骠骑营 - 作者:米雅(全文)
(2008-12-09 13:10:50)
下一个
人物介绍
主角:元庆:本故事男主角,骠骑营副将,贞观二十三年西征处月主帅契苾光心腹,身上背负罪名:私通西域突厥,导致西征事败,十九万人丧生,且犯上谋害主帅契苾光;田心:天下第一酒庄锦绣山庄田善本老爷子最小的女儿,擅长酿酒,改造田善本重碧酒配方,酿造成新品酒,著有酒经一本,由元庆誊写,田老爷子随同贡酒一起带进长安,沿途见人就炫耀,给元庆带来很大麻烦~~其余:军方和原军方人物:燕十三:元庆袍泽兄弟,原骠骑营辈分最高的副将,因为占有一名豆腐西施,违反骠骑营戒律,被逐出骠骑营,在长安卖豆腐;高季:契苾光同袍兄弟,受其所托,照顾元庆,为了掩人耳目,称元庆是他义弟;韩铁生:曾经在射声营做过前锋,后来落草变成土匪,原因不明,手下有剑南十八骑,曾经羞辱过杨慎,踢他屁股一脚~~杨慎:根红苗正的贵族,剑州折冲府都尉,母亲是太宗皇帝第十八女永宁公主。受兵部调令,过长安重建骠骑;契苾明:契苾部酋长,契苾光的堂兄。
田家:老爷子:田善本,善于酿酒,锦绣山庄每年进贡朝廷的美酒都出自他手,有两个平妻一个妾侍,共生有五子四女,分别是:老大:田垅,随父亲护送贡酒进京老二:田枢,随父亲护送贡酒进京老三:田立,驻守锦绣山庄,专职办理酒会;老四:田烈,武艺很好,圣上都很喜欢,但是不爱入伍,在山庄游手好闲,喜欢六小姐的侍女飞霞;老五:田螺,田二夫人鬼罗刹之女,契苾光侄女,擅长做生意,和高季有婚姻之约;老六:田瑶,喜欢张怀光,曾经剥光他衣服(怀疑发生过不纯洁的事?)~~老七:田七;老八:田适,和老九田心是双胞胎,妾侍所生;田二夫人:田善本平妻之一,契苾光姐姐,人称鬼罗刹,立誓要杀死元庆替契苾光报仇;烟霞:九小姐侍女;栖霞:五小姐侍女;飞霞:六小姐侍女;田埂:黄安山庄的教习师傅,教人种高粱;田柄:黄安山庄的管事。
成才:黄安山庄工人,原本是将门之后,因为父亲打败仗,被太宗皇帝废为庶民,逐出长安,其人想要从军,幸得元庆推荐给杨慎,得到机会入伍。
官家:张怀光:剑州长史令,元庆在骠骑营的同袍,因为出征受伤失去一只眼睛,被迫脱离骠骑营,受契苾光保荐,担任舒州长史,四五年人事变动,调任剑州长史,深信元庆是无辜的;郑光弼:剑州都督府都督,贪生怕死小人一枚,垂涎锦绣山庄六小姐美色;郑仁泰:同安郡公,知道西征事败内情的人,和契苾光父亲是袍泽,曾经想过救契苾光,但是事与愿违,给契苾光防身用的两样物品鸾鸣刀和十全面具,受益人变成了元庆,此人不喜元庆;赵伦:传密旨给契苾光的人,事后被人灭口,但元庆到他灵堂祭奠时,没有发现他尸身;庞师古:西征军武散官,因得到契苾光施恩,侥幸逃生,后在剑州城外自尽;陈孝意:西征军行台卫,因为渎职被契苾光责打军棍逐出军营,却因此保住性命,但他弟弟死在军中,怀疑契苾光行事不正,导致西征失败,兵士无辜身死,立誓要查明事败真相,在剑州都督府任职;容延和:范阳郡公容复恭之女,其父原本做主要许配她给元庆,被元庆拒绝,引以为耻。此女原则上应该知道西征事败的真相。
哥舒道元:安西大都护,契苾何力结义兄弟,契苾光义父,获知元庆消息,从安西潜入剑南,指使韩铁生和燕十三救助元庆。此人知道西征内情,但被人毒死;韩瑗:兵部侍郎,元庆的仇人。
孝义公主:高祖的义女,杨再思的妻子,有子女杨智,杨玉,杨绍三人。
长孙昕:太宗皇帝的尚衣奉御,他和父亲推算出元庆的身份,又为了换取自己爱人杨润玉的自由,把秘密透露给了韩瑗。
坊间:阁罗凤:云南王,叛乱落江以后在丹阳宝庆楼做匠人师傅,他为元庆打造过一个长命锁,此人知道元庆身世,也知道十九万人之死内情,他给元庆一只锦盒,内有事关他身世的物品。
徐登封:扶风郡的大夫,有点门道,没有来历,对真相一无所知。
前言:垂髫髻
我第一次看到田心,她才只有十一二岁光景,梳着两个垂髫抓髻,粉团团脸颊上,一双黑葡萄样晶亮大眼,波光流转时宛若春水一般,身上一件猩红披风,领口镶嵌一圈白狐毛,怀抱一只插着红梅的长颈白瓷瓶,在雪地之中款款行进,前边是她的七姐姐田七,两个初开蓓蕾般的少女沁人风姿扑面袭来,即便是我这样心如止水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结果一根如毒蛇一般的长鞭子就从不知名的地方横扫过来,鞭梢刮过我的脸颊,才知道内里暗藏了锋利钢针,锐利刺痛之后,血珠子一滴滴洒落大雪地里。
“臭小子,我们小姐也是你能看的?我挖了你的眼睛!”
手持鞭子那大汉身高至少超过七尺,从一个完全料想不到的角落窜出来,寒冬腊月天气,精赤的上半身肌肉纠结有力,一只蒲扇大小的巨手揪住我衣领,提至半空之中,另外一只屈起两指,果真朝着我双眼去,正经八百想要挖出我眼珠。
我惊骇之极,下意识闭上双眼。
就在他手指堪堪触摸到我眼脸的时候,田心说道:“田坎,饶了他好不好?”
巨汉直挺挺答道:“九小姐,这猥琐汉子眼神不正,意图非礼七小姐和你呢,饶他不得。”
田心无奈叹了口气,“人家只不过是看了我们两眼,哪里算非礼?”
巨汉强词夺理,“他先偷看你和七小姐,跟着就会上来非礼,我只不过抢先出手制止他,没让他阴谋得逞。”
田七听得大笑,又觉着不甚雅观,慌忙自怀中掏出一只手绢遮掩,“妹子,你是不知道,这外头的男人啊,”她瞟了我一眼,“尤其穷苦寥落走投无路的男人,都不堪得很,遇到单身女眷,没有不起歹心的,田坎的小心是有道理的,设若今天他没跟着咱俩出来,在这样荒山野岭的大冬天,还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心里冷笑,却也不屑解释。
田心满是怜悯看着我,“七姐姐担心的有道理,可是你看他,瘦弱得仿佛一根稻草样,身上衣衫褴褛,好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呢,要是没了双眼,日后的生计想必会更加艰辛,好姐姐,反正我们也没有损失,不如就饶了他吧?”
田七笑叹口气,“小九你就是心慈,好吧,看在你的面上……”
田心高兴之极,生怕田七反悔,慌忙说道:“谢谢七姐姐,七姐姐是好人,不仅样子好看,心肠更是一等一的好,难怪那些男人们都喜欢你,忍不住的偷偷看你……”
田七伸出青葱一般纤秀手指,点在田心额头上,“小妮子就是嘴甜……”
田心嘴甜不嘴甜我是不知道,她观察人的功夫却是差的,因为她没发现,我起先多看那两眼,压根儿就不是为了田七,实打实都是落看她身上了。
田心――蜀中百年酿酒世家田善本老爷子最小的女儿,锦绣山庄最珍贵的小明珠。
第一章 重碧酒
我之所以会留在剑州,有两个原因。
第一是因为它是重碧酒的故乡。
这里泉水清冽,物产丰富,高粱、大米、糯米、小麦、黑豆,应有尽有,凡是我在中原见过的谷物,似乎都云集于此了,粮食丰足,吃完有剩,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开始,剑州的百姓遂尝试用谷物酿造美酒,过了些年,许是因为气候得宜,许是因为作物甚美,此间的酒酿开始薄有名气,并在外间传扬开,我记得十六岁那年,跟着契苾光将军东征吐谷浑,过赤水川那阵,因为河下深涧乱石激荡,涛声如怒,吓得我两腿发抖,胆颤心惊,不敢过桥,将军解开腰间的酒囊递给我,让我喝酒壮胆,我只喝了小小的一口,但那酒的味道六年后的今天仍然时常在我舌下辗转,真的少有的美酒啊,香气悠久,味道醇厚,入口甘美,入喉净爽,各味谐调,恰到好处,令人饮之忘形。
事后将军告诉我,那是剑州锦绣山庄献给朝廷的贡酒-重碧酒,这种酒水无比的珍贵,锦绣山庄每年只酿造五十坛,其中三十坛运送长安进呈圣上享用,剩下二十坛,早有达官贵人提前两年订走。
将军当时豪气万分说道:“能够酿造出这样极品美酒的人,假使是个姑娘,不管她多么的丑陋,单单为这一口酒,我就愿意娶她做老婆。”
不过这意愿是很难达成的,因为重碧酒是由锦绣山庄的庄主田善本所酿造,彼时将军二十二岁,田善本已经四十有余岁,是剑州、成都府乃至整个中原最有名气的烤酒师,他将田家传承五代的烤酒秘方进行改良,耗费三十年精力,直到四十几岁上,才制出如今名重天下的重碧酒。
第二是因为它足够封闭。
时间在这里仿佛是静止的,空气中飘扬着美酒的芬芳,上至官家富人,下至平头百姓,从来只关心酒酿的甘美,不知道外边大世界变化的风云,当然也就无从知道贞观二十三年的十月初七,西突厥北庭的处月部和处密部叛乱,右豹韬卫将军契苾光集太原、西河、雁门、马邑五州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男子十四万,联合长安五万骠骑西征平乱,大军在进入雷翥海附近的黑崖时,遭到突厥人袭击,十九万人马折戬沉沙,全军覆没,契苾光将军麾下偏将元庆贪生怕死,充作奸细私通突厥,为了向敌主献媚,刺死了将军。
朝廷惊悉这一消息,立即传了悬赏缉捕令,在全国十道、三百六十州府、一千五百七十七县悬赏重金缉拿元庆,提供元庆活人可得十万黄金,提供尸身者可得黄金五万,只提供线索者也可得黄金一万。
那是本朝开国以来数额最大的悬赏令,但告示大街小巷贴足两年,元庆始终没有下落,甚至连他线索也无人提供。
于是有人怀疑,元庆可能根本早就死在从西域回中原的路上了,不在人世久矣,不必再找,官家和捕快们对此是半信半疑,不过天长日久的,渐渐淡了最初的急切心思倒是实情。
这给了我喘息之机,老实说,逃亡了两年,真的是觉得疲累之极,无比的想要休息。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流落到剑州,意外发现此间的民风真是前所未有的纯朴,而朝廷在本地的触觉也迟钝的很,官家对外边纷纷扬扬的偏将犯上案一无所知,两个月后,我大着胆子撕开脸上终年不敢揭下来的面具,挺起佝偻的腰身,洗去头发上的颜色,从一个半百老头子变回二十二岁的本尊,居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那天是三月初三,我站在剑州城高高的城塔上,放眼望去,无端的热泪盈眶,正是仲春之月,城里男男女女穿上新缝制的春装,倾城而出,或到山谷采摘兰草,或到水边嬉戏洗浴,或到郊野宴饮行乐,这样其乐融融的踏青游玩之趣,我若是留在此间,想必也可以略享一二?
那想法钻进我心里,立刻产生巨大诱惑,令我无法抗拒,恰好此时锦绣山庄的管事委托牙婆子,为其开在剑州下属的黄安县农庄找两个体格健壮的男子去种高粱,牙婆子在剑州最繁华的仙岳街上摆摊看人,我拨开人群去报名,扛起四条装得满满的麻袋阔步如飞,牙婆子当场就拍板定了我,开出的条件是每月饷银一两五钱,包吃包住,契约初定是五年,牙婆子问我意见,我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写契约的时候牙婆子叼着旱烟袋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迟疑了阵,说道:“我叫元庆。”
牙婆子头也没抬,蘸了蘸墨汁,在卖身契的末尾写了两字:元庆。
“名字还不错,满喜庆的。”
第二章 进农庄
卖身契签定,牙婆子付给我一两银子的预付钱,随后差人将我带到一个行脚工人惯常居住的路边客栈,要我在此间住着,等另外一个合适人选找定,再一并送过黄安去。
我拿着银子在街上买了几件简单换洗衣服,到了二半夜,趁着大家都睡熟,掀开床榻底下的青砖,挖了个洞,把之前逃亡途中使用过的各类易容器具悉数放进去,填埋妥当,我做得十分细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从这间简陋客栈走出去之后,就要开始过新的生活,那些器具一时半会儿估计是用不着了,带在身上多有不便不说,还有可能会给人发现,生出是非,然而尽管如此,却也不能轻易丢弃,须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三月初七,牙婆子带着我和另外一个叫成才的年轻男子,坐马车赶到位于黄安的锦绣山庄下属农庄,交给农庄一个叫做田柄的管事,田柄对我和成才的体能做过一番简单测试,觉着还不错,遂收留下,付了赏钱给牙婆子,又给她一顿饱饭吃,才打发她走。
随后田柄将我和成才领到后院,说是按照庄子的规矩,新丁进庄,通常都要由管事做一番训诫。
“你们两个听着,我们锦绣山庄,是全剑南道最富有的山庄,黄安农庄是山庄的一处产业,本庄上除了种地的工人,其他丫头仆役、管事帐房等人,全部由锦绣山庄本家指派,统统都姓田,招募来种地的工人则可保留自家姓氏,不必改成田姓。
锦绣山庄的主事老爷名字叫做田善本,他一共有五子四女,最小的九小姐今年十二岁了,九位小主人,包括九小姐在内,个个都是酿酒好手,不过都不及主事老爷,主事老爷酿造的重碧酒名震天下,想必你们两人也有所耳闻。
我们农庄对工人的好,是有目共睹的,这是因为善本老爷子说过,酿酒的根本不在于烤酒技艺和酿造配方,而在于好粮,只有好工人才能种出好粮,因此时刻告诫各管事,千万不可亏待工人,凡是锦绣山庄下属各农庄的工人,只要在庄子干满半年,就可得到一个二进二出的独门小院,允许带家小进来同住同吃,不算饭钱,子女成年以后,若是有心留在庄子做事,自然是欢迎,若是想要外出闯荡,也悉听尊便,但工人和庄子签的卖身契不到期,不得提前解约,契约期满,不肯续签,须得立即离开庄子,除了自家购买的物品,其他一律不得带走,也不得再到其他庄子从事同样劳作,对这一条,你们二人同意不同意?”
成才和我都点头,“同意。”
田柄满意点头,“庄子每天卯时、午时、酉时准点开饭,错过饭点,可以自行到厨房开火煮饭,米面菜蔬随便取用,不扣工钱,但不得盗出外卖,否则一经发现,杖责四十板,赶出农庄,永不叙用,知道了么?”
“知道了。”
又取来两本貌似帐册一样的大书,给我和成才一人一本,“这是在庄子上做事要遵守的各项规矩守则,是庄子生活手册,你们拿去仔细阅读,三月十五我要抽查。”
这也即是说我们有八天时间,我掂量手中书册重量,觉着还不算困难。
但是紧接着田柄又说:“从下午开始,庄子上的师傅会对你们二人做为期五天的专修训诫,你们要认真听讲。”
成才嘿嘿的憨笑,“管事的,训诫期间算不算工钱?”
“算,训诫期满,锦绣山庄那边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会专程赶来做测试,假使结果不能令他们满意,你们将不被录用,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
成才讪讪说道:“管事的,您招了我们来是做粗工下地干活的,做什么还要费这么多手脚?又是训诫又是测试,可不是折腾人么?”
田柄翻了翻白眼,嗤笑道:“你听话不过脑子还是耳朵在家打蚊子压根儿没带出门?我头前不是说过了,主事老爷子认为,只有好工人才能种出好粮,只会挖地干活、不懂粮苗生长的工人,怎么能够算是好工人?”
成才脸红了红,颇是有些不好意思,干笑道:“管事的教训的对,我真是自作聪明。”
我在旁边看得笑,却没做声。
下午开始上训诫课,地点是在农庄西北角上一处大四合院子里,田柄在旁边作陪,顺便监督。
这院子的四周挂满各种高粱叶子、穗子、草秆还有高粱做的各类洒扫用品比如笤帚、簸箕、筐子等,堆得满满当当的,不过因为摆放得整齐有序的缘故,倒也不显得凌乱。
上课的是一位年纪大约五十上下的农人,黝黑面孔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深刻皱纹,双手粗糙有力,蓝布短衣上别着一片木牌,刻有田耿两字,先生指着木牌自我介绍:“这是我的名字,由主事老爷亲自命名,”言语之间状甚得意,仿佛那是莫大的恩典,“主事老爷和我一起下过地,他吃过我种出来的高粱米,连说了三个好字。”
成才趁势跟了一句:“老爷子您可真是好本事。”
没料到田耿翻了个白眼,“我看起来很老?”
“呃……”成才干笑,挠了挠头,“师傅您不老,我这是尊称。”
田耿又翻个白眼,“担当不起,”撇了撇嘴,“古人说过,巧言令色鲜仁矣,只有小人和女人才会动不动就吹捧别人,你看起来不像是女人,难道是小人?”
成才一张脸涨得通红,“我不是……”
田耿板着脸说道:“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小人,说自己不是小人的都是小人,我可不替小人做专修。”
成才大是窘迫,额头上热汗都出来了,很想要解释两句,却又不敢吭声,生怕又说错话。
田柄低声笑出来,“小子,算你倒霉,田师傅是全庄子最青口黑面的师傅,最不喜欢的就是没有本事只会奉承人的阿谀之徒,你记住了,以后别再触霉头。”
成才点头哈腰,“是是,小人记住了。”
田耿瞪了田柄一眼,“田柄,辛苦你这样年年如一日的替我宣传,真是过意不去,你何不直接把我说成阎王爷算了?不必青口黑面这样含蓄。”
田柄打了个哈哈,“开始直呼其名,表示老兄弟你是真的不高兴了,得,我走还不行?晚上收工请你喝两盅,算是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
田耿挥了挥手,“晚上再说吧,赶紧滚,不要妨碍我干活。”
赶走了田柄,田耿正经开始授课,首先讲的是高粱的外形。
“高粱的叶子和茎杆看来有点像玉米,但又不尽然似,和玉米相比,高粱叶子更加肥厚,叶面窄小,有微小的锯齿,割在皮肤上就像蚂蚁咬过一般,不是特别疼痛,但是火辣辣的,也不好受;高粱的茎杆比较瘦小,花朵和玉米花相去无几,是乳白色的,结出的穗子通常呈锤状下坠,成熟的时候是褐色,沉甸甸的埋伏在金叶子里边,只在晚风吹拂时才露出三分丰色。”
说话间顺手捞了几件样本给我和成才观察,一边滔滔不绝。
“高粱喜欢生长在温暖干燥环境中,抗旱耐涝,因此可广泛种植,不受地域之拘役。
高粱的种植可分为春作与秋作两种,春作播种期约在三月底至四月中旬,时间不宜过早,因早期播种气温低,生长缓慢,若是遇到倒春寒,容易枯死;秋作则宜选在五月下旬至六月下旬播种,时间不宜太迟,以免萌芽十分遭遇低温,延迟成熟……”
成才可能对这些常识已经有所了解,听得心不在焉,我却很是专心,关于高粱,在今天之前,我都是一无所知的,田耿所说的每一句话,展示的每一件样品,在我看来,都是那么的新鲜。
晚上田柄安排了工人房给我和成才,吃过晚饭,我细细回想田耿说过的话,一一记录在本子上,成才趴在旁边歪着头看我写字,“对了,我好像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我犹豫了阵,“元庆,二十二。”
成才咧嘴笑道:“我叫成才,家住剑州的白水县,年纪比你小一点点,今年二十一,家里有两个哥哥,以后咱哥俩要好生相处,你写字可真是端正,得空教教我成不?”
