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
地点:上海市郊
我出了中学走上社会的第一站是家化工厂,小小的,进了前面就看见后门,百来个人,还凑不齐108将。巧的是,这么点人里居然有一位的名字发音和我的相同。进厂没几天,一个瘦老头冲我一瘸一拐地走来,离我还有几步路时,就对我说:“你也叫xxx?”
“是啊?”
“啊呀,刚才门房叫我接电话。我拿起电话,就听电话里说‘xx,我是侬姆妈’。我吓得连忙把电话扔了”,瘦老头边说,边做了个扔电话的动作。“我姆妈早就没了,怎么突然来电话了!”
哈哈,原来门房还不知道小厂里已经有两个人的名字是同音的。
瘦老头不知怎么瘸了腿的,但瘦瘦的脸上有一副近视眼睛,好像是有点文化的,难怪他是个“历史反革命”。
小厂人不多,坏分子不少: 反动资本家,右派分子,小业主,生活腐化分子等等,历史反革命大概是其中最大的一顶帽子。国庆前夕,这群坏分子都要到食堂兼会堂去恭听党支部书记的一番训斥,历史反革命总是首当其冲,被骂得狗血喷头,但我从来没听说他在历史上怎么反的革命。
“历史反革命”在厂里的工作是烧水送水。时常看到他推着一辆双轮手推车,一瘸一拐地来车间送水,见到谁都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工厂好像对他挺放心,居然没想到他会不会做手脚,毒害革命群众或者革命干部,特别是训斥他的支部书记?)
有天夜班,我注意到他脸色比往常好些,一问才知,他在厂里抓到一条蛇,开荤了。那年月,普通人一个月只有半斤肉,他可能连半斤也没有,难得他有这么好的气色。再有一天,也是夜班,我发现他边烧水边流泪。原来,他儿子因为他是历史反革命而找不到老婆,就不让他回家住了。可是谁又能帮他呢?
有一个周六,我们小组上晚班,支部书记值班。那晚,我们工作早早结束,按照厂里不成文的规矩,支部书记就让我们赶末班车回家,他也不用到车间查看,就在值班室睡觉了。
星期一早上,突然收到工厂电话,说不用翻班,立刻去工厂。好奇怪,翻班多少年了,还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到了工厂才知道我们走后车间失火了,给化工品降温的凉棚棚顶烧了。那棚顶也就是几块透明塑料板而已,听老工人说,那是周六晚上放出的化工产品温度高引起的。
周六晚上是我们小组几个人当班,好在几个工友都是乘末班车一起走的,而且还有支部书记的恩准。这个责任该由谁承担似乎很清楚。
事故后有好几天,支部书记苦着脸在我们车间走进走出,还来了一些调查人员。原以为这事故的原因不难查明,可结果却出人意料。
几天后,“历史反革命”突然被公安局带走了。原因是出事故那天晚上,他在烧水间当班,而支部书记向上汇报,说他叫“历史反革命”去车间值班的,因此“历史反革命”就有了不可推脱的罪责,支部书记也就没事了。
于是,又瘦又瘸的老头进牢房了,不知道后来是不是又多了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因为,不久,我考上了大学,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这位老者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