地。
对紫禁城的建筑语法进行口诛笔伐是重要的,但这也很容易使我们陷入一种偏执,而忽略了对它的历史成因考量。许倬云论述这一体制的社 会政治功能时,曾经客观地承认:“等级的制度化作为政治权威的结果出现。这种政治权威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保证秩序的暴力。社会秩序必须成为定型化的和 为人接受的,以便维持政治统治。礼仪的规律化与身份的等级化反映了社会的稳定性,因为个体成员的权利与义务是众所周知和相对固定的。鉴于每个人都意识到自 己和他人的位置,社会内部的冲突也就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控制。”
紫禁城的建筑语法,一方面是开放的——在礼制的旗帜下,宫殿与宫殿之间、宫殿与 各级衙门之间,形成了一整套的权力网络,互相依托;另一方面又是封闭的——一层又一层的宫墙,将统治者与他的世界彻底地分割开来,尤其是全球化的进程悄然 开始以后,宫殿的孤岛性质一天比一天显露无遗,终有一天,会在汹涌的海水中沉没。
1840年,养心殿里的道光皇帝,已经依稀听到了帝国的丧 钟。那时,中国人已经发现自己处于西洋时钟、地图的控制下——“它们以科学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将这个‘中央王国’重新分配为全球时空体系中陌生的一分 子”。咸丰十一年(1861)十一月初一,一个名叫慈禧的25岁女人,坐在了养心殿东暖阁一架八扇黄屏风的后面,成为坐在皇帝背后的一个隐形皇帝,而皇 帝,乃至整个帝国,都成了她手里的提线木偶。
从这一天起,在这座旧宫殿内,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她顽固地进行着双重抵抗——
一方面,她以女权主义的立场,抵抗紫禁城以皇帝(男权)为核心的建筑语法,因为紫禁城是一个典型的男性政治空间,而女性的命运在这里则被判定和存档。从她 垂帘那一天起,太和殿就变成了摆设,除了皇帝大婚、三大节(春节、冬至、万寿)等少数庆典仪式,绝大多数都空空荡荡,大殿上的须弥式宝座,已蒙上灰尘,而 作为后宫的养心殿,则成为帝国政治的焦点,被群臣下跪时的蓝缎官袍擦拭一新。这一空间组合具有极强的隐喻色彩,它表明了后宫的崛起,以及帝国女性时代的到 来。包括太和殿在内的三大殿(紫禁城的“前朝”部分)是阳性的,它属于男人,后宫则是阴性的,属于女人,而非男非女的太监,则跨越于前朝与后寝、阳与阴之 间,是二界的连接物。作为女人,慈禧太后的生命轨迹,早已被后宫圈定,但她以垂帘听政的方式,实现了阴对阳、后宫对前朝的绝对控制,这是后宫的反叛,也是 对帝国建筑语法的一次彻底颠覆。
另一方面,她以祖宗之法,抵抗五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所有妄图变法维新的人,都被她送上断头台。在养心殿里,光绪皇帝成为她的奴隶;同时,遥远的菜市口,又成为养心殿的延伸空间,飞舞的屠刀,诠释着她捍卫祖宗之法、拒绝改革的坚定决心。
而这一切,都是在养心殿里完成的。在这里,她既破坏祖宗之法,又捍卫祖宗之法,这构成了慈禧生命中的深刻悖论。在这种悖论中,整个帝国都在她的带领下向着万劫不复的境地狂奔。
6.坤宁宫:窥视的目光
作为紫禁城“后三宫”之一,坤宁宫位于紫禁城的中轴线上、交泰殿的北面,与“前三殿”的位置遥遥相对。坤宁宫在明代是皇后的寝宫,作为统摄六宫之所,它 的长者风范,通过其建筑规模表露无遗。自康熙四年(1665)始,这里变成皇帝(太子)大婚举行合卺礼的场所,成为皇帝大婚的喜房。同治、光绪、溥仪,一 个一个的皇帝,在这里完成了终身大事。
巨大的玻璃窗,阻挠我们的身体,却放纵我们的视线。爬在坤宁宫的窗上,像贼一样撅着屁股,一丝不苟地向 屋内张望,这是窥视。(我曾经看过一幅照片,是从宫殿的内部向外拍摄的,画面上全部是趴在窗户上向内窥视的面孔。)对皇帝喜房的窥视,显然与民众对皇帝私 生活的关注有关。比较而言,前三殿无论怎样雄伟,它在功能上只是皇帝的办公室,是无个性的、公事公办的、仪式化的,而后宫,尤其是皇帝的喜房,则是充斥着 个人的气息,幽秘、暧昧、性感,甚至不可告人,与三大殿主导的宏大叙事比起来,后宫无疑更有亲和力,尤其对于热衷于家长里短的普通百姓来说,它更能唤醒想 象和探秘的热情,它也因此释放经久不息的魅力。
