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张爱玲(ZT)
(2007-09-07 15:5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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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y do so many people talk about Zhang, Ai-Ling? you may get some clue from the essay followed.. welcome any kind of discussion about the topic.
说张爱玲很难。并非因为研究她的资料已经汗牛充栋,而是难在说出心目中的张爱玲,便等于说出一个自己。
最初看她的作品,还不到二十岁,跟一个朋友借了一本<<倾城之恋>>。是她不知从哪里复印下来的薄薄的一册,页边都翻得卷了,最后一页上还有一块很大的茶迹。 第一遍很快看完了,也没什么感觉。转天参加了一个婚礼,我不太熟的两个人结婚,非常热闹的婚礼。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累得不行。 躺在床上睡不着,又拿出来看。忽然觉得心里象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伤心得受不了,几乎是痛哭流涕地看完了第二遍。 还书的时候,朋友对我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故事,张爱玲所写的唯一完美的爱情结局。她其余的作品都是悲剧。” 我可以想象,她看了这个故事会微笑着入睡。有情人成了眷属,一个男人娶了一个女人,在崩溃的世事下,也有世俗的升华。
可是,我为什么这样伤心? 研究张爱玲的方向中,有一种是把她和鲁迅相提并论。不是不可以,但我想对于张爱玲来说,也许又是一种“不能引以为荣”。 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自有其自己的伟大之处。她的一切,原是那样放在那里,自然雪亮。伟大,也是遗世独立的东西。
不过张爱玲和鲁迅是有相似的。他们从不给人任何承诺,从不粉饰人生,从不说明天一定会更好。 他们揭起世界的帷幕,让我们自己去看,所有的卑微,无聊,忧伤,浅薄,琐碎……甚至堕落,愤怒和仇恨。 鲁迅大声疾呼,让倒下的人,软弱的人,重新起来,再次前行。他的人生之爱,有着宇宙的力量。 而张爱玲,试图告诉我们,倒下的人为什么会跌倒,软弱的人为什么不能选择坚强。
鲁迅于我们,是无声处的惊雷,人生的开天辟地,他告诉我们要怎样去生活,去思考。 而张爱玲,她的惊心动魄藏在一袭华美的袍子下面,我们开始明白,人可以活得完全不是自己想象或以为的那样。人在很多时候,其实是看不起自己的。
<<倾城之恋>>中范柳原指着海边的一堵墙说:“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塌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再在这墙根下遇见了……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傅雷曾经称赞这段话是“好一个天际辽阔胸襟浩荡的境界”,但这境界,不是范柳原的,也不是指着流苏说的,而是张爱玲自己的心声。
张爱玲借她的人物之口,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在<<倾城之恋>>中特别的明显。很多话,不是范柳原那样的人可以说得出的,在小说中找不到任何痕迹,可以告诉我们,他除了一个聪明狡黠的浪子外,还有人生的睿智。 张爱玲不过是自言自语。她说给谁听?谁听得懂? 可笑的是,流苏也是常常听不懂范柳原的话,虽然她低下头说:“我懂得,我懂得。”此时的范柳原,心里是绝望的悲哀。一个人不懂得自己,可是还想要别人去懂得他。 不近情理,对不对?然而我们经常如此,我是说,我经常如此。