第三章 展书法
“不要。”
成才有点不高兴,“为什么?”
我只是笑,将军说过:“教授人技法是件万分辛苦的事,你莫轻易应承人。”
成才伸手在我跟前挥舞,“庆哥,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回过神,勉强笑道:“没什么,我不懂得教人,只会写,你若是觉着我写的好,我可以写多几页,你拿去照着临摹。”
成才很有些眼力价儿,十分机灵的见好就收,“好好,”跟着话锋一转,“庆哥,你有过女人不?”
我楞了楞,无端的笑出来。
“男人只要钻到一起,聊天的话题一定和女人以及征服女人有关。”
成才一拍大腿,“你这话说的真是太对了,”又暧昧凑到我跟前,压低嗓门儿说道,“庆哥,你那家具……”
我听得糊涂,“什么家具?”
成才挤挤眼,“就是你那家伙什儿啊,有没有姑娘……”
“家伙什儿?”突然悟到他所指的含义,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慌忙制止他,“不说这个,明儿还要上课,洗洗睡吧。”急急狼狈出门去外间的院子。
成才在我身后嘻嘻的笑,“庆哥,你肯定还是个雏儿……”
我装作没听到,走到院子中央的天井处,打了满满一桶水,一头栽进去,耳朵埋在水底,接收不到半点声响,却又清清楚楚听到有人在说话:“万恶之首,是为女色,古往今来因为女色破国亡身的例子,比比皆是,我骠骑营的将士都是本朝的精锐,是各路兵种的表率,更加要严格要求自己,是以骠骑营第一守则即是:妻子妾侍,红粉知音,都是吸血的蝼蚁,留恋女色者,不得入骠骑营!”
我抬起头,甩开满头的水珠,仰望夜空,星子寂寞闪烁清辉,入夜的农庄静寂如幽谷,偶尔听到几声鸡犬啼叫,成才在里屋哼小曲儿,哪里有人说话?
说话的那人,早在两年前已经埋骨在无垠瀚海。
我蒙住双眼,头发额间的水流渗进眼睛里,集结成团,热热的滚来滚去,不管如何的阻止,挣扎半晌之后,到底还是顺着指缝丝丝缕缕的泄露出来。
三月初八,专修训诫结束之后,住在剑州城内的大公子田垅和二公子田枢果然从锦绣山庄赶来,考核我和成才。
两位公子面容有七八分相似,身短腿短,上半边身子粗壮健硕,肌肉纠结有力,微微有些驼背,样子不能说是好看,也不能说是难看,普通人长相,但两人红通通的酒糟鼻子破相不少,多少有点妨碍观瞻。
不过,据说这是做烤酒师傅必须付出的代价,因酿酒时候一要频繁搬动酒瓮,以使受热均匀,二要时时弯腰盯住酒瓮里边的酒糟发酵火候,又要品尝酒糟和酒敷味道,天长日久的,烤酒师傅大多都长成了两位公子这幅尊容。
今次的考核采用的是笔试,因为锦绣山庄在黄安这边的庄子只种高粱,其他的杂粮一概不种,所以卷子内容都和高粱有关,包括高粱如何种植,如何收割,如何暴晒和收藏才不会变味等题目,全部都是田埂训诫时候说过的,我一一做有笔记,现在一字不差的默写出来交卷;成才没做笔记,但他脑子好使,记性极佳,一边写一边仔细回想,最后也做了个七七八八。
不大功夫田柄把卷子改出来,交给两位公子,我和成才垂首站在旁边,偷眼看去,大公子没什么表情,二公子脸上却有淡淡笑容,看那情形,仿佛是感到满意。
成才偷偷对我眨眼,做了个鬼脸,用口型说道:“咱过关啦。”
大公子对着卷子出了会神,问道:“你们两个,谁是元庆?”
我心里打了个突,迟疑片刻,说道:“小人是。”
大公子抬起头,打量我一阵,“你的字写的不错,都是谁教的?”
我没做声,良久说道:“没人教我,自己胡乱写的。”
大公子摇头,“你写的字,笔势圆融遒劲,外柔而内刚,初初看时只觉字字如裙带飘扬,再看时却又觉其束身矩步,有不可侵犯之色,这是太宗年间的礼部尚书虞世南大人书法独有的特色,不是胡乱写能写出来的。”
我暗自吃惊,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样的穷乡僻壤居然有人懂得虞世南的书法,斟酌良久,说道:“大公子真是好眼力,小人以前在长安住过,因为喜欢虞世南大人的书法,遂照着他作品临摹过。”
大公子眼中波光闪动,“虞世南大人在贞观十四年过世,他所留为数不多的作品如今已炒卖成天价,你居然可以照他作品临摹,你在长安是做何种营生的?”
我不慌不忙回答:“回大公子,小人在长安的书学院做过裱画师,时常替人裱画,这当中不乏有虞世南大人的真迹作品。”
大公子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二公子笑着说道:“不然还能是咋样,大哥,你就是疑心病重。”
大公子解释道:“二弟,你不明白,我是担心他有来头,你也知道,本朝开国以来,书法一脉,一直是虞世南、欧阳询和褚遂良三家鼎立,三人各有风采,欧书森严,褚书飘逸,虞书冲和,三人之中,又数虞世南大人最得太宗和现如今的圣上喜爱,这导致了如今朝野文人士大夫们都争相学习他的书法,我每年护送贡酒进京,见过的文人雅士作品也不在少数,可是还没有哪一个有元庆的功力,”他若有所思看着我,“我倒没有别的顾虑,就怕他不是普通人……”
我背后汗湿一片,一颗心几乎要自口中蹦出来。
二公子笑出来,“那哪可能啊,你看这汉子,双手骨节粗大,容颜憔悴不堪,俱是劳苦之色,一看就是做苦工的材料,即便写出来的字勉强还算入眼,那也必定是下了无数苦功偷师学来的,有身份地位的人,谁肯费那力气?”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一件事,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真是瞌睡时候天上掉枕头,有件事这汉子去做正合适。”
“什么事?”
“九妹那本酒经,到现在还没找到人誊写呢,不如让他誊算了,你觉如何?”
大公子微微皱眉,说道:“做什么要找人誊写,用九妹的原本不行?”
二公子苦笑道:“那本酒经要和今年的贡酒一起送进宫,九妹的原本一看就是女子手笔,我担心生是非。”
大公子不以为然道:“能生什么是非?”
二公子笑叹道:“大哥,你就是专心在酒酿上头了,为人处事,总还是少了一点心机。”
“这话怎么说?”
二公子苦笑,“这叫我怎么跟你解释……”
成才眨巴眨巴眼,不知死活的说了一句:“我估摸二公子那意思,多半是主事老爷不欢喜送九小姐的原本。”
二公子面色一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喝道:“大胆!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成才赶紧双膝跪在地上,“小人该死。”
大公子沉吟了阵,问成才:“你说老爷不欢喜九小姐的原本?”
成才偷眼看二公子,呐呐的不敢说话。
大公子看在眼里,和颜悦色说道:“你但说无妨。”
成才干巴巴的笑,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小人斗胆问一句,咱山庄今年进呈的贡酒,是不是主事老爷亲手酿造,期间有参照九小姐那本酒经对配方做了改良?”
大公子点头,“是,”顿了顿,“不过只是非常微小的一丁点变动,做出变动的酿品已经单独另存一品,作为新品样本,连同主酿一起,准备送进宫。”
成才说道:“那就是了。”
“什么意思?”
成才认真说道:“大公子试想,如果九小姐的原本酒经连同新品样本一起进宫,圣上见到酒经内文,知道是出自九小姐之手,他对九小姐就存了一个印象,又设若新品样本很得圣上喜爱,它势必就会成为第二年贡酒的主酿,但这主酿的酿造人可就不是主事老爷,而是九小姐了,因为用的是九小姐的改良配方。”
大公子怫然道:“难道你以为我爹会介意九妹强过他?真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之之腹!”
成才说道:“大公子,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主事老爷当然不会介意九小姐强过他,但他不得不考虑锦绣山庄和田家的未来。迟早有一天,九小姐会嫁人,嫁人之后,就不再是田家的人,最好的重碧酒自然也就不再出自田家,而是九小姐的夫家,到那时节,锦绣山庄这天下第一酒庄的名头,很有可能就会保不住,有了这层顾虑,主事老爷怎么还会欢喜送九小姐的酒经原本进京?”
大公子顿悟,“是了,我怎么没想到。”
二公子叹了口气,“大哥,你那脑袋各路想法都是直来直往,哪考虑得到这些弯弯曲曲的东西,”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看着我和成才,“这两个工人倒是有趣,一个脑子好使,一个手上有功夫,加以培养,保不准能堪重用。”又感叹了一声,“现如今有想法有能力的人越来越少,队伍不好带啊。”
大公子笑骂了一句:“听你贫嘴,我明儿就差人把小九的酒经原本送到黄安庄子,让元庆重新誊写一遍,赶在四月之前完工,跟贡酒一并进京。”
第四章 誊酒经
大公子和二公子在庄子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就动身回剑州了,临走之前嘱咐管事田柄,要对我和成才格外留意培养,田柄唯唯诺诺称是。
两位公子走后,田柄请了我和成才到他书房,客气的表扬了一通,说今后有何种希望要求都可提给他听,他会尽力满足,成才趁机要他免除三月十五的生活守则抽查(成才虽然记性好,但实在不是个爱读书的人,那本生活守则简直是他的催眠符,每次一翻开就会睡着,屡试不爽),田柄无可奈何的同意了,但由此带来的恶果是:我们不得不从三月初九就开始正式作业(田柄说不抽查意味着我们提前转正)。
我和成才分到的第一份差事是翻地,地点是在西山农场。
黄安地处剑州平原的腹地,这里风调雨顺,土地肥沃,种植的谷物和豆类甘美多汁,是酿酒的好材料,因此剑州辖内各大酒庄都纷纷在此间圈地,锦绣山庄尤其财大气粗,已经买下了黄安一半以上的耕地,共计约有七百多亩,分成三个大农场,即:西山农场、鲁店农场和鹿头农场。
三大农场统一由黄安农庄的管事田柄全权处理,这当中,西山农场最大,有四百多亩,常年在西山农场劳作的工人大约有一百多名,均是年轻力壮的棒小伙子,干起活来以一顶十,饶是如此,每每农忙季节,田柄还是会到集市上雇佣一些成年男子到农场做短工,帮忙耙地下种、收割打晒。
高粱是喜欢浅长的植物,它的苗子都不长,所以播种的时候不可太深,在土下一指深浅就足够了,以免苗子不能冲头,高粱地不能用犁头犁,须得人用锄头一锄一锄细细翻土,锦绣山庄的农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大片大片的耕地分割得四四方方的,每个工人负责一小格,相邻两个工人交叉检查耕作是否合格,为了避免联合作弊,还专门安排有经验丰富的师傅来回行走抽查。
按照田柄分配的任务,我们每天要翻四格以上的地才算完成任务。
这真是个劳苦的体力活,强度大且不说,我用锄头还十分不熟练(以前没有见过这农具),半天下来,手心就磨起水泡,腰酸背痛得直不起身。
成才比我更加不幸――他使岔了力气,结果扭到了腰。
我劝他回去休息,他咬牙摇头,“管事的说了,我们俩今天得把这片地翻完才能回去,我要是先走了,你还不得干到二半夜?”
他说的有道理,我也没再坚持。
一直到入夜十分,两人才勉强把活儿干完,扛起锄头相互搀扶着宛如八十老汉一样,颤巍巍的回到庄子,胡乱吃了几口饭菜,打来清水擦过身体,倒头就睡下了。
第二天清早我醒来的时候,很惊奇的发现,竟然想不起来昨夜做过的梦,这是两年来从未有过的情况。
没有一望无际的瀚海沙砾,没有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没有凄烈的战马嘶鸣声,没有滚滚如泉水暴射的鲜血,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安宁香甜了。
我真喜欢这样的生活,如果每日艰辛之后都可有如此优质的睡眠,我宁愿日日艰辛。
与之相比,成才就没那么幸运了。
早晨见他满眼都是血丝,想必因为腰伤的缘故,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辗转反侧得十分痛苦。
疼痛最耗费人的精神,出工的时候成才没精打采的,拖着步子磨磨蹭蹭走在我旁边,懒洋洋的问我:“庆哥,你捡到什么宝贝了,这么高兴,一早上眼角眉梢都在笑。”
我伸手摸了摸脸颊,“有么?”
成才用力点头,“嗯,有。”
“可能是因为睡得好的缘故吧。”
“你以前睡的不好?”
“嗯。”
成才歪着头看我:“我娘说过,只有心事沉重的人才会睡不好,你有心事?”
我摇头,“没有。”我确实没有心事,有的只是负担。
正说话间听到有人在背后喊:“元庆,站在原处不准动!”
我惊得魂飞魄散,刹那间以为自己身份被人识破,官家差人来捉拿我,下意识就想发足狂奔,下一秒又听到来人说道:“九小姐的酒经送来了。”
虽然惊魂未定,却也听出来那是管事田柄的声音,想起大公子确实是说过,要差人送酒经过来要我誊写,这才略感心安。
成才好心用他袖子擦拭我额头的冷汗,“庆哥,你怎么了,脸上白惨惨的,好像丢了魂儿似的,管事的吓到你了?”
我勉强笑道:“是有点。”
成才摸了摸下巴,“庆哥,你咋这么胆小?”
我苦笑道:“天生的,小时候老鼠吃多了。”鼠胆最小。
成才惊奇的瞪大眼,“真的假的?”
我笑道:“都不是,煮的。”
成才气得笑出来,狠狠捶我一把,“你消遣我呢。”
说话间田柄气喘吁吁跑上来,也顾不得擦汗,自怀里摸出一份绸缎包裹住的小小四方盒子,递给我:“元庆,大公子差人送来九小姐写的酒经,给你半个月时间,原封不动誊写一份给他。”
我把锄头交给成才,又在身上擦了擦手,这才接过锦盒,小心打开来看,里边放有一本薄薄册子,封面用娟秀的隶书写着两字:酒经。左下方有一方印鉴落款,写的是:上善若水。
田柄解释道:“这是九小姐的印鉴。”
我取出册子,小心翻阅,发现内容还不少,满满当当足足五十几页,“管事的,字数这么多,我担心半个月时间不大够。”
田柄擦了把汗,“没有办法,这册子要跟贡酒一起进京,五月初五送达长安,剑南道不好走,得提前一个月出门才行。”
“那么我就四月初交给你?”今天是三月初十,如果四月初交誊写本,意味着我将有二十天时间赶这差事。
“不行啊,九小姐说了,写完要先给她校订过才可以送出,所以时间上预留了几天。”
这要求也算合情合理,“但是问题的关键是,我白天要翻地,只得晚上才有空。”
田柄连忙说道:“这个你放心,大公子特别交代,册子誊写完成之前,你都不用去翻地,不仅如此,还给你分配有一间书房,方便你静心作业。”
这下轮到成才跳脚了,“那地咋办?总不能叫我一个人翻两人份的吧。”
田柄贼恁嘻嘻笑道:“马上就要春耕了,地能等,高粱可不能等啊,辛苦你了,成才。”
成才直着脖子说道:“管事的,这安排不公平,凭什么两个人的地要我一个人翻?”
田柄面色一沉,“好个成才,来庄子才几天,什么本事没学到,胆儿倒是养肥了,地皮都还没踩熟,就敢跟我理论公平,叫你干活你就去,再罗嗦扣你工钱,我记得你好像是很缺银子花的。”
成才脸色变了变,吐了口唾沫在地上,愤愤然说道:“好吧,胳膊扭不过大腿,发工钱的爷台最大,一个人翻就一个人翻,我翻,我翻到半夜去,就不信我翻不完……”气哼哼把锄头甩到肩膀上,迈开步子准备走人。
田柄等他走出老远了,轻飘飘的喊了一句,“翻完工钱加一倍。”
“啊?”成才立刻一路飞奔的摇着尾巴赶回来,眉开眼笑道:“管事的,你说话可要算话。”
田柄似笑非笑看着成才,又加了一句,“翻不完工钱扣光。”
“啊!”成才无语了,可怜巴巴又义愤填膺看着田柄,看起来好像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
田柄愉快的笑,“还不去干活,是不是不想拿工钱了?”
成才恨恨瞪着田柄,双眼连放毒箭,将田柄射成箭垛,“算你狠!”大步流星赶去农场。
随后田柄带了我去农庄的理事院,打开一间朝阳的书房,吩咐我留在此间作业,留下钥匙就走了。
一整天到晚上,我都在书房里边誊书,足不出户,奋笔疾书,中饭和晚饭由仆役送到书房,一直到三更天,鸡叫头遍了才停笔,收拾好东西回到工人房,意外发现屋子里边亮着灯,推门进去,就见成才守着油灯,趴在桌子上睡得一塌糊涂,口水甚至弄湿了他半边衣袖。
我轻手轻脚把册子放到卧榻上靠里的地方,走到成才跟前,轻轻摇醒他:“成才,起来去床上睡。”
成才睁开眼,迷糊了两秒钟,回过神来,“庆哥你回来啦,我等你等得睡着了?”
我笑着点头,“你一个人翻地很辛苦,所以我想要尽快写完了,赶去帮你。”这当然也是原因,不过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真正的原因是,我很不喜欢写字,觉得那实在是比翻地难捱一百倍不止的苦役,希望尽快结束它。
成才恍然大悟,又抱怨道:“那也不能这样拼命不要身体。”
我拍了拍自家胸膛,故作豪气道:“放心,我健壮如牛,熬得住的,倒是你,以后不用再给我等门,累了就早点睡觉吧。”
成才憨厚的笑,“我担心你夜间回来,屋子里边黑抹抹的,会害怕。”
我失口笑出来,“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会怕黑?”
没想到成才很认真看着我,“庆哥,我知道你怕黑,你每次睡觉都拼命抵着墙,黑抹抹的地方让你没有安全感。”
我哑然,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怕黑的。
第五章 九小姐
三月二十五的早晨,我交了酒经的誊本,离开奋战半个月的书房,扛起久违的锄头,赶去西山农场翻地,因为临近播种期,整个西山农场地头已经翻的差不多,新鲜的泥土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朴实味道。
暮春时节,草叶钻出地面,绒绒绿意遍山遍野的蔓延,各种红色、黄色、白色的小花散落其间,发出脉脉幽香,柳枝修长,枝叶扶疏,像情人温柔的手,我掐了一根细嫩的柳叶,放在嘴边轻轻吹,声音悠扬婉转,想起十一二岁在家乡放牛的情景。
我十二岁从军,十四岁入骠骑营,十六岁提拔为将军的偏将,十八岁晋升副将,二十岁出征西域,二十二岁在乡间僻居,这十年际遇,几乎比某些人一生都更动荡。
而未来会如何呢?
我不得而知。
三月二十五,整个西山农场的地全部翻完,开始着手准备播种。
拣种师傅从通风干燥的种子仓库里边搬出一麻袋一麻袋的高粱种子,分给不同的点种师傅播种下地。
点种是个多少要求一点技巧的活路,一般不找新手做,我和成才遂得以幸免,可以偷空休息几天。
按照本地的风俗,为了使高粱种子能够尽快发芽,点种之前,每个农庄都会举行祭祀活动,黄安农庄的祭祀据说通常都是由剑州山庄派人来主持的,有时候是善本老爷子本尊,有时候是大公子或者二公子。
三月二十七的早晨,快报称从剑州锦绣山庄赶来的祭祀主持将会在上午抵达黄安,田柄随即安排了黄安农庄五六十名有点资历叫得上号的师傅,收拾齐整,等在大门口迎接,其他没资格的长工短工仆从杂役――包括我和成才――则远远的围在官道两边,准备一睹贵人的丰姿。
一直等到中午十分,贵人终于莅临。
这次从官道上款款行来的是一顶软轿,但却又不是普通女眷乘坐的软轿。
那是一顶八人大轿子,抬轿的八名壮汉身材虽然矮小,但是步履沉稳,行动一致,前进后退步伐分毫不差,一看就是久经训练的,轿子前后左右跟着四个丫头,个个生得粉雕玉琢,衣着虽然不张扬,但面料出奇的金贵,俱是上等丝帛绸缎,裙角、衣角、袖口等细处用的是双面挑织蜀绣,那是顶顶上乘的绣品,和苏绣杭绣并成三绝,是许多富人女眷梦寐以求的装饰精品。
成才扒开一个高个子长工,挤到前边,看着四个丫鬟,频频咂舌,“丫头都穿的这么阔气,里边的小姐更加不用说了,”一边说一边搓手,那模样活脱脱像个急色儿,“庆哥,你猜轿子里边会是谁?”
