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刘意是个嫁得好的女人。
96年,周蒙在北京加盟影视作文案,刘意是发行一部的经理,也是公司的红人。在北京人眼里,他们都是外地女孩。不同的是刘意嫁了,嫁个北京老公。女人嫁老公其实跟买彩票差不多,没有道理可讲,赌的是个运气。刘意的运气不错,她老公是中央电视台的,单位好,年纪轻轻有房有车,长得也不错,粗中带细高高大大的,还特会疼人。刘意漂亮吗?一个成熟的女人可以用微笑把她的脸蒙起来,你看不清她,却容易被她的某个细节所打动,刘意清瘦而白哲,有点儿贫血,并不严重,可她老公因此特别心疼她,结婚两三年了也不肯要孩子。其实,女孩子多少都有点儿贫血,因为怕胖习惯扣着吃,因为爱上了要疑惑没爱上要焦急。贫血不是病,是女孩子的娇矜。有天晚上,为准备一个媒体发布会周蒙和刘意一起加班。材料准备好了,两个人各端上一杯热茶。这时,刘意开了口:以前,我喜欢过一个男孩。
周蒙知道有故事听,端正坐姿,不动声色地给对方以鼓励。
——他家里是农村的,人很有才气,一进大学就得到教授的赏识,是很出风头的学生会干部。我们是大学同学,同系同届不同班,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过。他在大学里也有过个女朋友,很漂亮的。临毕业前,这个女朋友为了分到省城把他甩了,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放弃了保送念研究生的机会,分配到省城的一个机关工作。后来,他跟我说他心里并不怪他的女朋友,他只怪自己没本事把她留在省城。我生下来就在省城,这就象有的人生下来就在北京。可我现在还是认为,如果我是他的那个女朋友我不会为了省城放弃他,因为,他太好了。刘意说这句话的时候,轻轻垂下睫毛。她的脸型带点儿欧化。又有着东方人的柔和。因为矛盾特别耐看。一头栗色的长发,笔直地垂下来。
——毕业以后的第一个春节我见到他,是初五,大学同学聚会,在他的宿舍,还有人给我们介绍,说这是谁谁,其实都知道,他叫出了我的名字。这样,我才第一次跟他说话。我记得自己坐在临窗的破长条椅上听他说话,短短的阳光没有拘束地照在我们脸上,那是我记忆中最晴朗的一个冬日,和煦温暖风清云淡,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他。他,我永远忘不了他说话的样子和他的目光,怎么讲?谦逊中含着高贵,骄傲里透出柔和,后来,我也见识过很多有钱有地位的男人,有的你还可以称作世家子弟,但是,没有人,没有人象他那样。他象玉,上好的玉,整个人有一种内在的光华,而我,白白浪费了四年的时间。
——聚会完,在漆黑的楼道里,我跟他落在了后面,并没有讲话只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好象一出声就会碰伤了自己似的。可是我知道,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爱他,我愿意立刻嫁给他,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嫁给一个农民的儿子。那时我刚跟我的男朋友分手,家里已经安排好我去北京,又过了两个月,我办好了停薪留职的一切手续,我真的要走了。在这两个月里,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没有去找过他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虽然谈过恋爱,我并不知道怎样去追求一个男孩子。
——临走前,几个大学同学为我搞了个小型聚会,我再一次见到了他,那一次,他说我是“养在深闺人不识”。晚上,他送我回家,四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日子,我们散步穿过了半个城市,各自谈了失败的初恋。我第一个男友并不令我伤心只是使我难堪,而我现在全心全意地爱着身边的这个男人。快到家时,我想,也许,从此,就见不到这个人了,我跟他说了,他,委婉地拒绝了我。刘意微笑着捧起已经喝干了的茶杯,周蒙站起来,给她续了热水问了第一句话:如果他的答案是是,你会留下来吗?——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如果不是要走了我不会跟他说的,有过这种感觉吗?当你离开一个地方就死了一次似的。周蒙点头她深知:那你再也没有见过他?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他的照片没有他的信哪怕一张贺卡一句话都没有。我有的只是一个电话,我走前的那个下午他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行李多不多要不要他来送站,这次,轮到我说不了,我不能够再面对他。一年多以后,我听说他结婚了,现在,孩子都四五岁了。你看,最后,我们都要结婚,可是我老有一种感觉,在某一个转身之间我会看到他,他正轻轻抬起头来,脸上是那么一种迟疑而温柔的神气。周蒙听得心惊。
刘意犹自诉说着
——他是这样徘徊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才知道,我一直不承认的,是有那三个字的:心上人,他是我心里的那个人。手一松,一杯热茶直直跌在地上,裤腿立刻溅湿了,周蒙蹲下身收拾,轻悄地抹去眼角的一滴泪珠。刘意关怀地探过身子:周蒙,你没烫着吧?
这时间,刘意的老公来了,推开玻璃门,一只胳臂长驱直入地把他媳妇揽了过去:干完了?累坏了吧?今天我给你做了条清蒸鱼,回去正好吃。刘意自然让周蒙搭他们的车回去,周蒙推辞说不麻烦了男朋友潘多就要来接她了。嘴里道着明天见,合上门还没有转过身,眼泪已经汹涌地奔流而出。
她曾有过他的照片他的信他的贺卡也曾有过他的爱语和拥抱,如今,能烧的都烧掉了不能烧的随风而去,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挂上了一把不敢轻易打开的锁。她以为一切已经掩饰得极好,可是在今晚在毫无防备的一刻,李然的身影从内心浮出生动一如往昔,令她无处躲藏痛哭失声。空荡荡的水泥路上,周蒙一个人从面的上下来,向她的小屋走去,依然潮湿的裤腿寒气逼人,清白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夜深了,也冷极了,空气都冰住了,脆薄而清冽,月亮是真正的冷月,一只冻醒的夜鸟苍惶地滑过一段去年秋天的枯枝。半透明的冬夜里,宁静淹没了过去与未来,那么空灵而沉重的,如同小鸟跳动着的心脏,婴儿印下的足迹,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初相遇
周蒙至今记得1992年的春天师大校园里的樱花开得特别烂漫。樱花落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李然。李然是傍晚时分和两个同事坐着报社的破吉普回到江城的,在下头流窜了小半个月的他觉得省城的夜晚格外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好像这不是一天无奈地结束而是另一天生动地开始。没有人等他回来,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内心模糊的指望和期待。
在报社的公共浴池里洗了个澡,从办公室拿了信,把拍好的胶卷交给暗房,再数一数兜里的钱,李然知道,今晚他付得起的娱乐只能是去师大小宗那儿了。
小宗那儿总有吃的、玩的,还有,女孩子。
在师大新修的单身公寓里李然没有找到小宗。小宗是李然大学的同班同学,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子弟,毕业后当了这所省属师大的团委书记。
出了公寓楼,李然去了旁边的“教师俱乐部”,这里也是小宗的据点之一。俱乐部有两张台球桌,主要是卖卖饮料和夜宵。
李然进去的时候,台球桌那边挺热闹的,一个相貌委琐的小个子连挑了几员猛将,环视而立,透着独孤求败的劲头。他们是玩钱儿的,现在都没人敢跟小个子打了。李然认识这小个子,是师大子弟,球打得挺刁的,李然也跟他玩过,互有输赢。
小个子向李然扔过球杆,挺着小胸脯:“玩玩儿?”
第一局,李然赢了。
第二局小个子刚开完球,李然就看见小宗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涌了进来。小宗一边忙着跟他挤眉弄眼,一边有条不紊地安排女孩们坐下。女孩们争着点饮料,旁若无人又唯恐不被人注目——这完全不用担心,已然是“吹皱一池春水”了。
小宗伺候完那些女孩子后,过来递给李然一支烟,在他耳边嘀咕:“哥们儿,别绷着了,师大的漂亮女生今儿我可是一网打尽了,你看上哪个,咱们就集中火力里应外合吧。”
小个子机警地看了他们一眼,慢条斯理地把个红球打入落袋。“我打完这局就过去,你们这是打哪儿来?一个个抹得姹紫嫣红的。”李然不习惯万宝路一类比较浓烈的烤烟,呛了一口。“我刚把她们从市里的文艺晚会领回来。姹紫嫣红就对了,这才叫那什么遭遇青春。看到那个最漂亮的没有?师大校花戴妍,此女风流绝代——你看她长得像不像钟楚红?”
李然一眼瞟过去,女孩们脸上化着浓艳的舞台妆,远看像一排刚上市的红富士苹果。只有一个女孩脸上干干净净,她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珠,齐眉的碎发看起来特别稚嫩。李然并没有发现什么“貌比钟楚红”,小宗却还在指点江山:“漂亮吧?像吧?”李然笑着点点头。这当儿小个子打坏了一个球,李然看看台子,俯下身去。小宗拍拍他的肩膀,表情异常妩媚地去了。
小宗,姓宗名禹,人们只称呼他小宗,本名几乎都给忘了。他小圆脑袋小圆眼睛戴小圆黑框眼镜,形容姿态都似琼瑶电视剧的男主角,那就是说像女孩子一样爱激动,讲起话来哇啦哇啦。别看他有这么点儿娘娘腔,倒是个年轻的布尔什维克,高中时代就入了党的。
小宗大学一毕业就火烧眉毛地结了婚,弄得同学们都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其实没有。小宗的老婆吴蔚是个漂亮的女军医,不夸张地讲,吴蔚在幼儿园时代就是小宗的那个“同桌的她”。结婚以后,吴蔚还在一个沿海市的海军医院工作,每隔两三个星期小宗就要去那个沿海市过一下夫妻生活。小两口虽然处于半分居状态,身心还都挺满意,有时逢寒暑假小宗多待个十天以上,老婆反而要跟他找碴儿怄气。所以,别人一说七年之痒,小宗就说十天顶多十天。
当你被人长久地注视的时候你是会有感觉的,多少有点儿不自在,而且,目光也像光线一样有热度,你会觉得温暖,甚至燥热。李然感觉到那目光钉子一样钉在他的后背上,又像一张网罩住了他的手脚,他掂着球杆缓缓转过身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也觉得是她,只有那样的黑眼睛才会有让他心神不宁的效果。对视了片刻,女孩儿故作镇定地移开了目光,低下头大口地喝一杯冰红茶。李然不得不承认,她人长得小样,派头还算大方。
至于说到那局球嘛,李然大输。
李然端着两杯冰红茶过去的时候,几个女孩儿花团锦簇地围在小宗身边。小宗看到他就大声介绍道:“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我的大学同学,省报记者李然。——戴妍,李然是搞摄影的,你要拍照片,找他。”原来坐在她旁边的就是那个校花戴妍。戴妍很大方,站起来跟李然握手:“后天我们学校五四文艺汇演,您能来拍照吗?”
“行啊,几点?”李然坐下来,顺手推过去一杯冰红茶。长睫毛黑漆漆地鸟翅一样抬起来。李然指指两个空杯子:“很渴吧?”
“谢谢。”她嫣然一笑。
戴妍瞅着李然乐,有点儿洞察一切的意思,戴妍是很会帮忙的:“汇演六点开始。——这是我一个宿舍的好朋友周蒙蒙,你们是邻居,她家就在你们省报社旁边的精仪所。”
李然听到女孩儿跟戴妍抗议:“别老乱改我的名字,好不好?我从小到大都叫周蒙。”话是跟戴妍说的,眼睛,可是看着他的。
后来,两个人也争过是谁先看谁,女生总不能承认是自己先看男生,李然就让着她,他说看见她额前的碎头发就喜欢她了,她看起来是那么甜。周蒙从不觉得自个儿长得甜,她甚至从不吃糖,小女人才甜腻腻呢。周蒙要到结婚以后又过了很久,才从男人们的目光里发现自己是——甜的。
是谁先看谁的呢?时光像流水一样逝去,她再也回不到那个花开的夜晚。是的,她一看到他就爱上了他,即使她看到的只是他的侧影,他模糊而显得特别温和的面容,他手指间升起的一缕淡淡的轻烟。她觉得渴极了。
以后李然也没再见过比蒙蒙更能喝水的女孩,不到半个钟点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喝了四杯红茶。“周蒙蒙,你总是这样渴吗?”
“我再说一遍,我不叫周蒙蒙,我叫周蒙。另外,要是你不心疼,我可以再来两杯。”她还挺厉害,小鹿一样颀长的颈子,嘴唇圆得像花骨朵。
“嗯,本小姐也可以再来一个椰树牌椰汁,还要个蛋筒冰淇淋。”戴妍在一边借机敲诈,一点儿不在乎她刚跟李然认了西安老乡。
趁着李然去买饮料的工夫,戴妍盯住周蒙问:“你觉得怎么样?人长得可挺精神的。”
“一般吧,反正个儿高的你都觉得精神。”周蒙好像一点儿也不热心。
“而且我敢说他挺喜欢你的。”戴妍透着那么远见卓识,“不过他应该已经有女朋友了,他挺会逗女孩子开心的。”
是,他没准儿有女朋友了,不过,爱情可没有先来后到。
“几点了?”戴妍问。
“九点四十。”周蒙瞅一眼墙上的石英钟。
“天,我跟葛俊约的是九点半!”
李然刚把饮料搁上桌,两个女孩起身要走。戴妍顺手抄起椰汁,完全没有歉意地说:“对不起呀,刚才忘了,我们有事得先走。”
“那真巧,我也该走了。”
在戴妍眼里李然笑得活像条大灰狼,两个女孩小声地嘀咕着什么,李然伴着她俩向门口走去。小宗正以身说法给女孩子们论证一种最可靠的爱情模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水到渠成。戴妍宣布她先走了,今晚就住周蒙家,她顺便笑嘻嘻地告诫年轻的团委书记:爱情,从来是不可靠的。到了学校大门口,戴妍娉娉婷婷地一摆手:“大记者,后天见啊。”她转身一个人径自往市里去了。周蒙清亮的目光迎上李然投过来的视线,李然完全没有瞎打听的意思,戴妍去哪儿去干什么,他才不关心呢。转过脸,李然点了支烟,这个本来平淡的夜晚渐入佳境。
走了没几步,周蒙站住了,她坚持要自己回学校。李然说我陪你吧,这么黑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路灯下,她的脸有点儿红了:“不用你陪,要不,你在这儿等我,学校里很安全,我——我就是想去一下一号。”
李然这才明白她是内急,看着她越发窘得通红的脸直想笑,她喝那么多水不想上厕所才怪。不等周蒙反应过来,李然已经拉过她的手,往街对面的“长江宾馆”走去。空气停在这片刻,周蒙侧着脸扬起眉,正碰上李然回过头来。
他坐在宾馆大堂的沙发上等她,不远处吧台上的几个女人冲着李然指手画脚窃窃私语。要是两年前,刚从学校毕业那阵子,李然没准儿会有种被漂亮女人看中的不安和躁动。现在他晓得,她们是“小姐”,是职业性看男人的。
从宾馆走出来,路旁是一列小吃摊,烹炸煎煮,香味四溢,很是诱人。
李然就跟周蒙商量:“我还没吃晚饭,陪我吃点儿行吗?吃完我就送你回家。”这也是技巧,他要说请她吃饭,像她这种不怎么开面的小女孩很可能就会拒绝,可他只说要她陪,她就不好说“不”了吧?
李然要了一碗牛肉面,周蒙只要一瓶矿泉水,她可真能喝水。李然先不动筷子看着她喝水,周蒙受不了他这么看她,放下了矿泉水:“你干吗老看我?”
李然心想你还看我呢,当然不能这么说,于是他以问代答:“你怎么没化妆?”
“我又不是她们体操队的,本来我早就回家了,在校门口碰上戴妍的。”
“后天汇演你去吗?”
“不去,再说我也没票。”
“我给你弄票你去吗?”
周蒙看了他一眼,停了一会儿才说:“行。”
李然低下头吃面,他边吃边问:“你是学中文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
“中文系的女孩比较骄傲。”
“你这算夸我吗?”周蒙拉长声问。
李然乐了,周蒙也抿嘴一笑:“那你呢?你是学什么的?新闻?”
“我是学物理的。”
“我不信。”周蒙心里其实特满意,她对学文的男孩有偏见,嫌他们轻浮,动手能力又差。“要不要听我给你讲讲量子力学,宇称守恒定律?”
“那你干吗改行呢?我最佩服学物理的了,学物理的人特聪明,我爸我哥都是搞高能物理的。”
“我要是早认识你不就不改行了嘛,让你也好好佩服我。”
那时不过是讨好女孩子的一句玩笑话,然而,多年后的一个晚上,在梦里,她重回他的怀抱,在梦里他都知道是梦,一再告诉自己不要醒来。他还是醒了,不是后悔——李然不是那种往回看的人,他只是止不住对命运的另一种假设。
从来,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什么是量子力学呢?你能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概括吗?”
“可以,在量子力学的世界里只有变数没有常数。”
“我不懂。”
“打个比方,我跟你坐在这里,从量子力学的角度看,由于变数太多,概率接近于零,是完全偶然的。”周蒙怎么觉得是命中注定的呢?——“所以我们应该特别珍惜,对不对?”
他话音未落,周蒙用手一敲桌子:“完了。”
“什么完了?”李然莫名其妙。
“我忘了耶,今晚是《东京爱情故事》的最后一集。九点开始,现在准演完了。”
“中国拍的?就像《北京人在纽约》?”
“什么呀,是日本偶像剧场。”她几乎白了他一眼,“我特喜欢里面的女主角赤明莉香,拿得起放得下又用情特深的那种。你没看过特遗憾。”
李然可没觉得有一丁点儿遗憾。
周蒙仍然放不下已错过的大结局,她絮絮叨叨像一切热衷爱情故事的无知少女:“完治——就是莉香爱的那个男孩,最后肯定跟理惠结婚了,我不看也知道,男孩有时候真的很差劲。”
“你就那么了解男孩子?”既然说到这儿了,李然就直奔主题了,“这么说你有男朋友了,有吗?”
“你呢?你有女朋友吗?”周蒙也挺油。
“有吧,”李然斟酌着字眼,“有过。”
“她肯定很爱你。”
“何以见得?”
“因为你看起来不像个失恋的人啊,你没有失恋,那就是说她失恋了。”
“还是说说你的男朋友吧,他也失恋了吗?”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他低估了她。“我没有男朋友,”她学着他那么斟酌字眼,乌溜溜的黑眼珠悠来悠去,笑得很调皮,“没有过。”从十字路口往东是省报社,往西是精仪所。一进精仪所,两边都是参天大树,建筑规模整齐划一,比李然他们报社强多了。
“我准备失恋一次,然后嫁一个有钱又特别爱我的老公。”周蒙毫不害臊地说。一个狡猾的哲学家讲过,你所说的话正是为掩蔽你真正想说的话。换言之,当你渴望爱的寂静的时候你会刻意制造生活的喧哗。李然知道,谈过恋爱的男孩都知道,如果一个女孩子主动跟你讨论她的爱情观,潜台词大体是:追我吧,我不会拒绝的。
李然笑了:“干吗非得失恋一次呢?”
“一辈子总得真格儿地爱上什么人吧?可是如果你真的爱上他,第一步是失去自己,第二步是失去你的爱情。 ”四目相交,李然说了这么一句:“你不会失恋的,咱们可以打赌。”
周蒙带点儿腼腆地侧过身,指着前面一栋两层红砖楼:“到了,我家就在二楼。”
那么,赌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从东边数第三个窗口灯亮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如期映到窗前。不知名的白色花朵在近旁开了一树,空气里弥漫着五月所有好闻的气息。夜,正像一首抒情诗。这时,路边,几只雨后的青蛙急不可待地大煞风景地叫了起来。
李然脚步轻快地回到报社的单身宿舍,同屋的张讯出差去了,屋里漆黑一片气味熏人。李然推开窗户,打开灯,坐下来开始看信。
一封是老爸的,报告弟弟的最新统考成绩预测能考取哪所名牌大学,然后是第一百零一遍嘱咐李然复习准备今年的研究生入学考试。李然自己都忘了他老爸却忘不了,儿子当年是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保送上的北大。两封是大学同学的,一个在美国刚结婚,另一个跟谈了六年的女朋友和平分手。还有一封是中国摄影杂志社的,告诉他社里已把他在皖南拍的一组图片排在下期发表,只去掉两张没用。李然留在最后读的一封信是“她”的,刘漪的。
周蒙的话言犹在耳:“你没有失恋,那就是说她失恋了。”
他们都是西安人,后来刘漪说他们其实是同一列火车同一个车厢上的北京。他们都是新生,那一节车厢里有很多新生。她记得他的座位靠窗,整个行程他都在埋头看一本书,每次看他他都保持着同一姿势,像个打坐的和尚。她当时好奇死了,是什么书这么吸引人?
“到底是本什么书?”几年以后刘漪仍然刨根问底,李然根本不记得他看过什么书,通常他一上火车就犯困。李然说:“你可能认错人了吧?”刘漪摇着头坚持说不可能,她的潜台词是: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刘漪是有点儿死心眼的。
李然在大学里学的最好的一门课是量子力学,不只他一个,他们班这门课的平均分也是建系以来创纪录的。原因只有一个:罗慧,这门课的助教。
罗慧有一个小动作,李然相信他们班的男生都铭记在心。每次罗慧走进教室,两只手会很随便地把一头披散的长发盘成一个髻,整个过程也就是从教室门口到讲台的不足三十秒内,不见她用发绳也没卡子,两手就那么随意地一盘。是罗慧让这班傻男孩儿懂了一个词:优雅。
那时罗慧的丈夫刚出国,她还有个两岁的孩子放在西城区娘家。罗慧周末回娘家看孩子,平常就自己住北大筒子楼的一个单间。相对来讲李然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如同一切还没有交过女朋友的男孩子,李然那时认为,女孩子比广漠的未知的宇宙还要来得神秘些。
一天下午,李然上完体育课去二教上自习,在路上碰到年轻的量子力学助教罗慧。罗慧问他有没有空帮她搬一下煤气罐,李然当然有空。搬完煤气罐罗慧留他吃饭,李然在老师的小屋里仔细端详老师美丽的婚纱照。当他转过身,不知何时罗慧已端着饭菜进来了。她站在他身后,双手散开脑后的发髻,放开的动作同样迷人。李然强作镇静,其实腿都软了,触手的落发和她的清香,那清香几乎是有质感的,她柔软的身体藏在弥散的清香里。正是晚饭的时候,门外人声杂沓,此起彼伏。
李然跟罗慧学习的不是放纵,恰恰是克制。她也让他美好地进入,但她明显沉迷于无尽的拥抱和抚摸,而且从不赤裸相对。这个习惯延续到李然以后的性生活中。罗慧的理论是:越克制,最后的结果越满足。李然现在知道罗慧盘发的时候手心里是藏了一根黑发卡的,但他没法把这个小秘密告诉依然好奇的男生们,已经有些议论了。
那个学期末,罗慧办好了她的出国手续,签证也下来了。她是真心喜欢这个男孩子的,肤色淡黑,眼睛细长,因为不长青春痘,看上去比同龄的男孩子清洁。他的体味很好闻,V字形的身材,身体光滑而结实,长腿,时时令她有倒下去的冲动。在他那个年纪,最难得的还是他态度大方知情识趣。罗慧完全忽视或者说误解了李然的感受,李然不过是因为对手过于强大而己方不愿示弱。他从不纠缠她,她克制,他比她还克制;她冷淡,他比她还冷淡。其实,有了那种关系,不要说罗慧是个美人,就是她真长得丑,二十岁的李然也会死心塌地的。李然整日胡思乱想,主题基本雷同:罗慧出了车祸或是身患绝症,她丈夫也不要她了,只有他李然一个人捧着满把的鲜花去陪伴她,永远不离开她。每次李然都能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只恨无人分享。
罗慧走后,李然虽然是时刻准备着被她甩掉的,还是自暴自弃地跟几个陕西老乡喝了一顿白酒,大醉大吐之后在宿舍躺了三天。
失恋就像一切失意,使人不由得换个角度看自己。
李然现在终于承认自己并不是学物理的料。也许是量子力学这门课学得太好的缘故,对量子力学基本粒子测不准原理的深刻认识,使李然原本由传统牛顿力学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和自信心轰然倒塌。在北大,在当时北大的物理系,李然是个平常的学生,他同学里不仅有大二就去加州理工深造的,更有中途退学回家玩摇滚的,总之是一个比一个牛。
说得诗意一点是因为青春没有出路,其实,人总得干点儿什么吧?李然是这么玩上摄影的。虽然他的聪明劲儿够不上现代理论物理的高门槛儿,玩摄影是足够而且还有富余。对光线和构图的良好感觉更让李然很轻易地入了门,就用他爸那架老尼康,李然拍的一套“远山深蓝系列”以黑马姿态在第二年的全国业余摄影大奖赛中获得一等奖。
全校轰动
罗慧和摄影师李然忽略了刘漪已频频出现在他的周围。
由于平均水平低,刘漪在北大绝对是以美女的身份出现的。她肤色尽管发黄,一管秀挺的鼻子挽救了整个平凡的面部,身材高,人瘦削得像一个模特,刘漪当然被很多男生看中。学生能有什么爱情花样?黔驴技穷,不是没有揣着出国签证来求爱的,刘漪不为所动,她一早心仪李然。
由于老乡的关系,接触机会还是挺多的,也容易制造机会。刘漪有意和李然乘同一班火车回家返校,春节也跟着一帮大学同学去他家拜年,在校园里她碰到他总要多聊几句。她觉得,李然虽然性格内向,也不是没有反应的。一次老乡聚会他们甚至合唱过一首情歌《明明白白我的心》,深情对唱的刹那,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那次聚会之后,他俩被哄传为一对。
李然当然不是迟钝,一来他是没有追求女孩子的经验,二来进入大四面临分配,现在两情相悦,到时候还不是各奔东西?他估计以刘漪热门的计算机专业她会留京,李然不想回西安,而他们物理系的分配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李然束手待毙之下,揽了个在北京各景点拍风景明信片的活计,毕业论文都差一点儿没通过。
通过了毕业论文,李然以为他的大学时代就算基本交差了,作为纪念他决定去拍黄昏的未名湖。刚在湖东架好相机,李然看到刘漪一个人沿着湖边走过来。分别在即,李然也不免怅惘。刘漪一如既往地温婉可亲,笑模笑样地说:“我刚分到广州的中国银行,今天下午……”话没有说完李然看到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从来没有女孩子在他面前哭过,李然不由得万分感动地抱住了她。她伏在他肩头,委屈得泣不成声。刘漪是那种特别有责任心的女孩,既然他们是恋人了,李然分配的事儿她比李然自个儿还着急上火。她当然要求李然跟她一块儿去广州,也拖着李然见了不少广州各单位、公司来要人的,她没有想到这反而促使李然凭着几张获奖作品,包括在亚运会期间拍的一张获奖新闻图片,很快地谈妥了江南的一家省报社。李然后来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排斥去当时热门的广州。
应该不是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她,可也不能说没有点儿关系。他不喜欢那种身体的感觉——她的身体始终是硬的,李然禁不住比较,都是隔着衬衣,罗慧为什么水一样柔软。刘漪修长的双腿无疑令他着迷,她哭起来也让他心软。为了李然签了那家报社,刘漪很是哭了几场,如果不是她的人事关系已转到广州,她肯定会跟着李然走的。
不管心里怎样翻腾,李然还是以男朋友的身份把刘漪送到了广州。刘漪在广州快活极了,他俩站在一起是那么相称,和当地土著比起来完全是一对金童玉女。刘漪嗜好美食,广州令她大快朵颐。他们没有什么钱,李然就陪着她吃遍了广州的大排档。回想起来,至少那一个星期他们是真的相亲相爱,等离开广州的时候李然差不多要后悔在北京的选择了,刘漪也第一次对两个人的前途充满信心。
在以后长期的旅行生活中李然认识到,地理位置的改变,可以轻易地把人从日常规定的心理环境中释放出来,说不清是更软弱还是更强大,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看着陌生的人群和风景,你很容易丢失自己,也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
在广州,他真心喜欢过刘漪。
她是那样一个明理而温柔的女子。
报社的工作不负所望,李然基本上是人在旅途。很快,几乎不到半年,一次出差途中,李然跟在市台工作的一个漂亮女人有了所谓的情事,持续时间不长,却足以动摇他对刘漪不够坚定的爱情。李然从不写信,想起来才打个电话,但那一星期的热恋足够刘漪支持到春节再度会面。她不是不疑惑的,但疑惑只是使她陷得更深。实际上,爱情让女人疑惑终身,爱抑或不爱?爱情永远不会给出答案。
虽然春节回到西安两人一见面,李然就想提出分手,直到过完春节,在西安机场,刘漪就快登机了,李然也无法开这个口。
还是刘漪先问的:“李然,你是不是有了别人?”问完了她立刻后悔,转过身去不愿意看他。李然看着她异常纤弱的背影肯定地回答:“没有。”刘漪回过头说:“如果你爱上了别人,我可以退出。”好像女人以否定表示肯定一样,她们又通常以退为进。
眼泪已经在她眼眶里打转,李然无限歉疚地从背后抱住了她。他后悔,又不知该从哪儿悔起——为什么就不能无疾而终呢?
