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可算得上是人类文化发展史上的一段奇迹。在这期间集中出现了一大批旷世奇才如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米其朗开罗(Michelangelo Buonarroti),拉菲尔(Raphael),还有我最喜欢的画家波提切利( Sandro Botticelli)等等。他们所显现的才能有如神祗,没有人能望其项背。他们像一群千里马,纵横驰骋在建筑、绘画、雕塑(包括大理石雕、铜像、象牙雕、木雕等等),乃至金银器皿,珠宝首饰,家具设计,针织壁饰等等广阔的领域,神蹄所踏之处,不仅留下了超越前人的辉煌,并且达到了其后五百年也无人可以企及的高峰。
之后的五百年里,画家们穷其一生,画不出米其朗开罗画的四百平方米的西斯廷教堂的屋顶;雕塑家们穷其一生,超越不过米其朗开罗的“大卫”和抱着耶稣尸体的悲伤的母亲玛丽亚;建筑家们也做不出米其朗开罗主持过的梵帝冈圣彼得大教堂那样的建筑。米其朗开罗一个人全做了,还能在六十二岁至六十六岁的高龄画了西斯廷教堂那面巨大的墙“最后的审判”。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的才能也是多方面的,涵盖科学技术、机械设计、绘画艺术等领域,而不只是他的神秘微笑着的“蒙娜丽莎”。拉菲尔(Raphael)和波提切利( Sandro Botticelli)的绘画下面还会说到,我只想说发现、培养和凝聚了这些卓越艺术家的麦迪奇(Medici) 家族,尤其是以貌丑闻名的“伟大的”罗伦佐·麦迪奇(Lorenzo de Medici il Magnifico),该当之无愧于“伯乐”之称。
从姓氏看麦迪奇家族与医药有关,而且与他们家族有关的绘画里一再出现柑桔树。柑桔有个拉丁别称:Malus Medicus 直译为“药用苹果”。但这个家族的财富是靠银行业积累的。从古至今富人多了去了,大多来自尘土归于尘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真正的考验是怎样使用财富。麦迪奇家族没有象当代的比尔·盖茨一样致力于为贫困地区治病救人,而是从罗伦佐的祖父柯西摩(Cosimo de Medici) 开始致力于艺术人文。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中文词来翻译“commission”,“豢养”、“雇佣”好像都有贬义。更象是现代的请人装修吧。事实是富人找艺术家来家给他们建教堂、住所,作为一个整体方案,还包括雕塑,廊柱屋顶墙壁的绘画雕刻。除了报酬、材料以外,主家还得在工作期间管衣食住行。
柯西摩是一个比较低调的人,但他有远见博识。那时候绘画的题材大多是圣经故事,富人们还盛行把自己家族的人画进圣经故事里。一方面表示虔诚,一方面为显示财富。我想更重要的是救赎灵魂。财富的积累过程中干了多少要下地狱的事情?真正对宗教有信仰的人们,心里多少是有些怕惧的吧?柯西摩在佛罗伦萨建立了一座“柏拉图学院”,将一批自称“新柏拉图主义者”的学者们召集在一起。他们融会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亚力士多德和毕达哥拉斯的理论,并试图解释这些理论与基督教义不是不相容的。这样有了正当的理由来挖掘希腊文明的宝藏,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希腊的哲学、代数学、几何学、美学和其他科学的巨人的肩膀上,将文艺复兴运动的理论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这个举动在那个天主教笼罩一切的时代,不能说不冒风险。这是西方文化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大手笔大举动。从这以后,佛罗伦萨这块小小的不起眼的地方迅速变成了西方文化艺术的中心。
罗伦佐有幸有这么个智慧的爷爷,他从1449年出生后,就浸润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那时正是中国明朝中段的正统年间(英宗的最后一年)。罗伦佐颖慧早熟,多才多艺,跳舞、射箭、骑马、狩猎样样都行,还会演奏多种乐器,尤其以写诗著称。他高个宽肩,精力充沛,孔武有力,又敏捷灵活。只是史书上一再讲到他五官的丑陋。但从肖像画看,他比他爷爷的相貌强多了。他嘴巴宽阔,眉宇间有股英气,虽然据说近视得很厉害。
罗伦佐从小在政治的漩涡中长大,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必须从政,别无选择。麦迪奇家族明白,财富必须有政治权力做保障。不然被强制征税,或是以偷税名义被抄家,财富和社会地位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我崇拜罗伦佐的,不是他政治家的智慧,而是他艺术家的感觉。他全方位的修养,让他有了高瞻远瞩的眼光和趣味。他的人格魅力、充沛的精力和慷慨的经济资助,在他身边聚拢了一批最杰出的艺术家。他还设立了自己的艺术学校 (Medici Gardens of St. Mark's),米其朗开罗小时候就曾在此学校学习过。他一方面鼓励学生研究模仿大师的经典之作(他家族丰富的收藏使学生得天独厚,得见顶尖级的作品);一方面提倡人文主义,崇尚和谐、完美、对称的准则,打破宗教对人体艺术的禁忌。