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社交:庸众的事业
城市头条
按我的理解,人生在世,作为社会人与自然人,有三种社交方式,即与神(包括自然万物)的交往、与自我的交往、与他人的交往。当然,这是一个广义的、圆满的、让人成为人的社交概念。而今天我们谈论社交的时候,基本上指的是后者,即与他人的交往,这是一个狭隘的、不圆满的社交概念与意义指向。社交定义的狭隘化,促使它成为一种社会工具,而不是人的思想方式与智识景观。也导致它成为貌似以信息交流为主旨的社会人群的一种扁平化的“事业”,我把这种意义失足了的社交,定义为“庸众的事业”,它是现时代人的自我工具化、表征化与物质化的体现。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在今天,与他人的社交,或许就是地狱式的社交,人们在地狱式的社交中,以各种电子表情,说着谎话,获取感官刺激,娱乐与狂欢。娱乐化成为社交的主流倾向与目的。人们将社交精细化、明确化、细分化,其实是自觉与不自觉地,努力促使自己成为庸众社会的一员。
在柏拉图、苏格拉底、孔子与诸子百家的时代,社交的概念还是圆满的,那时候的人,不仅善于与神对话,与自然万物交谈,还与自我进行辩论,与他人的交流,基本上也是面对面的。那时候,社交即意味着目光与目光、声音与声音、精神与精神的交锋与共融。社交就是一场感官的共舞与思想的华美宴席。社交的目的是更深入地认识自我、探索真知、探求真理。
那时代流传至我头脑里的社交印象是古希腊式的剧场里的辩论,从哲学家的思维洞穴中,我看见三条人所背负的西方神的咒符:欲望、知识、言辞。他们的社交场景,几乎都围绕着这三道咒符展开。先哲们试图能以自身的智识,揭示与洞穿这些生命的谜团。
今天我们翻看柏拉图的著作,几乎都是“对话”,是思想式的社交的文本再现;孔子的《论语》,同样是师生之间的社交景观。“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孔子描绘了最本真的社交方式,三个人的组合,以“行”为轨迹,行是出发点,也是过程与目标本身,而让“师”突显出来,找到“师”,即是社交对境界的追寻。“师”作为真知的象征,即是各种社交的核心。沉思、倾听、辩论———是古典式社交的“三段论”(三种方式、三个层面),也是让社交成立的三个经典画面。然而在今天,在电子时代的社交中,这三个画面都已远去。代之以聒噪、起哄、狂欢,这些特质,我们后面再详细分析。我们先来看看近现代社交悲剧图景。这一图景,可以从尼采身上找到基本色调与主要线索。
在尼采的时代,人们的社交开始变得有缺陷,与神与自然万物的交流少了。尼采说上帝死了。他的社交方式,基本是与自我的交往(但仍然具有沉思、倾听、辩论的本质)。他发现了他那个时代的诸多“社交问题”,“人们忙于逐利,内心空虚,彼此厌倦得要命,因此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自己弄得有趣一些’,于是浑身上下撒满了文化的作料,这样就可以‘把自己当做诱人的美餐端上桌’了。”在尼采看来,社交就是一场假话的联欢晚会。在《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一书中,他列举叔本华杜绝社交式假话的行为,来赞美他的这样一位悲观于世界的导师,“他甚至不说那种讨人喜欢的社交式假话,那是几乎一切交往都有的,而且被作家们近乎无意识地模仿着的。”
尼采呼唤人“成为你自己”,“回归简单和诚实”。他反对、鄙视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匆忙,或者陷在无所谓的虚伪的交往中。他说:“我们时代普遍的匆忙是文化整个被连根拔起的征兆,世界从来不曾如此世俗化。”
尼采说的怎么如此像当下的中国?
《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尼采用这样一个超文本,总结了一个与自我社交的时代的“超人”精神,从他之后,社交就走向了狭义,走向了地狱式社交的今天。
如果说柏拉图时代的社交展现的是“神义论”(宇宙论),那么尼采时代的社交围绕的则是“人义论”(功利论),而当今时代的社交呈现的则是“物义论”(技术论),今天热闹的各类社交无不是建立在技术的革新上。以互联网为载体的各类社交网站、社区、软件,都是物化后的人的佐证,是“人是机器”这样一个论断的延伸。
面向全球的Facebook社交网站,据说有9亿用户,Twitter据说有2亿;而在中国,新浪微博至2012年初,据说已超过2亿注册用户,QQ用户据腾讯的官方数据是4亿多。另外诸如被民间称为“约炮神器”的陌陌、越来越普及的微信、人数上限50人的Path等等各类形态的电子社交服务器,也在迅猛地生长。今天的社交网络,既有庞杂的交流平台,也有以群落划分的各类爱好小组。从宏观到微观,在技式之神的无微不至的服务下,它呈现出越来越明确、细微、精准的趋势与服务线性。但纵观电子时代的社交热潮,无论是体量巨大的Facebook,还是小众聚兴的Path,都在诉说着一种“社交饥渴症”。似乎人类陷入了一种空前的孤独的恐慌,人类从未如此急切地盼望着与他人交流。地球人怎么啦?是都面临着“丧父”与“丧子”之痛吗?