在开始的时候,爱情确实像咳嗽忍也忍不住,可是在结束的时候,它就不像咳嗽了,更像是癌症。刘漪在信里说,她下个月14号到上海出差,顺道来看他,她要李然务必留在省城等她。
未雨绸缪
周蒙问戴妍:“戴妍,你说,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儿吗?”
“有吧,比如我吧,看一个男人,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愿不愿跟他,他想不想跟我上床。”
“这不一样。”周蒙气结,戴妍有这个本事,一说就说到上床。
“这一样,一开始都是身体的吸引,你还能看到灵魂里去啦?我不信。”
“是气质。”
“小姐,什么叫气质?气质只是性感比较体面的一个说法。你还别不认账,李然就是挺性感的,要不你那么贪婪地盯着人家。”
“我怎么贪婪了?我不过就是看了他几眼。”
“是恶狠狠地看了几眼,别不好意思,他看你的眼神也挺那个的,不过有经验的人比较含蓄啦。”戴妍瞥了周蒙一眼,“相信我,第一次爱上人总要吃点儿亏。”
这可有点儿伤周蒙的自尊心,她没恋爱过,简直成了缺陷似的。
那天看完汇演,小宗书记在城里新开的火锅城请吃宵夜。有周蒙、戴妍、李然,还有跟李然一块儿来的一个省报女记者,人长得剧黑,北京人,也姓李,单名一个越字。
其实周蒙可以喝一点啤酒的,每个人都要啤酒,她也点了头。
李然不以为然地移开啤酒杯:“你能喝吗?他们这儿也有冰红茶,还有各种果汁。”坐在一侧的李越一边倒酒一边看着李然取笑道:“别那么紧张,现在的女孩谁不能喝点?蒙蒙,我先敬你,小宗书记,还有这位漂亮妹妹,一块儿招呼。——李然,你两位妹妹都喝了,你还等着我灌你吗?”这李越真不失记者风范,少少几个人简直不够她张罗的。
小宗一饮而尽,没醉,话却不着边了:“今晚真高兴,李然是我老同学,知道我没别的爱好,就愿意看到合适的人在合适的季节合适地恋爱。”是的,他在大学里另一个绰号就是“拉皮条的”。李然细长的手指调着作料,全不理会。周蒙假装特专心地低着头观察李然手指的动作,好像他手指的动作有多好看似的。
这边,戴妍秀眉一挑:“宗书记,什么叫合适的恋爱啊?”
周蒙跟李然说:“不,我不吃麻酱,韭菜花也不吃。”
李然放下调羹:“小姐,那你吃什么?”他转头告诉戴妍,“你宗老师的意思就是要注意分寸,别给他找麻烦。”
“不过界。”李越加了一条注解。
戴妍点头:“噢,就是不能上床呀。”周蒙笑。
李越向小宗赞叹:“贵校的学生真不愧是90年代的大学生。”
小宗耸耸肩:“至少证明我们的思想是解放的。”
戴妍故意皱皱眉头:“如果是互相喜欢又互相需要,为什么不可以上床呀?一定要等到那张证吗?”小宗跟李越那儿婆婆妈妈地解释:“戴妍是中文系的,人又长得漂亮,习惯与众不同,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只代表她个人的看法。”
周蒙跟戴妍交换一个眼色开了口:“我也这么看,比如你饿了,想吃饭,人家说等三年以后你再吃吧,三天也不行。”她尽量说得慢,声音还是不够自然,带抖。李然碰了一下她的手。她的手,正像去年夏天雪碧的广告词:冰冰凉,凉冰冰。
对她的发言,没有人作出回应。
李越笑笑看着戴妍:“问一个私人问题啊,你可以不回答。你是处女吗?”戴妍笑得比她还甜:“在我还是8 0年代的高中生的时候,处女就已经不成为一个问题了。”二十四岁的处女李越又一次感到:处女,必须保密;不是处女,不用保密。二十四岁的女记者李越给予反击:“戴小姐真是热情奔放,改天我想做一个专访。”戴妍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好啊,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李然给周蒙一杯热茶,给李越、戴妍捞羊肉:“两位女士光打嘴仗不饿吗?别让我和小宗都吃光了。”李越跟戴妍干了杯啤酒,恢复了点儿风度:“你懂什么?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专访我是做定了,小宗,你再给我多找几个女生,要思想解放的。”
小宗跟李然这儿诉怨:“如今的女孩子,你还指望她们像我老婆一样温良恭俭让吗?我都不敢讲的话她们倒敢讲。”
李然毫不同情:“你这个书记也太面,还校团委,想想当年咱们的系团委书记,那才叫铁腕儿,谁敢在他跟前乍刺。”
戴妍恶狠狠地说:“李然,不许你挑拨离间。”
小宗一肚子委屈:“谁让我太民主呢,和学生打成一片谁还怕你。”
周蒙小声说:“是和女学生打成一片。”
这就说得太对了,每个人都乐了。
从火锅城出来,李然拉着周蒙的手走在后面,她的手还是冰凉的,让人禁不住地会想要拥抱她。“冷吗?”
“不冷,人一多,我容易紧张。”她坦白得像一扇打开的门,不知是因为特别信赖他,还是根本一见如故。 “蒙蒙……”他凝视着她,只是目光已让她心跳,他想跟她说什么呢?
只听戴妍在前头叫:“大灰狼,快着点嘿,上了车您再慢慢抒情。”小宗、李越也跟着哄。李然收回目光加快脚步。“你住哪个宿舍?”他问。
“10号楼119。”
下课了,天下起雨来,周蒙不耐烦地打着伞,离宿舍门口还有十来米远,她无意中抬起头,心里先就紧了一下。站在门口紫藤树下的那个人,是李然。
他没有打伞,雨丝斜斜地落在宽宽的肩膀上,淡淡的轻烟从指间升起,他的侧影从一开始就吸引她的视线。一个梳马尾辫的女孩提着双拖鞋蹦跳着扑向他。周蒙眨眨眼睛,定睛再看,哎,不是他,他还应该高一点,仔细看起来又完全不对了,肩膀也不对。可是,刚才,第一眼,真把她唬住了。耳边,学校广播里,罗大佑那首《恋曲1990》又在空中回荡,曲调委婉得让人禁不住回首,一路上丢失了的还是无意错过的,那生命中的美丽。
周蒙经过那对恋人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他们,男孩子的面部没有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老练,两个人喁喁细语,浑忘了身外这个斜风细雨的世界。
吃火锅的第二天,李然并没有来找她。周蒙在宿舍里整待了一天,每一次有路过的女生来叫“119外面有人找 ”,她就跑出去看,每一次都不是他。戴妍看出了端倪,附在她耳边说:“别急,周蒙,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李然那家伙迷上你了。”
他并没有迷上她,因为他没有来。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始终没有出现,也许就不再出现了?或者像他说的一切完全是一个偶然。当然他可能出差了,不然在路上她也有可能碰到他的,报社、精仪所、师大正好形成一个正三角,可是以前她也没有碰到过他啊。而且,如果他真的在乎她,他至少可以写信。周蒙懊悔忘记告诉李然她家里的电话号码,话说回来,谁让她没经验呢?
看着那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人,周蒙不想再回到宿舍傻等,给她的高中同学袁兵挂了个电话。袁兵不算她的男朋友,只是个男性的朋友。现在,周蒙宁愿跟袁兵去逛街看电影,轮着摊子吃各种小吃直吃到呕吐。也不能静静地坐在任何地方,一静下来她就会想到他,想他看她的样子。
晚上,看了两场外国电影已经筋疲力尽的周蒙躺在床上看武侠小说,她妈妈敲她房门警告她不要看得太晚,不然早上又要赖床。“何以解忧,唯有武侠”,这是周蒙哥哥周离的劝世良言,她现在信了。为了防止胡思乱想,她一定要看得睁不开眼睛,才能顺利跌入梦乡。在当晚,失去知觉的刹那,她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李然看着她说:“你不会失恋的,咱们可以打赌。”
周蒙的母亲方德明女士是清华精仪的高材生,一生热爱科学,鄙视庸俗的饮食男女。她那一代的知识妇女认为女孩子热衷闹恋爱就绝不能有出息。她很早就发现女儿思想不健康的苗头,小小年纪就迷恋《白雪公主》《灰姑娘》这样的爱情童话,说起什么王子啦公主啦小脸烁烁放光,这还得了?母亲果断地没收了女儿所有的童话书。这一事件是周蒙个人成长史上不堪回首的“焚书坑儒”。
周蒙小时候其实长得最乖不过,面孔圆圆的,眉眼楚楚,皮肤雪白。所以周蒙小学时的外号叫“日本”,到了初中又改为“缅甸”。进入青春期的周蒙个性孤僻,腼腆得从不跟男生讲话。由于不长个儿营养过剩,十四五岁的周蒙是个极不快乐的小胖姑娘。她那时已背着妈妈看完了整部《红楼梦》,理想中的自己应该是骨瘦如柴见风就倒的林黛玉,可是在现实生活中的这个小胖姑娘偏偏喝凉水都长肉,她恨。到了高二,周蒙总算蹿个儿了,人瘦了小脸也长开了,仿佛一夜之间她就成了个楚楚动人的少女。学校的男生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她,她的最新外号是“细腰”。也不是腰特别细,少女很少有粗腰的,是腰身显得格外的纤细。暴发户式的美丽并没有使周蒙特别活泼起来,只是使她母亲更加警惕,从周蒙有了月事母亲就像防贼似的防着女儿早恋。周蒙可以归到那类内心世界比较丰富的小孩子,想的要比做的多得多。她其实一早倾心母亲的一个研究生,姓庄名严,比她大十二岁都不止,而且人家有妻有子的。第一次认真喜欢上庄严她还不到十一岁呢。他教她画人体石膏素描,是在他家里。他妻子不知为什么跟他大吵,他一句话都不讲,沉默得像山一样,令人又敬慕又怜爱。
当周蒙确信自己变得美丽的时候,她最渴望的就是让庄严看见自己。夏天的傍晚,他和妻子带着儿子出来散步,他看到她,眼睛一亮。
周蒙是知道一点儿母亲的秘密的。
周蒙还不到六岁,上幼儿园大班时,一个夏天的下午,妈妈给她和哥哥都换了新衣服,妈妈自己则少有的穿了一条隐花的连衣裙。周蒙满以为他们要去公园了,但是没有,也没有客人来吃晚饭,可是妈妈一直抬着眼睛瞟着门口,周蒙让她弄得怪紧张的。周蒙记得,她和哥哥看动画片时,终于来了个叔叔。周蒙看到叔叔就像爸爸每次回来时那样提着个大灰包包,由此判断叔叔刚刚下了火车。叔叔送给他们很昂贵的荔枝吃,她那么小都觉得这个叔叔一副好看样,留络腮胡子呢。叔叔和妈妈在客厅里轻声讲着话,她尖着耳朵也听不清,只有哥哥这个傻蛋还目不转睛地看着《铁臂阿童木》。叔叔待了好久才走,等妈妈送他回来时,周蒙看到妈妈侧着脸在幽暗的门厅里站了一晌才进来。
她是哭了吗?
妈妈爱爸爸吗?他们大人们是不讲爱的,反正周蒙是这么看,妈妈总是老周老周的,然后事情一件件吩咐下来。本来爸爸妈妈就是两地分居,即使一年一月聚在一起也从不见他们有任何亲昵的表现。为什么要两地分居呢?
上学后,周蒙才逐渐知道,妈妈方德明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分到大别山区一个公社中学教书,70年代初才辗转调到省城的精仪所。周蒙要到以后在北京父亲身边生活时才晓得,爸爸周从诫是一直努力争取把妈妈调回北京团聚的。到了80年代初总算等到个机会,因为工作单位不对口,妈妈居然放弃了。那时候妈妈在精仪所刚评上副总工程师,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番。后来老周又想从北京调到省城来,她也不同意,坚持说在北京在高能物理所更适合他的事业发展。
一切都仅仅因为妈妈看重事业吗?
周蒙和哥哥从小跟着妈妈,感情上是跟妈亲,但是长大了他们都更喜欢爸爸,跟爸爸什么都好商量,他又特别好欺负,口袋里只要有钱,让买什么就买什么,回家还是他挨妈妈训。周蒙刚发育的时候,妈妈总是要她扣着吃,怕她长得太胖,爸爸就不管,一直说女儿漂亮,说一白遮三丑,也不嫌她思想早熟,给她买过《包法利夫人》。他们家,是标准的慈父严母。
转眼就到6月了,如果把李然比作一页书,无论如何应该翻过了吧?
《恋曲1990》依然一唱三叹地在校园上空回荡,有时候,在匆匆的步行中周蒙还是忍不住回首,他在哪里呢? 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她还会见到他。
李然从东部山区回到江城时已经八点多了,他这次是编在报社的要闻组,跟着新任省委书记去的东部山区几个贫困地市县。大部队在五月底就回来了,他一个人在当地一个偏远山沟里多待了几天,拍了不少山区小孩和瘦成一把骨头的老头老太太,可惜那里的水土不养女人,姑娘们没几个水灵的。李然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在四川嘉陵江边拍过不少美丽的农村女孩,女孩的眼睛都是碧清碧清的。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睛在眼前悠来悠去,他可能比自己意识到的更想念那双眼睛,想念得多。她在等他回来吗?无边的夜色里李然找不出一丝线索。
李然洗完澡直接回了宿舍,离老远他就听见李越在他们宿舍嚷嚷,李然知道同屋的张讯正追李越。张讯是转业军人,党员,在报社管后勤。
李然一进门,看到男男女女站了一屋子,李越看到他特高兴:“嗬,大功臣回来了,跟我们蹦迪去吧,送的票,你一个穷山沟回来的人还不去开开洋荤?”李然说:“好啊,不去白不去。送饮料吗?我兜里可就十块钱了。 ”
一屋子人哄着一边走出宿舍一边笑他穷,问他是不是都大公无私支援山区扶贫去了。张讯说:“扶是扶了,扶的都是姑娘。”众人又笑。
李然警告他不许造谣。
李越半真半假地说:“说起姑娘,李然,要不要把你那个小朋友一块儿找来啊?”张讯来劲儿了,说:“他哪儿又来个小朋友?李然,你广州那女朋友前两天可又来电话了,追着问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呢。”
李然否认道:“不是我女朋友,是同学。”
当然没一个人信,有人小声提起市台那个女的,姚姿。
李越瞅着他乐:“看看你,名声和交际花一样坏。”李越今天一身短打扮,很帅。李然笑了笑,明智地放弃了自我辩护。
这是个新开不久的迪厅,号称都是照着上海的迪厅装修的,在省城正时髦。今天不是周末,人不是很多。如果周末人家迪厅老板也不肯送他们这么多票,他们这票就是除了周末哪天都能去。
李然他们这帮人数刚到报社来实习的一个女孩跳得投入,眯着眼甩着头发陶醉得不得了的样子,可以跟T形台上领跳的两位小姐媲美。
跳了一会儿李然才适应迪厅里的昏暗,逐渐看清周围晃动着的人脸。在他的右侧,隔两三个人,他看到了周蒙、戴妍,戴妍向他挤了挤眼。
周蒙看起来有点儿心不在焉,跳得有气无力的,李然拿不定她是没有看见他还是故意不看他。可是看到她,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向她走过去。她跳着跳着停了下来,她的眼睛,又是那么要命地看着他。李然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出了人群。
“我口渴。”她像孩子那样对他抱怨。
“想喝点儿什么?”
“粒粒橙。”
李然把粒粒橙买回来了,周蒙一边喝一边坐在那儿摁脑袋。
“头疼?”
她点点头。
“我送你回家吧,这里太吵了。”
他说着去牵她的手。他凭什么老是那么理所当然的?周蒙恨的就是这一点。“不用了,等会儿我跟戴妍她们一块儿回去,今天是她男朋友葛俊的生日。”周蒙抽回手。不怪人家女孩子不乐意,谁让他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一个多月呢?李然解释:“想去找你的,出差了,第二天就走了,今天晚上刚回来。”
“你出差,关我什么事?”
“是啊,不关你的事。”他附和着,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调开脸,好像跟另外一个人说什么不相干的事儿似的,“可是,在回来的路上我想到了你,不知道你会不会想着我,”他顿住了,转过脸,望着她说,“像我想着你一样。”她的眼睛一下亮了,“我累了。”
她站起来,嘴角漾着一丝甜甜的笑,李然有充分理由相信这个笑容是为他绽放的。而他们都没有察觉,在迪厅的另一头,李越一直默默地看着他俩。
走到迪厅外头,李然刚要伸手打车,想起兜里只有4块钱了。迪厅里一罐粒粒橙是6块钱,本城面的起价5块,已经很便宜了,可他还差着1块。
周蒙说想走回去,怕坐车犯恶心。李然说好啊,正好我今天穷,刚回来还没领工资呢。他一点儿没看错,蒙蒙骨子里还是实心眼的北方姑娘,她立刻掏出她的小钱包问他,那你还有钱吃饭吗,我借你点钱吧。李然笑着摇头,说我哪能要你的钱。他看她一眼:“不过像我这么穷,以后可娶不起你。”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李然缓缓地说:“你不是说要嫁个有钱的老公吗?”
他离她是这么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目光已经表白了一切。
她的目光啊,像火又像灰,从一开始就打动了他,是什么呢?那是只能感知而无以诉说的。他伸出手臂温和地挽过她。
一碰触到他的身体,她就控制不住地颤抖。
“天哪,”李然拥着她低叫,“从来没有人抱过你吗?”
微妙的是,她不是不委屈的,也不是不快乐的。
他靠在墙壁上她靠在他的身上,挺晚了,偶尔路过的行人匆匆地瞟他们一眼。“蒙蒙,刚才跳舞的时候你没看见我?”
“看见了,你一进来我就看见了。”
“不想理我?”
他在她耳边问,热乎乎痒丝丝的气息让她觉得无力,紧接着,她感觉他的嘴唇细致地含住了她发烫的耳垂,那感觉,挺怪异的。
她还是轻微战栗着,这让他有点儿心疼,可他太想吻她了,今晚一见到她就想。他轻轻贴住她柔软的嘴唇,吸吮她的舌尖,水果一样清甜。他更深一点……
她先是小小地叫了一声,然后猛地转开头用力推开他,弯下腰抚着胸口喘不过气来。“心脏不舒服?吻一下就会这样?”一分钟前,李然都不能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敏感的女孩。他问,声音更低了:“第一次?”
“不。”她受了伤害似的否认,隔了会儿,又泄气地点点头,好像这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儿。抚着她的胸口他说:“都不敢再吻你了。”
“我会好的,今天本来就不舒服。”她居然如此单纯地向他保证。
他们靠得是这么近,李然能清楚地听见两个人的心跳。
周蒙磨蹭着不肯上楼。
“……这不公平,至少你可以给我写信啊,你知道我是90届中文的,你肯定没怎么想过我。”她小心眼地说。“我每天都要工作啊,我不可能一天到晚想着你一个人。”讲老实话,不是不想她,是犹豫不决地想着她。“ 可我就是一天到晚想着你一个人——起码,头两个星期是这样。”
她一天到晚想着他一个人。
李然不得不提出警告:“别说了,再说我又想吻你了。”
“你吻吧,我现在好多了。”她喜欢看他细长的眼皮,有一点点斜。
李然谨慎地碰了碰她娇嫩的唇瓣,连哄带劝:“蒙蒙,太晚了,回家吧,明天中午我到宿舍找你。”她往楼道里走又回过头,问:“你真的会来吗?”
李然举起手:“我保证。”
一旦她轻盈的身影完全消失,李然立刻后悔了,留给他的夜晚至为空虚、无比漫长。周蒙蹑手蹑脚地走进她八平方米的小北屋,妈妈早就睡了。夜静得透明,她没有开灯却拉开了窗帘,今天晚上月亮好大啊!她忘了看看,窗外,月下,还有一个人等待着她的身影。
她看到的是在她的身畔,在透明的夜色中,晶莹的花朵摇曳盛开,丁丁东东的乐声由远至近,当她扬起手臂轻轻一转,就像在一场舞会后,卸下华服的公主。
这是她初次盛开的夜晚——哪怕明天就枯萎都是值得的,哪怕他骗她都是值得的。
他居然吻了她,在丢开她一个多月之后。男人怎么会是这样?周蒙以前认为懂他才会爱他,此刻,她突然聪明起来,爱他又怎能懂他呢?人家讲爱情是盲目的,也就是说,爱情是瞎的,当你真的爱上一个人你就看不清他了。
令她稍感遗憾的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是,爱,还需要用语言来表达吗?爱如果有语言的话也是身体语言。
这个夜晚对李然来讲更为躁动不安。他该有小半年没亲近过女孩子了,禁忌之后再度打开异常的刺激。蒙蒙是不解风情的,她不知道她的过分敏感会令男人发狂。可是李然知道,他知道她会非常美好的,柔软得水一样化开。
比受不了她的敏感更甚的是他受不了她的目光,从最初,他掂着球杆缓缓转过身去的瞬间,她的目光,单纯而强烈。她为什么那么深情地看着他?又为什么好像带着一点绝望?
他爱她吗?不如说,他能不爱她吗?
周蒙夜不成寐,当晨曦刚刚打开第一层夜的面纱,两只早起的小鸟就在树上吵闹,一朵淡紫的牵牛花颤悠悠地开在窗前,它原有一个更美丽的名字:朝颜。
很久没有这样早起了,周蒙做好早餐,才叫母亲起床。
她母亲的反应直截了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们家的人都不习惯身体接触,周蒙就不记得母亲抱过自己,但今天早上,她热情地拥抱了一下母亲,简直把她母亲吓坏了。许是刺激过度,像方德明女士那样精明的人也要等洗漱完毕,喝下半杯茶才醒悟过来,一连串地发问:周蒙,你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又是那个高中同学吗?几时约他到家吃顿饭?他学什么?家里是不是部队的……
幸亏周蒙已打扮好了,她冲母亲笑笑:“妈,今天晚上回来告诉你,我上学去了。”打开门她就往楼下跑。走出楼道一抬头,周蒙看见一个人,因为不能置信她愣在了当地。——真的是他呀,嘴里衔着根烟,斜靠在楼前那棵玉兰树上,看着她笑。
李然还是第一次看她穿长裙,裙子很耀眼,天空才有的那种柔蓝色,腰身细细的,裙摆宽阔垂感良好。可是,更耀眼的是她脸上青春的美色,眉目清秀,嘴唇花瓣一样鲜艳。说实在的,昨晚他还没意识到她有这么好看呢。而且今天,她的目光出奇的宁静,啊,因为他已在掌握中,她不紧张他了。李然也放心了,她要老那么要死要活地看着他,他可有点儿受不了,他们是恋爱,又不是上演什么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两个人很自然地手拉手,蒙蒙并且开始挑剔了:“你有多久没理发了?”
“三个月,半年,忘了。”好嘛,这就管头管脚了。
“对了,你有多大?”
“二十四。”
明显失望:“可我的理想是男朋友至少大我八岁。”
“我看起来显老。”
她斜睨一眼,算是放他一马,接着问:“血型?”
“AB。”
“啊,性格模糊摇摆不定。——星座是哪个?”
“不知道。”
“生日呢?”
“10月21日。”
莫大遗憾似的,周蒙说:“记住,你是天秤座,也是我最不喜欢的一个星座。”
“为什么?”
乌溜溜的黑眼珠在他脸上悠来悠去:“甜言蜜语,冷酷心肠。”
“真的?那你还跟我好?”
