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讲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
这一段文章假借尧舜之间的对话表示一种见解,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哲学论题,这是杂说。
宗、脍、胥敖,这是尧舜时代的三个小国家。有一次,尧问舜道:「我想攻打宗、脍、胥敖这三个小国,但我坐在王位上总觉不痛快,不知道甚么道理。」舜就说:「那三个小国居住的是偏僻的地方,你心中总放不下,其实何必管它呢?」各存其存,两不相碍,和平共存不是很好吗?为甚么不可以和平共处,就像太阳照万物一样呢?
尧舜之间的这一段谈话完全从人的德量讲。从德方面讲,那不是政治问题。但这是古人的向往,古人法天地嘛。「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中庸》)大家都有生存的权利嘛。所以,那三个小国存乎蓬艾之间,与你不相干,也不妨碍你,你为甚么一定要去打它呢?所以,舜就举一个例,那是古代的神话,「以前有十个太阳同时出来,普照万物。何况君王的德高过太阳,你为甚么不释然呢?」这是一个故事。下面又是一个故事:
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
王倪以三个「吾恶乎知之」来答复啮缺问。问:「你知不知道物之所同然呢?」答:「我不知道。」问:「你知道你不知道吗?」答:「我哪里知道呢?」问:「那么,你一无所知吗?」答:「我也不知道。」
「子知物之所同是乎?」「物」是客观的物情,物情就是实情。「所同是」是同然的意思,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譬如,孟子说:「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孟子?告子上》)
科学知识有「同是」,为甚么呢?因为靠概念,经过归纳、演绎、实验。我们知识要靠有共同性,有普遍性,这就要靠有概念。凡是概念就有普遍性,这个概念是否站得住,何以站得住呢?那要经过实验。自然科学就是这样达到普遍性的。还有另一些不必经过归纳,不必经过实验,它也有「同是」,譬如:道德法则,逻辑法则:矛盾律、排中律、同一律。这些不是靠归纳的,这些也是普遍的真理。形式的真理,数学的真理都属于这方面的,这都有普遍性。
真、善、美都有普遍性。有些人说美没有普遍性,你以为美,我不以为美。但照康德讲,那不是美,那是属于感觉的。感官上的喜欢不喜欢,就等于孟子所说的「刍豢之悦我口」(《孟子?告子章句上》)「刍豢之悦我口」没有甚么普遍性的。孟子说:「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理义之悦我心」那是真正普遍的。「刍豢之悦我口」只是比喻、模拟。「理义之悦我心」有严格的普遍性,而「刍义之悦我口」并没有严格的普遍性。
假定是美(beauty)就有普遍性。所以,「同是」是有层级的,详细讲起来很麻烦的,要一层一层往上讲。假定详细讲,那么,科学是一层,道德又是一层,道德的普遍性与科学的普遍性不一样。美又是另一层,美的普遍性与科学、道德都不一样,美与「刍豢之悦我口」那种感官的适意也不一样。
我怎么能断定「物之所同是」呢?我怎么能知道我「所不知」呢?怎么样算是不知呢?这些问题要讨论也并不容易,并不简单。庄子最后就是要你把「知」的观念一体放下。在佛教说,这就是般若立场,般若的立场不是知识的层次,不管是那一层的知,般若都超过那些层次。庄子向往的就是这个境界。
「然则物无知邪?」那么,我们对于物就无所知吗?这个「物」是广泛地说的。是广义地说的,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事事物物。在庄子的立场说,他是从知达到超知的境界,从超知的层次看,凡是属于知识层的都是没有一定的。这不是西方人所说的不可知论。最明确的知识就是科学的知识,但照庄子讲,那还是没有一定的。
庄子不是不可知论,不是存疑论。你们看下两句疑问句,庄子的意思就显出来了。
虽然,尝试言之。庸讵(jù 岂,怎)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
「庸讵知」就是岂知。岂知道我所说的知不是不知吗?就是说,我们平常所谓的知,事实上并没有真正知道。站在超知的立场,在超知的层次以下有各种的知识,这此知识都是执着状态,都是不一定的。