我笑着说道:“人出来的时候就会看到了。”
成才满怀期待说道:“老天真是青睐我,据说田家三个成年的小姐,都美得像仙子,我今天可有眼福了。”
我淡淡说道:“是吧?”
成才眨巴眨巴眼,笑着说道:“庆哥,你好像完全没有好奇心,每时每刻都好似老僧坐定,”他歪着头看向我,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我很费解,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他悄没声儿的凑到我跟前,“庆哥,你一定有秘密,快说给我听看。”
我只是笑,不着痕迹退到一边,就在这时轿子抬到农庄大门口,有仆从拿了矮凳摆在轿子边上,头前两个丫头上去,打起轿帘,一只手率先伸出来,搭在丫头手臂上,众人都摈住呼吸,下一刻一个梳着垂髫髻的小少女低着头出来。
田柄慌忙过去,“九小姐,辛苦你了。”
成才顿时忘记追问我的秘密,吃惊的瞪大了眼,“怎么会是九小姐?”
我微不可闻的笑,也难怪成才吃惊,九小姐才只十一二岁,善本老爷子派她主持祭祀,着实是大胆,不过,这似乎也说明,老爷子对九小姐的器重。
等一行人进了农庄,众人看完了热闹,纷纷做鸟兽散,成才抓住我,大是失望又百思不解的问道:“庆哥,怎么会是九小姐呢?”
我笑着反问他:“你希望是哪位小姐?”
成才痒痒然道:“五小姐六小姐七小姐,任何一个都可,全部漂亮的很,也还没婚配,想娶她们的男人多如过江之鲤。”
“你想挑一个做妻子?”
成才打了个大哈哈,“我这种平头百姓,哪敢指望攀上田家的高枝,不过是想趁她们还没出嫁之前,看上一眼两眼的,解解馋也好。”
我笑着说道:“九小姐也不错啊。”
成才甚是挑剔的评价:“模子是不差,可惜还没长开,没有女人的味道,”他把手放在胸前做个比划,“那里估计还没破土动工呢,最多只有樱桃儿大小……”
我尴尬之极,苦笑道:“成才,你可否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话题?”
成才贼恁兮兮的笑,“庆哥,你以前难道是个和尚?恁正经的,”暧昧瞄我身上某处,“你该不会是那里……”比划个手势,“有问题吧?”
我脸颊一热,“不要胡说八道。”转头快步走开。
成才在我后边追,“庆哥,庆哥别生气嘛,跟你开个玩笑,等等我……”
晚上庄上举行迎神祭祀活动,成才出门去看热闹,我独自一人在工人房补袜子,有人在外间问道:“元庆在不在?”
我慌忙跳下床,穿上袜子,套上鞋子,“我在。”打开门,发现门外边是日间见过的一个九小姐的丫头。
丫头上下打量我一阵,说道:“我们九小姐有请你去一叙。”
我心里打了个突,沉吟片刻,婉言说道:“天色已晚,孤男寡女的,怕是有些不妥当,要不改在明天?”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夜间外出,容易被人伏击,我不想冒险。
丫头当场笑成了一只掩口葫芦,“真真是稀奇,我们九小姐都不在意名声,你倒在意上了,你可知道剑州有多少人朝思暮想的渴望得到九小姐接见?”
我含蓄说道:“小人也是为九小姐闺誉着想,不希望她白玉有暇。”
丫头笑道:“你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在场的除了九小姐,还有田柄田耿两个老头子,不是九小姐单独和你会面。”
“话是不错,可是九小姐今天长途奔波的,实在劳累,莫如先休息一晚,明儿再找我也不迟。”
丫头笑出来,索性单刀直入,“九小姐说了,今天非见到你不可,你这样推三阻四的,是不是觉得我面子小请不动你,要田柄亲自出马才肯移架?假使果真如此,我这就回去通报,让那个老头子来就是了。”
我啼笑皆非,“不是那意思……”
丫头似笑非笑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苦笑,沉吟片刻,无奈说道:“好吧,我跟你去。”
丫头吃吃的笑,故意说道:“委屈你了。”
我苦笑不已。
丫头带着我穿过工人房,进到农庄主人别院,门口站着那八人大轿的轿夫,个个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看来似是全无戒备,近身时候始觉其暗含咄咄逼人的压力,以我多年在战场上和逃亡过程中训练出来的敏锐直觉,我完全有足够理由相信,这八人不仅仅是轿夫,还应该是九小姐的贴身护卫。
别院的正厅灯火辉煌,已经摆好丰盛酒宴,九小姐坐在正中央,身后是日间所见的她另外三名丫头,田柄在左垂首,田耿在右垂首,另还有几个四旬上下的师傅作陪,但是叫不出名字。
头前引路的丫头回身关上正厅朱漆木门,笑盈盈对九小姐说道:“九小姐,人我请来了,外头门也堵上了,随便你咋料理他。”
我心下一沉,以为是掉进了陷阱,暗自后悔没有把藏在枕头下的短刀带在身上,但随即又想,即便带上短刀,也是不可轻易使用的。
凭心而论,以我的能力,要料理正厅这几人,加上门外头那些近身护卫,都不是难事,甚至要我踏平整个黄安农庄,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没有吹牛说大话,三年前,衢州刺史陈岌纠集十万之众,发动叛乱,十日不到,就攻占了七城,圣上派将军带着两万骠骑营兵士紧急出征平乱,我们在衢州的马猎山谷和陈岌部鏖战,以两万之众,对抗十万叛军,最终以寡敌众,将十万人马斩杀殆尽,将军一人就杀敌一千多人,事后提了陈岌人头进京,靠着这颗人头,骠骑营成功扩充到五万人的编制。
我记得很清楚,在那一战中,我一共杀了七百二十四人,仅次于将军。
但是,今日不同往昔,往昔将军是我的归属,他在哪里我在哪里,今日黄安农庄却是我的归属,我若是不想继续过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逃亡生活,就不能轻易动杀念。
反复思量过,咬紧牙关,单膝跪在地上,“九小姐,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
众人都愣住了,田耿率先笑出来,对引我来那丫头说道:“烟霞,我都说了这孩子心眼实诚,你还不信。”
那丫头也笑了,颇是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过来扶起我,牵到下垂首一个空位子坐下,“我同你开玩笑呢,你誊写的酒经,九小姐仔细校对过,发现有好几处地方,经你润色之后,比原本更加出彩,因此有心请你喝酒酬谢,我之前那句,不过是玩笑,谁让你未经九小姐的同意就私自修订她的原本,虽然结果是好的,但是藐视主人威严,终究也不该是工人该有的品行,你说对不?”
我听得微笑,明知她此番话乍听似是赞誉,主旨却是薄责,捍卫九小姐的威严之余,更暗中替自己开脱,却也不和她不计较,诚恳说道:“烟霞姑娘教训的是。”
此时才发现,九小姐手中拿着的,正是我那本酒经的誊本,她翻开扉页,看了一阵,沉吟片刻,问我道:“元庆,我听哥哥说,你的书法是自己照着虞世南大人的书法真迹自学来的?”
我点头道:“是。”
九小姐轻笑,甚是坚决的摇头,“我不信,你的书法方正平稳,法度严谨,意境深远,非经名师指点,是很难达到这样境界的,你可否告诉我,究竟是跟谁学的?”
第六章 我师傅
我沉默着,没作声。
叫做烟霞的丫头低声催促:“九小姐在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我想了想,指着旁边一盏十六面开用来做遮掩的双面蜀绣水鸟山花屏风说道:“九小姐你觉着这屏风好看么?”那屏风绣工精良之极,织锦上各种水鸟山花,均是栩栩如生。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众人都觉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看着我。
九小姐眼波流转,想了想,说道:“好看。”
我接着说道:“那么你知道绣这屏风的绣女是谁?”
九小姐摇头,“没问过。”
烟霞笑着接口:“我知道,是我们剑州锦绣山庄管家田大光的女儿田丝丝去年的绣品,叫水鸟山花,去年她还绣了一幅双凤朝阳,连同田家的贡酒一起进京,献给圣上,据说很得圣上喜欢呢,顺便说一句,她是我的好姐妹。”状甚有荣与焉的样子。
我说道:“烟霞姑娘,田丝丝的师傅你可知道是谁?”
这下轮到烟霞摇头,“不知道,没关心过,”顿了顿,忍不住辩解道,“绣品好坏,端的是看个人的绣艺,和师傅并没有多大关系的吧,学艺贵在个人的悟性和慧根,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再好的大庙都有偷懒的和尚,再好的师傅也都有上不得台面的徒弟,对吧?”
那个对吧问的是九小姐,但九小姐沉吟着没作声。
我接口说道:“对的,确实如此,个人的成就,和师傅的关系其实并不大的。”
所以九小姐你就不必再追问我师傅是谁了。
九小姐心窍玲珑,略一思索,已经明白我的意思,抿嘴笑道:“元庆,你倒是个会说话的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她面容一整,“我还是要知道你师傅是谁。”
我踌躇了阵,问道:“可否告诉我是为什么?”
九小姐目不转睛看着我,脸上红霞微露,细声细气说道:“去年四月中,我和父亲和哥哥们护送贡酒进京,在长安遇到一位官人,写一手漂亮的虞世南书法体,我非常喜欢,就想拜他为师,可是他却不答应,说他不是虞世南书法体的正传弟子,没有收徒的权利,要我去寻正传弟子拜师。”
我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躲开这十二岁的小女郎明若秋水的双眼,不安的想,她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九小姐微微一笑,“于是我问他,虞世南大人的正传弟子是谁,元庆,你猜他说是谁?”
我额间冷汗涔涔,好像被毒蛇缠绕住,呼吸维艰,遍体生寒,虞世南大人在生的时候,和将军的父亲契苾何力是至交好友,同时也是将军的习字师傅。
烟霞看出点苗头来,笑着接了一句,“难道就是元庆?”
田耿和田柄也大是惊讶,两双老眼齐刷刷看着九小姐,巴巴的等她揭晓答案,田耿小声嘀咕道:“应该不会吧?有这么神奇?”
九小姐顿了顿,说道:“不是元庆。”
烟霞问道:“那是谁?”
九小姐说道:“是契苾光将军,那位官人还送我一幅将军抄写的般若心经片段给我欣赏,并与我说了许多将军的事迹。”
我一颗心沉到谷底,呆呆看着九小姐,暗自想,难道她从我写的字中看出将军的影子,猜到了我和将军的关系?或者是在长安见过我两年前的画像,进而猜出了我是谁?我要不要赶在她说出我来历之前杀掉她?
杀人的想法在心中一闪而过,又立即打消,骠骑营第二守则写得很清楚:不可妄杀。
那就只剩最后一个办法:打昏所有在场的人,跟着赶回剑州的行脚客栈,找到我藏在客栈房间床榻底下那包裹,继续从前的逃亡生活。
田柄问道:“于是你就去找那将军了?”
九小姐摇头,“没有,我去得迟了,契苾光将军两年前带兵出征西域,在瀚海之中遭遇叛变,将军连同他率领的十九万将士,全部玉碎。”
田柄扼腕,“可惜了……”
烟霞笑着说道:“先不着急将军的事,咱一宗了一宗,九小姐,讲了半天,元庆他既然不是将军,那么他是谁,什么来历,你可知道?”
我拿定主意,气沉丹田,准备等九小姐一开口说我是将军叛将,立即飞扑过去,打昏她带走作为人质……
可是没想到九小姐却笑,轻描淡写说道:“元庆就是元庆,我们庄上的工人。”
我愣住了,九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烟霞吃吃的笑,“九小姐,你唱的到底是哪出啊?奴婢都给你搞得糊涂了,我当然知道他是农庄的工人,可是你扯了半天书法啊将军的,心里存的又是什么念头,直接说出来可好?奴婢没你那副玲珑心肝,完全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九小姐轻叹口气,小少女明秀的双眼露出一丝惆怅,“我和爹爹逗留长安期间,又听很多人讲起契苾光将军的事,觉他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
我心下一酸,这话虽然有夸大之嫌,但将军一生光明磊落,顶天立地,就算不是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至少在本朝的青年武将当中,是一时无二的。
听到九小姐继续说道:“始终不相信他会埋骨西域,以为他大约是打仗打得累了,于是诈死隐居在某处……”
其实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是这样,但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知道,情况不是这样,将军确实死了,我那一刀穿胸而过,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的。
他是在我怀中落的气。
“元庆的书法写和将军的书法像极了。”
我从军的时候并不识字,调任将军亲兵卫后,是他手把手教会我读写,我的字像他那是理所当然的。
“我最初以为他就是将军,所以特意的从剑州赶过来想要与他一晤,结果发现他不是。”
烟霞吃吃笑道:“九小姐见过将军画像?”
就小姐摇头,“没有。”
“那怎么恁肯定元庆不是将军?”
九小姐叹了口气,说道:“他没有将军的风骨和气势。”
烟霞立即大点其头,附合道:“不错不错,我头前说要料理他,此人立刻就跪在地上,骨头真是软的没有话说。”
我苦笑不已。
田柄说道:“还有,他一进门就东张西望,紧张四顾,宛如做贼一般,哪里有半点将军该有的气度?”
田耿也来雪上加霜:“是啊,你看他落座的姿势,悬着半边身子,随时准备拔足飞奔的样子,好像是来此间做贼的一般,哪个将军会生得这样胆小猥琐?”
我啼笑皆非,却也必须要承认,这些话虽然刻薄,但观察入微,全部都是实情。
九小姐意态阑珊,到底是个小孩子,她乘兴而来,却发现我是个假货,因而倍觉扫兴,在坐各位又都是她下属和奴婢,也用不着掩饰自家失望,遂拿了银筷百无聊赖戳跟前那碟莲蓉点心,烟霞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出来,提点她一句:“元庆其人虽然不是将军,好歹他写的字总算是不错,不然也不会哄住小姐的法眼,既然今年老爷吩咐你不必跟他一起护送贡酒进京,小姐不如就留在此间,跟着元庆学习书法,也是不错的。”
九小姐想想也对,“说的是,”立即吩咐田柄,“给我安排一间房,我要小住一阵子,”她指着我,“还有,把元庆调来给我用。”
第七章 旧歌谣
当天夜间,回工人房的时候,成才正在桌子旁边就着油灯写东西,见到我推门进来,慌忙抓起来藏在身后,神情极度不自然的笑道:“你回来啦,去哪里了?”
“主人别院那边,九小姐找我。”
成才疑惑问道:“找你做什么?”
我迟疑了阵,避重就轻道:“她觉着我写的字好,想要我教习她。”
“你答应了?”
我苦笑,“这种事情,我哪有说不的权利?”说完轻声叹了口气,这真是件苦差事,我十分不喜欢做,“管事的说了,从明儿开始,我白天就去主人别院教九小姐写字,晚间回工人房来休息。”
成才酸溜溜的说道:“老天爷怎么这么照顾你,什么好事都会给你摊上。”
我笑了笑,“你听过古人那句话没有,福兮,祸之说倚,世间的事哪有绝对好坏,不都是个未知数么?”顿了顿,状甚随意的试探问道,“你刚刚在写什么东西?”
成才面上一红,扭捏起来,满不好意思的将身后的纸头拿出来,摊开在桌子上,“我在练字,本来想要问你借笔记来参考,可惜你不在,只得凭着记性,模仿你笔法,写的丑陋的很。”
我笑道:“练字可是个苦差事,枯燥无味,又很操劳人,难得你有这心思,”扫了一眼他写的东西,突然怔住了,脸上笑容冻结,“你在哪儿知道这歌谣的?”
平整的黄纸上,歪歪斜斜写着几行字,正是成才的手笔,虽然生嫩,但是也可大约看出,是在模仿我的写法,但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纸上写的字。
契苾汉子铁勒儿,少时三箭定天山,走马五右平兰会,横刀黄流阻河源。
那是一首赞颂将军的歌谣。
将军的父亲契苾何力是西域契苾部落的首领,契苾部落是铁勒部的七个部落之一,所以说将军是契苾汉子铁勒儿,将军七岁的时候,契苾何力老将军带着契苾全部落共计一千三百多人入中原,太宗皇帝将其安置在西北的甘凉一带,并封老将军为左领军将军。
贞观九年,铁勒部在天山附近屡次袭击大唐西域驻军,老将军带着将军出征扫北,和铁勒交战于天山脚下,铁勒人派十余员大将前来挑战,老将军让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将军迎战,将军连发三箭,敌人三员将领坠马而亡,铁勒顿时阵脚混乱,老将军指挥大军趁势掩杀,铁勒十三万大军不战,全部下跪投降,铁勒人元气大伤。
将军因此一战成名。
此所谓少时三箭定天山。
随后老将军带着将军转战天山,继续北进,最后将铁勒首领叶护三兄弟全部生擒,押送回长安交给太宗皇帝发落,从此铁勒衰落,西域回纥各部也因此心生寒意,再不敢扰攘,彼时回纥各部在西域左控五原,右带兰会,黄流绕北,崆峒阻南,天山一战之后,这片区域从此安宁下来,所以有将军走马五右平兰会,横刀黄流阻河源之说。
这首歌谣在外间,尤其是长安和甘梁地区,流传是很广的,几乎人人都会唱,但是在黄安这样偏僻又与世隔绝的地方,出身农家的少年成才怎么会知道?
我压低嗓音厉声喝道:“说,你怎么会知道这歌谣?”心念千百转,他若是说不上来,我要怎么对付他?
成才挠了挠头,朴实无华脸上露出难为情笑容,“庆哥,这个实在是我的秘密,可是我和你这样要好,告诉你其实也无妨,但是你别胡乱泄露给别人,”他踌躇了阵,“这歌谣从我相好那里听来的。”
我追问道:“你相好是谁?”
成才呐呐道:“你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就是锦绣山庄大管家田大光的女儿田丝丝,我就是因为她才离开白水来黄安农庄做工人的,其实我在白水,有开一个兵器铺子,生意还满不错的呢。”
我沉吟着没做声,紧张思考成才说辞的可信度,本朝的绣品和前朝相比,要求更加精致唯美,上乘的绣品,不仅要绣功要精湛,丝帛要上乘,绣品图画文字传承的意境也要深邃悠远,值得回味,因为这一价值取向,本朝的绣女们为了使自家绣品出类拔萃,大都会去学习一些诗词歌赋,有些厉害的,甚至还能和文人唱和。而我之前在别院正厅所见到那副据烟霞说出自田丝丝之手的水鸟山花屏风,也的确是难得的上品,由此推测田丝丝想必也是有些才识的,知道这首歌谣,也真的是不无可能。
想通这一节,遂略感放心,顺手抽了一张黄纸出来,将那歌谣工整誊写一遍,“老实说,我真是不觉得自己写的字好看,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想要学。”
以前将军每次见到我写的字,都要耻笑一番,说我是鬼画桃符,一点神韵气质也无。
成才笑道:“宝物在你自家身上带着,你当然不觉得它紧要了,”完了又颇不是滋味说道,“庆哥,你可真不是一般的走运,来农庄没几天就摸到九小姐身边去了,赶紧再加把力气,你离锦绣山庄九女婿已经不远了。”
我哭笑不得,“胡言乱语什么呢,九小姐才只不过十二岁,我大她足足十岁,怎么可能?”更何况我还有见不得光的背景。
成才撇嘴,“我们剑州,十二三岁成亲、相公比娘子大十岁以上的人多的很,”说着说着却又来了精神,“庆哥,你要真做了田老爷子的九女婿,可千万记得把我带到剑州去啊,我和丝丝感激你一辈子,愿意给你做牛做马。”
我苦笑,“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啊,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洗洗睡吧,明儿还有得忙呢。”
熄灯之后屋子里边黑漆漆的,我躺身下来,果然发现自己真的是紧紧抵着墙在睡,想起之前成才说我每次睡觉都拼命抵着墙壁,是因为黑夜让我没有安全感,一时百感交集。
成才躺在对面的床上,呼吸平稳悠长,看情形是睡熟了。
我闭上眼,调整吐纳,慢慢放松身体,也渐次意识朦胧,可是就在我将要入睡那阵,成才说了一句话:“庆哥,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我吃了一惊,登时睡意全无,沉吟片刻,小心问道:“成才,为什么这么说?”
