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沉浮》作者:瞬间倾城

(2008-12-09 13:10:50) 下一个

出身相门,性情淡薄的萧清漪,天降横祸,沦落掖庭,原本以为一生囚禁于此,生死由天,却被不可预料的赦免再次推到了风口浪尖。刘盈,汉高祖的嫡子,一步步躲在母亲刚毅的身后踏上皇位,孱弱的他与淡然的她,虽有恩夕却不能生死契阔,虽有情意却最终生死两别。
这是一场阴谋,当隐忍多年的刘恒成为吕后最不放心的人时,窦漪房成了一个棋子。从此漫漫东行路上,又有了淡然地身影。而并肩帝王霸业的他们之间却没有信任。汉宫良家子的身份注定了二人的对立,一次次让他们面临残酷的抉择。
逼宫,起兵,吕氏专权,当生命变成一个筹码,将窦漪房轻易走上了朝堂。幼帝继位,血缘成谜,千古一后,死无生息。当刘恒和自己都被逼到了万丈深渊时,他们只能迎上风刀霜剑。千里争位,驾虎同行,尔虞我诈之间,血洗了百年宫殿,兄弟相残,命就在剑前。当以江山相换时,谁有能无视十八年的隐忍?
入主之后仍不能安定。寒鸦之色,姐妹情谊,当心中最后一块净土沦丧时,谁又是谁今生的唯一?四代朝堂,万年江山,算尽一切不过是抬手为人做嫁衣裳,荆棘满地,万骨铺就,当百年之后为何独留伶仃一人……
愧有竹风韵,未见冰雪姿。
怎担贵人赞,但求隐茅茨。
闲听莺燕语,笑看桃花词。
琴停自聊慰,酒罢不问事。
浮华与妾身,扰扰恐惹丝。
韶颜顷易去,谁肯再相思。
心安少烦累,身静多音知。
回谢曾睐客,甘愿为君嗤。
--------瞬间倾城

掖庭
  我来掖庭已经五年了。
  每日只见宫墙飞檐的四角围起巴掌大的天。
  还好,常有阳光。
  破败不足以形容这个地方,地面上满是湿滑的淤泥,四处都是随风飘散的棉絮,空气里弥漫着骚臭的气味。
  “起来,起来,干活啦——!”远处一个痴肥的妇人边喊边用手中的木棍敲打随处躺卧的女人们。因为没有房屋,这里的女人们都随手抱过干草就睡。她是赵媪,分管浣衣司。
  那些女人头发散乱,有的地方还打着结夹杂着草屑,破烂的衣服下漏出长年不洗澡黝黑乌亮的皮肤,塞满淤泥的指甲让人作呕。
  我自然也同她们一样,同样的不堪入目。浑身的虱子正咬得我心烦。
  这里不是冷宫。那般好地方是我们羡慕的。年老色衰或因故得罪皇帝的妃嫔起码曾经享受过盛世富贵、无限宠爱,我们只是因朝上父兄获罪牵连九族的女子,无论身家如何,都是一样的待遇。
  想到这我忍不住冷笑,皇帝、诸王们莫不是四处彰显慈爱仁厚,大臣们也极力表明自己忠君爱民,来来回回的政治游戏中今朝成王明朝败寇,而我们这些身在深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女子,却要用一生在这里为父兄抵罪,哪怕有人进来时仍在襁褓。
  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衣服,我去汲水。
  整个掖庭只有东南角一眼清泉,饮水洗衣都在这里。
  我小心翼翼的拎着水桶迈过横卧着的女人。她一动不动,大概死了罢。
  掖庭的活计粗重,戾气也深重。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有人因为忍受不了劳累和被人责打之苦而自尽。自尽后这些屈死的冤魂化为不灭的戾气充溢在后宫之内,充溢在每个人心中,便制造出更多的悲剧。②
  掖庭是高祖设立,专关押犯有叛国谋反、欺君罔上大臣的家眷,这里没有男子,男子都被斩杀或者流放,年满十三岁的女子或随夫君流放或充入军妓,未及年龄者入掖庭为贱 奴,永世不得翻身。
  我的祖父是大汉开国功臣萧何,因随高祖征战得力,曾官拜丞相。先帝子嗣颇多,但皇后吕氏嫡子却只有刘盈一人,性情懦弱无论各个方面都不似先帝,先帝不喜,另有宠姬戚夫人稚子刘如意得圣上喜爱,几度欲废太子改立刘如意,满朝文武皆惶恐难安,长跪宫门外以文谏君,再加上皇后吕氏用商山四皓③巧妙化解,让太子刘盈的品德看起来甚得天下之民心,于是先帝只得作罢,却将满心愤然发泄在祖父身上,说他持功自傲威逼宫门,下令满门抄家。祖父、父亲、弟弟充军塞北,家中女子年满十三岁皆充为官妓,余者入宫为奴,家中所余奴仆当街变卖。我虽已年满,因抄家的校尉是父亲曾经的弟子,替我少报一岁得以逃出劫难,带着锦墨和堂妹们进宫。
  一待就是五年。
  五年的辛苦劳作让我清醒,我们不是宫女,没有二十五岁放还回乡的宫规可以企盼,这样的日子不会有人帮我,所以我只能自己珍惜自己。
  命虽如草芥,却未必要舍弃。既便是身为蜣螂也要挣扎在干草中活着,所以多苦多难我不会寻死,总要捱完这一世再说。
  原本蔓延的万里白云突然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染了般,骤然压了下来,眨眼间阴雨坠落,丝丝的滴在脸上。
  下雨了。也好,难得的洗澡机会。
  我抹了一把脸,将汲来的水倒入木盆,安然坐在雨中揉搓敲打着衣服。
  浣洗面前这一大堆的粗麻衣服是每天必须完成的活计,否则就没有酸臭的馊饭吃,可是即使辛苦忙碌,一刻不停,甚至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有时也不可能全部做完。
  像我们年纪稍大些的女子囚禁在这里为些粗使的太监或修缮司的工人洗衣服。年纪小些的可以分到莳花局。虽同是最低下的差事却因为可以随意自由走动变得令人羡慕。锦墨就在那里。
  锦墨是我的亲妹妹,当年抄家时只有八岁。现在一同入宫的姐妹们就只剩我们俩了,其他人病死的病死,消失的消失,在这诺大的皇宫里让一个人消失就像对着羽毛吹口气般容易。
  木栅栏门外一片喧闹,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停在那里。不过一切与我无关,我操着粗木棒依旧锤着我手中的衣裳。手上冻裂的口子随着敲打绷绷的疼。
  咣当一声,栅栏门的大锁被打开,嘎吱一声,赵媪满脸献媚的看着门外的黑衣人。
  掖庭的浣衣司不常来上面的人,油水也甚少。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直奔而来。我仍然没有抬头。
  “萧清漪接旨!”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木然的看向他,散乱的头发垂下,挡住我的视线。
  周围已经呼啦啦的跪倒一片。那赵媪挥舞着棍棒,将挡在她前面神志不甚清楚的几个女人打倒,一溜小跑的来到我面前,将我凳子扯开,按着头让我跪下,大雨已让我衣服已经湿透,粘在身上限制了我的动作,僵硬的随着牵扯的力道拜下去。我的脑子里混乱如麻。
  “传太后娘娘懿旨,萧清漪乃功臣之后,沦落掖庭,今逢帝后大婚,特赦天下,命萧清漪携妹萧锦墨入未央宫随侍新后。”那内侍读罢立刻拿手捂上鼻子狠狠打了几个喷嚏。看来他不适应这里的气味。
  我心中五味杂陈,一阵欣喜,一阵怀疑。
  前面到底什么在等着我,我并不知晓,但是我渴求很久的自由却是如此明白的摆在我的面前。
  本能的跪倒叩头,那内侍递过懿旨,我起身想接,却发现腿已没有知觉,头晕的厉害,眼睛也发花了起来。明明咫尺距离,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那宣旨内侍的面容,抓不住前方的那块给我自由的绢帛。
  赵媪忙不迭的接过,笑着对那内侍深施一礼。
  “公公,他日有好处莫忘了老妇。”她咧着干瘪的嘴,偷偷环顾四周后,暗自往那太监的袖口里揣了大块的银锭。
  “自然,等着罢。”那内侍敷衍的嗯啊两声。
  他收完贿赂想要转身离去,却被众多黑漆漆枯骨伶仃的手抓住衣角,哀号得声音不绝于耳。
  “带我出去,公公带我出去阿!”
  “行行好,带我出去阿!”
  随行的内侍们,登时抽出腰间的鞭子,顷刻间鞭打声,哀叫声,哭骂声扭在一起,一声一声刺激着耳朵。
  宣读圣旨的那个内侍捂着鼻子,狠命踹向抱住他腿的几岁孩子。
  那孩子应声落地,吭的一声,没了气息。
  都是渴望出去的,谁想老死这里?
  我伏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抠着洗衣用的石板,仰头望天,任由变大的雨滴敲击在脸上,放声大笑,眼泪和着雨水顺着两鬓散落。
  ①掖庭:亦写作“掖廷”、“液廷”。即永巷。一般由宫女居住。汉时也关押重刑妇人。
  ②出自西岭雪的《爱上一只唐朝鬼》略有改动。
  ③商山四皓是商山之中的四位白发隐士,先后为避秦乱而结茅山林。野史中记载,吕后为了确保太子的地位,求教于张良,张良出计,请出商山四皓,以使太子在朝廷的地位显得庄重且得高人拥戴而不可动摇。后有人传这四个人是吕后找人假冒的。
皇后
  高祖建皇城时共筑大小宫舍九百九十九间,取其九九为尊。
  皇后的未央宫地处皇城正中,前面是帝后祭天的奉天宫,以奉天宫为线划为内廷。外男不得入内。
  进入未央宫,正座面阔九间的宫殿,中间略高是正殿栖凤殿,左右为偏殿。皆是以琉璃金瓦为顶,配以大扇的菱花格窗,殿前方大块的空地铺的是丈余的天青色石砖,雕以瑞兽凤凰的图案,满眼望去尽显皇家气派,殿门左右种的都是百年以上的青梧,那高大梧桐,高数丈,深深碧叶,摇碎点点金光。长立树下,遍体生凉,别有一番意趣。未央宫右手有一曲折回廊,雕梁画栋甚为精致,绕过这边长廊是殿后宫娥太监们住的房舍。
  栖凤殿内外由汉白玉雕祥云飞凤做框镶赤金百兽为屏隔开,外殿有皇后宝座和左右金丝楠木的芙蓉榻。
  内殿是帝后休憩所在,无处不尽显富贵祥和盛世华丽。
  我被带到未央宫已经是一个月后了,这一个月在教导司学习宫中礼仪,顺便也清除我身上顽固的淤泥黑渍。
  锦墨也一同前往。
  教导司管教极其严厉,那段日子阴暗无光,我尚有时不能捱过,所幸锦墨天真可爱,心事不多,整天蹦蹦跳跳,虽然偶有罚戒却也过得无忧无虑。
  可是我片刻也不能安心,总是担心这轻易得来的自由,每日常战战兢兢的观测身边出入的宫人们。
  先帝过世后太子刘盈当上皇帝,但是实质权利仍然掌握在太后手中,当年太后随先帝携手开国的英勇事迹至今仍为宫中女子津津乐道,而她在先帝死后将戚夫人做人彘①的残忍也让大家胆颤心惊。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将我放出来?
  
  新后一个月以后大婚入宫,但未央宫中早已经是阖宫上下一片忙碌,四处是梳着环鬓的素衣宫娥和身着黑衣的内侍们来回身影。我抓住偷闲的功夫,想从宫娥翠珠的嘴里打听新后的零星消息。她是太后建章宫里的宫娥,因为未央宫缺人手借调过来,消息自然也比旁人要准确些。
  “这些你都不知道么?也难怪,你不过是刚刚来的。“翠珠神秘兮兮的贴上来,和我说。
  我面带笑容:“姐姐神通,我哪里知道那么许多呢?”
  她点点头低声说:“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否则上面知道了……”她以手作刀比划了砍头的样子。
  看着那动作我惊了一下,旋即点点头:“嗯!妹妹一定不说。”
  于是我从她嘴里知道了,小皇后张氏,是当今太后的外孙女,是鲁元公主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外甥女,只因鲁元公主的驸马张敖征战失利被圣上责斥,公主觉得失掉了面子,找到太后哭闹,太后为了安抚她,命皇帝迎娶公主的女儿,时年九岁的张嫣。
  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花神转世,美丽的不可方物。小小年纪就有大家风范。
  “姐,你说舅舅娶外甥女多奇怪啊?”,锦墨在我们身后弄着彩灯,随口问我。我大惊,放下手中的剪子,忙捂住她的嘴,“锦墨,这里人多耳杂,不许信口胡说,再说这混话我们还得回掖庭。
  锦墨显然被我的紧张吓坏了,瞪大了双眼,呜呜的点点头。我松开她的嘴巴,又在她的头上敲了一记,“再不听话罚你背书。”锦墨登时苦着小脸,嘟着小嘴“我知道了。”年幼好动的她最终坐不住,寻了个借口溜出去做其它事情,以免留在这里被我责骂。
  看着锦墨离去的背影,我心疼不已,不禁长叹,小小年纪就沦落掖庭,父母的疼爱没有享受几天,现在还要在这为奴为婢,母亲去世的早,而身为长姐的我却无能的一点忙都帮不上。
  “姐姐莫怪,她是小孩子。”我低头赔笑,唯恐得罪了翠珠。
  “也不必说这些,你最好看住了她,在宫中,行差踏错都是掉脑袋的罪!”翠珠悻悻拂袖而去,只留我一个怔然伫立。
  我究竟是来到了什么地方,繁华绮丽的宫殿下,怎么比浣衣司还刺骨寒冷?
  
  因为帝后大婚是大汉开国以来第一次皇帝大婚,所以筹备的分外细致。
  虽然大礼定在十月初一,但九月初一各诸王已经纷纷带着庆礼赶到了长安城,庆祝这难得一见的百年盛事。
  九月初十太后用朱笔圈了大夫许仁贵、邓桐为征礼正副使,讨个贵子桐孙的好口采。
  原本需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因张嫣身份不同,与皇家熟悉,这前三礼省略。只是由纳征开始。
  这是下聘礼的日子,聘礼数额因无规定,太后便做了天大的人情给鲁元公主。万两黄金全部打造成五十两一个的元宝,铸上喜庆的龙凤图案,金光掠过耀人眼目。二十匹纯白骏马是依周礼中天子驾车的“醇驷”,大小不仅一样连皮鞍也是相同。由驯马司把这马驯的极为听话,步伐整齐能随着鼓乐点子行走。
  另有赏赐驸马公主的物件一律也随两大夫押送聘礼时带了过去。
  
  九月二十八早,皇后的妆奁进宫,共九百九十台,连发三天。长安城的百姓都呼喊着拥到大街上争先看着蜿蜒的红色长龙。
  
  九月三十寅初,皇帝殿上亲阅册宝,发册封皇后的制敕,那文铸成金字缀于玉版,用了一千两黄金。皇后宝印也由赤金所铸,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见方,交龙钮,也用了一千两的金子。
  待命的两位大夫行三跪九叩大礼迎了宝册放至专用的龙亭,抬出皇宫,赶往公主府册封
  由皇后亲自阅过,再朝皇宫方向磕头谢恩。两大夫回宫复命。②
  
  第二天,皇帝大婚。此时的未央宫已经被装饰得到处喜气洋洋,正殿上壁以椒和泥涂满,取其“椒聊之时,繁衍盈生”③,帷帐用的是五彩丝线绣的百子千孙图,底部缀以茜红的水晶珠,碎金穿花的龙凤呈祥石榴被也是多子多孙的好意头。镏金蟠龙的床榻前人高的龙凤祥和蜡烛上抹上蜂蜜,这蜂蜜遇热飘出的香味再加上殿中铜兽口中吐出的百合欢的味道,让人身子软绵绵的。
  
  申时皇后由凤辇抬入,先到奉先殿谢天,接受百官朝拜,随后被抬到未央宫。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嫣,虽美,却少了这个年龄孩子该有的稚气。厚重的假鬓压得坐在床榻上的她头微垂,却要硬挺着脖子。
  我不忍,伸手托住假鬓,她回头,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打量着我,忽而嫣然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恭顺笑道“回皇后娘娘,奴婢清漪。”“你就是萧相的孙女?”她的接口轻问,让我一惊,她这般小小年纪也知道这许多?
  “回皇后娘娘,正是。“我垂低眉眼,依旧谦卑回答。她听后笑着,调皮的眨了下眼睛,“我听说过你,母亲说你聪明又漂亮。果然如此。”
  早些年,鲁元公主与我母亲曾有手帕之交,后因母亲病故再无往来,想来她看见得也是多年前养在相府的我,现在的我从掖庭出来后,再无法用美丽来形容,常年的劳苦让我的面庞已经略染风霜,原本该纤细柔嫩的双手也布满老茧,再不是那个娇柔的女子了。
  “回皇后娘娘,公主过奖了,奴婢实不敢当。。”我谦卑的俯了俯身。
  那天翠珠的话还响彻耳边。后宫阴森可怖,稍有行差踏错就死无葬身之地,皇后虽小,却不能忽视,伴君如伴虎我还是记得的。
  殿门外一声轻呼,带动了紧张气氛。
  再抬头见她,她已恢复了刚刚的端庄样子,这是圣上宴罢群臣回转未央宫。那声轻呼,是圣上身边侍卫的通禀。圣山玄色绣金长袍,底下白绫单衣似雪。苍白的脸,鸦色的鬓,笑若熏风,迈步进殿。
  两旁的喜庆的红衣宫娥忙上前服侍,我则拉住皇后的手腕,按了按,示意她起身施礼。她明白,俯身给皇帝见礼,口中却说着:“嫣儿叩见皇帝舅舅。”我失色,几乎掉了魂魄,只慌乱的想掩盖她不妥的称呼,于是端起矶岸上的蟠龙金茶杯抢先一步跪倒在皇上身前,微微摇晃的琥珀茶光,泄露了我的紧张。
  近在咫尺的圣上别有深意的撇了我一眼,笑着对皇后说:“嫣儿起身罢,让朕看看,可长高了没?”皇后似乎忘记了头上繁重的假鬓,蹦跳着跑到皇上身边,一下坐在怀里,笑着:“长高了,我都快到舅舅的胸口了。”皇帝揉搓着她的后背,叫住依旧跪在那里的我服侍皇后把假鬓拿下来。我忙上前,告罪后再拉住皇后端坐梳妆镜前,一缕一缕的卸掉假鬓。
  我的背部如芒在刺,分明已感觉到圣上正在盯着我,灼热的浑身不自在。悄然瞟过去,圣上斜倚在塌上,含笑看向这里,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分不清究竟谁是他的目标,嫣儿还是我。
  圣上今年弱冠,身体赢弱的他面白如玉。当年祖父常说皇上虽然没有先帝风范,却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只是今晚颇有探索意味的目光却让我不能相信这番话。
  收拾好皇后的头发,我起身告退。“你留下侍候罢。”圣上开口,不容置疑。
  我唱喏,躬身退到一旁,随手放下玉钩上的帐幔,那百子图是我们一个月来辛苦赶绣的纱帐。恭祝帝后百子千孙。可是皇后这么小……。
  
  夜深风静,更漏阵阵,沁骨寒凉,床上很快就传来小皇后睡梦中的呢喃,大概白天的折腾把她累坏了。我抱紧胛骨,坐在帐外,面前的方桌上摆着彤笔和书册。那是记录皇帝皇后合房一切细微的彤史。我不知如何记起,也似乎没有可记的东西。
  身上骤暖,宽大的龙纹外衣罩在我的身上,惊的回头,苍白不带血色的面庞近在面前,那璀灿如星般的眼睛直视着我,嘴角勾出一丝清雅淡笑,我怔怔的望着他,心也一颤。
  突然清醒,猛地站起想要见礼,被他抬手扶住,朝我摇摇手,贴着我坐了下来,舒了广袖拿起笔,轻轻写道:你怕朕?
  我滞了一下,咬住下唇,从他的手中接过笔,端端正正的写了个怕字。
  他扯了下嘴角,再写。我抬头看他,乱了心神,此时的他不像一个皇帝,而是邻家白衣素然的哥哥,身上淡淡的药味更让他多添三分温润。他的容颜出尘清雅,若生于民间,大概会是所有闺中女子的梦中人罢。只是那明眸中笼着的淡淡忧郁,却让人兀自心生悲悯。
  “记得朕还是太子时,就听太傅说过你,人人都说萧相的孙女天资聪颖,三岁能文五岁能赋,今天终能得见,作一曲应景的听听?他将那纸举到我面前,瘦削的脸上似孩童般闪着期待。
  我拿过纸,静静地写下:才疏学浅,况已五年未曾拿笔,连名字都不记得怎么写了。
  一丝哀伤慢慢从他漆眸滑过,他怜惜的伸出手,想要抚抚我散落的鬓发。
  我不敢动,僵直的挺着,一瞬间却似一生那么长。
  突然,觉得还在突突跳跃燃烧的花烛这般刺眼,心里慌得无措。
  我微撤开头,俯身拜下,他修长的手指似乎无力的在空中停住,顿一顿,按捺不住的抬袖掩了唇,低低咳嗽起来。
  皇帝的疼爱也许可以保我朝夕,我却更忌怕太后。众所周知,皇上宠幸过的女子多暴毙,太后嫉恨妖媚女子,戚夫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愣了神的他随后叹了叹气,起身负手踱步走出殿门,白衣飞扬处,尽显萧索。外面侍候的内侍起身迎上,悉悉嗦嗦一片压低的声音随他离去。而我俯在冰冷的地砖上,将头埋在双手之内,直到听不见动静后才立起身拍拍袖子,走到殿门,望着遥遥离去的身影,关闭的宫门内月色透过繁茂的枝叶撒下点点银光在我脸上,让我心生苦意。
  太后将戚夫人做成人彘后,圣上唯恐太后再次下手,为保戚夫人之子刘如意的性命,每天都让年幼的如意与自己同时出入,小心翼翼不给太后机会。但是一次秋日狩猎时,如意年少赖床不肯随往,圣上溺爱他,便独自前去,回来时却看见如意已经喝太后御赐毒酒身亡,赵王未足成年的身量加之双眼暴睁口喷鲜血让圣上登时急血攻心,从此落下了身体诸多毛病,药不离口。本想出口当年的恶气,却害得自己独子卧床,这大概也是精明的太后唯一算错的地方。
  
