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特有二耳:一曰能感动,二曰有敬畏。吾曾有专文说感动,兹当论敬畏。动物止有惧怕,惟人方显敬畏。而惧怕与敬畏之差别不可以道里计。何以言之?惧怕乃因物质力量巨大,危及自身之安全,故欲逃离之。而敬畏则因精神境界高远,其始也,虽予人以压抑,其终也,人必景仰而向往之。故敬畏不是逃离对象而是皈依之。是以敬畏乃一种宗教情怀,而惧怕则只是一种本能反应。本能反应动物亦有之,而宗教情怀惟人能有。所以,舍勒云:敬畏不是一种纯粹的距离,而是一种举止,在这一举止中,人们才感知到无敬畏者所未见到的,视而不见的东西,即事物之奥秘、事物存在之价值深度。《长阿含经》记释迦佛感苦、发悲、悟道之经历时云:
于时,菩萨欲出游观。告敕御者严驾宝车,诣彼园林,巡行游观。御者即便严驾讫已还白,今正是时。太子即乘宝车诣彼园观。于其中路见一老人,头白齿落,面皱身偻,拄杖羸步,喘息而行。太子顾问侍者:此为何人?答曰:此是老人。又问:何如为老?答曰:夫老者生寿向尽,余命无几,故谓之老。太子又问:吾亦当尔,不免此患耶?答曰:然。生必有老,无有贵贱。于是。太子怅然不悦。即告侍者回驾还宫。静默思惟,念此老苦,吾亦当有。
……
又于后时,太子复命御者严驾出游。于其中路逢一病人,身羸腹大,面目黧黑,独卧粪除,无人瞻视,病甚苦毒,口不能言。顾问御者:此为何人?答曰:此是病人。问曰:何如为病?答曰:病者,众痛迫切,存亡无期,故曰病也。又曰:吾亦当尔,未免此患耶?答曰:然。生则有病,无有贵贱。于是,太子怅然不悦。即告御者回车还宫。静默思惟,念此病苦,吾亦当尔。
……
又于异时,太子复敕御者严驾出游。于其中路逢一死人,杂色缯幡前后导引,宗族亲里悲号哭泣,送之出城。太子复问:此为何人?答曰:此是死人。问曰:何如为死?答曰:死者,尽也。风先火次,诸根坏败,存亡异趣,室家离别,故谓之死。太子又问御者:吾亦当尔,不免此患耶?答曰:然。生必有死,无有贵贱。于是,太子怅然不悦。即告御者回车还宫。静默思惟,念此死苦,吾亦当然。
吾人常谓:老、病、死乃纯然之自然生理现象,无须惊怪。若此,则世人多感叹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故在利欲场中不能解脱。然贵为王子的释迦却由此而生敬畏,既而发悲施愿、悟道成佛。此真伊川先生所谓“恁地同处虽多,只是本领不是,一齐差却”也。
世界,吾人常以自然之态度视之,美其名曰客观、曰科学,实则何处有客观科学之世界?这样的世界早已被胡塞尔作为现象学的悬疑放在括弧中了。别以为这是个别哲学家的奇思妙想,实则是定然不可移的。即世界总在主体之中,总是作为主体意识的相关物而呈现。故世界总是主体的创造物,这个创造物是与主体的精神境界直接相关的。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即表示人有多高的精神境界,相应地看到的世界就有多大。而对世界的敬畏之情是吾人打开世界之门的第一步。所以,当牛顿提出其万有引力原理及天体力学理论以后,发现自己竟是海滩上玩贝壳的孩子,因为他看到了在“绝对空间”的每一条线里始终贯穿着上帝的力量。对于牛顿来说,世界的问题性随着一个个特定问题的解决而增加,既然更令人惊叹。这也就无怪乎康德云:吾人头上的灿烂星空常激起吾人无尽的惊奇与敬畏之情了。亦无怪乎扬子云曰“观乎天地,则见圣人”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舍勒告诫吾人曰:“我们一旦关掉敬畏的精神器官,世界就立即变成一道浅显的计算题。只有敬畏才使我们意识到我们的自我和世界的充实与深度,才使我们清楚,世界和我们的生活具有一种取之不尽的价值财富。敬畏感的每一步都能够向我们显示出新颖的、青春般的、闻所未闻的、见所未见的事物。”即世界在敬畏中方能呈现其不同之仪态与价值。世人常以为哲学家如柏拉图之两个世界的区分,只不过是哲学家新颖巧慧之思辨,而不能见其起于生命实感的敬畏与智慧,岂不悲乎?!是此,世界之大门永远向其关闭,更遑论悟道施教了。故董子仲舒谓:“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诚非谰言也夫。
敬畏不惟通向了打开世界之大门,更通向打开自我之大门。舍勒曰:自我的深度只向敬畏者透露自己。“只有敬畏才在清晰而有限的思想和感觉内蕴含我们空虚和贫乏之时,使我们隐隐地意识到财富和充实;敬畏赋予我们一种感觉,使我们感受到尚未发掘出来、而且在尘世生活中无法发掘的生存与力量之宝藏。敬畏悄然将我们得以施展真实力量的空间暗示给我们:这是一个比我们的时间性生存更伟大、更崇高的空间。”是以夫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此即是提挈吾人之敬畏之情。而君子亦必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中庸》云:“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此即由敬畏而发掘自家生命之宝藏也。到此境地,以中国传统词汇言之,即是“觉”、“感通”。吾于《说感动》一文中曾云“感动”之三境界——情意之动、义理之动与性天之动。吾人发掘生命之宝藏,盖有此三阶梯,而以性天之动而充其极。性天之动,以佛语言之,即“无量觉” 也。