成才却又没声响,跟着翻了个身,轻轻打鼾,口中还念念有词的,“丝丝,丝丝不要躲,来给成才哥哥抱一抱……”
我愣了愣,哑然笑出来,原来他是在说梦话。
第八章 锁子甲
四月初,锦绣山庄的主事老爷带着田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取道八百里青铜栈道,护送贡酒进京,九小姐继续留在庄子里跟我习字,这一留就是半个多月。
每天早晨吃过早饭,我即会到别院,九小姐通常已经坐在书房等了,并已指定要修习的篇章,由我誊写一遍,她照着临摹,我从旁指点,丫头烟霞负责磨墨,端茶送水送糕点,九小姐吩咐,所有糕点茶水都须得一式两份,她一份我一份,不过,糕点一般我会婉言谢绝,只偶尔喝点茶水。
骠骑营有一条守则:一日三餐,定时定点,不可擅食。
我和九小姐虽然整天整天的在一起,但是很少说话,我是谨慎的避免祸从口出,九小姐则或许是腼腆或者心有所思。
四月中的一个早晨,我照常来到别院,与九小姐一起习字,今天练的是杂曲歌辞。
到了上午十分,管事田柄喜滋滋的如偷到鸡的狐狸一般跑进书房通报,“九小姐大喜。”
九小姐眼皮也没抬一抬,“有什么喜事?”
田柄说道:“是和九小姐的婚事有关。”
九小姐并不搭话,放下狼毫笔,提起白纸,鼓着嘴唇轻轻吹干墨湿,转过头问我:“豪不必驰千骑,雄不在垂双鞬,元庆,我这行字写的如何?”
我看了一眼,老实说实在是普通,将军说过,虞世南大人为人沉静寡欲,志性刚烈,议论正直,所以他的书法笔致圆融坚挺,外柔内刚,风骨卓然,其实并不适合女子修习,何况九小姐又年幼,臂力不足,写出来的字不要说神韵,连骨架都搭不上来。
“比起昨天,有所进步。”算是圆滑的回答了她的问题。
丫头烟霞在旁边抿嘴吃吃的笑,“这个元庆,倒是懂得说话。”
田柄给晾在旁边,多少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再过三天就是九小姐生辰,剑南道折冲都尉杨慎大人特别送了贺礼到锦绣山庄,七小姐已经差人快马投递至黄安。”
“有没有说是什么东西?”
田柄说道:“杨慎大人知道九小姐钦慕契苾光将军,所以特意找来一副将军曾经用过的锁子金甲,送给九小姐。”
一听和将军有关,我登时怦然心动,将军一生用过的锁子金甲一共有七副,其中最后一副最为珍贵,是太宗皇帝亲赐,由当时最为有名的锻造师傅陈朝汇打造,叫做雁翎锁子金甲,这副金甲做工非常精良,披在身上,又轻又稳,普通的刀剑箭矢都不能穿透,随金甲配套的还有一个连环兽面,用活动锁环与金甲和头盔扣紧,可以护卫面容,将军玉碎之前吩咐过我,全套盔甲要剥离下来,秘密送回甘州,埋在他父亲契苾何力老将军坟墓旁边。
“本来是想要你将我尸身带回去埋藏的,但雷翥海距离甘州我部落居处,何止千里,带着尸身行走,着实是为难你,所以你替我将铠甲送回做个衣冠冢就可以了,让我魂魄也有个归处。”
我带着将军的铠甲,潜去甘州,找到将军部落墓地,在契苾何力老将军的坟墓前,挖地三尺,把锁子甲放进去,建造了一座小小的衣冠冢,我不敢建在地面上,因为担心有人会刨开来看,打扰老将军和将军安宁。
其余六副,都是穿坏就丢弃了,从来没有修理过,这在其他营是不可想象的,但是骠骑营因为有功,在军中相当有地位,所有物质配给,都是按需分配,要多少给多少,并不紧张,所以消耗的也就大手大脚。
九小姐果然也上了心,凤眼闪过惊喜,“在哪儿?”
田柄得意说道:“抵达前庄了,我让工人擦拭下灰土,马上就送过来,七小姐还让来人捎带了话,说杨大人贵为剑南道折冲都尉,统领着剑南道一千两百名的上府兵,人也生得俊秀,品性更是人中龙凤,难得他对九小姐这样垂青,要九小姐体念大人一片心意,对两人的婚事不要再拖拉迟延,早早的给个答复。”
九小姐撇了撇嘴,“七姐姐既然觉着杨大人好,做什么不自己揽来做相公,偏偏要推到我这边。”
烟霞吃吃笑道:“那是因为杨大人指明要和九小姐结亲的缘故,否则七小姐早就求主事老爷把自己配给他了,九小姐,你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
九小姐却叹气,“他确实是很好的,可是我却不喜欢。”
烟霞吃吃笑道:“我知道,九小姐喜欢的是契苾光将军嘛,但他两年前已经捐躯,你总不能嫁他个牌位吧?”
九小姐摇头,很认真的说道:“烟霞,我不相信将军死了,他一定是打仗打得累了,所以找地方隐居起来,迟早会再出现。”
我听得心中酸楚难言,几乎要落泪,设若这是实情,该是多么的好。
两年中我无数次梦到从前和将军在一起的时光,他教我习字,字写得好,就私下给我一块糕点,字写得不好,就狠狠打我手心,“字如其人,字写得端正,做人才会端正,元庆,你要做一个端正的人,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期望。”
我每次一写字,一拿起笔,就会想起这句话,说不清是悔恨是无奈还是苍凉,所以我很不喜欢写字,更加不喜教人写字。
稍后礼物送过别院,九小姐轻轻展开,皱眉道:“这金甲好沉重,将军难道每次就是披着这副铠甲上阵杀敌的?”
田柄回道:“是,这副铠甲据说是将军二十二岁时穿过的,跟随将军有一年光景,一次作战被敌将把胸口的护心镜刺破一个窟窿,将军就丢弃了,后来给一个兵士捡到,辗转几人之手,最后落到杨大人手里,杨大人喜爱之极,但得知九小姐钦慕将军,立刻就忍痛割爱拿来讨取小姐欢心。”
烟霞眼波流转,吃吃笑道:“还不晓得是不是将军穿过的呢,搞不好是杨大人自己的用品。”
田柄干笑,“烟霞姑娘说笑了,杨大人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九小姐却笑,偏头问我:“元庆,你怎么看?”
我沉吟着没作声,踌躇了阵,才缓缓说道:“我在长安裱画那阵,也时常听人说起将军,据闻凡是他的铠甲,都会有金丝内衬,在内衬左胸下约三指附近,还会有一道平安符,那道符不是寻常庙宇里边求来的,而是由契苾部落的大祭司亲手制作,画的是契苾部落的标记--狼兽。”
烟霞笑道:“听你说的这样如数家珍,难道你和将军很熟?”
我心下一沉,也察觉自己说得是过于详细了,连忙补救,“我也是道听途说,将军在本朝甚有威名,家世显赫,又年轻英武,没有婚配,所以上至朝廷大臣,下到平民百姓都很关注他,有关他的传闻和细节自然也就不会少,我在长安呆的久,听的多些,讲起来似乎头头是道的,但个中的真假,却未必有实据。”
一番话勉强算是扯圆了,只不知道在场的人会信几分。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九小姐笑道:“有没有实据,剪开金丝看看就知道了。”
烟霞立即取了针线筐来,拿出剪刀,正要动手,九小姐却拦住她,“让我来。”
引得烟霞取笑她:“九小姐是怕我弄坏铠甲,还是不想要这铠甲沾染上别的女人的气息?”
九小姐面上一红,娇嗔瞪了烟霞一眼,摊开铠甲,现出金丝内衬,在胸前位置比划,约莫找到左胸下约三指地方,小心挑开左右缝合的丝线,伸手入内探摸,果然掏出一张黄表纸,画着一匹昂首望月的狼兽,身姿矫健,獠牙森森,状甚骠勇。
九小姐看得出神,“看来真的是将军用过的。”
当天下午九小姐取消了习字课程,说是想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此时正是四月芳菲,高粱幼苗已经陆续破土,地里绿油油的一片,果树开始抽枝发芽,吐出或者粉红或者雪白的花蕊,别院种植有几株樱桃树和李树,引得蜜蜂嗡嗡飞来采蜜,九小姐就躺在樱桃树下的软椅上,怀抱着铠甲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看着她秀雅的侧影,神思辽远的样子,突然之间像是心口给人撞碰到,生疼之余还生出了些古怪的怜惜,这株含苞的蓓蕾,开始慢慢的吐露芬芳了,但是她等待的那个采撷人,却是永远也不会来的……
烟霞在旁边吃吃的笑,却又叹口气,“真是自作自受,又魔障了。”
魔障的不仅仅是九小姐。
晚上我躺在工人房的木板床上,翻来复起的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别院将军那副铠甲,折腾到后半夜,等成才睡熟了,悄悄爬起来,决定冒险去别院一趟。
可是我才起身,成才竟也翻身跃起,在黑暗之中狡黠的笑:“庆哥,你要去别院对不对?我跟你一起去。”
我没作声,沉吟了阵,悄悄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到防身用的短刀,镇定的问道:“成才,你怎知我要去别院?”
第九章 送腰牌
成才利索的跳下床,黑暗中听见悉悉嗦嗦的声响,猜测他是在穿衣服,“我今天回来就听人说,那个剑南道的折冲都尉杨慎派人送来非常贵重的礼物,想要讨取九小姐欢心,私心里就盘算,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庆哥再有涵养,也是忍耐不住这种公开挑衅的,而你回来后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想必是万分不开心的,所以我推测你今天夜间多半会走一趟别院,把那礼物捣毁掉,结果还真的给我料到了,庆哥,我们是好兄弟,我当然要帮你。”
我苦笑出声,“成才,我和九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九小姐从来都没正眼看过我,我对她也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她还是个没及笄的小孩呢。”
成才嘻嘻的笑,“庆哥,你不必再瞒三瞒四的,我又不会去告密,走吧,我们去别院。”
我不着痕迹悄悄把短刀放回枕头下,“成才,你的好意我心领,但我起身不过是为了去茅房方便,连大门都不会开,你赶紧睡吧,明天还有得你忙的呢。”
成才颇是有些失望,“庆哥,你可想清楚了,据说那份礼物可是杨慎花了大价钱买来讨好九小姐的,肯定价值不菲,万一九小姐真的被他所打动,你的地位可就危险了。”
我叹了口气,只觉头痛万分,“成才,九小姐才十二岁,和我认识不到一个月,我是个工人,还大她足足十岁,连玩伴都谈不上,在她心中能有什么地位?”
成才驳斥我:“庆哥,你是外地人,不晓得九小姐早慧的多么厉害,重碧酒的配方,那也是一般人能改良的?她在剑州乃至整个成都府,都是一等一的奇货,十岁不到就开始有人上门求亲了,只不过九小姐从来不点头,田家老爷子又疼爱她,所以才迟迟的没给她订亲,如今你遇到千载难逢的机会,九小姐肯主动亲近你,你可别犯糊涂,现在不动手,到时候会哭桃源的。”
我听得糊涂,“什么叫哭桃源?”
成才挠了挠头,难为情的笑道:“这个是我家乡的土话,取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意思就是说追悔莫及的痛哭。”
“呵呵,”我笑了两声,不欲再就这个问题做过多探讨,“不会的,睡吧,再不睡可就天亮了。”非常坚决的将成才推回他床上。
成才怏怏然脱下衣服,躺回床上,铁口神算的说道:“庆哥,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只是笑,轻手轻脚的起身,推开门去到外间,站在清冷石板阶梯之上,抬头看天边那弯皎洁的月亮,怔怔出神。
因为成才这一搅和,我自魔障中解脱出来,打消了去别院的念头,但是另外一个想法却又钻进脑海,难得九小姐对将军如此有心,再过三天她就十三岁了,我要不要代替将军送她一份礼物,算作是答谢?
这念头一闪而过,跟着哑然失笑,我要真是这么做了,岂非是在坚定九小姐认为将军还活着的信念?
万万不可!
然而九小姐生日的前一天,我还是送了她一份生日礼物。
不过,是用我自己名义送的。
我送她一块骠骑营的腰牌,腰牌正面落有骠骑府三字,背面落有上府二队五火字样,背面左下角有将军的落款签名。
九小姐拆开锦盒,掏出腰牌,惊讶的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我解释道:“这就是将军领导过的骠骑营兵士的腰牌,本朝初建骠骑营时,只有两万人不到,按照军队的编制,只能用营制,但是到了贞观后期,因为将军历练有功,骠骑营扩充到五万多人,达到府制的要求,所以改成了骠骑上府,不过因为骠骑营用得久些,对外仍然说是营制,只有在正式的公文往来和腰牌上,才会用骠骑府字样。
将军当年治理骠骑营,为了方便管理,将五万骠骑兵勇分为十队共五十火,每火一百人,每人一块腰牌,这块腰牌就属于骠骑营第二队第五火一个兵士所有。”
“原来是这样,”九小姐爱不释手的把玩那腰牌,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物品?”
我轻声叹了口气,“永徽二年,将军带着骠骑营五万将士出征西域,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生还,从那以后,朝廷几次想要重建骠骑营,都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将官而被迫放弃,过了一年光景,大明宫扩建征地,工部遂拆除了骠骑营驻地,里边所有物品拿出来出售,我该时有幸,买到这块腰牌。”
这话其实并不全对,永徽三年工部出售骠骑营将士遗物确实是有的,但我手上这块腰牌,却不是当时购买来的,而是我自己所有,那上边本来还有元庆二字,被我用草汁溶解了。
九小姐小心擦拭腰牌,“想必花费了你不少银子?”
我笑道:“还好,可以应付。”
九小姐对着腰牌出了会神,突然歪着头看我,“元庆,你想不想入骠骑营?”
我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九小姐认真说道:“我听人说,杨慎受了兵部的文书,要进京重建骠骑营,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推荐你去找他,让他带你一起走。”
我惊讶之极,一时百感交集,“兵部找他重建骠骑营?”
属于将军的那一页,终于是要翻过去了?
九小姐点头,“是的,你去么?”
我勉强笑道:“我不去,我什么也不懂,年纪也是老大不小的了,去做什么?”
九小姐柔声说道:“你年纪也不见得就大……”想了想却又笑出来,秀眉舒展,“不去也好,留在黄安陪我读书写字,也是不错,你是个很安静的人,在你跟前,我觉着十分舒心。”
她话音才落下,烟霞就端着茶点进别院,正好听到九小姐最后一句话,当下吃吃笑出来,“我是不是来得不大凑巧,打断了什么好事?”
我尴尬的转过头,“烟霞姑娘不要取笑我。”
烟霞眼睛尖,一个照面就看到九小姐手中的腰牌,笑着问道:“这是在互送表记私定终身还是怎么的?”
我苦笑了一声,“烟霞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烟霞放下茶点,上下左右打量我一番,似笑非笑道:“凭良心说,元庆其人,样子其实也是很不错的,只是神情憔悴了些,衣衫也粗陋了点,稍稍整治整治,未见得会输给杨大人,九小姐你倒是好眼光。”
九小姐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烟霞!”
烟霞吐了吐舌头,笑嘻嘻说道:“元庆,你要真是喜爱九小姐,眼下正是你表现的时候,明天上午杨大人要从成都府直接过黄安来,为九小姐庆生,你有没有胆量和他较量一番,也给大伙儿看看你是不是条汉子。”
我摇头,“我不。”
骠骑营有一条守则:为女色与人逞强斗狠,逐出骠骑营。
烟霞颇是有些惊讶,“为什么?”
九小姐也看了我一眼,低头把玩手上腰牌,虽然没作声,那模样却也似是不大满意,碍于家教,不好当场问出口。
我轻描淡写说道:“我以前只会裱画,现在只会种地,武艺技击一窍不通,兵法攻略也完全不懂,就不去献丑了,而且我和九小姐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是以也不存在为着九小姐的缘故和杨大人较量这样的初衷。”
烟霞撇了撇嘴,“临阵退缩的胆小鬼。”
我笑了笑,也没有多做辩解。
晚上回工人房和成才说起这件事,原本是当作笑话在提,没想到成才却上心了,“庆哥,你帮我和烟霞姑娘说说,让她安排下,我想试试看。”
我疑惑问道:“试什么?”
成才神秘的笑,“挑战杨慎。”
第十章 生辰宴
四月十八,也就是九小姐十三岁的生辰,田柄举行了极其铺张的生辰宴会为她庆生,七小姐专程从剑州赶过来,递送九小姐八位哥哥姐姐们送她的礼物,随同七小姐赶来的,还有传说中的折冲府都尉杨慎大人。
黄安山庄的长工仆役丫头下人也沾九小姐的光彩,美美吃了一顿,座位当然都是按资历排列的,作为资历最浅的新进人员,我和成才被安置在宴席最最角落的地方,那地方说来真是万分的不雅相:就在猪圈旁边,虽说味道并不难闻(猪圈打扫的非常干净),但猪栏里一只肥硕的猪仔,时不时会趁人不备爬起来咬人后背的衣裳,着实是扫兴又有趣。
酒过三巡,成才怂恿我去给九小姐敬酒,顺便托付烟霞安排他和杨慎较量的事,我推脱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去正席,排在敬酒的师傅后边,心里苦思祝酒词,非常后悔平时不注重这些细节,如今肚子里边空空如也,半句好听的话都想不出。
今天的九小姐穿了一件湖绿长裙,衬上雪白面颊,漆黑眼珠,宛如一株亭亭玉立的小树,分外的漾眼,不过此时这小树绷着脸,低垂着眼睫翻来覆去把玩我送她那块腰牌,样子看来似是不大高兴,在她左边坐着穿粉色长衣的七小姐,右边是一名折冲府都尉,想必就是杨慎了,其人生得剑眉星目的,年纪和我一般大小,但是英姿勃发的气质,却又胜过我很多分。
轮到我的时候,心里分外紧张,踌躇半晌,最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红了脸草草说了一句,“元庆祝九小姐生辰快乐。”
九小姐嘟了嘟嘴,权当作是没听到,把脸扭到一边,和杨慎亲密交谈。
我立在原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之极。
旁边烟霞眼波流转,抿嘴吃吃笑出来,“九小姐,人家好心好意来给你祝酒,你即便心中对他不满,好歹给人家一个台阶下,这样晾着人家,多么没有礼貌。”
九小姐撇嘴,“我没有对他不满,”撩起眼皮扫了我一眼,把腰牌扔还给我,“你的东西我不要了,还给你。”
我不曾提防她有这样动作,一时愣在当场,腰牌打在我脸上,滚到地下,落在我脚边,我沉吟了阵,弯下腰身拣起腰牌,擦干净灰土,纳入衣内。
坐在旁边席位的田耿性情爽直,当场就皱眉了,仗着深得善本老爷子器重,教训九小姐:“九丫头,你这做法着实是欠缺家教。”
我笑着说道:“师傅,没有关系。”九小姐做法虽然令我难堪,却又奇异的使我自窘迫紧张的境况中解脱出来,变成从前知足平静的元庆。
转身准备回自己位置,九小姐却又叫住我,“你站住。”
我淡淡说道:“九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我没叫你走。”
我转过身,定定看着她,“那么,九小姐要小人做什么?”