  圣上保不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包括女人,弟弟。
  
  天亮了,太阳煦暖,通过那菱花格子印过来,照在大殿的青砖上闪闪光亮,我伸伸腰,走到内殿,将帷帐掀起挂于旁边的白玉弯钩,轻声唤皇后:“娘娘该起床了,该去太后娘娘那儿晨省呢。”
  显然嫣儿而并不知道昨晚皇上的离去,坐起身来揉着眼睛回头看去,发现皇上不在榻边,懵懵的问:“皇帝舅舅呢?”
  我忙笑着答,“回娘娘的话,圣上上朝去了。娘娘醒了,唤人进来侍候罢?”
  嫣儿点点头,我去传人进来。
  宫人们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两位身穿大红绣袍讨口彩的福寿嬷嬷。
  这两位年老的嬷嬷径直走到床榻前,从皇后刚刚起来的地方拿起那白色的丝绢,看见白绢一丝未染,互相对觑一下,各自皱皱眉,不声不响的捧在手心走了出去。
  在服侍皇后之前曾学过这些规矩,我们作为陪侍的宫娥,虽然未嫁却应比皇后更明白合房事宜。也正因为如此,我知道白璧无瑕的丝绢应该不是太后和鲁元公主乐于见到的。
  我叹了口气,拉过皇后,给她梳头。
  嫣儿年幼,头发稀少,不足以带起那些钗环,只得再弄上假鬓,累累叠加梳出个繁复的朝天鬓。打开梳妆匣,流光溢彩的发饰让人目不瑕接。挑了十二支钗放在手心,分别一一插上。四支是以黄金为题贯白珠挂桂枝,四支是累金丝攒东珠凤钗,两支是金丝络,两支是步步生莲的簪珥步摇。耳上穿了夜明珠耳铛,这些东西华贵异常,只有皇后才能享有。
  接下来是皇后着装,素纱中单,领口袖口皆以红,蔽膝裙为暗红压百褶,又挑了大红的外衣,領袖文以翠翟五采重行十二,轻抿了,佩以随意色的朱缘之清缘革带,白玉玄组绶,撒金红的鞋袜另加金铃。
  多幸秋日见凉,一套折腾下来皇后已经是疲惫不堪,我为她画眉时,她拉住我的手露出哀求的神色:“好累,我不想去了。”
  我轻抚她背,一字一句说得清楚,“一会儿就好,但是皇后娘娘必须得去。”
  她无助的看着我,任由我在她脸上妆妆点点。
  这就是皇后的悲哀罢,无论何时何地,一点点的自由都成为奢望,如同一个摆设,需要的时候就必须出现在那,哪里会有人管你心里如何是想。
  备下车辇,搀扶皇后登上车,摆凤驾去建章宫,我亦随行。
  这是我第一次见太后,心里莫名的紧张,困扰我心头的当然还是为什么放我出来?如果只是为了照顾年幼的皇后,应该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从掖庭放人。这个问题于我就像孩童发现一个不见底的深渊,明知有危险却总是忍不住好奇想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想去探个究竟的想法。
  
  建章宫,大气磅礴四周高大的宫墙上尽满飞檐走兽,青石砖丈余见方整齐的排列,见不到头,这样的气势让人踩在上面立显渺小。九十九颗铜钉硕大圆润,扣镶在朱漆宫门上,远远就能望见。
  我先走到宫门禀传,后扶皇后下辇。
  迈步由正门进入,巍峨映入眼帘,也是九间宫室,正殿昭阳,左偏殿有九曲回廊通往凌霄殿,回廊下一泓碧水正是高祖皇帝亲建的太液池,那池碧波粼粼,水雾氤氲,秋风送爽,让人神怡。
  早有引导的黑衣内侍,前方躬身带路。我搀扶着皇后一步步走上玉石雕刻的台阶。
  随着皇后迈步进殿,头也是不敢抬,皇后行大礼拜倒:“孙儿参见太后,……”未等说完已经有太后身边管事的齐嬷嬷将皇后搀住。
  “嫣儿过来,让本宫看看。”温婉的声音左侧响起,原来鲁元公主也在。皇后依规矩见礼,扑到母亲怀里撒娇。
  我忙俯身向太后、鲁元公主行跪拜大礼,许久却未见动静,不敢起身只得俯地支撑着,那柔软的驼毛地毯,毛长细密,随鼻息轻拂我面,呵痒难忍。
  “萧清漪,你抬头让哀家看看。”幽幽沉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遵命,抬起头。太后比我想象的年轻,不过五十岁的年龄,华发浓密梳着福寿鬓,虽只插四只赤金缀珊瑚扁方钗却未减丝毫雍容,犀利的眼神让人恐慌,紧抿的嘴角仿佛印证了她的坚毅不屈,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性子才能在项羽营中渡过艰苦的掳囚岁月。
  太后仔细端量我许久,颌颌首说:“不错,还算标致聪慧,萧何生了个好孙女。”
  鲁元公主笑吟吟道:“看着这孩子就稳妥,有她服侍嫣儿就放心了些。”
  鲁元公主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端正娴雅,穿的是家常的衣服,团花吉祥的图案是贵妇们常选,头发也只随意绾个芙蓉髻,斜插一支金凤攒珠的步摇,想来进宫见母亲与女儿相见是再家常不过,不必繁琐。
  “萧清漪,你可知道为什么哀家放你出来么?”太后在上,语气似乎在问天气般平常。
  “太后娘娘仁德爱民,又逢圣上皇后大婚,奴婢受了天大的恩宠。”一篇所答非所问却安全的回避了我心中急于想知道许久的问题。
  “倒是比她祖父会说话!”太后转向鲁元公主说。公主垂眸微笑,点头应是。
  “你祖父当年保太子的忠心哀家一直记忆在心,只是先帝盛怒之下不得求情,没能救回你祖父,今日就让你领了这恩德罢!”太后娓娓的说。
  我心骤痛,全家上百口老小,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满眼的辛酸到头来不过是一个恩情,皇家视人命似草芥如此的让人胆寒,却又做出个恩同再造般的架势施舍给我。
  可是,我既便是愤恨又能如何?上面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下面跪倒的我只是万众奴婢中的一个。
  于是咬咬牙,俯身谢恩,“太后恩典,奴婢没齿难忘。”
  “起来吧!只要你尽心服侍嫣儿也算哀家没白赏你。”太后恬然从容的吩咐,挥手让我退下。
  “谢太后恩典。”我起身,躬立在皇后身旁,皇后与鲁元公主就像一年不曾见面,说不完的体己话,扭股糖似的趴在母亲身上不肯离开。
  “皇后该回宫了。”太后威严的声音让嫣儿浑身一颤,立刻畏缩着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战战兢兢的看着宝座上的太后。
  我忙拉她俯身下跪,一同告退。
  扶起皇后转身离去,隐隐听见太后责备鲁元公主:“子嗣是大问题……好好教导嫣儿……地位不保……”
  我侧过头看看皇后,她仿若没有听见,只一心想离开这里,急急的走着。
  子嗣,后宫所有女子的梦想和依靠,皇帝身子孱弱就更需要靠子嗣来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当今圣上子嗣不多,除了自身年幼体弱外,就全部是太后的功劳了。年轻貌美的宫人承幸后必有一碗避孕药汁送上,偶有遗留,那孩子也会轻易死于非命,正因如此,至今圣上膝下未有一个子嗣长成。本来太后认为可以诞下子嗣的尊贵皇后,却因年少恐怕无法承担起大任,看来她要很费一番脑筋了。
  
  ①人彘:彘[zhì ],豕也,即猪。人彘是指把人变成猪的一种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割去鼻子,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用暗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然后扔到厕所里。
  
  ②史书对汉文帝大婚记载很少,这里用的是高阳著的《慈禧全传》中同治帝大婚的描写,略有改动。
  
  ③汉皇后宫又称椒房。
迂回
  嫣儿对我的依赖愈加多起来,大到后宫之事,小到生活日常,无不问过我才肯照做,她小女儿情态这样常常显露,让我不免担心这后宫中的争斗她如何能适应。还好,她的身后还有太后和公主的庇佑,勾心斗角尚未呈现到她面前,只是眼下这两个不怕死的宫人,大概还没搞清状况。
  “皇后娘娘,那王美人持宠而骄,几次不来晨醒,分明是欺您年幼,您应该拿出点威仪来压压她才是。”
  说这句话的是位列左手席下的陈夫人,她跟随皇上身边多年,父亲陈冀是骠骑将军,军功赫赫,她在皇上还是太子时就已经以良家子身份侍奉,太子即位重赏旧卿,她也得以顺利登上高高的位置。在未立中宫以前统辖六宫事宜。本来她位列夫人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却总喜欢和新进的宫人争风噎醋。
  今天她显然是有备而来,逼近皇后的紫红色外服昭显了她的别有用意,望月鬓上插的六对发簪也逾越了夫人该有的规矩,看来她是以统辖六宫为傲不拿小皇后为意了。
  另一个是右手席下新进位的余八子①衣着还算朴实,青蓝色的宽衣倒似普通宫娥,头上也只是象征性的插了些绒花。她原本是凌霄殿的一名宫娥,偶受宠幸得以晋位,位虽低下却因投靠了陈夫人得到提携,今日相伴前来也许是在为陈氏壮大声势。
  我垂首默不作声,站里在皇后身边,小心翼翼等着皇后的回答,回眸给锦墨使个眼色,她端过几样精致茶点放在皇后和陈夫人的黑漆飞檐翘矶上。
  我接手端起那如意攒花云纹的盖碗送到皇后面前。
  坐在正中凤榻上的皇后并不说话,只是端过我奉的茶,轻轻地吹了吹,噙了一口,抬头看向陈夫人:“是本宫不要她来的,每天来来往往烦得很,你们几个姐妹是本宫喜欢的,当然希望能天天看见。”
  陈夫人听罢,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原本就精心妆点过的面庞顿时神采飞扬,对那余八子略翘起下颌,似乎在显示连皇后都需仰仗于她,地位与众不同,那余八子也是个乖觉的人,立刻端起茶碗,轻轻向前颌首颇有恭迎之意,一付谦卑模样。
  只是这话内的意思似乎又让陈夫人有所不甘,强扯着笑容说:“皇后娘娘说的是,只是未免太没规矩了些。”
  嫣儿整整自己的袍袖,雀凫毛织成的大红的外衣,领口袖口皆是团凤。
  她总是不耐烦地问我为什么要穿的这般的厚重,我笑而不答。
  皇后年幼,少有威仪,衣服发式皆是武器,加上脸上淡淡的妆容,皇后看上去也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如此一来说起话来也硬气些。
  不过她对陈氏的回答倒是让我暗笑不已,我没想到嫣儿能答的如此巧妙,看来她越来越适应了后宫中的生活。
  “听说陈夫人的毓华宫里皇上赏赐的菊花开的不错,本宫这里什么赏赐都没有,你不妨有空送来些给本宫,本宫嫌这里太素净了。”皇后岔开话题。
  “自然自然,是嫔妾疏忽了,皇后娘娘勿怪。”陈夫人惶恐得几乎忘记了那王美人的事。
  皇后开口要东西的事让她心惊,多年来的宫中争斗使她万事都多了些提防,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会让她兀自猜疑许久。而今日被皇后这样岔开,她的脸色也随之暗下去,不做声息。
  余八子更是惊恐万分,低头转动手中的茶杯,指尖微微颤动。
  嫣儿给我个眼色,努了努小嘴说道“本宫累了,你们在这多玩会儿,本宫去休息了。”我立刻搀扶了皇后欲转身离去。
  端量这样情景,那陈夫人和余八子也只能各自起身尴尬告退。
  我和嫣儿走到内殿,一起大笑着扑到床榻上,嫣儿因为穿的厚重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它们和她的笑容一起闪光,嫣儿说:“清漪姐姐,你看见她们的脸没有,都气得拧变了形。”我点头,撑不住大笑。
  突然嫣儿没了笑色:“为什么?为什么她们都要管皇帝舅舅睡在哪里呢?有什么好处吗?”
  我无语,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对嫣儿说这男女情事。大婚至今两个月了,皇帝只是召见嫣儿玩笑逗乐,却未再提侍寝,不知道皇上心思如何。每想到皇上就会想起那微风吹卷纱幔的寂夜,那温润如水的男子注视我的目光。我竭力不去回想,却总无时无刻不悄然涌出,无法淡忘。
  我手拿罗帕轻拭她的额头揩去汗水,徐徐笑道:“许是想多些珠宝赏赐,皇后不必在意。”
  平时里我与嫣儿相处融洽,她常常喊我清漪姐姐,让我也唤她嫣儿,我不允,却拗不过她的磨人,遂同意私下里叫,不得让旁人听见,这时候我叫她皇后,她眼睛顿时暗了暗,知道又是我有所隐瞒,即便再问也不会跟她表露实情,索性也不追问,抢过帕子自己叠玩。
  锦墨从外殿探头,忽的一下,我瞟见笑着问:“有事?做什么探头探脑的样子?”
  她吐了吐舌尖,笑着说:“刚刚皇上身边的福公公遣人来说,让今天未央宫准备迎驾呢,听娘娘笑得开心没敢进来。”
  我笑:“那还不快准备?对了,锦墨,你去挑些木芙蓉,我有用。”
  “哦”应答一声,转身就跑,我急忙赶上说:“小心,仔细跌了腿。”
  她笑着却没有减慢速度,这丫头真是急性子。
  既然皇上要临幸未央宫,自然要把嫣儿妆扮一番,殿内的宫娥太监们都忙碌起来,打扫庭院,摆饰内殿,我则为嫣儿梳妆换裳。
  一切准备停当,在内殿也熏上皇上驾临时才用的龙涎香。
  我扶嫣儿坐在榻上等待,又派了名小太监去宫门口张望。
  更漏仿佛滞住般,许久不见动静。
  捱到三更时分,皇上仍然没来,想必是不会来了,嫣儿坐在榻上头频频点下昏昏欲睡,我实在不忍,卸下她的钗环,拉过被子让她先行休息。
  我走到院子里,嘱咐了锦墨她们先去休息,留两个上夜的太监和宫女,我则坐在殿门口守夜。
  九月的夜,温润的凉,习习清风后,带来一片虫鸣声。
  远处一勾明月躲在墨云后,如水的光隐隐的渗出,将未央宫的亭台楼阁铺上银雾像月宫般清冷,或浓光或淡影,错落有致,让人忍不住蹑手蹑脚生怕扰了它的清静,空气中弥漫着幽寂的味道,暗自浮动着花香沁人。
  突然一时兴起将幼时学的翘袖折腰舞想起,此舞是当年戚夫人所创,舞姿优美,甩袖和折腰都有相当的技巧,且花样繁复,高祖甚爱,每有筵席必有此舞,宫廷内外无不效仿。因家中有乐府的教习舞的好看,也调皮的学来,虽不精通,也可以依样画瓢。
  于是浅浅笑着,低头暗暗回忆,耳畔仿若敲罄鸣鼓,舒展袍袖,依着闪烁的片断舞来,只是现在的我身着红色肥大的罩服,头梳双鬓,一身宫娥妆扮实在没有在家舞时穿戴的便易,此舞必然要配上白色纱衣宽袖,把腰束的细细,袅袅舞来,不盈一握,才能显出翩然。
  为了舞的高兴,拔掉了钗环,卸下发鬓。
  踏步,舞袖,一顿一扬,随心随行。
  徐徐微风吹过,凉透指尖,散发随之漾开,惊动了点点的萤火虫随我而转,殿周围的潇潇梧桐快影闪过,我开心的笑着,享受着五年来从未有过的眩晕和快乐。
  几声清脆的拍掌声让我骤然停止,衣裾仍随风翻转,散乱的发也翻飞,神情飘浮,目光散乱,许久才寻到声音的来处。
  皇上直直的走来,一脸惊喜,如同发现了天下难得的宝贝般。不知是否因为刚刚舞罢,我竟脸红耳热,百般的不自在,心狂跳的厉害,手指颤的不能自已。俯身下去请安,却被他有力的双手搀起。
  我仰望着他,他明月般的目光正随我流转,心里有个声音说,顺了他,这样就可以衣食无忧,还有想不到的繁华富贵。
  可惜这月光醉不了我,于是咬了咬牙,我再次別过头:“皇上,皇后娘娘已经久等了,请您早些安歇吧。”
  他低沉的笑声从头顶传来,用修长的手指轻掐着我的下颌,缓缓抬起:“欲迎还拒是吗?”
  我方才紊乱的心神登时回过来,怔怔的望着他。
  原来,他这样看我。
  “奴婢不知皇上的意思。”我低头,更加卑微的说。
  他也不追问,轻哼了一声放下手,甩袖转身进殿。我急忙召来上夜的宫女进殿服侍。
  重新掌灯,服侍皇上洗漱。空旷内殿里的人伴随晃动得黑影,显得异常忙碌。
  “你留下。”让宫女换着寝衣的皇上头也没回的说。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虽然他背对着我,我点头退后,躬身站在床榻边。
  服侍他躺下,掖好被子,嫣儿睡得正香,这些动静竟没弄醒她,他溺爱的看看嫣儿,轻轻亲了亲她的额头,转身向我。
  我忙低头,不敢迎上他的眼睛,放下纱幔,坐在桌子旁。
  注定今夜又是一个不眠夜了……
  
  自从那夜过后,源源不断地赏赐抬到未央宫,每每抑扬顿挫的喊声都是直接点名萧清漪接赏,惹得一同劳作的众多宫娥羡慕不已。
  “好漂亮哦,姐,你看,这金钗一点都不比皇后的差。还有这对钏子用金丝盘成的,天啊,还有这个……”锦墨的嘴巴从看见这些赏赐就没停过,喜滋滋的摆弄手中的钏子。
  我叹了口气,揉着额头,并不理睬这些赏赐,这样下去,太显了,怕不是好事。
  “姐,你不高兴啊?翠珠她们都羡慕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呢?”锦墨看我不动,慢慢的放下金晃晃的饰物,失望的看我。
  我虚弱笑了笑:“喜欢哪个拿去,不过不许乱给别人,御赐的物件都是有档记载的。”
  锦墨点点头,“恩,知道了,不过还是放在你这吧,我粗心,没几天就会弄丢,姐姐帮我看着,想的时候我再要。”
  “也好,皇后沐浴的水快凉了,你去帮皇后添水吧。”我突然想起来,吩咐锦墨跑腿。
  锦墨答应一声,就去找人换水,望着她瘦小的背影,我还是决定不告诉她我心中的想法,这样稚气的锦墨是无法理解我的苦心的。
  说到嫣儿,对我的这些赏赐倒是无动于衷,年幼的她不能理会到她的夫君在对别的女人做些什么,但是我却担心,此番大张旗鼓的动静想来建章宫那边已经知道了,为了不成为众矢之的,我决定拼力一搏。
  
  又值朔望,皇上传旨,今晚留宿未央宫。
  我支开锦墨去别的房间睡,我只着凉薄单衣悄悄的与守夜的翠珠换了岗。两个值守的小太监被我打发休息,一听不用挨冻受累自是乐意,颠颠的跑去睡觉。
  嫣儿已然熟睡,皇上还在看书,我进内殿后端起茜纱灯盏,盈步走到他面前,深深吸了口气,轻轻地把手放在那苍白的手上,他的手有一点点暖,从手指传到心里,放大了我的勇气。
  皇上看向我,剑眉微扬,幽寂的眸子凝视着眼前无错的我。他满肚狐疑尚未出口,我已低下头不敢再瞧他,那红光映得腮畔潮红一片,只是拉着那手晃了晃,放下灯后信步外行,他似乎好奇我的目的,也未声张,随了我来。
  步出殿门,绕过回廊,一高一低的影子在月色下暧昧,他紧随着我,走到我的居处。
  这样大胆,是我前所未有,步履凌乱偷偷泄露了我内心的恐惧。唇上咬得发白,颊上却是红透。
  进屋不曾去点灯,只凭透过窗户的轻莹月光一瞬不瞬地看他,带着渐渐凝起的水雾,弥散了无尽的凄凉,颤巍巍中,唯独他朗朗的眉目,苍白的面庞清晰难忘。,我轻轻的笑着,依在他的怀中,任由眼中的泪水滑落在他的胸前,四周那盛年男子的气息伴着草药的清苦味道让我心神恍惚,贪婪的摄取那不常见的温暖,于是想起此番动作的目的,鼓起勇气,委婉的说:“圣上爱惜奴婢,奴婢自然心知,不胜惶恐,只是忧惧风霜相逼不敢承恩,今天就让奴婢侍奉圣上以表心志,只是万求圣上答应奴婢一件事情。”
  “你说。”当听到我提风霜相逼时,明显感觉他身体震动了一下,于是他沉吟片刻后说。
  “那就是今晚的事不要记档。”我咬了咬牙,狠下心来说。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深索其中目的,记档是记录皇帝宠幸嫔妃的时间地点,将来受孕也可辨真伪。我这般不要记录相当于自绝活路,万一有孕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等他反应,开始解他的盘龙扣子,生怕自己稍有迟疑便没了先前的坚定。
  随着一层一层衣服的落地我也愈加紧张,僵硬无法动弹的手指泄漏了我的青涩与懵懂。
  他笑了笑,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脸庞,带起一层奇异的酥麻战栗,柔暖的唇轻轻的碰触我的,有些微苦,有些药香,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沉落在心。
  他似先生教的细致,我似学生学得认真。
  一室的旖旎风光带着他的气息将我包围,而我陷入了渐行渐远的迷蒙梦中。
  我成功的留下了他。
算计
  皇上什么时辰离开我并不知,一夜欢爱带来的浑身酸痛让我昏睡到晌午,直到锦墨来叫我起床,才悠然转醒。
  她打开门看见满地凌乱的衣物以及我散乱的头发惊叫出声,我连忙坐起,嘘声向她示意将门关紧,锦墨见此噤声随手关上门。
  “姐,你这是怎么了。”锦墨带着哭腔看着我,战栗着爬上床。
  我勉强扯出一丝微笑:“没事,你先帮我找件衣服穿。”被子下的我不着寸缕。
  我在想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告诉锦墨这件事,她已经十三岁,晓得人事,瞒是瞒不住的,只是怎样说出此事才能让她不再担心,我踌躇了一下。
  “是圣上,所以你不用害怕。”我选择直接说,目光直视着她,语声坚定。
  她颤抖着拿过来衣服为我披上,嗫嚅着问:“圣上?那记档了吗?”
  每个宫女都会有机会被圣上随意选来宠幸,惟有记档才算正式被承认。
  我摇摇头:“我不让记录。”
  “为什么?姐姐你傻了吗?将来有了皇嗣怎么办?”锦墨被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得无助的大哭。
  我拉过她的手,伸出手指为她抹去面庞上的泪水,“我赌的就是不会有身孕。圣上现在对我的青睐无非就是一时兴起,或许宠爱不久随后忘记,我们身份低微已经无依无靠,如果再上无宠如何生存在这诺大皇宫?后宫那么多的妃嫔和太后一样必然想除了我们而后快,如果那样我宁愿让他得去了甜头,等他忘记,我好保全我们平安生存。其实我们原本就要老死宫中的,贞洁对我来说并无用途,若是能换回平安也值得了。”
  锦墨泪痕犹在,却已停止了哽咽哭泣。她知道我不是在吓她,月前就有一个得圣上宠幸过的宫女死于太液池,而太监禀告给皇上时,皇上的面容上并无悲戚之色,也许他早就忘记曾经临幸过那个妙曼的女子,何其寡情的帝王阿,所以将心思系在帝王上身上实在不是万全之策。就算是圣上有意保全也未必逃得了太后的处置,那众多骤逝的宫女嫔妃未必不是太后出手的结果。
  她默默无声的帮我穿戴,我洗了把脸,将散乱的发髻拢绾上插上银簪,淡淡地匀了一层红晕胭脂,铜镜里的我尖瘦的脸庞配上黑白分明的眼睛,显示着无比的坚决。
  “忘记,忘记一切,记住和谁都不要提起此事。”前面说给自己,后面说给锦墨。
  锦墨听后默默地站起身出门,在门关上之前幽幽的说:“皇后娘娘叫你去呢。”
  我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黄木的梳子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盯着已经合上的门,说不出话来。
  
  嫣儿只是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而我疲乏的要命却要强撑着和她东拉西扯,生怕被她看出破绽。
  我自嘲,果然是做贼的心境,片刻难得安宁,总是风吹草动疑神疑鬼,在和嫣儿说话的同时,还要观察周围的宫娥,看看她们是否知晓此事。天真的嫣儿也许不知道,眼前慌乱的我偷了她的夫君,虽然有为了保命做借口,却还是让我面对嫣儿信任的目光时有着无比的羞愧。
  这事情仿佛悄无声息的过去,似乎没有人知晓这件事,一切如常。我和锦墨也愈发得小心谨慎,生怕出了无端的纰漏,被人瞧出端倪。
  接下来就是等待月信的日子,担惊受怕的一个月,数着日子过。吃不香甜,睡不安稳,整个计划就怕在此时出现问题,惟恐性命难保。

  所幸信期见红,方才舒出了口气。
  谁知惊魂方定,建章宫那边又差人传旨让皇后觐见。接令后,我急忙服侍嫣儿穿戴整齐,乘车辇过去。
  建章宫急切地传唤让嫣儿慌恐的很,她对威仪严厉的太后一直有莫名的害怕,上车后就一直隔窗拉着我的手,手心中那一层细腻的汗湿露出了她的胆怯,我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低头却将笑容敛去,心里一直在打着鼓,揣测着,难道是我承崇的事情败漏了?
  
