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艺术中,技艺高超的临摹者往往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水准,却也可能因此扰乱市场,甚至影响人们对一段历史的认识。不过,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真正高明的鉴定家,总是可以拨开迷雾,寻得真相。“听说先生已经七十四五岁,而登山如飞,真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才将将六十,却已诸事不堪……”
这封情感真挚的信件,出自明末清初的大画家石涛之手。而能让石涛敬仰盛赞,吹出“真神仙中人”这样的“彩虹屁”的人物,则是另一位鼎鼎有名的大画家,八大山人。石涛和八大,在绘画史上同为“清初四僧”,以大写意著称,地位看似相当。在上面这封信中,石涛用可以说是卑微的语气向八大求画:“希望求得先生一幅三尺高、一尺阔的小画,画中有平坡老屋,古木数株,阁中有一老叟……空余纸面求先生法书数行,那便是我的宝物了。”
这封隐藏着两位画家交往秘事的信,名为《致八大山人函》。它曾一度封尘于历史。有趣的是,当它再次现世之时,却是以“双胞胎”的姿态。“哥哥”曾被张大千从他的老师手中继承,后来又被美国收藏家赛克勒购得(赛克勒本)。张大千获得《致八大山人函》的几年后,日本收藏家永原织治得到了几乎相同的“弟弟”(永原本)。书画作品偶有“双胞胎”。两件《致八大山人函》的接连现世,似乎有违常理——著名鉴定家傅申曾经对这两张作品进行鉴定,过程堪比破案。傅申发现,对比石涛真迹和赛克勒本,石涛的字迹“圆润而强调提按”,笔画之内可以看见粗细的变化——这是一种源自隶书的写法。其中a列为赛克勒本《致八大山人函》,其余选自石涛真迹永原本中的字却不具备这种提按性,反而表现出一种对角线的运动。同时,它一字之内的笔画粗细和浓淡都惊人地一致——这是篆书的典型风貌。傅申曾说,“重复的动作会使写字者放松,也最容易暴露出写字者的习惯。”赛克勒本《致八大山人函》(上)与其他石涛真迹(下)中的“先生”二字赛克勒本与其他石涛书信中的“先”字末笔呈现圆形笔势,将“先生”接起来。“生”字的横笔同样也以圆圈连接。
永原本“先”字末笔是小角度的回笔,“先生”二字的线条多有棱角结构,这正是书写者最基本的手臂Z字型运动所造成的,有一种做作的锋利感。在所有石涛书信中,都可以看到当时的一种常见礼数,即所谓的“抬头”:在提到收信人时,礼貌地另起一行。那是石涛自己所坚持的一种习惯:不但另起一行,还把对收信人的称呼写得高出一截。
石涛的另一个习惯,是把自己的名字“济”(石涛僧名“原济”)写得稍小一点,放在直行的一侧,用于表示谦虚和尊敬。赛克勒本《致八大山人函》(上)与永原本《致八大山人函》(下)中的“济”字永原本同样完全遗漏了这一点,没有将“济”字与其他字区分开。
在赛克勒本和其他石涛真迹中,对楷书“濟”字的简化,可见右半边的横笔之下有两处波浪式的下移。永原本在“复制”时却漏掉了横笔后两个波浪形笔画中的一个。至此,已经可以基本断定赛克勒本为真,而永原本为伪。赛克勒本《致八大山人函》的内容中,透露出许多关键信息:·石涛和八大当时的年纪:前者年将六十,后者七十四五
·他向八大山人求一幅“三尺高、一尺阔”的小画,并想将之挂在新居
·八大山人曾送他一幅尺幅巨大的画,而石涛“屋小放不下”
·二人的年纪变成了“先生花甲七十......济才六十四五”
·石涛所求三尺小画变成了“堂画一轴”
·永原本还删去了石涛曾得到八大赠画之事
写信的时间和求画、赠画的信息都被模糊或刻意隐瞒,目的为何?原来,赛克勒本《致八大山人函》中提到八大赠给石涛的画,确实可考——那是一幅作于1698年夏天的《大涤草堂图》。虽然图已遗佚,但石涛为这幅画题写的长诗有幸被保存下来,提示了作画的时间。而当收藏家永原得到另一件《致八大山人函》时,一起到他手中的,还有一幅八大为石涛作的画。作伪者修改石涛向朱耷所求之画的尺幅信息(小幅变为堂画)、模糊写信的时间,并删去曾经得到大幅赠画之事。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自己制造一幅仿佛是回应石涛请求的八大画作。他还在画上抄录了1698年石涛的长跋,仿佛这段跋文是在答谢他伪造的这件礼物。看到这里,你心中想必也有了答案,没错——它的作者,正是张大千。张大千在得到石涛真迹后,将自己仿造的信函和画作一起“打包出售”,制造了一个完美的“骗局”。从疑云浮现到拨开迷雾、抓住“嫌疑人”,完整的证据链、大量的物证对比,整个过程仿佛看了一部悬疑片。这则鉴定实例,出自上海书画出版社的新书——王妙莲、傅申著《书画鉴定研究》。来源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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