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它既然是马,你却说它非马,这也是犯了自相矛盾的毛病。
所以庄子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以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这是破公孙龙「指非指」、「白马非马」之说。你明明肯定它是「指」,又说它不是指,这是自相矛盾。你怎么能拿「指」来说「指非指」呢?既然白马也是马,你怎么能说「白马非马」呢?你怎么能拿马来表示不是马呢?所以,庄子说你这个说法不对,这很有道理,很logical。「不若」二字是价值判断,表示说你这种讲法不好。
但是,「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两句我不很懂。文句上很清楚,没有训话的问题。但是,为甚么「以非指喻指之非指」比「以指喻指之非指」好呢?为甚么「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好呢?甚么是「非指」呢?粉笔、桌子都是非指,「非指」多得很。为甚么拿「非指」来说「指之非指」呢?「非马」多得很,粉笔,桌子、树、牛都是非马。为甚么拿「非马」来说「马之非马」呢?这你能懂吗?那些注没有用的,乱发议论,那叫做乱发玄谈。
我讲〈齐物论〉讲了十几遍,讲到这两句就头痛,我暂时把它放一放,接着看下文,「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两句话很有意义,这是玄谈。上文那几句是名理,名理就要讲得通。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庄子最后所要说明的,这是玄理。这很容易懂。这个熊〔十力〕先生最喜欢谈。熊先生以大海水与海沤作比喻,从海沤这个地方看,各个不一样,若从大海水看,海沤的差别性就没有了,海沤就是小波浪,小波浪是风吹起来的,风停了,小波浪就没有了。这不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吗?海沤的众多性没有独立的意义的,这样才能化掉,化掉才能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不是多元论。这种想法违反现代人的观念,现代人重视多元论、原子论。多元论、原子论就是承认每一个个体都有独立性,不能化掉。落到社会上就是要尊重人的个性。
谈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天地万物为一体。」多元论者以为这种思想是反动的,是希特勒的思想。其实二者不相干。专制极权是专制极权,集体主义是集体主义,但中国的这种玄理不是集体主义,不是专制极权。这里的义理分寸很难把握的,所以,要熟义理。
熊先生以大海水与海沤作例可以帮助你了解庄子的玄理。这也可以「吹皱一池春水」说。「一池春水」本来是平静如镜,皱起波浪那是风吹的。佛教喜欢用这个例,「无明风动」嘛。这就使各个体的差别相没有独立性。可见「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种玄理中国人很喜欢谈。这就表示说,这不是离奇古怪的,不是说不可以理解的。这个玄理很可以有的。
那么,我们把庄子的意思定在这个玄理上,再返过来看前文那几句名理的话,看怎么讲才顺通,照「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句话为标准,假定这句话很容易懂,可理解。那么,那几句名理当该怎么讲呢?那几句话最后的归结就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嘛。
假定「非指」、「非马」是negative term,那就是我刚才的讲法,这不通的。你们想想,先秦经典中有没有这种负面的词呢?没有的。假定把「非指」、「非马」看成negative term,那几句话说不通的。
所以,劳思光指出:逻辑里面出现negative term,在柏拉图的思想里才有。这是了不起的进步,是高度的抽象思考,有这个才能讲二分法。
如果你知道先秦经典里面没有负面的词,没有non P这个观念,那么,「非指」、「非马」不能当negative term看,而当否定语句看。这是古典文献,讲了两千多年,没有人正式讲这几个句子,都没有扣紧文句讲。你要使人明白「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的意思才行,不能瞎说。
所以,我告诉你们一个路数,「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这两句话的意向是甚么呢?最后是想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一个归结,这个地方是玄理,好像我们比较容易了解。上面那两句是名理,讲名理就要合逻辑、要通。玄理有玄理的通法,有玄理的了解法。假定「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个玄理我们心中觉得很能了解,那么,你要讲前面那两句名理就要向玄理这个意思归结。你怎么能讲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呢?照平常的文句,平常的知识,平常的了解,这不行的,不能达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那么,你想要达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后面要有一个甚么理论做根据,你才能证明(justify)这个意思呢?你要证明它,使这句话有道理。这就是哲学思考。思考有逻辑思考,有哲学思考。