九小姐轻轻咬住娇嫩的嘴唇,巴掌大的小脸紧绷着,眼睛水汪汪的,仿佛是有点委屈,可是偏又不作声。
烟霞察言观色,笑眉笑眼的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我不做一次坏人,这生辰宴是不要指望能收场了。”
九小姐娇嗔的瞪她一眼,“谁要你做坏人。”又赌气看着我,“你走,你赶紧走,以后不要再给我看到你。”
“是。”
转身要走,烟霞却拦住了我,“慢着。”
九小姐这桌正席原本就是今天全场焦点,现下有所争执,立即引得众人侧目,近处的人固然是竖起耳朵,坐的远的听到风声也悄没声儿的都聚过来,挤在附近侧席上,齐齐伸长脖子看好戏,成才也悄悄跟过来,躲在田耿身后,探头探脑,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烟霞不慌不忙的笑,对穿粉色衣衫的七小姐说道:“七小姐,你都不知道九小姐有多委屈。”
七小姐也是个心窍玲珑的乖觉人,猜知烟霞是要她唱和,遂笑着问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给我们锦绣山庄最金贵的小明珠气受?”
烟霞吃吃的笑,“可不就是跟前这元庆么?”
我苦笑,无言看着烟霞,“烟霞姑娘,口下留情。”
七小姐笑着问道:“他怎么小九了?”
烟霞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也难怪九小姐委屈,这个元庆,写的一手好字,九小姐颇是喜欢,”说着说着若有若无瞟了旁边的杨慎一眼,“于是就问管事的要来他,做自家的习字师傅,整天整天呆在一处,已经有大半个月了呢。”
七小姐故作惊奇,“有这种事?小九会主动亲近人?可真是奇闻了。”
杨慎扫我一眼,脸色不大好看,哼了一声,“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
七小姐接着问道:“后来呢?”
烟霞开始信口开河,“就在昨天,元庆送给九小姐一块腰牌,你也看到了,就是头前九小姐掷出去那块,那可是男人的腰牌。”存心误导在座的众人。
众人果然倒抽一口凉气,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七小姐这次是真的惊奇了,“你的意思是他们两人私定终身了?”
我急得满脸通红,当下就要开口否认,可是那个没有二字走到舌尖,却又立即住口,私定终身的事确实无从说起,但我若是抢在九小姐之前对此予以否认,九小姐脸上就不好看了--人们会误以为我看她不上的。
换言之,没有这两字,只有九小姐才可以说,我是没有资格的。
九小姐狠狠瞪着我,眼中水光潋滟,雪白面颊嫣红如绮霞,也不知道是羞恼还是气愤。
烟霞滑头的笑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但我说的句句,半点也没有夸张作假。”
七小姐站起来走到我跟前,绕住我打了个圈转,神色甚是严肃的问九小姐,“小九,这件事是真是假,阿爹知道不知道的?”
九小姐嗔怒说道:“哪里有这样的事,七姐姐不要听烟霞胡言乱语。”
七小姐反问一句:“那么你头前甩出去那腰牌又是怎么回事?”
九小姐扁扁嘴,“我……”见众人都看着她,一赌气竟闭口不言了。
七小姐也不理睬她,接着问烟霞,“后来两人怎么又闹翻了?”
烟霞拉长声调叹道:“哎呀,说起来也是我的不是,我得知杨大人要来黄安,当时就提议,要元庆和他较量一番,将杨大人比下去,也好让别人知道,九小姐挑人是很有眼光的,结果这个元庆,也不知道是胆小还是有其他顾虑,竟然一口回绝,说自己文不得武不得,不想去献丑丢人,你说九小姐能不委屈么?”
田耿此时哈哈笑了出来,站起来用力拍我肩膀,“元家小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也难怪九丫头会甩回你腰牌,活活一个孬种。”
我只觉头痛万分,苦笑道:“师傅,事情和烟霞姑娘说的其实是有出入的,我和九小姐……”
田耿却挥挥手,打断我辩解,对七小姐说道:“七小姐,元庆来庄子时间虽然是不长,但是老头子我看得真切,人品很是不错,谦恭有礼,也是个踏实肯干的小子,比许多中看不中用的花把式可强多了。”说话间有意无意斜了杨慎一眼,“九小姐选他,可比选其他人好太多了。”
这话基本上就是火上浇油了,杨慎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况他还少年得志,耐性自然不佳,当下蹭的站起来,“田老师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中看不中用了,谁是花把式?”
田耿翻了翻白眼,“老头子可没指名点姓说是你。”
杨慎冷笑,抽出腰间的长刀,刀尖指向我,“好,我就跟这人较量较量,也让人知道,中看不中用的花把式,到底是谁?”
我退后一步,垂首说道:“大人,今天是九小姐生辰,何必为着意气之争动干戈刀器,坏了大家的兴致。”
杨慎冷笑,刀尖直指向我眉心,“你不敢?”
我摇头,“我不与人做无谓的争斗。”
烟霞在旁边煽风,“元庆,别让九小姐看不起你,”又似笑非笑看着九小姐,“别给人笑话九小姐识人不清,所托非人。”
后一句听得我冷汗如注,这要是传扬出去,九小姐今后怎么做人?“烟霞姑娘,你不要再编排是非,曲解九小姐的心意。”
烟霞却笑,冲我眨眼,“你又怎知我说的不会恰好就是九小姐的心意?”
人群中有人嘻嘻笑着起哄,“烟霞姑娘,九小姐的心意是什么?”
烟霞提高声量笑道:“九小姐的心意,明镜似的悬在那里,我们都看得真真的,只有当事人不晓得。”
九小姐双颊嫣红似火,不去制止烟霞,反倒恨恨看着我,仿佛一番话都是出自我口一般。
我苦笑着叹了口气,这小少女的心事,真正是比海底的金针还难测。
烟霞雪上加霜的来了一句:“元庆,你看你多对不起九小姐。”
杨慎给烟霞挑得终于忍耐不住,却又不便向她发作,于是一腔怒火悉数转移到我头上,“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今天抛开九小姐的事不谈,元庆,我有意要向你讨教两招,请了。”
我沉吟着没做声,这时成才在人群中搭了一句,“你们一个是耙地种粮的长工,一个舞刀弄枪的武官,各有所长,有什么比头。”
杨慎喝道:“谁在说话?给我出来!”
人群自动分开,成才大摇大摆走出来,站到我跟前,对杨慎说道:“我说的难道有错?起点已经不公平,即便大人赢了庆哥,也是胜之不武。”
七小姐点头,“这话也有道理。”
杨慎哼了一声,将长刀放回鞘中,气道:“那你划个道儿出来。”
成才一拍胸膛,“小人是元庆的兄弟,家里是开兵器铺子的,早年勉强学过几天枪棒,今天就代替庆哥出面,受领大人几招,大人要是打翻了小人,就算是赢了庆哥了,怎样?”又转头问我,“庆哥,你同意不同意?”
我站到一边,“随你。”
第十一章 金刀将
两人遂移师到大厅外边的空地上,九小姐的轿夫护卫递给成才一把长刀,成才掂量了下,觉着还算顺手,对杨慎说道:“请大人赐教。”
杨慎一亮刀锋,我就知道成才不是他对手。
他亮刀用的是七星跨虎横刀势,上步七星,退步跨虎,姿势娴熟,护卫得当,显示他若非是勤于练习就是有丰富对敌经验,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反观成才,提刀横在胸前,刀位高不足以防咽喉,低不足以护胸肺,显然是缺乏正确指引自己摸索出来的,对普通人或许有优势,和杨慎这样的武官刀手较量,毫无悬念必定是输家。
杨慎此时正是在气头上,难保交手的时候会点到为止,假使成才此次死于杨慎之手,我势必难辞其咎。
我拦住成才,“你们不要比试了,我认输就是。”
旁观众人都发出嘘声,有人说道:“元庆你太没种了。”
杨慎冷笑,“都还没开场比试,现在认输会不会早了点?”
成才也跃跃欲试,“庆哥,让我跟他比。”
我摇头,“刀剑无眼,少试为佳,杨大人是山庄的贵客,你是我的兄弟,哪一方受伤,传扬出去都不好听,而且,”转对杨慎说道,“这场比试,无论从方面看,对杨大人都十分不利。”
杨慎冷笑,“我怎没看出来?”
烟霞吃吃笑道:“是啊,元庆,对杨大人有什么不利的,说来听看?”
我想好说辞,字斟句酌说道:“杨大人胜了,人家会说他恃强凌弱,欺负平民,明知平民不敌,还要逼人下场,胜之不武;成才胜了,人家会看杨大人不起,觉着他腆居折冲府都尉之职,毫无真才实学,连个种地的长工都不如。”
杨慎冷笑道:“你手上功夫不行,口才倒是犀利,说的比唱的更好听,明着方方面面替我考虑,安知不是因为你看出成才不是我对手,替他找台阶下?”
我笑着说道:“大人,我不需为成才找台阶下的,因为本场比试,对成才没有丝毫损失。”
烟霞笑道:“说得我越发的好奇了,这话怎么讲?”
我说道:“成才是庄上的工人,小民小户的,比试输了,并不伤及他颜面,如果因为比试受伤,或许更能博得人同情,即便因此损及到劳动能力,也是不需担忧的,因为按照农庄生活手册的规定,工人在庄内受伤,不管轻重,农庄得承担工人基本生活费用,直至工人恢复劳动能力,设若工人无法恢复劳动能力,农庄须得终身赡养。”
田柄挠了挠头,“好像确实是有这条。”
杨慎脸色变了变,沉吟着没作声。
田耿赞道:“小子有脑筋啊,道理一套一套的,比某些只晓得舞刀弄枪的武夫可真是强太多了。”
烟霞笑道:“这样看来,成才还真的是没损失呢,”说着说着满含深意看了成才一眼,“而设若他赢了杨大人,以双方地位的悬殊对比,其人更会声名大躁。”
我苦笑不已,烟霞这姑娘,为了挑起争端,手段真是无所不用。
成才原本就斗志高昂,给烟霞一挑弄,更加热血沸腾,一力想要挣开我,“庆哥,让我跟他比,他头前说你的书法是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你忍得住,我可忍不住,今天非得让他给你赔礼道歉不可。”
杨慎冷哼了声,提刀在手,“赔礼道歉也可以,你赢了我再说。”
我死死拽住成才,“不行,不能比。”求援看向九小姐,希望她开口阻止。
事情本身就是因为九小姐无端的不悦,烟霞为了逗她开心,才生出来的,所以能平息闹剧的人,也非九小姐莫属。
然而九小姐小脸绷紧,拿着丝帕站在七小姐身后,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自顾自的看着天边流云,对现场一触即发局面完全视若无睹,她旁边的烟霞抿嘴轻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甚至还偷偷冲我眨眼,令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七小姐微蹙双眉,视线在我和九小姐之间来回打转,若有所思却又不言不语。
成才叫道:“庆哥你放手。”
我哪里肯放。
围观的工人唯恐天下不乱,纷纷起哄:“元庆你个大姑娘养出来的东西,胆子没有二钱重,什么真章都还没见,自家先怯了场子,真正是丢尽你元家十八代祖宗脸面。”
又有人接口:“他不仅是大姑娘养的,他压根儿还是个大姑娘。”
众人大笑,越说越是不堪。
七小姐俏脸一沉,“谁说话这么不干不净的,当心我扇他耳刮子,割他舌头喂狗。”
一干人登时噤声。
这时杨慎说道:“元庆,其实你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
我打了个突,没接他的话。
成才愣了片刻,问道:“庆哥,你看出什么来了?”
杨慎冷笑,“我亮刀的时候,所有人都没留意,只有你目不转睛在看,你见我亮刀的姿势,就知道成才不是我对手,两相较量,一定会输给我,你担心我手下不留情,伤了成才的性命,所以才会竭力阻止,对不对?”
众人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真的假的?杨大人刚刚怎么亮的刀?”
“没注意啊,都还没过把式,怎么就知道高低了?”
“元庆有这么厉害?”
嗡嗡声响不绝,可是悉数都没入我的耳,脑力里翻来覆去只有将军临去时候那句深远的叹息。
“元庆,我对你不起,累得你做罪人,赔上你的名声不说,辛苦学来的本领,更是要雪藏到底,唉,我真真是对你不起……”
成才神情古怪的转过头,“庆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沉吟了阵,放开成才,淡淡说道:“没有这回事,我只是想要平安过日子,懒得生是非,结果使得杨大人误会,是我不该,你们爱打就打吧,与我不相干。”
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九小姐面色难看之极,狠狠跺了跺脚,雪白贝齿咬住嘴唇,眼圈发红,泪珠在眼眶滚来滚去的,却又倔强隐忍住,不给它坠落。
七小姐心头一软,将九小姐抱在怀中,“好了小九,不哭不哭,”瞪烟霞一眼,“看你干的好事。”
烟霞干笑了两声,“玩笑开大了……”
成才在我身后叫道:“庆哥你别走啊……”
我恍若无闻,就这样一直走出庄子,行到一处山坡下,出了会神,跟着深深吸口气,发足狂奔,沿着山坡脚不停息一路爬升,直跑到山顶才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漫山遍野绿意如织,间中有几只白羊点缀,星星点点小花散发幽香,多么安宁静谧的田园。
从前在骠骑营的时候,有长水营的都尉眼红将军得圣上恩宠,遂假装酗酒闹事,抽刀挑战他,将军派我替他出面应付,我挥刀两个起落,就斩断了那都尉两条胳膊,事后将军亲自去太宗皇帝跟前解释原委,太宗皇帝不仅没有责怪我,反而对我大加赞赏,并赐我一柄金刀,此后人人都叫我金刀元庆。
四下一个人也无,远处庄子里喊声和助威声震天响,在山顶都依稀能够听到,想来多半是成才和杨慎到底还是较量上了,农庄大门口的树荫下,有一条绿色人影,虽然隔得远,大致还是能够识别出是九小姐,正遥望我所在的方向,烟霞站在大门内,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样子,看情形多半是挨了骂。
山顶风大,脸上泪水很快风干,我收拾齐整衣衫头发,确信是没有异样,这才慢慢下山,九小姐看到我往回走,立刻就转身进了农庄。
当天的比试果然如我所料,以成才失败告终,杨慎削了他的发髻,弄得他披头散发的,好不狼狈,见到我的时候几乎抬不起头来,“庆哥,我对你不起……”
我笑着打断他,“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你没有受伤就好。”
成才偷眼打量我,小心翼翼说道:“但是庆哥,你知道不,九小姐要和杨大人回剑州了。”
我笑容不改,“九小姐来黄安本来就只是小住,回剑州是迟早的事,有什么好奇怪的?”话是不错,想到以后将不能再见到那双黑葡萄一般的明秀双眸,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失落。
成才说道:“烟霞姑娘托我问你,要不要跟去剑州?”迟疑片刻,小心试探,“庆哥,你要是去剑州,可否带上我一起?”
第十二章 拭锋芒
我摇头,“成才,对不起,我不去剑州,所以帮不上你。”
成才大是失望,呐呐说道:“庆哥,你真的是个怪人,九小姐的心意,明明白白写在那里,你在犹豫什么呢?浪费这么好的机会。”
我回睨蓝天白云,那是多么辽阔自由的未来,“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你不喜欢九小姐?”
我沉吟良久,“我喜欢现在的生活,不愿意冒险。”
锦绣山庄是剑州第一酒庄,往来的达官贵人想必不少,住在那里,迟早会被人认出来,相比之下,黄安要安全的多。
四月二十的早晨,七小姐带着九小姐,连同烟霞一起,跟随杨慎回剑州。
一干人走了之后,农庄清净了不少,田耿每次看到我,都摇头叹气,说可惜啊可惜。
因为生辰宴上的纠纷,我成了庄子的名人,走在路上,或者出工干活,时不时都会有人上来拍我肩膀,问我是不是元庆,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都还是比较友善的,只是觉着我是怪人,想要认识下,只有极其个别的少数,会当着我的面口出恶言,说我不是男人,或者我和九小姐有所苟且,通常我都一笑置之,成才脾气暴躁些,每每和他们理论,都被我劝阻。
成才很不解,“庆哥,你做什么要忍耐他们?”
我笑着说道:“人就是这样,你越是和他纠缠,他就越是来劲,你沉默着不辩解,由他自弹自唱去,慢慢的无味了,自然会沉寂下来,所谓清者自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到了四月下旬的芒种前后,夏季开始,高粱生长进入旺盛期,平均十天左右就要施一次肥料,绿油油的苗子一天一天的拔高,有性急的甚至开始打出早花,不过按照田耿所说的,这些早花的苗子,一般都结不出籽,热闹一阵,也就烟消云散了。
肥料施的足,杂草吸取营养,长得也疯,工人们三五天就要下地拔草一次,因为光着脚踩在泥土上,肥料滋润出来的各种草虫毒虫时常咬破人皮肤钻进肉里吸血,痛得众人苦不堪言。
转眼进入五月。
有一件事须得着手准备,就是过甘州给将军上坟。
将军的生辰是六月二十一,从黄安到甘州,以我经验推断,至少也要一个月,所以我最迟五月二十一就得出发,考虑到告假要排期的规定,我决定五月初就去田柄处申请。
五月初五,端午节这天,庄里派粽子吃,头天上午,田柄找了我去帮忙包粽子,说是灶房的丫头不够用,要工人去打下手,觉得我身体最健康,所以分配这任务给我。
我是无妨的,很爽快的听从了他安排,但是田柄领着我去的地方却不是灶房,而是主人别院,两人来到小厨房,宽大的长条桌上,摆放有一篮子粽叶,几只青瓷盆里盛有糯米、猪肉、香菇和一些蛋黄,旁边几只油碟子,放着酱油、五香粉、粗盐和数十根粽绳,看情形是要包粽子,但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在。
田柄说道:“你先忙着,我有事要出去,你把篮子里边粽子叶包完,就去书房休息,不要轻易走开。”
他出门时候甚至还锁了厨房的大门。
我听到落锁的卡擦声响,心下一沉,立在原处思索片刻,随后走到灶台边上,抓住雕花的木头窗户,微微用力,悄无声息的拆下来,跟着撑在灶台上,轻巧的翻身跃出。
落地时候,一柄锋利长刀突如其来的自背后架到我的脖子上,我大吃一惊,却不慌张,五指扣住长刀,发狠往前一带,握住来人手腕,用力一折,来人吃痛叫出声,长刀落地,我反手握住,吃准来人身高方位,毫不犹豫横刀劈出。
来人连忙说道:“住手,是我。”
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是杨慎,我暗叫一声不好,连忙硬生生翻转刀锋,但是刀身去势如风,虽然掉转了刀刃,只是刀背砸在他颈项上,仍然使得他踉踉跄跄,跌倒在地上。
我们骠骑营的刀法,是由将军和老将军所独创,不是用来观赏的,都是上阵杀敌用,轻易不会出手,一出手必定要见血,我那一刀使出了全身力气,可以斩断人头。
转身面对来人,果然是杨慎。
我扔了长刀在地上,手心被刀锋割破的伤口汩汩流淌鲜血,杨慎晃了晃脑袋,自地上爬起来,笑着说道:“我身上有金创药。”
我握紧拳头,“你不该偷袭我。”
杨慎笑道:“你脾气那样温吞,我不偷袭你,怎么能试探出你真本事,元庆,我没有看错,你果然不是普通人,”说着讨好凑到我跟前,“你那刀法是跟谁学的?好厉害。”
我没搭理他,翻身自窗口跃进厨房,自水缸内舀了一瓢水,清洗手上血迹,皱眉思索要如何向成才解释受伤的原因,别人也许不大可能知道,成才和我住在一起,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的,所以非得有一个理由搪塞他不可。
杨慎也跟在我身后翻进厨房,大马金刀的坐在长条桌上,叼了一根粽叶在嘴里,吊儿郎当的模样,完全不像个折冲都尉,“元庆,你知道今天田柄做什么调你来别院?”
我没理睬他,擦干净手上的水珠,“金创药。”
杨慎变戏法一般自背后摸出一只药包扔给我,“纱布和药粉全部都有,要不要我帮忙?”
我打开药包,“你都随身带着药包的?”
杨慎剑眉飞扬的坏笑,“限于想打架的时候,”兴致勃勃凑到我跟前,“我一看见你小子就知道你深藏不露,眼神儿亮得跟贼似的,告诉我,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裱画师那一套可以收起来了,骗九小姐还凑合,遇到我就省省吧。”
我瞪他一眼,沉默处理伤口。
杨慎眨巴眨巴眼,又说道:“你知道田柄为什么带你到别院锁起来?”
