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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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容 (小说)(四)

(2008-11-18 22:01:22) 下一个

       门口人影一闪,吴海容走了进来。她显然没有想到家里有客人,一愣之间,仔细看我几眼,终于认出我来。她显得神色迟疑、困惑,不明白我为什么到她家来了。  

        我也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解释。突然一着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套谎话,告诉她说:我这次回国探亲,顺便搞点中国农村经济情况调查,为手头的一个研究课题搜集一点资料。这些天已经转了几个村子,今天碰巧路过她家附近,记起当年春游到过她家知道住在这里,就顺便拐进来看看老同学。

        于是海容问了问我去上大学和分别以后的情况。随着我的介绍,她的眼睛里似乎浮现出一种难言的东西。只见她张了张口,却只是问我还要不要再喝点茶,调查要搞多久。

        她的声音里透露出我熟悉的像当年一样轻柔软转的方言音韵。我的身上似乎出现很久以前的一种感觉。我有点呼吸紧张,身体微微发抖。

        正闲聊着,从里面的屋子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瘦小的男孩。穿着很旧的衣服,冲海容咕哝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想要什么东西吃。然后就站在一边打量屋里的几个人。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孩子的腿脚和手似乎不利索,面部表情有些呆滞,属于智能障碍者。我的心慢慢地收缩成一团,我恍惚记得同学聚会时有人提到海容已经离婚的丈夫是她的一个表亲。此外,屋角的煤炉也让我记起看过的一个报道:贵州产煤含硫量很高,长期室内烧用含硫煤和呼吸含硫气体,会导致人体骨骼发生畸变,损坏婴儿大脑。我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海容儿子的智障。

        突然间我感到一阵难过,胸口压抑喘不过气一样,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了,似乎屋里有些透不过气来,只想赶紧逃出去。

        海容的傻儿子慢慢地挪靠到海容的身边,脸上是那种痴呆的神色,我仔细打量了海容一眼,鼓起勇气,说出了我孕育了好多年的一番心底话。

        “海容,你知道吗?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在为你难过和惋惜,也一直想告诉你我的心情。记得当年我们在安顺 X 中同班读书,你的学习一直是很优秀的。你的学习整体上比我好,真的,比我要好!尤其是你的英语,更是在班里排前几名,那个教咱们英语的上海女老师是多么喜欢你啊。我根本比不上你。七九那年高考,英语成绩虽然只算 10%,可我英语 100 分只拿到了 20 分!你当年没有考上大学,我在心里一直是为你难过的。”

        我的眼光转向了在一边似乎听客人说话的阿婆,“你家海容实在是太可惜了。我高中学习成绩其实不如你家海容好,我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地上了大学,又在大学期间拼命地学英语,结果毕业后,得到机会出国留学,读硕士、读博士,然后就留在国外搞研究了。我真替你家海容惋惜和难过。海容她完全应当可以上大学,完全可以上研究生。就凭她当年在中学时的英语根底,上大学后再攻读个几年,如果愿意,出国留学读博士其实都是十分可能的。”

        凳子上的阿婆手拄着拐杖,弯着腰抬起头看看我,似乎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又或许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我。

        我转向海容,只见她近乎麻木的平静神色中透露出一股说不清道不白的阴郁,似忧伤,似悲苦,似遗憾,似怨恨,似懊悔 … … 望之令人心碎。她紧抿着嘴唇,眼光慢慢地从我的身上游离到一旁,她的思绪似乎随着她的眼光回到了那久远的过去、那曾经充满青春的快乐和孕育无数美好憧憬和理想的高中时代。在门口透进的光线中,她紧紧地抿住微微颤动的双唇,眼角缓缓地渗出晶莹的泪花。

        。。。。。。 

        我再也忍不住自己浑身突然涌起的激烈冲动,起身走上前去,拉起她的双手,又猛地一把把她轻轻地环抱在我的双臂中。

        海容的头发摩擦着我的脸呷,我能感受到怀抱中她弱小的身躯在微微地颤抖——她一定被我的动作惊呆了以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我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轻声地对说道:”你知道——我一直在喜欢你吗?——从我到高中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这些年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海外,一直都没有忘记你,一直在心里思念你、牵挂你。我经常在夜深人静清醒时分替你难过,替你惋惜没能考进大学。我希望——我真希望——能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跟我一起走,让我们一起去到海角天涯!“

        海容沉默着没有任何的回答,那双曾经让我不敢直视的美丽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眼角淌出一颗大大的眼泪。

        我附下身去,轻轻轻轻地在海容微合的眼簾上和娑娑抖动的长睫毛上吻了一下,舌尖上感受到一丝泪水沁入的咸涩。。。。。。

        。。。。。。

       (待续)