如果一个城池的陷落,能够成全一场婚姻,哪怕是十年八年的也好。那么,什么样的风暴,可以成全爱情?难道我们要等到世界的尽头? 张爱玲结婚的时候,希望的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那“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她所期待的和谐,还没有十年八年那么长,就散落得无影无踪。
我曾经推荐给一个女朋友看胡兰成的<<今生今世>>,过了一阵,她打来越洋电话,气呼呼地把胡兰成痛骂了一顿,“这样的男人!”隔着万水千山,我都能听见她砰砰地跺着脚。 其实她并不是张爱玲的拥趸,也不喜欢张爱玲的作品。她骂胡兰成,是作为一个女人,不能忍受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怎么了,换了是你,你以为自己不会爱上他?” 等她的气消了些,我跟她这样说。她急了,啪地挂了电话。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她又打过来,慢吞吞地说:“我想我会爱上他的,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伤心。”
莫里哀说过的名言,“女人最大的心愿,是叫人爱她。”可是他只说出了硬币的一面。女人想要爱,但也想让人懂得她。女人除了愿意被爱,还愿意被欣赏,作为一个人被欣赏,特别是当她有才华的时候。 胡兰成对张爱玲有多少爱,我不敢说。满章满页,我看到的,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赞叹,欣赏和仰慕。 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有才华的人,对另一个有才华的人的击节叹赏。这样的一个关口,甚至与男人和女人无关。他清晰地看出了她的好。她做女人的精微和可爱,她做人的美和广大,都在他的眼里。对张爱玲来说,他不仅是个爱人,还是知己。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
胡兰成不是普通的薄情人,他自身的才华也是令人惊诧,他的文字功力其实比张爱玲还要好很多。他对于中国的文化也有许多成熟独特的见解和领悟。 不是任何人的赞美都可以让张爱玲这样的女人倾心,虽然她说过,别人夸自己的话,即使说不到点子上,听了也是高兴的。
所有评论张爱玲的话,看来看去,还是胡兰成说过的最贴近她。我从不觉得,那是因为爱的缘故。 爱,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去宽慰,甚至去牺牲。但是,爱,未必能使我们真正彻底地懂得对方。 爱是爱,懂得是懂得。不一样的两道风景,遥遥相望于人生的此岸和彼岸。 爱,是修百年才能同舟,修千年方能共枕的缘分,可遇不可求。懂得,是喧嚣的尘世中开放的最美的花朵,转瞬而逝的光辉,都明亮得能够照耀到地老天荒。心有灵犀,比爱情本身还要难。
生命中的人,有来帮忙的,有来毁灭的,我们自己无法作主。有的时候,爱的人,不过是我们命运中的劫数。轮回中打过多少次滚,几次翻身,或许才能躲得过。 仅仅把<<今生今世>>当成一部爱情史,仅仅把胡兰成当成一个男人,其实是读者的损失。我们能够看到的原本应该更多。 胡兰成对女人是有爱的,他也能够懂得,他缺乏的其实是深情。 这种深情他自己对自己都没有,所以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但他的境界里没有足够的智慧,看得到,做不成。 他的作品中常常提到的一个字是“亲”,他认为中国文化的最大魅力之一是有这个“亲”,而西洋的文明,就如张爱玲的那个比喻,是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着白手套的手上,隔得教人难受。
然而,他自身的“亲”只止于寻味,没有天苍地白的视野和力量,因为他说到底,是个愿意接受,却不舍得付出的人。 他的自私,实际上是一种严肃的人生观,只有淡淡的启示,却没有能力去完成。 他也不是卡萨诺瓦,历史上伟大的浪子,终生在花丛中追逐,不是女人的魅力,而是他在寻找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据说他唯一的一次求婚,是向一个不美也不可爱的女人,他不是爱她,而是要征服她的心。胡兰成连征服的意思都没有,至少我没有看出来。他的寻求,更象是蜜蜂在采蜜,芬芳中他滋润的是自己的心田。