我撒上药粉,“假使你肯告知,我会万分感谢。”
杨慎又是一阵坏笑,乐不可支的说道:“因为五小姐马上要过别院来看你,人已经在前庄了,”末了大约觉得还不过瘾,接着狼笑道,“这件事多亏了烟霞挑唆,至于将你锁起来,则是区区在下不才我的提议,主要是为了谨防你逃走,而事实证明,我的担忧完全是必要的,你果然跳窗逃走,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保不准这会儿已经跑得无影无踪的了。”
我懒得听他呱噪,自顾自心念千百转,“五小姐是谁?”
杨慎热心解释:“五小姐叫田萝,今年二十岁,是田家五子四女当中,唯一既懂得酿酒又善于经营的人,田家老爷和大公子二公子不在家时,都是她主事。”
“她找我做什么?”
杨慎酸溜溜说道:“据说是想要考察你人品,若是觉着不错,可能会在剑州府给你谋个出身,要你从军立功,等九小姐及笄,招你做锦绣山庄的九女婿。”
我仔细裹好纱布,“那你呢?”
杨慎一拍胸膛,“我当然也是候选人,只要九小姐一天不嫁人,我就有希望,”说着他拍拍我肩膀,“元庆,我难得佩服谁,不过,你确实是条汉子,身手了得,反应灵敏,年纪不大但是沉稳有度,来从军吧,军中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我曲手推开他,“承蒙你和五小姐错爱,我受宠若惊,不过,我不离开黄安,不会从军,” 干净利索的将伤口包扎妥当,“也不会做锦绣山庄的女婿。”
第十三章 五小姐
杨慎瞪大了眼,那模样仿佛是看见一群猪在天上飞舞,尖声怪叫道:“为什么?你不喜欢从军?不期望出人头地?”
我无奈的笑,“世间许多事,不由人喜欢决定,不由人期望决定,由现实决定。”
杨慎穷追不舍,“那么现实是什么?”
我看着手心厚厚的老茧,自我解嘲的笑,举起手掌,“现实就是,包得像只粽子,怎么包粽子,索性回工人房去算了。”翻身从窗口又跃了出去。
杨慎跟在我身后,“喂,你别走啊,五小姐马上来了。”
走到大门口,打开门就见到了田柄,带着一群人,众星拱月般簇拥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女,正准备要进门,刚好和我碰了个正着。
田柄问道:“元庆,你要去哪里?”
“回工人房,”我举起手,“刚刚剁肉那阵,不留心刺破掌心,我回去换成才来帮忙。”
田柄赶紧拦住我,“先别忙着走,五小姐找你有事说。”
“什么事?”
田柄甚是恭敬对中间那少女说道:“五小姐,这位就是元庆。”
五小姐哦了声,她的轮廓和九小姐并不是太似,额头宽阔,眉骨高耸,嘴唇很厚,颈项很长,眼珠是一种奇特的褐色,头发的颜色微微发红,受阳光照射,不仅引人注目,更衬得她肤光胜雪。
她看起来很明显有异族人的血统。
虽然自前隋开始,中土就在和西域通商,许多外族人进入中原定居,但剑州是成都府最封闭的地方,处在八百里青铜栈道最末端,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出现的异族人,着实是有点不同寻常,不知道五小姐的母亲是如何走来此间的。
五小姐明若秋水双眸锐利如锋刃,注视我受伤的掌心,“把你伤口翻开我看。”
我怔了怔,“五小姐……”
五小姐冷冷说道:“翻开我看。”
我沉吟了阵,解开适才打好的活结,掀开纱布,擦干净药粉,露出伤口原形,纱布粘的很妥贴,撕扯时候牵动伤口,使得鲜血再度汩汩涌出。
田柄看得大是怜惜,关切说道:“伤口好深,怎么这么不小心。”
五小姐说道:“伤口是你自己包扎的?”
我迟疑了阵,“是。”
五小姐冷笑,“元庆,你以前绝无可能是裱画师。”
田柄疑惑问道:“为什么?”
五小姐说道:“他包扎的伤口,三角在前,顶结在后,松紧适当,边角缠绕稳固,既没影响血脉通畅,又不会致令纱布脱落,这些要点普通人双手包扎已经很难做到,更何况是单手,但最主要的是,你仔细看他掀开的纱布,他包扎有三层,间中那层,手背顶结下方,撒有少量药粉,这是军中才会有的包扎方法,因为沙场艰辛,伤兵未见得时刻有机会更换纱布,所以军医包扎伤口必定会在纱布内层撒上备用药粉,假使因为条件所限,不能及时更换拆洗,伤兵可将纱布翻转使用,权宜应急。”
我呆了呆,下意识想要隐藏手上纱布,杨慎抽个冷子一把抢了去,研究一阵,啧啧说道:“还真的是这样。”
五小姐愠怒,“小九年纪小没眼力也还算了,烟霞那丫头,白长了一双眼,”又严厉看着田柄,“你也是的,人越老胆子越大,脑子越糊涂,半点背景不做调查,胡乱就将人领进庄子,还放在小九跟前大半个月,真是越活越回去。”
田柄额头开始冒汗,“小的该死。”
我苦笑不已,心里颇是内疚,为自己连累了田柄。
杨慎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问道:“元庆,你以前从过军?”
我没有做声,在场一干人眼光都齐刷刷盯在我身上,五小姐粉面含春,不怒自威,看来似是波澜不惊,却又令人不敢正视。
“没有。”
“那你在哪里学来这包扎方法?还有你那手好刀法。”
我无言以对,索性不开口,谎言只要一开头,就会没完没了,说的越多,被戳穿的可能性越大,所以我保持沉默。
五小姐皱眉,看向杨慎,“什么好刀法?”
杨慎尴尬的笑,不甘不愿说道:“五小姐,不瞒你说,我头先偷袭他,一个回合都不到,就败在他手里,还险些给他一刀砍死。”
五小姐气得面色如雪,怒视田柄:“看你招来的好人才!”
田柄慌得只差跪在地上,点头弯腰说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五小姐冷冷说道:“从明天开始,你就过鲁店农场去,我听人讲那边的高粱提早挂花的不在少数,你去蹲点研究,把原因找来给我,找不出原因,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田柄哭丧着脸,“五小姐,我不懂种高粱……”
“你那意思是不想去?”吩咐身旁一名高挑个子的丫头,“栖霞,带田柄去帐房结算他工钱,打发他回老家修养。”
田柄双膝跪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五小姐,小人知错了,求五小姐给小人一个机会。”
叫栖霞的丫头颇是不忍,陪着笑脸说道:“五小姐消消火气,田柄在庄上干了二十多年,打理黄安三个农场,表现虽然不是所有农庄管事中顶好的,也都还算是可圈可点,今次也是偶然的疏忽,且又没酿成祸事,要不就给他个机会?”
五小姐冷笑,“我倒是想给他机会,可惜他不肯接受,我有什么办法?”
栖霞陪笑道:“高粱提早打花,这问题得交给田耿去查,田柄他向来只打理庄子,并不管理庄稼,你让他去研究高粱,他自然是觉着茫无头绪的了,哪里敢挑这样担子?”
五小姐大是愤怒,“你那意思莫非是说,我处理田柄有欠公正?”
栖霞吓得跪在地上,急急辩解道:“奴婢决计没有指责五小姐的意思,是想着小姐既然慈悲要给田柄机会,不如就找件他做得成的事分给他?”
五小姐冷笑,反问栖霞:“你觉着什么事是田柄做得成的?”
栖霞额头上汗珠滚滚,情急生智,指着我说道:“莫如就让他去调查这个叫元庆的人的身份背景?查清楚就饶他这一次,扣他半年工钱以示警戒,查不清楚直接逐出庄子,永不录用。”
这提案才出口,五小姐随即就说道:“好,”又转问田柄,“田柄,这件事你做得成做不成?”
田柄点头如捣蒜,“小人做的成,五小姐放心。”
“你多久可出结果给我?”
田柄擦了把额头的汗,“十天。”
“嗯?”
田柄慌忙改口:“五天,五天一定出结果。”
五小姐略感满意,微微露出笑容,她样子本就生得俏丽,一展露笑容,登时就宛如春风拂面一般,亲手将田柄扶起身,说道:“管事的,我知道你打理农庄辛苦,可是元庆其人的身份,也是须得尽快查清才好,只要你将他来历查证清楚,今次的事就算了,日后你要吸取教训,不可再轻易往庄子里边领人,更加不可轻易安排工人跟小九单独相处,小九年幼,涉世不深,烟霞又是个大眼珠,全靠你自家权衡,若是觉着不合适的,哪怕是违背小九的心意,也得阻止,阿爹有多爱惜小九,你是知道的,他信赖你为人,才允许小九过黄安小住,若是因为你的疏忽,使得歹人伤到她一分一毫,我就是将你逐到天涯海角,也是不足以弥补的。”
田柄满头大汗,惭愧之极,拼命点头,“五小姐教训的是,小人知错了。”
我暗自佩服五小姐,果然是有些当家主事的风范,一番话说得恩威并施,又语重心长,将田柄收拾得服服帖帖。
五小姐又说道:“我今天来,除了检视元庆其人,还想要顺便查下农庄的帐务,你把三个农场的帐册搬到别院书房来,我小憩片刻之后要看,至于这个人,”她看了我一眼,“你带下去查核清楚,再提来见我,我要在农庄小住五天。”
第十四章 铁勒人
农庄有一处别院,修建在庄子最里边,四面都有高墙,种有大树,浓绿成荫,它有个名字,叫做惩事处,庄子上有人犯了事,就会被带到此间问话。
步出别院,田柄死死抓住我的手,生怕我逃走一般,急三火四拖到别院。
杨慎如影如随的跟在后边,巴巴的赶来看热闹。
关上大门,就在日头底下,田柄吹眉毛瞪眼,“好你个元庆,你看给我捅了多大的篓子。”
杨慎一脸坏笑的在旁边帮腔:“是的啊,我们管事的差点因为你贞操被毁。”
我险些笑出来,田柄气得跳脚:“什么贞操?!”
杨慎赶紧改口,“说错说错,是节操,节操,”又给田柄顺气,陪着笑脸说道,“管事的你别气坏了身子骨,好歹也是有身的人了呢。”
田柄又气得跳起来,抖着手指,“什么有身?!”
杨慎干笑,慌忙说道:“说错说错,不是有身,是有身价的人。”作势擦拭额头上的冷汗,样子滑稽之极。
田柄没好气道:“你出去,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
杨慎涎皮赖脸的笑,拉住田柄衣袖挨挨蹭蹭,“管事的,我错了,我不说话了行不,你让我留在这里嘛,权当我是墙角老鼠,我保证大气也不吭一声。”
田柄恨恨道:“你留下来做什么?”
杨慎眨巴眨巴眼,对着我抛了个媚眼,扭捏道:“人家想知道,元庆哥他是什么来历,好去五小姐跟前搬弄是非一番,让五小姐将他逐出九小姐夫婿候选人名单,”说着楚楚可怜望着田柄,“管事的,人家这样微不足道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要求,你也不舍得满足下下?”
田柄一阵一阵暴寒,浑身鸡皮疙瘩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强行忍住翻滚的呕心感受,就事论事,“杨大人,你这想法大可不必,我查证清楚元庆来历,立即就会回复给五小姐,假使五小姐觉着元庆不好,不需要你搬弄是非也自然会从名单中剔除他,假使她觉得他好,无论你怎样的搬弄是非,也都不足以影响五小姐决策,她是多么睿智又坚定的人,你可能还不大了解,我却是深有体会的。”
一番话说得不软不硬,委婉表明态度,要杨慎识趣的自己走开。
但是杨慎却笑,收起那套搞怪的把戏,耸耸肩膀,说道:“老实说,我只是比较好奇,想要第一时间知道,元庆会就他的来历做何种解释,天老爷明鉴,我长这么大,还没输得这么惨痛过,一个照面就被人打趴下,”万分不服又痒痒然的皱着漂亮浓黑的眉毛,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深思道,“元庆,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在哪里学来的彪悍刀法?哪里来的勇气空手扣长刀?元庆是不是你的真名字?”连珠带炮的问出一串问题。
我只是笑,对杨慎探究的眼光既不回避也不躲闪,记得将军说过,身怀秘密的时候,一定要比平时更加坦然,才不会激起别人的好奇心,免得别人产生窥视的欲望。
田柄说道:“元庆,杨大人在问你话。”
我谨慎的拣了最后一个问题回答:“我的名字是叫元庆。”
田柄大喜,“还有呢?”
我摊了摊手,“没有了。”
田柄气得脸色发白,“元庆,你不要仗着九小姐中意你,就不把我们一干人放在眼里,告诉你,主事老爷虽然疼爱九小姐,但是她的婚事也是决计是轮不到她自己做主的,你要是真有心,就马上把来历交代清楚,好生在五小姐跟前挣表现,给她留个好印象,否则你前景堪忧。”
我摇头,“管事的,我没有想过要娶九小姐。”
田柄愣住了,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得足足可以塞进一只大鸭蛋,“你不想娶九小姐?!”顿时义愤填膺,手指抖得快要中风,暴喝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仿佛我嫌弃的不是九小姐,而是他的亲生女一般,“从来只有我们山庄挑女婿的,几时轮到别人说个不字?还是个低三下四的工人!简直是造反!我告诉你元庆,九小姐中意你,那是你天大的荣幸……”
杨慎撇了撇嘴,“人家可不屑得这荣幸,人家连出人头地都不想呢。”
田柄呆住了,正准备咆哮的万言斥责霎时说不出口,狐疑打量我,小心试探我额角,“元庆,你没有生病吧?精神可正常?”
我啼笑皆非,拉下他的手,斟酌片刻,说道:“管事的,我非常、非常的抱歉,为着自己给你增添的麻烦,”迟疑片刻,纵然是万分不舍,还是咬牙说道,“我明天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我走了五小姐那边你就好交代了。”
田柄跳起二十五丈高,破口大骂道:“交代个屁,你说得倒是轻巧,你走了九小姐那边我怎么交代?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当初没那意思,做什么去招惹她?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锦绣山庄有多大你晓得不?整个剑州,到处都是山庄的别业和农庄,各县官府无一不和老爷交好,有好几名官员甚至还自称老爷的义子,老爷一声令下,庄子里边的壮丁工人,一人一指头都能把你戳成肉酱,”越说越是气愤,额上青筋暴射,“你想走?!做你的春秋大梦!”
我苦笑不已,我自己何尝想走,颠沛流离的生活,我比任何人都厌倦,然而,正如我所说过的,很多时候,世间许多事,不由人喜欢决定,不由人期望决定,由现实决定。
杨慎在旁边闷笑,拍拍我的肩膀,“元庆,你就招了吧,只要你没做过伤天害理杀人放火的事,都是无妨的,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也风流快活过,因为争风吃醋打死人,被流放西北戍边就戍了好几年,五小姐的母亲就是这么给他拐来的,”忍不住遥想,“说起来五小姐的母亲,那真叫一个漂亮,光是看一眼就销魂的不得了,而且还是铁勒人的公主。”
我心下一沉,脱口问道:“铁勒哪个部?”千万不要是契苾部。
杨慎微微眯起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按耐住心跳,镇定的说道:“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并不是非知道不可。”
杨慎气得笑出来,“可是我非要你知道不可。”
我轻声笑道:“洗耳恭听。”
杨慎瞪我一眼,说道:“五小姐的母亲,是铁勒契苾氏的长公主,贞观初年,契苾部迁入中原之后,驻在甘州一带,老爷子恰好就在那里戍边,某次上山打猎,从恶狼口中救下五小姐的母亲,然后两人就好上了,长公主怜惜老爷子,就求她父亲疏通,免了老爷子的苦役,还收他做了女婿,后来老爷子戍边期满,公主也嫁鸡随鸡的跟他来了剑州。”
我百感交集,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将军的姐姐,“她,她过得如何?是否习惯此间的生活?”
杨慎说道:“习惯的很,那位长公主,简直就是个人精,老爷子本人对经营之道压根儿一窍不通,锦绣山庄偌大的家业,都是她在背后操控打点,五小姐之所以受老爷子器重,可以跳过三公子四公子直接执掌家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她是长公主所生,受她力挺,当然,她本人也还算有才干就是了,另外……”
田柄十分不耐打断杨慎,“扯那些有的没有的做什么,现下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个搅浑水的小子来历弄清楚。”
杨慎干笑,“说的是,”沉吟了阵,诚恳对我说道,“元庆,我真的觉得你是个人才,很想要延揽你从军,跟着我干,做我的副将。你大约是不知道,六月中我就要动身去长安,奉兵部的指令,重建骠骑营,你在长安呆过,不管是做裱画师也好,其他营生也好,肯定听说过骠骑营,那是本朝禁卫府的精锐,只有最最顶尖的人,才有机会入营,而作为骠骑营的官长和他的副将,那得有多大的权限,想想看,国中六百四十府,数十万的精兵,由得你挑由得你拣,这么长脸的事,你难道不心动?营盘重建完成,你我就是禁卫府的头号功臣,这么锦绣的前程,你还在等什么?”
我苍凉的笑,仰望蓝天,天空再辽远,也是得要有奋飞的翅膀才能够翱翔的吧?
杨慎暗喜,以为我心动,趁机问道:“元庆,你这一生好本事,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看着他出了会神,“我现在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就离开黄安。”
田柄气得跳脚,“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杨慎大失所望,苦笑道:“合着我费了老半天的口水,他全当成耳边风了。”
我甚是歉疚,但还是坚持,“我得走,别无选择。”
将军玉碎之后,契苾部落发誓要为他报仇,全集出动搜索我,五小姐的母亲作为契苾部的长公主,应该也有收到消息,我不想死,更不想说出将军的秘密,所以只有离开一条路可走。
田柄怒视我好大一阵,突然高声喊道:“来人,把他捆绑严实,关到地牢去。”
就有两名藏身在暗处的壮丁应声出来,一人抓我一只手,反拧到背后,手脚麻利的捆成个肉粽,推推嚷嚷的准备关到后院的地牢去,这时有人在门口说了一句:“慢着。”
第十五章 左豹将
我回过头,就看见五小姐带着那个叫栖霞的丫鬟站在大门口,两人旁边另外有一名年轻英武、身量修长的男子。
男子也不等人介绍,看到我立刻就惊喜之极的叫了一声:“二弟,真的是你?”
说完就扑上来,将我用力的抱在怀中,拍打我肩膀,发出哽咽的哭声。
“我找你找得好苦,这两年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无?”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在家中是独子,几时多出这样的大哥来?
田柄嘴巴开合几下,痴痴呆呆看着男子,半晌爆出一句:“高爷,元庆是你二弟?”
男子擦干脸上热泪,颇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让管事的见笑了,是的,他是我落魄长安时候结拜的兄弟元庆,那年我去长安做生意失败,流落街头,饥寒交迫,要不是他救济我,一早已经饿死,后来我从军入了射声营,调伐辽东,立了些微的小功劳,蒙圣上恩典,给了很多赏赐,就想报答他对我的恩惠,可以已经找不到他,”说着说着眼圈通红,似乎又要哭出来,“好兄弟,这两年你都去哪里了,累得我好找。”
五小姐冷冷说道:“田柄,你可真是个人才,这庄子给你打理得恁上道,连高爷的义弟都敢招来做工人,赶明儿个是不是打算请县太爷来做杂役?”
田柄满头冷汗如注,哭丧着脸说道:“五小姐,小人要是早知道元庆是高爷的义弟,就是有十个胆子,也是不敢请他来庄子劳作的。”
我木着脸,脑子里千万遍的搜索,翻来翻去的找,但是始终想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跟前这个亲热拽着我连称兄弟的高爷。
我的记性一向不错,若是想不起来,就肯定以前没有见过他。
换言之,我不认识这个人。
五小姐冷哼了声,缓声对那高爷说道:“高爷,庄子下人办事不力,使得令弟吃了不少苦,田五着实是感到歉意,”顿了顿,话锋一转,试探问道,“怎么以前从来没听高爷提起过,有这么个兄弟存在?”
