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旅馆,转两个弯,再走一段下坡路,就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一直往前走,就是“牯岭”,我刚才就是从那儿过来的。往右拐,就可到达名闻天下的“仙人洞”了。
我想先到“仙人洞”去,一方面它名气大,另一方面我想在那很有可能碰上她。
往“仙人洞”方向一直是下坡路,走不到半小时,会先到达“花径”。
“花径”实际上是个山中花园,里面有一个人造湖,因其形状像月琴,故名之为“月琴湖”。我看到有几个小孩只穿一条短裤就跳入了一碧见底的湖里,要不是怕难看,我真想也跳进湖里去游个泳。湖中有个三面临水的亭子,湖边绿树成荫,桥一样的石板小路将游人引向园子的深处。走出门口,见边上一块石碑上刻着白居易那首脍炙人口的咏“花径”桃花的名诗: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想到白居易曾在这里咏叹过艳丽的桃花,我不禁心驰神往。
告别了美丽的“花径”,我继续走向“仙人洞”。
从大路拐进“仙人洞”入口处,再向右走,就到了洞前。
一看之下,我大失所望。这个洞只有半个教室那么大,里面相当明亮,相当于一面岩壁凹进去一块,真看不出里面有什么仙气。
想当初毛泽东微笑地手拈熊猫牌香烟,站在洞里,手牵李进同志,饶有兴味地看着洞顶那滴常年不断的泉水。
洞的隔壁是一个小小的神殿,里面供着吕洞宾的神位。吕洞宾的神龛暗淡无光,这位老祖的香火也太不旺盛了。而且,就在他面前,国家兼做茶水生意。托神仙保佑,茶水生意挺兴隆的,我也在那买了一杯茶。
我坐在“仙人洞”前的石凳上,凭靠着石桌,品尝着庐山的云雾茶。一边喝着,一边做着守株待兔的好梦。后来我感到有些累了,就趴在桌上睡了起来。
睡了好一阵,我才醒过来。清醒了一下,我起身继续往前走,那里便是“锦绣谷”。
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寻找“李进同学所摄庐山仙人洞照”中的那株“劲松”,听说这棵松树就在“锦绣谷”,但我始终没找到,也没找到照片上的那个角度。
“锦绣谷”其实是一片山谷,因其常年郁郁青青而得名。行走在山壁边的石阶小路上,让人心中着实不安。这时正是下午三点多钟,千山万壑在猛烈的阳光劲照下泛起了一阵青色的光晕。
我来到悬崖边缘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这块巨岩的石壁上刻着“锦绣谷”三个字。虽然四周都有铁栏杆围着,但站在上面朝下看时,腿还是禁不住一阵发软。我用力摇了一下栏杆,见纹丝不动,这才放心地凭栏远眺。四周都是山、四面都是谷。
再看看脚下,简直深不见底,要是掉下去恐怕还得自由落体一阵,这个念头吓得我赶忙离开。
离开巨岩,我继续往前走,这以后景色有些大同小异,一直到最后才看到一片瀑布。这瀑布落差很小,并不壮观。
从这里走出,我朝下一个景点“龙首崖”走去。
在“仙人洞”时别人告诉我,到“龙首崖”只需半个多小时,我估计天黑之前能赶回旅馆,所以就放心大胆地上路了。这时情况有些不妙,天空中雷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当我从大路拐上登山小道的时候,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伴随着我的只有两旁松林的呼啸声。
望望天、看看四周,我心中有些发毛。虽然带着伞,我还是怕深山里的雷雨;再则,我也怕路遇歹徒。一路上难得遇到人,即便遇到,也都是从“龙首崖”出来的。
不过我一向喜欢冒险,越是阒无一人,我越是觉得趣味横生。我拿出地图,照着上面标出的路走,而且不放过这条路附近的任何一个景点。可惜得很,虽然从地图上看,这一路有很多游览点,可实际上都已名存实亡。只有两个景点还值得一提,一个是外形有些像“上海杂技场”的小建筑,里面正在办画展;另一个是“大天池”。“大天池”比一眼井大不了多少,而且都干涸了,根据地图边上有个殿,如今也不复存在了,反正够扫兴的。
到达“龙首崖”时,那里还有二十多个人,其中有两个是复旦的。看到复旦大学的校徽,我感到份外亲切。