庄子说「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最后是要走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那里去,不是要走到逻辑世界,科学世界。你懂得这个,你才会做哲学思考。要不然,他们所谓的哲学也不是哲学。你不够资格谈哲学。
中国以前用「非」字都是作否定语句说,不当负项来看。庄子说「非指」、「非马」,不是纯粹逻辑的意义,他靠一种见(insight)。熊〔十力〕先生大海水与海沤之喻可以帮助你们暸解作否定语句看的「非指」,海沤没有独立性,这些海沤就等于万物,万物就是小波浪。也就是说,万物没有独立性。海沤是个假象嘛,是风吹起来的,风不吹,哪里有海沤呢?所以,我们表面看万物形形色色,这是我们的虚妄分别。说实了,形形色色的万物就与小波浪一样,最后都归到大海里面,这就是天地一大海也。
小海沤没有独立性,这就表示,形形色色的这些万物没有独立性。这样才能「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理论根据就在这里,这个理论根据是 insight。这叫做形而上学的洞见(metaphysical insight)。这是一种见识,可以争辩的。你可以承认,也可以不承认。罗素就讨厌这种识见,他就是要承认每一个小波浪有独立性,这才成功多元论。
我们现在讲「自由」,为甚么讲「自由」呢?就是重视个体嘛,因为重视个体,所以重视多元。重视个体性就是重视形形色色的每一个性的差别。这是另一方面的意义。但是,庄子喜欢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讲这种玄理,你头脑要清楚,在哪一层次讲,海沤就是海沤,每一海沤有其独立性,在哪一层次讲,每一个海沤不能独立站得住。
光讲统一不行,不能没有差别;光讲差别也不行,不能没有统一。这是就一般科学世界说。但我们可有两个不同层次,当说这些差别是小海沤,是假象,这是在甚么层次上说呢?当罗素说肯定个体性,肯定多元性,肯定自由,这又是在甚么层次上说呢?你不要以为庄子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就是反对自由,庄子并不反对自由呀。儒家讲「天地万物为一体。」儒家也不反对自由,也不反对个性。
有人以为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儒家说「万物一体」,就是极权专制。台湾的殷海光就是这一类的,现在讲多元社会,从英美回来的留洋生对于自由、个性、多元很有训练,但对于「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万物一体」这种玄谈,他们最头痛了。他们说这个助长专制。事实上,这种玄理并不助长专制。所以谈这种玄理,你必须头脑清楚,要清楚这是在哪一层次谈。
在某一层次上讲,海沤就是没有独立性,风停止了,海沤的差别性就没有了嘛。但并非到处都可以用这个例。我们用海沤这个例来了解庄子所说的「非指」,那就是说,不管是指、或是马,纷笔、桌子,这些形形色色的万物根本就像小海沤一样,没有一个可以永远站得住,就是说,没有独立性、自足性。所以,我们的心境浑化、不固执、不固执这个、那个的分别。那么,形形色色的万物每一个都没有独立自足性。根本就无所谓指,「非指」就是这个意义。「非指」不是一个负项。「非马」也就是根本无所谓马。
「非指」、「非马」这个「非」字就是表示「指」、「马」的那个独立性没有了。这样才能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整个大海水哪有海沤呢?哪有那些海沤的差别呢?就是一个平静如镜嘛。我们说水不平静,都是有动力在水中推动嘛。可见,小海沤是appearance,它是现象,表现在外面的样子。所以,哲学里有appearance与reality的观念出现。
我们可以把整个天地、宇宙最后归到一个。希腊就有哲学家说宇宙是一。这要靠有一种metaphysical insight。巴门尼德(Parmenides)就说宇宙是一。多是假象,动是假象;所以,这个宇宙是一,是静止不动,永远不变。这是巴门尼德的看法。这就是玄思,这种玄思就是形而上学的兴趣所在的地方。人总向往这个东西嘛。
所以,假定你一开始把「非指」、「非马」看成是负面的词语,那没有办法讲通庄子那些句子的。「非指」是根本没有指,是对指的否定,指这个个体的独立自足性没有了。马也是如此。不但指、马如此,形形色色的万物通通如此,都没有独立自足性。这样就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如此,我们心中很洒脱。这是心的一个境界。心不动,一切都停止;心一动,所有花样都出来了。形形色色的万物的差别就是这样的,这个玄理也可以通嘛。
我们争自由,争这个,争那个,现实生活需要这些,现实社会有这些差别。但这不是究竟的,人总有高过这个境界嘛。你要过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当然要有自由、人权,但人生的境界多得很,这只是一面,人生的境界不止于此。
所以,「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因为你既肯定这个是指,又说它不是指,第一步就是自相矛盾,而且你的眼光只落在指、马这些东西上。照我看,根本无所谓指,那就好了。根本无所谓指,你说「指非指」就很容易了解,一下给你否定了嘛.这样讲很通,不是诡辩。
「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并不是说拿不是马的东西(如粉笔)来说「马之非马」,而是根本无所谓马,所以才说「马之非马」。这样一来,马的个体性,指的个体性,乃至石头、山川大地、各个东西,都是没有个体性。把一切都化掉了,这样才可以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化掉了,整个天地都是一指,要说马,通通是马。