坤宁宫的一切依原样(?)陈列——房内墙壁饰以红漆,顶棚高悬双喜宫灯;洞房有东西二门,西门 里和东门外的木影壁内外,都饰以金漆双喜大字,有出门见喜之意;洞房西北角设龙凤喜床,床铺前挂的帐子和床铺上放的被子,都是江南精工织绣,上面各绣神态 各异的一百个玩童,称作“百子帐”和“百子被”,满目的红色,充满了女性闺房的柔媚气息,让人生出若干情色的想象;前檐大炕东西墙上蒋廷锡和顾铨的画、案 上的白玉盘、珐琅炉瓶盒(底有乾隆年制坤宁宫第一份十字款)、紫檀木嵌玉如意(柄上乾隆隶书嵌金丝坤宁宫铭)、案下的潮州扇、玻璃四方容镜、雕漆痰盂、竹 帚以及墙上挂的钥匙口袋等等,这些考究的器物,似乎都停留在原来的时间中,然而,与大多数后宫一样,坤宁宫是以空壳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有一次,故宫 李文儒副院长问过我一个有趣的问题:如果让你住在这些宫殿里,你会住吗?那些装饰豪华的宫殿,已经被从它们的历史环境中抽离出来,变成一堆空壳。我们所能 看到的,最多只是“证据”,而永远不可能是“现场”。
现代人安装的那扇玻璃窗,像一个画框,留住了历史的风景,一切都历历在目,但一切都不复 从前,我们可以知道那些是光绪和隆裕用过的器物,但永远不会知道光绪与隆裕的新婚之夜到底发生过什么,它们所呈现的,已不是历史场景本身,而是历史的过滤 物,是历史的“幻象”(illusion/illusory),即“再现中的似真”,类似我们制作纪录片时常用的手法——“真实再现”,“观者虽然明知自 己只是在观赏一张绘画(或明知自己在做梦),但仍感到面对着的是真实的物体或空间”。即使里面所有的器物的确按照原来的方式组合和陈列(绝对复原是不可能 的,因为生活中的器物是不断变动的,没有一个真正的“原”可以“复”),我们所看到的,也是现在对于从前的想象(幻象),坚硬的玻璃永远把我们隔在了历史 的外面,我们无法进入,无法触摸,我们对宫闱秘事充满好奇,但永远得不到标准答案,就像隔着玻璃,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鱼和水的关系。
面对眼前空 旷的场景,我会想,里面生活过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我产生了一个有趣的想法:我们的宫廷史研究,要么执著于物的层面,比如器物史、服饰史、建筑史,要么 纠缠于人与事件的历史,在文字中寻找历史的蛛丝马迹,这两个层面各自孤立存在,互不发生关系,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很少把两方面结合起来,对 人与物的互动关系进行考量,一些重大的问题,就从它们的缝隙间漏掉了。毕竟,所有的器物,都在人的手中传递和运行,所有的建筑,都是人的活动空间,他 (它)们各自的历史,都不会是封闭的,他们一定发生过深刻的交互作用,而且这种交互作用,绝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循环相生,永无止境的,他(它)是在经过了 这一系列循环相生、环环相扣的链条之后,抵达我们面前,变成我们所有目光中的景物的,而那环环相扣的链条又在哪里?尽管我们看到的只是幻象而远非真实,尽 管我们永远只能想象“现场”而不可能回到“现场”,但那根链条终究可以为我们提供线索,使我们在时光中一步一步地作逆向的旅行,寻找记忆之外的真实,即使 途中一定会发生偏移,但我们无疑比现在更加接近那些存在过的“现场”。或许,这就是“图像”的功能,它并不只是让我们看到,而是让我们循着它的线索,在虚 空中搜索那些消逝的真实。
因此,我隔着玻璃看到的坤宁宫(以及其他一系列宫殿),不是现实主义的坤宁宫,而是象征主义的坤宁宫,它的内部,装 载的不是历史本身(它的容量无法装载历史的驳杂内容),而是对历史的“隐喻”(metaphor),它实际上已不是一个物理空间,而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 精神空间。在历史中的主人公消失之后,这里的建筑、家具、器物,已经支离破碎,无法合拢成对历史的完整叙述,只有我们,依靠心里那一把考古的毛刷,耐心、 顽强、心有不甘地,发现隐藏其中的秘密。
7.漱芳斋:故事里的事
世界上所有的戏剧,都没有旧宫殿发生的故事更富于戏剧性。层层叠 叠的宫殿,仿佛一个硕大的戏台,天下的子民都是它的观众。宫墙试图保守宫殿的秘密,但一个人自走进宫殿那一天起,就把自己放在了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不折不 扣的演员,他的浮沉荣辱,都取决于他的演技。然而在漱芳斋,这种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漱芳斋,至今保留着宫殿内部最豪华的戏台。只有在这里,宫殿的主宰 者们,才安于以观众的身份,打量戏台上演绎的那些帝王将相的旧日传说。
御花园如今成了人民公园,由于空间相对狭小,自宫殿和广场涌来的人流汇 聚在这里,使昔日幽静的御花园变得拥挤嘈杂,草木的芳香已经无法稀释人群呼吸的浓度。然而,在这份拥挤嘈杂之中,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御花园西侧偏北的宫墙 上,嵌有三间悬山卷棚顶抱厦,那是一扇门,在它的后面,隐藏着一个更加斑斓的世界。