“龙首崖”实际上也只是一块向外伸出的悬崖,但比“锦绣谷”的那块巨石要险得多了。“龙首崖”从侧面看上去像是伸出的龙首,因此被如此称呼。在悬崖的最前端,有一株向前伸出的石松。
“龙首崖”的四周当然也有栏杆,在顶端有一垂直的铁梯,可以让人下到三米以下一块突出的八仙桌大小的石块上。我爬了下去,爬的过程中脑子里闪了一下万一失手的后果。
站在上面往下看,脚骨一下就软了。虽然毫无危险(这块岩石四周被围了起来),但还是令人神经紧张。
有一个倒霉蛋把头伸出栏杆探望,一阵风起,把他的“麦克”墨镜吹了下去。那副眼镜晃晃悠悠了好一阵才消失,看得大家啧啧连声惊叹。
从“龙首崖”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三个人迎着我走了过来。边上无处可躲,否则我肯定会躲开的。
这三个人是:陈老师、他儿子、和他们的一个邻居。
我硬着头皮与胖胖墩墩的陈老师打了个招呼,幸好他们正急着回招待所,没空与我闲聊。陈老师只是匆忙地对我说:“小吴也上庐山了,你知道吗?我在街上遇到过她。”
“是嘛”,我含糊地说。
我们很快就分手了,我回到那个三叉路口的时候已经快到六点了。
草草地吃了晚饭,我来到了牯岭的街边花园。这里是纳凉的好地方,里面有许多石凳,中间是草坪,很多人坐在草坪上。一群群集体出游的青年围着圈坐着,嬉笑声、邓丽君的歌声响成了一片,把庐山黄昏的寂静赶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尘世间的喧闹。
庐山的黄昏是美的,这自不待言。已经日薄西山了,山下灯光点点,而天边却依然淡抹着一层玫瑰红,映得游人的身上都泛起了迷人的粉红。
我想在这里找一下她,就穿梭在人群中仔细地寻觅着,但毫无收获。我不甘心,又找了第二遍,依然是不见踪影。这下我灰了心,坐到了石凳上看着夜幕慢慢地降临庐山。
夜幕笼罩着庐山的时候,我感到冷了。阵阵山风吹得我都快打寒颤了,再四下一看,纳凉的年轻人都穿上了两用衫(注:上海话外套的旧称)。我生怕冻病,就恋恋不舍地回旅馆了。
出了一天的汗,我用山泉冲着自己。山泉沾身,再加上晚风习习,我冷得发抖。
洗完衣服,我爬到床上,钻进了棉被里。睡在我边上的是一个相貌很端正的青年,他问我:“你是复旦的学生吗?”
我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了,说:“你在旅馆里开发票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见你的学生证了。”
我反问道:“你是哪儿的?”
“我是武钢的,”他说,“我叫杨清平。你呢?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
“我叫唐M,”我说,我与他互换了通讯地址。“我是一个人出来的,我喜欢一个人旅游。”
他的表情显得大惑不解,但并没有追问下去。“我们是利用假期出来的”,他说。
我与他交换了一天的游玩体会,然后他邀请我说:“明天你与我们一起玩好吗?”
“好的“,我说,说完我就昏昏睡去了。这时大概是十点钟。
(写于1981年11月21日)
【1981年7月17日 星期五 晴 农历六月十六】
在晨曦射进窗棂后不久,我醒来了。
不论是在附中还是在复旦,我都习惯于睡懒觉。可我出门旅游却总是醒得很早,而且一醒就起床,决不拖延。
我决定今天到含鄱口去,然后再上五老峰,在回来的路上再看看庐林大桥、黄龙潭、乌龙潭。
因为与杨清平约好了,我便与他们一起出发。他们一共有四、五个人,除了杨清平,其余几个人都有些流里流气的,从小杨的谈吐中,我听出他对这几个同伴也不甚满意。我们一直往前走,过了三岔路口,再过牯岭,然后向右拐。到了一个岔路口,往上可去庐山宾馆、往下可去黄龙潭。
忽然,我在往下的路上看到了她!
我撇下了杨清平他们,甚至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跑向了她。到了跟前我才看到,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男青年。我猜测这大概就是她的同学与这个同学的伙伴。
见到我,她显得很高兴,问了我昨天游玩的情况,我简要地向她做了说明。她同学见我们在一起谈得热火,就走到了前面。我问道:“昨天你在哪儿玩的?你住在哪儿?”