依照庄子的说法,我们所谓差别都是我们名言的差别,名言是我们心思的一种活动。他就是要把站在科学知识立场所凸显的分别性化掉。科学知识、逻辑,数学是我们整个人生中很抽象的一面。佛教也不是从科学知识的立场讲,佛教讲八识,他可以从第六识那个地方凸显出一个知识论来,用以说明科学。但是,它讲八识的时候不是站在讲科学知识的立场,它是一个广泛的心理的背景。佛教是广泛的心理主义,讲识、讲烦恼、讲执着,讲十二因缘。整个的现实人生是一个广义的 psychological background。
从广义的心理主义往里入,单单集中在第六识里面,它可以凸显出逻辑、数学、科学,这些思考都可以出来。但是,这个是非常抽象的。你不要以为心理都是主观的,进到第六识就可以凸显出客观的东西来,但佛教不以这个做目标,它的目的是讲人生烦恼的问题。它要从烦恼、执着中解脱,它以烦恼作主,烦恼是心理的问题,是广义的心理主义。
名言不能离开心理活动,我的说话,一切名言都要从心理活动出来。心思活动与名言、与存在identify。庄子开始也这样看,佛教也这样看。儒家则从道德价值看一切,所以都是实事实理。实事实理是道德价值的观念。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生活都是实事,为甚么是实事呢?根据实理而来嘛。
庄子也是站在人生哲学的立场,他不是站在科学知识的立场。从庄子〈齐物论〉这种很高级的玄思、玄谈、人生哲学,讲逍遥自在的气氛笼罩之下,他也可以凸显出逻辑、数学、科学来。当然,这个凸显更不容易,佛教很丰富,庄子这个太简单了。尽管不够,但还是有这面,因为道家并不反对现实世界,也不反对和光同尘。
依照庄子的讲法,他如何能说明逻辑、数学、科学的世界呢?他的标准在哪里呢?从「成心」来。从成心的形式的那一面成功逻辑、数学,加上经验内容就是科学知识,再加上其它的内容就是相对的是非价值观念。庄子所要破的就是是非价值观念,他要破的是相对的是非、善恶、美丑这种价值上相对待中的二分法。从这种二分法向后追问至逻辑层次上的二分法,庄子也可以承认,但这不是他的中心点,而且这个最抽象。这是十分现代化的东西,中国以前喜欢讲人生的问题嘛。庄子是如此,佛教也如此。
庄子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个「天地一指」「万物一马」就是大海水,静止不动的大海水,这个最真实。那么,表现出来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小海沤都是现象。不客气地说,都是假象。说到这一层,也有心思、名言、存在三者打成一片的意思。心思、民言、存在三者合一就有小海沤,把这个解除了,海沤也没有了。心思、名言、存在的执着活动都没有了。心理意义的心思活动没有了,而道心还是有的。那是道家所向往的道心,虚一而静的那个心。
既然形形色色的海沤是假象,那么,真实(reality)是甚么呢?真实就是一,就是道,就是虚一而静,就是无。所以,庄子从惠施、公孙龙那两个名理问题而达到玄理「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至此,小海沤的差别相没有了。海沤随时有,随时没有,那就是说,这个东西没有独立自足性。那么,这个东西从哪来呢?你看下面的文章。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这段文章很好。假若你不了解「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的意思,那么,你看「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这两句是原则性的话。这两句话你可以懂呀,天地间哪有现成的道路呢?道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人不走哪有道路呢?所以说:「道行之而成」这句话很可以懂。「物谓之而然」就是说,一个东西是甚么,不是甚么,都是由于你说它,你谓述它。你说它是就是,说它不是就不是嘛。那么,根据这两句话返回来看「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那很容易懂了。天地间客观的东西,它可以由于你可它。客观的东西可以是甚么,不可以是甚么,那是由于你可它、肯定它,或者由于你不可它、否定它。
所以,有原则性的话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道行之而成」是比喻,有人走才道路,没有人走哪有道路呢?这个物是甚么,不是甚么,由于你谓述它嘛。「谓述」就是你用一定的概念去解释它、规定它。用概念去规定它,它是甚么、不是甚么就显出来了。譬如,粉笔摆在我眼前,我说它是白的,我就出现有颜色这个概念、有白这个概念。这个「白色」就是所可的一个情状,这个可的情状就是由于我们谓述它。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然」就是如此。「不然」就是不如此。「恶乎然」,它由于甚么而如此呢?「然于然」,它如此是由于你这样说它。这完全是主观主义,这个主观主义是一个广泛的心理主义。从这里可以凸显出逻辑、数学、科学的客观性。你要知道逻辑、数学、科学的客观性不是先天地摆在这的,这是人的抽象思考而造作成的,佛教从「烦恼心遍,即生死色遍。」也可以凸显出科学。你不要跟从一般人,以为科学最好、最客观,是唯一的标准。你要知道,这个最客观的科学是经过多少抽象的思考活动而造作成的,哪有一个先天的科学摆在这里呢?这种最客观、最不讲烦恼,不讲心理,与心理没有关系的东西,就是从主观心理、烦恼而凸显出来的嘛。
所以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这与「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的意思一样。「物固有所然。」你以为这个「然」是客观的本来如此的意思,但它不是这个意思,它根据「无物不然」的意思来。「物固有所可。」好像有客观的可,但庄子不是这个意思。「物固有所可」是根据「无物不可」来的。最后的境界是要说「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一体平铺摆在这里。你要肯定对,通通对;要不对,通通不对。这个才是齐物论,这就叫做「莫若以明」。这才是「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把个体的差别性、虚妄分别去掉。在这个层次上,它是个广泛的心理主义,心思、名言、存在打成一片。