蒙田在《论三种交往》一文中曾说:“生活是一种不均衡、不规则、形式多样的运动。一味迁就自己,被自己的喜好牢牢束缚,到了不能偏离、不能扭转的地步,这不是做自我的朋友,更不是做自我的主人,而是做自我的奴隶。”正如蒙田所说的,今天热衷于各类社交的人其实是在做“自我的奴隶”,人们太热爱技术,而成为“技术的奴隶”。
今天的人普遍已没有沉思的习惯,浅思维与浅阅读成为人的精神体征。人们如此热衷于在一个虚拟的空间,通过电子的恒温来表演自己,是因为他无法静心来面对自己,来思考自身的存在,来想一想自己为什么活着,来梳理他与自然万物的关系,来反思自己究竟该以何种方式与社会取得内在联系。大多数人也丧失了聆听自然与倾听他人声音的能力。今天我们时常会看到,一群人聚会,不是去听他人说话,不是望着对方的眼睛,或就某个议题发表自身的观点,展开辩论,去贴近他人的心灵,以确认他人与自我的关系,发现自我,而是各自拿着手机在刷微博。今天这样的场景我们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人们甚至丧失了聊天的能力。戏剧导演林弈华就曾谈到自己观察到的这类情况,一对年轻的情侣在一起,只是问问对方盘子里的东西好吃吗?然后互相致以“还可以”,就没了言语。年轻一代的言辞已退化,不如各类QQ表情那么丰富,这难道不是莫大的对人类自身追求技术精确的反讽吗?
然而,人们通过社交是否又能找到真正的自己呢?答案自然也不容乐观。在各类社交网站,比如微博上,我最直接的感受是这是一个弥漫着聒噪、起哄、狂欢气息的话语场,当然微博在中国的状况还比较特殊与复杂,它已不是一个简单的社交概念。我们还可以国外的类似网站来谈论,比如Facebook,很显然,它抓住了“乌合之众”的群体心理。然而它解决不了人们的孤独,据说他的创办者扎克伯格,在Facebook上就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当一个人自我心灵缺失,不能去直面自身时,社交只能让他迈入更大的迷失。技术之神唯一鼓舞人们去做的事就是,做一个机器人。社交精细化、明确化、细分化,就是以它的功能性与功利性,勾引与诱惑那些自我意识缺乏的人成为越来越具体与逼真的机器的手臂。这也是快餐社会的一个需要,现代人恨不得能有人将食物嚼碎了送入他的嘴里,而发明一种食物可以满足他最本能的欲望,他就可以不需要自己去体验与思考食物的来历。
其实这种看似多元的无限开放的社交平台,它真正的作用是促使人走向单一与封闭。因为社交已异化成一种对自我欲望的满足。这种以娱乐、以发泄、以本能的狂欢为指引的社交,它的群体特征自然也具有一种排它性。它激发的是一个庸众社会的自我保护意识(或许在这里,我们也可以囫囵吞枣地套用麦克卢汉的说法,通过电子平台,人又重新部落化了)。它与古典时代的社交的目的背道而驰,陷入其中的人,再不可能会像苏格拉底那样思考,那样去触摸与感知阳光;也再不可能,像尼采那样去自省与反思,叔本华的孤独与对真理的绝望。
尼采说:“一个人只要拥有真正的朋友,哪怕全世界都与他为敌,他也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唉,我的确发现,你们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在今天,社交的泛滥,或者也可以说是庸众的“霸道”、技术所制造的强大的流行文化的狂欢。在这种环境下,不可能会有伟大的哲学家与思想家产生了。这也是我要定义今天的社交是“庸众的事业”的理由。
当然,我不想以简单的好与坏的言辞做出粗暴的评判,这一大多数人认为是自身福址的“事业”———这一技术的胜利。但我们可以去慢慢发现与确认这种以电子为载体的社交方式,对人的行为习惯与思维方式的改变,它是让你变成你的主人,还是变成你被共谋了的“自己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