  进入殿内一片寂静,却全无上次来时所见的宫娥太监,一身素衣的齐嬷嬷默不作声的掀开珠帘迎我们进入内殿。
  皇后在前我随其右,先后叩礼,齐嬷嬷将皇后搀起,我垂首直立皇后身旁。
  夕阳余晖的金色透过碧纱照在太后的脸上,刺目耀眼的光芒让她的整个轮廓好像罩上一层纱幕,看不清表情,好似受人万众顶礼膜拜的佛像,端坐在上方宝座。
  “清漪,皇上皇后一直没有敦伦?”太后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怒气,我暗舒了一口气,于是恭恭敬敬的俯身回答,“回太后娘娘,是!”
  齐嬷嬷端来血燕炖的冰糖燕窝放在榻前,突然太后直起身子挥手操起盅盖,劈头砸向我,我怔住不敢闪躲。直直的砸在脸上,温热的汤水顺我脸颊流下,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前额,刺痛的很,那里热乎乎的,不知是那燕窝还是蜿蜒而下的血水。
  迅雷之势让嫣儿尖叫出声,也让齐嬷嬷惊异不已,她的身形略有向前,只是那惊讶从眼底闪过稍纵即逝,轻易就找不见痕迹,慢慢的她退回到太后身侧。
  难道……?
  我不敢确定,忙俯下身叩首谢罪:“太后娘娘息怒,保重身体要紧,莫为奴婢气坏了身子,奴婢知错了。”
  太后疾言厉色的表情让人没有由来的心颤,过了良久,上面传来了不温不火的声音打破殿内的寂静:“王美人有了身孕,你认为该怎么办呢?”
  我抬头,太后的神情已经平稳,歪在乌檀木雕缕花的软榻上,手里端着齐嬷嬷新换的七宝嵌金的盅碗。齐嬷嬷躬身站立在旁,眉眼寂寂,只低头看着脚尖,仿佛什么都有没有发生过一样平静。
  我一时心乱,不知该怎样答起。想了想,再叩了个头答道:“太后娘娘的话让奴婢惶恐,后宫之事上有皇后处决论断,又有您辅佐庇佑,奴婢只知道尽心服侍皇后娘娘的起居,这样大事不敢妄议也没资格妄议,请太后娘娘您明断。”汗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黏黏的难受,大概后背已经湿透了,额头流的血和着燕窝滴在衣襟上,淡红的,一滴、两滴……
  “如果哀家让你说呢?”太后抿出一丝笑意,眼睛里却全是肃杀之色。
  我咬了咬唇,如此的为难是什么意思?“太后娘娘让奴婢说,奴婢自然知无不言,只是这些宫闱之事奴婢乱度猜测恳求太后娘娘先恕个罪。”
  “好,你起来说,秀玉,赏个席子给她。”宫人多就地而坐,赏席已经是天大的荣耀。
  “谢太后娘娘。”虽然嘴上唱着喏,心里却盘算着要怎么说才好。
  “启禀太后娘娘,当今圣上与皇后娘娘新婚燕尔,子嗣自然会有,只是现在皇后年幼仍需些时日才可,而今国家急需皇嗣来稳定,王美人的皇嗣也是要生的,不过我们也可以用些办法,例如拿为己用……”说到这里我不肯往下说明。当今太后经历开国战乱,又在高祖之后执掌朝政,后宫的小小伎俩更本熟烂于胸,不需言明也可意会。
  “你是说让嫣儿假装怀孕?”太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复又转过脸:“那皇上那边怎么办?”
  “先皇皇子颇多,当今圣上如有子嗣众民臣服,圣上自然也是乐意的,更何况,圣上的子嗣多夭折,放在未央宫教养也是万全之策,太后娘娘跟皇上晓明大义,圣上自然应允。”我一番话说完偷眼望去,太后面上似乎没有不悦之色,渐渐安心了些。
  太后默然片刻,颌了颌首,“好主意,只是险了些,一定要做的周全。哀家全权交给你去办,如果稍有差池,你就不必再回未央宫了,知道吗。”
  我低头应声,太后接着说:“你回去就着手为皇后开始准备吧。”
  我不语,侧眼看着嫣儿。
  嫣儿此时似乎才听明白了什么,刚刚不敢插嘴,现在看来几乎要敲定了,她站起来跑到太后身边,拉住太后的衣袖:“祖母,嫣儿不要,嫣儿不要…..”
  没等嫣儿撒娇之语说完,太后已经挥袖将她甩开。嫣儿站立不稳,身子歪了歪几乎跌倒,齐嬷嬷迈步上前将皇后扶住。
  “清漪,送皇后回宫,一切事宜照刚刚说的办,皇后听话,否则,哀家让全后宫的人为你陪葬。”太后看着嫣儿,用手点着嫣儿的脑袋厉声的说。
  嫣儿吓得忘记了哭,才挤出些许祈望博得同情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呆楞在那。
  我急忙起身拉过嫣儿,按着她的手与太后告辞,嫣儿百般的不情愿只得做了,我们唯唯喏喏的告退。我疾步走出大殿,憋了很久的气长嘘出来,身心仍未感觉到放松,用袖子拭了下额头,大片粘黏的血迹印在其上,想来我此时的面容也是极其骇人的。
  
  刚出建章宫门,嫣儿埋怨的甩开我的手,独自登上车辇,我叹口气尾随其后,回到未央宫。
  我是有私心的,王美人的事太后早有决断,我虽无法猜测她询问我的意思,却了然她的想法,因怕牵扯出我和皇上的事,我只能选择顺遂太后的意愿,将她心中所想说出,保全自己。即给太后行动的口实,又为自己寻了后路。只是伤了嫣儿…...
  
  额头上的伤口一抽一抽的痛,刚进宫门,满面带血的我就吓得锦墨赶紧传了御医上药包扎。
  御医见是皇后身边得脸的姑娘,治得也算用心,让锦墨拿御医开的方子去御药房取回一大堆的药品,放在我的屋子里。
  锦墨帮我熬药,我因心挂念嫣儿来到正殿,嫣儿不理我,抓起枕头掷我:“小人,叛徒,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我闪身避开枕头,她见没打中,转过身,自己生闷气。
  我靠在她休憩的榻边,坐在小凳上,望着外面也不看她,像是自言自语:“当今圣上即位已满四年,后宫并无子嗣。并不是生不出来,而是太后娘娘不让生,那些宫人没有高贵的血统,即使怀孕也遭棒杀。嫣儿,你知道棒杀是什么样吗?太监们用粗重的棒子击打那些孕妇的肚子,不消几下就下红一片,血流成河,而那些宫人也因此殒命。也曾有几个美人顺利的生下了孩子,却在生产后孩子和母亲都没了踪迹。嫣儿假怀孕虽然辛苦,却救了王美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什么不愿意?”
  嫣儿怔住了,我就是要挖出后宫血淋淋的故事给她看,让不知人世烟火的她知道残忍向来都是和绮丽荣华相伴,看似平静无波的后宫实为暗潮汹涌,没有人可以保住纯真活下去。
  她用双手绞着丝帕,怯声问道:“如果我不假怀孕,那王美人生完孩子也活不成是吗?”
  我没回答,只是默然。
  见我这样,她把头望向外面,面容上带着视死如归的悲怆,悲凉而又无奈。
  嫣儿沉思了良久,决定依照太后的意思去办,委屈的抱住我大哭:“可是我怕,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环臂揽过她,拍着她的背,等哽咽声小了些说:“有清漪在,清漪会帮嫣儿。”随后紧紧抱住她,不让她看见我担忧的眼神。
  棒杀的事是我杜撰给嫣儿听的,只是要激发她的善良答应这样荒谬之事,虽是杜撰却参杂许多真实在其中,由于太后操纵,圣上的子嗣确实无法顺利成活。嫣儿如果听话当真可以救圣上的一个子嗣平安。
  而我真正促成这件事的理由应该是和太后想的一样,先帝留下的子嗣甚多,因为早早被分封了疆土为王而各自坐大,诸王认为刘盈懦弱不堪承担大统,但他们畏惧吕氏一族根深蒂固的人脉,不敢轻举妄动。表面上看来互相制约,实际上吕氏也不满太后没有大肆封赏吕家一门,如果此时嫣儿产下太子,吕氏有所依靠,刘盈的地位也有人拱卫,后继也算有人了。
  至于那个王美人,根本需要尊贵的太后去考虑她该怎么办,从怀孕的那一刻已经决定她必死无疑,无论孩子由谁养大。
  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我的事太后似乎不知。未央宫中众多耳目,看来是瞒过了。圣上在上个朔望之日虽有临幸未央宫,却不曾留意到我。
  那日惟恐他记起我,我藏身混在众多宫娥中,抬头看着那个在冰冷后宫中带给我片刻温暖的男子,他的眼神掠过我的头顶,不曾停留,我只能看见白色的衣角冰冷的在我面前拂过。
  原来这就是帝王的心思,但凡遥遥望去有些心动的都想要占为己有,真正拿到手了发现不过就是平常大家都有的东西,因无味而丢弃。更严重的也许已经忘记了他曾经觉得这个东西还算耀眼,去寻找下一个心动了。
  自古帝王多薄幸,虽嘴上说不在意,却总是难以忘记那个寂寥的男子哀伤的神情和相拥而眠的温存,不能割舍。
  一念惊觉,原来我也和其他宫人一样,心里笃定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总有小小的期盼。其实不过是一夜恩夕,哪里就来得天长地久无限恩宠,还是在危急重重之中保命最为要紧。
  嫣儿已经答应,计划也已开始,接下来的事情就都是事在人为了。
怀孕
  皇后怀孕的事情因得到御医的证实而传遍整个后宫,圣上也在被太后火速召见后选择保持沉默。
  而我则被晋升成为皇后的近身女官,掌管未央宫一切事宜。
  源源不断的庆贺人群带着恭敬的笑容进进出出,让未央宫变得异常的忙碌,内宫宫人和外官命妇的往来更是让人接应不暇,送来的金玉绮罗,各色玩物也堆满了未央宫两个偏殿。我除了叮嘱锦墨和其他宫娥小心外,就必须时时刻刻贴身服侍皇后,生怕半点闪失走漏了风声。
  “嫔妾率姐妹们前来恭贺皇后娘娘大喜!”内殿前一片花团锦簇,陈夫人和十几个妃嫔跪在下面庆贺,环佩叮当作响很是好听。
  皇后只梳了个随意的坠马髻,插了一个镶八宝掐丝金步摇,丝丝络络的垂在耳畔,并未带耳铛。为了符合有孕的模样,身上也被我穿上了宽大的家常衣服。斜倚在金楠木的榻上慵懒的看着下面跪下的人。
  “起来吧,都是姐妹们,不拘这些繁琐的礼节。”皇后挺起身子,佯装疲累的抬抬手吩咐随侍宫娥赐众人席子。
  陈夫人和王美人左右分坐四角镇席,其他的良娣、七子、八子俩俩分坐两角镇席于其下。
  陈夫人笑着对皇后说:“皇后有喜是国家的大事,又恰逢王美人也有身孕,这是咱们大汉的福气,也是嫔妾们的福气。”
  嫣儿并未理会陈夫人的献媚,一双纯净眼眸直直的看向王美人微微隆起的肚子若有所思。
  见皇后没有回话,陈夫人有点讪讪的尴尬。
  我在嫣儿身后,轻咳了一下,唤回了她的意识。
  嫣儿对陈夫人笑了笑,把我昨晚教的话滚瓜烂熟的背出来:“夫人也要努力才是,为皇上多多绵延子嗣也是姐妹们的职责所在。”
  众多妃嫔皆颌首称是。王美人面露不屑,虽也一同点头,眼睛却是四处打量。
  这个王美人果然是个妩媚佳人。穿的是眼下风靡宫中的云锦,一反宽松大服,裁成窄腰大袖,后拖逶迤长摆有如凤尾,再配以缨络垂于身旁,摇曳生姿更显身形袅袅纤浓合度,那桃粉色映衬得皮肤皙腻,面似春露沾染的桃花,眉眼间顾盼生辉惹人怜爱。
  难怪如今她圣宠眷盛,确实有备受恩宠的缘由。
  大概是知道她将来的结局所以对她特别的惋惜罢,我淡然的看着她,可惜了这般好模样。后宫之中,集宠于一身必然极怨于一身,堂下面的女子个个喜笑颜开,可是真正希望她能平安生下孩子的又有几个?烈火油烹,繁花似锦让她太过招摇,激起了许多的怨愤,甚至连太后也不容她,若说最后那个结局,也有她自己的一份功劳罢?
  殿上的妃嫔们为了逗皇后开心,搜挂了肚肠想一些笑话讲给她,一时间花香云鬓,笑语软侬好不热闹,奈何嫣儿心中有事,总提不起兴趣,大家看见皇后阑珊的样子,纷纷压住了话尾慢慢的安静下来。
  “诸位姐妹想必也都累了,都回罢!”嫣儿无力的对众人说。
  一时间大家散去,我为嫣儿更换衣服,嫣儿叹了口气:“一看到王美人的肚子,我就害怕。”
  我给嫣儿整理了发鬓,顿了一下说:“皇后娘娘不必多想,您这也是做了善事。”
  “善事?果真是善事,百般辛苦倒也值得,谁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呢?”嫣儿不耐烦地甩着袖子。
  我停下手中动作看着她说:“奴婢会多加注意的,为皇后娘娘您清减些辛苦。”
  “如果本宫决定不装了呢?”嫣儿一副忿忿的表情,厉声问道。
  “皇后娘娘万万不可,那样的话,清漪就只能以死谢罪了。”我蹲下在背后帮嫣儿整理寝衣领子,低声的说。
  嫣儿回头定定的看我,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要探究我的内心:“清漪,告诉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拼命周旋其中?”
  看着嫣儿凄然的面容,真相几乎脱口而出,转瞬之间,喉口一梗又吞了下去。嫣儿不会明了朝堂上的纷争,过早说破了,反而让她提早忧虑,不如缓些,一并担下顶了这罪名,与她有益,于是俯身下拜,说道:“奴婢只是遵从太后的旨意,为皇后分忧,并未有其他隐瞒。”
  嫣儿缓缓摇摇头,凄凉的笑着:“原来你也不与我说实话。”
  她挥退我的服侍,回身挪步内殿,幼小的身形罩在宽大的白纱寝衣越显纤弱,冷风来袭,吹得衣角飞扬,衬得那身影孤凄清冷。
  我眼中翻酸,苦涩难言。只不过一步却隔离了千山万水,再也找不到往日那贴心相待了。
  
  嫣儿的心思变重了许多,被人安排的命运让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怎样的未来,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所以幼小的她突然少了些往日的欢笑,与我之间也疏离淡薄,每日间忧心重重。
  “那些是什么?”嫣儿指指堆积在正殿桌案山的各色锦缎纱罗问道。
  “启禀娘娘,这太后和圣上的赏赐,全部都是今年最时兴的样式。”我躬身施礼,回道。
  一幅幅华美眩目的织品,也将栖凤殿渲染上一层五光十色的华彩。
  可是嫣儿的眉眼中却是漠然,她当然知道这是对皇后身孕的嘉奖,也正因为知道这些,她才更加的愤怒。
  一个谎言要用多少谎言来欲盖弥彰?她突然狠狠地说:“都赏赐出去,我不想看到这些东西,心里发堵。”
  我和锦墨互相对望了一下,都噤声不语。这些是太后赏赐,若是赏赐出去,怕是……
  “都给出去罢,别让我再看见!”嫣儿小小的身躯似乎开始萎顿,话语间也透着疲惫。
  我疼惜不舍,却也只能领命,挑了些茜羽缎和烟影纱先去毓华宫。
  锦墨很是开心,入宫虽有两个月之多,因为限制颇多不曾自由走动,一路上她开心的又笑又跳,我却因为惦念嫣儿沉默不语。
  来至毓华宫,命人通禀。因是手中物件是皇后赏赐,我们只立于宫外等待陈夫人出来谢恩领赏。
  须臾片刻,宫娥搀扶陈夫人翩然而至。身后还随着一位也住在毓华宫的赵良娣。
  赵良娣入宫三年,曾有身孕,后无故小产,思子过度的她冷慢了圣上,渐渐失了宠爱,后来为保地位投靠了陈夫人。
  陈夫人看见这些赏赐自然是得意,毕竟以往赏赐其他宫里不过是些钗环而已,今日这些纱缎却是今年新进的贡品。
  两人朝未央宫方向跪拜谢恩,旁边宫娥俯身向前将赏赐抬过头顶捧接过去。
  “清漪姑娘万万替嫔妾谢谢皇后娘娘!”陈夫人起身后,客气不已,又示意贴身的宫娥拿了对钏子谢我。我笑而收下,起身告辞,赶往王美人的广福殿。
  
  “依姐姐看来,皇后怀孕是真是假?”赵良娣端庄的面容上一副疑惑的表情。
  陈夫人抿了抿宫娥送过来的蔷露菊花茶,回头睨了一眼四周垂首而立的宫娥,遣退下去。等宫娥全部退下了,她才放下茶杯,探过头悄声说:“妹妹想想,那九岁的顽童如何怀孕,怕是太后出的主意罢了,皇上身体不好,他们吕家想找个继承大统的人而已。”
  “可是如何也瞒过了皇上?”赵良娣仍是未解,一双蛾眉蹙得紧。
  陈夫人用手指比了比建章宫所在的南面,轻蔑的说:“太后手腕凌厉无人不知,皇上自小就怕她,稍加威胁自然就服了。”
  赵良娣唬的面露惊恐之色,捂住了嘴巴,许久后惧怕的说:“姐姐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仔细被人听去,太后她不会饶了我们的。”
  陈夫人愤愤地说:“本宫怕什么?原以为本宫必然入主未央宫,谁知那吕家欺人太甚,摆个孩子坐那里,本来没有子嗣已经够惨了,如果再没了地位做依靠,你以为她会让我们好过么,如果有一天皇上的身子撑不过了,恐怕我们只能殉了,不然必会受她们揉搓。”
  赵良娣听到子嗣两个字兀自心痛,如果有子嗣……就可以像代王太后那样远离着危机重重的后宫吧?
  高祖的子嗣只要有分封属国都可以接母亲去那里居住并奉为太后,只是因为太后悍妒跋扈,能到这样荣幸的也只有代国太后薄姬一人而已。据说当年她切掉自己的右乳献给皇后吕氏,表明自己没有争宠之心,才在后宫得以生息,代王分封后她被接出皇宫居住。至于其余高祖的嫔妃则全无好下场,如齐王的母亲被毒死、如赵王母亲戚夫人被做成人彘,后宫见者闻者无不骇然。
  赵良娣幽幽的说:“算了,如果能平安过日子,不给家人带去灾祸,就这样了此残生到也是好事。姐姐不要想这许多。”
  陈夫人:“怕什么,看皇后她能撑多久,后宫里都非善类,怕是有人比我们更眼红呢。”
  莫非…..?赵良娣为怕牵连不敢多问。端了茶杯来喝,堵住自己的嘴。
  谈话就在两个人各怀心思中结束。
  我悄悄地绕过后窗的竹林,无声的从小路走出毓华宫。
  在我和锦墨从毓华宫出来时,遥遥的看见殿内的宫娥门也随即被遣出远离,我心一动,让锦墨先去广福殿,我则抄小路环回后窗,却听到这样的对话。
  我嘴角翘了翘,陈夫人似乎比我想的聪明了些,能猜出太后同圣上的意思。只是这样的心浮气躁,不等时机就先亮出了心思如何在深不见底的后宫生存继续生存?看来不足为俱。
  
  嫣儿至那日见到王美人肚子起,开始不再理会我们的所作所为,任由摆弄,每日里只管读书,厚重的竹简磨得手指起了水泡也不放下。
  我按月份给她添加垫在衣服里的棉絮,看着折腾下的嫣儿满脸虚汗,身上也有了些湿热的疹子,心疼万分,万般无奈下也只能希望冬日快些到来,嫣儿好少受些闷热之苦。
  