「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岂知道我所说的不知,不就是知吗?这个「知」就是超知之知,就是「葆光」、「莫若以明」那个层次上的知。这就等于僧肇所说的「般若无知」。这不是定然无知,要是定然无知那就糟糕了,定然无知就是大胡涂蛋嘛。
所以,「般若无知」就涵着「无不知」,般若无知而无不知。正如道家说「无为」就涵着「无不为」,无为而无不为。我们平常所说的知识范围之内,哪有无不知呢?上帝才无所不知,你怎么能无所不知呢?在科学知识之内,在定然的知识范围之内,有所知就有所不知。自然科学是通过经验知道的,数学是形式科学,这是先验的,先验的知识没有内容的、空洞的,但有一定的范围。既然有一定的范围,就有所知,有所不知。
上帝无所不知。上帝知道甚么呢?上帝一无所知。上帝「无所不知」之「知」与我们的自然科学、经验科学不同,与我们的数学知识也不一样。上帝用不了数学嘛,上帝也无所谓自然科学、经验科学,上帝没有经验嘛。这些都是就人讲的。所以,当我们说:上帝无所不知,那就是,上帝一无所知;但是,祂那个一无所知就是无所不知。上帝的一无所知并不是我们的一无所知。那么,这个境界在西方只属于上帝,在东方我们经过修道就可以达到。佛教讲般若也是这个境界,般若无知并不是我们的愚蠢无知,它那个无知不是定然的无知。
无知之知就是没有知相。甚么叫做「知相」呢?知的相就是知的样子,就是formal knowing,或者说knowing form。知相就是按照科学知识来暸解的,不管是经验的或者是数学、形式科学。科学代表知,就从这种知来决定知的样子。对于知的样相如何来下定义(define),来规定,有这个样子就名之曰知,没有这样子就不名之曰知。所谓知相就是有知的概念,有知的概念就是有知相。这是同语重复。甚么叫做知的概念?知的概念如何来定义,如何来表示呢?这是知识的问题。
当我们说「般若无知」,就是说般若无知相,无知相才无所不知,无所不知就是一无所知。这个就是超知的立场,这个境界是很高的境界。上帝没有科学知识,但是,上帝也不要科学嘛。祂一眼看透了,上帝的头脑清楚得很,祂心中明朗,何必要科学呢?上帝无所不知,一知全知。这种是玄谈,就靠你有没有这种颖悟。你没有颖悟,就是没有暸解,那么,你就不要谈玄了。
有所知有所不知,那是就知相而言。有知相之知不能无所不知,它套在以主体知客体的关系中。般若之知不在这个以主体知客体的架子里面,所以可说无知而无不知。
凡是套在能所关系中就有知相。有一个能知的主体,这叫做subject。有能知的主体有所知的客体,这是被主体所知的对象。以能知知所知,这就叫做知。
道家玄智、玄理,从无为说,「无为而无不为」就是在这种超知的境界上说的。平常谁能无不为呢?但道家的道心、玄智是个无限的境界嘛。所以,它从否定面讲无为,无为就是无不为,它无不为就是一无所为。你以为「无不为」就是了不起,通天下的事情都做了。没有这回事呀。
所以,说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上帝无所不能,祂就是一无所能,上帝能个甚么呢?祂不是你所说的那个能呀。上帝无所不能,但并没有说祂会土法炼钢。上帝的无所不能结果等于一无所能。甚么叫做上帝无所不能?就是说已有的东西是上帝创造的。这是一句空话、废话。我们有天地万物在这里,那么,安排一个上帝创造它,那就完了。就好像我们中国安排一个「道」。这就是道的境界。在这个境界上才有「无为而无不为」,「无知而无不知」。所以,人生向往的最高境界都是这种境界,这样才能从相对达到绝对。这样才能见道,才能进至道家所说的逍遥自在。
「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这个「知」是科学知识的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有知就有不知,都是有限定的,有范围的。所以,牛顿很客气,他说:「我知道得很少。」「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这个「知」属于「般若无知」的层次。这两句话的层次就不同了。庄子是要从是非、善恶、美丑相对而达到绝对,就是要达至「葆光」、「莫若以明」那个层次。那就是「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的境界,庄子就是想达到这种境界,那个「知」是无知之知,是上帝的知。上帝无所不知,一无所知。就是说,这种知没有知的意义,没有知相。