高爷面不改色说道:“虽说英雄不怕出身低,可是谁也不愿意把自家的糟糠事时刻挂在嘴头上对不对?何况我还是多么要面子的人。”
五小姐笑道:“这倒也是,”沉吟片刻,“你这义弟的刀法貌似是不错,杨慎在他手底下一招都没走到。”
高爷笑道:“那是当然的,他的刀法是我亲手教的,我们高家的刀法,是从西域的突厥人那里学来的,以凶狠彪悍见长,讲究快狠准,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必定要见血,杨大人修的是正宗杨氏太极刀法,以虚灵轻快取胜,讲究飘逸巧妙,点到为止,两厢不同路子,初初交手时,我兄弟也许能占到先机,但是缠斗下去,杨大人一定是赢家。”
一番话说得漂亮之极,杨慎登时心里平衡不少,面上略有得色,却故作谦虚,“那倒也未必,凭良心说,元庆的刀法,也确实是厉害。”
高爷笑着说道:“杨大人少年得志,却不恃宠生骄,又有容忍之量,真是朝廷的福气。”
杨慎登时笑得找不到眼睛了。
五小姐又问道:“元庆以前是否从过军?”
高爷点头,对答如流道:“是,他原本是在长安的书法院做裱画师傅,我在射声营谋到差事之后,觉着从军比做裱画师傅更有前途,遂托人帮忙,让他也从了军,和我在一个营区,后来圣上征调射声营讨伐辽东,我觉着危险,不舍得他跟去送死,就私下安排给他脱了军籍,仍然留在长安裱画。”
一切听起来似乎是天衣无缝的,但是我和高爷心里都很清楚,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目的不外是为了给我编排一个体面的、正经的来历和出身,我疑惑万分,这个高爷他为什么要帮我?
五小姐沉吟片刻,“这么说起来,元庆果然是你的义弟了?”
高爷大力点头,“千真万确,一点不错。”
五小姐想了想,“便是这样,我自然也不好再留元爷在庄子上久住,不如就请高爷把人领回去?”
高爷连忙说道:“那敢情是最好。”
随即拉住我,“兄弟,跟我走。”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农庄。
五小姐又说道:“高爷,上次问你订做的那批细颈边刺酒瓮,不知道价格方面是否可以再优惠一些?我们今次可是订做了七百只,是去年的三倍不止。”
高爷笑道:“放心,锦绣山庄帮我找到失散的兄弟,单就这一点,我不给个大优惠都不行,明儿你过我庄子来,我们仔细谈。”
五小姐俏脸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好,我明儿上午八时左右过去可方便?”
高爷亲热攀住我肩膀,“还是下午吧,我今晚估计要和兄弟喝通宵,明儿早晨醒不来的。”
五小姐笑容不改,“也好,那么我就下午三时过府叨扰。”
约好时间,又客套几句,高爷带着我离开黄安农庄,翻身上马,出前门一路往东,行出一里地样子,抵达一处僻静原野之上,勒住马缰立定,转身对我说道:“元庆,辛苦你了。”
我问出疑惑很久的问题,“你是谁?”
高爷说道:“我的名字,叫做高季,以前是射声营的都尉,因为征伐辽东有功,受封左豹韬卫大将军,两年前辞官来了剑州,现在专门做酒瓮卖,在剑州有几个小小的作坊。”
“我不认识你。”
高季笑道:“我知道。”
我迟疑片刻,“你为什么要帮我?”
高季说道:“我受将军的托付,护卫你安全,”他笑了笑,“你可真会躲,我找了你两年,愣是没找到,直到前阵子听我庄上工人们传,说黄安山庄出了个叫元庆的奇怪工人,写的一手漂亮的虞体字,惹得九小姐倾心,他却不喜欢,我就上了心,细细打听,这才把你找到,”他轻舒口气,“找到就好,总算不亏负将军委托的重任。”
我摒住呼吸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将军?”
高季傲然道:“普天之下,除了右豹韬卫大将军契苾光,谁还有资格让我尊称他一声将军?”
我沉吟了阵,“我不认识他。”
高季笑出来,“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放心,我没有要问你打听任何消息的意图,只是给你提供一个合法的身份,让你可以继续逗留在此间,而不必被人刁难和责打,当然,我不会用这个来约束你,有一天你不想住在黄安了,随时都可以离开,”自衣内掏出一块玉牌,递给我,“只要是在成都府,不管任何时候,如果你遭遇到麻烦,把这牌子随便交给任何一个人,我就会及时赶来帮助你。”
我没接他的牌子,踌躇片刻,鼓足勇气问道:“你和将军是什么关系?”
高季怅然的笑,目光追随远处平原上悠闲吃草的牛羊,“贞观十八年,兵部抽调将军过射声营,随同英国公李勣讨伐辽东,我当时是英国公的副将,在高丽人的平壤城里,将军和我率领的前锋部队落入埋伏圈,所有同袍都死光了,只剩我和他孤军奋战,最后力战昏厥,高丽人将我们当成死尸抛在野外,是他背起我,一步一步爬回营地,我因此欠他一条命,一直想要还给他,但是他不给我机会……
两年了,我时常梦见他,浑身鲜血淋漓,背着我,跟我讲,高季,不要放弃,要坚持,等回了中原,我们就离开军队,去剑州做酒瓮,勾引锦绣山庄的酒女下嫁。”
他扬起头,看向天空,那姿势我万分的熟悉,每当我想起将军的好,就会仰望天空,这样眼泪才不会掉下来。
“他骗我,他自顾自的走了,让我一辈子亏欠他一条命……”
我忍住夺眶泪水,“将军什么时候吩咐你照顾我的?”
高季甩了甩头,“两年前,他带十九万大军出征西域,平定处月部和处密部叛乱,临走时候留了封信给我,嘱咐我等他出营州之后才可拆阅,我等他出了营州,拆开信件,里边只有一句话:不管发生任何事,不要问,不要理,替我照顾元庆。”
我低下头,泪水一滴一滴滚落衣衫。
高季逼问道:“元庆,将军为什么要嘱咐我照顾你,难道他早在出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死?”
第十六章 雷翥海
我木着脸,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高季分析道:“沙场征战,生死从来一线间,但是战事从一开始就非常乐观,处月部和处密部加在一起不足十万人,十九万大军围剿十万人,更有铁勒人从旁包抄支持,胜负早在出战之前,就已经见了分晓,在这种情况下,将军却断定自己会死,显然就不合常理,个中到底有什么内情?”
我甩镫下马,慢慢走在来时的路上,心中茫然之极,高季前边说的虽然好听,但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肯对我施以援手,原来是为了寻求将军之死的真相,我若是不回答他,想来也就不能再得到他庇护,最后我终究得一个人走,可是天下这么大,我该走去哪里?
高季微微动怒,“你站住!”
我没理睬他,专心一意的想,我该去哪里?
高季大怒,“你狂妄!”手中长鞭如蛇一般席卷过来,正抽在我脸上,登时感到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烈刺痛,跟着他鞭梢倒转,卷住我双腿,用力一抽,将我翻到在地上。
高季强压怒火,“事情没有查证清楚之前,你哪里也不准去!”
那一鞭子抽花了我的脸,腥甜血珠慢慢渗出,滑落嘴边,我伸手擦拭,笑着说道:“你使鞭的手法,是跟将军学的吧?”
他甩鞭的时候鞭梢下垂,去势微末之际又用绵力前压,卷住对手腰腹,跟着回身后撤,这是将军经常用的鞭法,叫做左弓步刺回抽鞭。
高季冷哼了一声,翻身下马,欺身到我跟前,揪住我衣领,“送回来的快报上写,将军带领十九万人马,误入雷翥海的黑崖,被三万突厥人偷袭,全军覆没,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雷翥海是铁勒人依附突厥时的聚居点,将军自小生长在那里,该处方圆六万里瀚海沙漠,哪处他没去过?他又是多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会轻易中埋伏?退一万步讲,即便他果真不慎中了埋伏,陷落在黑崖子,黑崖子却是个典型的豁子口,容易进容易出,光秃秃的半点遮掩也没有,偷袭根本无从谈起,又加之地势凹凸起伏,突厥凶悍的铁骑没有用武之地,只能跟我们贴身肉搏,十四万步骑加上五万精锐骠骑,应对三万突厥人,居然全军覆没!别人做统帅也还算了,将军做统帅,我死也不相信他会这么无能,战事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你给我说!将军为什么会死?究竟是谁杀了他?”
我低下头,“你可以去猜,去查证,但我不会告诉你。”
高季气得面色如雪,青筋暴射,指骨发白,“信不信我杀了你!”
我镇定说道:“你不会,任何人都可以杀我,独独你不行,因为将军嘱咐过你照顾我,你杀了我,就是辜负他对你的信任。”
高季气苦,狠狠抓住我领口,双目圆睁起,仿佛恨不得吃了我,却又不敢动手,良久一拳砸在青葱草地上,愤恨站起身,背对住我,仰望天空流云,“好,我不杀你,但我要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老实回答我。”
我说道:“那要看你问什么?”
他深吸口气,一字字道:“将军,他是不是你杀的?”
我木然道:“是我杀的,用的是老将军替他打造的那柄大夏长刀,我刺得很准,刀尖穿胸而过,正中他心脉,血流得很少,他没有受苦,走得还算安乐。”
高季倏然转过身,胸口起伏不定,问话却甚是平稳,“刺死他这件事,是他要求的,还是你自作主张?”顿了顿,补充道,“你只需回答我这问题,以后我再不问你任何关于将军的事。”
我踌躇良久,终于是忍耐不住那种莫名的倾诉欲望,叹了口气,说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这是他要求的。”
高季怔住,几度张口,却又欲言又止,半晌苦笑出声,将我自地上扶起来,“我就知道,将军手下不可能有贪生怕死之徒,临阵刺死主帅的事,你做不出,只除非是执行军令。”
我没做声,算是默认。
“记得骠骑营有一条守则,主帅阵亡,偏将不可独活,你刺死将军之后,为什么没自杀?”
“我想的,但是将军不让我死。”
“为什么?”
我笑道:“你说过,不再问关于将军的事了。”
高季自我解嘲的笑,“我自家扇自家嘴巴了,好,我不问就是了。”细心擦拭我脸颊上凝固的血迹,“实在对不住你,我那鞭子抽的太狠,将军从前就说过我性子急躁,我解释说是因为手比脑子长,伸展得快。”
我笑出来,“高爷是个直爽人。”
高季捶了我肩膀一拳,“以后记得叫大哥,高爷高爷的叫,也不担心露馅儿。”
两人联袂骑着马,顺着原路回返,途中我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高季弯腰自马背的褡裢内摸出一只酒壶,一仰脖子咕嘟咕嘟狠灌了几口,随后递给我,“先在黄安我的别业休息两天,然后跟我回剑州。”
我接过酒壶也灌了一口,那酒水味道真是甘美清醇,忍不住由衷赞道:“好酒!”
高季甚是得意,“这是今年锦绣山庄用九小姐的配方酿造的新酒,准备进呈给圣上,我高价买通他们酒厂的工人,顺出了这一小壶给我。”
说到九小姐,我尴尬的笑,“对了,我想留在黄安,不跟你去剑州。”
高季趴身在马脖子上,托着腮帮子似笑非笑看着我,“是不是因为九小姐?她真的看上你了?”
我苦笑,辩解道:“她看上的人是将军,日思夜想的人也是他,亲近我只不过是因为我的字写得和将军似。”
高季笑道:“无论如何,总是个好开始,加把力气,争取做成锦绣山庄的九女婿,田心此人,虽然是任性了些,据说心性还是不错的,当然,最主要的是,做了锦绣山庄的女婿,那就一辈子都有喝不完的美酒了,将军最想要的就是这个,”说着叹了口气,“可惜……”
我勉强笑道:“我不想跟锦绣山庄扯上关系。”
“为什么?”
我迟疑了阵,“五小姐的母亲,是将军的姐姐。”
“啊?!”
高季惊得险些从马上掉下来,“什么?有这种事?”
我点头,问道:“怎么了?”
他沉吟了阵,当机立断,“我们不回庄子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剑州,连夜安排你出成都府。”
“为什么?”
高季苦笑,“我刚刚认识将军的时候,确实听他提过,有一位长姐,大他十二岁多,一手带大他,两人感情非常要好,将军年少时候顽皮,和铁勒其他部落小孩争斗,小孩们心毒,联合起来把将军打成重伤,奄奄一息,这位长公主为了报复,竟然半夜摸到对方居所,把那带头小孩切了两条胳臂,套住脚跟拴在疯马背后,活活拖散了架子,从此以后铁勒人提起她,都叫她鬼罗刹。
我当时对她万分敬佩,想要拜会这位鬼罗刹公主,但是将军说她已经嫁人,去了非常遥远地方,不大方便安排,估计拜会的机会渺茫,我也就没再问下文,没想到世间就是这么小,我糊里糊涂的来到剑州,却又有了机会和她碰上,她嫁的居然是锦绣山庄的老爷子,我这两年和锦绣山庄做生意,都是五小姐出头和我接洽,虽然觉着她面容有外族人的特点,可是因为一门心思都放在搜索你上头,也没去仔细研究,倒不知道她竟然是将军的侄女。”
说了一通也没提到正题,“这和你急急安排我出成都府有什么相干?”
高季苦恼道:“本来是没相干的,但是今天早晨我自剑州快马过黄安的时候,路上遇到锦绣山庄的车辇,看那情形,貌似是女眷出行,我就上去和头前的管事兜了两句,问车辇里边是谁,得到回复是二夫人过黄安有急务。”
“二夫人?”
高季点头,“田老爷子娶有两个平妻一个妾室,鬼罗刹公主是他二夫人。”
我沉吟了阵,“你担心二夫人过黄安处理的急务,是和我有关?”
高季凝重点头,““这位二夫人,性情刚烈,爱憎分明,要是给她找到你这个杀害爱弟的元凶,一定会将你剜心挖目替将军报仇,只除非,”不死心的看着我,“你肯说出将军之死的真相。”
我摇头,“我不。”
我承诺过将军,对雷翥海一战的真相永远守口如瓶,决不泄露半个字给任何人。
高季颓然的笑,“死倔脾气,没办法了,要是别人还好,她是将军亲姐,我是不好贸然对付她的,只好逃走,”无可奈何的叹气,“想不到我高季也有给人追得夹着尾巴逃窜的时候,给以前兄弟们知道,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我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将军以前给老将军修理,甚至还钻过狗洞。”
高季哈哈长笑,“真的假的?有趣有趣。”
他笑声还没落地,就看见前方烟尘滚滚,步声隆隆,在天地之间回荡,听来仿佛是有千军万马来袭。
高季面上悚然变色,“二夫人来了。”
第十七章 行台卫
但来骑走进的时候才发现,来的人并不是二夫人,而是九小姐,骑着一匹枣红马,头发散乱,迎风飞起,面色绯红,穿一件大红披风,衬着小小面颊,闪闪生光,在绿野之上,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她身旁跟着寸步不离的丫头烟霞和八大轿夫护卫,背后则是清一色短打扮缠绑腿的壮丁,看人数足有百来人,虽然是长途奔跑,阵型仍保持不乱,横看成排竖看成线,猜测平时应该多有训练。
高季贼笑了两声,顺手扯了根马鬃叼在嘴里,“护驾的人来了。”
我脸上略略发烧,“高大哥不要取笑。”
九小姐疾驰到我跟前,“元庆,跟我回农庄,姨娘要见你。”
高季低声说道:“九小姐的母亲是田老爷子的妾室,所以她叫老爷子两个平妻姨娘,看来二夫人已经到庄子了,我们怎么办?”顿了顿,伸个懒腰,“如果你不想跟她走,那么我们突围也可,有两年没打杀了,着实是想念。”
我沉吟着没做声。
九小姐目露焦急之色,“元庆,你跟我回去,无论如何,我一定确保你安全。”
高季玩味揣测九小姐话中含意,笑着试探:“九小姐的意思,二夫人是打算要对元庆不利?”
九小姐年纪虽然是小,却甚是机敏,答道:“是有些紧要的话,想要和元庆清谈。”
高季笑道:“不巧的很,我今早才认回这兄弟,打算带他回剑州处理些事务,怕是不能和九小姐回庄上,请九小姐代为转达高某的歉意。”
九小姐急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高季挑起眉毛,坏笑着逗弄九小姐,“为什么不行?”
九小姐秀眉深锁,愁容满面,靠到我马头跟前,面颊上汗珠淋漓,低声哀求道:“元庆,你跟我回去,不要走,你要是走了,我……”低下头,泪珠一滴滴落在枣红马的马鬃上,发出沙沙声响。
我心下一软,叹了口气,“好吧,我跟你回去。”
九小姐顿时眼睛发光,脸上犹有泪痕,却欢喜的笑出来,“当真?”
高季笑道:“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只是笑,也未必是吧,却又不想多做解释,索性由得他取笑,对九小姐说道:“我们走吧,”见她颊上沾染有灰土,抽出布巾替她小心擦拭,“本地的气候还算得宜,没有沙尘,要是在剑北,只怕已经变成小泥人了,以后再要骑马,千万记得戴上面巾。”
九小姐低头微笑,烟霞自衣内掏出一方面巾,俯过马头小心替九小姐戴上,笑着说道:“面巾一直就是有的,可是人家得知二夫人差了壮丁去劫持你,顿时急得眼都红了,飞似的骑马赶过来,没有跌断脖子已经谢天谢地,哪里还有功夫替自家脸蛋着想?”
九小姐狠狠瞪烟霞一眼,脸上红彤彤的,藏在面巾后边,也隐约可见。
烟霞又正色对我说道:“总算你还有良心,肯跟我们回去,没不辜负九小姐半天奔波劳苦,稍后见到二夫人,不管她说什么,为着九小姐的缘故,你也千万要忍耐,不要意气用事,明白么?”
我轻声笑出来,最初还以为那百人壮丁是九小姐带来的,心中存着一丝渺茫希望,以为二夫人未必确知我身份,但如今看来,我显然是错了。
高季脑子转得也快,听出了苗头,“元庆,二夫人既然差壮丁来拿你,看情形多半是确认你身份了,你确信要跟九小姐回庄?”
我点头,“我要。”
高季若有所思看着我,“为什么?”
我伸展四肢,淡淡笑道:“你很快就会知道。”
回庄的路上九小姐挨在我旁边,悄声的问我:“元庆,你那块腰牌呢?”
我笑着问道:“怎么了?”
九小姐脸上绯红,“我,我想……”
我转过头,笑着问道:“你想怎样?”
九小姐却又羞恼交加,狠狠瞪了我一眼,夹紧马腹跑去了前边。
旁边烟霞吃吃笑出来,“元庆,我都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又对高季说道,“高爷,看来我们两家联姻的前景可待。”
高季却没作声,面上寂寂无波,黑漆漆的眼珠深思看着我,“元庆,你心里在想什么?老实说给我听。”
我笑着说道:“仍然是那一句,你很快就会知道。”
高季气结,低声骂了一句,“真他娘的。”
烟霞拉长了脸,“高爷,你这话什么意思?敢情跟我们锦绣山庄联姻辱没你身份了?”
高季也不知道是生哪门子的气,劈头盖脸骂道:“结你妈个头,你们锦绣山庄今年一定发大财,高粱才打花就见红,老爷子回来怕不高兴死。”
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跟着发狠抽了马臀一鞭子,放马狂奔,眨眼之间就消失得不见人影。
烟霞无缘无故的挨了顿批,愤愤道:“莫名其妙!”
我却笑,高季想必是猜到我心中打算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折转黄安农庄,九小姐先到,在大门口等我,小脸藏在面巾后边,也看不真切,但觉她露在外边的一双明眸宝光琉璃,晶莹剔透,闪烁清丽光华,不由看呆了。
九小姐哼了一声,转身准备要走,我叫住了她,“九小姐。”
“干什么?”
我伸手入衣内,摸着自己那块腰牌,踌躇良久,笑着说道:“练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须得持之以恒,日后没有我监督,你也不可荒废。”
九小姐大是失望,转过头恨恨瞪我,“轮不到你管我!”样子看来娇媚之极。
我不以为意,笑着说道:“那倒也是。”心中却甚是惆怅,这个任性的小人儿,如此年幼已经有如此勾魂夺魄的风姿,等她成年之后,该是如何的国色天香?