  转眼到了一月,连续几场的大雪罩上未央宫,满目间雪白的晶莹清冷,晃得人眼疼。四处是太监宫娥们清扫残雪。
  屋内暖炉烧的霜炭噼啪作响,烘的整个大殿如同旭暖拂面的四月春日。大瓶的梅花苍劲有力的盛开,或珠苞尚裹,或纤弱绽放,幽幽的散发着香气,我索性灭了正燃着的净渺檀香,怕它抢了梅花的气味。
  嫣儿依旧如常,挺着肚子歪在榻上看书,小嘴一张一合的轻读着。
  我无奈的抢过竹简:“嫣儿,该吃饭了。”
  她并不出声,只是木然的随我到膳桌旁坐下。只是就近吃着面前的脆腌冬笋,远处她喜爱的糟酿鹅,翡翠鲜虾动也不动。
  我无奈的看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往嘴里塞着东西,不辨滋味,劝也劝不得。
  正在左右为难,团凤盘牡丹花的门帘被掀开,圣上上抬步迈进,笑意盈盈走了过来。
  出风的白貂皮的风麾,白色的团龙棉袍,映衬他的脸色越发的白净无血色。
  我连忙拉起嫣儿见礼,嫣儿只是寻常的福了福,我则大礼跪拜。
  “起来吧,都是自家人常来常往的,总是拘这些礼很是没趣。”他拂了拂袖,伸出手,示意让我起身。
  我听命起身,不敢对视他的双眼,于是低头走过,叫锦墨去准备圣上上用的箸碗。
  圣上拉过嫣儿,摩挲着她的头发,发现嫣儿一脸的别扭,再看那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肴:“怎么?嫣儿闹别扭,不肯吃饭?”
  嫣儿憋着嘴,眼含着泪珠滚来滚去,强忍着不让它们滴落。她回头撇了我一眼:“她们,她们都不让我出去玩。”
  “所以就生气啦?”圣上宠爱的揉搓着嫣儿的头发。
  “这样吧,嫣儿把饭吃了,朕带你出去玩。”圣上用手指头刮着嫣儿的鼻头,淡笑着许诺。
  这是怎样的画面,让我一时有些失神。仿若父亲对女儿的宠爱,有些家的感觉。许久前父亲也是这样溺爱着我,母亲在旁看着我俩的逗弄嬉笑,温婉的笑着,只是如今那影像已然离我远去,再也寻不见了。不经然眼眶发热,转身仰头,顿回那险些滴落的眼泪。
  嫣儿兴奋得拉着圣上坐到桌旁,端起碗猛力的往嘴里塞着香梗米饭,大口大口的吞咽,生怕慢了些他就会改变主意。
  我回过神,默然帮皇上布上箸碗,躬身退到一旁。
  他并不动箸,只是笑着看嫣儿狼吞虎咽,怜爱的眼神慈爱无限。
  嫣儿三下两下就把饭吞完,摇着他的手臂说:“皇帝舅舅我们去玩罢,嫣儿都吃完了。”
  “皇后娘娘请等皇上用罢膳再说这些。”我低头劝说,希望嫣儿不要任性。
  “没关系,朕不饿,你给嫣儿穿扎实些,外面可有些冷呢。”圣上起身把嫣儿推过来。
  我忙跪下说:“启禀圣上,皇后娘娘现在怀有身孕,太后娘娘说不宜出行,望圣上见谅!”
  圣上起身走到我的身边,促狭一笑,探身附在我耳畔说:“朕相信你知道怎么和母后说。”
  温热的气息让我骤然失神,没了辩解的力气,只好顺从。
  我叹了口气,起身给嫣儿找来四周用玄狐狸毛押边的羽缎披风,又在头上戴了风帽,白貂的抄手里点了紫金怀炉。
  皇上看嫣儿穿戴整齐了,转身向我说:“你也去挑件厚实的衣服,一起出去。”
  我无奈的遵旨,穿上野鸭子毛的披风,带上抹额跟随在圣上身后,拉着嫣儿走出栖凰殿。
  小心步下台阶,没等反应过来,嫣儿一把抓起雪团向我扔来,躲闪不及正中脸颊。嫣儿笑着蹦跳地跑开,那笑声仿佛把这几个月来的不快忘记在脑后,笑声感染了我,伸手抹下脸上的雪,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圣上很快加入战势,雪团一股脑的向我砸来,我四处拼命躲逃,越是跑得狼狈嫣儿笑的越是开心。
  我偷了空藏在殿前的铜缸后,寻了个机会把握在手里的雪团扔了过去。
  圣上和皇后怎能容许奴 才大逆不道的还击,所以我的雪团故意偏了些砸中皇上随身的小内侍。
  原本我们三人的打闹就引得内侍宫娥们驻足围观,一个雪团立刻引起小内侍们的奋起攻之,而我身旁的宫娥们也开始到处制造雪团回攻。
  霎时间未央宫白雪飞扬,欢声四起。
  嫣儿和圣上夹杂其中伺机偷袭。嫣儿和圣上衣服的颜色在雪中映衬的分外耀眼,,却不曾有人胆敢还手,他们俩乐得安全,下手愈加的猛烈。
  漫天都是雪团带起的雪粒子飘散,闪闪发着银光,耀眼夺目,空气中漾散着清雪的味道。
  到处是白影乱飞,唉声一片。
  大家都变成了红鼻子红脸颊,虽然冻得手都无法握起,但仍拼命抓着雪。
  宫人们累得气喘吁吁,有些小内侍打输了,便赖在雪地上打滚不肯起来,浑身上下沾满了雪如同雪人,逗得嫣儿大笑不止。
  玩得累了,嫣儿索性坐在扫干净的台阶上,我几步跑过去把她拉起来,用手帕拍拍沾在裙摆上面的残雪。
  圣上也笑着走了过来,拉着嫣儿的手说:“高兴吗?”
  嫣儿快乐的点点头,红彤彤的小脸上漾着笑。
  “那就回去吧,仔细冻着。你看清漪也冻坏了。”
  话听在我和嫣儿的耳中激起了两个不同的反应。我霎时脸畔一热,羞红了,如此的殷殷关切让我有些无措。嫣儿看着我,用小手把我冻僵的脸包起来,呵着气,那袅袅白烟拂过我的睫毛,痒的我笑起来。
  “奴婢不冷,皇后和皇圣上回殿罢。仔细冻着身体。”我笑着说。
  嫣儿拉起圣上的手,快步进了殿。锦墨和我拿着雀尾拂清扫帝后身上的雪尘。
  “圣上今天留宿未央宫吗?”我小心翼翼的问。
  “朕还有奏章要看,起驾回凌霄殿吧。”他看了看时辰说。
  嫣儿的挽留自然是没成功,撅着嘴生闷气。
  随行的内侍服侍圣上登辇离去,嶙嶙的车声传得很远,我和宫人才敢起身,拂去膝处的残雪,陆续回到殿内。
  送罢皇上,我忙着帮嫣儿换上家常的寝衣,换衣时嫣儿仍是笑着,嘟嘟囔囔的说着打雪时的趣事,我抿嘴一笑,看来这下子她会有好一阵子高兴了。
  刚刚安顿了嫣儿靠在榻上休息。殿门外就有宫人通传:“清漪姐姐,黄内侍传太后娘娘的口谕,让你去建章宫一趟。立即动身!”
  我心悸了一下,觉得突然。嫣儿也立刻起了身紧张的看着我。我安慰她:“奴婢一会就回,娘娘先睡吧。”
  给嫣儿盖好被子,再吩咐下锦墨好好照顾皇后。
  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看看还算妥当,就随着那内侍前往建章宫。
杀戮
  已近点灯时分,宫中的永巷腾起一片冰冷雾气,湿滑的青石甬路变得灰暗不清,前面的黑衣内侍躬身端着一盏气死风羊角灯引领着我前行。
  阴风阵阵,尚未清扫的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作响,出来的匆忙,忘记换了雪鞋,只走了一半的路程鞋已经湿透,布袜冰冷的贴在脚上,没过多久脚也逐渐失去了知觉,木木的有些痒,怕是要冻伤了。
  冰冷的感觉让我的心沉到谷底,后宫点灯时分必然宫门落锁,若非皇帝召幸不得擅自离宫走动,深夜如此传见,必不是好事。
  到了建章宫宫门口,通禀传见。等了许久后,嘎吱一声,只开启了侧边一扇小门,我低头,随人翩身进入。
  此时的建章宫不似我上次来的模样,无尽的黑暗夜色让它多了些阴森,半个月亮也无,偶尔有只乌鸦驰过,凄厉的声叫让人毛骨悚然。太液池幽暗无底,水深如墨,像是能把人吸进去,池上吹来阴冷寒风,让人心悸。
  我小心翼翼走入正殿,齐嬷嬷迎上来,我对她笑了笑,俯身与她见礼,她并不答话,只摆摆手,面无表情,转身引我入内殿。
  心登时凉了五分。
  刚入内殿,未及开口,一声拍桌巨响回荡其中,我陡然一惊慌忙跪倒,头顶在榻前的驼毛地毯上不敢四处窥视。
  “大胆的奴 才!先拉出去廷杖二十,再来问话!”不等我弄清原因,上来两名雄健魁梧的内侍已经将我左右双臂钳制,顺地拖了出去。我惊疑,却不喊冤枉。
  几双粗壮有力的胳膊将我按趴在一条长凳上,不褪中衣,左右开弓,七寸宽的板子雨点般的落在我身上,那痛可比钝刀割肉,几下过后,皮开肉绽的伤处粘上板子残留的血迹污物,牵动着全身跟着抽搐,疼得连心都跟着揪成一团,我暗咬牙关,不曾痛呼一声。二十板下来已经神志模糊,掌刑的黄内侍见此端起一盆刺骨井水当头浇下来,激得我浑身战栗。
  刑毕,我已虚软瘫倒在地。
  又由那两名内侍将我拖回内殿,身后拖出一条蜿蜒的猩红血迹。
  我白着嘴唇,几次欲起,晃动无力,所以无法跪拜,只得全身趴在地上叩谢恩典。
  我的全身被冰冷井水塌湿,身前很快汪出一滩水迹,映照出我现在的狼狈,散发顺着冷水垂于面前,连眉毛也全凝结上冰冷的水珠儿。
  太后怒目横视,再拍案问道:“你可知错吗?”
  “奴婢知错了,谢太后不杀之恩。”我虚弱的叩首回答。
  “你错在哪里,可知道吗?”太后的话语听起来似乎依然怒气未消。
  我喘了口气顿一下说:“奴婢不该让皇后娘娘出去玩雪。”
  “哼,还有些自知之明。混 帐主意可是你挑唆的?”猛然间,余光看见,太后横眉冷对齐嬷嬷劝阻的眼神,齐嬷嬷见此再不作声,默默退到太后身边。
  果然我猜对了。
  “奴婢不敢。”我知道这样紧急的时刻,愈发要小心谨慎,绝不能说出任何人,否则意味着我不能保守秘密。
  “倒是嘴硬,秀玉读给她听听!”太后扔过一捆竹简,清脆地摔在我面前。
  齐嬷嬷拾起,清了清声读起来:“一月初七,后不食,上至,允其食罢嬉雪,后悦,遂与上同往。萧清漪劝,上不听约其一同戏雪。时至酉时毕。上出未央,后休憩。”读罢,她看了一眼我,再次退回太后身边。
  我心悸,原来太后在未央宫所布眼线这样细致,事无巨细全然回禀,只是为什么那件事没有东窗事发呢?难道?
  管不了其他,我忙叩头哀求道:“奴婢知错了,还请太后宁娘不要为奴婢伤了身子。”
  “你说哀家该如何惩戒你呢?”太后突然低声一笑,也正因为如此,没有道理的让我心头一沉。
  “奴婢万死难当其咎,甘愿听从太后娘娘处罚。”我低声回答。
  “现在未央宫里的宫人都知道皇后身形轻盈如同未孕,这样的谣言传出去后宫也难免会有所猜测,你既然知罪,就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带秀玉去未央宫,让今天所有陪你们玩的宫人都闭嘴罢!”她面无表情说出的话,虽然语气那般轻描淡写,却让人浑身战栗。
  寒风吹过大殿,扬起窗前垂落的黑色布幔,我冷个打颤。只这样一个无端的理由却要赔上诸多性命,我确实于心不忍。
  “还有,从今天开始皇后禁足未央宫,直到产下皇子为止。”太后补充道。
  看着她冰冷的面庞,我再满心不愿也必须听从,因为我知道如若不按照她的谋划行事,恐怕此事无法平息,甚至会牵连更多。
  于是只得违心答应。叩拜告退后,被人拖到长春藤凳上抬回未央宫。齐嬷嬷在旁跟随,一行人在路上寂静无声。
  赶到未央宫时已近戌时,宫门上的人不等问话已经被齐嬷嬷带的侍卫拿下。
  还没等宫门上的内侍宫娥醒过神儿来,齐嬷嬷已持太后虎符调配禁尉军把未央宫围个水泄不通。
  一声令下,宫门打开,院子里跪满了人。
  须臾片刻,宫门内外都已被禁尉军控制,霎那间人声鼎沸,火光通明。
  嫣儿闻声早已跑到殿门,刚想动怒,谁知迎面看见我被人抬进内殿,唬得出不来声。
  我被撤掉凳子扑通一声扔在内殿正中的地面上,我却已经感觉不到地面的冰冷,只觉得血一点一点从身体内流失,每流一分身上就凉透一截,神志也开始变得模糊。
  内殿明亮的宫灯照得人影白花花的,频频晃动,我拼命睁大了双眼都看不甚清。
  未央宫前前后后的宫娥内侍半晌功夫全被圈起来,皇上身边的随行内侍也未能豁免,也都被禁尉军拖了来。
  没过多久,四处奔逃的宫人们都被禁尉军抓住,按在地上后用绳索捆绑,每个人嘴上都套了牲口用的嚼子,推攘着拉出未央宫。
  整个未央宫弥散一片呜咽之声。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在哪里了结这些无辜性命。
  此番血洗总共是八十九人,整个未央宫顿时变得空荡荡的。
  嫣儿浑身颤抖着躲在床角旁嘤嘤的哭泣,我则趴在地上气息微弱。
  空旷的未央宫长风直入,惊得我猛地清醒。身上的伤让我失去意识,竟然忘记了还有锦墨,我慌乱的挣扎,强挺起身想去寻找她的身影,可是伤的太重了,连跪立都做不到,只得用手撑了身子,勉强爬出去,高声呼喊:“锦墨,锦墨!”
  无尽的黑夜里吞噬了我撕心裂肺的喊声,传远的声音没有人应答,我痛彻心肺的哭喊,以手捶地,皮肉虽已破缺,却不若心痛那般锥心刺骨,很快,黑亮的金石砖上沾满了一个个手形血痕 ,我也在伤心欲绝的哭喊后昏了过去。
  恍惚中听见锦墨的叫喊,隐约有两个禁尉军架起她的双臂往宫门外掳,歪歪斜斜的丢掉了履袜。她回头张望,大声喊叫着让我救她,可是明明只差一步却怎么也追不上。我大恸踉跄追着,却因浑身无力歪倒在一旁,刺心的疼痛让我说不出来话,犹如被人掐住了脖子。
  猛然干涩的喉咙有股温热的液体流入,让我呛咳出声,也让我从噩梦中醒来。
  睁开眼睛,迷蒙看见一抹白色身影,他左手揽住我在胸口,右手端着茶盏,一双幽暗的眼眸疼惜的看着我。
  想起锦墨,我急切地望向榻外,寻找她的身影,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嫣儿跪爬在榻边上,眼中尽是关切。仓惶的小脸上布满泪痕。
  我强忍住的泪水终于还是滴落了下来。原来是梦,锦墨终没逃脱这次血洗。
  心中悸恸,一阵阵袭来,泪水濡湿面颊。他用袍袖擦拭我的泪,一次又一次,心疼的叹息声从嘴中传出。
  “哇!”的一声,嫣儿压了许久的恐惧一刻间窜出,边哭边抖。
  嫣儿的大哭触动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思,最后便成了三人相顾垂泪的局面。
  窝囊的帝王,幼小的皇后,和身无依靠的我,诡异的气氛让我尴尬,无法用心面对。更何况我知道,未央宫里还有那无时不在窥视的眼睛。
  收起眼泪,我推开皇上,冷冷的说:“奴婢没事了,请皇上保重龙体吧。”
  显然我的话让他也意识到我们三人如果在继续下去,将会有怎样的危险后果,所以他将满心满腹的话咽了下去,只低声叮嘱道:“好好休息罢,有事叫人传御医。”说罢转身走到殿门口,停下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踏步跨出殿门,起驾回凌霄殿了。
  我费力撑住双肘欲起身,嫣儿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吃力的动作。
  疼痛让我蹙紧了眉头,低头说道:“这样不合规矩,这是皇后的凤榻。”
  嫣儿显出前所未有的固执,仿若前些日子的隔膜从未存在,扑上来将我按倒在床,急切的说:“我说行就行,清漪姐姐你好好休息。我让她们熬药去。”她顺势下床,快步走到门口,唤来值守的红衣宫娥。
  看着那宫娥陌生的面孔我才知道,经过这番的大动干戈,未央宫已经没有服侍的人可用了,于是需要再挑一批来差遣。只是这其中究竟混有几个眼线有几个细作就不得而知了。
  一碗浓浓的药汁没过多久就被端到我的面前,想起锦墨那可爱的笑脸,我黯然,哭得无声无响,狠狠的端起碗喝下去,一滴未剩。我不能死,死了没人可以替锦墨报仇,我必须要留下这条命。
  端着手中的碗,想将它摔碎来祭奠锦墨的惨死,却又怕被有心人传到建章宫耳朵里,再来个无妄之灾,所以只能能颤颤地轻放桌旁。
  大概这才是最让人痛苦的,因为受制于人却不得不小心堤防。满心的愤恨无处可以发泄,憋得眼睛似乎要冒出火来,身体剧烈的发抖,硬是抹干泪水咬牙切齿。
  嫣儿见我难过,无措的坐在我身旁,只是用手轻拍我背。在我身后她哭得小声,微颤的弱小身体让我突然想到,娇养在公主府了的她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她也一定被吓坏了。
  我深吸口气,哑着嗓子安慰她,反手将她的泪水擦拭掉:“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嫣儿抬起头,那泪痕没过多久又是一行。
  “这……,奴婢睡地上吧,吩咐她们把奴婢的床铺抱来。”我有些为难,深知不妥。
  “不要,清漪姐姐睡上来罢,咱们一起睡!”嫣儿不等我推辞,脱了鞋袜爬上榻来,怕碰到我的伤口,轻轻地钻进锦被。
  无奈之下,我只好挪了挪身子让她睡到榻里面。把被子给她盖好掖实,用手肘撑住身体,拍着她的背让她入睡,面上的泪却一直没停过。
  从嫣儿稚嫩的小脸上,依稀间仍能看见锦墨朝我撅嘴撒娇的样子:“姐姐你留着吧,等我要的时候再来拿。”
  锦墨阿,姐姐宁愿用全部东西来换你的性命,哪怕用姐姐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只是锦墨你能听见姐姐在叫你么,你能知道姐姐在想你么?
  我哭着,不敢出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碧色锦线绣成的方枕上,阴出了一片冰冷。
夜话
  那些内侍用尽全力下抽打出的伤好得奇慢,十天过去,也只是能翻身而已。嫣儿以我需要养伤,她独自一人害怕为由留我在栖凤殿同住。
  血洗未央宫一事似乎很快就被忘记,而其他后宫嫔妃也全然不知。想来能在太后身边跟随多年的齐嬷嬷也必然是个狠辣角色,手法利索办事极其稳妥。
  连日来,对锦墨的思念和愧疚让我极少进食,原本就清瘦的身量愈加病意十足。每日总是哭痛了心,哭伤了眼。
  虽然如此,却从未忘记帮嫣儿添加棉絮。嫣儿也在一次想要出殿散心的时候被几位眼生的嬷嬷们拦住,才知道太后娘娘的禁足令。
  从此嫣儿想要晒晒太阳也是奢望。
  每天白日我和嫣儿对视,苦笑着各自拿着竹简来看,盼时间飞渡。夜里就相伴同睡一床,彼此有所照料。
  还在长身体的她沾枕就睡,而我则辗转反侧想起锦墨无法轻易入眠。
  
  是夜,子时的更漏声悠远而深沉,也让我将思念锦墨的心回转,原来又到了这个时刻。我长叹了一声,想躺下休息,但酸涩的眼睛却总合不上。
  隐隐约约的似乎听见门外有开启宫门的声音,声音不大,因夜静显得明显。我翻身向外,心里有些慌。
  都这么晚了谁还有胆敢开启未央宫宫门?我摒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外面。
  一阵步履声,黑暗之中,好像有两个人悄然走进殿内,我惊得想要大声呼救。
  声未出口,一方白色的团龙手帕已然盖在我的脸上。
  我瞪眼看着,面上的手帕,真的是绣满团龙,于是我决定闭嘴。
  两个人轻轻掀开被子,蹑手蹑脚的另用大毛毯子将我裹住,一个用力将我抬于肩膀上,疾步行至殿外。
  蒙着帕子的我,顺着帕角往下看,缝隙之中锁定了视线,抬我的人身旁都挂着福瑞挂佩和宫禁门牌。凭此可知,这二人是圣上身边的内侍。揣揣的心顿时安稳了些。
  出了宫门,他们将我放上绮丽宫车,这春恩凤鸾宫车原本是妃嫔奉诏侍寝时乘坐的。我犹豫了一下,却强扭不过他们推拉德力道,只得斜歪着靠在车壁。
  夜深,暗黑一片,车内的纹饰我已无法得知,唯独宫车四周挂着叮当作响的挂饰,车启动时随车摇晃起来,甚是好听。我悲凉一笑,这是多少后宫女子梦寐以求的声音阿,荣辱宠衰都依靠此声往返相伴。也许只有几次就再也听不见。后宫最不值钱的就是美貌,稍纵即忘,旧人哭新人笑的的历程从来都是周而复始,源源不断,我不想当这其中的一个,也不能当。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车已悄然停下来。
  福公公躬身守在凌霄殿门外,见春恩车到,低声吩咐道:“小心些,别惊旁人了!”
  又叫人抬我下车,送入殿内。
  由于被人仰抬于肩膀,我目光所及尽是凌霄殿上方的巨梁,大红的巨梁上盘着赤金长龙随我的移动前行,怒目横视这下方的万物,飞爪喷雾栩栩如生,身上的龙鳞更是一片片匝起。
  目光还来不及收回,几人已将我侧放在榻上,我将手中龙帕放至身边,回头望去。
  万龙榻摆放在殿东靠窗位置,嵌碎销金的方砖如镜般长绵不见头,每十步就是孩儿臂粗的腾云绕龙的红烛,噼噼叭叭的燃烧着。十二扇通天落地的白罗琦纱被镶金汉白玉的挂钩挽起,让大殿显得肃穆。而榻前摆放着一个福字纹双耳铜香炉正渺渺的吐着香气。
  背着烛光,一个黑影徐徐走过来。定睛一看我顿时窘了,强撑着身子想要见礼。
  他走到榻旁伸手将我按住,示意罢了,再回身脱鞋坐在榻上,拥我趴在他胸口。
  此时的他穿着白色的寝衣,微热的体温带着苦涩药味传给我,让我的心鼓敲个不停。百般犹豫,还是说出来:“奴婢身有伤病,不能侍驾。”
  “朕知道,只是想找你过来说说话而已。”他的脸上闪过异样红晕,淡笑着如清涩少年,抬手往耳后帮我抿去了乱发。
  我顺着他躺卧的姿势轻附在他胸前,他凝神望我,那一潭幽静迷离了我的神智。
  “害怕了吗?”他轻声相问。
  我不语,只是摇摇头。
  一时想不出话来讲,只是用手指扭着他的衣角。
  “你看,今天的夜色多美。”他助我翻身看向窗外,将双手环住我腰,将我包裹在他的气息里。
  窗外月还是满的,月色极明。凌霄殿外的万物都淡淡的披上了黄色的光晕。远处有上林苑的后山层峦叠嶂,幽暗的让人向往。还有那未扫的残雪莹白无暇,仿佛人世上从来都是如此干净,没有肮脏。
  一阵夜风经过,吹得人寒冷,我微微抱紧双臂,却因为舍不得美丽景色不肯关窗。
  突然被吹进的寒风呛住了嗓子,猛咳起来,眼泪都因咳嗽溢出。
  他细心的将被子给我盖上,把窗子合上。
  已有宫人把那层层叠叠的纱幔放下,隐隐的如云端雾里。
  炙热的暖炉,煦煦的香气,很怕他听见我咚咚乱跳的心。
  许久谁都没说话,我只能感觉温热的气息吹在颈项,痒得心乱如麻。
  “委屈你了。”他低沉的声音夹杂着无限的痛惜。
  微微一怔,这区区几个字让我连日来的憋闷与痛苦仿佛如喷薄的井水,刹那间迸了出来,伴随着浑身剧烈的发抖泪如泉涌,搜肠刮肚的哭泣让我几欲昏厥。
  他默不做声,只是扳过我的身体,让我趴在他的胸前哭个痛快。
  良久后哭得没了力气,抬头才发现他胸前的已经被泪水晕湿了大片,凝眸看他,他也痴痴的望我。
  “奴婢失仪了,望请圣上恕罪。”我收拾了泪水强忍下心中无尽的哀恸。
  “朕无力帮你,朕对不起你。”说到这里他紧握拳头,手背因用力变得青筋凸起,关节也泛起了白色。
  眼底的泪仍是热的,只这一句话就足够了,我知道他也有不得已之处。
  “第一次见到你,朕就发现你是个聪慧的女子。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他黯然了眸子的说。
  “朕知道自己不能保你周全,所以只好顺从你的意思,放你一条生路。只是这天下不是朕的天下,朕做不得主!”他自责的话语里隐藏了太多的无奈,让人听了无不动容。
  高祖征战多年,半生漂泊不定,他上年幼时就随父母看尽了血腥厮杀,过着动荡不安、难料生死的生活。在登基后又有太后朝堂听政,事无巨细均要回头问过母亲的意思,甚至掌管大汉兵马的虎符也在太后手中。他这个帝王当得名不副实,无力左右任何事情。
  “还记得你跳的那个翘袖折腰舞么,那是朕小时候看过最绮丽的舞蹈,戚夫人阿美的惊人,舞的眩目,父皇在世的时候总是拍着桌子击打鼓点为戚夫人伴乐,那时候我觉得戚夫人就是传说中的女娲娘娘。”他说起戚夫人时的神情美好而向往,似乎回味着年幼时最心爱的却得不到的玩具。
  突然他神色黯淡:“只是后来再看见戚夫人已经是人彘了。朕无法想象那呜咽滚在污物中的人球竟是当年让人惊艳的戚夫人”
  我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默不作声,听他絮说。
  圣上似乎有好久不曾有人听他说话般,独自呢喃着:“看见你跳那舞,朕以为是戚夫人回来了,以为一切丑陋都不曾出现在朕的眼前,那些血腥往事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母后还是朕年幼时慈爱的母后,戚夫人也依然在那里跳舞。可是后来才发现那其实不过是朕自欺欺人罢了。”
  “皇上,节哀。”我悄声安慰,伸出手覆于他的手掌之上。
  “其实一直以来朕很想你,又怕给你带来无妄的危险,只能等到借着去看嫣儿的机会好好的看你”迷人神智的夜,让他把心中憋闷已久的事全吐了出来。
  听到这里,我有些哽咽。
  如何不感动?堂堂帝王居然需要挖空心思找借口看我,如此心意已经重于一切了。
  他长叹一声,反手拉过我的:“其实朕也想过要给你个名份,光明正大的站在朕身旁,只是你那天说的风霜相逼让朕害怕失去了你。”他鼻音沉重,似有不舍。