站在科学的立场,心思、名言、存在客观地分开,心思与名言不同,名言与存在不同。这个客观的分开的态度是从广泛的心理背景凸出来的,你必须了解这一点。所以,佛教开始可以说,「烦恼心遍,即生死色遍。」庄子也是一眼看到一切东西,心思、名言、存在是不合一的,他一定要把这个东西化掉,他才可以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达至「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的境界,再回过头来看这一切东西,不就是小波浪吗?本来没有甚么道理嘛,你要它有道理,我也不反对。人总要过现实生活嘛。但你心中总要明白,明白就好了,不要执着了。所谓明白就是说,人苦亦苦,人乐亦乐,随俗嘛,这叫做「和光同尘」。
修道的人并不是不和光同尘,该吃饭,他也吃饭,该睡觉,他也睡觉,他不能闹别忸,若是闹别扭,你这个人没有道。所以,圣人也有情。你不要以为圣人就没有情。王弼就首先提出「圣人有情」、「圣人体无」。这「有情」就是小波浪,喜怒哀乐就是小波浪。你要明白这些小波浪是甚么东西,你不能把它当真的。这就是道家的精神,佛教也是这样。我为甚么能这样看呢?就是因为我能见到「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我能知道「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所以我才能这样看世界。假定你一开始就站在科学的立场,你怎么能说,「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呢?
说到这个层次,庄子就说,「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jué 谲,欺诈)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既然知道「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因为这个缘故,我就可以「举莛与楹,厉与西施。」莛与楹是相对中的东西。莛是小竹竿,楹是大柱子,这个相对的差别是大、小的差别。所以,我就举这个大、小的差别说明都是相对的,没有一定的道理。你不要执着,你要明白。我不反对有差别,但你不要执着这个一定大,那个一定小。
厉与西施也是相对中的东西。厉就是癞痢头,最丑的。西施是美女,最漂亮的。美、丑是相对的,你不要执着。「恢恑憰怪」就是形形色色的稀奇古怪的不正常的现象,这些现象在我眼前都是平常如一,见怪不怪。这样一来就「道通为一」。这就是智慧,就是metaphysical insight。
天地间的事情哪有一定的分呢?「其分也成也。」譬如,这支粉笔分成两段,就这两段讲,不就是成吗?成就是成两段。成就是分,分就是成。哪有一定的分、一定的成呢?分、成,成、毁是相对的观念。到「道通为一」的时候,也无成,也无毁。某某东西成了,另一东西毁了。某某东西毁了,另一东西成了。所以,这个东西怎么能执着,怎么能一定呢?既然不能一定,不能执着,所以,最后说:「无成与毁,复通为一。」这就是佛教所说的「实相」八这就是如。
「唯达者知通为一。」「达者」是明白的人。唯明白的人才知道通而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这句是我们能理解的,接着下文说:「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通得而几矣,因是已。」这几句搅和,是不是有一定的意义呢?我们并不一定勉强讲它。
「为是不用。」这就是说,我们的心思不要落在一定的用,这个「用」就是utility。「而寓诸庸」就是说,要把你的心思藏在庸之中。甚么是庸呢?「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这里面是不是有错乱,这两句确定的意思是甚么?我们不要勉强讲它。
依照儒家的讲法,「庸」就是常,儒家言「中庸」。庄子这个地方说:「庸也者,用也。」这个时候以「庸」作用,不以「用」作用。「庸也者,用也。」之「用」是好的意思,跟「为是不用」之「用」意思不同。这种道理来回转,要会玄谈。从「庸也者,用也。」转过来的「用」是通。「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看这种文字,头脑要活转一点,不能死,要顺着它转。这几句没有甚么意义,这看你怎么说它。
最后说:「因是已」。「因是」就是顺是,这是《庄子》里面的重要概念,是个专门概念,是专词。道家讲「因是」,这是道家的精神。「已」是停止的意思。「因是」就可以停止,要不然永远不能止,永远疲于奔命。你要是顺着是非相对争吵下去,那无穷无尽呀。你顺着是的这一面往下走,无穷无尽,我顺着非这一面往下走,无穷无尽。这个都不是「因是」,不「因是」就不能止。
所以,「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我不知道何以然,这就是道。道就是下文说,「劳神明为一。」那个「一」,就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那个「一」,这个「一」要「已而不知其然。」通过道而得到,这才可靠。假定你这个「一」是「劳神明而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这就叫做「朝三」。「朝三」就是朝三暮四。「朝三暮四」这个典故就是从庄子这段文章来的。