她好像没听见一样,松了手,跟他拉开一步远,文静地向对面走过来的一位中年妇女问好,那中年妇女一对火眼金睛只管在李然身上忙。周蒙心中暗笑,管保不到中午她妈妈就能得到准确情报。精仪所是个大所,可是,所里这些人,好像都是彼此的近亲。
李然把周蒙送到学校,自己回报社点了个卯。他去会计室领了当月工资,加上各种补贴、奖金一共是1032元,尾数照例存在会计那儿。李然这段比较穷,他刚买了个8000多元钱的镜头。当记者的都有外快,不过他拿到的红包不能跟李越比,李越是摇笔杆子的。李然,按他自己的话说还是凭手艺吃饭,他可以揽到各种私活,包括广告和淹了街的艺术摄影,还有为各种文艺团体里渴望一夜成名的小姑娘拍照。没银子的时候李然干过,来钱也快。可挣这些碎银子有什么意义?太琐碎了。
琐碎比穷更可怕,琐碎会毁掉一个男人的尊严。
从报社出来李然去邮局取两笔稿酬,结果有一笔还因时间拖得太长被邮局退了回去。稿酬不无小补,但和投入是不成比例的。张讯劝过他:你就拍点儿静物,要不大美人也能发,满世界的乱跑什么?劳民伤财。可对李然来讲,最享受的正是满世界乱跑的过程,有一部电影他没看过,可他记住了电影的名字——《边走边唱》。边走边唱,意思挺好。
并不是天真,总有一天,生活会逼人而来,不过逃得一时是一时。
看看时间还早,李然决定回宿舍补一觉,昨天晚上他根本没睡着。因为心情太愉快,李然暂时忘掉了男性尊严的问题,他现在得好好挣钱了,不管大钱还是小钱。如果他想娶老婆,如果他的老婆是个漂亮女孩,如果那个漂亮女孩是蒙蒙。
十一点半,李然准时来到女生宿舍门口,站在指定的那棵紫藤树下。正是下课时间,一拨一拨的女学生回宿舍,现在这些女大学生都不背书包,每人捧一摞书和笔记,上身笔直,眼睛只看天空。然后,他看到蒙蒙。
她从一个大下坡姗姗走来,有风吹过她浅蓝色的裙摆。她也看到他,宁静如水,那瞬间的动与静,在李然心中留下清晰的底片,多年以后一次又一次从记忆中洗出。
周蒙远远就看见站在宿舍门口紫藤树下的李然,这一次,她不会再认错人了,不是背影。仿佛是为了配合她此刻的心情,耳边,罗大佑那首《恋曲1990》从空中慢慢走来,真是美丽。“听这首歌,”她笑语如花,“这一个月我天天听,每一次听,我都想,什么时候你才能来到我的面前。”这大约是李然听过的,最美丽的话语。
她手中的书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就在这人来人往的路旁,他俩紧紧拥抱。片刻,两个人低着头分开。
李然先把掉落一地的书捡起来:“蒙蒙,别回头,都在看我们呢。”
“我要把书放回宿舍。”
“不用,我帮你拿着。——想去哪儿吃饭?我可饿坏了。”
按周蒙的意思他们去了在本城新开的一个美式快餐厅。
她只吃薯条和香草冰淇淋,喝红茶不喝可乐,嫌甜,而且振振有辞:“我要减肥,必须扣着吃。”
“可你不胖啊。”李然目测她细得只一拃的柳条腰,以前怎么没注意,也许是穿长裙才特别显腰身,顺便提一句,她今天穿这么一条裙子简直是存心诱惑他嘛。
灌下一大口冰可乐,李然接着说下去:“事实是偏瘦,女孩子胖点儿才好看。”
“我胖过,像噩梦,一点儿不好看。”
蒙蒙不胖,但脸上也显不出带有灵魂气息的那种瘦,李然已经拍过不下两百个女孩了,多少有点儿心得:“想不想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他托起她的小下巴,“有一种脸,最不好拍也最不上像,我们叫它babyfat——婴儿肥。”
“哎,我就最不爱照相,照出来总是显胖,”周蒙直点头。
李然捏捏她光滑幼嫩的脸蛋:“我给你拍,准把你给拍瘦了。”
她扬扬下巴,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
从快餐厅出来他们去了文化宫,这里的录像投影常放国外得奖的新片。周蒙如数家珍行情熟透:《情人》由法国女作家杜拉丝同名小说改编,男主角是香港影星梁家辉,女主角是个初上银幕的十六岁少女,非常美丽。李然只知道这是一部有大量性爱镜头的电影,张讯看过,还是跟李越一块去看的。看后张讯几乎悔得吐血,考虑到他一个二十八岁高龄处男和没有性关系,甚至,很可能,还没有吻过女朋友,看这么一部腐化的电影,是够坐立不安的。李越的评论含蓄简洁得像社论,她说,拍得很优美。偏偏今天蒙蒙的论调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介绍说这部影片拍得很艺术。李然还真怕她不懂事闹着要看这部拍得很优美的艺术片,他可不想两个人坐在那儿,他一个人想入非非。
幸亏蒙蒙最后选的是《沉默的羔羊》。
李然记得一个哥们儿曾谆谆教导过:请女孩子看电影,一定要看恐怖电影才能获得超值享受。《沉默的羔羊》是一部悬念片,不算恐怖,但也足够令蒙蒙这种小女孩一惊一炸的,吓得往他怀里靠。今天她没那么敏感了,剧情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李然不准备乘人之危,不过蒙蒙的细腰可比她的眼睛更具杀伤力,她的骨骼一定特别细小,李然立刻决定今晚带她去跳舞,而且要跳慢三。
看电影是周蒙的最大爱好之一,她小时候每看完一部电影就钉着大人问:“然后呢?然后呢?……”都没有然后,他们只跟她共度这华美的两三个小时,然后,谢幕而去。可是,然后呢?电影散场,李然用手熨着她喷红的脸颊:“这么烫?”
“看得太专心了,结尾真棒。”她早已不再问然后,生活中已有太多的然后:一个美丽的少女,然后——她嫁人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然后——白首,相对,默然,如果,他们还没有离婚的话。“怎么了?惊吓过度?” 她看起来郁郁寡欢。
“才没呢,相信吗?我是个忧郁的女孩。”
“不,你活泼可爱,怎么会忧郁?”
“因为年少不得志啊,容易来得忧郁。”
她神情是那么认真,李然不好意思笑出来,女孩子只要美丽,就足够得志了。“我从小有两个好朋友,一个考取了中国科大少年班,另一个十七岁就在《收获》上发表小说,保送上的复旦。”
“可是她们不漂亮,你漂亮。”
“你怎么知道?”周蒙不免沾沾自喜,心里很想再听一遍好话,“你真的觉得我漂亮?”
“比漂亮还多,你长得很甜,你可爱。”李然把她拉向自己,“你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他凝视她的目光啊,此去经年,依然隔着岁月与尘埃,停留在六月阳光灿烂的一个下午。两个人站在街头,像是两棵开花的树。
“去哪儿?我有点儿累了。”
“陪我回趟报社,看看我刚在山区拍的那些照片。晚上我们去‘四季’跳舞。”
“我不会跳舞呀,连三步四步都不会。”
“我教你,你穿这条裙子跳舞会好看。”李然忍不住张开两手围在她的腰间,轻盈一握,“怎么会这样细的?”
周蒙推开他的手,笑道:“高中时有个男生给我起外号叫‘细腰’,我从此不理他。”
“你上高中时一定太骄傲。”
“正相反,是太自卑,才特别容易被得罪。所以,那时我没人追。”她笑吟吟地说。如沐春风,是描述这样一种为人的,你越接近越觉得清新、自在,留恋其中。在报社门口,他们碰到一个人,如果说,李然是没想到,那么,周蒙就是想不到。刘漪于当日下午四点一刻到达江城,想着马上就能见到李然了,她搁下关于爱情的所有疑惑,只剩下对即将重逢的渴望。
城市不大,刘漪打了一辆夏利不过十分钟就来到省报社,下了车,转身之间,她首先被一个女孩子注视的目光所吸引。此类注目礼刘漪并不陌生,她知道自己这身迪奥的套装非同凡响,面料是纯麻,象牙白带隐花,样式高贵裁剪熨帖,像这种欧洲板型的衣服一般东方女子穿起来并不称身,但换到刘漪身上好像度身订制来的。注视她的女孩一张雪白的面孔亦可圈可点,刘漪不免回视两眼,要到这时候,刘漪才注意到跟女孩手拖手的长发男子未免太过面熟,这个男人——不是——李然吗?刘漪心里沉吟着,眼睛不自觉地锁定在了两个人的手上。在周蒙眼里刘漪那张喜滋滋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连周蒙亦觉恻然,这样高贵美丽还是输不起。这边,李然放开自己的手迎了上去。周蒙还有什么不明戏的?他们是一对,至少,曾经是一对。刘漪笑容发僵:“哎,是李然,第一眼竟没认出你,头发这么长。”
李然接过她手里的棕色真皮中型手提箱:“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去接你。”一直打,他一直不在。刘漪越过他,目光放在那女孩身上,女孩往后退了几步。
李然转过身,周蒙抢在他前面开口:“我该回学校了。”
“我送你。”李然眼睛不放松她。
“不用,你有客人。”即使再不悦也不肯露出来。
“晚上我给你打电话。”
“好。”她简洁地说,转身就走。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李然真想把她追回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漪看着李然的背影,万念俱灰,他永远不会是她的了。这就是她苦等几年的答案,当男人不肯说“是”,他的意思就是“不”,又何必等呢?答案一直写在他躲闪的目光里。李然把刘漪送到长江宾馆。
刘漪此次本是拿了大主意来的,既然李然不想去广州,她过来也不难,两个人只要在一起,李然早晚会被她打动。现在她才明白自己想法荒唐行为可笑。刚过去的那个春节李然甚至借故未回西安探家,他,分明是去意已定。
自己,分明是瞎了眼。
进了房间,刘漪一言不发倒在床上,到底是有过亲密的男女关系,在他面前她不觉得难为情。可是中间也有两年空白了,她这么一躺,两个人都有了回忆,手足无措起来。
李然比任何时候都想抽烟,他知道刘漪厌闻烟味。当你没有了爱你就有了借口,李然很快找到了借口:“刘漪,我出去抽根烟,你休息一下,晚上我再来接你出去吃饭。”
刘漪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给我一枝。”
李然递给她一支,刘漪手势老练,她打开随身的手袋,先套上一次性烟嘴,然后用自己的Zippo打火机点着,她看一眼李然把打火机扔给他。李然没有点烟,刘漪脸上敷了粉,远着看匀净近看却泛黄,李然忍了又忍还是说了:“别抽烟,对皮肤不好。”
她大可以回敬他,风趣点儿,我的现任男友喜欢我抽烟;刻薄点儿,事到如今你还用得着操心吗?但刘漪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走到茶几前把烟掐灭。毕竟在社会上历练了两年,刘漪再转过身来脸上有了笑模样:“反正请了假,我想到黄山玩一趟,不知道有没有方便的旅游车。”
“这个饭店就有,我做你的导游。”
两个人就此有商有量地计划第二天的行程了。
去意徘徊
李然回到报社先找头儿请假,接着给小宗打电话,约他晚上一块儿去吃饭。任何一种在任何心境下的女孩宗小侠都是极有办法的。
小宗先到报社跟李然会合,对刘漪以及刘漪跟李然的关系宗小侠略知一二,他明白今晚自己的使命是什么,也决心不辱使命。
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女孩子,你就赞美她,只有赞美才能让女孩子失去理智开始讲理。在宾馆见到刘漪,都不用过脑子,小宗张口就来:“刘漪,你可太漂亮了,李然,我不是一直说老同学里就数刘漪最出色。这条旗袍裙,啧啧,让我老婆看到要跟你抢的,不过还是你个儿高,穿起来特显高贵。”
也不怪小宗一见面就哇啦哇啦,浅紫闪蓝织锦缎晚装旗袍裙,加上一整套蓝宝石镶钻的首饰,今夜的刘漪确实令人惊艳。当她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李然,小宗,包括整个宾馆大堂上的人无不仰目而视,戏剧化得像电影,悲情女主角总是在最后一刻盛妆而出。
李然也承认,刘漪其实是最理想的妻子,得体的漂亮,沉默的宽容,克制的温柔,对自己何止一往情深,称得上仁至义尽,人还非常有本事,无需男人养,反过来可以养男人。见异思迁,爱情永远因为第三者而破裂,如果不是有了蒙蒙,李然难保自己就不会旧情复燃。
刘漪满意的是两个男生穿着得体,在广州两年白领生涯,此类社交礼貌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李然身上那件亚麻色休闲西服,她记得还是前年春节在西安的佐丹奴专卖店她一眼看中的。她知道他,要么黑衬衫黑裤子,要么一身名牌,鞋只选耐克,任何牌子的牛仔裤都是不穿的。这次在上海她还给他买了两件耐克的短袖T恤,一件烟灰一件纯黑,买的时候一心想的是,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帅。一行三人去了以经营本地菜为特色的城隍庙“小世界”,要了个可以唱卡拉OK的小包厢。从小宗这个旁观者眼中看来,李然对刘漪服侍周到,刘漪对李然彬彬有礼,他俩倒还真像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小宗,你怎么不吃,黄鱼很新鲜,这么大一条黄鱼才20多块钱,你们这儿的饭店真便宜。”刘漪殷勤地给他搛菜,语气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自己是从先进地区来的,类似的腔调小宗和李然这两年早从老同学嘴里听惯了。
“刘漪,你还在中国银行?那可是金饭碗。”
“不,我现在在IBM,市场部。”她递上精致的名片,小宗看头衔,刘漪是行政主管。“你辞职了?什么时候?”李然在一边诧异地问。
刘漪呆住脸,大半年前就告诉他了呀,电话里信里都谈起过,还征求过他的意见,他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啊!
小宗看刘漪脸色变了赶快转换话题:“李然,你猜今年谁回北大了?罗慧,记得吗?那个漂亮的女助教。”
小宗有点儿恶作剧,他有把握刘漪是不知情的,但是李然,哥们儿们一起这么多年了还滴水不漏,未免不够意思。
“记得,咱们量子力学的助教,她跟她丈夫一块儿回来的吧?”李然语气轻松表情安详。一个上下铺睡了四年,小宗晓得李然是心里搁得住事儿的人,罗慧出国,此君在床上醉卧三天。三天里小宗端茶送饭小心服侍,无非是想满足一下好奇心,他跟罗慧要真有事儿,那事儿可深了。可该死的李然,就是什么也不说。
这大概就是吴蔚经常挂在嘴边的,所谓的“男人的沉默”吧?小宗结婚以后,老婆吴蔚嫌他话多,吴蔚理想中的男人得是那样的——沉默是金。这很伤小宗的自尊心,她干吗不去嫁个哑巴?那才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呢。女人,尤其是结了婚的女人,她的常态可以是任何一种但绝不是理智的。嘁,是男人的沉默,才让女人心灵憔悴。不然光彩照人的刘漪为何目光黯淡,眼睛可是心灵的窗口。小宗最看不得女孩子家伤心,他挑起了一个自认为绝对活跃空气的话题:“我们学校一个大一女生前两天在上海出了事——”小宗恰到好处地停了一下,满意地注意到刘漪看着自己等下文呢。
——“她卖淫,被抓住了。”
“干吗干那个?她才上大一啊。”刘漪难以置信,连那两个字她还说不出口呢。“家里没钱?你们师范不是还有点儿助学金吗?”李然问。
小宗摇头:“不穷,是个独生女,父母还都是中学教师。小女孩,太虚荣了,穿要名牌用要高档。你都猜不到她用什么牌子的香水,香奈儿5号,300多块钱一小瓶才5个盎司,我老婆看了几次都没舍得买。”刘漪的第一瓶香水,雅诗兰黛的“PLEASURE”,是李然送给她的,在他们的初夜之后。是他教她怎么抹香水,也是他亲手把香水抹在她耳后和手腕的静脉上。刘漪的眼睛放不开李然执着烟的右手,他对她,不是没有过柔情蜜意。也只是到了此刻,刘漪心里才有了个隐约的疑问,关于香水的经验,李然,又是从哪里得来的?当然,罗慧用的就是雅诗兰黛的这个牌子,那富于质感的清香萦绕了李然的整个大学时代。他们的最后一道菜一品锅上来了,上菜的小姐一双妙目只管放在刘漪一身精致的装扮上,滚烫的汤锅差点儿洒了李然一身。小宗做摩拳擦掌状,也够难为他的,陪着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吃饭还要努力活跃气氛。李然给刘漪碗里舀了海参鱼翅干贝鱼丸,都是她爱吃的。刘漪问小宗:“你们学校准备怎么处理这个女生啊?”
“开除,只能开除。这是我们副校长的原话,老头气坏了,为这事血压升到200多。”
“怎么能开除呢?你们应该教育她啊,她还小啊,还不懂事。”
“刘漪,你太天真了,廉耻心是教育不出来的。”
“她父母知道了吗?”李然问,李然的父亲也是中学教师,确切地讲,是中学校长。教师是最要面子的,也是最要子女争气的。
“知道,她母亲在电话里哭了,她父亲还不肯把孩子领回去,想把责任推给学校。学校是不仅要严办还要密办,影响太坏了。李然,你可注意,别把这事捅给你们那个李越。”
“两边都不想管她,那她更要自暴自弃了。”刘漪低下头,表情凝重,李然不明白她操这份闲心干吗?自己的事儿还管不过来呢。
“这事儿弄得我也挺灰心的,我不是不想保住这个学生,可我这个团委书记说是管学生工作的,上面都是管我的。去他的,明年老子还不干了。”小宗捞起话筒,“唱歌,我们唱歌。”刘漪低头从手袋里拿出一叠钱:“小宗,你帮我把这1000块钱给那个女孩,还有我的名片,她如果愿意去广州,找我,我至少可以帮她找份工作。”
李然想也不想地按住她的手:“刘漪,这事儿轮不到你管,再说,论人情世故你还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她把你卖了你还不知道呢。”
刘漪看着李然,目光凌厉:“这件事,我还管定了。论人情世故我当然没有你懂,是我傻,好吧?”气,还是在他身上。
刘漪说着话眼圈红了,此刻,卡拉OK伴奏带放出的正是那曲《明明白白我的心》,李然悔从中来。小宗忙跟刘漪保证不惜动用他家老头子的关系把这个女孩保下来。
刘漪接着就抱怨一品锅咸了,小宗转头叫小姐换菜,又给刘漪挡住了,她说饱了吃不下了。刘漪不是个惯于抱怨的女孩,她也不敏感,她一直认为她和李然是彼此的第一次,因此格外珍惜,现在回想起来,李然不仅比她有经验,而且,他是有习惯的。
美味的一品锅热气未散,一顿饭业已草草收场。
送刘漪回到宾馆,一出来,小宗先自我检讨上了:“哥们儿,今天我可帮了倒忙了。”
“不怨你,她是对我有气。”
“你俩真没戏了?刘漪哪点儿不好?都快赶上我老婆了。”老婆是小宗衡量女人的一个标尺,虽然他老婆作为女人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胜在全面。
“怎么样?保那女生你有把握吗?”李然不想跟小宗谈刘漪,他不想跟任何人谈刘漪。“七成,我们学校要修酒楼,正跟建委要指标呢。管事儿的那个处长是我爸的老部下,让他出面呗,算他倒霉,就说他是那女生家的远房亲戚。只怕我们副校长不答应,老头儿在历届运动中都是大左派。”
“对了,那个女生,她叫什么名字?”
“杜小彬,彬彬有礼的彬。刚才刘漪还跟我说临回广州前要见她一面呢。”杜小彬,李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也不过是个女孩的名字,倒是不太像个坏女孩的名字。“这个杜小彬,她是怎么想起来干那事儿的?一个大学生,还跑到上海。”
“嗨,她一个初中同学就在上海干那事,赚了钱去整容,变漂亮了,杜小彬也想整容,没钱就毅然下海了,她大概也没干过几次,不然肯定要送劳教的。”
“她自己是怎么个态度,有没有痛改前非的意思?”
“我是没看出来,这女孩心理素质非同一般,而且她到现在还不认账呢,不承认她是卖了。”
“是不是真弄错了?”
“不可能!上海发过来的卷宗我都看了,那男的,还有拉线儿的中间人,就是杜小彬的那个女同学都认了,给了多少钱,怎么给的。可杜小彬就是不认账,咬死了是谈朋友的关系。让她交代问题吧,她比我还冷静呢,表情,大义凛然的,好像我是国民党她倒成了共产党了,你说多可气?也不知道你们刘漪哪根筋搭错了,非得当回救世主不可。”
有两种人是最具同情心的,热恋的人,或者,失恋的人,感情都特脆弱的缘故。“她想当,就成全她这一回吧。”
这在李然算很掏心窝子的话了,不过在小宗,犹嫌不过瘾。
“怎么,你还真喜欢上那个周蒙了,她太小了吧?不过,现在的小姑娘可不简单,看她文文静静的跟我老婆差不多,讲出话来跟戴妍一个调调。戴妍就更了不得了,前一阵听说为争个男的跟同宿舍的女孩儿打了一架,简直生猛。老实讲我跟她们都有代沟了,周蒙还不到十九岁吧?整个儿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看来,小宗老婆也不冤枉他,小宗不仅话多还四六不搭。
李然一脸不在乎,说:“别提了,刘漪这一来我什么心情都没了。再说我明年援藏,也不想再招惹谁。”
“我看也是。”小宗大有不吐不快之势,“像你这么飘来飘去的,爱一个也是毁一个。”李然一回宿舍就拨了周蒙家的电话,这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是她母亲接的,据她母亲讲周蒙打过电话回来,说要在学校复习英语,准备四级考试,今晚不回家了。周蒙的母亲态度亲切,她询问了李然的名字,李然随口称她周阿姨,她更正说自己姓方。方阿姨没有多问,说话的语气似乎完全知道他是谁,又像是漠不关心。
那么,蒙蒙是有意避开他的电话了,避开他这个人,只不过转了一下这个念头,李然已很觉刺心。第二天早上七点,李然敲开刘漪的房门。
刘漪已经打扮好了,长发结一条辫,T恤短裤耐克鞋。同样是短打扮,在刘漪就不觉佻而是斯文。见到李然,她的第一句话是:“其实,我可以自己去。”
“怎么,讨厌我了?”话一出口又觉得轻佻了,李然接下去,“我自己也想出去散散心,结个伴好不好?”刘漪不能说不好。
他是变了心,是忽略了她,也许,压根儿就没爱过她,可是他一直肯向她赔小心。这两年,刘漪也不是没有一点儿见识,男人,不管追的时候怎样百宝出尽,但凡追上了,赔小心的就轮到女人了。有时候想想,不晓得到底是男人贱还是女人更贱。
到黄山的当天晚上,吃过饭李然就送刘漪回房睡了。失了半夜眠坐了半天车爬了半天山,刘漪面色青白身心俱废,因此特别听话,一切听凭李然安排调度。李然从未见刘漪如此柔弱过,分外怜惜,跟她说话的声音都搓柔了。在外人眼里他俩何尝不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只怕让周蒙看到了宁可把一双眼睛锥瞎。李然在服务台等着打长途,只有一条长途线,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正大声地跟远方的男友电话传情,李然相信大堂上的每个人都听到她谈情说爱,听得津津有味。当然李然可以用刘漪的“大哥大”打,他又没有那样大方。
等轮到李然,打到周蒙家又是十点多了,又是她母亲接的电话,说周蒙一天都没回来,不过她往家里打过电话,也知道李然来过电话。李然心里一热,她该不是等他去宿舍看她吧?
喘口气,确认自己声音稳定了,李然才开口问周蒙宿舍的电话,她母亲和蔼地告诉了他。连着往女生宿舍打三个电话都占线,李然只好让给他后面一个等得抓耳挠腮的哥们儿。等李然再打过去,有人接了,一个冷冰冰的女声告诉他别打了,已经过十一点了,并不等他再开口就“啪”地挂了电话。李然放下电话的第一个冲动是明天乘早车回去,基本上,李然不是个冲动的人,他留了下来。山水移情,到黄山的第二天,刘漪心境大好,她心境好的标志就是开始琢磨吃的了。夏初的黄山一派青翠,云海茫茫,放眼过去,云绕着山山遮着云,十步以外就难得看见人影,看得见的是远处山腰间隐约升起的一缕炊烟。
刘漪直勾勾地望着炊烟,她想吃那种柴火熬出来的黏黏的农家稀饭,而不是宾馆里供应的薄粥。李然问她: “又饿了?”
“不是饿,是馋。”刘漪答得老实,据说新鲜空气有让人食欲大开的功效。“看那儿,冒烟的地方,是一家小饭店,卖野味,炒的菜十里飘香,我们正好赶上去吃午饭。”加上这一次,李然已是四到黄山了,自然老马识途。
“有稀饭吗?”
“让他们现烧。”
他们爬的是莲花峰,有美食为动力刘漪爬得比李然还快,仅容一人的陡峭山路上,她几乎如履平地。紧跟她身后的李然一个劲儿求她慢着点儿,她要是再磕着哪儿他这一辈子都别想安生了。先是一束白光试探着透过云海,接着,是云被光一层层推开,周围的景物渐次清晰起来,刘漪已经可以看到盖着茅草屋顶的小饭店了。她腿一软差点儿坐到石阶上,李然赶紧扶了她一把:“让你慢点,抽筋了吧?”
“不是,我闻到香味了。”
刘漪眯着眼皱着鼻子一笑,一个女子对食物这样单纯的热爱也怪招人疼的。在小饭店刘漪点了她爱吃的野鸡丝炒山笋,黄麂肉炖菌子,爆炒石蛙,清炒野菜和一味蛇羹。因为早饭时间早过,两口灶都要应付小炒,李然出到15块钱,小饭店的老板娘才答应另外支口锅给他们烧稀饭,并且言明这锅稀饭至少要等一个小时。
时光似乎回到两年前的广州,跟刘漪一块儿吃街头的大排档,她吃得兴高采烈也让李然胃口大开。这不,连小饭店精明的老板娘都被刘漪吃菜的速度和那副馋相感动了,泼掉陈茶给他们斟了两杯真正的黄山毛尖。刘漪边吃边夸,这是她离开广州半个多月来最香的一餐。
等两个人就着茶扫光了所有的菜,稀饭还没得呢,刘漪心急,拉着李然到屋后查看。给他们支的粥锅在屋后的山溪边,老板娘的女儿一边洗衣服一边看着粥锅,这是个细眉细眼单薄秀气的小姑娘。李然让刘漪注意小姑娘手中的肥皂,这块肥皂握在手里的一面细致地包了一层薄锡纸,拿在手里既不打滑,也不浪费肥皂,还省了肥皂盒。简单如这块肥皂,也不难看出人们是何等精心在意地活着。李然这两年走来走去,在手里在心里留下底片的就是这些细小的生活状态,他还说不清楚自己最终要表达什么,可是这些朴素的生活状态有时会让他若有所动。
李然架好相机,用大俯角,趁着小姑娘举着肥皂转过脸来抢拍了一张,把人家小姑娘吓了一跳。刘漪靠在旁边的一块青石板上,山岚轻轻拂过脸颊,面前的一块缓坡上,长满了青草和野花,接下去,是窄窄的溪水无声地流淌。
李然换了个镜头再拍远山。她喜欢看着他拍照,两年前,在广州,她曾陪着他大街小巷地狂拍一气。她不是不知道,前年,在西安,他对她已经很勉强了,他都不再碰她。
李然从镜头上转过身来,他看见刘漪笑着,一如既往地笑着。
稀饭终于得了,李然吃了一碗刘漪吃了四碗,李然不是吃不下,是怕刘漪不够吃的。过粥小菜刘漪又叫了酱小黄瓜、咸鸭蛋、烟熏兔肉和凉拌野荠菜。她只穿一件白色小背心,还吃得一头一脸的汗:“这么吃还是吃不胖,他们都说我有吃的本钱。”
李然点头,嗳,蒙蒙就没这个本钱。
“不吃又干什么呢?胃胀,心也不再空虚。”刘漪不想李然当她是怨女赶紧笑笑,“不是我——是广州一位女作家的名言。我在广州可是有一帮吃友,逢周末都是从早茶吃到宵夜。在广州,吃,是一件盛事。”等他们终于从小饭店出来,太阳也快落山了,上山顶来不及了,只能直接下山。临出门老板娘多了句嘴:“好走啊,下次再来。”刘漪眼睛一亮,问李然:“我们明天再来好不好?”中国可以说不,李然却不可以。
第二天他俩神经病似的又去了,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怪只怪那经多见广的老板娘又多了句嘴,她也是奉承刘漪:“小姐真是好福气,你说一句你家先生听一句。”
一句话勾起刘漪满腔的新仇旧恨,她这位“听话的好先生”至今尚欠她两个交代:一,她是他的第一个吗?二,她哪一点儿不如那个小女孩了?