  当然不能那样做,那样如同置我于烈火之上,且不说太后如何,单是后宫的众多女子怕也难以应付。
  突然他将我紧紧拥入怀中,话语间充满期冀的说:“不若朕同你逃出着囚宫,寻个偏僻的地方,过个安稳平静的日子,好么。”
  与心爱之人携手相伴,笑看云起,再无世间烦扰,从此岁月靖好,执手偕老,那种空梦繁花般的日子,也是我渴盼的,只是这梦远得不可触及,今日的我深陷宫闱争斗无法脱身,自由也变成了需以生命换取的昂贵期盼。
  我摇摇头,他震惊:“你不愿?”
  “并非不愿,只是奴婢不能。”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自己的忧虑。空想无用,一切都不可能被付诸实施,所以嘴上说的再美又能怎样。
  他的眼神骤然黯淡,显然他也知道,那不过是偶尔闪过的一丝奢望,有着难以实现的鸿沟。不过我这般冷静的拒绝也伤了他作为男人的心。
  空气一下子僵持着,我懊恼自己说话无所顾忌,他感叹自己的幼稚。
  彼此拥着却再无话可说。
  
  不到寅时,福公公在殿门外清了清声,压低声音询问道:“圣上,已近寅时,是否要送清漪姑娘回未央宫?”
  还在假寐的我猛然起身,迷糊糊的几乎忘记了时辰,如果被人撞见必然又是一场轩然大波。我慌乱低头的整理衣饰。
  皇上也起身坐立,按住我忙碌的双手,不满的答道:“慌什么,准备车辇罢!”
  再度望向我,亲昵的帮我梳理散乱的发辫。因是和衣而卧,衣裙上布满了褶皱,他又伸手用力抚平,又抻了抻裙摆。
  长叹一声:“走罢,万事小心。”虽然心里有万千不舍,却又不得不放手。
  我不能起身告退,只能由两名内侍再次披上毯子抬出凌霄殿。
  刚刚,就在他为我整理衣服时我几乎就以为他是我此生的良人,风霜相逼也罢,孱弱无能也罢,我都愿意为他踏入纷争后宫拼出个出路。
  可是殿门外的冷风灌入衣领,刺骨的凉让我又开始退缩。
  拿什么去拼?以卵击石的下场我看得还少吗?谁又能斗得过权位?我又拥有什么?
  思及至此,心突然酸了,不想说话,还未留神,人已坐在车中。车走的很急,颠簸的厉害。
  刚到未央宫,寅时鼓声响起。
  未央宫门缓慢微启,我隔窗看去,心里了然,未央宫中除了太后布控的人,原来还有圣上的人在。
  那两名内侍慌忙的抬上我,贴着门进入,疾步进入内殿。
  走到床榻旁,蹑住手脚轻轻掀起纱幔。我一眼就看见嫣儿面朝榻外,夜深微朦,我仔细端详一下,还好嫣儿没醒。
  两名内侍将我轻轻放下,俯身告了个罪,转身迅速离去。
  我回头看着嫣儿,抚摸她的双颊,心中五味杂陈,自然又是一番愧疚。
  只是一夜的折腾倒也困乏了,刚挨上枕头眼睛就不听使唤的想要合拢。
  算了,天大的事也要明天再想,今夜必然好眠。
  不用片刻,沉沉睡去。
李代
  一连五晚我都是被内侍在夜半时分从未央宫抬出送到凌霄殿,凌晨时分再由凌霄殿抬回未央宫。
  同床的嫣儿睡得深沉倒也无知无觉。
  还记得昨夜皇上将头枕在我怀中,像极了年幼的孩子,呢喃说着当年的母后如何为他夺取的帝位,那场看似平静无波的争斗中到底牺牲掉多少无辜的生命。一一数来,一句一惊。
  孱弱的他总是习惯的仰望母后那刚毅坚定的背影,虽无限同情那些被母后迈过的踏脚石,却也只能如影随形般畏缩跟在母后身后前进,更甚是,在夜深人静时,满面忿然的母后总是一次次提醒他,究竟有谁曾经对他们施加过毒手,究竟有谁如今还心存叵测。这种折磨让善良的他每日都过在矛盾分裂边缘。尤其当他已经登上皇位,没有了阻挡时,母后依然不肯放过刘如意和戚夫人,他才知道,那些威胁全部都是借口,母后的复仇永不停止,于是他的压抑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况,他不敢反抗,不敢辩解。只能用自己幼稚的方式保护着弟弟。
  最终,计划失败了,他也病倒了。起来后就再也不肯过问一切内外事务,只是终日游玩嬉乐。
  我拍抚着他的脊梁,一下一下,是怎样的阴翳生活造就眼前这个懦弱的皇帝,他永远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无法保全任何太后看着不顺眼的东西,他甚至无法主宰自己的意识。
  算算,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嫣儿的喊声牵回我的意识。她怕我不醒,还用手指在我眼前来回摇晃,“清漪姐姐,你最近怎么总出神啊,拿着书也不看,眼睛直直的。”
  “是吗?”我浅浅笑笑,“你要是经常能看见我出神是不是也说明你没好好看书啊?”
  “完了,被逮住了。”嫣儿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转过身那起竹简作势读了起来。
  我疼爱的抚摸她的头发,为她拢到耳后,心思却再度飞远。
  频频奉诏侍寝实在太危险了,虽然每次并不明路,只是暗夜相就,但是总会有存了心思的妃嫔们贿赂皇上身边的人,意在打听究竟谁在凌霄殿承宠,如果消息泄露后果将不堪设想。
  思及至此,我长吁一声,愁眉蹙紧,圣上阿,圣上你这是害了我。
  你只一味的不理旁骛找我倾吐苦水,却不知已在不经意间将我推向不复的境地。
  重重心事让我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刚过了晌午就开始不耐烦起来,既盼着今晚依然诏我随侍,那样就可以让我陈诉利弊,求圣上容我躲过明暗夹击。可心底又盼着今晚圣上不诏我去凌霄殿,从此便忘了我才好。
  左右为难的我辗转翻身,不能安静,心神疲累。
  挨到点灯时分,嫣儿已经有些困乏,让随侍的宫娥帮她卸掉了钗环,只着贴身小衣散着头发爬上床榻。
  忽然觉得灼热气息扑人,我放下竹简,抬哞看她。
  圆溜溜的粉嫩脸庞离我只有一掌远,两个大眼睛充满了期待,映着烛光流连闪烁。
  “嫣儿想做什么,想吓奴婢吗?”我微微一笑,点下她的小鼻头。
  “才不是,人家是想让清漪姐姐给我讲故事。”她一脸讨好的样子,还调皮的眨动眼睛。
  “唔,可是奴婢不会讲怎么办。”我故意逗她,绷住面容反问道。
  她一副不相信的神情:“才不信呢,清漪姐姐什么都知道,清漪姐姐讲给我听吧罢!”说罢她又过来摇晃我的袖子。
  我为难的皱皱眉说:“那嫣儿想听什么呢?”
  “什么都行,我就想听清漪姐姐讲故事。”她一拍手,因我答应而高兴。
  “那好吧,奴婢给嫣儿讲个女英雄的故事。”我搂过嫣儿让她睡在床外,这样我可以右臂环住她,不碰到伤处。
  “这个女英雄呢就是嫣儿的皇祖母,当今的太后娘娘。前秦统治的时候,高祖是沛县东泗水亭长,他不满秦王暴虐,揭竿而起,率领着兄弟们反秦。他离开家乡时留下了父母和妻子,可是没过多久秦王就派人来到他的家乡捉拿高祖的亲人威胁高祖。而太后有勇有谋,关键时刻自己驾着马车拉上公婆逃命,后面虽然有上千的人马围追堵截,她还是奋力逃出虎口。
  可惜慌乱之中婆婆被人杀死,公公落入也有夺天下之心的项羽手中做了人质。
  后来她千辛万苦逃到了丈夫的营地,才知道此时的高祖已经先入关中,但却被霸王项羽紧追着不放。就在汉望山的时候,汉军为楚军包围,两人终于隔楼喊话,项羽撑弓远射,一翎啸鹰箭正中高祖胸前,力拔山兮的劲道将高祖贯倒,楚家军一阵狂呼,汉军这方哗然一片。就在这时,太后狠下心偷偷将高祖胸前的箭尾折断,用尽全身力气将高祖扶起,高祖伤痛口不能言,她则在旁助喊,“都说天下英雄莫过于楚王,小女子也笃定相信,只是今日这箭实在没准的很,只射中我家夫君的后脚跟。”那楚霸王一生自负,又见高祖好好站在那里,自然不肯细查,负气撤兵。暂时解了四周围困。
  可是即便如此依然无法改变高祖被围的险境,太后又深夜身着高祖的衣服,带上十几名护卫扮成遁逃模样,引开项羽的注意,当项羽派大批兵马全力追赶时,高祖已经带军队杀出重围,一举逃脱。
  项羽抓住太后时,才发现上当,当时气得血脉逆流可又无可奈何,只能将她做为威胁高祖的人质,暂时收押在大牢之中。
  每当那楚霸王与咱们汉军交锋时打了败仗或是其他诸多不如意时就带她出来羞辱,鞭笞辱骂如同家常便饭,但她从不曾屈服,每次都是高声叫骂不绝,这样的铮铮铁骨就让身为男儿的项羽也甚佩服,命人好加款待。
  后来那项羽败走乌江,愧见江东父老而自刎。才有了她和高祖携手共同登上帝后宝座,享万代香火供奉的今日阿。”
  嫣儿听得入神,我讲得这些东西是她从来不曾知道的。史官们记录的丰功伟业从不会有女人的伟大贡献,对帝王的歌功颂德中也抹去了脂粉英雄的身影。吕后的故事是小时候祖父讲给我听的,我仍记得那时他曾评价当年的吕后大有帝王心计,汉室江山若没她相助未必能成就,数尽英雄,她才真正是大汉的最大功臣。
  “皇祖母这样厉害阿?”嫣儿惊的说不出话,还在咂嘴品味着故事里的刀光剑影。
  “好啦,奴婢讲完了,嫣儿也该睡了。”我把她头发捋顺放入纱套,用纱套包住头发是宫中女子爱惜头发的方法,这样一来,就不会因为睡觉时的翻身将头发弄断弄掉。
  嫣儿支吾着躺下,闭上双眼,一会就沉沉酣然睡去。
  我侧卧一旁,用手拍抚着她,慢慢地合拢双眼。
  朦胧中又听到开宫门的声音,我心中有些无奈,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静等着他们进来。
  谁知,那方白团龙帕飘然盖在嫣儿的脸上。我一个慌神,用力拉住横在我面前想抬走嫣儿的手臂。那手臂力气奇大,见我隔挡,挥手一推,我已低声痛呼被甩在一旁。
  嫣儿似乎也被我得声音吵醒了,惊恐的她不等挣扎就被那人捂严了嘴,呜呜的出不了声。
  两个人身影一闪已到了殿门外。看着那背影我不敢大声呼救,又因为身上的伤不能起身追赶,想扶着床柱站起来看看情况也不行。只得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带走了嫣儿。
  完了,这该如何是好。原本只属于我与圣上的秘密却被蠢 笨的奴 才坏了事。
  只一刻间数条假设和应对已经在脑子里闪过,却没有一个可行。
  变幻莫测的可能,我实在无法确定。一切只能等嫣儿回来看情况而定。
  此时不能点灯,我惟有在黑暗中等待,等待嫣儿的归来。
  夜如此清冷漫长,双眼望穿却不见尽头……
  
  晨曦初现,窗格子映过来一丝灰白,那光亮让我的心骤然紧起,已过寅时为何嫣儿还没被人送回?
  难道圣上发现错抬了嫣儿,索性让嫣儿承了宠?
  那倒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既顺遂了太后和鲁元公主的心愿,也应了我百般推诿。
  我低头凄婉一笑,既是万事顺意为何我心里如此伤感?
  连日来的相拥夜话让我心底的坚持已有些松动,情愿做他身边的一朵解语花,哪怕一生要与无数女子争宠也在所不惜,只是今天情景让我迟疑。朝欢暮驰就在眼前,也似乎在考量着我的牺牲是否值得。
  也许帝王的位置决定了他们注定是要把把宠爱分给众多粉黛的罢。以为自己会麻木,原来不行。
  心酸的不愿再想,只盼望着嫣儿快些回来,不要让旁人发现。
  恩情也罢,宠爱也罢,都抵不过性命去。
  旭日东升,未央宫内的内侍和宫娥们也已经起身打扫,空气里弥漫着朝雾的味道,猛吸一口,沁的心肺都凉了。
  殿门外有早值的宫娥小声询问:“皇后娘娘可起了,奴婢进来侍候了。”
  我语塞,正费力琢磨如何瞒过,宫门外突然响起一片喧哗。
  粼粼车声,是皇上御用的蟠龙车辇。
  宫门外满是惊慌之声,宫人们不知道皇后怎么会以这样方式出现在她们面前。而这背后隐藏的照顾不周更是让每个人的心尖都开始战栗。
  嫣儿扶着宫娥的手臂,在众人的搀扶下慢慢走入内殿。
  我从床上支起身子,面上微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的瞧着嫣儿。
  打量的仔细,头发似乎由凌霄殿的嬷嬷给梳过,衣裳也穿得整齐得体。再看嫣儿的脸上似乎也并未有初为人妇的羞涩,我低头思索,满腹的疑问不敢出口。
  嫣儿笑着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眉眼间仍带着惶惶,说道:“清漪姐姐,昨天晚上吓死我了。”
  我拉过她的手关切地问:“奴婢也吓坏了呢,嫣儿去哪里了?”
  “是皇帝舅舅想和嫣儿说说话,知道皇祖母不让嫣儿出门,所以才晚上过来抬我的呢!”嫣儿得意的抬起小脸,晃了晃。
  “是吗?那圣上也算用心良苦了。”我低垂眼帘,淡淡一笑。
  “我饿了呢。让她们传膳罢!”嫣儿拍了拍肚子说,笑着对身后服侍的宫娥说。
  “好,奴婢马上去吩咐!”那宫娥低头退出。
  一时间诺大的殿内只剩我与嫣儿两个人。
  心跳如雷,大殿内寂静得让我无法开口。
  生怕自己轻易问出不该知道的事情,心头揣踹。我选择朝内躺下,整夜不曾合过的双眼涩乏的要命,紧紧阖了却压不住脑子混乱。
  “清漪姐姐生气了吗?嫣儿也不是故意要吓你的,都怪皇帝舅舅。”见我不吱声,嫣儿有些慌了,坐在床边推搡着我的身子。
  我睁开眼,虚弱的笑着说:“奴婢昨夜担忧嫣儿的安危,现在困乏了,想歇会儿,哪里是生什么气呢?”
  嫣儿释然,笑着说:“没生气就好,那清漪姐姐你先睡吧。”
  我突然翻身向她,说:“不过嫣儿不要跟任何人说起昨晚的事,以免被太后娘娘知道了责怪。”
  嫣儿狠狠地点了点头,看来用太后来吓她是最好的方法了。
  皇上的谎话圆的巧妙,只是太后能想到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新年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到了二月二十二,惠帝五年的除夕。
  除夕是阖宫欢庆的日子。也是我进宫以来第一次过年。
  从那日开始我就再没有被抬去凌霄殿,我也再没有见过圣上。
  伤口在慢慢愈合,记忆也开始有些淡去。如今最忙碌的就是眼前,这个喜庆的节日了。
  早在月前就有礼辅大夫安排了除夕的家宴和初一朝拜用的一切器物分发到各宫,打点全部就绪。
  太后又命鲁元公主、驸马可以觐见并赐皇宫家宴,来慰藉鲁元公主的思女之情。
  鲁元公主本是高祖众多公主中最受宠爱的,她幼年和吕后乡间劳作辛苦养家,后又因父母厮杀征战,被连累得四散奔逃,到处躲避,甚至在高祖败走彭城时为减轻车上负担被扔落马下,所幸被夏侯所救,才留下一条性命。那时吕后和太公仍被俘楚军,后宫空虚,鲁元公主毅然担起照顾幼弟,执掌后宫的重任,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颇得高祖喜爱,破例用骑射选婿为她选中驸马张敖,无比荣耀。
  高祖驭天后,吕后掌权,心疼当年历经万苦的女儿,只要鲁元公主开口之事无不应允。就像这阖宫筵席,按祖制公主是不可以参加的,太后的破例也彰显出鲁元公主在后宫中无尚的地位。
  
  筵席依照旧例开在建章宫正殿,太后居于南面首座。皇上与皇后坐榻左右相陪。鲁元公主和驸马坐于帝后之下。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张敖驸马,黑色冠袍,面容俊美,嫣儿面容颇与其似。听说他是长安城内外难得的好夫君,府中事宜无论大小一律问过公主才做定夺。从未参加过内宫筵席的他现在似乎有些手足无措,坐在公主对面拘谨的很,总以袖掩口,轻咳不已。
  其余的嫔妃们左右席坐。那席子上用青铜滚狮四角做镇,另铺了暄软座垫,席子前方又各放了四角方矶,上面罗列了各色点心菜品。每个人身后站着随侍的两名宫娥。而我则站在皇后身边。
  太后在上嫔妃们自然拘束了许多,起初大家都默不出声,只是一味的欣赏艳美舞姬的表演,乐府的乐工们敲打磬钟,吹拉管萧为起伴奏。
  一排极小的可爱女娃梳着双环鬓,一番空中闪舞跳转翻越后手拿双耳方樽,用稍嫌稚嫩的童声唱出祝我大汉昌盛万代的贺词。
  太后见此大喜,命宫人抬钱嘉赏。每祝贺一声,就是一把钱。一时间声音不绝于耳,台上台下喜笑颜开。
  恰逢子时,奉先宫钟声悠扬,传入耳中,洪厚醇远。
  圣上遂起身,带领众嫔妃向太后敬酒祝太后新年万事顺意,太后甚是高兴,抬手一饮而尽。
  四海升平盛世欢歌的景象让太后的轮廓上多添了荣光和骄傲,这是她一手造就的江山,成就的万世太平,她有理由是此宴席上最让人敬仰的人,她的光芒甚至罩过了皇帝。
  鲁元公主拿起酒杯笑道:“儿臣祝母后与日月同春。”驸马见此也急忙在对桌起身恭贺。
  太后满意的一笑:“鲁元倒会说话,哪里就有什么千岁万岁呢,哀家能抱上孙子也就可以闭眼了。”
  圣上闻言腾地站起躬身:“让母后忧虑,儿臣惶恐。”
  “这孩子,总是这样,说说而已,起来罢!”太后的话语间似乎对圣上颇有怒其不争的意思。
  见祝酒已过,太后微悻,那朝贺的乐曲又变了花样,专挑太后喜爱的演来,鲁元也使尽全身解数逗太后开心。
  接下来,又是皇后带领全体后宫妃嫔向太后贺新。太后疏离的摆摆手,众人默默退下,复又席地而坐。
  “哪个是王美人?”太后突然问道,似想起了什么。
  远席有答音,王美人闻听召唤,离席往前快走了几步,跪倒磕头。七个月的身孕让她蜷不下身子,但是她仍在努力的压低身子,也许是吃力的缘故,额头上已渗出滴滴答答的汗水。
  今天的她倒是乖觉的很,知道太后不喜欢妖媚,只穿了暗红的华服,上面清廖的绣着少许花饰。头上也不曾珠环满头,斜插了两只红翠簪,看起来清爽简朴。
  太后扬声,带着漫不经心:“抬头让哀家看看。”
  王美人微微颤抖抬起头:“臣妾王谧。叩见太后,祝太后凤体康健,福寿连绵。”
  “到也清丽可人。”太后神色自若宁和,微微颌首。
  沉吟许久却并不叫她起身,那王美人几乎按耐不住,涔涔汗水顺着发鬓留下将前后背的衣服塌湿。
  “你为圣上孕育子嗣,凡事要小心。有个万一的话哀家定不饶你,起来罢!”明明是关切的言语出自太后口中,便让人有着不寒而栗的感觉。
  王美人叩首谢恩,用手撑地晃了几下,未能顺利站起,她随身的宫娥只得上前搀扶,拖拉之下才勉强起身。直立后,她如获释重的长舒口气,恭顺的退到自己的座位上,犹自回味刚刚的凶险。
  我暗笑,如果王美人现在以为自己逃过了劫难,那么就大错特错了,太后的话只不过仔细在为将来的种种铺路而已。
  丑时已过,太后有些疲乏,圣上和皇后见此带领众嫔妃起身告辞。
  家宴就此散了。
  因为初一早上仍需要新岁朝见,鲁元公主并未随驸马出宫,而是随凤辇一同到未央宫休憩留宿。
  张驸马独自一人乘车离宫,准备明日圣上与众臣的朝堂拜会。
  嫣儿见母亲和自己一起居住,自然高兴,已经几个月不见母亲的她,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鲁元公主也是思念女儿,年纪幼小,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难免会有想念,于是一路上从凤辇中飘出的全是关切的言语。
  我伤还未痊愈,走路时仍会扯动那杖打之处,今日前来完全是怕嫣儿无法应对家宴规矩只得跟来,所幸嫣儿命人准备个两人小抬为我代步。
  未央宫已经差人准备好公主所需一切物品,我又另安派了稳妥地宫娥内侍服侍上夜。
  嫣儿准我回去休息,我虽勉强回来却仍不放心,心里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频频探头张望栖凤殿。
  夜已渐沉,冷风袭人。灯火渐渐熄灭,等看着栖凤殿的启事灯灭了确定无事,我才敢安心睡下。
  一觉多梦,总是翻身,说不出的忧虑,缠绕着我。
  