「劳神明为一」是对着上文「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而说的,与那个正相反。「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为之最好,这个「一」很自然得到,很顺适的。假定你要天天想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天天想着要得到这个「一」,而不能由道,不顺适。这叫做「劳神明为一」,苦心焦思,这就叫做朝三暮四。
那么,天地间「劳神明为一」的最高的典型就是极权专制。你们在这个地方没有感触,所以,这个时代是个悲剧。这个很痛苦的时代怎么来的,你都不知道。这个「一」要自然得到才行,「劳神明为一」没有不祸害人间的。当年唐〔君毅〕先生逃到香港来办新亚,我们在这方面讲了多少话呀,讲多了,没有用了。讲多了,疲了,没人理会了。现在的知识分子还是犯这个「劳神明为一」的毛病。
所以,庄子是最聪明的一个人,最有智慧。「已而不知其然」这个时候,那个道是自然的。停下来而不知道何以停下来,这就是自然,这时候才是真正的「一」。这个「一」不是劳神明而造作成的。我们世间上一般所说的「一」都是造作而成的,那是「劳神明为一」,不是自然的。这个最违反自由的原则。这个「自由」不管是超越地讲,还是内在地讲,内在地讲就是现实地讲。若「劳神明为一」,这两方面的「自由」都违反。
「自由」有两层:一层属于transcendental;还有一层属于immanent。庄子所讲的「自由」从〈逍遥游〉的那个「逍遥」来的,属于超越意义的自由。因为道家所言「自由」还没有成一个制度来安排我们的现实生活、political life, social life,它是从道的立场讲。从道的立场所要求的逍遥、齐物,这是超越意义的自由,现实上没有的,要通过修道才可以达到。这是最高的,第一层,光这一层不够的。但是,你有这一层的自觉,你可以落到现实上要求保障我们的社会生活、政治生活的自由。那要靠制度化、要靠有一套制度的。那么,制度意义的自由就是我们所说的内在意义的自由。
道家所讲的「自由」要通过修道而达到的,但你不能要求天下的人都修道嘛。所以,光是超越地讲不够的。光是道家的讲法、儒家的讲法、佛教的讲法,那是不够的。道家、儒家、佛教的讲法都是超越地讲。光从道德的意义、宗教的意义讲自由,那是不够的,一定要政治的自由、制度化的自由。
在西方亦如此,没有出现民主政治以前,西方基督教讲「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就是精神解放。基督教在这个地方作用很大,人生而自由平等。古希腊的哲学家承认有先天的奴隶,从这个地方看,希腊的哲学家比不上中国的圣人。孔子、孟子都说:人皆可以为圣人。首先在这个地方打破阶级。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没有一个不承认有先天的奴隶。这很差的。东方从圣人开始,没有一个哲学家会承认有先天的奴隶。奴隶是战争中的俘虏,那是欺负人。
佛教说:一切众生皆可成佛。最下等的阶级也可成佛,这是最高度的自由。这「自由」是超越意义的自由,不是政治的,是从佛教的宗教精神讲的。儒家说:人皆可为尧舜。这也是高度的自由。这种精神很重要,是第一步。但是,超越意义的自由在东方至今仍未能制度化,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地方。
西方在political, immanent方面进步,能够把超越层要求的「自由」制度化。东方在这个地方差,站在儒家、道家、佛教的立场讲,都提出了精神的解放,但没有制度化。近代以来,西方把要求「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超越精神制度化,从transcendental变成immanent。
中国早就知道从transcendental这个level上要求人的个性、自由、平等,但不能制度化。不但道家不能制度化,儒家也不能制度化,佛教更不行。佛教不讲这方面,不在这方面用心。中国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地方。所以光是从道德、宗教的精神要求自由、平等,那不够的,一定要从道德、宗教精神转成 political,转成political就是转成制度化。中国至今还没有转出来,这是中华民族最痛苦的一点。这个文化的症结在哪里呢?大家当该想一想。平常要思考问题,对时代要有了解,对文化传统要有了解。
所以,现在读中国古典,对时代、对文化传统都要有所了解。读《庄子》不是光读文章,读文章读了两千多年,没有真正了解就不能发生好影响。
第六讲
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甚么叫做「朝三」呢?养猴子的人对那些猴子说:我早晨给你们三个山芧,晚上给四个。众猴听了不高兴。养猴子的人说:那么,早晨四个,晚上三个。众猴皆大欢喜。所以,猴子头脑非常简单。现实社会上的人都是头脑很简单的。
庄子︿齐物论﹀言「因是」有两种,两种“因是”的意思不一样。前文说:“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这个「因是」是顺着是非相对而讲的,所以“圣人不由”。上文说:「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这个「因是」不是是非相对中的「因是」,而是绝对意义的,超越于是非相对的这个层次以上。
「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这个「因是」就是是非相对的层次上的。《庄子》里面,「因是」是一个专门词语。道家讲「因是」就定因顺。因顺有是相对的顺,相对的顺就起争吵。超越于相对以上的因顺是绝对的因顺,绝对的因顺就是在「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的“明”的层次上。
「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现实社会上都是如此,现实上的人都是朝三暮四。谁能从这个朝三暮四中脱离出来,谁就是了不起的人,有定见的人。现在社会上有哪一个人有定见呢?
