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也有人赞美过他,乡间受助的平民,或是嘉年。可大家都认为,这是他随手做的小玩意,没人说他可以流芳百世。连父亲,也是抱着对生病孩子的同情和放任,根本不指望他掌管生意。只有他自己知道,烛光灯影下,对着语焉不详的古书,他钻研了多久,木头、铁器和各种工具,给他的手上留下了多少伤痕。
他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惜……”小晚补充道,“此椅耗时巨大,手工复杂,工匠们学做殊为不易,就算学会了,也无法大量打造。大量打造了,也没有太多人买。身有残疾的人,往往贫病交加。不然的话,我们会财源滚滚,挡都挡不住……”她沉浸在自己的诉说中,眼前仿佛堆着小山般的银锭。
她的庸俗让狄雍和嘉年猝不及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狄雍皱了皱眉,扭头进屋了。
嘉年冷笑了两声,回头做事去了。
小晚在廊下喃喃自语,指点江山。
“如果做一个黄花梨的椅,那才赚大了……”
周大娘来了。
她饶有兴味地盯着小晚面庞,盯得她心里直发毛。每次看见周大娘,小晚总是有一丝愧疚、一丝恐惧。愧疚是因为周大娘是无辜的,酒里的毒跟她毫无关系。恐惧是这个女人曾经打过她四十大板,差点送她上西天。自从二次进府,看见她小晚都是贴墙根走。
周大娘微微一笑,单刀直入,说明了来意----让小晚修订三少爷的食谱。有钱人家的食谱根据四时变化,每季更改,早早定好。三少爷的也是如此。每天吃什么,吃多少,都是定好的。她也就是晚上可以加个烤肠什么的,根本没有资格谈食谱。现在周大娘专门来请小晚帮助……修改食谱?
小晚跪倒在地:“食谱是厨房根据少爷的身体和时节,求教了大夫,早早定下的。小人何德何能,胆敢修订少爷的食谱?”
周大娘悠然答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少爷每晚都要吃你亲手做的小菜,甘之若饴。你定然对少爷的口味了然于胸,食谱若不请你参详参详,少爷肝火旺了,胃口差了,我等吃罪不起。”
周大娘一说肝火,小晚嘴角一抽,想到了狄少爷脸上新近冒出的痘痘。
做轮椅时,天天夜宵都是烤鸡翅、骨碌肠或蘑菇。不是她想用垃圾食物糊弄古人,也不是她不想履行诺言,实在是她-----不!会!做!她是吃垃圾食物和外卖的现代人,所有美食体验全围着薯条、鸡翅、烧烤、小龙虾打转转,几本美食漫画里的东西不是无法搬到现代,就是忘记了做法,弄出个骨碌肠和汽锅鸡已经要烧高香了。结果狄雍胖了一圈,冒了几颗痘痘,小晚也胖了一圈(她要负责尝味,有时候还要打扫剩下的烧烤)。少爷胖一圈没什么,几颗痘痘太让人糟心,这不,周大娘都出动了。
“小人这就劝少爷多饮滋补汤水。骨碌肠之类,小人一定劝少爷少吃。”
“如此甚好。只要你照顾好少爷,别说食谱,只怕更要紧的,你也改得。”
“大娘说笑,小人不敢。”
周大娘瞥了她一眼,昂首离开。
小晚见她走远,才抬起头来,方长出一口气。如果在自己的时代,周大娘不是HR,公司高管也妥妥的。自己是再也不能偷懒了。
狄雍很爽快地同意了夜宵取消骨碌肠,改成莲子粥之类的想法。还同意再次出门吃点好吃的。
连嘉年公子都只哼了一声,没有更多反对意见,只是提醒少爷出门以前,喝点粥垫底。
他们出门特意挑了接近日落之时,让轿子先把狄少爷送到最高档的食府---云天外的后门,由那里登楼进包厢,等着小晚去买好吃的送进包厢。
“办事麻利些,路上不准乱拐路!”嘉年交代她。
“不会不会,我画有路线,绝不会迷路。不信嘉年公子你看。”她献宝一样掏出一沓纸来,跟着狄雍做轮椅,画图画顺手了,闲余她做有地图的。
嘉年劈手夺过,瞪大了双眼:“鸡?”
“什么鸡,那是小白。”
“小白是谁?”
“少爷养的孔雀呀?”
“孔雀的尾巴如此短?!”
“草图草图。”她来夺。嘉年转身躲过。
“黍,一斗50文。稻谷,一斗150文……”她职业病犯了,随手记录的粮价。
“不是这张!”
“这是谁家的肥猫?”嘉年抖落着一张。
“厨房跑来的野猫。”小晚嘻嘻一笑。
狄雍瞄了一眼,想笑又说不出哪里好笑。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做正事若肯花这些心思,我们也不用夜夜吃骨碌肠。”嘉年把草图一把塞进小晚怀里,敲了敲她的脑袋。
少爷一定要吃的。她嘟囔着,抽出地图,把其他的团一团塞入怀中。
太阳落了山,天色仍亮。街面上仍然熙熙攘攘。端午已过,人们又在为七夕忙乎了。
古人物质落后,节日却奇多,过节的讲究也是花样翻新。立春要打春牛,吃春饼,春分要祭花神,小满要祭谷神,端午不用说,又是吃喝又是挂这样那样,七夕除了拜神以外,还要乞巧。女子赠荷包给心爱的男子,低调撩汉。还要聚在一起,比谁的针先沉入盛满了水的碗底,比赛手巧。有心上人的女子要买铜镜对着镜子祈求上苍送美满姻缘给自己,然后听壁角,测吉凶。这些花样,小晚开始也觉得太多,在刘大夫家里接受了培训,花了很久才慢慢适应。
大街上,很多摊子都是卖铜镜或者刺绣荷包、梳子、水粉什么的。毕竟七夕是女人的节日。
小晚挤在人群中,觉得大家时不时就找个机会,吃吃喝喝,互相撩一撩,也不错。
“官兵巡街来了!”人群骚动起来。女子们兴奋地掩着面孔叽叽喳喳。小晚跟着大家让出大路。
不一会功夫,一队官兵骑马而来。
为首的年少将军,端坐在枣红骏马之上,棱角分明的脸板着,眉梢没有一点暖意。
是他!小晚吃了一惊,想挤进点,看清楚些。
“快看,朝廷新封的虎威将军!”人群立刻将她挤开。她跳着脚,寻找着空隙,可眼前总有新的观众挤进来。
风许见百姓围观,小心拉了拉马缰,让马放慢步伐。
快看我,看我呀!
偶遇的兴奋使她脸孔绯红。她不断在心里默念着咒语,一边跳着,一边希望他回眸深深看一眼人群中自己。
原来,今天装扮一番,是因为我要在这里遇到你。我今天刚好沐了浴,洗净了头发,新挽了辫子。新做了一身得体的衣裙,没有泥点、没有油污、没有脱线和补丁。今天我还新描了眉,有一点清新自然的粉底。一切都是最美的时候,最好的状态。只要你回头,望一望我,哪怕只有一眼,一切就完美了……
兴奋的女子们淹没了小晚。
队伍有人上前与风许并辔而行。两人说着什么,继续往前走。
人群散去,她瘫坐在地,再也跳不动了。
风许早已走远。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