<<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在战乱中结束了与流苏的患得患失的拉锯战,但他的生命哲学没有丝毫的动摇。死生契阔的光景,没有让他忘记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守不住动荡不安的世界,可是守得住个人的自私。流苏最后的惆怅,是个冷酷不过的结尾。
执谁之手,与谁偕老? 张爱玲知道这一切,她说那不过是一首最悲哀的诗。无数的人,还把它当成美丽的爱情宣言。我们就这样的乐观,这样的笃定? 兵荒马乱的,不仅是时代,也是人的内心。太平盛世,永远只是我们的梦想。 人心,是永恒的乱世。胡兰成的作品,常常气象万千,对人有无限的吸引。
他把旁人带到一个世界的门槛,自己却停留在外面。这种“隔”,几乎是无法弥补的先天不足。 我很理解他为什么会仰视张爱玲的种种,一个聪明的人,是知道自己的缺陷的。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会心甘情愿地低下头去,真的低到尘埃里去。可是,尘埃中开出的花,也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一辈子都抖不干净。 究竟是谁说的,女人通过征服男人而征服世界。真的吗?我是从不相信这样的鬼话。 当女人面对一个男人的时候,她不过是变成了聚光灯,焦点都射在他的身上,而四周的世界,是一片黑暗,爱的光产生的黑暗。
我相信真正好的东西,都会有一种力量,使世界更辽阔,使人心更广大,使灵魂升华。我们的生命中,应该有一部分,哪怕是很小的一部分,是飞扬的,激越的,那是生命对我们的启示。有了这样的启示,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创世纪。 我希望的爱,应该使人饱满丰裕,单纯的两个人的空间是不够的。
<<今生今世>>显示的狭小和局限,是胡兰成自身的氛围。他所写的几个女人,都是出色的人物,他写出她们,却忘记了,这反衬了他的境界的促狭和潦草。 书中的几个女人,我最喜欢的不是张爱玲,而是范秀美,从始至终,有她的爱,自尊和坚强。她的骄傲,不是剑拔驽张的犀利,而是情怀的明净和坦白。那是胡兰成最配不上的女人。
骄傲如张爱玲,也会忍不住让男人在自己和别的女人之间做选择。每次看到这一段,我就觉得难受,不是想哭,而是想骂人。 在感情上,或者说在爱情上,我一向认为男人比女人更单纯。他们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即使因为各种原因,他们必须维护一份放弃不得的情感,他们也不会骗自己的心。不会骗自己到相信一切还是真的。
大部分女人可能会因为感动而去爱,但这样的男人很少。不是他们不容易感动,而是他们的感动很难变成爱情。 所以我不喜欢那个什么<<一百零一次求婚>>,更讨厌那个泪光闪闪的结尾,心里实在堵得慌。 一个女人对我说:“一定要嫁爱你的人,你会很舒服。” 一个男人对我说:“千万要嫁你爱的人,你会很快乐。” 别跟我说什么最完美的是相爱,我知道,你也知道,那常常是痴人说梦。
我们看到的,张爱玲肯定也看到了,或许其他的女人也是。做道德上的判断很容易,但怎样评判一个人,也许没那么简单。 后来看到夏志清教授评论的张爱玲,他亦是替张爱玲委屈,替她不值,说什么如果张爱玲后来没有嫁莱雅,会写出更好的作品云云。 真可惜,他也是站在小资的立场上看张爱玲的。
真的,不知从什么时候,不知从谁说起,张爱玲成了“小资教母”,我怎么也是想不明白。 胡兰成有千般不是,但他说张爱玲是真正的贵族是对的。他明白,她拥有的豪华是内心的繁花似锦,与金钱无关,与情调无关。 看张爱玲给莱雅的信,还是亲热而快乐的,她的心中有幸福的感觉。 对她的误读,一部分是源于她的文章中对物质的热爱,连她自己都说呀,“一个拜金主义者”。第一次的稿费,她买了口红。她堂而皇之地声称,有些东西应当为她所有,因为她比别人更能享受它们。 每当看到这些细节,我就忍不住想笑,因为喜欢而想笑。真实可爱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呀。华丽的人生,谁不想要?