可惜我却看不到了。
九小姐气得一把揭开脸上面巾,巴掌大的小脸红霞翻飞,“元庆,我讨厌你!”
我笑容不改,“也好。”记着我的好处,不如记着我的坏处。
九小姐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烟霞看不过意,打抱不平,“元庆,你好歹二十几岁的人了,做什么和小姑娘斗气,就不能让着她一点么?”
这时大门内有人说话,“人带回来没?”
听到田柄回复,“说是到庄子外边了,二夫人,你不要这么着急,百十来人的丁壮缉捕他一人,跑不掉的。”
那人冷笑,“管事的,你是不知道,他是我兄弟最得力的副将,武艺仅次于我兄弟,他要是有心,不要说百十来名丁壮,就是整个庄子人手加在一起,都不够他塞牙缝的。”
田柄倒抽一口冷气,“元庆他,他是这么凶残的?”仿佛是不胜打击,一副弱脆芳心,几乎要碎成片片。
那人冷冷哼了一声,跟着大门自内打开,一名年纪约有四十上下的妇人站出来,样子和将军颇是神似,眉宇之间皱纹深刻似刀裁,想来应该是二夫人了,在她左边站着田柄,右边另有一名武官。
那武官我认识,若是没有记错,他应当是两年前将军西征时候的行台大总管陈孝意,负责都督兵马甲械和粮草物资,在大军行至营州桑乾镇的时候,因为丢失一车军械,被将军重则二十军棍,逐出军营,不过他也因此成为十九万西征大军除了我以外,唯二的生还者,可算是因祸得福。
陈孝意离开西征部队之后,就再没有下落,因为其人是豫州人,我遂推测他会是在豫州一带活动,所以逃亡的两年间,都小心避开豫州地带,但人算终究不如天算,没有想到他竟不在豫州而在剑南,我们到底还是遇上了。
烟霞上去请安,“二夫人。”
二夫人嗯了一声,将在场所有人扫视过一遍,问道:“谁是元庆?”
我呆住了,二夫人她不认识我?
随即想明白,将军入骠骑营那会儿,正是十六七岁,二夫人大他十二岁有余,该时一早已经嫁到剑州,不认识将军跟前的武官是很正常的,剑州又偏僻不通外务,官府虽然张贴有告示,到底是少量,她又生在豪门,没见过告示也是情理当中,而契苾部的人想必也没指望她逮到我,因此只送来将军玉碎消息,却忘记附上我的画像就非常可能,如此一来,她自然也就不认得我了。
烟霞赶紧指着我,“就是他。”
二夫人打量我一阵,问身边那武官,“孝意,他是不是我在找的那个元庆?”
我平静注视陈孝意,等着他吐出那个将会终结我逃亡生涯的字:是。
将军临去时候千万次的嘱咐,要我好生活着,不可自杀,我无奈答应了他,但是两年的逃亡生涯,身心疲累超乎我所想象,自觉是再没有力气,想要尽快了结了,这才是我愿意跟随九小姐回农庄的正确原因:我累了,不想再逃,而将军没有规定我不可被别人杀死,更何况杀我的人还是他的亲姐,而杀我的理由,也是十足十的――虽然是不得以,但将军死在我的手上是不争的事实,我确实应该抵付他一条性命。
从前闲来无事,也听将军说过契苾部的祭祀风俗,是要用牛角弯刀挖出人心和眼珠,然后一刀割断人牲咽喉,不知道二夫人今次有无带牛角弯刀过黄安?
陈孝意一双细长凤眼钉在我身上,出神半晌,自齿缝中挤出两字:“不是。”
我惊讶之极,看着陈孝意,百思不解他为何会否认,当年西征,我们都是将军副将,打过无数次照面,甚至将军责罚他的二十军棍,也是我负责行刑的,两年中我容颜几乎没有多大改变,他不可能认不出我。
二夫人狐疑看着我,“不是?”
陈孝意非常肯定的点头,“对,不是。”
九小姐欢喜之极,眼泪刷的流出来,半是委屈半是埋怨的说道:“姨娘,我就说了,天底下重名又会写虞体字的人何其多,他肯定不是你在找的那个元庆,你偏不信我,扯出这么大阵仗,真真是吓死我……”
第十八章 焉耆书
九小姐一番抱怨,二夫人也觉着自己有些小题大作,遂讪讪的安慰了她两句,这件事就此揭过去,彼时天色已晚,二夫人因此没有回剑州,留在庄子里,和五小姐、九小姐一同,住在别院,至于我,考虑到高季的背景,田柄没再安排我到工人房,改而在别院找了一间小房,供我暂时休息。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我的隔壁,一左一右,就住着陈孝意和杨慎。
这天傍晚十分,庄子外边突然喊杀声震天响,众人都惊讶万状,田柄抖抖索索的赶来找我,说有蒙面人领着一帮彪形恶汉,把整个农庄围困得水泄不通,要农庄把我交出去,否则就放火烧庄子,老管事的热泪纵横,请求我为了九小姐自告奋勇捐躯克难。
在此之前,杨慎为了表现自家的英武丰姿,主动出马挑战蒙面人,结果给来人修理得鼻青脸肿,头发也削得七零八散,跟他先前修理成才时候一模一样。
我啼笑皆非,心知黄安这地方民风纯朴,一向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连无赖汉子都很少,更不要说蒙面且武艺高强的恶汉,所以我敢肯定,那蒙面歹徒是有人假扮的,而这个假扮的人,除了高季,不做第二人想。
想通这一节,遂好言安慰田柄,宽解他忧虑,跟着出庄子口,与来袭歹徒对视,来人见到我,不由分手一哄而上,将我扛走,一直到两里地外的一处山谷中,才放落下地,随后带头那人撕开面上黑布,果然是高季,见着我安然无恙,大是放心,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刚刚在庄子门口叫阵那会儿,着实是捏了一把汗,生怕二夫人忍耐不住出战迎对我,到时候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你怎么样,我拼命召集弟兄赶过来,希望没有太迟,令你受苦。”
我摇头,将先前事件简要说过一遍,高季大是疑惑,问道:“不知道陈孝意这样做是为什么。”
我坐在一块四四方方平整青石上,摊开四肢躺倒,懒洋洋的说道:“总是有原因的吧。”这一天过得着实是动荡,精神始终紧张,此时才感放松,就着清风躺下,真是舒服惬意。
高季也笑,似是被我所感染,也躺到我旁边,两人都没说话,仰望天空中零落出现的星子,耳畔听到远处倦鸟归巢的啾啾鸣声,突然都觉得很感慨,我笑着说道:“我今天好歹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高季缓缓说道:“元庆,不管活着多么艰难,你都不可放弃,懂么?今次的事,下不为例。”顿了顿,又故作忧愁的说道,“我这倒不是为着你,而是为着我自己,如果你做事总是这么莽撞,我势必要一次次扮歹徒来救助你,这本身其实也是无妨的,但我就怕自家爱上歹徒生涯,从此走上不归路,葬送我高家维系了三代的好名声。”
我心下又是惭愧又是感动,“高大哥,是我考虑欠周全,累得你费这么多周折。”
高季爽朗的笑,“那倒也不至于,老实说,做歹徒的滋味其实也还是不错的,至少可以光明正大揍得人鼻青脸肿,还不必承担汤药费用,”亮出的拳头,自言自语道,“拳头阿,这次可算是吃饱了,不知道下一次喂你又是什么时候了。”
我听得大笑,想起一件事,“高大哥,我听杨慎说,他六月要过长安,重建骠骑营,你有没有兴趣跟他一起去?”
高季不屑的撇嘴,“就凭他?连将军一根寒毛都不如,还想重建骠骑营,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想了想半真半假说道,“要是换了你去,我或许还会考虑。”
我勉强笑道:“我哪有那资格。”
高季却笑,“天底下的事,玄妙的很,保不准最没资格的人,正是把事情做好的最佳人选。”
我沉吟了阵,看着高季,“高大哥,你是什么意思?”
高季双手枕靠在脑后,舒服的闭上双眼,“元庆,骠骑营迟早会重建。”
我迟疑了阵,“又如何?”
高季笑道:“你才二十二岁,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剑州只不过是小憩之所,不能长期逗留的,否则对不起将军多年栽培你的心血。”
我无言以对,高季说的固然是对,但是,要我去重建骠骑营……
高季也没再说话,半盏茶功夫之后,居然沉入黑甜梦乡,我躺在原处动也不动,脑子里细细思索高季话中含义,慢慢的也睡着了,睡梦中好似有树枝刮过我脸颊身上,但是倦意沉沉,也没在意,翻身继续熟睡。
等到二半夜的时候,高季将我叫醒,“你现在回黄安农庄去,假装是夜半逃走的,我明儿恢复高季身份,过庄子去领你回剑州。”
我翻身爬起来,发现自己身上衣衫好几处给人撕烂,手臂也有几处擦伤,当下狐疑看向高季,其人干笑不已,“没有办法,今次歹徒演得太神勇,你奋勇逃脱,如果不挂点彩,不足以取信于人,只好让兄弟们趁着你睡觉时候小小招待了你两下,”对我挤挤眼,装作自我嫌弃的说道,“看来下次我不能亲自出马了,人太骁勇也是个问题啊。”
我大笑出声,被人偷袭的一点不快也因此烟消云散。
稍后回到农庄,我去找田柄报备,田柄见到我,满是愧疚的热泪欢迎,我见他半边脸颊高高肿起,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讪讪的笑,“是我该得的,元爷你就不必再问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九小姐打的,怪他拱我出去送死。
那小少女着实是任性。
二夫人和五小姐倒是没话说,大约是觉着死了我可换得农庄安全,也是值得的。
第二天早晨,天方微吐鱼肚白,我起身去院子里打水洗漱,陈孝意悄无声息的进门,我听到他脚步声,自水桶中抬起头,甩落脸上水珠,主动招呼道:“陈孝意,我们好久不见,你这两年过得可好?”
陈孝意上下打量我一阵,讥诮的笑,“差强人意,总算是比你强,最起码不用东躲西藏,狼狈逃命。”
我笑道:“那是肯定的,”沉吟了阵,“昨天,你没有指证我身份,让我非常惊讶。”
陈孝意撇了撇嘴,“我这个人,虽然说不上正值,勉强还算讲道理,当年的事,确实是我的不是,丢失一车军械,契苾光赶我走也是我该得,你责罚我军棍也是照指令行事,我若是因此指出你身份,使你处境艰难,命悬一丝,未免显着我小人心性。”
我勉强笑道:“多谢大人雅量。”
陈孝意不耐的挥挥手,“你不用谢我,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我要留你性命,有更大的考虑。”
我心下一沉,“你想要我做什么?”
陈孝意面色阴沉,细长凤眼微微眯起,波光闪动,“元庆,两年前西征事败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
我苦笑:“你追究这个做什么?”
陈孝意恨声道:“我弟弟陈孝义,在西征军三道八营五队十四火,他该时才只十八岁,首次出征,结果一去不返,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想?”
“沙场征战,死伤在所难免。”
陈孝意清冷的笑,“我从军七年,比你更懂得这道理,但契苾光他行得不正,使得将士无辜身死,我就不服!”
我心下一沉,“你什么意思?”
陈孝意说道:“那年我是行台总管,除了总领物资和甲兵,军中往来书信,也是经由我分发出去,我记得很清楚,大军行至西州附近,契苾光收到一封自西域焉耆北交呈他的书信。”
“焉耆北传来的书信?”
陈孝意说道:“不错,天山的焉耆北,是处月部和处密部聚居的地方,彼时西征前锋线已经抵达营州,很快就要出关入西域,战事一触即发,这时候来自焉耆北的书信,我不可能不会留意,所以在交呈将军之前,私自拆启了那书信。”
我指尖发冷,轻声问道:“你拆启了将军的书信?”
陈孝意点了点头,昂然说道:“不错,我拆了,怎么样?我行得正,坐得直,不像契苾光阴险狡诈,心怀叵测。”
我沉住气,“你说将军心怀叵测,有什么证据?那封书信上写什么了?”
陈孝意痒痒然道:“我要是有证据,还轮得到他受朝廷嘉义?那封书信是用突厥文写的,我看不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里边写的估计不是什么高兴事儿,因为书信满篇泪迹斑斑,估计是书者写信的时候热泪滚滚所导致。”
我沉吟了阵,轻声问道:“这件事你跟谁提过没有?”
陈孝意说道:“没有,元庆,你是契苾光亲信,一定见过那书信,你告诉我,里边写的是什么?是不是处月人在和契苾光讨论,如何将大军引到雷翥海一网打尽。”
“你留下我性命,就是为了问这封书信的内容?”
陈孝意点头,“是,我要到兵部投申状,揭开雷翥海一战的真相,让天下人都知道契苾光勾结外族,残害袍泽,而你,就是整件事活生生的、也是唯一的证明!”
我没作声,暗暗运力到左臂,镇定说道:“好,你走进些,我告诉你,那封书信都写了些什么内容。”
第十九章 右武卫
人人都知道我金刀使得好,但很少人知道,我拳法比金刀使得更好。
我修的是孙膑长袖拳,一共有三百六十手,长袖拳讲究拧绞缠绕,揉丝旋劲,拳走曲线,以阴柔绵力见长,行拳时三出而一主,两臂一腿并发劲,交手时却又侧身对敌,虚步空乏,受拳的人着力之后,初初不会有多大感觉,只觉似乎是气血运行不畅,一直要隔上小半个时辰甚至半天一天后,才会觉得受创处疼痛难忍,甚至因此送命。
将军教我修这拳法的时候,特别嘱咐过,说长袖拳因为是残疾之人所创,许多招式都略显阴毒,使出来有损武官颜面, 要格外慎用。我记住他的话,修成之后一次也没用过。
我今天决定用一次。
我决定杀了陈孝意。
骠骑营虽然严禁为私人原因起杀伐,但西征一战两年前已经尘埃落定,实在不想再起纷争,陈孝意活着是个祸害,非杀他不可。
陈孝意不疑有他,连忙凑过来,“说,是什么内容?”
我等他靠近,看准穴位,悄无声息提臂握拳,气运丹田,“再近些,那封书信内容是这样的……”
陈孝意越靠越近,但就在我准备要攻击他的时候,成才突然自院子门外跑进来,叫了我一声,“庆哥。”
我吃了一惊,慌忙收拳,“成才?找我有什么事?”
成才说道:“庄子外边有位自称高季的,说是你义兄,来领你回剑州。”
我哦了声,心念千百转,难道这是天意?是将军在冥冥之中警示我,不可擅自恶杀人?
陈孝意不知道自己适才已经在生死边缘打了个圈转,兀自喋喋不休追问:“说,那封书信到底是什么内容?是不是契苾光和处月人有阴私往来?”
我沉吟了阵,对成才说道:“你先出去,我和陈大人说两句话,随后就出来。”
成才眼风也是灵敏,见陈孝意气势逼人,似是要对我不利,踌躇了阵,说道:“庆哥,要不要我去叫人来?”
我笑出来,心下略有暖意,“不用。”
成才还是不大放心,“我先出去,就在门外等着,有什么不对的,你就叫我。”
“好。”
等成才退出院子,我正色说道:“陈孝意,你那想法是错误的,天山的焉耆北,固然住着处月人和处密人,但铁勒部也住在那附近,将军是铁勒人,这个你知道,那封书信是他年少时候的好友寄给他的,那人是铁勒韦纥部的,名字叫做仆骨阿力,是现在的韦纥部首领,你若是不相信,只管去查证;
至于那封书信,内容也非常简单,就是仆骨阿力向将军汇报他父亲过世的消息,得知将军西征焉耆,特别邀请他过韦纥部吊唁,你说书信泪痕斑斑,试想谁人父亲过世不觉悲痛?你以此为理由怀疑将军操守,进而污称他和处月人勾结残害同袍,显然是轻率了,所以我不怕你到兵部投申状,不要说兵部,就是到圣上跟前,我也敢理直气壮的说:将军,他没有和处月人勾结!”
说完就绕过他身旁,出门去找成才。
陈孝意愣了片刻,出声叫住我,“元庆,就算你说的是实情,但是西征事败仍然存在很多疑点,契苾行事操守未必经得起考验,我会继续追查,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我没有回头,“西征一役确实是将军吃的最大败仗,但将军操守绝无亏欠,你想要籍着查实西征事件来攻击他,”轻声冷笑,“劝你趁早打消这念头,因为你将会一无所获。”
陈孝意冷笑,“不见得。”
我硬邦邦说道:“随你便。”
出了院子,果然看到成才站在大门外,谨慎的张望,见我出门,关切说道:“庆哥,他找你干什么?气势汹汹的模样,欺负你是老实人。”
我哑然笑出来,我是老实人么?不见得吧……
“成才,要不要跟我去剑州?”
“啊?!”成才张大了嘴,仿佛是不大置信,半晌反应过来,呐呐说道,“我一直在盘算要怎么开口,庆哥,你真的肯带我去剑州?”
我笑着说道:“不止如此,我还打算向杨慎推荐你,他近期之内就要过长安,重建骠骑营,骠骑营你知道么?那是本朝最最精锐的府兵营,只有万里挑一的人,才有机会加入。”
成才是个人才,虽然功利一些,但不可否认,他有野心,并且懂得把握机会,骠骑营需要的就是这种人。
但是对这提议,成才却没有意料中的欢喜,只是无奈的笑,样子惆怅又苍凉,“庆哥,你的好意我十分感激,但是我去不了骠骑营,事实上,我连从军的资格都没有。”
我讶然道:“为什么?”
成才苦笑,“庆哥,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爹爹是谁。”
“他是谁?”
成才低头说道:“我原本是长安人,爹爹叫成建方,贞观四年受封御率府右武卫将军,奉命戍守营州西面屏风文陵关,第二年他和赤勒人在关外交战,被赤勒大将沙多门大败,太宗皇帝获知之后大怒,发了旨意降他为庶民,逐出军营,不得再回长安,更规定成家后代从此都不得再从军,说是有辱天朝军威。”
“那你们怎么来了剑州?”
“我妈妈家乡是剑州白水,离开长安后,一家没有去处,只好回来这里,开兵器铺子为生,一直到现在。”
我想了想,问道:“成才,你想从军不想?”
成才苦笑,“成年之后,日思夜想的,不外就是从军,妈妈曾经建议给我改换名姓,避开太宗皇帝的禁令,但父亲始终不肯,察觉我有从军的心意,甚至连武艺也都不肯教给我,我那两把三脚猫的功夫,还是私下偷偷看他练武学来的。”
难怪……
我问道:“你离开白水跑来黄安是为什么?”
成才腼腆的笑,面上微红,“是我的相好田丝丝要求的,她说自己每年夏天都会陪着二夫人过农庄避暑,如果我在农庄,我们就可偷偷见面,等时机成熟,她再恳求二夫人,把我调到剑州锦绣山庄去,将来就可长相厮守了。”
我笑道:“原来如此,”盘算了阵,试探问道,“成才,如果我有办法让你从军,你抛得下丝丝姑娘不?”
成才听得怦然心动,连忙问道:“我可以从军?”
我笑着问:“你抛得下丝丝姑娘?”
成才用力点头,慨然说道:“我抛得下,我要从军,立功洗刷成家耻辱,否则成家永远是败将庶民,子孙后代都会抬不起头,”抓住我胳臂,“庆哥,你真的有办法让我从军?”
我笑着说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败将庶民后代,不得从军,太宗皇帝好似确实立了这条规矩,但是两年前已经废除,改成败将庶民后代只要有所在州府的折冲员外郎以上武官做担保,就可获得从军资格,白水隶属剑南道,剑南折冲府最高头衔的武官都尉大人,就是杨慎,只要他肯收容你,就没有问题了。”
成才忧心忡忡道:“我是杨大人手下败将,他未必肯开恩。”
我笑道:“放心,这件事我来办,无论如何,一定让你如愿就是了。”
成才激动得眼眶发红,“庆哥,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我轻声叹口气,“你不需要谢我,报效国家,乃是男儿的天职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