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在山里
有一个人,开着一辆大篷车。
大篷车的拖车挂钩上支着一个木头做的大箱子。箱子有一米多长,一米多深,和大篷车一样宽,里面铺了土,种满各种蔬菜,一年四季都可以有所收获。当然,这么多菜,这个人独自是吃不了的,不过,这个人还有两个旅伴。
旅伴是一只鸡和一头鹅。这个人在大篷车的后箱里铺了厚厚软软的稻草,鸡和鹅就住在那里。大棚车的后箱和车厢之间只隔了一道用铁丝网做的门,这道门一般只在大篷车的行驶过程中关着,是为了防止急刹车时鸡和鹅以及它们的稻草床跌到车厢里去,所以,这道门等于是鸡和鹅的安全带。其它时候,这道门都开着,这个人并不介意鸡和鹅随时造访,和他一起做各种事情。
不过,车一旦停好,鸡和鹅更愿意到外面去。这个人也是如此。他(也可能是她)把车停好,打开后箱侧门,鸡和鹅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在这个人打开搬动事务,拿出他的椅子和桌子的时候,鸡已经低着头忙着在附近找吃的东西了(这个人吃素,但鸡显然不能光吃素)。鹅则会飞到空中,勘察停车地点四周的情况,如果它觉得足够安全,就会长鸣三声。
这个人听到三声鹅鸣,便拿出水壶烧水泡茶。等他喝完一杯茶--有时候是两杯--,就站起身,吹一声口哨,告诉鸡和鹅,他准备去散步了。这时候鸡很快就跑到了他的身边,他就和鸡一起,朝前走去--鹅是不用等的,它一定就在附近,也听见了口哨声,也会跟着人和鸡出去散步,但它认为应该在散步的过程中和人和鸡保持一定的距离,它只会在人和鸡需要它的时候才立刻现身,它是一只独立特行的鹅。
在散步的时候,这人会给鸡套上脖套,脖套上有一根绳子,他用绳子牵着鸡,就像别人用绳子牵着狗一样。不过,与其说是他在牵着鸡,还不如说是鸡在牵着他,因为这是一只非常任性的鸡,这只鸡每天下一个蛋,而这个蛋最后都会被人吃掉,这让它在心底里简直有点看不起人了。和人一起散步的时候,鸡总是跑在前面,有时候缓缓而行,有时候横冲直撞,有时候干脆原地不动。人呢,他很耐心地跟随着鸡:反正他也不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有时候,鸡和人走得太远,迷了路,人就会吹口哨,叫鹅出来。鹅的方向感非常好,总是能找到回大篷车的路。有时候,人和鸡走到一条小河沟前,河沟太宽,又没有桥,但是任性的鸡奋不顾身地向水里扑去,这时候人也会吹口哨叫鹅出来:鹅会飞到空中,让人和鸡抓住它的腿,然后带他们飞过河沟(所以这头鹅也许是一只雁?)。
这个人,带着他的鸡和鹅和菜园子,开着大篷车,一直在路上。他没有觉得很开心,也没有觉得很难过,没有觉得需要什么,也没有觉得缺少什么。因为除了查看谷歌地图,他很少使用手机(是的他也从来不用手机看时间,因为时间对于他来说毫无意义),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网红:网上流传着很多他和大篷车的照片和录,像,包括他被鸡牵着散步,被鹅拖着飞过河沟,他被称为“鸡鹅行者”,或者“最佛系”,是很多人羡慕的对象,几乎成了自由的化身。其实,即便他在网上看到这些照片和录像,他也未必会认出这些照片和录像里的那个人是谁--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照过镜子,早就忘了自己的样子了。
这个人,带着他的鸡和鹅,开着大篷车,朝着温暖的地方开去。他之所以要去温暖的地方,主要是为了让他的菜能一直生长。他的方向感很差,所以每次启程前,鹅都会飞出去探路。鹅是这个人在路上湖边捡来的受伤的小鹅养大的,不仅方向感特别好,还本能地知道哪个地方最暖和,最适合西红柿和小白菜的生长(所以说基因真的很重要)。
但是有一年,鹅把他们带到了一片大山里,这片山那么大,他们在里面转了很久,看着山上树木的叶子由绿变黄变红,菜园子的西红柿也不再结出新果实了,他们却一直没能开出山里去。
有一天,他们来到一个大湖边,湖水那么清澈,那么澄静,印着山和山上树木的倒影,有时候刮过一阵风,树木就会哗哗作响,紧跟着无数片彩色的叶子也会摇摇曳曳地落进水里,随水漂浮而去。这个人坐在湖边,回过头,看见他的大篷车,鸡正在菜园子里跳来跳去,因为菜越来越少,它的牢骚也就越来越多。这个人突然想起:对于他来说,那就是被人们称为“家”的地方。这时候一群大鸟排着某种政列,掠过湖面上空,一直静静坐在这个人身边的鹅扇了一下翅膀,最后却没有飞起。它凝视着那队大鸟,眼睛里的神情那么迷茫。人看着鹅,有一种情绪从他身体的某个地方升起,一直升到眼眶,最后变成两排泪珠,跌落出来。
这个人看着鹅,哽咽着说:哎呀,我再也不能想家了。
其二:仍然在山里
开大篷车的人带着他的菜园子,一只鸡和一头鹅,被困在了山里。
秋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就在开大篷车的人准备好下山的那一天,山被封了。下山那条路的路口设置了路障,被打扮得像宇航员一样的人防守着。他们拦住每一个企图下山的人,先是朝这些人身上喷洒某种液体,然后让他们出示某种证件。几个有证件的人被召集到一所小房子里,那里坐着另一些穿太空服的人,负责打电话核查证件的真实性。通过核实的人又被送往另一所小房子,被另一群穿太空服的人朝身上喷洒跟多的液体。大多数人没有证件,有的人原路返回了,更多的人则等在路边,期待情况能够好转。于是,那条路被想要通过和等待通过的人和车挤得水泄不通。开大篷车的人没有证件(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证件),只能回到湖边,让鹅去寻找不需要证件的道路。鹅在空中盘旋了一天一夜,发现每一条路,甚至是车辆无法通行的小路,都被设置了路障,被穿戴得像宇航员一样的人防守着,被挤得水泄不通,即便夜里也不例外。
鹅很着急,因为开大篷车的人病了。
开大篷车的人很少生病,他也从来没有去过医院,每次生病,他最多在床上躺一天,就会完全恢复。这一天,他躺在床上,鸡为了表示关心,很难得地把自己在路边找到的一颗野果子用嘴叼到他身边,开大篷车的人盯着鸡,突然说:好想喝鸡汤啊!鸡吓得飞了起来,头撞到车顶,差点晕过去。据鸡所知,开大篷车的人一直吃素,按道理,他应该连什么是鸡汤都不知道。从此,鸡再也不敢接近开大篷车的人了。它每天都躲在离大篷车很远的树丛里,等到夜深之后,才悄悄回到后箱它的窝里去睡觉——如果不是天气太冷的话,它肯定就在树丛里过夜了。鸡还试图提醒鹅也要小心:假如开大篷车的人开戒不再吃素,既然他已经想到了要喝鸡汤,那么离他想到要吃烧鹅的那一天还会远吗?