张爱玲的与众不同,是洞悉人生的欢乐和悲苦,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的通达。 得意的时候,没有忘乎所以,她依然清楚地看见,再华美的袍子上也满是虱子,那是很多人视而不见的。 失意的时候,她拎着小篮子去买小菜,一路来来去去,体会生活中快乐的另一面,黑沉沉的长街里,卖炒白果的孩子,也还守着满怀的火光。星星点点的小事,也能让她高兴个一生一世。 尽管张爱玲说和苏青相提并论她是心甘情愿的,但她毕竟不是苏青,她对人生有更大的体会和更深的回味。 她的爱,吃尽了苦头,假使这些只是使人为她的命运唏嘘,她便不可能是张爱玲。胡兰成透彻地了解这一点。在她不肯再理会前情的时候,依然写文章时有意无意地想知道她的看法,甚至说什么他现在可能写得比她还好些了。 她对他的爱,是萎谢了。然而张爱玲一直是胡兰成生命中的高山,她对于他,不仅是个爱过的女人。她的惊世之才,足以使他一生神魂颠倒。 所以我特别看不惯亦舒写的那篇<<下作的胡兰成>>,那些话张爱玲自己都不会想到说的,她没有那么小家子气。她还不至于软弱到要别人替她出什么恶气。
也不太喜欢胡兰成把张爱玲比作希腊的女神,受难的基督。她的悲天悯人,是有着宗教性的光芒,但更多的是人性的温暖和世情的关怀。 宁波女人苏青被张爱玲比喻成红泥小火炉,人们可以拥到那里去取暖,冷风还是呼呼地吹着。然而她自己,是初升的月亮,带着些红红的颜色,让人看了以为是夕照。渺茫的身世之感席卷而来,想起自己是谁,生活在什么样的乱世。 她说自己很自私,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如同她说过,所有的人都是孤独的。我们只是自己不知道,或是自欺欺人。 读张爱玲的人,经常是男人看到她非女性化而且高度人性的一面,女人却把她的话语当作生活时尚指南。也许是她的题材和流丽的笔法,掩盖了她思想中的大气磅礴。但这不应该是她的错。
胡兰成看人,有其目光如炬的一面。他写的路易士,周作人,鲁迅,都有独到之处。他也看得出鲁迅事业的伟大和周作人晚年的萧瑟。 他引述鲁迅的话,“中国是一片沙漠,这沙漠正在一天一天的无边无际的伸展,大概要等到淹没了所有的地面之后,人们才会吃惊,才会明白过来吧。” 然后他自己说,沙漠上的战士是荒凉的,他只能以自己的声音来充满这个宇宙。 胡兰成的书中有很多这样的警句,这让他的文章充满机智的思考余地。比如他说,读书使人的心胸远大。我喜欢这说法,因为是真的。 世人厌恶胡兰成,主要是他在抗战中的行径。如果他和张爱玲之间的纠葛,没有政治上的阴影,那很可能是另一种格局,至少在世人的目光中如是。有趣的是,骂胡兰成的男人,大都骂他是汉奸,恨他无义。骂胡兰成的女人,对此鲜有提及,恨他无情。 然而无情无义本来就是难以分得一清二楚,无情的人,往往无义。
中国人爱讲到文如其人,对此我的态度相当的矛盾,因为正面和反面的例子都数不胜数。 或许,我们应该谈文的时候就针对文,谈人的时候就针对人。相交的地方,大相径庭的地方,让它们自己去分野。 无德者未必无才,好人也可能很平庸。记得钱钟书也叹说:“以文观人,自古所难。” 即使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也会有完全不同的表现方式。
<<红楼梦>>第七十回,黛玉作了<<桃花行>>,宝玉说一看就是林妹妹的声调口气。宝钗批他不通,提起杜甫的诗来,“难道杜工部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
东晋简文帝在<<诫当阳公大心书>>中云:“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哎呀,这简直让我想到网络中的写手。看见一篇特别严肃到天寒地冻的文章时,我老是不由自主地猜测,作者可能是个顽皮捣蛋的家伙,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一本正经地坐在电脑前敲打,偷偷地笑个颠倒。
人有太多的侧面,据说绝对单纯人格的人极少。因人废其言,因言废其人,都是片面的,因为人是最复杂的动物,黑白分明的框架只有在童话中去找了。 复杂矛盾的人,对我总有很大的吸引力。他们的层峦叠嶂后面,也许还有一片碧绿的青草坡,开着无数可爱的小小花。 我不在乎张爱玲是不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也无所谓<<金锁记>>是不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这样的说法,都太不张爱玲了。
一个人的伟大,不需要冠冕。 我读她的作品,不时也是挑剔的。<<金锁记>>和<<倾城之恋>>中,熟口熟面的<<红楼梦>>语式,读了并不愉快。长篇也不如中短篇写得精美,甚至有些情节上缺乏错落有致的技巧。更喜欢她的散文,通常有一种“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清朗阔达之美。 她不是最好的,但她是最特别的。 在她的身后,有一片广大的天地,我们都在其中,踽踽独行。“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
张爱玲所说的话中,给我最大触动的是这几句。 因为此中有我,此中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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