刘漪是有点儿死心眼儿的,从十八岁到今天二十三岁零九个月,她心里只有李然一个人,就是死还要死个明白呢。
那老板娘只是没眼没色地一径问下去:“您二位这是蜜月旅行吧?我这里有同心锁卖,香港进的,小姐不要一对?”
李然赶紧摆手,老板娘这才觉得没趣,转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现代社会有两件事不可问不好问不要问,一是女人的年龄,二是女人的婚姻,刘漪自己也闯过祸的。刘漪当初分到广州的中国银行信贷科,虽然不过是个小兵,也由同事带着被大把的商家请去吃饭。一次吃饭的时候,经同事小廖介绍,刘漪认识了萧老板萧芳丽。这萧芳丽很有点儿钱,有钱的女人,年纪更不好讲了,刘漪猜她总有四十。萧芳丽做的是服装进出口生意,她只要贷二百万,因为是小案子,由刘漪接手。经过测算,萧芳丽的资信度和经营状况都很好,报告都交上去只等着批了,刘漪闯祸了。一天下午她和小廖办完事,顺路去一家大酒店的西饼屋吃点心。一进去,刘漪就看到萧芳丽和一个穿运动服的男孩子亲密地并肩而坐,那男孩一副乖相,真真想不到,萧芳丽都有这么大的儿子了。小廖跟熟人搭话,刘漪先过去招呼,萧芳丽很热情地拉她一块坐。刘漪坐下来寒暄:“萧姐,这是你儿子?在哪个大学念书?”她自以为还算得体,不明白对面的两个人为何像看怪物一样齐齐看着她。小廖走过来正赶上听刘漪这句“得体”的寒暄,一把拉起她就往门外搡。
到了外头刘漪刚想嚷,小廖指着她鼻子恶狠狠地说:“他是她儿子?他是她老公。”
刘漪呆若木鸡。
小廖看她真被吓倒又笑了出来:“看你,怪不得我们广州人管你们这样的叫傻大姐。”小廖是新一代西装革履的广东烂仔,别看他穿高跟鞋还比刘漪矮半个头,年纪也小两岁,学历不过中专,从吃喝玩乐到银行业务就没有他不精通的。以刘漪那种死心眼的保守性格,从国营银行辞职转工去IBM够她犹豫一年的,是小廖拍板代她递的辞职报告。小廖说她太傻,傻得吃不了银行这碗饭,而IBM是外国公司,外国老板自己傻所以也喜欢用傻人。
那萧芳丽气性甚大,贷款已有九成,她不要了,索性再没在他们银行露过面。更精彩的是,一个星期后,刘漪在一家香港牌子的专卖店买衣服,那导购小姐看看刘漪的信用卡再看看她,先把衣服挂了回去,回过头不冷不热地说:“对不起,小姐,你换个牌子买吧。”
不消说,萧芳丽是这个香港牌子的全国总代理。
在黄山,李然和刘漪首尾一共待了四天,刘漪的情绪阴晴不定,就没有一座山他们能爬到顶的,这是不是也象征了他们的感情路?
刘漪知道,她不问,李然哪会主动交代,他巴不得她得了失忆症见了他都不认得才好。可是真的问了,说起来又是她刘漪死缠烂打风度欠缺。如今的女人,不要讲上吊抹脖子,骂一句,就此成了人家口里的泼妇。男人顶怕女人哭,不见得,男人顶怕女人问。娶了她,答不出来问不厌的是:你还爱我吗?没娶她,不见面还好,见了面,她眼里千回百转千万次问的是:你,不后悔吗?
在他转身离开房门的时候,她抓住了他的衣袖。
这是他们最后一个晚上。
李然按捺着内心的惊讶抱住了刘漪,比起两年前,刘漪大胆多了,也迷人多了,迷人得近乎风骚,迷人得让他禁不住地要怀疑她的身体。
那完全不是他记忆中坚硬的身体。
第二天,等李然和刘漪回到江城已是下午一点多了。在长江宾馆的房间里一坐定,刘漪就催着李然给小宗打电话问杜小彬的事解决得怎样了。李然打了一圈电话才找到小宗,小宗的回答是,哪那么快,处长是打了招呼,学校的处理意见还没正式下文,杜小彬现在仍处于隔离状态。他劝刘漪别见了,治病救人的工作就交给他和李然了。
刘漪想想作罢,自己也不是能言善道的主儿,真见了杜小彬不尴不尬地说点儿什么好呢。再者好几天过去了,刘漪也没那么冲动了,不过她还是坚持让李然陪着她在本城最大的银河商场给杜小彬买了两件ESPRIT的女装和一个真皮小背包,花销也在千元以上。
刘漪强调:“要让她觉得有人真正关心她。”
李然答应,一定代表她去看杜小彬一次。
他们随便在街上吃了点面条,再回到饭店拿刘漪的行李,时间已是七点差一刻。李然在饭店早订好了一辆皇冠,他替她拉开车门。
晚风中,刘漪按着车门转过身来:“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不要送我到机场。”
李然低下了头,一时间难以自已。
她递给他一个纸袋:“在上海给你买的,以后……”她没有说下去,纤长的手指滑过他的面颊。刘漪在车上用“大哥大”打电话,电话接通,传来小廖特有的广东普通话的音调。“小廖,是我。”刘漪说着话往脸上一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等待
等李然赶到师大女生宿舍门口,已经快九点了。他请一个路过的女生帮他叫10号楼119的周蒙。过了一会儿,戴妍笑嘻嘻地出现了:“是你呀,周蒙去图书馆了。”
图书馆里人头济济座无虚席,李然在里面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他心里念了几天的那个身影。这所省属师范大学学风着实不坏,不远处的教学楼灯火通明,也许她会在教学楼。
从教学楼一楼开始找,一楼没有二楼也没有。上三楼的时候,李然一抬眼,看到蒙蒙拿着两本书正从楼上下来。
她看到他,站住了。
“我到宿舍找过你。”
“啊。”她漫不经心地应着,侧过脸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他一眼,挺冷淡的。从教学楼出来,两边都是林阴地,男孩儿女孩儿们勾肩搭背地在此出没。“李然,你是结婚了吗?”周蒙和颜悦色地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没有。”李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看我呢。”
“蒙蒙,我这两天一直不在城里,我去了黄山,陪她去的,她今晚刚走。”
“她走了?你又来找我了。”她笑着说完,紧紧地咬住嘴唇。
他揽住她,说:“蒙蒙,我跟她已经分手了,相信我。”他把中指伸进她细白的牙里,她咬得他疼极了。“ 为什么躲我的电话?为什么?”
她低下头,哭了。
“别哭。”他亲吻着她润湿的面孔,“别哭啊。”
“讨厌你。”
“不要讨厌我,罚我吧,罚我为你做任何事。”
“罚你,一辈子不离开我。”她定定地看着他,仿佛一转眼就会见不到他似的。“可这不是惩罚,这是对我的奖赏。”他呼吸急促地笑,第一次尝到了心热如沸的滋味。“蒙蒙,我爱你。”
可想而知,她对他的回答:“我恨你。”
又是在她家的楼下,她又是久久不肯上楼。
“是刘漪让你剪的头发吧?”
“不是说好不提她了。”
“那你不觉得她又高又漂亮,而且特有气质,你肯定你以后不后悔?”她来回地审视着他。“放过你我才会后悔呢。”李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蒙蒙,那天晚上你去看什么电影了?”
“《情人》。”
“跟戴妍一起去的?”
“不,是一个高中同学。”
“男同学?”
“是啊。”
她怎么可以跟男同学去看那种电影?李然心里不是一般的别扭。
“你怎么啦?”她摇他的胳膊。
他反手握住了她:“蒙蒙,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明年我会去西藏,最少在那儿待两年。”她抽出手,问: “你还会回来吗?”
“你要我回来吗?”
“其实,”她看他一眼,边说边往楼道里走,“就算你已经结了婚,你要我等我都会等你的。”他拉住她的手臂硬把她拽了回来,说:“等我。”
她有点委屈地翘着嘴,他低下头吻她,她没有动,他再深一点她就软化了。李然还是很小心,生怕她会像上次那样承受不住,但是她的小舌头太乖了,让人有把它吸进肚里的冲动。
他放开她的时候,她目光清澈,令人莫敢逼视。
“我不去西藏了,好不好?”这个时候说这句话,也是一句真话。
“为什么?”
“看住你啊,省得你又跟别人去看电影。”
“是你的就不用看,不是你的看也看不住。”她用手指点点他的胸口。
“你是吗?”李然按住她的手。
她瞥他一眼:“可是男人事后总会说,为了你我曾作出多么大的牺牲,所以,就算为了我,您还是去吧。” “男人,你以为你很懂男人吗?”李然好笑。
“强者可以不懂弱者,可是弱者必须懂得强者才能保护自己。”这几天周蒙想明白了这么一个道理,你不能说她不痴情,可你也不能说她不理智。
她这么说却让李然分外惭愧:“蒙蒙,我会对你好的。”他攥紧了她的手,要让这句话钻进她心里去似的。 “怎么好啊?在几百里以外对我好吗?每次想你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你,就像一阵风,连个影子都抓不着。”
“蒙蒙,难道你只希望男朋友一天到晚守在你的身边?”
“可人家都是这样的呀,一块儿去食堂吃饭一块儿上晚自习男孩儿都帮女孩儿打开水。”
“那我明天也陪你去食堂吃饭陪你上晚自习也给你打开水。”
“真的?”她一下笑了。
“真的。”李然刮她的鼻子,“该上去了,明天不是还要考两门吗?”
“好吧,那你明天下午五点半到宿舍找我。”
她在他脸上尖着嘴飞快地啄了一下,转身蹦跳着上了楼。
第二天上午李然先找头儿销假,头儿一点儿没商量地通知他明天出差。报社的摄影部不是老弱病残妇就是拖家带口,未婚男青年就李然一人,他又爱跑,所以外差的活儿大部分归他了,相应的,市里的活儿他基本不干。销完假李然去会计那儿借了800块钱出差用,刘漪这回来不能说造成了什么破坏性后果,但确实令他的个人经济濒临破产。李然手头还有几百块国库券可以卖掉,先不讲有没有事业,男人就不能没有钱,特别是有了女人的男人。
和刘漪疏远,经济力量的悬殊也是原因之一。
这方面李然比较老派。
办完报社的事儿,李然拿着刘漪给杜小彬买的东西去了师大,他顺手把那两件耐克T恤给了小宗。小宗得了便宜还卖乖,一边比着一边啰嗦:“是刘漪给你买的吧,好好好,鹬蚌相争,我这渔翁得了利了,你再吹几个才好呢,耐克阿迪达斯我这都一块儿招呼了。——哎,下次给买小一号的行不行?”见到杜小彬,给了李然一个意外。他满以为是怎样一个艳丽的女孩子呢,想不到那么不起眼,轮廓还略具秀气,肤色好像广东人,又暗又哑,整个人看起来瘦小而结实,别说不性感,在李然看来她都不能算有女人味。小宗预先作了思想工作,杜小彬知道有两个非常关心她的大哥哥大姐姐。她瞟了眼ESPRIT的纸袋,那个眼神是老练的,甚至略具风尘况味的。李然当即决定防着点儿,没把刘漪的名片给她。小宗在旁边努力谆谆教诲:“你看,杜小彬,有这么多人关心着你,你还小,以后的路长着呢。学校对你也是以教育为主,你不要有任何抵触情绪,而且,这么大的事儿检查你总是要写一份的吧?”杜小彬一双眼睛满是嘲笑的意味,表情就像小宗说的大义凛然。她很不耐烦地等小宗唠叨完,清脆地说:“宗老师,我都想好了,我正式申请退学。”
“退学?”反而是小宗沉不住气地要跳起来,“退了学你去哪儿?”
“至少,我可以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你以为我多想赖在这儿啊,学校,还有我爸妈都让我烦透了。”李然记得小宗说过这个女孩心理素质非同一般,杜小彬脸皮是厚点儿,心理素质并不见得比一般女孩强,她们面对现实的自然选择都是逃避。
李然跟小宗交换了一个眼色开了口:“杜小彬,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给你在下面县里安排一个临时工作,你可以先办一年休学嘛。”李然曾经帮过临江县县委书记一个大忙,估计给杜小彬安排个临时工作没什么问题。
杜小彬盯了他一眼,问:“那,有人问我,我怎么说呢?”
“这样吧,你算是我表妹,身体不好要休学,不,可以说你喜欢写作,是去体验生活的。”杜小彬眼睛里闪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写作?”
李然哪里知道,反问了一句:“你不是中文系的吗?”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
“一个星期之内,我明天出差路过临江就把这事先办了,到时候让你宗老师送你过去。当然,一切要先征得你父母的同意。”
“她父母的工作我去做。”小宗抢着说,又转过头恳求地说,“不过,杜小彬,你先要把检查写好。不然,我可没法向学校交差。”
“杜小彬,那我们临江县见。”李然起身加了一句,“我和宗老师有空都会去看你的。”细看,这杜小彬倒是长着一双弯弯的清水眼。
跟蒙蒙在食堂吃这一顿饭可把李然尴尬坏了。
地方师范院校比起北京的大学来风气要算相当保守,像他们吃饭的这个三食堂就像是个女生食堂,零星几个男生都是陪着女朋友的。李然感觉好像进了女生澡堂,眼睛绝对不敢往上看。时不时的还有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过来跟蒙蒙打招呼,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是过来近距离侦察一下周蒙的男朋友到底是个什么德行,是的,他是被展览来了。
蒙蒙坐在他对面心满意足地用小勺慢悠悠地舀粥喝,就这样她也磨蹭不了多长时间,因为她吃得简直是猫食,一两粥一份蛋羹几根榨菜。李然吃的包子她一口也不肯吃,说馅儿里有大葱味。在李然这个北方人看来,馅儿里要没大葱那还能叫馅儿?
“你不吃葱?”
“我不吃大葱,我们家拌馅儿不搁大葱搁米葱,很细的,而且就搁一点点儿。”她已经把她那份猫食吃完了,放开饭盒笑眯眯地看着他。李然要过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要他去洗碗。在水池边上,李然确实看到几个正奋力洗碗的男孩子,他们的女朋友站在一边甩手等着。李然记得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好像还都是女孩洗碗——她们嫌男孩洗不干净。果然,旁边一个女孩子神气活现地训她的男朋友:“这儿,还有菜叶子没洗净呢,你是不是存心的呀?”
等周蒙把碗柜锁好了,李然提起热水瓶。
“走吧,公主。”
“哼,一顿饭你就烦了吧?”
“不烦,不过下次我宁愿请你出去吃。”
“别怕,下次我也不缠着你来了,我这人知足,有这么一次就行了,等以后分手了我也算有个回忆。”李然瞪她,又在她楚楚动人的笑容下软化:“什么分手?我们不是才开始吗?”
可是在感情方面,女人远远比男人有远见。
晚上教学楼十点半打了熄灯铃,他俩才跟着人流出来。
“复习得怎么样?”
“嗨,我们中文系,想不及格都难。你呢,我给你借的小说好看吗?”
“我们物理系的一般不看外国小说,记不住人名。”
“真没文化,跟我妈一样。”
“那当然不能跟你们中文系的比了,专业看小说的,多滋润。”
“你讽刺我?”蒙蒙厉害地问。
“不敢,是羡慕,一直就盼着有个中文系的女朋友,好启蒙自己。”
“没看出来,你还挺贫的。”
“我是说真的。”说着两个人都笑了。
——“那你明天还来陪我吗?”蒙蒙靠在路旁的一棵树上问他。
“蒙蒙,我明天要出差。”李然一只手撑住树干。
她不说话了,过一会儿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最晚两个星期。”
“那我都去北京了。”
“哪天走?”
“7月8号或是9号吧,也许晚点,我哥八一建军节结婚。”
“蒙蒙,我一定在你去北京前赶回来。”
“你不能不出差啊?”她赌气地说,“好吧,我跟别人看电影去。”
她在等他哄她,他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转过身,她看到他低着头,手臂撑着树。他不高兴了,她心里挺怕他不高兴的。
她拉他的衣襟,小声地说:“我不去了不去了。”
他冲动地把她拥进怀里:“没事没事,真的,可是别告诉我。”
她的嘴唇迎住了他的,两个人纠缠不清地吻着。
“我爱你。”她这三个字,是吐出来的三朵花。
在周蒙母亲看来,从一天到晚不着家,到现在一天到晚不出门等人家的电话,女儿不只是恋爱了,是爱得发昏。跟伊说话呢,伊心不在焉,不跟伊说话呢,伊一个人坐在那里莫名其妙的就脸红起来。本来吃得少,现在简直不用做伊的饭,盘问伊,三句能回一句是好的,并且不耐烦——“哎呀,妈,我又没说要嫁他,你管他父母是干什么的?”
方德明女士一向以处事公正自许,对自己的一儿一女也讲究平等对待。不过近几年来,一是儿子从上大学起就在北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她难免多疼周蒙一点儿;二是这从小精灵古怪的女儿长大了不知多善解人意,方德明女士这才体会到俗语讲的,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她也不再指望女儿事业有成,三岁看到老,伊不是那块材料。方德明女士学问做得好,人情也练达,如今不比她们从前的时候,女孩子自己做得好还不如嫁得好。所里是有不少女孩子陪读出国的,方德明女士自己也出国好几次,她却并不希望女儿走这条路,国外好是好,太辛苦了,周蒙从小身体差,懒散惯了,哪吃得了那个苦啊。
听说李然还是北大毕业的,方德明女士颇有意外之喜,深觉女儿不仅比儿子体贴,也比儿子有眼光。不过有一点,那个叫李然的男孩子比女儿大好几岁呢,他又是报社记者,不比学校研究所里这些书呆子,做母亲的不能不防着点儿。想要提醒伊几句呢,在伊这个年纪,又是火一般热的时候,大人跟伊讲话也要看看伊的脸色了。每次他离开了,她才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没有说。
好比这一次,周蒙万分懊悔忘了叮嘱李然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她本以为,她当然以为,第二天就会有他的电话的,可是已经四天了,她还没有等来他的一个电话。苦就苦在这里,她要找他的时候从来都是无从找起。从一认识他就开始等他,等他的人等他的电话,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没有一天,可她等了他多少天了?不,她等他还不是从认识他开始的,远在那以前。很多女孩子都等过吧,等着冥冥中的一个人,这个人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也许就在下一刻出现。
周蒙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做等待。
不过,真正的深刻,还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即使这一生她都不能再与他相见,即使他让她失望,即使最终她不跟他走,她还是会等他的。
不是为一个结果,而是一种心情。
等待和爱情有着相同的本质,那就是捉摸不定:也许他明天就回来了,也许他永远不回来。——答案?你永远不知道。
等待里当然离不开猜疑。上一次周蒙很疑惑李然跟刘漪有比性关系更严肃的关系——婚姻关系,等待的时间越长,怀疑越来得有根有据。一开始李然就是若即若离的,他内心想必是有一番挣扎的吧?周蒙几乎要断定李然这个已婚男人从此不敢再来见她了,她不愿意接他的电话是有苦衷的,既怕他跟她摊牌,又怕他再骗她。现在她明知自己离谱,李然一连几天毫无音信,她又不免疑惑起来,他到底是出差了呢还是在那个女人身边?窗外,一连几天的滂沱大雨也让周蒙心惊肉跳,李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电视里一会儿山洪暴发一会儿大决堤,她又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等待也与爱情一样是排他的,周蒙很高兴自己放了假,也很高兴母亲还没有放假,她对他的等待,谢绝打扰。
通常,再内向的女孩也愿意跟人探讨探讨她正在进行的爱情,周蒙不算是内向的女孩子,可她不跟任何人谈,包括戴妍。一开始戴妍很气愤,因为她自己是连跟一个男孩见几次面就上床这种恋爱细节都要跟周蒙分享的。发展到哪个阶段了?接吻还是乱摸,不会已经上床了吧?戴妍原本以为自己会是周蒙的新闻发言人呢。其实,周蒙不是不想倾诉,如同有钱人往往来得吝啬,爱情会使人沉默。戴妍是过来人,看周蒙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小女孩初尝爱的滋味。她对伊的忠告是戴氏恋爱法则第一条:你可以只有一个男朋友,但你不可以只有一个追求者。明人不打暗语,周蒙晓得,一个有的选的女孩才是矜贵的。如果说离婚是一道改错题,婚姻是一道是非题,爱情就是一道选择题。
可是,有的选和可以选还有很大差别,有的选的也许很多,可以选的只有一个。这样看来,一个有的选的女孩是矜贵的,一个没的选的爱情也是矜贵的。
何去何从?
当周蒙说“我跟别人看电影去”,那个别人是袁兵。
袁兵是周蒙的高中同学,他是理科班的,周蒙高三才从理科班转到文科班。高中时代最后一个圣诞节,袁兵给她寄了一张明信片,上书五个大字:君子坦荡荡。周蒙颇有知遇之感。
袁兵家是炮校的,他本人高中毕业考取了本市的解放军工程学院。上大学以后,袁兵有时骑着他爸爸的军用摩托来找周蒙玩。他人本来长得武高武大,穿上新式军装更是神气。不可否认,坐在袁兵的身后,风驰电掣地从大街小巷掠过,很能满足女孩子的虚荣心,周蒙也不例外。
后来想想,早一点儿在上高中的时候,或者再晚一点儿大学毕业了,她都有可能跟袁兵好的。跟着袁兵小日子一定过得安逸,而且袁兵,袁兵她是拿得稳的。可是在一个人的十九岁,她总是来不及地要往前赶,以为还有什么繁华胜景在前头等着自己。
对于十九岁的周蒙来讲,袁兵太简单了,简单到没有能力伤害她。
女人是更相信她的直觉还是她的爱人?这还真不好讲,有经验的女人宁可选择前者。凭周蒙的直觉今天晚上李然会来电话,她没有开电视也没有开灯,翻出父亲在家时常听的一盘柴可夫斯基的磁带。一放,倒很配合她现在的心境,有一个乐段她翻过来倒过去地听了好几遍。四围黑下来了,向晚的空气沉浸在无边无际的俄罗斯的忧郁中。
铃声骤然响起,划破满室的乐声,周蒙先关上音响才去接电话。
话筒里传来的是他的声音,她却一下子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她拿着话筒,一时说不出话来。“蒙蒙,是你吗?”他先问。
“是我。——你在哪儿呢?”
“望江。”
周蒙听都没听说过,问:“你怎么才打电话呀?”
“对不起,太忙了,线路又不好,打了几次都没打通。看电视了吗?望江城里全淹了……”周蒙打断他:“你好吗?”要她原谅他可太容易了,你爱一个人自然就会原谅他,不断地不断地原谅他。“我挺好的。”他笑了,“你呢?放假了吧?干什么呢?”
“听音乐呢。”
“一个人?你妈不在家?”
“她看电影去了。”
“你怎么不去?”
“你不是,”周蒙顿了一下,“你不是不让我跟别人看电影吗?”
他的声音一下低了许多:“蒙蒙。”他听不到她的回音又问:“蒙蒙,你在吗?”
“我在。”
“我要走了,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李然,我想你。”她来不及地说。
“我也想你啊。”他叹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周蒙跑到她母亲办公室里翻过去一个多礼拜的省日报,她如愿以偿地在好几张图片底下发现了李然的名字。背着光坐在一把高背椅上,手指来回地在那两个字上移动,只是不舍得放开。临去北京的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周蒙洗完澡,吹着电扇晾头发,手里拿着一本书。隔壁,她母亲打点完行李,叫她早点睡,免得明天一早坐火车又吐。
又是好几天没有李然的消息,周蒙本来打算让母亲先走,她自己反正8月1号那天到北京就行了。可是方德明女士不同意,说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闻弦歌而知雅意”,多年的母女,周蒙还能不晓得她妈那点儿小心眼?
想想她要气李然,上一次电话里他还说一定在她去北京前来看她呢,人呢?有人敲门,随后,周蒙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请问,周蒙在家吗?”因为期待的时间太久了,她甚至没有立刻反应出来是他。
楼道里比较黑,李然隐约看到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估计是蒙蒙的母亲。她打开门厅的壁灯,请他进去,以那种北方人的直爽问道:“是李然吧?我们在电话里讲过话。”李然这次记住了称呼她方阿姨。
奇怪的是,他们这里应对了大半天,李然并不见蒙蒙出来,可他明明瞥见里屋沙发上,并拢的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
还是她母亲叫她她才出来的。她穿一条白色卡腰的吊带裙,眼睛望望他也不打招呼也不讲话,径直坐到她母亲身边。三个人一下冷了场,李然很下不来台,几天没给她打电话,晓得她又要不高兴,但他不是赶来了吗,何必当着她母亲的面这样跟他发脾气?方阿姨也看出来了,所以特别客气,张罗着切水果。李然推辞说不早了,她们明天乘火车,需要早点休息,方阿姨不理,只管叫周蒙拿牙签来,嘴里嘀咕:“这孩子,又怎么了?见了人,话也不会说一句。”
李然忍着气笑着说:“是跟我生气呢。”
蒙蒙拿牙签回来正好听到他这句话,黑眼珠向他一轮。
李然霎时心软了。
吃着水果,方阿姨向李然咨询路上是否好走,不知火车线路会不会出问题。李然说他是搭汽车来的,路上水深,抛锚好几次,回去也准备乘火车,听说还是火车线路比较安全。方阿姨惊问你还要回去吗。李然说非常时期,他们报社一半人都下去了。方阿姨“哦”了一声,说周蒙身体一直弱,这一向又不好好吃饭,明天坐火车担心她又要吐。听着这样家常的唠叨,另外两个人的感觉却是异常甜蜜的。趁着方阿姨转过头去,李然看了一眼蒙蒙,她正侧着脸笑微微地端详着他呢。
等李然吃完水果起身告辞,方阿姨体贴地吩咐道:“周蒙,你送送。”
门在身后一合,李然的手忍无可忍握住了那一段细腰,她只是有气无力地把他往楼下拖。拖到下一层楼梯拐弯处,两个人已是越抱越紧,吻得不可收拾。
“说话呀,蒙蒙,一句话。”
这栋砖楼还是50年代的建筑,楼梯是木头的,楼窗也特别高,月华如水地泻了进来。“要我说什么呢?说我是多么爱你?”