所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这句是自「彼是方生之说也」至「亦因是也」这一大段的总结。
“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这是上文「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的另一种说法,两段文章意思一样。这个「无穷」不是数学意义的无穷,而是照下文所说,「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
「是」是一端,你说另一端是「非」吗?它非而不非。这就叫做「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圣人怎么能和呢?就是要超越是非相对的争吵。是非站不住嘛,你不要争吵,你不要说你在「是」的立场,是而不是嘛。你不能说他不对嘛,他不对而对。这就叫做是非站不住。是非站不住,你才能超化它,这就是上文说的“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得到这个中心就可以应无穷,可以应无穷,这无穷就化掉了。
「是亦一无穷」就是说,「是」没有停在这里,要是停在这里就成一端,那就有另一端「非」与之相对。「非亦一无穷。」就是说,「非」没有停在那里,没有另一端「是」与之相对。是非消化掉了。是而不是,就是「是」站不住,消化到非里面去了。非而不非,“非”站不住,消化到是里面去了。结果无是无非。这是在是非相对之上的,高一层。
「无是无非」这句话听起来令人害怕。天地间没有是非,可怕得很呀,庄子不是这个意思。庄子是说,「言恶乎存而不可。」要说是,通通是;要说非,通通非。这才能平齐、放下。要不然你怎么能放下呢?
达到庄子这个层次是从智能的立场讲,从思考上说还是可以辩。辩到最后还是靠庄子这个境界。人不是很有理性的,但我们人总希望为理性而奋斗。人一方面是 rational,另一方面也是irrational。人有非理性的一面,非理性一发作,固执起来的时候,任何人也没有办法。圣人没有办法,释迦牟尼佛也没有办法,在佛教中,这就叫做一阐提。一阐提就是在他的生命中完全以私欲作标准,一点是非心也没有。平常人总有一点理想,总有一点是非。
圣人的话、释迦牟尼佛的话一阐提听不进去的,充耳不闻。一阐提不能成佛的。《大涅盘经》里面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切众生皆可成沸。」这是 idealism的讲法,这就好像孟子讲性善,讲“人人皆可以为尧舜。”那么,为甚么你没有成尧舜,我没有成尧舜呢?这是理想主义的讲法嘛。但是,这个理想总有可能。
一阐提不能成佛。这不是idealism的讲法,是现实的讲法。现实上有这种人,你对他没有办法的。这种人就是基督教所说的撒旦,撒旦就是纯粹的否定,它没有肯定的,没有正面的意义。撒旦也是spirit,是精灵。但它那个spirit是假的,它表面很好,道貌岸然,它也有是非,但它结果是撒旦。所以,宗教里面这些智慧就了不起。
撒旦是纯否定,人类正面所创造的那些东西,撒旦专门给你破坏,挖窟窿。现实上有撒旦、一阐提这种人。所以,人生需要奋斗,要有理想。现实中,人有非理性的一面,你不能跟他讲理,他说我就要这样。这是痞子的问题啦。所以,成佛是一个无限的过程,但你不能因为现实的众生有痞子就说成佛根本不可能,没有意义。正面总要承认一切众生皆可成佛。你不能说只有撒旦,而没有上帝。一定要有上帝。撒旦总是与上帝斗。
现实上要求道德,宗教,要求自由、平等,这是第一步。光这第一步解放不够的,不能制度化就没有保障。从文化发展的途程讲,西方人在transcendental level上的觉悟不如东方。但东方在制度化方面不够。
你要知道,庄子说“和之以是非”那是在超越层说的,他要达到最高的境界,要说是,通通是;要说非,通通非。那么,是非争吵就没有了。光这个不够,但一定要有这方向的意义。
「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你怎么能「和之以是非」呢?你首先要了解「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这个道理,要不然是非不能和呀。「天钧」就是这个「枢」。「休乎天钧」就是说,你要在「天钧」那个地方停止,你处于环中才能应无穷。这样讲就是「是之谓两行。」要不然不能「两行」呀。