鹅照例i沉默着,没有理会鸡,但这并不表示它不担心。实际上,对于开大篷车的人,鹅比鸡更担心,但鹅所担心的事情,远远超出了鸡的想象。本来,开大篷车的人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他都会离开大篷车,到山里去散步或者寻找可吃的东西,然后在中午时分回到车里。但是某一天,太阳几乎已经落山,他都还没有归车。鹅于是飞出去找他,却发现他就在离大篷车不远的林子里,转来转去,显然是迷了路。后来,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再后来,开大篷车的人每次离开湖边的时候,鹅就会在他的头顶上跟随着他,因为他一次比一次走得远,鹅跟着他,就可以在适当的时候飞落到他肩头,再让他抓住自己的腿带他飞回湖边。但是到了最后,连这件事情也变得异常困难起来,因为开大篷车的人在山里转来转去,转着转着似乎就忘记了鹅是谁以及他和鹅的关系是什么。他会拒绝去抓鹅腿,甚至试图把鹅轰走,鹅只好用爪子抓紧他的头发(幸亏他很久没理发了,头发留得很长)把他强行带回大篷车旁。
鹅意识到:开大篷车的人患上了忘却症,比起身体上的疾病,这种症状更加让鹅担心。当开大篷车的人在说他想喝鸡汤的那句话的时候,他其实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对象是一只鸡,没有意识到鸡汤和鸡之间的必然联系。也就是说:他已经忘了鸡是一只鸡,鹅是一头鹅。也许,他连自己是开大篷车的人都已经忘记了。
实际上,开大篷车的人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患上了忘却症。但他忘却的东西是什么呢?这一点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隐约觉得,这个记忆大概跟山有关,因此,他每天都到山里去,希望能在那里找回自己的记忆。冬天的山上,绿叶褪尽,鸟兽罕见,显得无比空旷。他在山里走着,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响,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似乎每走一步,他就离自己的记忆更近一些了。所以他这么走着,越走越远,直到一只大鸟飞来,抓着他的头发,强行把他带回到湖边的一辆大篷车旁。对于这件事,开大篷车的人觉得万分气恼却又无能为力。万分气恼,是因为大鸟的干涉让他的记忆又回到零点。无能为力,是因为他隐约感到自己和这只大鸟以及另外一只躲在大篷车远处的不那么大的鸟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但那是什么样的联系,他却同样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所以只能听之任之。
这一天,开大篷车的人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远,他对鹅的抗拒,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所以等到鹅终于抓紧他的头发,向湖边飞去的时候,鹅已经筋疲力竭。快到湖边的时候,鹅终于体力不支,爪子一松,把开大篷车的人跌落在山崖边的小路上。开大篷车的人在地上滚了一圈,好容易抱住一颗大树,却把一块石头踢下山崖,引起好一声巨响。等到脸都吓白了的鹅(鹅的脸本来就是白色的对吧?不过也许那是一头灰色的鹅)扑扑腾腾地赶到他面前,看到的却是一个满脸狂喜的开大篷车的人。
他终于想起来了。
很多年很多年前,开大篷车的人(那时候他还没大篷车,连一辆单车都不曾有)也曾走在山里的小路上。那是不一样的山,光秃秃的高山,岩石裸露,沙砾地上,只生长带刺的小叶灌木,连青草都难得看见。那也是不一样的气候带,艳阳高照,蜻蜓飞舞,空气中偶尔有的一点点潮湿被吸光时会发出嘶嘶的叹息。他走在路上,脚步声被阳光放大,一直敲到了心口上。他踩到一块岩石,摔了一跤,岩石跌落山崖,很久之后才传回一声巨响。他的裤子破了,膝盖破了,手也破了,但是他站起来,走得更快了。是的他想起来了,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狂喜的心跳,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他经常飞快地奔走在一片光秃秃的大山之间,徒步越过几十里的距离,走向一个有一张小床的地方,小床上,有一张皱巴巴的婴儿的脸。
婴儿抬起头,睁开眼,朝他笑着:“爸爸!”
开大篷车的人,在他记忆终于恢复的那一刻,抓住站在面前的鹅的翅膀,对它说:大鸟,请你带我回家!
小过同学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