情场如战场
周蒙终于从北京回到了江城。
上火车前她给李然的办公室打过电话,想让他来火车站接她。他不在。他的同事说:李然没出差,请假了,有什么事可以代为转达。周蒙想想,说没什么事,挂了电话。电话是挂了,心却挂不上:李然请假去哪儿了呢?
李然去临江县看杜小彬去了。
杜小彬被他们安排在临江县的文化馆做资料员,在这场百年不遇的洪水中,临江也是受灾县之一。现在洪水过去了,小宗在他老婆那儿过暑假,打个电话回来说受刘漪之托,请李然务必去临江看望杜小彬。刘漪回广州之后没给李然来过电话,但李然知道她有时给小宗打电话询问杜小彬的情况。李然也想过该给刘漪打个电话,可他一直拖着没打。
杜小彬见到李然反应平淡,她对同事介绍说李然是省报记者,她的表哥。李然要请她出去吃饭,杜小彬说不用了,我宿舍里做饭很方便。杜小彬是那种很有主见的女孩子,而且,如果你不知道,她看起来相当正派,甚至可以说,拘谨。
杜小彬和另一个女孩合住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当初她来的时候是小宗陪着来的,小宗怕她寂寞还特意从家里给她搬了个14吋的小彩电来。等李然走进这间宿舍,它已经是井井有条的了。小圆桌上广口罐头瓶里插了一大丛芦苇,窗帘沙发床罩都是柠檬黄的格子布,水泥地上铺了木纹的地板革,清洁极了。李然低头把鞋脱了,搁在门外。
李然问杜小彬发洪水时候的情况,她在厨房里淘米,闷着头答了一句:县政府地势高没淹着,就是菜贵。小圆桌上放了本书——《结婚十年》,李然翻了一下前言,是30年代上海一位女作家的作品。杜小彬手脚极快,一会儿工夫就做好了三菜一汤,炒青菜,香肠煸豆干,凉拌黄瓜,西红柿鸡蛋汤。李然夸她:“杜小彬,你真能干。”
她这才笑了一下:“最简单的菜,没有材料,不然我可以给你做鱼丸子。”李然问她:“怎么样过得惯吗?这里人还好吧?”
杜小彬点头:“好得不能再好,风传我是新来的省委书记的私生女。”
她讲话,有一种举重若轻的家常味道,年纪应该跟蒙蒙差不多,可蒙蒙还是一张白纸,杜小彬却是一张已经画坏了的画。
比起上一次,杜小彬显得亮了点儿,剪了头发,人显得精神了,但远远谈不上动人。略熟,李然就发现杜小彬其实不像她看上去那么冷,她殷勤地给他搛菜,又抢着给他添饭。只是李然等了半天都不见她从厨房添饭出来,一抬头,发现杜小彬正隔着玻璃窗直勾勾地看着他呢。接住他的目光,她她若无其事道:“忘了问你了,添半碗还是一碗?”
“半碗,半碗就够了。”
李然没在临江县多耽搁,当天下午他就回省城了,送他走的时候杜小彬说了一句话:“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呢。”如怨如慕,李然听着还真耳熟,蒙蒙也说过类似的话,可蒙蒙是他的女朋友,这个杜小彬凭什么这么跟他说话?第二天,李然从市府回宿舍,推开门,看到杜小彬从窗前盈盈地转过身来。杜小彬说要在省城买几本书,李然尽地主之谊先请她吃饭,又陪她去买书。杜小彬买的都是有关西藏的旅游传记风光图片,李然一看单子将近一百块就帮她付了。杜小彬谢了他。李然忐忑不安地问她:杜小彬,你怎么买的净是介绍西藏的书?杜小彬淡淡地说:我一直很想去西藏的。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离家出走,拿了家里三百块钱想走到西藏去。我带着地图一直往西边走,穿过的大部分是乡村,经过城镇的时候也坐长途车,还搭过顺路的大卡车,一直走到陕西的三门峡水库。可惜在三门峡水库的火车站我被警察当盲流送回来了,那时我兜里有800多块钱呢,都够买一张到拉萨的飞机票了。
李然随口问了一句:你的钱怎么还多了?
她看他一眼说:我挣的。
杜小彬能考上大学还是有点小聪明的,她告诉李然,高中三年她曾四次离家出走,每次的目的地都是西藏。 “我跟父母关系不好。”
李然客气地说:“谁都有那个阶段,青春期,逆反心理。”
“我是养女。”
李然不知道怎样接她的话了,心里觉得她可怜。
“我上高中那年,听说我亲生的妈在西藏。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在西藏的什么地方,第一次从家里跑出来,见了生人连话都不敢说。
“可是后来,我挺喜欢在路上的那种感觉的,我挺能适应环境的。”
这一点,李然也看出来了。
“不过,既然你已经考上大学了,念完大学再去西藏也不迟啊。”
“我考大学是为了个男孩子,他比我高两届,是省医大的学生。我以为我考上大学他就会跟我好,所以,一拿到录取通知书我就跑去找他。他告诉我,杜小彬,你长得太难看了。”
李然对杜小彬的观感和那位省医大的男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不同的只是李然肯对女孩子赔小心。当下,他对她说:“杜小彬,你的眼睛很漂亮。”
杜小彬笑了,表情轻松了许多:“我的鼻子太塌了,要垫高点,我打听过了,在省城的整容所做,专家做,也不到一千块钱,我挣的钱足够了。”
她倒是不忌讳,一再提到她挣的钱。李然开始认同小宗那句评价了:这个女孩心理素质非同一般。“李然,明天你有空陪我到整容所去一趟吗?”
李然可不想担这个责任,万一做砸了怎么办?
“江城的整容所做得好吗?脸上的事儿可是大事,你还是慎重点儿,过一段去上海做吧,等你宗老师回来我们再一块儿商量商量。”
他话语里的关切让杜小彬的眼泪一下子漫出了眼角,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如果真要对她好,又为什么不早一点出现?
李然看到杜小彬突然沉默地转过头去,心里也有一点明白了。
到了晚上,杜小彬还没有走的意思,李然只好把她安排到李越的宿舍挤了一夜。他告诉李越,杜小彬是他的表妹。李越抬抬眉毛,没说什么。
第二天,杜小彬不仅没有走,还在李越的宿舍里用电炉做了顿丰盛的饭菜,包括鱼丸子和蛋饺。李然给她整得欲语还休,如果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不理她就完了;可这个杜小彬,因为有那样的经历,他要是流露出一点儿嫌弃的意思,不是毁人家吗?
据说耶稣试图以他的死挽救人类的精神,如果一个人的死亡真的可以挽救整个人类的精神,愿意去死的应该不在少数。
不用怀疑,圣徒们都是怀着至大的满足死去的。
周蒙找到李然宿舍的时候还不到中午十二点,敲门的时候她的心怦怦直跳,就要见到他了。来开门的,是个女孩子。
周蒙首先疑惑是不是敲错了门:“我找李然,他住这儿吗?”
“是呀,请进。”
两个女孩相互打量着,杜小彬先开了口:“你是周蒙吧?”
周蒙惊讶地点头,这女孩认识自己,难道是李然跟她说的?她不认识杜小彬,杜小彬可认识她,周蒙,90中文的一枝花,眼睛长在额角顶,从不接受同校男生的约会。杜小彬像主人一样:“你坐呀,我叫杜小彬,李然跟我说起过你。”
周蒙迟疑地说:“哦,那你是……”
杜小彬一边摆弄着桌上的照片一边说:“他跟别人讲,我是他表妹。”
周蒙瞥了一眼照片,都是杜小彬。她不禁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个女孩,绝对,绝对没有自己漂亮,为什么?杜小彬回过头来邀请她:“来,看看李然给我拍的照片,他一会儿就回来。”周蒙慌张地向后退:“不了,我还有点儿事。”
冲出门的时候周蒙跟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她以为是李然,不是的。
李然从食堂打好饭回来,张讯在走廊里迎上他劈头就说:“刚才你那个小朋友来了。”
“蒙蒙?人呢?”
“我进宿舍的时候她刚好出来。”
“你怎么不拦住她?”
张讯沉着脸严肃地说:“我看她神色不太对。”指指里面,“也不知道你这位表妹都跟她说什么了。”李然甩下饭盒:“她下午走,票我已经给她买好了,到时候你帮我送她去长途汽车站。”张讯说:“那没问题。”他看李然拔腿就走取笑道:“怎么,不跟你表妹打声招呼啊?”当李然去周蒙家找她的时候,周蒙在师大南门正跟袁兵碰头。
“咱们上回龙山玩,好不好?”周蒙兴致勃勃地提议。
袁兵笑眯眯地看着她:“在北京还没玩够?”
“我想坐那儿的过山车,不是说在华东五省最大吗?”
“那我可不敢带你去。”袁兵摇头,“你会吐的。”
“不会的,我在北京坐了都没吐,挺过瘾的。”周蒙撒谎。
“求求你,袁兵。”周蒙又说。
袁兵经不住她求他。
周蒙一觉醒来,头脑异常清醒,这就是所谓失恋的感觉吧,空旷而荒凉。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时候,天完全黑了。
在黑暗里想起跟李然曾经有过的亲吻和拥抱,周蒙缩起身子抱紧胳膊,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想洗个澡再睡一觉,希望再次醒来可以淡忘一切。
然后她想起来,这不是自己家,是袁兵家。
在回龙山,还没有从过山车上下来她就吐了。
周蒙从卧室走出来,看到小客厅里只一盏台灯落寞地亮着。
袁兵本来靠在沙发上,听到脚步直起身来:“你醒了?”
当时不在意,以后,回想起来,才觉得那场景有一点温馨,年轻的他从沙发上直起身子,宽阔的胸膛似乎可以容纳一切。
“几点了?”
“九点多。”
“这么晚了,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袁兵走到她面前又问,“要不要洗把脸?”
他把她领到卫生间,里面已经摆好了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具。
周蒙坐在袁兵身后,戴上头盔轻轻扶着他的腰。
袁兵平常跟她在一起蛮多话的,可是今晚,他沉默得异样。
摩托车一开起来,夜风拂面,清凉而痛快。周蒙真想这样在城里多兜几圈,但是,她也没有出声。很快就到精仪所了,袁兵在周蒙家楼旁的马路上停下。周蒙把头盔递回给他的时候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说了一句:“明天上午我来看你。”
周蒙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站得近才感到袁兵是这样高大。他的身影突然向她袭来,周蒙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袁兵已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周蒙不由得后退一步,袁兵也已回到车上,马达一直没有停,他的脚轻轻一踩,整个人和车子箭一样地冲了出去。
周蒙抚着脸颊转过身,不过走了几步,就看见楼前那棵玉兰树下有一点红光,再走两步她看清了,那是烟头的光亮。
上一次,李然在这棵树旁等她的时候是清晨,她看到他像看到神一样喜悦。这一次,是夜晚,她看到他,只觉得头又痛了。
他拦住她的时候周蒙垂着眼皮看也不要看他。
“我累了。”
李然这一刻并不比她好受。他找了她一个下午,精仪所,师大,还有城里大大小小的电影院。从晚上八点钟他就站在这里等她,等来的,却是她跟另一个男孩子,亲吻。
“他是谁?你原来的男朋友?”李然恼火地问,看她不吭声又逼了一句,“是你另一个男朋友吧?”
“是又怎么样?至少他对我更好。”她说着低着头拼命要挣脱他的手,他却怎样也不肯放。两个人都有点急了,李然冲口而出:“你不是说你没有过男朋友吗?你不是什么都是第一次吗……”
他没有说下去。
她抬起头,怨恨地看了他一眼。李然真想收回他刚说的蠢话,如果可以收回。他的嘴唇一碰到她的,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蒙蒙,你不知道我找不到你心里有多急。”
连周蒙自己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儿,打定主意不要再理他的,现在,还没有吵起来他也没有道歉,她倒又跟他和好了。
而且,听李然讲,错的还是她而不是他呢。
“不管有什么事,你跑开也不能解决问题,至少要等我回来跟你讲清楚。告诉我,杜小彬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我看到你给她拍的照片了。”
“就为了几张照片?我是冲小宗的面子,蒙蒙,你在学校从没见过杜小彬吗?她也是你们师大中文系的,比你低一级。”
“那她说,你跟别人说她是你表妹。”
“开玩笑的。”
“可是,听她的口气跟你关系挺不一般的。”
李然理直气壮地说:“走,我们现在就去给小宗打电话,你自己问他好了。”面对他,她又不能相信他不爱她,不是只爱她一个。
一个多月不见,她好像长大了一点似的,额前的碎发长长了,捋到了耳后。有一次,电话里,她跟他说要留长头发,可是又不耐烦,因为她的头发长得特别慢。
“蒙蒙,”他揽过她的细腰含糊地问,“想我吗?”
“不,不想。”她说得言不由衷。
这一次,他吻她的时候她咬破了他的嘴唇。
周蒙一进家门,她妈首先质问她:“周蒙,你又去哪儿了?你那个高中同学叫袁兵的,刚刚打电话来,说半小时前就把你送回来了。”顿一下,她明白了,“是和李然在一起?”
周蒙一头走进卫生间:“妈,求求你,别问了,让我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再说,啊?”她妈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方德明女士严肃地告诫女儿:“女孩子,轻浮最要不得了,今天这个明天那个,你让李然找了你一下午,他会怎么想?”
周蒙不高兴地说:“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看她妈妈真沉下脸了又解释道,“哎呀,我跟袁兵没什么的,就一个同学聚会。”
周蒙洗澡的时候听见袁兵又打电话过来了,她妈妈说周蒙已经到家了,睡下了。第二天早上,方德明女士去所里上班了,周蒙一个人吃早饭,昨天她一天没吃东西,所以这顿早饭吃得格外多、格外香甜。
吃完了正在洗碗,听到敲门声,一开门,是李然。
周蒙本来是没什么了,一看见他却又委屈了,想起他昨晚的那句话,好像还是她骗他了,在他面前装纯。他自己呢,从刘漪到杜小彬,她又说什么了?
李然看她眼圈说红就红了,哄她:“好了好了,再哭,眼睛要肿了。”
她摔开他的手,到卫生间洗脸。李然跟过去,趁她弯腰的工夫把一副玉石项链挂在了她的颈子上。这副玉石项链造型别致,不是圆珠子而是一串菱形的玉片,深绿色的低品级玉,学名绿松石,李然这个月拿到工资才买下来的。昨晚,他兜里一直揣着,两个人一争执就忘在脑后了。
他没选错,只是蒙蒙戴上这条项链未免太美了点,项链过分强调了她美好的胸部。“喜欢吗?”
她总算点点头,问:“你今天不上班?”
“请假了。”
说到请假周蒙又想起来了:“你前两天也请假了吧?我打电话想让你接站都找不到。”李然不讲话。周蒙心说,杜小彬要跟李然没点儿什么,口气怎么会那么放肆,越想越不服气,钉了他一句:“你请假是去陪杜小彬了?”
她这么紧逼不放,李然脸色也不好看了:“你们家电话呢?”
周蒙指指墙角,问:“你给谁打呀?”
“小宗。”李然没好气。
周蒙走过去,把电话线给拔了。
李然火了,把电话啪地一挂:“你不是信不过我吗?你还要我怎么跟你解释?”还没人对她这么凶过,周蒙脸上挂不住又不知该怎样反驳他,她侧过脸低下头。看着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的,珠子似的,碰碎在红漆的木地板上,李然又后悔不该对她那么大声。他走过去抱她亲她,没头没脑地给她擦眼泪。
周蒙更觉得委屈:“你就不能让着我啊,你还比我大五岁呢。”
李然一想,也是,以前,不管是比自己大的罗慧还是岁数差不多的刘漪,他脾气都好着呢,跟蒙蒙,他怎么就控制不住?她一提杜小彬他怎么就那么烦?
这里正闹着,又有人敲门了。周蒙紧张起来,她推李然:“别是我妈回来了,你去开门,我去洗把脸。”
李然打开门,是个男孩,确切点儿,是个捧着红玫瑰的男孩。
李然是明白的,袁兵可还一头雾水地糊涂着。
周蒙洗好脸走过来问:“李然,谁呀?”
李然侧身一让,周蒙先看到花再看到人,脸一下子红了。
这一下,袁兵也明白了。一明白,他的脸比她红得还厉害。到底年轻,不知道怎样下台,把花往地上一扔,嘴里支吾着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转过身就往楼下跑,木楼梯被他踩得咚咚的。周蒙跑到阳台上,看到袁兵在发动车子,不知怎么搞的,车子老也发动不起来。她正替他着急,他双脚猛地往前一踹,摩托车箭一样地冲了出去。
看她那依依不舍的样子,李然不是没有醋意的,不过,赢都赢了,多说一句都嫌小气。下午,两个人出去逛街。
经过一家花店,李然拉着周蒙进去,他跟卖花的小姐说:“红玫瑰,两打。”
周蒙在一边自言自语道:“其实我更中意康乃馨。”
卖花的小姐看着李然笑,先不去拿花。
李然只好转过头问:“康乃馨,你要什么颜色的?”
周蒙笑了:“黄色的。”
从花店出来李然问:“你不喜欢红玫瑰?”
“玫瑰,就像所有的玫瑰,只开一个上午。可是康乃馨插在瓶里一周都不会谢。”没有女孩子希望她的爱情,只开一个上午。
不过一个商场逛下来周蒙就走不动了。
“回家吧,我累了。”
“去我宿舍,好不好?”李然抚着她的嫩脸,“多陪我一会儿。”
李然有一种感觉,蒙蒙从北京回来以后,不像原先那样对他依恋了。
其实周蒙只是心跳正常了。
在报社食堂,他们碰上了李越和张讯。
张讯招呼他们一块儿坐下来吃,很自然地对周蒙说:“来,尝尝,咱报社食堂别的一般,就包子做得特棒,一出笼都抢,李然没给你抢着吧?”
周蒙没作声——他们报社的人怎么都自来熟?她没有意识到,昨天她正是和这个男人撞了个满怀。李然代她回答:“她不吃包子。”
“那她吃什么?我去买。”李越掏出钱包。
周蒙不好意思了,说:“我吃稀饭就行。”
“减肥呀?”李越亲热地搂过她,“跟李然谈恋爱还不把你谈瘦了?”
李然笑着回嘴:“这叫什么话?我又不是国氏。”
李越没理他,径自对周蒙说:“你发现没有?李然特会转移话题,好像武林高手,很难刺中他的要害。”周蒙使劲儿点头。
李越可得意了:“蒙蒙,你要不要听听我对李然同志的独家报道?”
周蒙点头,笑。
“来来来,我也想听你说说你们那位校花呢。”
李越一拉就把周蒙拉到靠门口的一个桌子边,周蒙只来得及回头看李然一眼。这边张讯连拍李然肩膀:“放心,李越不会真给你下药的,你俩不是论哥们儿吗?”
“昨晚的围棋你看了吗?老聂到底赢了没有?”李然问张讯。在转移话题方面,李然确是高手。等两个女孩子回来,李然张讯这儿已经围了一拨围棋迷,热烈讨论聂卫平对藤泽秀行那盘必赢却下输的棋。张讯本人是业余四段,在报社里头段位最高。
李越看李然站起来,冲他眨眨眼,问了一句:“李然,你嘴唇怎么破了?”
李然笑而不语。
回家的路上,周蒙一直问李然。
——“张讯是在追李越姐姐吧?”
“是啊,你觉得他俩有戏吗?”
“我觉得,”周蒙转过头看着他,“李越姐姐更喜欢你。”
李然只是简单地回答她:“蒙蒙,只有小孩子才会认为自己喜欢的就是最好的,人人都要来跟她抢。”
“你就是最好的。”
“那是因为你爱我。”
“你呢?”
李然看着她,越说越慢:“有一种情形是,当你心里有了一个人,就容不下别的人了。”这样的话自然会令女孩子心跳,薄暮中,她的身体自然地倾向了他,像一朵打开的花渴望着拥抱和抚摩。对于身体的认识,周蒙一向认为,腰部往下都是不洁的,所以,当李然的手来到腰以下的部位,她躲闪了。李然在她耳边问得轻极了:“怎么了?”她不回答,他索性把她抱着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的嘴唇移到了她的胸前,隔着丝薄柔软的裙料,隔着布制的胸衣,感觉那是小巧的,柔软中有一点点硬。她现在要是动一下他都可能会控制不住地拉低她的裙子,她一直没有动,不是镇定而是屏住呼吸的紧张,紧张得让他很快放开了嘴唇。
可她又很喜欢他这样抱着她,当她松弛下来的时候,她的嘴唇寻找着他的,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感觉真甜。
“蒙蒙,嫁给我吧。”他说得无奈而动听。
“那,你会不会跟我厉害?”
“当然不会,我什么时候跟你厉害了?”
“你今天早上就跟我厉害了,还摔电话呢。”
他亲她的嘴唇,脖子,软软的小耳垂,她已经远远不只是让他心动。
“蒙蒙,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你真的要娶我?我不喜欢做家务呀。”她离他远一点,幸福得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李然娶老婆就是为了让她做家务吗?家务请人做好了。”李然答得很轻松。“可是我想做绝代佳人。”她看他不懂,搂着他的脖子解释道,“就是不生小孩儿,断子绝孙的佳人。”这个,李然一点儿不担心,蒙蒙现在是岁数小,女孩子年纪大了自然会想做母亲,到时候即使他不想要,她还想要呢。
当下,他策略地说:“我无所谓呀,如果到时候你要生,我也不反对。”
“我才不要呢,生孩子会破坏体形,还会长雀斑。”她说着又担心起来,“可是人家都讲,男人年轻的时候是无所谓,到了中年就会想要孩子的,到时候你又要,我怎么办?”
她都在想什么呢?展望婚后的第十年?李然无法理解女人,浪漫又实际的女人。当男人提到结婚有两种可能:开始性关系,或者,巩固性关系。他也许是真诚的,也许也想到了应该担负的责任,但是,情欲总会以绝对优势压倒一切。就说李然,他这会儿哪有心思考虑婚姻生活是怎么档子事啊?当他说:嫁给我吧。潜台词是:给我吧。
当晚,李然躺在床上想,非要他等两年不仅不可能,也不太人道。倒不是处心积虑地非要做那事,可是,放着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在身边……
很难说没有经验容易把持,还是有经验容易把持。
没有经验会因为好奇而不顾一切,也可能由于恐惧羞涩轻易放弃。有经验呢,食髓知味怎么肯轻易罢手?可是,一定会比较有耐心。
李然当然知道女人也是有欲望的,即使是处女。从经验出发,李然不认为性构成对女人的冒犯,正相反,她要看上你了,你不碰她,才是对她最大的冒犯呢。
不过有性经验并不代表就有丰富的恋爱经验,即使是和刘漪。也许正因为她对他纯洁的爱埋藏得太久了,结果一上来就瓜熟蒂落演变成赤裸的性。像现在这样跟蒙蒙捉迷藏似的谈恋爱,重在一个“谈”字,李然当作心灵的最大享受,也不失为一种新鲜的刺激。
心灵的享受?对周蒙来说,如今刺激得她坐立不安的可不是灵魂而是肉体。她喜欢李然抱着她,也喜欢身体接触,她只是不喜欢他过分地碰她,尤其是腰部以下,感觉多么猥亵。你很难说少女是假正经呢还是不懂事,多少都有一点。
杜小彬回到临江县后很快给李然来了一封信,确切地讲,是一个便条,附在她写的一篇散文后面。便条措辞委婉,希望在写作方面得到省报社编辑老师的指正。李然看看文章标题——《洪水之后》,心想这杜小彬还挺跟得上形势,只要她不跟自己这儿找麻烦,那就一切好说。
李然把稿子转给了跟副刊编辑厮熟的李越。李越问他:“字儿写得还挺棒,像男孩的字,她真是你表妹吗?真是,我就能想法儿给她发了。”李然说:“那就算真是吧,发了我请你吃饭。”
李越撇嘴:“你到底欠人家什么情啊?这么前后奔忙。”
李然想想,还是栽小宗头上得了:“不是我欠她情,是小宗欠她情。”
李越“哦”一声:“是小宗,我说你也不会那么没眼光嘛。还什么表妹,土不土呀?”不几天,杜小彬的文章还真发出来了。
在收到杜小彬信的同时,李然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张杜小彬的照片,他给她照的照片,黑白照片。照片里的杜小彬看起来眉清目秀,短发,素色连衣裙,好像50年代的女大学生,连那土劲儿拘谨劲儿都像。李然只在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领略过她眼神里的风尘况味,当然,像小宗说的,杜小彬还是个雏儿。可是李然端详着那双弯弯的清水眼,不相信找不出一丝痕迹来,如果真说有的话,那就是她眼里的戒备。李然当然不糊涂,这张照片是杜小彬遗漏的,还是她特意留给他的?除了照片,杜小彬留给他的还有余香,是那瓶著名的香奈尔5号吧。
她在的时候他可没闻到,光琢磨怎么对付她了。
很少有人让李然紧张,杜小彬让他紧张。
李然分析,杜小彬对他要没那份心思的话,蒙蒙也不至于跟他闹,对这种事,女孩子总是超敏感。回想在临江县,杜小彬隔着玻璃窗盯他的目光,李然心有余悸。作为一个女孩子,杜小彬性格偏激行为乖戾,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
不,杜小彬绝不可爱,她可怕。
这样一个古怪可怕的女孩,对李然来讲也是新品种,他可以不承认,但杜小彬是有那么一股——危险的吸引力。
思量了几个来回,李然还是给杜小彬挂了个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又矛盾地希望杜小彬最好还是不在,他失望了,她在。
杜小彬的声音里都可以听出喜悦。她一高兴说话就快,南方口音也比较重。不像蒙蒙,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有着北京人特有的懒散和傲慢。
李然让杜小彬以后把稿子直接寄给副刊的刘恕编辑,杜小彬说:“我还是想寄给你,麻烦吗?”