  大年初一,天还未亮,各个宫苑门口都挂上了桃符和大红的绸缎,一片热闹景象。
  宫娥内侍们都规规矩矩的形成方矩,跪在殿门外等着皇后起床后封赏,新年也是一年中他们唯一可以和主子讨赏的日子。
  我蹑手蹑脚的走入殿内,公主已经醒来,伸手叫我过去,我深深施礼,然后抬手轻轻摇醒嫣儿,嫣儿睡眼惺忪见我站在床前,便如同往日一样喃喃地问:“清漪姐姐,什么时辰了?”
  我心里暗自叫苦,忙答道:“皇后娘娘,卯时到了,该去建章宫朝拜了。”
  “哦……。”嫣儿闭着眼睛翻身坐起,任由我为她穿衣穿鞋。
  鲁元公主起身,另有宫娥将衣物奉上。
  一番漱洗完毕,我为嫣儿梳头,鲁元公主漫步到镜旁,别有深意的看着镜前的我,似在思索什么。
  我心不安,趁鲁元公主梳头之际,暗中提醒嫣儿注意称谓。嫣儿很不以为然。
  今天是新春,自然着装要正统符合规矩,我为嫣儿梳起朝天髻,十二支凤尾金冠,巍巍颤颤流潋闪光,明红罩衣迤逦拖于身后,露出凤尾密纹。金绶斜挂,一百零八颗圆润东海南珠做的朝珠光华夺目。
  鲁元公主的衣饰倒是并不华丽,甚至是有些清素。我心下明白,不再言语。
  穿戴完毕,命众宫人觐见,三叩九拜后,鲁元公主吩咐打赏。
  我拿出了大把的金稞子赏下去,下面众人笑声纷纷,喜气洋洋,纷纷磕头谢恩。
  赏过了宫人,随后准备去建章宫恭贺新禧。
  外面天冷,我为嫣儿罩上雪貂绒的白色出毛的披麾,套上紫色的长毛抄手。鲁元公主一身灰貂嵌金雀毛的披麾,同毛色的抄手,端庄之余又显风华。两架车辇旁簇拥着几十位宫人一同前往。
  建章宫此时笼罩在晨光中,朝阳的曦辉裹得整个宫殿金蒙蒙的,分外的让人觉得磅礴肃穆。
  后宫的众多嫔妃们也都早早再建章宫门前聚齐了,与皇后一一寒暄后,由皇后带领着进殿行三叩九拜之礼。
  太后昨夜虽然晚睡,今天的精神却不错。妆扮上也比平日家多了些许。金色绶带,紫色朝珠,赤金百蝠的团花外裳让太后华贵异常。
  看见鲁元公主站立在嫣儿身旁旁边,太后微笑道:“昨夜和嫣儿睡得还好?”
  鲁元公主嗔笑着说:“这孩子贪睡,又没个拘束,儿臣被她踹醒了好几回。”
  太后大笑指着鲁元公主促狭的说:“生受你了,可怜的很。“
  鲁元公主撒娇的说:“儿臣也是为了早些赶来给母后朝拜的缘故才受这些,可赏儿臣些什么才好。“
  “好啊,就赏你十万石。”太后不加犹豫,随意应对。
  鲁元公主忙叩首谢恩。鲁元公主果然是太后喜爱的,要知道十万石已经是上大夫一年的官饷了。
  太后和鲁元公主相谈甚欢,可怜底下的妃嫔们没有懿旨仍跪于殿中不敢开言。
  太后见了,心升烦意,挥了挥袖:“都回吧,白站这些个人,却无趣的很,鲁元留下和哀家说说话。”
  妃嫔们领旨后倒也长吁口气,不消一刻钟,散个干净。
  我和嫣儿也一同返回未央宫,一路走来我不曾说话,心里揣测着清晨鲁元公主别有用意的眼神。
  刚进宫门,我悄声吩咐随行的小内侍去找昨晚上夜的宫娥碧莲到我房里等我。
  服侍嫣儿更衣完毕,我疾步走出栖凤殿转过长廊,回到屋子。
  碧莲显然不知自己为何被我招唤来,忐忑不安的搓着长长的衣袖,听闻声响回头看见神情严厉的我,惊得立刻俯身下跪。
  我搀起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惶恐的眼神让我想起锦墨。
  于是长叹了口气,软了语气,让她坐下。
  “碧莲,我问你话你要老实回答,不可隐瞒知道吗?”
  碧莲鸡啄米般点头表示自己清楚,我轻笑了一声:“你也不用害怕,只是问问而已。”
  她显然放心些,只是手依然揪搓着衣服。
  “昨晚你上夜可听到皇后娘娘和鲁元公主说了些什么。”我小心翼翼的询问。
  “我,我…...,我睡着了,没听到什么。”她小声嘀咕着。
  “再仔细想想,必是有些记得的。”我耐心询问。
  “我真的睡着了。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好似委屈般嘟着嘴。
  我心急,挥手用茶杯砸在桌子上,茶杯顷刻碎裂,茶叶随着热水飞溅。
  她显然被那巨大的声响吓呆了,看着血从我手掌下蜿蜒流出,骇得嘴唇发抖。
  “我再问你一句,听到了什么?”我立眉,厉声问道。
  “我确实没听到什么,真的。”她蚊声,随后又补充道。
  “好!好!好!”我不怒反笑:“不说是吗?那就寻个惊扰皇后娘娘的罪名,送到训教司罢!”
  训教司是犯错宫娥和内侍们关押的地方,不仅要服苦役还要遭受鞭打杖责,进入此地不消月余必然送命,那里是宫人们眼中的人间地狱。
  她浑身发抖,跪地不起,颤抖着爬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衣袖哀求道:“清漪姐姐,饶了我罢,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千万不要送我去那里。”
  我并不看她,平视前方:“那你可想起来什么?”
  她满面涕泪,不停的用袖子擦拭,低头回忆,蹙起眉头说:“好像皇后娘娘和公主说,那天晚上,皇上用帕子蒙住了她的脸把她抬到凌霄殿。后来天刚亮就把她送回来了。这个您也是知道的。”
  我如五雷轰顶,登时呆住,胸口热气翻滚,我勉力稳了稳心神问:“那皇后娘娘可说她是否已经承宠?”
  “鲁元公主也是这么问,皇后娘娘说皇上拉着她说了一夜的话。似乎言下之意没有。”碧莲忙答道。
  “哦?那还说了什么?”我急切的接着问。
  “好像也没说什么,只是皇后娘娘说起个有趣的事,她说那几个内侍在送她回来的时候,在车外嘀咕,说什么抬错了人,被福公公呵斥了一顿,想来是皇上要的别宫的娘娘,却被这几个糊涂内侍进错了宫,抬错了人。”
  听到这里,我一时心悸,血脉逆涌,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碧莲转身想要喊人来帮忙,我忙撑着桌子拉住她的衣领,将脸贴在她耳畔说:“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否则你的小命不保。听到了么?”
  我满唇都是刚刚喷出的鲜色血迹,面容又是极其狰狞,她吓得抖成一团,自然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好了,你出去罢。”我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虚弱的坐在凳子上。
  她连滚带爬的跑出去。我没再看她,只是拧紧眉头前后思量。
  事情复杂了,接下来该怎样逃脱?聪明的鲁元公主怎么会不知道所谓的抬错了的目标肯定是我。私自承宠或许是小事,但让皇后蒙受羞辱却是天大的事。一个欺君罔上就可以轻易治我于死地!
  今天她留在建章宫是否会把此事报给太后?太后又会怎么处置我?我只是一个低 贱的奴婢,没有父兄在朝堂可以做依靠,在后宫里不过就是一根草芥,动动手指随时可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死并不可怕,我最怕的是我死不足以平息太后的愤怒,再迁怒于流放塞外的祖父和父亲,最后定下九族抄斩的罪名该怎么办?
  百般思念转过,竟不得出路,心念俱灰下,我已失去了魂魄。
  锦墨刚死,我又蒙难。流放的父亲该是怎样的伤心难过?
  现在唯一可以期盼的就是鲁元公主没有将此事禀告太后了,也许我还有一线生机。
  无人能打听得到我的期盼是否能够成真,惟有坐等,等待天上掉下来什么样的惩罚就接什么样的惩罚。
  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这般难熬,若是此时问我有什么愿望,我定祈求自己来世能做个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再不用将性命悬挂在别人手上。
  于是满宫庆贺的日子就这样在我的惶惶不安中渡过。
  晌午听闻宫人通禀,说是鲁元公主已起身出宫。这让我稍得安慰,却仍不敢掉以轻心。
  又过了些时日,建章宫那里全无动静。似乎我得祈祷已经见了效用。
  这才让我的心念稍有平复,看来鲁元公主为了嫣儿准备对我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我对嫣儿的全力维护让她也甚觉得益。
  再过几日,仍未有动静从建章宫传出,我这才慢慢恢复了往日平静。
汤药
  新年刚刚过去,仍有些许的欢快气氛残留,嫣儿似乎也持续的保持着欢乐,眉里眼梢都是笑容。
  “清漪姐姐,我们画画好么?”嫣儿在禁足期间无所事事,倒是真的下了苦心学上几笔,功力虽然尚浅,却自己画得兴趣盎然。
  “皇后娘娘以后要注意对奴婢的称呼。”我略有些责备的看着嫣儿,嗔怪她又回复了原来模样。
  至那一日担惊受怕以后,我决心要和嫣儿保持一些疏离,哪怕只有称呼上也必须如此做。毕竟太过接近,容易让心生间隙的人寻到把柄,而且单搁在鲁元公主和太后那里,看着也不成体统。
  嫣儿对我的要求并不为意,只是笑着去拿丝帛笔墨。
  皇家学画异常奢贵,嫌纸粗糙,便寻织得极其细密的丝帛代替,此种丝帛需特制,几十两黄金也不过三两块而已。我心疼,将其裁成小块让嫣儿练笔,嫣儿勤奋,没练几日栖凤殿里就四处堆满了丝帛。
  我铺好了丝帛,兑些水来化开颜料。
  嫣儿运笔很是认真,紧紧抿着小嘴,似乎也跟着右手在用力。
  我侧目看她,微笑赞许,手中动作却不曾片刻停歇。
  “清漪姐姐,御药房送来了皇后娘娘的汤药!”碧莲在殿门外禀告。
  我抬头,招手让她进来,至从上次与我谈话后,她现在对我多添了不少的敬畏。她低着头端着药,大气也不敢出的贴着门边溜进来,避讳我如同猛虎,只把药碗放在桌子上,转身拔腿就跑。
  我淡淡一笑,无奈的摇摇头,端起药碗走到右殿偏间。
  御医开来的保胎药从来都是倒入恭桶的。
  此事只有我一人知道。
  刚入偏间,我手持药碗感觉不对,忽然觉得那股幽香不似往常味道。
  我回身转入内殿,坐在桌子旁,用调羹慢慢搅拌,又仔细闻了闻。果然不对!不仅味道刺鼻了些,连药碗旁边也淡淡的挂了些往日没有的粉红印记。
  伸出舌尖舔舔那药,酸中微苦,更是不对。
  御医惟恐嫣儿怕苦,每次进药都是放了车厘子和蜂蜜调匀的,不应有酸苦味道。难道?
  我按下疑心,把那药碗放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敛了眉目进入内殿。
  嫣儿仍然入神作画,并没发现我行为异常。我笑着与她告了个假,转身出来。
  殿门口招手,唤过碧莲,四周看看,并无他人,于是笑盈盈的问:“今天是谁送的药?”
  碧莲见我又问她话,有些惶恐,蹙紧眉头思索了一下,肯定的说:“是御药房的梁公公。平日里就是他送!”
  我沉吟了片刻,兹事体大,如果贸然禀明太后,以她的手段必然又是一番血洗。上次的惨剧还历历在目,我无意再掀疾风骤雨。
  会是谁呢?陈夫人么?还是王美人?想来与皇后身孕最能牵扯上直接利害关系的就是她们俩了。
  我不动生色,悄悄将那药碗放入食盒,又吩咐两名小内侍准备二人小轿,我要亲自去趟毓华宫。
  
  毓华宫地处汉宫宫苑西北角,临近上林苑,宫内更是常年的碧树常青,百花不败。想来这里也是当年陈夫人受宠时,要来的好地方。
  未及宫门先唤人通禀。此次因无赏赐在手,所以以常礼叩见。
  小内侍应声回话,命我前往,我随在他的身后,再次踏入毓华宫。
  进入内殿,一番大礼跪拜之后,陈夫人满脸笑意搀扶扶我起身。
  “清漪姑娘多礼了,你与本宫甚是合缘。几次想与你亲近又怕人家说本宫意图攀附皇后娘娘,反倒不得不和你生疏了些。”
  我点头称是,接此话抬头,看着她的双眸,镇定如常,不见一丝闪躲,虽有些虚情假意,却没有胆怯害怕。
  “奴婢也是久仰娘娘您的惠名,只怕奴婢身份低微,总过来叨扰连带娘娘您也被旁人看轻了去,若不是皇后娘娘让奴婢过来看望娘娘您,奴婢恐怕还没有胆量踏上毓华宫的大门呢!”我谦卑的笑着说道。
  “这话是从哪里说来,本宫请还请不动呢,谁敢轻看。皇后娘娘身子好吗?本宫知道皇后娘娘不喜热闹,也不敢总去打扰。”
  “皇后娘娘身体安康,只是说来笑话,太后娘娘怕皇后娘娘有些闪失,天天命御医在旁看护,从进食到服药都是轮番检验,生怕有所不服伤了肚子里的皇嗣呢!”我意有所指,笑的温婉。
  陈夫人停住准备端茶的手,双眸低垂,浓密的睫毛压出一片乌黑阴影。顿了一下后,又徐徐地笑说:“那是自然,皇后娘娘初次生育皇子自然是要慎重对待,万事多加几个小心才是。”
  我笑而不答,目的已达,于是再将话题转换,与她寒暄冬日雪大,注意身体之类。
  坐了半晌,我才做出恍然想起的样子,“皇后娘娘还命奴婢去照看王美人呢,偏在这里就忘记了,可见是娘娘待人仁厚,让奴婢舍不得走了。”
  陈夫人听到王美人几字时,面带讪讪之色,笑着说:“既然清漪姑娘身上带着公务,本宫自然也不好挽留,本宫就不送了。”
  我起身施礼告退。陈夫人仍坐在原处,犹自出神,并未送我。
  查出幕后黑手很容易,我只是不想牵累太多,陈夫人毕竟是宫中老人,熟悉宫中规矩,稍加点拨还算明白,这汤药虽不是出自她手,却也要她知道,未央宫照顾皇后谨慎,其他非分之想要不得,绝了她全部的念头。
  既然不是陈夫人做的手脚,那就是王美人了。
  只是我打心底里不愿意此事是王美人所为,原本楚楚可怜的受害人变成用心至深的蛇蝎女子,难免不让人心底油然生凉。
  身处后宫,果然就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为名利为恩宠,尔欺吾诈斗得触目惊心,想要保持一份长久不衰的荣耀就要为之奋战一生。
  遥遥的,已经能看见长秋宫广福殿了,心里却萌生了退意。
  查出来也好,查不出来也罢,真不知自己此番辛苦奔忙又是了什么,原本想超脱世外的我,越来越深陷泥沼不能自拔,再也避之不及。
  我苦笑,自寻安慰,嫣儿年级有效,既然太后放我出来是为了照顾她,我自然要不辜负了太后的期望,多加周全才是,也算为了我远在漠北的祖父、父亲罢,只愿太后看在我的劳苦,善待他们。想及至此,我挺直腰板,吩咐小内侍上前通报。
  耽搁了许久,才见王美人身前的红玉姑娘匆匆出来奉迎。我心底暗笑,不过是有个身孕的美人,却比高她位分很多的陈夫人架子还要大。我虽没有随身带了皇后赏赐,但因久在皇后面前服侍,后宫里的宫人们无不给些薄面,有几位良娣和美人还常常以姐姐相称,看来在这广福殿倒是成了不不受欢迎的人。
  随着红玉进入内殿,站立于下,王美人斜倚在榻上,不曾抬眼看我。
  “奴婢给娘娘请安。”我俯身下拜,说道。
  “哦,起来罢!红玉,拿张席子来给清漪姑娘。”王美人的声音蕴着说不出的慵懒。
  七个月身孕的她,肚大如斗,全没了往日的窈窕。面容虽有浮肿,却也难掩初为人母的喜悦,满身的珠玉绫罗都是珍贵斐然,想来圣上也是极其疼爱她的。
  “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看望娘娘,道声安好!”我跪坐席上,含笑说道。
  “自是好的,劳烦皇后娘娘挂心了。”她闻声略带敷衍的欠了欠身。
  “娘娘孕育皇嗣辛苦,面色也有些让人我见犹怜呢,可服什么补药将养身体么?”我关切地问。
  “本宫哪里有那等福气,不过是自己注意罢了。”她有些负气的说。眼神却在听到补药两字时有些闪躲。
  我长吁一下,王美人果然还是年纪尚轻,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没有陈夫人那般知晓人情世故。我并不刻意指出她称呼上的妄自尊大。只有被封了一品夫人才能成为一宫主位,自称本宫。以王美人位分来看,单独分到这长秋宫广福殿已经是圣上恩宠有嘉破例而为,她不应在称谓上再越了规矩矩。
  “皇后娘娘说您孕育皇子劳苦功高,所以命奴婢把皇后娘娘自己御用的保胎药送给娘娘您,让您将养身子。另外,皇后娘娘还说了,以后您的补药都由未央宫送过来。”我回身从食盒里拿出补药,躬身递给红玉。
  红玉接过,跪端到王美人榻前。
  我冷冷的看着王美人俏丽的面庞由红转青,嫣红芳唇霎时间退去血色。
  “娘娘还请即时服用,凉了就没功效了,奴婢可是专程用保温食盒带过来的,娘娘可不要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番美意。”我淡笑着劝说。
  王美人坐起身子,双手颤抖,缓慢接过药碗,一双凤眼直直的盯着那碗,进退两难。
  我仍旧保持关切的语气:“娘娘不想喝吗?不过说来这药确实有些酸苦,不如叫红玉去拿些蜂蜜来调和。”说完看向红玉。
  红玉闻言,想要起身,王美人厉声喝令:“坐下!”吓得红玉忙俯身大拜。我心底了然,看来王美人跟前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呢!
  此刻的王美人端起药碗踌躇不决,几次咬牙都无法将那碗端至唇边。
  皇后娘娘亲赐的保胎药王美人若是不喝则有藐视皇后的意思,实为大逆。其实她更担心的是如此一来,为保住性命在太后面前装扮出的乖巧样子被此举全然被破坏。本来她只想偷偷做上一把,即谋算了皇后娘娘丢了子嗣,又无人知晓。却不想被我原样端回给她,如今可真是陷入了两难境地。她左右思量知是无法躲过,泪水微含,暗自攥紧被角,举起药碗,大口吞咽,药汁顺着苍白的脸庞蜿蜒流入衣领,她却顾不得了。
  她还是和我一样选择保命。不过是牺牲掉孩子,却可以换回性命,很划算的买卖!
  一饮而尽后,摔落了药碗,她俯在榻上放声恸哭,等待腹部绞痛的降临。
  一株香的时间过去了,似乎全无动静,她茫然地把埋在锦被中的皓首微微抬起,瞪着双眼看向我。
  我以挺身直坐,以微笑相还。
  她猛地起身,忘记了自己身子不便,带着惶惶。
  我起身移步,摇曳的走到她面前,俯了俯身,小声说道:“娘娘何必如此欣喜,这药谁喝都一样,不过是寻常补药罢了!若是娘娘喜欢,从今往后,奴婢每天会派人送一碗过来,娘娘还请记得准时服药。”
  王美人此时全部明了,她狼狈的瞪着我,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我轻声低语:“至于娘娘进献给皇后娘娘的补药什么时候被送回来奴婢就不得而知了,所以希望娘娘还是每天按时服药为好。”
  说罢回身,不理会身后如芒刺般的目光,连告退都走得笑意盈盈。
  坐上小轿,我抚摸那个食盒,它内里有两隔层,上面的是王美人的作品,下面是我临时端过自己疗伤的汤药置于其中。不过是想吓吓她罢了,哪里就动得真家伙。如果她真喝我送的汤药丢了胎儿,也会让后宫大动干戈。太后更会介入调查,届时怕是牵连众多,而嫣儿也无法再演生育苦戏,所有的人的计划不都落空了?我不会那样做。
  警告足矣,让她也知道面临失去孩子是怎样的痛苦心境,说每天会送汤药过来也是为了恐吓她,不要再动邪念,否则一身两条性命皆有皇后掌管。她不得不听话。
  猛地惊觉自己不知道何时变得心机如此深沉,全没了当初的不适和恐慌,越来越适应冰冷阴暗的宫闱,难道我果该生长于此。我无奈的哑笑。
  命人回转未央宫,出来这么久了,嫣儿也该等着急了罢。
  