人间现实上每一个概念都有它的本义,我们人生有限活动范围之内,知识是知识,道德是道德,美是美,每一个概念都有一定的意义。达到庄子所说「莫若以明」的境界,这个时候真、善、美合一,即真、即美、即善,三个东西是一个东西。这个地方,知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知的意义,美也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那个美的意义,善也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善的意义。因为我们平常所说的真、美、善是三个不同的东西嘛,分别讲的时候,三足鼎立‵各有不同,各自是一个独立的概念。
假定我们说最高的境界是真、美、善合一,我们向往这个境界。那么,甚么叫做真、美、善合一?这句话很笼统的。真、美、善合一的时候,道德的善的意义没有了,道德而超道德;那个真也没有科学的意义。那个真就等于上帝眼前的那个真,那个善就等于上帝眼前的那个善,那个美也就等于上帝眼前的美。那样的即真、即美、即善当然合一嘛。那就是真、美、善各舍其自身的独立意义。东方人很喜欢讲这个境界。儒释道三教都向往这个境界,这样才达致洒脱,西方就寄托在上帝。
儒家王阳明「致良知」教,到王龙溪的「四无句」,那就是真、美、善合一的境界。「四无」范围的真不是科学意义的真,美也不是我们平常所说美学之中的美。良知里面哪有甚么美学呢?良知本来开始是从道德往里讲,但是到那个境界的时候,独立意义的道德的善也化掉了。所以,王阳明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无善无恶」是为至善。「无善无恶」不是中性的。至善就是善无善相,就是没有善恶之相,就是超善恶以外(beyond goodness and evil),我们平常说善恶都是相对的,一说善,就有一个恶与它相对;一说恶,就有一个善与它相对。到说「无善无恶心之体」的时候,这个相对就没有了,化掉了。恶没有了,善也不要了。那个时候就是绝对的干净。
康德三大批判,第一批判讲真;第二批判讲道德,就是讲善;第三批判讲美。真、善、美是三个不同的领域,康德拿美学判断沟通两界,把自然界与道德界合在一起。那是一个系统的统一,并不是说真、善、美合一。他并没有说即真、即善、即美,他只是说美学判断可以作媒介,把道德的善与科学里所说的自然沟通。这两界本来是隔开的,不通气的,现在叫它上下流通,可以通气。但真还是真、自然还是自然;自由还是自由嘛,善是属于自由方面的。
康德只说两界通气,而没有说合一。他是真、善、美分别讲清楚,然后三个流通联贯起来成一个整全系统(whole system)。他并没说真、善、美三个是同一个东西。中国人向往的般若的境界、道的境界、良知的境界才是真、美、善三个是一。中国人玄得很呀,这是站在上帝的立场。上帝并没有说有三个领域联贯起来成一个系统,在上帝面前,那个真并不是科学的真,上帝没有数学、没有自然,也没有经验。所以,祂那个真就是祂所创造的万物的是其所是,这个就是真,也就是善。为甚么这就是善呢?要不然为甚么创造它嘛,它是好我才创造它。在上帝那里,真、善、美都没有独立的意义。这个就是中国人所向往的,这就是大洒脱的境界,也就是大自在。到大自在的时候,哪有独立的真、独立的美、独立的善呢?这就是实相,就是佛教所谓实相般若。
庄子这些句子都是很有指点性、启示性的,很有精彩。「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这两个疑问就把意思暗示出来。他下面再举一个例来表示这个意思。
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惴恂惧,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麇鹿食荐,蝍蛆甘带,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与鱼游,毛嫱麓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庄子举这些例来表示:所谓知之,焉知其非不知呢?所谓不知,焉知其非知呢?究竟谁算是真知呢?譬如说,我们人类不能睡在水里,睡在水里一天就腰疼腿痛,各种毛病都来了。鱼是这样吗?人于树上居则惴惴不安,猴子是这样吗?那么,这三者谁知道最好的居处呢?人类以为居于高楼大厦是最好的,那么,鱼来成吗?鱼来一下就干死了。猴子居于高楼大厦也不行。再说,我们人类食刍豢,旁的生物不一定吃同样的东西。那么,谁知道甚么是最好的食物呢?人以为毛嫱丽姬最美,鱼鸟麋鹿不以此为美嘛。那么,谁知道甚么是天下的最美呢?