李然只好说不麻烦。杜小彬停了好一会儿,李然都以为她挂电话了,她又说,她说得很慢:“我看到你女朋友了,是你女朋友吧?周蒙。”
李然说是啊她那天刚从北京回来。
李然不知道他这句话这理所当然的口气,已经让杜小彬恨周蒙,恨到了骨子里去了。“听说,她是北京人? ”
杜小彬这个“她”字让李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噢,你是说蒙蒙,她父亲在北京工作。”
杜小彬接着又问李然在西藏有没有朋友。
李然说没有,你有什么事吗?杜小彬说没什么我过一段想去西藏看看。
不等李然答话,杜小彬接着说谢谢你给我打这个电话,李然礼貌地说不用谢。然后,两个人都挂断了。小宗在开学前回到了师大。
他承认告诉过杜小彬李然明年援藏的事儿。李然非常不悦,责备道:你跟她说我的事干吗?小宗叹道:唉,她老问你嘛,我哪能想到现如今的女孩儿这么有心眼呢?不过,你也不一定去吧?你不是到底跟周蒙谈上了吗?李然说:就因为谈上了,要我一天到晚守着她又不能碰她,不是更受罪吗?我正好去两年,等我回来她也毕业了。小宗说:那也是,在一块儿太容易犯错误。周蒙父母都是教授吧?家里是不是管得特严?李然笑:她妈妈这学期都不让她在学校住了,晚上回家不能超过十一点,婚前不得发生性关系,这叫“约法三章”。小宗乐了:老太太跟我媳妇她妈当年一样狠,要不我怎么一毕业就猴急着结婚呢。
李然跟小宗取得了一致性意见:首先,李然要撤,不能为挽救一失足女青年,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其次,小宗立刻去临江县探望失足女青年杜小彬,把握其最新思想动向,打消其去西藏的愚蠢念头。最后,得给杜小彬介绍个男朋友。
小宗指手画脚,恨不得摇上一把鹅毛羽扇:“治病断根,给她找个主儿从了良,以后,就没咱哥儿俩的烦心事儿了。”
李然担心道:“临江县那些人她能看得上吗?你还是说服她回来复学吧,省城选择机会大点。”小宗大不以为然:“杜小彬自己不也是从小县城出来的嘛,你让她回省城,她一天到晚去找你,你受得了吗?要不你就救人救到底,跟她好了算了。舍己救人嘛,就得把自己给舍出去。”李然让小宗别扯淡,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小宗说就算你现在没有周蒙你也不会要杜小彬吧?李然问那你会要?小宗挠挠后脑勺: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得允许年轻人犯错误。不是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
这句话,后来,对李然是有影响的。
李然还记得自己当时笑着说:“这都是刘漪,给咱俩找这么多麻烦。”
刘漪,他负了她,而她,也不是有心的,却以另一种方式让他付出了代价。周蒙的二十四枝康乃馨依然盛开着,盛开的,还有她的爱情。
爱如歌
在随后的日子里,李然发现,蒙蒙跟他最常说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我累了”。逛逛街看看电影上完几堂课,她都会叫累。一开始李然总以为是女孩子撒娇的表现,有也有点儿,不过她的症状也很明确:一累就头痛,嗓子也哑了脸上也没血色。她每次头痛起来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捂着脑袋疼得直哼哼,又不肯吃止痛药,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不停地喝开水卧床休息。伴随头痛的,是经常性的胸闷恶心,怕闻汽油味,怕坐汽车。面的和公交车还算好,绝对不能坐皇冠和小巴,坐一次吐一次。从小学上到大学,周蒙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城市东南部的文化教育区,难得去一次市中心,那就叫进城了,到现在连市政府在哪儿她都不知道。李然本来计划两个人至少要去苏州玩玩,看她这个身体,他想都不敢想了。有一次,李然特为找方阿姨谈周蒙的身体问题,做母亲的先有三分不悦,难道说是自己对女儿关心不够了?据方阿姨讲,早就带周蒙看过医生,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她就是缺乏运动,生活习惯不好,喜欢熬夜。方阿姨还加了一句:以前我们周蒙弱是弱,也没这样弱不禁风啊。在北京她也挺好的,人还长胖了点儿,一回来就瘦了。李然听出来,方阿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怪到他身上了。
李然也有点儿冤枉,一开始他对蒙蒙是关心不够,主要是老不在她身边,让她日思夜想的,太耗神了。现在,他也不怎么出差了,逢休息日就跟长在女朋友家似的,对她不说呵护备至,他也是小心伺候的。定义“小心”:自从方阿姨的“约法三章”通过蒙蒙跟他公布以后,不要说诱惑,他对蒙蒙连亲热点儿的挑逗都杜绝了。公平地讲,是她在挑逗他,虽然她可能还不清楚挑逗的具体含义。即使有足够的椅子,她也会选择坐在他的腿上。幸亏天气转凉了,大家穿得都比较严实,不然他可禁不住她老这么考验她。蒙蒙当然不是小木头,甜美的女孩都特别敏感,只要他抚摩她就会有反应。李然也晓得,细腰以上是可以开放搞活的,细腰以下她还是闭关自守有心理障碍。既然未来的岳母大人怪罪到他身上了,李然还是得想办法。他先带蒙蒙到医院检查身体。从心电图到B超,从血糖到血色素,能查的都查了个溜够。她唯一能称得上毛病的只是由于长期节食、消化不良造成的肠胃胀气,这会导致胸闷呕吐。还有就是血色素偏低,但在正常范围以内。最后,医生的诊断是由于体质羸弱引起的“疲劳综合症”。怎么治?像一切现代综合症一样,没药,多休息,千万别累着。蒙蒙还挺不耐烦,她最不爱上医院,让她多吃点儿增加营养更是死活不干。李然耐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你现在身体就这么差,以后怎么办?“什么以后?我活到四十岁就够了。”
真是孩子话,李然这么想着,抚着她的脸说:“你活到四十岁就够了,我呢?我怎么办?”
“怀念我啊,你会怀念我吧?”看他不说话了,她又哄着他,“我会好的,等我们结婚了我就好了。”
“为什么?”李然克制着激动问她。
“那,我就放心了呀!”她说着,脸一点点地红了。
他们都不懂,恋爱对于周蒙,不只是个事儿,而是一起事件。周蒙还不到十九岁,她的生命中发生过什么呢?遇见李然跟他恋爱就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事件了。在北京她是因为环境的变化暂时分散了注意力,现在呢,两个人是天天见面,可是,每一天和每一天又是那么的不同。
当你爱上一个人,你会爱上他的一举一动。
即使周蒙讨厌闻烟味,她仍然喜欢看李然抽烟。他拿烟的手势,不管是两根手指一夹还是三根手指一捏,非常简单的动作都让周蒙非常着迷,那好像是他难以触摸的内心世界在瞬间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不动声色,意味深长。含蓄,她迷恋他的含蓄。
然后,他的头会微微一侧,下颌略略抬起,淡淡的烟雾在他脸前飘来飘去。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沉默着抽烟的时候,会显得那样孤单,李然是这样,以后,热闹开朗的潘多也是这样。周蒙虽然不喜欢对着镜头搔首弄姿,却最喜欢看李然聚精会神工作时的样子,他的左眼斜斜地一眯,右眉高高挑起,他不是一张张照,而是一连串地 “啪啪”按快门,感觉特豪华。
对自然景观周蒙一向不太敏感,长江三峡美不美?她在船舱里躺着就过去了。至于黄山,典型的周蒙式回答是:倒贴她钱她都不去。不就是山嘛,她看不出好来。
但是,在那个秋天,她爱上了树。几场秋雨一打,一场秋风一吹,叶子就黄了。梧桐是斑斓的,银杏是纯净的,槐树是叶子落得最早的。如果说,花是树的笑容,叶子就是树的表情,秋天的树表情是最丰富的。这就像一个人,总要到中年以后才会拥有岁月赋予的沧桑味道。
那个秋天,她一天到晚缠着李然给她拍树。李然说:树有什么好拍的,要拍就拍你。结果,李然拍了树和她。有一张李然特别得意,放了各种尺寸出来,最大的有一本书那么大,李然镶了个木框子摆在宿舍里;最小的不过三吋,他夹进了钱包。
等这个美丽的秋天就要过去的时候,周蒙才想起,她和李然竟没有拍一张合影。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前面,不知有多少更美丽的秋天等着他们呢。
她不知道,没有了,这就是她和他唯一的秋天。
李然刚开始迷摄影的时候,觉得人物比景物要难拍一些,现在,他又觉得拍人物比拍景物要有意思一些。他得意的是,至少在那张照片里,他捕捉到了,平时一闪而过的,她无牵无挂的静。蒙蒙是这样,她对任何东西都没有特别的占有欲似的。绿松石的项链她喜欢,也不过戴了两天就放起来了。过了一段,又来找他商量,说戴妍要过二十岁生日了,她可不可以把项链送给戴妍,戴妍一定会非常喜欢的。李然问她:你不喜欢吗?她跟他解释,正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才要送给好朋友啊。李然不悦地强调:可是,那是我送给你的。她看他不高兴了就不再说了。李然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想送戴妍我可以再去买。蒙蒙摇头:别,挺贵的。——她也知道贵。
结果戴妍过二十岁生日,蒙蒙到底送了根项链,是她妈妈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14K的金项链坠了个镶碎钻的小小十字架,在国外也不值什么钱,但做工确实好,晶光四射的。戴妍那种女子,一看到项链,“哇”地就叫了出来,搂住蒙蒙就叫“亲爱的”。
蒙蒙的腔调是:东西一多,放起来多麻烦。
她是没什么身外物,以至李然最初走进她的闺房,会有一种不适,雪白整洁空空荡荡,不要说不像一个女孩子的房间,都不像一活人的房间。如果他不给她送花,这屋里就什么摆设也没有,连一面小镜子都没有。书也不多,看完的书她只要觉得好,就迫不及待地主动借给别人。她的衣服算多一点,不过常穿的也就是那几件,李然都数得过来,不常穿的隔一段她会送给钟点阿姨。李然心里打鼓,性格是够可爱的,以后一块儿过日子她要还是这种性格,可要老命了。他现在有点儿信了:蒙蒙怎么会要小孩呢?不会的。要说麻烦,还有比养育小孩更麻烦的吗?
李然没想到,当然有,比小孩更麻烦的就是生活。
有时,我们不得不为了麻烦的生活又要了麻烦的小孩。
1997年,李然离婚以后,蒙蒙那张镶木框的照片他又拿出来了。
偶然被一个美国小伙子看到,美国佬,嘴甜,哇哇称赞:“She is so pretty,look at her eyes.”他端详一会儿,回过头问李然:“She looks sad,doesn't she?”sad?李然想说不,但是,宁静这个词在英文里该如何表达?quiet或者silence都不够贴切。可是,后来,在她无牵无挂的宁静中,他觉出了悲伤。
她不是不在意,她是不相信她会失去。
当她靠近他的时候,她晶莹的面孔永远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
那是蒙蒙使用的唯一的护肤品,她最奢侈的日常投资,按她的话讲是非常非常贵,20多块钱一小瓶。夏士莲,闻起来真像夏日的白莲花。后来,李然发现有一个牌子的空气清新剂,闻起来也是那个味道,那已经是1999年的夏天了。蒙蒙是没有杜小彬那种排场的,动辄300多块的香水。蒙蒙的排场是洗脸,一天至少要洗十遍,吃个苹果都得洗一遍脸,让人担心她非得把脸洗破了才甘心。洗脸是认真,化妆她又是潦草的。
李然是看过几个女人化妆的。在电视台工作的姚姿算最讲究,蒙蒙嘛,如果她那也可以叫化妆,就是涂个口红而已。李然经常看她镜子都不用照的,在下唇上一抹,上唇再一抿,就完了。她也有一管浅桃红的口红,涂上去人显得特别艳,看上去也成熟一点,李然非常欣赏。可是蒙蒙自己不喜欢,经常用的是另一款叫不上名字的颜色,涂到唇上唯一的效果是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也只有李越那样前卫的人才会注意到,极口称赞,跟李然大拇指:这是今年的国际流行色,你这个小朋友还有点儿品位。男人看女人,跟女人看女人,怎么一样呢?李然不在乎品位,他喜欢女朋友要有点儿女人味,不要看上去像个中生,弄得人人误会他诱惑无知少女。不是吗?蒙蒙偶尔来一报社,都要引来无数注目礼,不仅仅因为她漂亮,主要是她看起来太小。可是有一点,蒙蒙的态度又是特别成熟的,她不当着人跟他发脾气,甚至可以说,当着人她对他总是过分客气的。有一类女子,李然见识过,最喜欢当着人向男朋友发威,要么是发嗲,好像有了男朋友就成了特权分子似的。另一种理解是,在男女关系中,女人还怕没亏吃吗?就因为内心虚弱,才来得特别吵闹。其实,在周蒙情绪稳定下来之后,她并不需要李然一天到晚陪着她。她自己下了课通常都是在图书馆看书,那一段她正开始通读《西方美学史》,也勤勤恳恳地做笔记,扬言要考美学研究生。李然有时听她侃侃而谈:有什么文学作品值得一个人一辈子泡在里头呢?包括《红楼梦》。可是普遍的艺术规律就不同,充满了智慧。她又经常引述一句话,“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认为是美的最高标准。李然对美学一无所知,不过,他不相信蒙蒙真能考什么美学研究生,做学问的女孩子李然也见识过不少,不是没有像戴妍那样风流的,但是,就没有像蒙蒙这样无所用心的。蒙蒙就是这点可爱,她做什么事儿都不那么在意。
没过两天,李然去图书馆接她下晚自习。远远地就看到她端坐着,嘴角带笑,神情可爱。她抬眼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她看到他总是高兴的。李然瞥了一眼她合在桌面上的书,花花绿绿的,一看就知道是初高中女生拥戴的港台言情小说。“你也看这个?”
“怎么了?我还看黄色小说呢。”她趴在他耳边得意地宣布,“我看过《金瓶梅》。”她经常会给他这样一些意外,比如,她从不追问他的过去,可她又肯定他是有经验的。她说:“我要是再晚一点认识你就好了,我不相信我会是你唯一的那一个,可是我希望我是你最后的那一个。”
李然知道,从各方面讲他都是蒙蒙的第一个,当时他问她:“那你呢?你会觉得单调吗?”
“女人跟男人可不一样。”她很快地回答,想了想,又不那么确定了“至少女人不会那么主动,而且女人很快就老了。可是李然,你信吗?等你四十岁的时候也不难再找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
“当然不信,我怎么能找一个比自己小一半的女孩子,太荒唐了,她现在几岁?还在上幼儿园呢。”戴妍每次在宿舍见到周蒙都要抓住她问:“怎么样?怎么样?还没上床哪?”到后来戴妍都不耐烦了,她直截了当忧心忡忡地问:“周蒙,他不会是有别的女人吧?不然可怎么熬得住?要不,他是把你当妹妹了吧?”周蒙一口否认,事实是——她想了想,跟戴妍和盘托出:还是夏天的时候,有一次,她母亲不在家,她坐在李然腿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她突然觉得不对了,一下站了起来。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细长的眼皮却像抬不起来似的。
“后来呢?”
“后来,我坐到他旁边,他亲了我一下。”
“That's it?”戴妍急了,英文都出来了,“唉,周蒙,你真以为他会等你两年啊?他是男人,跟我们女人是一种动物。记住,戴氏恋爱法则第二条:你跟他上床呢未必会得到他,可是,你不跟他上床一定会失去他。”周蒙糊涂了,她妈妈已经先下手为强,从各种妇女杂志上找来各类文章,都是讲婚前性行为如何有害,男方会对女方产生厌倦轻视等等不健康的情绪,并列举大量实例,如有一个女大学生居然为男朋友堕了三次胎。看得她胆子都吓小了。不过,如果李然真的要,她一定不会拒绝。
李然写给她的第一封信,是当这个城市的候鸟飞向南方,而他去了北部的矿区的时候。出差前两个人又为周蒙的身体问题争执过,她觉得他小题大做,他觉得她任性不懂事。讲到后来李然口气硬了:蒙蒙,我不能总守在你身边,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周蒙听了虽觉刺耳却没说什么,他明天要出差,她不想跟他闹别扭,对那种动不动跟男朋友使小性儿的女孩周蒙一向颇不以为然。她觉得,自己跟她们还是有区别的。李然送她到了家,周蒙临上楼时说了一句:你放心出差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怪吗?她真的懂起事来,又让他特别心疼了。
信其实很短,李然也没有甜言蜜语。他在信中写道:“每次看到你头痛胸闷的样子,每次想到你身体这么差,蒙蒙,你能明白我心里的难过吗?如果让我选择,是旅行还是你,请原谅我的贪心,我要和你旅行。你不知道,没有你在我的身边,路有多长。”等李然出差回来,方阿姨一见他就跟他说:“周蒙最近天天跑步呢,饭也吃多了,从来表现没这么好过。”李然转过头去看蒙蒙,当着她的母亲,她的神情有点儿忸怩。
现在,蒙蒙最常说的三个字不再是“我累了”,而是“我胖了”。
以前因为怕胖,她经常不吃晚餐,现在陪着李然,连夜宵都肯吃了。吃是吃了,心理障碍还有,动不动就对着镜子发愁,然后神经质地揪住他问:你看我是不是又胖了?李然一开始答:胖了才好看呢,我喜欢你胖点。他以为是答得够完美了。她听了可非常沮丧——那就是说,我又胖了。吸取教训,以后她再问同样的问题,李然总说:没胖没胖。她又嫌他诚意不够。
即使这样,李然都不觉得蒙蒙是那种难伺候的女孩子。她是娇气了一点,可是非常讲道理,甚至可以说,非常宽容。换了别的女孩子,热恋中的男友要去西藏那么远的地方,而且一待两年,多少要闹一闹的,蒙蒙却从来没有表示过反对。她这么理智,李然都觉得不可思议。他问过她:“蒙蒙,我要去两年呢,你真的同意?”
蒙蒙反问:“那我不同意你就不去了吗?”
李然说:“至少我会考虑一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啊。”
“你不去也好,这样,我考不上研究生可以赖到你头上了。”
“那你妈妈非把我皮扒了不可。”
“所以,你还是去吧,我会好好的。其实我也不想考什么研究生,相信我,我压根儿不是做学问的料。”李然太相信了,那本《西方美学史》她看了一半就没兴趣再翻开了。
这也很普通,女人生来是不专注的,除了对爱情;男人生来是专注的,也除了,对爱情。——“这么舍得?你不会想我吗?”她真的表示不介意他走,他可又不甘心了。“当然想你,你还没有走呢,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是在她家楼前那棵玉兰树下,远处的钟楼已经敲响了十一下,可是,她舍不得离开他,他舍不得放开她。
后来,周蒙也想过,如果李然不去西藏,如果她当时要他留下来,他们真的会结婚的。可是下一次呢?他会一辈子,为她留下吗?
即使时光倒流,她可以重新作出选择,她还是会让他走的。
不是她宽容而是她理解,甚至,不是她理解而是她胆怯。你爱上的往往是你无法把握的,你无法把握的你就不知道如何去争取。
李然这一年10月底的生日,9月周蒙就宣布要给他织件毛衣作为生日礼物。她买了烟灰色的细羊毛线,又张罗着让李然在时装杂志上挑款式。
她是大胆假设,李然是小心求证:“你会织吗?”
“别看不起人啊,我小学毕业我妈就教我打毛背心。我还会踏缝纫机呢,我妈说这叫女红,女孩子都得会。 ”看不出来,周蒙居然有这份家教。
李然还是挑了个最简单的款式。两个星期后,蒙蒙问他:改毛背心行不行?毛衣要织袖子,到他明年的生日她恐怕也织不完。又过了几个星期,他的生日快到了,蒙蒙终于给他展示了织了一半的毛背心。李然一看,真没法夸她,漏针漏出好几个洞洞不说,还明显小了。她自己也皱眉头:要不,我还是给你打条围巾吧,不打平针打元宝针,漏两针也看不出来。
等李然真的过生日了,蒙蒙递到他手上的是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大纸盒。李然打开来,不是围巾而是一件纯白棒针高领毛衣——买的。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那条温暖牌围巾总算织好了,烟灰色的围巾,两头有两条赭红色的细横杠,流苏长长的,工艺品一样精致。蒙蒙禁不住自夸自赞:“好看吧,慢工才出细活呢。”大冷的天,她一定要他里穿西服外罩长大衣,围巾还必须要挂在大衣领子外头,一点儿也不暖和。张讯是不爱开玩笑的,看到李然也乐了:“哟,哪儿来的英俊小生?”蒙蒙听了还挺得意。
雪刚停,路上行人很少,天地一片洁白,显得辽阔而高远。
这样冷的天,蒙蒙即使戴着棉手套手也是冰冷的,李然把她的手放到自己毛衣底下暖着。她的手指渐渐暖和起来,也不老实起来,从他衬衣的缝隙中探进去,触摸他的皮肤。她脸上的笑容一开始是鬼里鬼气的,然后,是默然的。李然眼里含着笑,问道:“喜欢吗?”
他们的生日都在冬天,周蒙是12月的。
生日礼物是蒙蒙自己挑的,一个卡巴其的双肩小背包,软牛皮浅棕色,跟刘漪给杜小彬买的那个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包,李然也看杜小彬背过,可是,那种沉着的华丽,简约的俏皮,他觉得,只有蒙蒙配得上。秋天,杜小彬其实回了一次师大。
9月,小宗到底陪杜小彬去上海把鼻子垫了,手术非常成功,刚做完的时候是有点儿肿,但是两个星期以后,杜小彬看着镜中的杜小彬满意得直点头,这才是她要的杜小彬呢,一管儿完美的希腊鼻子。信不信由你,女人可以没有双眼皮但不能没有鼻梁,没有鼻梁就没有气质可言。按照杜小彬一年前的想法,她现在要见的第一个人应该是省医大那个男老乡;可是,在一年后,这个人对她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还不等杜小彬策划她下一步的行动,助人为乐的小宗老师就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这位男朋友是临江县文化局的创作员,小县城里的大才子,青年诗人。第一次见面,青年诗人自我介绍道:“我叫王勃,勃起的勃。”杜小彬原本不起劲,听了他这句自我介绍却“扑哧”笑了出来。王勃虽然个儿不高,自恃有才有貌也不缺个把女朋友,原本是来逗逗闷子的,没想到这杜小彬还有点幽默细胞,到底省城来的大学生大方,不比小县城的姑娘,一惊一乍的。
王勃其实不像他刻意表现的那么风流,他今年才二十一岁,高中毕业,不到十九岁就出了诗集,被当时省内诗坛肯定为聪明天纵的年轻诗人。据说他幼年随父母在新疆长大,至今还会说几句维语,因为这点背景吧,他的诗颇有点民歌吟唱的风格。王勃对文学虔诚得像个教徒,一个虔诚的人再胡来,也是有限的。是王勃第一个鼓动杜小彬写小说的,他揉着自己的头发:“啊,杜小彬,我绝望地嫉妒你的叙述能力,我不行,我只会抒情。”
杜小彬喜出望外,只不肯露出来:“叙述不是最简单的吗?连中学生都会写叙述文。”
“杜小彬,别说你不懂,叙述才是文学的宗教。而且你知道吗,杜小彬你的叙述跟别人不一样,你的叙述优美得像诗啊,又有一种内在张力。天哪,我真想掐死你。”
王勃咬牙切齿,两只手箍在杜小彬脖子上,越收越紧。
杜小彬发自内心地,笑了。
王勃勃然大怒:“别得意,杜小彬,你还没成名呢。”
他说完愤愤地摔开她,走了。
王勃的疯狂不是不让人动心,尤其他面孔的上半部,眼睛细长,眼窝深陷,看着他还不觉什么,回想起来总是没有明确的眼神,雾蒙蒙的,又像是森林中一股暗流涌动。
李然,李然也是这样。
可是,王勃怎么能跟李然比?只有李然,才会有恰到好处的沉默。
“文学青年常常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他们感到抱歉,文学女青年让人在抱歉以外还感觉到责任,是的,你有责任诱惑她。”
这是杜小彬在她的中篇处女作《争渡争渡》中写下的第一句话。在这篇小说里杜小彬描写了一个以文学为使命的女孩苦苦追求的青春旅程:她先是遇到了爱情,为了爱情她放弃了文学;然后,她遇到了肉体,又放弃了爱情;最后,她遇到金钱,挣脱了肉体。
如果不是已经到了人生的底线了,杜小彬很怀疑自己能写得这么好。不是走到那一步,你完全看不透。这篇小说让王勃也沉默了,杜小彬不着急,她不急于听意见,她有信心,她第一次对自己这么有信心。王勃放下稿子的第一句话是:“杜小彬,你不是处女吧?”
杜小彬弯弯的清水眼一挑:“你想试试吗?”
王勃的身体倾向她:“杜小彬,你会一举成名,而且,你会嫁给我。”他说着,嘴已亲到她脸上来了。杜小彬也不客气,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王勃攫住她的手,声音沉了下去:“杜小彬,记着,没有人会比我更懂你。”有时候,杜小彬还真搞不明白这王勃,他是真疯还是假疯?他跟她讲话,口口声声地,每一句前都要加上她的名字,就好像杜小彬这个名字他怎么叫也叫不够似的。
是王勃把《争渡争渡》推荐给本省最大的一家文学刊物《谷雨》,不到一个星期,编辑部就给杜小彬来信,让她去省城谈稿子。王勃表示:全程陪同。
杜小彬现时真正想见的人只有一个:李然。
从编辑部谈完稿子出来,杜小彬拉着王勃直奔省报社。从宿舍找到办公室再找到食堂,杜小彬都没有看到李然的影子,先打个电话就好了,可是她想的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王勃在省报社也颇有几个熟人,他问杜小彬到底要找谁,他可以找熟人打听一下。杜小彬说算了,她想先回学校看看。
一走进师大大门,杜小彬才发现,她其实是怀念她短暂的大学生活的,看着那道长长的缓坡,她坚硬的心,忽然湿润起来。
王勃在一边说:“小彬,昨天我收到了北京鲁迅文学院的通知,明年春天——”杜小彬没有听见,她的眼睛悠长地注视着那道长长的缓坡。王勃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秋天的中午,阳光和煦而安详,泛白的水泥路上没有几个人,连梧桐树叶都是静的。一辆自行车从上坡直冲着下来了,车上是一对年轻的男女,那女孩子好漂亮,眉目如画,两条细腿直直地挂下来,悠闲地坐在车的前梁上。她整个上身向后靠去,靠在她身后坚实的肩膀上,男人的脸只能看到半个,嘴唇紧贴在女孩子漆黑的头发上,也许并没有动,可是给人的感觉是轻轻磨擦着。王勃喝彩:“一对璧人。”
他们都没有看到她,她就站在路边,看着她爱的人和他爱的人,由远而近再由近到远,在她面前了无痕迹地过去了。
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事到临头会这样恨。
多么不公平!周蒙懂什么?她除了撒娇还会什么?
连那一对男女的背影,杜小彬都不肯放过地死死凝视,王勃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了,他还是不肯一本正经: “嗨,杜小彬,那女的不会是你的情敌吧?”
杜小彬这才回过头来,口角严峻:“你们诗人,都是这么浅薄吧?”