她告诉我因为累,再加上并不想玩,所以昨天就呆在旅馆里没出来。她的旅馆就是“庐山旅馆”,我刚上山时登记就在那儿。
她问我要不要拍一些照片,她的同伴带着照相机。我竭力推辞,不过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不想拍照。
后来我们往上走了一段,到了“庐山宾馆”。这是一座造得很考究的建筑,在这里他们三个人竭力鼓动我拍张照,我也不便过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况且我也说不出什么充足的理由,这样我就拍了一张照。
从那儿出发,由她引路,我们一起去看“三宝树”与黄、乌两潭。在山间的小路中转来转去,让人产生一种惬意的感觉。路两旁都是茂盛的松树林,树高而路窄,所以阳光照不到我们,只能在石块砌出的道上,留下一块块斑驳的光点。抬头向上,阵阵轻云从一缕缕的光线间缓缓飘过,烟样地散了开去。而那枝头的鸟儿们,却又一起唱起了婉转的歌。
这是庐山的晨,它让我知道什么叫爱。
我很早就懂得了什么叫爱。但我最先懂得的,却不是这种对自然的爱。在小学里,我们经常出去搞活动,包几辆公共汽车,载上一、两百个小朋友,然后一路歌声、一路笑声地驶向公园。一天玩下来,再洒着一路歌声回家。写一篇游记,算是作文,之后,八股腔的文章又会贴到墙上。那是何等的快慰、何等的幼稚。然而那时我并不懂得怎样去爱自然,我只是以一颗童心去感受大千世界的诱人魅力,得到的是知识欲的满足。
一直到我真正懂得了什么是烦恼、什么是忧愁的时候,我才开始能从美的景色里获得一种心灵的安慰。有时候我很难相信在这复杂的丑恶世界里,竟还有如此简单的美好世界,所以,我愿用全身心来拥抱这个美好世界,愿它永远伴着我,替我洗去烦恼,洗清被刺出的伤口。
庐山的晨是不朽的。
在一个转弯处发生了一些纠葛,一伙九江来的游客和她的两个伴吵了起来,原因是他们的照相机摔到了地上,而那伙人却在边上冷嘲热讽。
我不想加入吵架的行列,况且我们这边的两个人并不想大吵,这是对方的地盘。
没过多久,我们就到了庐林大桥下。那好像是个发电站,桥上流着的是清清的水,一块块圆石堆在下面,水从中穿梭而过。
他们就在这儿替她拍照,可拍了半天也没拍好,我上前一问,才知道快门先前落地时摔坏了。我心想这下我就不用拍照了,然而我看到杨清平他们正好也在这里玩,他们那里还有两只照相机,昨天杨清平就对我说要替我拍照。我生怕他们看到我,就溜到了桥下面,站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看起桥来了。
桥很高,造型也不错,只是从下面看起来并不壮观。
修了半天照相机后,他们知道无望了,就决定等到下午送到店里去维修。他们把我叫了上去,然后一同再往前走。
不一会到了“三宝树”,这里没什么意思,只有三棵据说很古老的树,看看却也平常。
从这往下走,就到黄龙潭、乌龙潭了,但她不愿去,说没意思,他们两个也热情不高,况且他们还惦着修照相机。在我的竭力主张下,才达成协议。她在上面等,而我与他们俩下去看看,他们也是第一次游庐山。
本来以为从这里到两潭只消一会儿工夫,可走了好一阵,一路上他们不时地打着退堂鼓。我问他们是怎么认识她的,我怕自己原来的猜想不对,故而想搞搞清楚。
他们说:“我们是在旅馆里认识她的,后来就相约一起出来了。我们在南昌铁路局工作,当火车头上的司炉。”说着,他们中的一个人拿出工作证给我看了看。
我同他们谈了一阵火车上的事,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工作等。
总算到了乌龙潭。我曾听人说黄龙潭、乌龙潭都是徒有其名,看了乌龙潭才知道此言不假。本来以为有个瀑布,结果只看到一股溪流奔腾在乱石中的景象。这样一来,当他们说不要再去看黄龙潭的时候,我也就答应了。
回到上面,不见了她,我们各各吃了一惊。他们两个分头去找,而我在三宝树下等着。
一刻钟功夫,他们找回了她,原来她不知到哪儿换衣服去了。我们商量了一阵下一步的行动,她不想再玩了,准备回旅馆休息。而他们却想先修照相机,然后上“龙首崖”。看来我们得分手了。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一起先走到庐陵大桥,然后从那里分道。
我们一起走到庐陵大桥后,她对我说:“我想下午就下山,你呢?”
我本来想在庐山上呆一个星期的,可现在看看该玩的地方不多了,况且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就对她说:“我想明天下午下山。”
昨晚在庐山长途汽车站上,我看到去铜陵的船票很难买,而我早在船上时就打定主意,下庐山后乘船去铜陵,然后上黄山。这时我灵机一动,对她说:“你今天下山后替我买张去铜陵的四等舱船票,我明天下午来取,船是七点二十五分开,时间来得及。你还住在原先那个旅馆里等我来找你好吗?”
她很爽快地答应了,然后与我握手作别。因为明天又能见面了,我并不感到有什么难舍难分。
在握手的时候,我仔细地看了一眼她的脸。在这一刹那,我觉得她有点苍老,脸上竟现出了几条淡淡的皱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愿我只是眼花了一下。一直到我们在九江轮船码头真正分手,我都没能再次证实一下,因为那时我觉得这既不重要、也不说明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