敬畏必蕴含另外一种品德——谦恭。谦恭就是要求吾人自愿抛开一切属于自己的权利、功绩与“理当”享有的幸福。没有什么是应得的,一切都是恩赐和神迹。故谦恭乃是由敬畏而来的这样一种品格。这种品格——舍勒曰——“让谦恭之人在自身面前——并通过他自身而在一切事物面前越降越低下,然而又径直地将他引进天国。因为谦恭正是我们朝我们自我的经线投去的绝对目光;这线条显得在引导自我,使之变成个体的理想本质,这条经线的端绪在不可见者之中——在上帝之中。谦恭是不断‘在上帝之中’、‘通过’上帝之‘眼’看见自身,这实在是‘在主的眼中漫游’。”故由敬畏而谦恭,由谦恭而爱,只有这样,爱才能打破紧紧缠绕日益变得空虚与狂妄的自我之坚冰。因为真正的地狱就是围绕着这样的空虚与狂妄的自我不停转圈,最后愈转愈小。所以,舍勒云:“中魔似的注目自己的价值的自我骄傲者必然栖泊于黑暗和冥暗之中。他的价值世界日益暗淡,因为每看一眼价值,在他都无异于偷窃,无异于对他的自我价值的掠夺。于是他变成魔鬼和否定者!他被囚禁在自我骄傲这一牢庐之中;牢庐四壁不停地增长,使他看不到世界的明光。”这样,无敬畏、无谦恭的自我骄傲者就像一个在荒野中缓慢自戕的人一样,这种人永远找不到通向人生宇宙美境的门径。但须知,由敬畏而来之谦恭绝不同于由惧怕而来之怯弱与奴性。怯弱与奴性源于物质力量之压迫,而敬畏与谦恭则源于精神力量之感召。在这种感召中,即便是圣人亦感觉自己是罪人,须作“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充实涵养工夫。夫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即是之谓也。而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此即示,圣人之所以为圣,非其天然质地明通灵秀,乃其“学不厌,诲不倦”之谦恭之心“敬而无失”故也。
故真正的敬畏必反躬内省,以开发吾人内在世界之深度与广度,此与惧怕一往地外指区以别。故《周易》云:“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若不能反躬内省,而只一往地向外敬畏、谦恭,亦必失却自我改善的机会与可能。敬畏而谦恭的人固以自家之富贵来自神恩,然须对自家之“ 良贵”抱有自信,此乃来自自家之努力,非来自神恩,不然,即在神面前放弃自家的努力。故孟子曰:“人人有贵于己者。”(当然,人何以竟有此“良贵”似亦不可解,似亦来自神恩。)因此,敬畏、谦恭决不消解自家的努力,相反,真正的敬畏与谦恭必努力提撕自己,故夫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康德以为,敬畏与谦恭是一种宗教情怀,但真正的敬畏与谦恭必形成一种道德的、良好生活方式的宗教,而与祈求神恩的单纯崇拜的宗教区以别。康德说:“就单纯崇拜的宗教而言,人或者谄媚上帝,认为上帝能够使他永远幸福,而他自己却没有必要成为一个更善的人。或者,如果这在他看来不可能的话,认为上帝能够把他变成为更善的人,而他自己则除了为此而祈祷之外,没有必要为此再做什么。……就道德的宗教而言,每一个人都必须尽其力所能及去做,以便成为一个更善的人。只有当他不埋没自己天赋的才能,利用自己向善的原初禀赋,以便成为一个更善的人时,他才能够希望由更高的协助补上他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东西。所以,下面这个原理应该总被有效地提出:知道上帝为他的永福在做或已做了什么,并不是根本的,因而也不是对每个人都必要的;但是知道为了配得上这种永福,每个人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倒是重要的,而且对每个人都是必须的。”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真正的敬畏必如是也。
摘自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e06b9b0100fzf5.html
发现自己晃晃悠悠地活在世上,有着恐惧等心理,也有着体验苍天大爱的经历,竟然从不知“敬畏”,既不知,也就无从体验,也就从无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