罗伦佐接续了由他祖父开始提倡的对希腊文明的继承,将几何学解剖学和裸体模特引入艺术,惟此才可能有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画的希腊罗马神话,达·芬奇画的不论是从几何学还是解剖学看都是完美的人体。阴柔抒情的擅长画纯美的圣母的拉菲尔,才有可能画出“雅典的学院(School of Athens)”这幅阳刚的,充满理性光辉的,气势宏伟的巨作。1470年之后的绘画雕刻名作,肌肉的动感准确,体态的柔美流畅,神情的生动逼真,皮肤、衣饰的透明和质感,都达到了美轮美奂的高峰。而且希腊罗马神话至此才名正言顺地进入了绘画和雕塑的题材范畴。在此之前只有圣经故事,成千上万的圣母圣婴图耶稣受难图看得人头晕。罗伦佐以及他的麦迪奇家族对于文艺复兴的意义,不仅仅是雇用艺术家做画,或是收集艺术品,从经济上扶持了艺术家们。而是冲破了自中世纪以来基督教一家独行的局面,引来了百花齐放的艺术春天。他们本身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能有这样的胸襟、远见和胆略,是值得怎样称赞也不为过的。
我最爱的是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的两幅画“维纳斯的出生(Birth of Venus)”和“春天(Primavera)”。波提切利是罗伦佐的堂兄的朋友。罗伦佐的堂兄名字也叫罗伦佐。为区别于“伟大的罗伦佐”,他被称为“博学的罗伦佐”。据说“春天(Primavera)”是波提切利1482年送给朋友“博学的罗伦佐”的结婚礼物。这幅画取材于希腊罗马神话:带有寒硬之气的西风之神Zephyrus 追上了草原美女Chloris,并使她孕育出了万花,从而将她变成了春天之神Flora - 万种生物的母亲。她戴着花的头冠,围着花的项圈,身着花的裙裾,从腰间的花兜里抛洒鲜花。她愉快的眼神,微启的嘴唇,优美的颈项都栩栩如生。后面的桔子树正开着花却又结着果。桔子树也许象征麦迪奇的姓氏。中间是维纳斯,也已有身孕。有关身孕的问题下面再说。她头上是蒙了眼睛的爱神丘比特在放乱箭乱点鸳鸯谱。左边是三位身着透明白纱的美神。再往左是Mercury,象征知识之神。也许暗示新郎的博学多识。据说专家考证了画上有二百多种植物。它蕴涵了丰富的想象力和象征性,如同中国古诗词一样处处有典故。这幅画代表了严冬之后春天的温暖,情和性的觉醒,精神之爱,美,善,自由,希望,以及理想天国。波提切利的女神画得也许不是最美的,但是整幅画诗意盎然,体现了幻想的理想天国的美丽,充满了象征意义的典故。
现在回过头来讲讲怀孕的问题:若在中国,送人的结婚礼物是怀孕的女人(即使是女神)画,会有骂人的嫌疑,搞不好要挨揍的。但如果你细观文艺复兴运动期间的绘画,怀孕的女人很多不说,美女的标准也与现代不大一样。那个时代崇尚的是丰乳细腰肥臀,这是最有生育力的女性体形。
一个家族要想兴盛,必须多子多孙。长子一般要继承爵位,把握社会意义上的权力;次子大多进入神职,那是宗教意义上的权力。天主教的神职人员不能结婚,这一脉就断了。其他的子女要与周边各国以及本国的上层联姻,以扩大势力,巩固政权。我一向以为谐音字的象征意义,如以“蝙蝠”象征“福”,“鱼”象征“富余”,石榴的多“籽”象征“多子多孙”,只能是中文独特的现象,但意大利以“石榴”企盼多子多孙的画面一再出现。择偶是家族的事情,父母之命,本人没有多少权力。强势如罗伦佐,也不能自己选择妻子。1467年,他年仅十八岁,母亲为他选了Clarice Orsini,理由是“她高个儿,皮肤白皙,有贵族血统、家族有罗马教庭联系,再加上罕见的一大笔嫁妆。”不错,倒还问问罗伦佐喜欢不喜欢。我想他大概是喜欢的吧,他们在1470、1472、1473、1475、1477、1478、1479年连生了七个孩子。
罗伦佐所处的时代并不是平静安宁的如同画中的乐园世界。那时整个欧洲都是动荡的,征战不断。骄傲如罗伦佐,也不免屈辱地向军队强盛的米兰大公进贡称臣。佛罗伦萨内部的上层家庭也是争权夺利,流血政变不间断。尤其是1478年4月的流血事件,他的年仅二十五岁的弟弟Giuliano被乱刀刺死了,罗伦佐颈部被刺伤,但他警惕机敏,身手不凡,拔刀对刺,之后在他手下的掩护下侥幸逃避。但他手下好几人被杀死。而这个预谋了很久的事件是佛罗伦萨的另一个大势力 ─ Patti家族干的。有意思的是罗伦佐的妹妹Bianca就嫁入了这个家族,并为他们生了15个孩子。虽然他妹夫一再表白,说他没有参与这个阴谋,并且在事件发生的当时,谁胜谁负局势还不明朗的当口,就躲进了罗伦佐的家里,而不是Patti家族的城堡。罗伦佐的妹妹也一再为丈夫求情,罗伦佐得手反击之后,还是逼他改姓,并把他的妹妹、妹夫流放驱逐出了佛罗伦萨。这已经是最轻的处罚。其他的Patti 家族成员基本上灭绝九族,参与阴谋的更是死得极惨,且将尸体悬挂在窗户上示众多日。
罗伦佐的反扑是残酷无情的,他不仅夺回了权力,而且比政变之前更稳固。那一年他二十九岁。他又活了十四年,在他病死之前,安排了儿女们的生活。长子继承他的位置,次子进入神职。四个女儿都订了婚,三女儿十一岁夭亡时已经订婚了。他1492年病逝,可惜他的儿子没有他的政治手腕,两年之后全家就被逐出佛罗伦萨。他的祖父柯西摩很幸运,有罗伦佐这样的孙子来继承发扬他未竟的事业。可惜罗伦佐没有这样的福气。他盛行一时,也不免归于沉寂,仅活了4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