  刚踏入殿门就看见嫣儿嘟着嘴趴在桌子上,蹬着桌角晃动毛笔,一副百般无聊的模样。
  “你去哪了?清漪姐姐,说是一刻就回却走了半晌!”她皱着眉头,埋怨道。
  我走到桌前,捧起那丝帛:“哎呀,皇后娘娘果然进步神速,这花好像能闻到香味呢!”
  嫣儿瞪大眼睛,急切地拉着我的袖子:“是吗?果然还是清漪姐姐识画。”她得意的背起手摇头晃脑。
  “清漪姐姐,我画的腊梅送给你。”她未改得意神情。
  我抿嘴一笑:“不是水仙吗,怎么是腊梅?容奴婢再仔细看看”我端了那画,作势贴近细瞧。
  嫣儿登时气得鼓鼓,抢过丝帛大叫道:“这哪里是水仙,清漪姐姐根本就不识画,分明画的腊梅,哪里看出什么水仙?”
  我佯装吃惊,夺过丝帛:“是吗,还是让奴婢再仔细瞧瞧。”
  嫣儿不依,也过来抢,拉扯之间,气喘吁吁。最后索性送手,我一个不稳跌坐地上,嫣儿大笑,我也在装不下去,也撑住身子大笑。
  那个话头也被我顺利岔开。
  年幼的嫣儿不需要知道许多,明枪暗箭由我来收拾即可。不全是为了讨太后欢心,更因为嫣儿已经成为我从心底里想疼的人。自从锦墨在我的失责下去了以后,我心中一直无法释怀,却在嫣儿的嬉笑中找回了对锦墨的心,这种感觉,既像姐妹又像母女,满心满肺的疼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弥补我的过失,亏欠锦墨太多也只能移情于嫣儿聊以自慰罢。
  此回风波至此平定,王美人那我也不曾忘记吩咐御药房的人天天送药,当寂静无人时我也会沾沾自喜,毕竟避免了一场血雨腥风,善莫大焉。
产子
  刚过了四月,天就变得长了起来。
  天气晴朗人却慵懒的很,旭暖的春风吹散了往日的阴寒,宫人们也都换上了轻薄夹衣。
  莳花局送来了暖棚里的蔷薇,那花乳白、鹅黄、金黄、粉红、大红、紫黑都簇生于梢头,暗香浮动,无风自舞,层层绽放似少女心思,轻柔的让人忍不住想疼惜。
  嫣儿的肚子已经装扮得硕大,因为被命禁足,常常郁郁寡欢,每日间我总要挖空心思逗她开心,解她郁闷。
  太后为求安心,派四名御医轮番到王美人的广福殿诊脉,御医们仔细诊断后,铁嘴断言是皇子没错,听闻此消息的王美人更是得意了许久,企图母凭子贵的她愈加卖力珍视自己的肚子。
  而未央宫这边天天都会有安插在王美人身边的眼线回来禀告,事无巨细不敢遗漏,我也紧绷了弦全力等待皇子出生的一刻,整个未央宫的空气变得益发紧张起来。
  此时嫣儿挺着肚子坐在桌前读书,我轻摇团扇立于其后。
  天气还有些微凉,但嫣儿衣衫里所垫棉絮过多,外衣又穿的肥大厚重,额头上总是经常会渗出一层层细密汗珠。
  “启禀皇后娘娘,广福殿急召御医进宫!”碧莲急匆匆进殿禀告。
  我忙抓过她的手腕问道:“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听……听王美人宫中的喜儿说,寅时初王美人就开始肚子痛了!”碧莲被我唬得说不出话来,哽了半天才冒出。
  “御医堂可来人了么?”我蹙紧眉头焦急问道。
  碧莲不曾停顿直接回答:“她们原本早就传出去话儿了,只是内宫规矩不到卯时御医不得入内宫,所以就先缓着呢。”
  闻言,我心稍稍有所平复。好!这样一来给我们多留了些许准备时间。
  我微微眯眼思索片刻,眼看日晷时辰已逼近卯时,立刻招手吩咐碧莲道:“你先去截住御医,让他们先行过来未央宫,就说皇后娘娘刚刚肚子疼痛,眼看快要分娩,耽误不得。另外再去叫个稳妥的小内侍去找那个专侍生产的许媪,让她务必在御医们赶到之前到达未央宫。快去!”
  碧莲答应一声立刻疾步跑出。
  我回身,一把拉过嫣儿说:“现在皇后娘娘要开始准备生产,一会奴婢让您做什么就做什么,务必不能错了半分!”
  嫣儿的小脸因紧张变得涨红,看我的神情变得异常肃然,也知道关键时刻不能出错,于是她点点头,任我摆布。我先拉过她将外衣褪去只着中衣,抬手又拔去钗环让头发披散,再跑去墙柜踮脚从里面拿出厚被将嫣儿蒙住。
  查看一下,没有纰漏,又吩咐小内侍急忙传话到建章宫,“你就说皇后娘娘现在疼痛难忍,劳请齐嬷嬷过来照料。”
  这小内侍也是机灵的,快快跑了出去,直奔建章宫。
  我于宫内再将前后思想过,似乎已无错端。而今只有祈祷王美人那里顺利诞下皇子了。
  不出半个时辰,齐嬷嬷乘轿急速而至。
  齐嬷嬷前脚刚进入殿门,御医们随后也赶到了,齐嬷嬷回首命令道:“宫门紧锁,奉茶让御医们进偏殿休息。”碧莲答应一声和几名宫娥去偏殿准备茶点。
  御医们面面相觑,不知为何不让他们进殿,齐嬷嬷忙笑着解释道:“皇后年幼腼腆,现在里面又有年老的嬷嬷许媪在接产。如有其它不适再麻烦各位供奉!”
  一番滴水不漏的话语堵住了御医们的疑问,而御医们原本就各怀心思,见是太后眼前得脸的嬷嬷倒也不敢多加言语,只得低头鱼贯进入偏殿休憩。
  我则悄然在后房换上普通洒扫宫娥的衣裳,将头发梳成环鬓,怀中揣好齐嬷嬷交给我的太后手谕只身前往王美人的广福殿。
  一路揣揣,总觉得手脚不听使唤,我知道此行前去是要结束王美人的性命,如果心慈手软必会留有后患,但是我仍做不到该有的狠绝毒辣。
  未及进殿,已然听到声声惨叫,那声音之凄厉让人揪心,激得全身跟着战栗。
  广福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因这过于惨烈的叫声变得稀薄起来,飘散在殿内的血腥气息更让人有些作呕,进进出出的也全是忙碌的身影。
  我低头避过旁人的目光闪身进殿,殿内早有四名宫娥和两位年老的嬷嬷直立等候我的到来。
  其实至从为王美人诊出怀有身孕后,王美人的身边就已经开始陆续添加太后派去的心腹。为首的喜儿是太后身边服侍多年的宫娥,还有那两名嬷嬷也是太后一手调教的,王美人以为如此兴师动众更能彰显太后对她的重视,所以被得意蒙住了眼睛,不加理会她们的举动,言语之间也不懂回避。
  我环顾四周,吩咐她们将其它宫娥赶出殿外。
  驱散了宫人,我命那两名嬷嬷接生,我则在一旁辅助,疼痛中的王美人显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在阵痛之余还厉声诘问两位嬷嬷,御医为何还没有来?
  那两个嬷嬷充耳不闻,也不答话,只是一味专心接生。
  躺在床榻上的王美人散发披肩,苍白的脸庞全无往日神采,生产的疼痛让她咬住的下唇都渗出血丝,拉着被子的双手过于用力竟将好好的青葱指甲齐齐折断。
  我不作声,只是拧了湿帕子帮她擦拭额头渗出的汗水。
  疼痛间歇,她悠悠睁开双眼,凝神看过来,才发现身边多个人在旁。
  当她看清我的面容时,立刻圆睁了双眼,颤声道:“你来做什么?”
  我敛低了眉目,淡淡笑着回答:“帮娘娘接生皇子。”
  王美人顷刻之间仿佛明白了什么,声嘶力竭的喊着:“你滚,本宫不要你接生!”
  “怕是由不得您。”我凛起面容,冷冷的说。
  就在这时,那两个嬷嬷迭声叫道:“快出来了,快出来了。”
  小皇子的头虽然看见了,却无法完全娩出。那两个嬷嬷急声催促,王美人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仍不见丝毫用处。那两个嬷嬷见状并不怜惜王美人,生生的将皇子血淋淋的用力拉出。
  剧烈的撕痛让王美人顷刻间昏了过去,我将手搭在她的鼻翼处,尚存一丝微弱呼吸。我命人拿凉水来,泼在她的头上。冰冷刺骨的水让她瞬间激醒。
  那两个老妇只顾得照料皇子,见是不哭,又用力拍打了皇子屁股,那孩子受惊呱呱大哭。
  随后用上好的丝缎包裹了,交在我的怀中。
  昏厥的王美人闻声慢慢的睁开眼,见我抱着那孩子,立刻坐起身来抢。我稍一躲身,闪过她的怀抱。
  将皇子交给嬷嬷,我拿出太后手谕,犹豫一下,还是读了出来。“传太后手谕,王美人宫闱失德,天降惩罚,诞下死胎,污秽后宫,现赐死。”
  “凭什么?本宫明明诞下皇子,你凭什么赐死本宫?”听我读完手谕,她不肯就死,仗着眼前的孩子说话也硬气。
  “娘娘言重了,不是奴婢斗胆,而是太后娘娘的意思,难道事到如今您还不懂吗?我漠然的笑,看得她心慌。
  “不!我要见圣上,我要见圣上。你们要谋夺我的孩子——!”王美人了然地疾呼。
  “这是圣上应允的,您见了也没用,娘娘您还是好好上路罢!”我闪身,一位嬷嬷托着雕花金盘走上来,里面放着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我轻声说了一句: “娘娘您选一样上路吧罢!”
  王美人怔在那,抱住双脚抖成一团,畏缩着不看那几样骇人的东西。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忍,俯在她的耳畔低声说道:“如果娘娘肯就范的话,奴婢跟您保证,娘娘您的儿子他日必会为太子,甚至在多年以后会成为大汉朝的帝王,而身为母亲的您也必然希望孩子前程无量的,耽搁了您和孩子都难活命。所以您还是安心的去罢!”
  她睁大双眼,仿佛乍然听到福音,不可置信的仰头望着我,脸上似带一丝企盼或是兴奋,眼底的不确定等待我来证明。见此我心微酸,肯定的点点头。她低头思索良久,目光也冷成灰。突然她放声大笑,身子剧烈的颤抖,毫不犹豫的扑上前抓起那玉杯,半杯鸩酒全部倒入口中。
  吞咽之时,她的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襁褓中的孩子。
  须臾片刻,她开始倒地抽搐,口中慢慢喷出血沫,脸上却漾着心满意足的笑容。
  很快,没了气息。
  活生生的一条性命,顷刻间消失在我面前。我默默地站立,有些怔然。
  凄然半晌,我让嬷嬷将孩子整理好交给我,此刻他不再哭泣,像小猫一样萎缩在我的怀中。只是一双眼睛呆滞的看着地上蜷缩的身子。
  那是他的母亲。
  突然心中生起悲悯,刚刚出生的襁褓婴孩,并不知道自己的降临带给母亲带来了怎样的灾难,而王美人为了孩子的前途牺牲自我得如此心甘情愿,也是我不曾预想过的。
  我面容仍保持无动于衷,只因此事关系重大,再不忍也不得不让它顺利进行下去。毕竟身边还有六双眼睛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更需步步小心。这是我的私心,如果因为一时妇人之仁带祸给我的族人,我是万万不会的。后宫深苑本来就是暗藏凶险,每个貌美如画的女子都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今日是王美人,他日或许就轮到我,我不能不防。
  将婴儿用外面的夹衣罩住,缓步走下台阶,躬身钻过一片竹林,从后门走小径回未央宫。
  孩子的呼吸喷在我的胸前,暖暖的,湿湿的,柔嫩的小嘴一张一合吸吮着,似乎在找寻母亲的气息。
  我换手将他抱紧,眼底浮现氤氲水气。
  咬咬牙,抬头看了看时辰,有些慌了神儿,原来不知不觉竟过了一个时辰,嫣儿那边一切可曾安好?我急切的用左手抓起裙角,抱紧怀中皇子,大步跑向未央宫。
  齐嬷嬷早已派人守候在后门,悄然将我放入。我顾不得气喘,将那孩子从罩衣中抱出,所幸没有憋闷到,一路颠簸他竟睡得香甜,我怜惜的摸摸他的脑门。
  “可是皇子?”齐嬷嬷出了殿门急切的询问,我点点头,将皇子双手奉上。
  “好!快随我进来!”她一手拉我,一手抱过皇子。
  刚进殿门就看见那佝偻许媪,在大殿正中来回搓手踱步,焦急地嘟嘟囔囔,猛然抬头看见我们的身影,尤其当目光定在孩子身上,她枯槁的面颊立刻漾起和蔼的笑,想要伸手接过孩子。
  “且慢!做戏要做全套!”齐嬷嬷一把将她的双手隔挡,迅速走到嫣儿面前,我因关心嫣儿情况也快步抢过去。
  嫣儿被厚厚的锦被捂得满头是汗,两个大眼睛正无神的望着榻顶,看见我的身影急忙要起身,齐嬷嬷迎面一把将她按倒:“皇后娘娘,您现在要大声呼叫,要痛到心肺的大叫!”
  嫣儿不解,转着眼眸,迟疑着不肯出声,齐嬷嬷将嫣儿胳膊抬起,撸起了宽大的袖口,露出稚嫩手臂,再用尖尖的指甲狠掐嫣儿手臂上的皮肉。嫣儿哪里受过如此残忍对待,不消两下就已尖叫出声,眼泪也顺着流了下来。我不忍心,拦了双手过去,低声恳求齐嬷嬷停手,她回头瞪住我。
  我第一次如此近的看她,略嫌稀少的头发随意用碧玉簪绾了个发髻,大概是少了保养的缘故,明明年纪与太后相仿的她却深纹满面,仿佛过去那些鞭痕全部鞭打在脸上,只是那双眸子里的狠辣和坚毅却肖似太后,让人心底里兀自发凉。
  “伤了皇后娘娘,老奴自然会向太后请罪,只是现在老奴只知道产下皇子的事情最大,其余一切皆可权衡。”
  我无言以对,缓缓将手放下,我知道折腾几个月来也就是为了今天,我们不能功亏一篑。
  齐嬷嬷又加重手上力道,嫣儿的尖叫变成大叫,带动得那皇子受惊也哇哇哭了起来,齐嬷嬷递个眼神给许媪,许媪立刻乐悠悠的抱着皇子,打开殿门。齐嬷嬷也拍拍袖子,跟随出去。
  偏殿的御医早已等得不耐烦,纷纷出来在栖凤殿门口张望,面面相觑下无人敢上前询问,只能来回踱步搓手,但见许媪抱着皇子出来,御医们赶紧围上前,随许媪去往偏殿诊视皇子身体。
  我低头安抚嫣儿,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拭去,浅浅一笑说:“皇子很漂亮!”
  嫣儿拉住我的手急问:“那,王美人呢?”
  我不愿看她渴求真相的眼眸,将脸扭到一旁,不自然的说:“必然是好的,只是产后身体有些虚弱,太后娘娘安排她去一个安静地方休养身体。”
  嫣儿听完满意的放下手,那青紫的掐痕印在雪腻的藕臂肌肤上甚是触目惊心。
  齐嬷嬷从偏殿回来,跪倒在床榻旁恭贺道:“恭喜娘娘,皇子一切安好,身体康健。”
  我则向她深施一礼说:“奴婢替皇后娘娘多谢齐嬷嬷操劳!”
  她抬眼看我,不亢不卑慢慢的说:“清漪姑娘哪里话来,老奴先行一步给太后娘娘报喜,至于皇后娘娘的伤,老奴也自然会去太后娘娘跟前领个惩罚。”
  齐嬷嬷说罢起身,拂袖昂首离去,我竟来不及再说些什么。
  御医们纷纷走到殿门前恭贺,我吩咐碧莲取些钱,道声辛苦将赏钱分给他们。
  这些见风使舵之辈见到赏赐自然欢喜,满嘴贺喜之声不绝,许久才将他们送出未央宫。
  我招手,让许媪抱皇子过来给嫣儿看。
  嫣儿惊奇的看着襁褓中的孩子,那柔软的身体,和只能握住大人一根手指的手掌,稀疏的头发,还有乌溜溜的大眼睛,甚至是皱皱巴巴的粉红皮肤都让嫣儿惊奇不已。
  嫣儿怜爱地把皇子抱过来,逗弄着,笑着。我也悄悄的松了口气,望着嫣儿和皇子,心中滋味难以表述。只有十岁的母亲和刚刚出生的婴儿,看起来虽有些怪异,却又让人有些感动。
  正在此时,未经通传碧莲擅自跑进来,我闻声,横眉看她,她也发觉自己做错了事,停顿了一下,但还是惶惶下跪禀告:“启禀皇后娘娘,圣上驾临未央宫。叫人准备接驾呢!”
  我一惊,吩咐安顿好嫣儿和皇子,起身来到殿门外,拂了拂衣袖,盈盈下跪,:“奴婢接驾来迟,望请圣上恕罪!奴婢恭贺圣上喜得皇子,恭祝大汉江山千秋万代!”
  圣上显然是刚刚下朝,来的匆忙,未及更衣。一身玄色朝服,收敛了情绪,冕冠上所垂黑玉珠摇晃着遮住天颜,他面无表情的扶起我,再抬步跨过大殿门槛,来到嫣儿的床榻前,怔怔之时,那婴儿骤然响起的啼哭让他身形一震。
  圣上缓慢的抱起孩子,宽大的袖子低垂至肘弯,仿佛孩子有千斤重般压得他手臂无法抬起。他神情伤痛欲绝,目光复杂。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得到和失去哪个更重要?为了让孩子安全的存活失掉宠爱妃子的性命,这一命换一命的代价太过重大,也太过残忍。善良的他无法忍受这般血腥的安排。
  殿内紧窒的气息让我心头抽痛,于是迈前一步跪倒,提醒道:“圣上,皇后娘娘诞下皇子辛苦了!”
  听闻此话,他似乎才想起嫣儿正躺在床上。他默然的坐在榻旁,看见嫣儿手臂上的点点瘀斑,嫣儿也泫然欲滴的看着他,肚子里的百般委屈无处倾诉,突然他像发疯狂呼道:“这都是怎么了?谁来告诉朕到底为了什么?”
  我被他的失常吓得惶恐,只能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他甩开我的手,回身凝神看着我,目光慢慢凉去,悲戚的问:“你也是她们的帮凶是吗?告诉朕,你是么?”
  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原来眼中已噙满泪水。
  突然悟到太后与圣上的协议也许并没有提及会牺牲王美人,也因为这样才让刚刚从广福宫赶来的皇上如此悲怆凄然。
  我低头不语,却似万箭穿心,哽噎着说不出一点只言片语来为自己辩解,在旁的嫣儿也被不似以往和善的皇帝舅舅吓得不知所措。
  诘问后,他木然站起,将孩子放到我的怀里,悲苦一笑:“你们要孩子,就把孩子给你们。”他眼神空洞的望向远方,佝偻着身子,挪动步履如白发老者,巍巍发颤的手指还未及够到雕花的门柱,便轰然倒下。
  我和福公公几乎同一时间拔身而起,扑到皇上面前。
  瘫倒的他,全然没有了意识。一行清泪垂落脸颊,让人心酸。
  福公公吩咐众人将皇上抬上外殿床榻,慌忙召见御医,驱赶殿内宫人。
  乱哄哄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斥着大殿每一个人的耳朵。
  我亦只能抱着皇子默然垂泪坐于内殿,陪伴恐惧着的嫣儿。
  婴孩的啼哭突然响彻大殿,仿佛询问着自己的到来为什么会造就如此繁乱如麻的局面。
满月
  圣上至此一病不起,巨大的打击让他生念全无。病情沉疴,不见起色。御医人人忐忑不安,他们诊断圣上这病怕是要长久的拖下去,难以好转,却又无人有胆量将此事告诉太后。
  太后吕氏在圣上病倒的第三天再度垂帘听政,也是继高祖驾崩六年后又一次指点河山。
  她颁发的第一道懿旨就是赐小皇子名恭,并立为太子,另赏赐了无数珍贵宝物。刘恭,从呱呱坠地开始就尊贵异常。
  接到懿旨时,阳光正好,我抬头眯起双眼,心头一酸,微微苦笑。谋划半载,用一个孩子的延续换来父母的无尽的痛苦,值得么?
  “清漪姐姐,恭儿吃了么?”难得恭儿那孩子片刻安静,嫣儿探头探脑的看着偏殿。
  刘恭由奶娘照顾住在偏殿,嫣儿身上的禁足令虽然因生产完毕而解除,却因为还在“满月”当中不能亲自去探看孩子,只能每日定时由奶娘带过来片刻逗弄玩耍。
  “吃过了,皇后娘娘不必担心。”我刚刚从偏殿赶回,见她如此,笑着回答。
  “那他睡的好么?”嫣儿听了我的话,似乎还有些不放心。
  “好,一切都好。”我抿嘴笑笑,安慰着回答。
  嫣儿还是有些心急,抓住我的衣袖说:“还是让奶娘带过来好了,我还是不放心呢。”
  我摩挲着她的头发,猛然感觉到嫣儿好像长高了许多。
  “嫣儿还真像个小母亲呢。”我心中骤然感慨,轻声说。
  嫣儿绷起脸,一双眼睛眨动着:“什么像是阿,本宫本来就是恭儿的母亲!”
  看着她那神情,我大笑:“对!对!对!皇后娘娘本来就是恭儿的母亲。”
  嫣儿闻言得意的晃着脑袋。
  虽早有精心挑选预备好的奶娘喂奶照料,但嫣儿仍然百般不放心,想前想后,比我们显得都心急许多,恭儿有她照料,想来王美人在天之灵也应该有些许欣慰了。
  
  春日无声,后宫中难得一片淡然安静。惬意的忙碌,让人忽视了飞快流逝的光阴,若说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便是大家都忙着太子刘恭的满月,时间稍嫌紧了些。
  因为是太后特别疼爱的缘故,刘恭的满月不亚于嫣儿的大婚,奢靡华贵更是让这个未足月的孩子变成了天下瞩目的焦点。
  未央宫遵礼辅大夫安排宫墙粉饰一新,每道门口悬挂几丈长的红丝缎,宫内的梧桐树干全部用大红金丝绣缎缠裹起来,殿门口也用时令花卉妆点,随风而动,含芳吐蕊。
  又名全国寻遍极好的工匠铸就金铜万年方尊,求太子长命百岁,祈祷大汉千秋万代,懿旨通令后,不过几日,长安城里涌满了从各国前来的手艺人,营缮司纳名处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太后再下懿旨普天同庆,特赦天下。凡上书恭祝太子万年者加爵一级,凡家门系红挂彩着,减免六月徭赋。
  一时间乡村田间,城镇街巷无不张灯结彩同贺太子满月,比过年还多些喜气。
  满月前三天花街游行,长安城喧声震天,黎民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山呼恭贺大汉后继有人。恭贺大汉千秋万代。巡察的亭长保长从上面令了银钱,再如水般洒在人们的头顶。
  听到门上的小内侍眉飞色舞的描述时,我正在为恭儿编着绦子,手慢慢的垂下来,眉也蹙了。太后这样大的举动未必真的是为了恭儿,只是借用这样的机会与诸国震慑,汉室后继有人,蠢蠢欲动的人也必然会少了些。但这样却苦了恭儿,懵懂浑沌的他并不知道,也许祖母的疼爱并不是那样真切,一切都是另有计量。
  