开始的问题是儒墨的争吵,各自肯定自己,否定对方。你肯定自己而否定别人,别人不会同意,这样永远停不下的。你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诉诸「天钧」。你不能光肯定你自己,你也要肯定别人才行。你说人家不对,人家反过来也说你不对。这样你要肯定也永远肯定不住,要否定也永远否定不住。所以,要肯定得住,否定得住,那么,要说对,通通对;要说不对,通通不对,这是庄子的态度。这样才能「两行」。「两行」就是说都可以行。
假定你依据人的标准,人住在楼房里是对的。那么,鱼住在水里就不对了吗?不对就不是“两行”。这是不行的。庄子举那些例都是为了说明这个“两行”的道理,那些例很容易懂,你们自己读。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这是一个总结。上文一大套话就是说明这个道理。前面有一个小结,那就是“彼是莫得其偶,……,以应无穷。”暂时结束一下。到「是之谓两行。」这里是最后的终结。还是一样的意思。这个可以说是庄子的「是非两行论」。
庄子的「是非两行论」是站在超越的层次讲的,不是我们平常站在科学的立场讲甚么是真理,也不是站在形式科学的立场讲逻辑、数学的真假。自然科学、经验科学、形式科学的真假都是一定的,可以讲出来的,但这个一定都在相对的范围之内,所以可以一层层地辩的。
庄子的两行论不是相对主义。庄子看儒墨之是非的时候是相对主义,但这个看法不是最后的,这是一时方便的说法。真正的相对主义没有一定的是非,那是不对的。落在相对的立场,科学也是相对的。但不能说站在经验科学、数学的立场,科学、数学都是相对的。这是问题的层次不同,假定一个人是纯粹的相对主义,这个人就是魔。现在许多漂亮人物都喜欢讲相对主义。
上面所讲的一大段是︿齐物论﹀的正文。我们再看下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有人以为「爱」是﹁隐﹂的错字,这是依据上文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道之所以亏,隐之所以成。」就是说,道所以破残乃由道之隐蔽而成。假定不将「爱」改为「隐」,那就是成玄英的讲法,「爱」就是偏爱。这种讲法也通,这没有多大关系。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自古以来有许多思想家追问天地万物的开始、最根源的地方。达到甚么地方能够算是最后的呢?甚么地方可以停止呢?故云:「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有人想到:眼前形形色色的东西摆在面前,这不是最后的。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呢?你当然可以往后想嘛。所以,你可以想到那个未始有物的时候,那是最后的,最根本的,到这里停止了,没有再超过这看法的了。故云:﹁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
「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封,封域也。「有物」不一定指个体物,﹁有物﹂就是进到「有」。这就是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德经》)的那个「有」,进到「有」,只是笼统的一个being,还没有划成界线。譬如说,划成界线,这个是欧洲,那个是亚洲;这个是德国,那个是法国,这就是封域。
「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就是说,有界线封域而还没有是非争吵。一有是非彰显,道就有亏损。故云:「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
「有以为未始有物者,……,其次……,其次……」这个是在一层一层的过程中的分化,从非有到有,从有到有封、有是非,这是一步一步的分化。照庄子看,这些是非之争都是后来加上的执着。照道本身讲,﹁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所以,成亏、是非都是在有限的意识的范围之内,都是在相对的范围之内,按照一定的标准而发的,是非的标准靠成心,有成心就有是非,有封域,有是非的争辩,有成有亏。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最好不要演奏音乐,你一演奏就有成功与失败嘛。懒汉看这句话可以是懒汉哲学。若你不是懒汉,你看这句话就是一个境界。这是一个绝对的境界,你要这样了解才行呀。