浅薄的诗人回答:我的好姑娘啊山上的金珠米花开了让我们穿过小溪和枣树林在青草坡上打滚一股突来的热情让王勃说了这么一句:“杜小彬,跟我一起去新疆吧。”
“不,”杜小彬说,“我要去的是西藏。”
要说一见钟情,杜小彬对李然也是,她还嫌一见钟情这个词太平凡了呢,应该说,她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爱上他的。当李然走进软禁她的那间小屋,就像一束阳光走进她千疮百孔的内心世界。他的目光平和而亲切,没有一丝该死的好奇。
她没有想到,那是因为她的外形过于平常,不符合李然心目中妓女应有的冶艳形象。而后来,他对她还是好奇的。
长亭更短亭
方德明女士对女儿的男朋友几个月来的考察结果是:堪为良配。
她一向自认为是深明大义的母亲,对李然去西藏的事,打一开头就表示支持。私下里,她教训女儿:“男同志嘛,有事业心是好事,就是你们以后结婚了,在事业上你也要支持李然。再说,去一趟西藏,回来不管是评职称还是分房子都优先。你呢,也不能一天到晚想着谈恋爱,大三了,要考研究生现在就得准备起来。”对着李然,她又是另一套:“现在无所谓,周蒙跟着我呢,以后,你还这么跑来跑去的我可不答应。周蒙身体不好,真要结婚了,恐怕还得你多照顾她。”
彼时元旦刚过,午后的阳光倾斜着铺满了周蒙家的大客厅。她们家的房子虽然旧,优点是开间大格局好,红漆的木板地,落地的玻璃窗,比新建的小单元房气派多了。周蒙低着头只管削苹果,她这种样子在李然看来特别乖,像旁听大人讲话的小孩子,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方阿姨接着问道:“李然,听周蒙跟我说,你想等她大学毕业就结婚?”李然谨而慎之地回答:“我是有这个打算,当然,首先是要征得您和周蒙爸爸的同意。”方德明女士心里舒服了几分,说:“我和老周倒不是不同意,不过周蒙这身体,中学老师那么辛苦她怕是撑不住。还是要考研究生,以后分到大学里就清闲了。所以我和她爸爸希望你能支持她把研究生读下来。”李然表示一定支持。
周蒙这时削好一个苹果,先递到她妈妈手里。方德明女士看看女儿,心说,女大不中留,伊早点儿结婚也好,省得让人担心思。
这么想着方德明女士又松了口:“念研究生也可以结婚,到时候没有房子就住在我这里好了,我把书房腾给你们。”
周蒙这才说话了,口气还是埋怨的:“妈,没影的事儿呢,谁讲我要结婚了?”李然不好说什么,方阿姨又问他了:“李然,你去西藏,定了什么时候走没有?”
这其实是李然今天过来的目的,想先跟蒙蒙单独讲的,现在既然方阿姨问到这儿,他就说了:“本来是春节以后,今天报社刚接到通知,说要提前到1月中。大概是17号左右。”他话音刚落,蒙蒙“哎哟”一声,她削苹果削到手了,食指上血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妈妈立刻到里屋去找创可贴。李然给她吸净食指上的血,抬起头待要说她两句怎么这样不小心,看到她眼里,已是眼泪汪汪的了。“别这样,啊?”李然放低了声音恳求,抚着她的头发,心里很想抱她一下。那边她母亲已经拿了创可贴过来了,还是责备她说:“看看,口子这么深,这么大的人了,还这样不小心的。”
李然很担心她会就这样哭出来,可她只是趁她母亲给她敷创可贴的当儿,侧过头,用衣袖抹了一下眼睛。她跟她母亲也不是不亲的,却总有些顾忌。
方阿姨回过头来又说:“哟,17号,那也没几天了,行李也该准备准备了,西藏比咱们这儿冷多了。”李然应着,蒙蒙说她累了要睡会儿,她每次情绪低落的时候都会要求睡一会儿。李然说那你睡吧,我晚上再来。
她在他身后替他掩上门,门就要关上的时候,他拖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门外。他轻轻一抱,她的眼泪就像一把碎了的水晶纷纷地落了下来。
李然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强烈,突然是突然了点儿,就是李然自己也缺乏思想准备。他们本来还有很多计划,蒙蒙的父亲是准备春节回来见见李然的,李然也想趁春节带蒙蒙回一趟西安。现在,不仅所有计划泡了汤,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到半个月了。
那天她跟他回了宿舍。到了宿舍,她先要洗脸,李然去打开水。等他开水打回来的时候,看到她躺在他的床上,已经睡着了。李然给她盖上毯子,又用热毛巾给她轻轻拭了脸。
李然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知道要走和马上要走,心情又两样了。
这一觉睡到晚上七点多,李然出去给方阿姨打电话,说周蒙晚上不回去吃饭了。方阿姨何等精明的人径直问:周蒙哭了吧?你给我好好说说她,这还没真到走的时候呢。还有,早点儿送她回来,明天该上课了。中间张讯回来过一次,看到宿舍里有这么个睡美人,把李然拉到走廊里,一本正经地问他今晚是不是需要回避一下。李然让他尽管回来,蒙蒙一会儿就回家。张讯说他反正在楼下宿舍下棋,不叫他就不回来了。李然靠在床边看书,关于一个捷克摄影家博丹荷洛米切克的,这位摄影家以拍摄日常生活见长,被评论界称道为“具有平静而诗性的风格”。
他一抬眼,她已经醒了,乌溜溜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黑才显得特别静,还是因为静才显得特别黑。李然放下书,拉起她问:“要不要抱抱?”
她柔顺地依在他怀里。此刻,李然无论如何硬不起心肠,他的手指滑过她细长柔嫩的颈子。“蒙蒙,真的,你要不愿意,我就不去了。”
“合同不是都签了吗?怎么能不去呢?”
“最多辞职,我在哪儿找不到饭碗,干个体也行啊,我要干个体,以后你就不用工作了,我养得起你。”周蒙知道,即使李然的爸妈能同意,自己妈妈还不同意呢。“省报记者”听着多体面呀,个体户再有钱也不行,90年代初,至少在内地,人们还是这么看的,不像现在,差不多就是“笑贫不笑娼”了。“没事儿,你去吧,我要是身体好点儿,我也愿意到西藏看看呢。”
李然很高兴:“蒙蒙,暑假你来西藏好不好?”
“好。”她温柔的,不是很起劲。
他吻她,抚摩她,低声问道:“为什么哭得那样厉害?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爱你。”顺着这句话,她勾着他的脖子倒了下去。
她穿的是一件开襟毛衣,里面是样式简单的奶白色真丝衬衫。他懂得她的心意,她喜欢从容而优美。因为刚刚睡过,肤色反常地粉红。她的身体是非常美的,纤细,又圆润。衬衫解开了两个扣,她一抬起身体就露出里面的白色蕾丝文胸。
“有剪刀吗?”
李然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在抽屉里翻找,他找到了,递给她。
她接过来,笑,扯过他的V字领毛衣,把刀刃逼了上去:“可以剪吗?”
他点点头。剪刀哧地向上剪开了一条口子,刀尖划过他的胸口,意外的刺激。她没有再剪他的衬衫,可是解开了所有的纽扣,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戴妍说的没错,李然是挺性感的。她亲了他一下,在他的胸口,她的表情还是那样文文静静的,李然可觉得非常震荡。他也亲了她,她洁白的文胸随之散开了。
肌肤相亲的感觉对周蒙来讲不仅仅是好的,也怪可怕的。
“是不是刚睡醒了,就会特别想?”她这样向他咨询。
李然的眼底已经泛红了,眼神就像喝醉了酒那样涣散。
即使到了这一步,他都没有动她。
一般的看法是,他是个高贵的男人,他尊重她也珍惜她,要把他们的初夜留给婚床。周蒙心里大概就是这么揣测的。
也不能说错,李然的考虑又更深沉一点儿。
去年,李然交往过一个护校的女孩儿,长得也挺甜,单名一个“珍”字。珍一开始是找李然给她拍照片,然后是找李然跟她睡觉。她这么主动,当然不是处女。珍的特点是暴露,不是说穿衣服(当然这方面她也绝不保守),是她的说话方式。珍是有男朋友的,可惜男朋友考大学一直考到了东北。男朋友第一次放假回来,两个人一激动忍不住就尝了禁果。等男朋友再一走,珍傻眼了,她跟李然讲的原话是“我熬不住”。她这样熬不住,李然当然不是她在男友以外的第一个性伙伴了。因为李然经常出差,珍很不满意,她坦率地告知她不能老是靠自摸解决问题。
很快,李然就怕了她。
忍也忍了这么长时间了,李然觉得没有道理功亏一篑,他不是不信任蒙蒙,可是最好,不要轻易去考验一个人。
他信任蒙蒙,可是他没有办法信任她的身体,对李然来讲,身体不堪信任。两年是个不短的时间,只有处女的纯洁不容置疑,那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他好像忘记考虑了,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自己的操守又靠什么来维持,靠什么来保障?周蒙用冷水洗好脸,担心地直照镜子。
“眼睛不肿吧?看得出来吗?”
李然端详,眼睛还好,问题在她的脖子,靠近锁骨那一块儿,有一小块淤红的吻痕。他指给她看,她打他的手:“都是你,快把围巾给我。”
他的手藤一样圈了上来,他的嘴唇还没有落下去,她的眼泪倒又落下来了。她这时候的眼泪让他不知所措。
第二天下午,李然从一个首映式拍完照片回办公室,同事告诉他,他女朋友找他,打了好几个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
李然心里先打了个突,蒙蒙是绝少打电话到办公室找他的。
他先给她家里打电话,没人,又骑车去师大,从宿舍到图书馆再到教学楼,他都没找到她。李然真着急了,昨天她就情绪反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等李然一头汗地回宿舍,一推门看到蒙蒙跟张讯、李越两个聊得正高兴。“亲爱的,你在这儿,我以为你去哪儿了呢。”李然说着,用手拨她的头发。李越看得抿嘴一笑,张讯老实,先把头低下去了。周蒙侧过脸让了让说:“我一直在这儿等你呀。”
“什么事儿……”李然没有问下去——,就是有什么事,蒙蒙也不会当着张讯、李越两个人说的。而且,她能坐在这儿聊天,大概也没什么急事。
周蒙还真是有急事,不是她自己是戴妍,戴妍麻烦了。戴妍的麻烦是:她的老情人上个月来了,而她的“老朋友”这个月没有来。
明白吗?戴妍可能怀孕了,不是现任男友的。
周蒙一开始不明白:“戴妍,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他的呢?说不定就是葛俊的。”
“葛俊是戴套的。”
“那他不戴吗?”
“有的男人不喜欢戴套。”戴妍不耐烦地说,“以前我跟他都是吃药的,这次,我本来以为没事。谁想到就那么寸。”
戴妍懊丧极了,她一直很小心没出过娄子,有几次挺险的她也没怀上,她还以为自己得天独厚,就没怀孕这功能呢。
李然一听是这急事,鼻子直出冷气,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戴妍找她的老情人去啊。打根儿上他就不赞成蒙蒙有这么一位腻友,戴妍太风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戴妍能学出什么好来?蒙蒙紧着帮戴妍说话:“这事儿当然不能让葛俊知道了,葛俊知道了还不寻死觅活的?再说,你让她怎么回家啊,马上就要考试了,她家里又是后妈,本来就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那个老情人呢?让他来。”
“老情人是有老婆的,正准备升官呢,戴妍那个脾气,她怎么肯求他?”
“噢,她不肯求人,你就来求我。 ”李然说着已经笑了。
“你心眼好嘛,戴妍还是你西安老乡呢。”
她难得跟他说个软话,李然不想轻易放弃这种享受,故意绷住脸皱起眉:“还老乡呢,你饶了我吧。我怎么去跟人家说啊,人家准以为是我自己,——那什么了。”
“我跟你一块儿去,我可以证明……”
“打住打住,你能证明什么?你去只有更糟。”
李然是有点儿犯难,他也不认识医院的人,找熟人介绍,人家肯定以为是他和蒙蒙出问题了。这种事儿,本来就是血洗不清越描越黑。
“那怎么办啊?”这当儿,周蒙也想到了情势的微妙之处。
“想办法呗。”
“快点儿,戴妍着急着呢。”她说着,嘟着嘴亲他。
李然今天为了讨好她,还特地穿了她送的那件白毛衣。结果,到了举行首映式的大光明影院,主办单位直把他往台上让,以为他是演员呢。
她亲完他转身就要走,李然拉住她:“你急急忙忙地去哪儿?”
“我去学校,戴妍还等我信儿呢。”
“等会儿,我陪你去。”
李然说着微微拉开她的领口,今天她穿了一件纯黑高领毛衣,那点淤红仍在,让人缠绵不已。过了两天,李然总算人托人联系到了省立第三医院的妇产科一位姓卢的大夫,卢大夫答应检查当天就可以做。照周蒙的打算,恨不得陪着戴妍上手术台。李然原来听别人讲,因为嫉妒的缘故,女人之间是没有真正的友谊可言的,尤其是漂亮女人。可是蒙蒙对戴妍多好,好得让人觉得她缺乏是非观念。不过李然还是成功地打消了周蒙陪同前往的念头,妇产科,那是正经女孩子去的地方吗?他只说了一句:“让你妈妈的熟人看见你怎么办?”这是大问题,周蒙知道,要是传到方德明耳朵里,她老人家一误会非宰了李然不可。
周蒙还挺不放心:“明天,你对戴妍态度好点儿,看我的面子。”
其实周蒙不用嘱咐,在医院门口,一见戴妍那霜打了的蔫茄子样,李然脸色顿时柔和下来。李然还是第一次来妇产科,总的来讲,医院,就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地方。他们顺利地找到了卢大夫。卢大夫是个四十出头的妇女,有着国家医务人员惯常的冷漠和不以为然。戴妍是有准备的,她利索地给卢大夫塞了个红包,拿了红包的卢大夫态度略微好一点点。卢大夫当然以为李然就是那个下了种而不准备收割的人,眼皮耷拉一下吩咐道:手术费就不用交了,你去把化验费先交了。化验结果:不是一场虚惊。
戴妍马上被领进手术室,李然朝她挥挥手,她向他笑笑。她这个笑容让李然想起了一个人,杜小彬,现在的女孩不简单,临危不乱,都有大将风度。
李然趁这工夫下楼给蒙蒙打电话,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就问:“做完了?”
“早呢,戴妍刚进手术室。”
“肯定很疼吧,真可怕。”她喃喃地说。
“蒙蒙,我不会让你进那种地方。”
“我知道。对了,手术完,你跟戴妍直接上我们家,今天阿姨来,我让她炖了鸡汤,还有你爱吃的清酱牛肉。”
“你跟你妈怎么说的?”
“我说戴妍刚刚发了场高烧。”
戴妍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走得特别慢,李然过去扶她。
“没事,我没事。”她说。
她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只是这美丽不再娇嫩。
第二天,周蒙去学校上课,还没进教室她就被葛俊拦住了。葛俊把她拉到拐角的楼梯口,一副审犯人的架势:“你说,戴妍去哪儿了?”
“在我家呢,怎么,不行吗?”周蒙也挺凶。
“真的?她不上课待你家干吗?”葛俊是师大音乐系的头号帅哥,一向疑神疑鬼,标准的小醋坛子,可是你别说,男人吃起醋来比女人可爱。李然吃起醋来也是可爱的。
“我家安静,谁让你老缠着她的?”
葛俊委屈地说:“我哪儿老缠着她了?她最近对我都爱答不理的。”
周蒙知道,戴妍不是不理葛俊,是没法儿理他,她已经开始有妊娠反应了,都不能进食堂,一进去就想吐,可怜死了。
昨天中午她也就只喝了点鸡汤,一直到下午食欲才恢复过来。恢复过来就开玩笑,说是这下可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了。停了一下,又唧咕道:还不能上阵呢,大夫讲三个月不能行房。就算我斋得住,葛俊也素不了三个月啊。
她这时候还能没事儿人似的提到葛俊,周蒙当真服了这位姑奶奶了。
戴妍斜一眼周蒙说:“你甭嘀咕,要不跟欧阳这么来一次,我怎么知道我真的爱葛俊?”戴妍的老情人复姓欧阳。
“你爱他还跟欧阳睡觉?”
“我想比较一下嘛,我一直以为欧阳是最好的,以前,哪怕欧阳看我一眼我都觉得特幸福。你不懂得欧阳那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现在不了?”
“听着,戴氏恋爱法则第三条:你爱的,总是你缺乏的。”
言下之意,她现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李然在江城的日子眼看着就剩下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他是不用上班,可蒙蒙要上课,快期末考试了,她晚上都要在图书馆的自习室上晚自习。
昨晚,李然像往常一样十点多到图书馆接她下晚自习。
自习室里,蒙蒙通常坐的那个位子上,她的书在,可人不在。
李然到阅览室去找,在楼梯上他看到蒙蒙和一个男生在阅览室门口讲话。然后,他看到她冲那个男生笑了一下,男生的反应是眼睛一亮。
她的笑容一向是甜美的,而他一直以为她甜美的笑容只是,给他一个人的。不过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已经转过身来,那个男生目光直追着她的背影。看到李然,周蒙又笑了,笑容跟刚才一样甜美。
李然此刻最受不了的,就是她的笑容。
就为了这个,昨天晚上分开的时候,吻她的时候,他心里突然特别想占有她。今天一早,李然就找李越陪他去买戒指,李越懂行。这位大小姐也不打算结婚了,嗜好自己买戒指,手里又有钱,金的玉的宝石的一个星期她可以不重样。最近更是大手笔,置了个一万多的钻戒家常戴着。逼得张讯终于认清了形势,知难而退。
李越一口答应做完一个采访就陪李然去挑,只是惯性地,要挖苦他两句:“哟,还要买钻戒,您这是准备花多少钱哪?”
李越知道李然的家底,李然没什么钱,有一点儿钱也折腾他那套机器了。“当然越少越好。”
“如果订婚呢,就要破费点儿了,不能买碎钻的,要买独粒的,结婚就刚相反,这是洋规矩,晓得吧?”李越教训道。
“五千块,能买多大的?”
“也就四分之一克拉。嘿,你至少要买个二分之一克拉的吧?”
李然笑道:“她手小,戴大的不好看。”
结果,他们在本城最大的珠宝店买了一只三分之一克拉的小方钻戒,碰上打折加上李越有张贵宾卡,五千出头就买下来了。李越说:“买方钻吧,方钻是公主型,亮是不如圆钻亮,她们年轻女孩子最中意了。”对黄金白金她又有一套说法:“当然是白金啦,不会把石头衬黄,而且我看蒙蒙不会戴黄金。”李然唯唯诺诺。李越接着问道:“要很爱她,才会想到订婚吧?”
当晚,李然正在宿舍整理给一家杂志社拍的一组室内人物摄影,蒙蒙来了。“怎么现在就来了?”李然看看表还不到八点。
“想你了,你想我了吗?”
他想她了吗?他这一天脑子里就没想过别的。
周蒙瞟一眼桌上的美人照哼了一声:“又拍大美人呀。”
“挣钱呀,不然怎么娶你。”
“咦,我们家又没跟你要彩礼。”她把手插进他腰里叫着,“外面可冷了。”李然慢腾腾地拉出她的左手,从兜里掏出心形紫红色天鹅绒面的小盒子。她呢,傻瓜一样看着他,就好像他在做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儿似的。
李然被她看得咳嗽了一声:“嗳,眼睛要闭上的。”她闭上眼睛垂下睫毛,睫毛的尖端微微颤抖着。他把戒指给她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意犹未足,又换到右手上。虽然挑了个尺寸最小的,蒙蒙戴着还是嫌大。想了想,李然还是给她戴回左手上。
她笑着,睁开眼睛:“套来套去的,你在干什么呢?”
等她看到手上光华璀璨的钻石,不笑了,呆住了,小心地问了一句:“很贵吧?”又提示他:“不是求婚才送戒指吗?”
要李然现在郑重其事地说:蒙蒙,请你嫁给我,也不是不能,只是舌头不大听使唤。至于单膝下跪那种大动作,看演戏可以,自己无论如何做不来。
“套住你啊,省得你趁我不在跟别人跑了。”他扬起头,视线很低地掠过她。“那我用什么套住你呢?”
“用你的人。”李然脱口而出又觉不妥,怕她当了真,为了驱散过于暧昧的空气,他弹了弹她手上晶莹的戒面,带三分严肃地说:“知道吗?听说这是不能摘下来的,摘下来会不吉利。”
“可是我在学校不能戴这个,太华丽了,同学看到了会怎么说?”
嗳,李然就是要让她的同学看看,尤其是那些男同学——就不要自不量力啦。“管他们怎么说,是我送给你的。”
周蒙从小的家教是:不要乱出风头。她自己的处世之道是:不要被人议论。就因为交了李然这么个年长出色的男朋友,她知道,班里宿舍里都有议论,倒不是说别人都在看她的好戏,而是自己的事儿让别人在一边津津乐道,周蒙越来越不觉得有什么乐趣可言。
李然看她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心里来气,她这是什么意思嘛,不愿意让同学知道她实际上已有了未婚夫,她到底懂不懂这枚戒指的含义?——从此,她就是他的了。
可周蒙的想法是,一枚戒指,她收着就是了,至于她的心是谁的,难道还用表白吗?两个人这儿正僵着呢,传来规规矩矩的敲门声,李然去开门,他知道是张讯——张讯最近养成了个文明的新习惯,进自己宿舍先敲门,敲三下。
从宿舍出来,两个人都显得有点儿怏怏不乐。
李然经常想不起吃晚饭,他的晚饭往往要拖到接蒙蒙下晚自习的时间。
在他们常去的长江宾馆旁边的那列小吃摊,周蒙坐下来就叫了烩鸭汤和炒面,这是李然爱吃的。她摆出和解的姿态,李然也不好老拉着脸,他也给她叫了她爱吃的酒酿元宵。周蒙虽然没胃口,却不肯拂他的好意,就一小口一小口地困难地吃着。李然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那为难样儿开了口:“吃不下就别吃了,我又不逼你。”
她高高兴兴放下勺子:“怕你说我不知好歹嘛。”
“我什么时候说你不知好歹了?”
“你嘴上没说可心里说了。”
这时候李然后悔刚才在屋里的时候居然没吻她。他握着她的手,戒面擦过他的手心,有一种异常舒适的摩擦感。
其实刚才他心里说的话比“不知好歹”可严重多了,他差点儿说出口的是:你要不喜欢我明天就把它退了。幸亏没说,她的几乎每个第一次都是给他了,他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她的忠诚呢?可是到了晚上,两个人要分开的时候,李然还是坚持戒指不能摘下,不管她有什么理由。“我戴着不太习惯嘛。”周蒙想赖,李然的脸色又不像能赖得过去的。“而且,”她觑着他的脸色字斟句酌,“你也承认炫耀不是美德,哪有学生戴钻戒的?我在家的时候戴着还不行吗?”
“那我再给你买个不镶钻的,你戴吗?”
“何必买两个呢?再说,我还是喜欢现在这个。”
“可是你不肯戴,蒙蒙,你到底是不肯戴还是心里没有想好是否该嫁给我?”她拉着他的围巾,看白痴那样看着他,说了这么一句:“你怎么这么傻啊,我不嫁给你嫁给谁呢?”
“你笑了。”
“是你说我笑起来最好看。”
李然几乎没甩开她的手:“昨晚我看见你跟一个男生笑了。”
“我不能跟男生笑吗?”
李然叹气:“蒙蒙,还有五天我就要走了,等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我会等你的。”
“我知道,可是,蒙蒙,”他抱住她,吻她,心里的话儿止不住地向外流,“答应我,不要笑也不要说话,当你等我的时候,静悄悄的,不要有任何声响。”
她轻轻问他,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我可以呼吸吗?”
第二天,李然估摸着周蒙中午下课的时候去了师大,在教学楼的门口,他看到了她。她跟几个女同学一块儿走出来,她没想到他会来,愣了一下,然后,整个脸都亮了起来。她撇开同学向他走来,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在兜里掏呀掏的好不容易才掏出那枚戒指,利索地戴上了,才来到他的身边。李然忍俊不禁,拉着她的手在唇边碰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我正想找你去呢,下午我不上课了。”
“不好吧,等吃完饭我就送你回来。”
“政治课有什么好上的,去你宿舍吧,我帮你收拾行李。”
“你?你就会乱扔东西。”不是说蒙蒙不会收拾,而是她收拾的宗旨就是扔东西。“那怎么了,我就是要把你那些破烂儿都扔了。”她拿出一副小管家婆的厉害劲儿。这劲头儿,李然是欢迎的,很有革命成功、天下已定的感觉。他按着她手上那个坚硬冰凉的凸起问道:“你妈妈看到了吗?”
“看到了,她让你晚上去吃饭。”她看着他,笑吟吟的。
虽然是冬天,那笑容如春风拂面。
他们在校门口碰到了小宗,小宗有点儿没精打采的。最近校领导和他老婆,也不知是听了什么群众反映了,双双地坚决不再让他做学生工作了,尤其是女学生的工作。问题是,按小宗的理解,如果不让他做女学生的工作就没有什么工作可言了,所以他现在是消极怠工,反正这学期一结束他就走人,去外贸了。小宗瞟一眼周蒙神情活泼起来:“噢,佳人有约,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过,李然,你到底订了哪天的票走啊,总得拨一个晚上让我请你吃顿饯行饭。多叫几个人,戴妍,还有李越和她那个男朋友,叫张讯的。”李然提醒他:李越从来不承认张讯是她男朋友,而且最近两人话都不怎么说了。小宗更来神儿了:“是吗?张讯人挺好的呀,李越这姑娘是瞎傲,我得找她好好谈谈。”有日子没跟姑娘谈话了,可把他寂寞坏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周蒙把万丈的离愁都抛在了脑后。
她这一天到晚眉梢眼角都是笑的,弄得一个宿舍的女孩都莫名其妙,男朋友不是要走了吗还这么高兴?戴妍审她:“你这到底是高兴还是神经质啊?受什么刺激了?别是李然跟你把那事儿办了吧?告诉你啊,要么早办要么晚办不能这时候办。”
周蒙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咽了回去,应该告诉戴妍的,可是,你告诉一个人就等于告诉了所有的人。周蒙回答:“没有啊,还不许人高兴高兴啊?”
“可你这不像高兴,你这叫神经错乱,都不能控制表情了。”
周蒙大笑。
订婚使周蒙第一次同时体会到归属和拥有的美好感觉。女人是需要承诺的,承诺往往给了她这就是答案的错觉。
李然还是推了小宗的饭局,明天下午的飞机,这是他在江城最后一个晚上了,李然当然想和女朋友,不,未婚妻,单独在一起。
最后一个晚上,李然想带蒙蒙去“四季”跳舞,他们还没有在一起正式跳过舞呢,这像什么话?“四季”是当时江城唯一的四星级饭店,在“四季”跳一场舞,两个人的基本消费将近400元。舞池并不是很大,跳的人也不是很多,环境当然一流。围着舞池的是散落的、点着粉红蜡烛的一个个小圆台子,空气里弥漫着甜香。
两个人相视而笑,那样的笑容如同水波,是从心底漾开来的。
他们选了个角落坐下来,桌上照例是一枝红玫瑰,只开一个上午的红玫瑰。乐队所奏的舞曲并没有周蒙想像得那样高深,是一首流行曲:《弯弯的月亮》——她本以为会是《蓝色多瑙河》之类的古典舞曲呢。李然给她要了“利普顿”红茶和一个草莓圣代,又建议道:“蒙蒙,这里的奶油蛋糕还有苹果派做得很好,给你要两个好不好?”
大概明知她会反对,他并不等她回答就直接跟侍者要了这两样。等侍者离开了,周蒙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以前,你常来这儿啊?”
“来过一两次,吃醋了?是和李越他们一起来的。”
“谁吃醋了?以前你怎么样我才不管呢!”