  到恭儿满月这天,福公公笑眯眯的亲自来未央宫传话。福公公久在圣上跟前服侍,所以连嫣儿都起身颌首是为重视。
  “今日是太子殿下的满月之喜,圣上因病无法来观礼,甚是想念,想劳烦清漪姑娘和奶娘陪太子殿下一同过去,已解思念。还望皇后娘娘应允。”福公公说罢又对嫣儿深施一礼。
  闻言我回头望着嫣儿,见她点点头,我才告罪起身,去和奶娘去为恭儿打点一切。
  我和奶娘仔细将太子用一方福寿锦被包裹,因皇上的子嗣多夭折,所以太后命织绣司将太子所用的被褥衣服均绣上万福万寿,甚至连下身常换的便裤也是如此,便裤常常会被溺湿,更换的勤,那些绣工没日没夜地赶制却也总是来不及,据说为此还处决了两个织绣令。
  听凌霄殿的宫娥说,圣上的病情不容乐观,我的心里也充满了担忧。我能理解善良羸弱的他无法接受王美人被赐死这样沉重的打击,面对残忍选择退缩。身体每况愈下的罪魁祸首是他的自责还是恐惧都已经不重要,只要他能平安渡过这关就好。想到这里心开始泛酸,手上的动作也慢慢停了下来,拭了拭眼角,伸出手指让奶娘来做,我则抚住心口,以手撑在桌边缓缓平息着蓦然涌上的伤感情绪。
  一切准备妥当,我与奶娘前去告假,随在福公公身后登上了车辇。
  嶙嶙车声下,我与奶娘都默然无语的看着怀里襁褓中的恭儿。奶娘常说太子殿下与一般孩子不同,很少哭闹,他总是用纯净的眼眸打量周遭发生的大事小事,每次与他四目相对都会为之一震,那双清澄的眼睛似乎在拷问着我的良知。
  良知?良知!这后宫里还有几人能够真的拥有,抑或偶尔有一人侥幸拥有,也被林林总总打磨的消失殆尽。想到这里我苦笑,用手捡掉他脸上的一根头发,他长得极像王美人,尖鼻小嘴,将来定是个英俊男儿。
  但愿也是个有作为的皇帝。
  凌霄殿渐渐靠近,我却无力下车进入。心底里莫名浮起怕意,不知该怎样来面对他。他对我怕也是失望了罢,毕竟我间接的害死了他心爱的妃子,成为这次血淋淋的夺子阴谋的帮凶。他必是恨我的,心未离开,恨意又添该是怎样的不堪情境。
  心有些酸,眼泪总是想落。
  福公公引领我们进殿,奶娘第一次来,慌恐的很,总是会无意间踩到我的裙摆。
  和从前几次进入凌霄殿不同,满目的饰品也都因我心境带着哀哀悲凉。
  临近榻前,福公公轻声禀告:“启禀圣上,太子殿下觐见。”
  声息全无,并不见人应答。
  福公公使给我们眼色,我朝龙榻方向跪拜,因怀抱太子无法行大礼,所以只是下跪而已,奶娘则俯身大拜,齐声恭贺。
  依然没有答声。
  此时的凌霄殿里洋溢着浓郁的草药味道,清苦发涩,我和奶娘不敢乱动,依然跪着。皇上病卧榻上,看不清面容,隐隐的纱帘背后,一身白衣显得更加的清减。
  福公公轻轻掀开纱帐,内里有一只手臂缓慢伸出,又无力的垂下。
  透过缝隙,我抬头看他,白纱恍惚之间,他苍白的面孔因为看到太子而变得泛起异样的潮红,蕴着说不出的激动。
  “近些,再近些。”他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
  我挺身,跪行几步,将太子抱到床榻边。他将垂下的手臂缓缓抬起,轻轻用修长手指滑过太子细嫩的脸庞,粉红色的小嘴,纤细的脖子。一丝欣喜的笑容挂在他的眉眼上,他仔细端量着太子,仿佛要从太子脸上找出王美人的印记。我看见他笑,心底里也不由自主地升起笑意。
  我的笑容还尚存脸上,嘴角依旧弯着,他却猛然用双手扼住太子的脖子带入怀中,太子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吓坏了,嚎啕大哭,我和奶娘瞬时惊呆竟忘了争抢,只见他越来越用力,太子的面庞已经开始变得青紫,由于呼吸困难让哭声也变得时断时续刺耳难听。
  “掐死你,你就不用做傀儡了,将来就不用和朕一样,变成一个可怜虫!”皇上狰狞着说,泪痕却遍布满毫无血色的脸庞。
  我爬上前,半探出身子,意图抢下太子,他回身将太子转到内侧,狠狠地望着我,一双眼睛似能喷出血来,手中的力道不但不减,反而愈加用力。
  我登时大恸,不敢再上前刺激他的情绪伤了恭儿,只能快退几步跪下,拼命的磕头,那地上销金砖应声怦怦作响,很快额前就血色一片。
  我颤着声音劝:“圣上饶了太子殿下罢,看在皇后娘娘的情分上,您就太子殿下一个子嗣,若是去了,谁来陪伴年幼的皇后娘娘,谁来给皇后娘娘做终身保靠?圣上饶命罢!”慌乱之中我已口不择言。
  他仍不答我,手中的力气却没减一分。
  端量太子似乎已经气厥,双眼圆睁瞳孔涣散,软绵绵的任由旁人晃动,没了挣扎的力气。
  那奶娘见此吓得哭厥了过去,瘫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我再次加重力气拼命哀求:“圣上,圣上,求您饶了太子,不为别的,只为辛辛苦苦诞下他的母亲罢。”说罢又狠狠地磕头,哭痛了心肺。
  这话说的双重意思,外人听来,我以皇后之名哀求,只有我和他知道,我是在说为保太子地位选择自裁的王美人。
  皇上听到我的哭喊,顿了顿,许久没有用力,凄然的目光打量着手中濒死的恭儿。他怔怔的将孩子放下,我上前将孩子夺回,察看之下发现那柔软的身体已经蜷成一团,气息皆无,我慌了神忙呼救:“来人阿!召御医,快召御医!”
  四处奔忙的宫人,惊恐万分的忙乱了手脚。福公公喝令几声才将众人压住,另指派了宫娥快去请御医。
  圣上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太子刚刚脱手,就像风筝断线般往后仰去,床榻轰的一声,我转身再回望,他的眼窝凹陷,呼吸虚弱,再也不见往日那温雅模样。
  心如刀绞般作痛,眼泪霎时涌入双眼。
  谁造就了这混乱,谁又该为这混乱负责,谁是对,谁又是错,谁是谁的钟爱一生,谁又是谁的前世夙孽,脑子里有如一片乱麻无法理清。
  我痛苦的看着他,泣不成声。
  不久,御医赶到,凌霄殿内又是一番忙碌,太子殿下被带到偏殿诊视,我则木然的站在凌霄殿中央左右无依,茫然看着跑进跑出的宫人,全然没了心神,手脚发凉。
  “清漪姑娘,先回未央宫罢。”福公公嘶哑了声音叹口气,劝我。
  福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从高祖建国时就被派到东宫服侍,此时满头白发的他,满眼蓄泪,嗓音哽咽。
  我忧心忡忡看了一眼偏殿,他立刻接道:“太子殿下诊治完毕,老奴会派宫人护送回未央宫。”
  我又牵念地看向龙榻方向,福公公又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圣上的病情,老奴也会派人回禀皇后娘娘的,清漪姑娘还是先回罢!”
  不能拒绝,我任由别人搀出凌霄殿,木然坐上车辇。
  在车内我把腿蜷到身前,缩成一团,凝聚出的温暖让我蓄含已久的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拆桥
  车辇晃晃悠悠,我全没了意识,随它颠来颠去,只是怔着。
  本来只有一点点距离却走了半个时辰那么长。
  车嘎然停住,有人伸手掀开车帷,我探头,却不是未央宫。
  黄内侍躬身站在宫门前,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等候许久了。
  原来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太后耳朵里了,这般兴师动众是要带我过来问话么?
  腿软的没力气,我徐徐随着黄内侍的步子进入宫门。
  再进建章宫我已心身疲惫,连日来的骤失锦墨,慌乱产子,赐死王美人,扼杀太子让我苍老了十岁,沉重的事情压得我喘不出气来,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从哪里错了,总觉得郁郁心中,发不出咽不下。纷繁的后宫争斗中我如随波逐萍,无根无茎,不知走到何时,走到哪里是尽头,一切身不由己。太多血腥杀戮我不能讲,不能拒绝的投身其中。现在的我如同行尸走肉,只留个躯壳。
  也许,从我被放出掖庭,就开始错了罢……
  当我茫然的被拉入内殿,却意外地看见了端坐着的鲁元公主。
  她此刻坐在左榻,百无聊赖地端着莲花镏金翘碗抿着茶水,嘴角噙着笑意。
  太后端坐上方宝座,一身黑色朝服庄重威严,发髻上佩带着上朝时用的凤冠,神情平淡,如同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身旁的齐嬷嬷垂首站立,灯光昏暗处,看不清神情。
  一时间回不过神,我还沉浸在那惊险一幕,悲伤地不知下跪。
  “怎么?不会跪了吗?”鲁元公主轻轻的说,那声音带着丝丝寒凉冷意。
  我回神,俯身拜倒,深施一礼给太后,随即站起又向鲁元公主施礼。
  “罢了,本宫不敢受你的礼。”鲁元公主将头歪向太后,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俯身等候她的下文。
  “萧清漪,你果然会些伎俩,欺负皇后幼小,竟做出辱没皇家的事情来。”鲁元公主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兀得拔高,尖锐贯耳。
  骤然而至的责怪让我错愕的看着她,因为愤怒,她原本富贵祥和的面容扭曲的厉害。见此,我敛住眉眼垂首回答:“奴婢惹公主如此生气实在惶恐,只是奴婢不知错在哪里?”
  我已能感觉到太后别有深意的目光在盯着我上下打量,更让我如坐针毡。
  “不知道错在哪里是么?好!那本宫问你,你可有夜宿凌霄殿?”鲁元公主厉声问道。
  原来如此,看此番兴师问罪的架势不能不说实话。我连忙跪向太后叩首道:“太后娘娘容奴婢启禀,奴婢确实曾去凌霄殿,但却不曾过夜。”
  作此狡辩意在避过宫规,太后当年为了限制高祖宠幸嫔妃曾立下宫规,妃嫔承宠不得过夜,两个时辰必然被抬出,在皇上身边留住一整晚的只有皇后。违者重罚。
  太后神情依然自若:“哦?那哀家问你,你可承宠?”
  我顿住,该如何回答?若说已经承宠,私自往来,不曾记档,甚至错抬嫣儿都是莫大的罪名,若说不曾承宠,但亦非完璧,若追究起来,罪名更是大过天去。
  百般犹豫,难以启齿,无法回答。
  太后见我面带迟疑,双眉一挑:“怎么?还想隐瞒哀家不成?”
  我惶恐的摇摇头,却依旧不能言语。
  “那哀家助你说个明白,齐嬷嬷,带她到后殿验身!”太后吩咐道。
  齐嬷嬷听命起身上前,望着那冰冷面容,我心顿时一惊,不行,如此被动,我将有口难辩。
  我登时站起,低垂皓首,不敢抬眼,说:“奴婢不用齐嬷嬷动手,奴婢却已承宠。”
  “是吗?那刚刚为何不说?”鲁元公主手中的香扇敲击在桌子上,发出清脆响声。
  “奴婢身份卑微,只求尽到照顾皇后娘娘的职责,并非奴婢所愿的事情不想张扬!”我不亢不卑的说。
  “好个照顾皇后,皇后都被你们这些奴 才骑到头顶上了!”鲁元公主的怒气并未消除,阴戾之色愈重,声音也愈厉。
  “奴婢不知公主您的责怪从何说起。奴婢无时不尽力侍奉皇后娘娘生产休养,又照顾太子殿下,怎么敢有大逆不道的作为?”我依然垂首,却暗自点明太子之事我功劳卓越。
  “不见棺材不掉泪是罢?那本宫问你,你让堂堂皇后千金之躯因错抬前往凌霄殿,你让嫣儿顶了你个贱婢的名分抬往凌霄殿还不是错?”鲁元公主并不理会我话中含义。
  我心凉上一截,果然是过河拆桥,如今太子已生,王美人已除,皇上又病危,嫣儿地位从此牢固,旁边再也不用我来为她抵挡风雨,林林总总,前前后后我知道的最多,危险也最大,她此番折腾不过是想置我于死地罢了,莫须有的罪名随意寻个就是。可是难道太后也是这样的想法,放我出掖庭也不过是让我助嫣儿安全至此么。
  我偷撇太后,宝座上的她依然无动于衷。
  我自认有时会偷些聪明能揣测到太后的想法,可是这次却完全摸不着头脑,难道太后也想灭我的口的?
  不过如此险境自然还是寻求太后的保靠更为重要。
  “奴婢惶恐,那日是皇后与奴婢换了位置,才有抬错一说。请太后娘娘为奴婢做主!”我转身向太后俯身叩首,哀求道。
  沉吟许久,太后低低的说:“萧清漪,这些日子哀家看出来你也是个明白的孩子,万事都讲究个根由,此次如果你肯服死,哀家许你个条件如何?”
  我心底陡然一悸,顿觉无望,如果太后也是此等的意思,看来我必然逃不过这场劫难了。
  才一低头,百转千思飞过,抬眸再看已是莞尔一笑。
  我不过是一颗草芥,风雨摇摆,无论是谁,高兴时都可拿来取乐,生气时又可连根拔起,全没有丝毫情念参杂其中,我的命果然是贱的,由不得自己作主。
  想到这里惨然一笑:“太后许奴婢什么?”
  “你看这是谁。”太后回首叫上前一个女官,台上台下距离遥远看不甚清。
  起身后慢慢走近仔细端量,竟是锦墨,我狂喜,踉跄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检查,手脚齐全,我的眼前模糊一片,她也满脸泪痕,我急忙忙问:“锦墨你可好,你可好阿?”
  她呜咽着答:“还好,还好,姐姐你过的好么?”
  我用袖子擦去她的泪水说:“好!姐姐一切都好,只是以为锦墨死了,想要随你而去,偏又由不得自己。”
  我仔仔细细又打量一番锦墨,她身着太后宫里女官官服,头发绾成斜髻,所带饰品似乎显示着太后待她不错,而且全身未有伤病,脸也圆润了些。我贪看着,摩挲着她的脸,不舍放开。
  “怎么样?哀家许你的东西可曾满意?”太后柔声问道。
  我欢喜的笑着,任眼泪滑落两旁:“太后娘娘赏赐的东西奴婢都是欢喜的,只是这个最为欢喜,奴婢谢太后赏赐!”
  我诚心诚意的叩拜,泪水晕染在地毯上,斑斑点点。
  “你去了,哀家让锦墨在我宫中当名女官,不再操持日常杂事,安稳度上几年,也算哀家对你照顾皇后的补偿!”太后悲悯的说。
  “谢太后娘娘恩典,奴婢心意已决,愿意为自己的过错受罚。请太后娘娘成全!”我咬牙说。
  太后并不理会,只是淡淡的说:“先别忙,明日哀家再送你上路,今日你留在建章宫和锦墨说说话罢,也解了你们姐妹这几个月的相思之情。”
  听罢此言,鲁元公主笑着说:“母后如此仁德,儿臣也无话好说,先行告辞,去未央宫看看嫣儿,明日准时过来观刑!”
  说罢转身昂首离去。太后也由齐嬷嬷搀扶进入内殿休息。
  我拉着锦墨叩首恭送鲁元公主动身,锦墨奋力挣扎着不肯下跪,一双怒眼愤愤地望向鲁元公主的背影。我无奈的悄声俯在她耳边说:“少些事罢,听姐姐的话好么?”
  不等起身,已有两个管事嬷嬷围住我俩,欲套上粗重的玄铁锁链,我摆手,淡淡一笑说:“不必麻烦两位嬷嬷了,只带我们去囚房就是,奴婢不会跑的。”
  见我如此说,那两个嬷嬷似有不忍,暂将锁链搁置一旁,带我和锦墨去殿旁宫娥们住的偏房。此处有个黑屋,是暂时关押犯错宫娥的地方,隔天天亮时再送往训诫司,此处因长年见不到阳光所以分外阴冷潮湿,那两个嬷嬷将我们推进来,大锁落下,她们坐在门外把守。
  锦墨不服,还要争辩,我摇摇头说:“锦墨,姐姐最高兴的事就是可以再见到你,其它还计较什么呢?
  我拉锦墨席地而坐,所幸有一堆稻草,我把稻草围在锦墨胸前,她推让,我拉着她冰冷的小手说:“听姐姐的话好么,也许明日以后姐姐再也看不见你了。”
  说罢,我摸着她的小脸,捋了捋她的头发。
  身为皇后身边贴身服侍的宫娥,我必须给嫣儿全部的关注,常常有心照顾锦墨却又不及于身。五年的分别劳作让我一直对她心生愧疚,毕竟从八岁到十三岁我不能体贴的照顾她,失掉了为人姐的责任。这一年来虽是一起生活又总忽略了她,第一次觉得她现在是如此的重要,要我必须珍惜共处时的每分时光。
  锦墨闻言大声恸哭,我拍着她的脊梁,心中并无太大悲意。看到锦墨让我惊喜得忘记恐惧,我至亲的妹妹一切安好足以让我走得安心,即便我现在去了,也因为萧家血脉得以保存而感到欣慰。。
  “为什么你会没事呢?太后什么时候把你带过来的?”我问出我心中许久的疑惑。
  “那日姐姐被叫来建章宫,我想去打听一下消息,结果刚到后宫门的时候就被人打昏带到建章宫来了,醒了以后也觉得奇怪,可是看守我的那些嬷嬷一问三不知,把我关了好些天,吃的也好穿的也好,就是不说为什么如此,后来太后娘娘让我随身服侍,说是封我个尚宫做,我不依,说想要要见你,太后娘娘就说过些日子就能见面了,我就只好忍着,直到今天。”
  锦墨娓娓道来说的极慢,我却听得心惊,此番计划看来早就有了,从那日杖刑或是更早,如此严密细致出人意料。
  “姐,太后为什么要杀你?”锦墨突然想起,又开始缀泣。
  我轻抚她的发鬓,说:“不是太后要杀我,是姐姐自己不想活下去,姐姐知道的太多了,心里装的东西也太多了,好累。想安静下来,想要自由。如果死了,每个人都可以安心,包括我自己。”
  “可是活着不好吗?”锦墨双手紧握住我的,心存疑问。
  “不是不好,而是为什么而活,姐姐这种活法太熬人,心力憔悴。锦墨答应姐姐好好的活着,安稳的活着,凡事一概不打听不理会,只等到二十五岁你就求太后放你出宫,到塞北寻我们的祖父、父亲和弟弟,那时记得代我尽孝。”我微笑着拍抚着她的手。
  “可是还有十几年,如果锦墨坚持不了怎么办?”锦墨哀苦的看着我。
  “没有什么坚持不了的,只要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会平安。”我笑着为锦墨鼓气。
  “姐,我不要你走,明日我求太后去,让我死罢,锦墨不要你死。”锦墨用力扑在我怀中,眼泪夺眶而出,晕湿了我的前襟。
  “尽说些傻话,万一激怒了太后,命你我一起赴死怎么办?太后迁怒我们家人怎么办?我们还有爹,还有弟弟,你就不想想他们么?以后锦墨是大人了,要为家里多多着想。”我用手指轻点她的脑门。
  “锦墨把脸埋在我胸前点点头,抽泣着。
  夜凉如水,瞬间将我们包围,这是我存活世间的最后一晚,明日我将放下所有一切,舍不得的人,舍不得的事,舍不得的万物一切都要放下。难过么,恐惧么,似乎都没有。
  原来死并没有世人说的那样可怕。
  我将锦墨揽入怀中,用体温陪她渡过最后一夜,我双眼望向远方,等待天亮。
赐死
  建章宫旁的太液池中莲花一夜之间尽开。
  我被押送时路过那一片柔嫩,团团碧绿中浮起皎洁的白莲。许是今年夏天来得早罢,明明七月开的花却提前绽放。一泓碧水间,朵朵娇羞带露袅娜的开着。每丝风吹过都让它盈盈的颤动,那随身守护的凝碧圆盘也起了波痕。最柔弱的花却又最是高洁。
  我巧笑着感叹,总有文人墨客喜欢以花喻人,菊花不惧风霜,梅花一身傲骨,芍药妩媚动人,莲花淡然高洁,其实我觉得人不如花,看惯了后宫人人表面娇媚动人,体会过这世间内在的肮脏丑恶,最不认同的就事以花比人。
  人不配比花。
  我甚爱莲花,但不敢妄自自喻,我虽无所依靠如同浮萍却未必高洁。替嫣儿夺子时双手已然沾满了王美人的血,背负了一身的恩怨情债,所以不想污秽了那两个干净的字。
  我徐徐的走着,贪恋那一池美莲,恍惚的凝视,忘了万物。
  锦墨随我身后,却被一个嬷嬷推的踉跄。
  我横目看那老妇,她兀自畏缩一下,惊恐的后退几步。
  俯身探下,拨开宽大得叶子,用力拔取一朵莲花,回身交给锦墨,让她帮我斜带在鬓上,那花有些大,掩去我半边发髻。
  我拂去池中荷叶,漏出一方碧水。
  粼粼微波下,一斜带白莲的清冷女子笑容淡然。
  记不清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好像有一生那么长,先是在掖庭肮脏不堪也没有镜子可照,后来又忙于嫣儿大大小小的事情没有时间去照。心里总觉得自己已然风霜满面,劳苦全部都写在脸上,今日端量,原来还能入眼。我开怀一笑。
  十三岁那年就有京城富商权贵为自己家公子上我家提亲,祖父和父亲以年纪尚幼从不应允,私下说我家清漪品貌双绝必得一天下难得的佳婿,方能与之匹配,现在想起来倒成了笑话。
  佳婿不见,人却要先死了。
  佳婿……佳婿是他吗?恐怕不是,他不是我的良人,不是我的佳婿。
  
  两名嬷嬷催的声急,我叹了口气,原本很好的心情也因催促变得沉入谷底。
  用手沾那池水,把双鬓抹平,对着池水一照再照。
  回手扶着锦墨,站起身来。
  不愿再看那两名老妇不耐的嘴脸,我昂首前往大殿。
  时辰刚到,太后早已正襟端坐在上方宝座,鲁元公主也照常端坐左侧,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嫣儿也在右侧落座。
  嫣儿今天宫装盛丽,假鬓堆出的飞天髻上带着十二尾翅的蕾丝金凤,那金凤口里衔着一串明晃晃的东海珍珠到额。两鬓带着金丝络熠熠发光。身上的外衣是缕金百凤密密绣上万字纹的朝服,绶带斜挂,下着敝屣裙摆镶嵌八宝。
  见状我心底轻笑,如此的盛装可是鲁元公主的主意?如此用心良苦,是为了彰显皇家富贵,还是暗示我永远是出身于掖庭,是个永远上不了台面的奴婢?
  白莲与金凤哪个高贵,哪个更动人心魄,她的评价必然与我不同。
  真是可笑,不过是后宫的争斗罢了,谁赢谁输又如何,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哪能就千秋万世了呢。
  我只向太后微微施礼,其他人如同无视。嫣儿见我,起身想要上前相见,却被鲁元公公主鼻音轻哼一声,畏缩了手脚吓退回座位。
  我转首朝嫣儿莞尔深施一礼:“皇后娘娘昨夜睡得可安好?”
  不等嫣儿回答,鲁元公主抢先说道:“自然安好,以后只怕再也不是清漪姑娘该关心的事了。”
  我平静的回头看着鲁元公主:“公主多想了,奴婢只是想临死前再尽些心罢了。”
  “收起你的违心罢!先想想选哪种方式上路才是真。”鲁元公主不屑看我,伸出纤指指向齐嬷嬷手中端的金盘。
  那金盘上次赐死王美人时就已见过,不过一个月余就再见,只是主角换了人,那日我去赐死别人,今日别人再来赐死我。
  我走到近前,仔细端详金盘,原来雕的是鸩鸟,我一直在想到底应该配上什么图案才好,果然贴意。里面依然放着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我慢慢拿起白绫,又回头看看那刀,最后选择了鸩酒。
  饮鸩是我认为痛苦最少的方式,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可以魂销命散。
  杯中鸩酒暗红,似血如脂,看起来美味诱人,让人被不知不觉的吸引。
  我端起鸩酒,回头看了一眼锦墨,此时的她已被那两个嬷嬷按在地上,为怕她大喊大叫还往嘴里塞紧了棉布,衣裙因挣扎委地肮脏不堪,发鬓也变得蓬松混乱。我心底最放不下的就是她了,八岁入宫,不曾过上一天好日子,只愿我的离去能换回她剩下的十余年平安,等到年满,远远的离开这里罢!
  再看一眼嫣儿,此时的她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的呜呜掩面大哭,那头顶金凤更是随着哭泣摇摆不定,煞是耀眼夺目。年幼的她可知道今天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大概不知罢。不知道也好,大半年的相处我以把她当成妹妹,当成孩子,虽然碍于身份不能说些贴己的话,却是掏心掏肺的对待,也许我离去也好,再没有怕人知道的秘密了,她也有了孩子的相伴。
  心头仍念起一人,我的笑容也慢慢漾开。
  他是九五之尊,也是我无法依靠的乔木。温润儒雅,心地善良的他却生在帝王家,而我只不过是他渴求安稳时的镇定。所有一切注定了这样的境遇让我们彼此错过,我不能托付与他。
  恨么,怨么,想到这里我惨然一笑,怎可能不恨不怨,但是我不悔,每走过的一步我都不悔。只是不知道我走后他可会怀念我,怀念那个曾经伏在他身上听他夜话的女子,怀念那个曾经参与谋害他心爱妃子的女子,怀念那个生涩曲意承欢的女子……
  说好不哭的,眼前却已湿润。模糊的屋子,模糊的人,模糊的意识。
  齐嬷嬷催促声响起,我长舒一口气,端起玉杯,紧闭双眼一饮而尽。
  辛辣入喉,笑得淡然。
  “不要!”一声高呼同时从三人嘴里声嘶力竭的传出,扭在一起,荡在大殿瓮瓮的,震动心肺,仿佛能把人的五脏也给撞击出来。
  我回头,吐掉棉布的锦墨已推开了捆缚她的嬷嬷迈步向我跑来,嫣儿亦碰落了茶杯疾步向我。福公公也搀扶着蹒跚的圣上走到了殿门外。
  我粲然一笑,此刻是我生平最美丽的一刹,我要把它留所有人的脑海里。
  我轰然倒地,奔至面前的三个人将我团团围住,我的身体剧烈的抽搐,雪白碧莲下猩红的血不停从嘴角涌出,嫣儿用袖子给我擦了又擦,刚刚擦掉偏又涌出新血,她无助的大哭,双腿瘫软的锦墨已经涕泪横流泣不成声,拉着我的袖子不停的摇摆晃动着,一声声呼唤姐姐企图让我回复清醒。只有圣上,昔日那痛恨我的他,眼神里满是疼痛和哀伤,将我紧紧揽入怀中抱起,如同怀抱着最最珍爱的宝贝,沉默不语。
  我的身体在逐渐变得冰凉,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落在我脸上的温热泪珠。那热流蜿蜒滑过脸颊,流过颈项,深深地淌入我心。
  我好累,所以我选择休息。一阵黑暗如约罩上我的双眸,我轻轻的闭眼,笑意淡淡。
  
  惠帝六年,萧清漪卒于建章宫,时年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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