畅音阁,它的宏伟就像它的安静一样令人震撼,在漱芳斋的庭 院中心耸立。这里是宫殿内部最重要的娱乐场所,一座在乾隆营建太上皇宫殿时,在宁寿宫一区内建起的“国家大剧院”,所以,它的视觉与音响效果,在当时无与 伦比。一个演员,只要站在这个戏台上,他的嗓音就会比在任何地方都要悦耳和嘹亮。这是只有在宫殿内部才能获得的神奇效果,他们会把一切归之于宫殿的威仪, 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当初营建这座演戏楼的时候,就在用楠木铺成的台面下面,挖了四眼水井,以增加声音的共振,使音韵旋律在飘动中变得浑厚和富于磁性。所 以,即使在演员自己听来,他们的声音也赏心悦耳。如同太和殿的宝座把一个人推举为人间的王,畅音阁的戏台,也把一个京戏演员变成伶界之王,这一点在谭鑫 培、杨小楼、梅兰芳等许多演员的身上得以验证。畅音阁于是成为一个传播声音的宝盒,连四周的殿堂和游廊,都紧密地围绕在它的周围,侧耳倾听。这些游廊全部 以雕有楠木浮雕的望板装饰,琴棋书画、瓶炉鼎彝、奇石异卉等诸多雅致的事物被刻画在上面,为戏台上承载的所有旧日传奇提供了一个精致的容器。当我们在21 世纪的阳光中,面对这座尚未开放的宫殿,我们会感到既震惊,又惋惜——震惊于它的奢华,惋惜于这份奢华,长时间被深宫所囚禁而无法面世。
作为 宫廷中最大的演戏楼,畅音阁是紫禁城中为数不多的三层建筑,上中下三层,都是表演者的戏台,有机关相连,演员们上天入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里,他 们可以是身穿蟒袍的王,是法力无边的神,可以让现实中的皇帝哭笑,但他们的特权只在戏台上有效,从戏台上下来,他们就立刻成为一个草芥,像任何一个子民一 样听命于皇帝的意志。所以,他们的权力是虚拟的、暂时的,漱芳斋的庭院布局没有忽略这一点——与畅音阁相对的漱芳斋正殿,坐着世上最高贵的观众,即使娱乐 的时候,他也要坐北朝南,为此他宁肯牺牲看戏的视觉效果,因为他眼中的画面,全部是逆光的。这是宫殿内部不能忽略的空间意识形态,它以此表明了台下与台上 两种性质不同的帝王将相之间不可撼动的权力关系。
在观众看来,戏台如海市蜃楼,折射着时间深处的往事,使那些消失的血肉重新得以赋形,从这个 意义上说,台上台下的差别不仅仅是空间上的,也是时间上的——二者存在于不同的时态中,前者是过去时,而后者是正在进行时;前者是过去的历史,而后者是正 在发生的历史。后者拥有时间上的特权,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改变台上角色的命运,但他们不能改变自己的结局。他们像戏中的角色一样命运难卜,但他们对此无能 为力,而他们的故事,有朝一日将会以戏的形式出现,被更新的观众观看。戏台内部的器械机关,连动着时间的循环链条,使戏台获得了源源不断的故事来源。畅音 阁仿佛一面看不见的反光镜,把过去投影于现在,又把现在投影于未来。
从演员的视角看,漱芳斋也是一个华丽的戏台。“漱芳”的意思,是花卉在经 过洗濯之后更加明丽和绚烂,隐含着修养美好德行之意。这也注定了漱芳斋是紫禁城中一个别致的去处。此处室内器具之精美、宝物之丰盈,在宫殿中是罕见的,再 华丽的舞台,也不会拥有如此奢侈的道具。每次走进漱芳斋的时候,我都会被前殿东次间占满整个墙面的多宝格吸引,它的上面原样摆放着的百余件玉瓷珍品,使我 的目光变得无比贪婪。这里曾经是皇帝的书房,室内曾挂着一幅匾额,上面写着:“静憩轩”。但在浩瀚莫测的宫殿内部,皇帝是否能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静 憩”之地,不得而知。很少有人知道,漱芳斋多宝格左下方,隐藏着一道不容易察觉的暗门,它的背后,是一条幽黑的秘密暗道,一直通向室外的竹林。即使在放松 身心的娱乐场所,中国皇帝仍然没有忘记凶险的存在。这条逃生的暗道,对宫殿这座硕大舞台的戏剧性质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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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分享。。。正在看一篇好游记,讲彼得堡的冬宫和其他俄国皇宫为啥那么金碧辉煌,这么炫,暴发户似的~~~~就是因为“任何一座建筑,都与历史保持着密切的勾连,它们的历史性是不分彼此的。”
问好心姐全家夏安(^O^☆♪
谢谢心姐分享好文,周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