庄子这里说的不是同类,就是同类也不一定持相同看法。我们中国人以为美的,西方人就不一定以为美嘛。这段文章是很有名的文章。这种文章是滥调,这种浅薄的道理大家很容易懂。所以,你们读《庄子》要仔细往里深入,要懂得那些句子是哲学的洞见。前面那段文章才是真正的哲学洞见。不过庄子在两千多年前能说出这种聪明的话,这种人也是了不起。他说出来以后大家两千多年来附会着说,那就成了滥调了。这种道理应用到社会上来,这里一套,那里一套,一样难以解决。故云: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
「仁义之端」,譬如说,儒家天天讲仁义礼智。「是非之涂」,譬如说,有儒墨之是非。现在的是非更多。斗得死去活来,没有辨法解决。我哪能知道这里面的辨别呢?
「吾恶能知其辩」,这不是消极的意思。照庄子的看法,你这些都是没道理的,都是执着。这些本来就是没有一定的,相对的,你却非得执着它是一定的。这完全是一种偏执。庄子不是胡涂,不分是非,他很清楚,有标准,他知道你那些是执着。他的标准是把执着化掉就没有争论了,没有争论就天下太平。这不是说没有一定,他不是相对主义。所以,当你读「吾恶能知其辩」这句话的时候,要仔细想,你很容易把这句话讲成消极,那就把这种语句讲坏了,那就不是庄子的意思。你要把这句话的确定的语意讲出来。
庄子实在能知其辩呀,他是说你们那些瞎争吵没有一定的道理呀,你们都是按照一个主观的标准来的嘛。开头的一段就说:「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所以,他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他一开始就说得清清楚楚,他已经有一定的道理。庄子不是虚无主义,也不是怀疑论呀,也不是相对主义呀。他是要把争吵化掉,就是不要以争吵为真理。
庄子要以道化掉相对的偏执。我们生活上总有一些相对的差别,人总要住在房子里,你不能没有是非的标准,我们人要是与鱼一样住在水中。那是不信邪。这是不对的。但庄子不是这个态度。所以,现实中总有差别,你不要以住房子作为唯一的标准。差别总要有,你不要执着。庄子已经把这个道理表示出来了。
程明道有一段语录很有智慧,他说:「愚者以东为东,以西为西,智者不必以东为东,以西为西。圣人明于定分,遂以东为东,以西为西。」这里有三层。愚者以为东南西北就是东南西北,这是一定的。愚者也不是不明白,而是不要在这个地方出麻烦,徒生滋扰。我们一般人就是约定俗成,图个方便,不要在这个地方表现聪明。
智者知道不一定东就是东,西就是西,换一下也可以。庄子就是这种智者,他知道东是东,西是西,那是约定俗成,没有说这是先天的道理,非如此不可。我们现在以东为东,以西为西是生活上的方便,这是习惯的问题。但是,你总要有一个标准嘛。你换换名词是可以的,但不能天天换,总要定下来,要不然我们不能过现实生活,我们不能天天关起门来说道嘛。但是,站在般若的立场,这些都可以不要了。然而,就是释迦牟尼也不能光停在般若之中,般若要即九法界而为般若的立场,这些都可以不要了。然而,就是释迦牟尼也不能光停在般若之中,般若要即九法界而为般若,世间没有一个法可以去掉的。他就是不要你执着。
所以,「圣人明于定分,遂以东为东,以西为西。」就是我们现实生活要明于定分,要使现实生活有一个安排,必须有一个东西南北。圣人不在这个地方出花样,出花样是徒生滋扰,增加人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