「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这不是懒汉哲学。陶渊明就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叫无声之乐。你不能把这看成是懒汉哲学,也不能不承认音乐的价值。尽管不可以不知道音乐的艺术价值,但这个无声之乐还是可贵的,既然是音乐家的演奏,当然就有成亏可说,而中国人向往「大乐与天地同和」的境界。「大乐与天地同和」就是「无声之乐」。这当然境界高嘛。到最高的境界,那就是道的境界,艺术音乐就没有了。
中国的艺术音乐不能当独立的学问看,这既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缺陷,也是中国文化境界高的地方。这点大家看不出来。在中国,文学、艺术、音乐都不当独立的学问发展,这些都是技术问题,一定要「技而进于道」。譬如说,画家只停在画画的技术上,那只是画匠。一个人只停在画匠的层次,一生专门从事于做画家,这个人的境界不是很高。
西方的诗人、艺术家作独立的发展,一生为此奋斗。这种情形中国人不太有,中国也出很多诗人,李白、杜甫都是诗人,但是,真正按照西方人诗人艺术家的标准看,只有李商隐近乎这个标准。所以,中国不在这方面独立地发展,而一定要技而进于道。一到技而进于道,就把诗文生活化了。生活化了,诗没有了。所以,这里面有一个吊诡的情形。
照斯宾格勒讲,中国人的艺术、文学很肤浅。西方人有专门的诗人、音乐家,如雪莱、拜伦、贝多芬、华格纳。这些是真正的诗人、音乐家。中国人不太欣赏这一类的,他把这看成是技匠。这样一来,独立的诗、音乐没有了。所以,中国的音乐在哪里呢?中国的古乐没有了,中国没有音乐了,忘掉了嘛。中国文化有这一相,但又不完全如此。从另一面看,你不能说中国的文化艺术肤浅,中国的智慧最高,文学、艺术、音乐的境界最高,超过西方。这里面就有一个吊诡。这些问题都可以研究,有可以用心的地方。
中国人向往道的境界,不要停在艺术这个地方,他一定要把技化掉,这当然境界最高。他可以达致超艺术、音乐的境界。他要把独立意义的音乐、诗化掉,但不能天天讲化掉,通通化掉,甚么也没有了嘛。中国就犯这个毛病,一方面讲高境界,结果都在睡觉,甚么也没有了。这完全是一个相似法,这是一个谬误。讲中国学问不准这样讲,这样讲就糟糕了。
你要知道,西方人说你肤浅,你是有这一相。中国人希望生活化,生活化诗就没有了。甚么叫做生活化呢?我举一个例,譬如说诗,甚么叫做诗的生活化呢?天天要做诗人,那辛苦得很,要呕心血。中国人不欣赏这个,他要把诗生活化。写小说也写上几首诗,写对联也是诗。这个就是诗的生活化。中国人喜欢这个境界。
中国人就是要把诗的强度化掉。严格讲,诗之成为诗要在强度中呈现,要保持住诗的强度才叫做诗。假定你把诗的强度化掉的时候,诗的独立意义就没有了,你这个诗人就不是诗人了,你要做圣人了,诗人不能做圣人呀。而中国人专门喜欢做圣人,向往圣贤,天天讲圣贤之道。儒家讲成圣人,道家讲成真人,佛教讲成佛,都往上讲,下面这层没有了。中国文化的毛病就出在这里,它把任何东西、每一个部门自身的那个本性超过了。
西方人喜欢紧张的精神,而中国人喜欢放平。这就是中西文化不同的地方。各有好处,各有坏处,现在大家都知道中国的坏处,而把好处忘掉了。西方人的双脚不能放下来,他要把双脚永远吊起来,但他这样就有劲度,可以创造这个、创造那个。中国人就不喜欢永远吊起来,吊起来就放不下,不能放平嘛。西方文化的基本精神是浮士德精神,这是西方文化的精彩,中国人不喜欢这个。
儒、释、道的智慧方向都是往上讲,不给你往下讲。譬如,道家首先讲化掉是非,但究竟甚么是﹁是非﹂呢?科学的是非、数学的是非你还没有弄明白嘛。但它不要弄明白,这个它不要了嘛。科学的是非、数学的是非都是往下讲嘛。那么,现在讲中国文化一定要上、下通。你讲了往上的一面,一定要同时讲如何往下通,要开出下面这一层,下面一层开不出来,中国文化没有办法的。不但讲道家要如此,讲儒家也要如此。
所以,民国以来为甚么大家都骂儒家呢?大家把一切罪过都推到孔夫子身上,孔夫子也担负不了那么大的责任,就是你天天讲内圣外王,结果外王也讲不出来嘛。我给你们讲这些话,就是告诉你们一些境界,我告诉你们这些境界,同时也告诉你们一些问题。我们不能只是停在境界之中,要知道这个时代的问题,这就是讲文化的分寸。
对于以往儒释道向往的这些境界,你们必须要懂,你不可以随便菲薄。「五四」运动以来,大众随便菲薄中国文化,就是没有了解,随便乱骂一顿。那没有多大意思。但另方面你也要了解时代的问题。
今天讲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