        ”程力,你要不要拿个芭蕉吃?“

        耳边海容的声音猛地把我从幻觉中拉回到现实中来。

        眼前是一只拿着芭蕉的手。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当年让我无数次遐想去轻轻抚摸的粉红细腻的手背和葱管般修长的指尖,肉粉色的指甲根一个一个小小的白色半月痕,如今却生硬粗糙,青筋凸起的皮肤上布满龟裂的小口,指甲缝中依然可见在山上劳作时带回的泥土。

        我抬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面色灰黄、瘦苦伶仃的女人。用橡皮筋随便扎起的头发毫无光泽,褶皱的脸上没有脂粉,身上没有装饰。穿着一身平淡陈旧的蓝布衣裳,脚上一双过时和由于多次洗刷已经开始泛白的篮色胶鞋。挽起的裤脚,下面露出的小腿上还沾着从山上干活带回来的几片草叶和未完全干透的泥巴。不到四十的年龄,望去却给人五十多岁和经历千难困苦生活磨砺的沧桑感觉。尤其她那双眼睛——那曾经充满了青春、智慧和隐藏着每个少女无数美好梦幻理想如一汪秋水般的眼睛——如今已如淘干的井,干枯了。当年那个幽闲聪颖,体态优美,神采飘逸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身心天然透出的一股不知是腼腆还是骄傲的高雅神态,让人不敢轻易接近只敢远瞻的青春女孩儿的影子,一点儿也找不到了。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如何告别和离开海容家的。

        我麻木地走在返回城里的路上,叆叇云层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铅灰色的天空,压得人胸口发闷,细如牛毛的阴雨慢慢浸湿了我冰冷的脸。我懊恼地对自己说:这是个错误,我压根儿就不该来海容家。 我心底清晰和犹伤地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去吴海容的家了,永远再也不会去企图找回我心目中青少年时代的那个海容了。当年的那个叫海容的女孩儿已经永远地消逝在时光的隧道里了,只剩下我心底一张随着岁月发黄的照片——和一张我一直保留着的中学毕业照。

                青年男子哪个不钟情?
                妙龄女子谁个不怀春?
                这是我们人性中的至洁至纯,
                啊,为什么从此中会有惨痛飞进?

                                          ——歌德

        不错,我是高考制度恢复的幸运儿。可在国外多年的亲身经历和对中外教育体制的比较和认识,却让我对中国的教育体制深恶痛绝:在选拔一定数量优秀人才的同时,中国的高考制度已经沦落成为一部庞大的分化、制造社会阶级的机器。在这个依然奉行封建传统思想“学而优则仕”的国度里,多少由于种种原因不慎落榜的中华好儿女就此被社会抛入另外一条生活轨道,甚至永远沦落成社会的底层 … …

        试问,一个没能通过高考或从来没有参加过高考的有志青年,如果愿意发展,不管是家庭供养还是自己打工挣钱,只要到大学注册、缴费上课,在规定的年限中,一门一门地攻读、考试,最终通过一个专业毕业和学位要求的全部基础和专业课程,那他/她和一个通过高考进了大学后学习和毕业的青年在学历和知识结构上难道有什么不同吗?难道不是同样的应当获取毕业证、学位证,同样也是大学生吗?

        … …

        机舱里的喇叭咔嗒几声,传来了机长浑厚优雅的声音:“女士们先生们,飞机还有半个小时就要抵达洛杉矶机场了,请系好安全带,并做好着陆前准备。”

        机翼下美国西海岸线正在逼近,从舷窗极目望去,遥远天际处太平洋东海岸线已隐约露出一缕雪白。美洲大陆的繁忙生活又要开始了。这是一种战场样的生活:充满了竞争、压力、创新、成功和失败,也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象发条一样慢慢地绷紧了起来。

        或许,海容自有她的人生道路,或许那是一条平凡平静平淡的中国农村千百万普通妇女每天的生活道路。如果是这样,我的贸然闯入,追寻少年时青春旧梦的举动是多余的。平白打扰人家平静的生活、扰乱人家平静的心灵是不应该的,甚至是不道德的。或许当如古人言,“余非鱼,安知鱼之不乐焉?”

        但事已如此,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岁月在我的心中慢慢地合上那尘封的相册。

        ——别了,我心底一个叫“海容”的女孩儿!

        ************************

        有道是:“少年子弟江湖老。”

        ************************  

        忆往昔,佳人拾翠春相问,

        叹如今,村妇伐蕉秋不知,

        人生起伏皆天定,

        红颜成尘空对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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