她的潜台词不外是,以后,她是要管的。李然听懂了,看着她,笑了。
冤家路窄
李然跟那个女孩一进来,姚姿就看到了。光线是比较暗一点,可是李然的轮廓在姚姿的记忆里再鲜明没有了。姚姿也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几个男女朋友,她刚离婚,前夫是个高干子弟。那个女孩子,二十左右,年轻的女孩子,也就是那点儿本钱,纯,一眼到底的纯。土倒是不土,纯黑短腰毛衣配了条短短的格子呢百褶裙。这条裙子姚姿前一段在北京路一家时装店看到过,小小一条裙子标价五百多块呢,号称台湾进口的。贵也是有贵的道理,非常洋气的橙黄暖色调,搁哪儿都抢眼,属于那种,女人一看见就要占为己有的。姚姿当时也试了试,腰竟然没扣上,气得她,再也不愿进那家店。两个人看起来不晓得多亲密,李然还是一年多前那个样子,穿一套深色西装。穿西装从来不打领带,在床上从来不脱光,这是李然和姚姿其他情人大异其趣的地方。还有一点,他让她忘不了的:是他,先离开了她。他在教那个女孩子跳舞。毫不刻薄地讲,女孩子很笨,腰够细身子也够轻,可惜天生就没有协调感,像随风乱摇的柳枝。姚姿看着看着嗤地笑了出来,这个笑是那么肆无忌惮,不仅她的朋友,连带旁边几个座位上的人都向她看,这有什么?姚姿是一向被人看惯了的,没人看她她还兴奋不起来呢。周蒙也在笑,笑自己跳得蹩脚,她这不是跳舞,是被李然拖着走步。
“歇会儿吧,我肚子都要笑疼了。”
李然刮她的鼻子,说:“以为一教你就会呢,想不到会这么笨。”
两个人边说边回到座位上。
“你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呢,以后你肯定会后悔的。比如,我都不会自己梳辫子。”
“这没问题,我可以帮你梳。还有什么?”李然说着把蛋糕往她嘴里送。“太甜了。”周蒙忙不迭地喝红茶,“还有,我不会熨衣服不会擀饺子皮不会生孩子。”李然笑:“蒙蒙,你是不想生孩子,不是不会。”
“李然,这么巧,你也在。”
李然闻声抬头,一口热茶差点儿呛在喉咙里。——怎么就在这儿撞上姚姿了呢?当然,姚姿不比他们,人家是常驻“四季”的,但是今晚,她就不必来抢镜头了吧?
香气袭人,周蒙一眼认出姚姿。姚姿,本市市民最熟的几张脸之一。听说她是幼师毕业的,因为一张面孔酷似30年代的大明星周璇,被电视台看中。姚姿一开始播节目预告,然后是主持综艺节目,现在也客串演演电视剧。说真的,姚姿本人比电视上还要年轻漂亮,漆黑的浓发绾在脑后,水滴滴的丹凤眼,一身黑丝绒晚装旗袍搭件雪白皮短褛。她总有三十了吧,可真当得上“风姿绰约”这四个字。想不到,李然居然会认识大名鼎鼎的姚姿,难道他也给她拍过照吗?
姚姿也在打量周蒙,近看,这女孩子又有几分好处,活像那类大眼睛的日本偶像少女,怪不得李然这般神魂颠倒。
李然先跟姚姿寒暄两句,然后介绍道:“我女朋友,周蒙。”舌头打了个结,未婚妻这三个字到底没有滚出来。
姚姿是应酬惯的,特别殷勤地跟周蒙握手,简单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姚姿。”周蒙笑笑点点头,别看样子那样低调,这是学大名人先抑后扬的手法,明知对方已是识人知面如雷贯耳了,才越发来得谦和,表示大气。
姚姿侧着脸半靠在李然坐的沙发椅的扶手上,徐徐赞道:“李然,你女朋友好年轻,是大学生吧,有没有二十岁?”
李然拉过周蒙的手回答:“她刚过的十九岁生日。”
“真小,前几天,”眼波在李然脸上打了个转,“听你们报社人说,你就要去西藏了?”
“是啊。”
“怎么样?陪我跳个舞好吗?”姚姿说着,眼波抛向周蒙,“方便吗?”李然也看周蒙,看她颔首,才站起身来。
一开头,看他们两人跳,周蒙还不觉得什么,蛮欣赏的,这才叫跳舞,又流畅又潇洒。那姚姿恰像一只蝴蝶,只看她在李然身边绕来绕去的,曲子换了那支《MOON RIVER》,同样是一支四步舞,她跳就跳出这么多花样来,真亏李然还能跟得上她。
何止是跟得上,简直是珠联璧合!周蒙看看对面,姚姿把她那件雪白皮短褛甩在了沙发椅的背上,短褛似乎沾了一点口红,在粉红色烛光的映照下,添了几分暧昧。
一曲既终,他们并没有回来。周蒙看到姚姿拉着李然的手跟乐队商量。周蒙可不欣赏别的女人拉自己未婚夫的手。她看到李然在寻找自己的身影,马上冲着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
乐队又开始演奏,这一次是那首著名的《卡门》,其他跳舞的男女纷纷退场,只剩下李然和姚姿这一对。他们居然真的跳了起来,想不到李然还会跳探戈,他可从来没跟她提过,她也没问过。其实,她就没问过他什么,没问过他有过几任女朋友、跟几个女人上过床。她宁愿假设他只有过一个,因为她只见过一个,那个叫刘漪的。
如果说跳舞是最正当的调情,探戈根本是从调情发展出来的一种舞蹈。从周蒙这个角度看不到李然的眼神,可是她已经气坏了。
跳完还有人给他们鼓掌,周蒙低下头喝茶,眼角瞥到李然已经站到她身边。她不肯抬起头,他蹲下来了:“ 生气了?”
她抬起头,强笑一下:“没有。”
雪白的皮短褛不见了,来去无痕,魅影,真正是魅影,她周蒙没得比。
李然坐回到位子上,他握她的手,她挣开了。从没有看她气得这样,凝神屏息气傻了似的。可是刚才她还跟他笑呢,早知道是这样,他绝不跳那支探戈的。
一直还以为蒙蒙挺大方的,他不过是跟别的女人跳了两支舞,正当社交。不,周蒙看到的不是跳舞,她看到了他的过去,她看到了他的另一侧面。“蒙蒙,你打我一下好不好?”李然急了。
她没有打他,她把戒指退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李然脸色阴沉下来。
周蒙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可是从未像这一刻,她意识到她跟李然是不可能的。既然跳舞她跟不上他的步子,在生活中她也会跟不上,他们根本是两种人。
李然按住她的手:“蒙蒙,我们回去再说好吗?”
回到家,周蒙自己打开客厅的小电暖器,她坐到沙发上,用一条小毛毯盖住了穿长统袜子的腿。李然从厨房里出来,他把暖水袋放到她怀里,在她脚边坐了下来。
这下子,李然也明白了,不是为了跳舞,不仅仅是为了跳舞。
“你跟姚姿上过床,对吧?”她装得平静,可他听得出来她声音里藏着的颤抖。“蒙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还没有认识你。”她不是说过的吗?以前他怎样她都不管。可是,理论上知道他有过别的女人和看到那个女人,感受是完全不同的。而且,姚姿比李然大多了,又那么妖娆,他怎么会?他怎么会跟那样的女人有那样的事?如果连这都是可能的,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让周蒙最气不过最感羞耻的是,李然可以毫不在乎地当着她的面,跟那个女人跳得那么高兴,他怎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
而李然认为他的最大错误并不是跟女人睡过,而是他低估了女人的敏感度。李然点了支烟,他抽烟的样子还是让她心动,可她立即说:“我不想闻烟味。”
李然在手心里把烟掐灭了。
“蒙蒙,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
“我就要走了,你还不知道?”
他们本来说好,今晚不提他明天走的事儿的。
“我想睡觉了。”
李然竭力控制自己的脾气,这时候,她还要睡觉?能睡着?
“你要我现在就走?”
她不说话。李然站起来,她又说了:“你走呀!”
关键时刻,方德明女士开门进来了,看到他们两个挺意外的。
“跳舞这么早就回来了?李然这就回去吗?行李都收拾好了?”
李然不知所云地支应了两声,周蒙僵僵的,方德明女士都没有往心里去,小两口还能有个不吵架的?她在他身后无声地替他掩上门,门就要关上的时候,像上次一样,他拖住了她的手,把她拖到了门外。李然从口袋里掏出戒指试图给她戴上。
“蒙蒙,你忘了我说的,摘下来是不吉利的。”
她闪开了手。他垂下头,看看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走了。
下了楼,刚走出门道,他又急急地折回来了。等他再回到刚才那个位置,她已经进去了。李然举起手,不是去敲门,只是滑过刚才她靠过的一截墙壁。在昏暗的楼梯灯映照下,他手心里有一点极耀眼的光,是那枚戒指。他一直以为她是洒脱的,他一直以为不管怎样她都会原谅他的。
那个时候,李然也年轻,他不相信自己会定不下来。
那个时候他是想定下来的,急切地想定下来,不然他不会忙着买戒指,如果那个时候他可以和蒙蒙结婚,他就结了。
可是从另一个方面说,也许是心虚,他就怕自己会定不下来。
第二天是个周六,早上八点多,方德明女士刚刚在阳台上打完太极拳,李然就来了。“哟,周蒙还没起来呢,我去叫她。”
李然拦住了:“别,阿姨,我也没什么事儿,让她睡吧。”
方阿姨也没有坚持:“那也行,我现在出去买点儿菜,等周蒙起来你一定让她把牛奶喝了。”李然应着,方阿姨又亲切地嘱咐他中午留下来吃饭,李然没吭声,心里不是滋味。等方阿姨走了,李然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烟,刚想点,又停住了。他把烟放回兜里,望了望紧闭着的房门,蒙蒙应该听到他来了吧?他不相信她真能睡那么死。
敲一下她的房门,过了一会儿,传来她的声音:“进来。”
她已经拥着被子坐起来了,头发一丝不乱,眼睛有点儿肿。
她,哭过了吗?
看到他,她万分委屈:“你不是走了吗?你……”
李然想说,是你让我走的。可是他说不出一个字来,完全丧失了语言功能。他走过去,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她,那种重回怀抱的感觉啊,是什么快乐也比不了的。他亲她的时候她抱怨了:“你没有刮胡子。”
然后,她看到他眼里的血丝。
“你怎么了?”她摸摸他的脸,“你从哪里来?你睡觉了吗?”
他凝视她,许久,移开了视线,说了一句:“你都不要我了,我还睡得着吗?”
“我没有,没有不要你。” 她哽咽着说。
“吻我一下。”他要求道。
她吻他,从来没有这样地细致温柔甜蜜地吻过他,可昨天她对他真狠啊,就算是他错了,她也不应该随便摘戒指。
他拉过她的手给她戴戒指。
“蒙蒙,答应我,不再摘下它。”
“不答应,你从来都不说一句软话,你都没有求过我。”
“原谅我原谅我,如果你不原谅我,我就……”
“你怎么样?”
“蒙蒙,你知道的,别逼我。”
“我不原谅你,我爱你。”
泪水一下子冲出了李然的眼眶,他掩饰地把脸藏进她的柔发里。
不错,他低估了她的敏感度,他同样低估了她对他爱的深度。
“蒙蒙,我一定会对你忠实的。”他拉过她戴着戒指的小手放到自己唇上:“相信我。”他一直要她相信他,而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办法再相信他了。可是,她爱他,因为爱他,她不忍怀疑他。怀疑李然就是怀疑她现在唯一拥有的爱情,周蒙没有这个勇气。
她听到自己对他说:“我相信。”
等李然跟周蒙手拉手地来到宿舍,小宗、张讯、李越三个已恭候多时了。李越看到李然就叫:“嘿,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四点的飞机,这都三点了,我的李然同志,你就一点儿不着急上火啊?”
小宗溜一眼周蒙手上的戒指,带笑不笑地说:“没事儿,来得及,拿行李吧,车在下面等着呢。”
张讯心思缜密,问李然:“机票你拿好没有?还有身份证。”
周蒙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呢,一阵风似的就被他们裹到了车上。
还好,他们赶到机场才三点半多点儿,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交机场清洁费、建设费等各种杂费,办登机手续,托运行李。一切办妥,李然看看表,三点五十。蒙蒙还在人群后面磨磨蹭蹭的,他知道,在他的朋友面前她不好意思跟他亲近。
李越推周蒙:“去啊,李然等着你呢。”
小宗拉张讯,说:“咱们退后,让他俩说说悄悄话。”
说什么呢,两个人想的都是,再过几分钟,眼前的这个人就见不到了。
“晚上,我到了西安就给你打电话。”李然先回西安探家,在西安待一天再直飞拉萨。“嗯。”
李然抚摸着她的脸:“好好吃饭长胖点儿,暑假我等你来拉萨。”
周蒙点头,显得很平静。
“你上飞机吧。”
“蒙蒙,”李然一脸拿不定主意的样子,“还生气吗?”
她摇头,催他:“上飞机吧,在飞机上睡会儿。”
李然很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跟小宗他们挥挥手,再转过头来看蒙蒙,她脸上的笑容淡淡的。想吻她,可是这会儿,她淡淡的笑容似乎把他们隔开了。她对他第一次有了这种隔膜,他感觉到了。李然多少是个敏感的人,他改行不是没道理的。
周蒙一直看着李然进了门,才转过身,满眼都是人群。说真的,她最不喜欢送行,送行不给人留一点儿余地,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
周蒙加入小宗他们一伙儿,向门口走去。小宗嚷嚷着要请大家吃饭,其他三个人都不起劲儿。“嗨,等一下。”
有人在身后冲他们喊,四个人都回过头——都没有想到,是李然。
李越第一个问:“你落什么了?”
“什么也没落,我想明天再走。”
李越跟小宗、张讯两个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小宗先反应过来:“那赶快把行李拿回来啊,还要改签明天的票。”
“得,我们去办吧。”李越说着话嗖地抽出李然手里的登机牌,还不忘嘲笑一句,“眼睛睁大点儿,别让人把蒙蒙拐跑了。”
隔着几步远,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忙碌的人群在他们身边涌来涌去……
两地书
李然走后的那次期末考试,周蒙遭到惨败,她居然有两门功课没有及格。要知道中文系的那点子功课,想考不及格都难。一门马克思主义原理还好说,政治课,不及格也不说明什么问题。可是周蒙的外国文学也没及格,这可太丢面子了,她在班里还是一向标榜只看外国名著不看中国名著的人呢。李然从拉萨打电话过来,周蒙在自己房间刚装的分机上懊恼地小声报告了这一噩耗。李然劝解她:“不及格补考就是了,我大学的时候高数也有一次没及格。”
“我从小到大还没有不及格过呢,这都怪你。”
李然知道她的意思,可是故意逗她:“怎么能怪我呢?你考试的时候我离你有四千多里呢。”
“就是这四千多里害的,你要是在我身边……”她没有说下去。
“蒙蒙,我也想你。”李然柔声说。
想与想大不一样呢,她这儿都茶饭不思了。不过,看在他最近天天打电话,表现还不错的份儿上,周蒙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那天在机场,她问:为什么明天走?他反问:你说呢?看她不说话,他叹气了:昨晚你那样子今天我怎么走得开,在你还恨我的时候?她申辩:我没有恨你。“蒙蒙,过来。”她过去了,他搂着她,克制不住地吻她:傻瓜,在我还没有吻你的时候,在我还没有对你说我爱你的时候,我怎么能走得开啊。她原谅他了。
李然刚到拉萨也有两天没吃饭,可不是因为相思,而是太兴奋了,他很久没有这样冲动了,进西藏的第一个七天里李然拍了四十多个胶卷,直到手软。这里的人眼神都跟内地不同,更不要说西藏特有的宗教氛围和高原地区洁净的深蓝天空。
拉萨让李然着迷,潜伏的冲突,缓重的节奏,麻木的痛苦,刹那的欢乐,尤其透过镜头看这座城市,它因为不堪世欲的搅扰而充满着诉说的欲望。李然不是诗人,但在一个定格之间,滑过他脑际的句子就像诗一样莫名其妙:“灵魂的鸟翅在这个城市低飞。”这个句子,后来由杜小彬做主,用到了李然第一本摄影集的扉页上。那些社会学家是有道理的: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就没有灵魂,因为不懂得敬畏。这么说吧,随便翻开西藏任何一个角落,都会让人肃然起敬。
很多男人不习惯跟自己心爱的女人谈论精神世界,跟蒙蒙在一起李然只有说不完的情话。他知道,她也不关心,无论是西藏还是他的摄影,她只是挂念着他脸上的皮肤别让青藏高原的紫外线晒红了,她宣称她不会要一个红脸膛的未婚夫。李然户外活动多,取景又不能戴墨镜,他只好戴一个藏民们常戴的那种宽檐礼帽。爱一个人其实是浅薄的,深刻而伟大的爱情只在备受挫折以后。
离春节还有半个月的样子,周从诫和周离从北京赶到江城。
一家子人总算又团聚了,尤其儿子能来,让方德明女士深感欣慰,虽然儿子在这边只待一个星期就得回北京陪媳妇过年去。
说到方德明女士和儿媳妇的关系,有这么一句话,如果婆媳关系能搞好,那么国共两党也早就握手言和了。多了两口人,又要过年了,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晚上四个人坐下来就是一桌麻将。周蒙在家里是戴戒指的,两只手一洗牌,那钻戒的光华直刺人眼。
她哥哥打趣道:“周蒙,结婚的时候你再跟李然要只更大更亮的,那我们打麻将就要戴墨镜了。”周蒙一听就要脱戒指。
母亲说周离:“好了,你就别激她了,这一只戒指一天到晚脱脱戴戴的,早晚要给她弄丢。”父亲立刻担心了:“周蒙,还是让你妈给你收起来吧,挺贵重的,又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弄丢了就不好了。”
周蒙挺不耐烦:“丢就丢了呗。”
母亲哼一声:“嘴硬,真丢了又要哭鼻子了。”
此时,电话铃响了,周离手长先接了,听了一声就对妹妹说:“你的。”周蒙赶紧往自己房间跑,进了房砰一声就把门关了。
周离这里先不放电话,含笑听着。
母亲也笑:“还不放下,你妹妹最怕人听她的电话,每次必定是鬼鬼祟祟的。”周离放下电话,正色问道: “妈,李然这人可靠吗?”
母亲沉吟道:“要说可靠当然没所里的书呆子那么可靠,不过他对你妹妹倒是一心一意的,临走不是还给她买了戒指吗?订婚也是他先提出来的。”
周从诫顺着夫人的口气说:“我看李然跟你妹妹挺般配,李然长得不错,一表人才。”周离自己长得也不错,他轻轻一笑:“我说的就是这个呀!”
只有女人懂得女人,也只有,男人懂得男人。
方德明女士和老周对视一眼,没说话。
一个星期后,周离回北京了,过年的年货办得差不多了,家里也静下来了,方德明女士才发现女儿不太对劲儿了。
她吃得太少了,而且只吃流食。冬天衣服穿得多看不太出来,她那张圆圆的娃娃脸又不显瘦,可捏一捏那小胳膊,名副其实是一把骨头了。跟她谈话,她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咽不下干的,看见荤的又恶心。什么时候开始的?问都不必问,李然走了就开始了。
把方德明女士气的,女儿这没出息劲儿都不知像谁,反正不像她。有一天李然当真跟她掰了,她还去寻死不成?也就是现在,要搁60年代自己念大学那会儿,老师马上组织同学大会小会地批判你,“小资情调,恋爱至上 ”,非把你批臭了不行。
女儿不吃你也没法儿硬往她嘴里塞,可又担心她营养不够,方德明女士万般无奈之下,带女儿到所里医务室吊葡萄糖。人家医生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说你也没病也没脱水吊什么葡萄糖啊,不想吃东西饿两天就想吃了。方德明女士总不好说自己女儿是害相思病所致吧,传出去还不笑死人了。好歹央求了半天,医生算给吊了一瓶葡萄糖,回到家,周蒙就说累了,倒床上就睡了。
老周劝夫人别着急,过两天,女儿自己想通了就好了。两天?李然都走了半个多月了,傻丫头还没想通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方德明女士往拉萨的西藏日报社给李然挂了三个电话,终于找到了他。李然听了很吃惊。方女士想,就是嘛,只要是正常人听了都会吃惊的。
李然不安地问:“阿姨,需要我回来一趟吗?”
阿姨镇静地回答:“先不用,周蒙还不让我告诉你呢,她现在睡觉,你晚上八点多打电话过来吧,跟她好好谈谈。”
当晚,李然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周蒙正躺在床上看小说。她的床头有一大捧黄色的康乃馨,还是李然走之前给她买的,已经谢了,可她不舍得扔掉。书桌上,有个小小的玻璃镜框,嵌了张李然大学时代的照片,背景是春天的花树,他的神情略带忧郁,人看起来比现在纯,发际衣角间自然地带出来那么一股书卷气。说来奇怪,她最喜欢李然略带忧郁的样子,就像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样子。她也喜欢他含笑的样子,可是不喜欢他笑出来,他一笑出来眉尖眼梢都显得花,好像有的女人脸上那种春意。
电话里,李然一提她不吃饭的事儿,周蒙矢口否认。
“我没有呀,没有不吃饭,只是不想吃干饭。”
“老喝稀饭营养怎么够呢?你妈妈还跟我说,稀饭你一天也才喝两小碗,鸡蛋牛奶都不肯吃。你这样身体会垮掉的。”
“我觉得挺好呀,神清气爽,飘飘欲仙。”
李然给她气笑了,可是问题还要解决。
“蒙蒙,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这是厌食症的前兆,你不是说过,那个唱歌的卡朋特就是得厌食症死的?”
“ 我才不会,你放心好了。”
“放心?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李然不由得提高了声调,顿了顿,声音平静了,“我还是回来吧。”
“你别回来。”她急急地说,也顿住了,“你回来,也还是要走的。”
“想我?”
长久的,长久的没有回音。
他知道她又哭了,眼前浮现出她正侧着头匆匆地用衣袖抹眼泪,她这样当然让他很难受。“蒙蒙?”
“没事的,我会好的,慢慢的我会习惯的。”反过来,是她这样安慰他。她是任性的,她也是忍耐的,有时候,李然也说不清自己是更爱她的任性,还是更爱她的忍耐。“蒙蒙,我今天晚上就给你写信。”
“我也会给你写的。”
“好好吃饭,求你了。”
“我会的。”
“我爱你。”
“我知道。”
第二天早上,周蒙肿着眼睛吃了一小碗鸡汤面。母亲看着她心想:不服不行呀,父母说十句顶不上李然说一句。
到过年那几天,除了不吃肉,周蒙基本上恢复了正常饮食。
90年代初人情尚暖,街上来来往往都是拜年的人群。到周蒙家来拜年的所里同事也不少,她父母也有选择的去回拜几家。
即使是过年,周蒙也没有到同学家串门的习惯,这是方德明女士的家教。女孩子东家串西家串的只会学着搬嘴弄舌,她同样不欢迎女儿带同学到家里来。为了这个,周蒙小时候特别羡慕邻居小姐姐有个当工人的妈妈,人家的妈妈就喜欢招待小朋友,人家的妈妈就给女儿梳辫子,还扎蝴蝶结,而自己从小都是清汤挂面的短发,恨死了。很小很小,周蒙就知道自己妈妈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没有人情味,她和哥哥连小名都没有的,妈妈对他们一贯像对大人,叫起来都是一本正经的“周离”、“周蒙”。
可是,等周蒙有了自己的儿子,公婆一家人都叫他小名“东东”,只有周蒙习惯叫儿子大名“潘登”。她跟儿子说话就当他大人一样,慢声慢语有商有量,有时候跟儿子这么说着话,周蒙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不在了,她都不知道女儿长大了是这么像她,也不知道女儿是这么怀念她。
又开学了。
周蒙一个人遮遮掩掩做贼似的跑到系办公室参加补考,补考的人也有几个,不过女生,可就她一个。真快,眼看大三过去一半了。这学期因为李然走了,她妈妈又同意她搬回宿舍住了,可是周蒙在宿舍的时间反而更少了。大一大二的时候周蒙是非常排斥回家过夜的,那时向往独立生活,觉得大学校园里一切都新鲜,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人。
现在不同了,家里到底舒服,人她也已经遇到了。
虽然周蒙心里明白,她明白——李然不是她的良配,可是,她放不下他,就像云放不下风,路放不下脚步。也不能说爱情就怎么让周蒙失意,只是像这初春的细雨,缠绵得让她惆怅。她已经接到李然从西藏写给她的第二封信,抬头都是“亲爱的蒙蒙”,署名是“你的然”。没有受过文字训练的人行文难免啰嗦,不过在周蒙看来,此信无一字无来历。
李然现在就盼着她暑假去西藏,他在信里写道:“蒙蒙,你一定会喜欢西藏的,我们可以去草场骑马,拉萨有各种漂亮的银首饰卖,还有印度的丝绸,我保证你看了会爱不释手。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你现在身体到底怎样了?吃饭正常吗?头还疼吗?蒙蒙,你一定要明白,如果你的身体不好,以后我们会损失许多乐趣的(他在乐趣下面还特意加了横线)。蒙蒙,就算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把你的身体当作头等大事去抓。要去的地方还多着呢,答应我,你会陪着我的,你会在我的身边。”
为了培养她对西藏的感情,李然在信里夹了不少他在西藏拍的照片。比起李然以前的那些“杰作”,周蒙更喜欢现在这些。特别是其中一张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头微微向前伸着,晨风吹散了几绺油滋滋的头发,脏兮兮的皮袍子跟身体像是独立的,太阳尚在地平线上,透出的一缕光线吸引了女人的目光,神情呆滞,无怨无尤。
相对而言,周蒙写给李然的情书更像散文诗。一开始李然都不太适应,她们学中文的女孩子就是这样表达感情的?文绉绉的不说,也太含蓄了,她的信含蓄到连抬头署名都会没有。偶尔,她会在信尾落两个小字“你的”,还好像不想让他看见似的,李然不懂,他们都已经是未婚夫妻了,蒙蒙还有什么难为情的?平常她又不是这样羞涩的。
是不是难为情呢?周蒙自己也说不清楚,可是要她写“你的蒙蒙”之类的,她真是写不来。李然这么写,她也喜欢的,可心里多少有一点不以为然,谁也不可能是谁的。情热的时候她也会这样说,落到文字上,那又是另一回事。
李然结婚以后,1995年左右,从一个陌生人那里他意外地得到她的消息。回到家,从箱子里翻出她给他的旧信,这一次,他体会到的不再是她的含蓄,而是她对他的深情。
……我觉得,西藏你还是去对了,我很高兴不曾阻拦过你。李然,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再回到江城吧? “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镜头说话的,两年之后你又会去哪里呢?可是,亲爱的,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路人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没有你的世界也并不寂寞。如果能在无人的路上散步,无思无念,沉入一种静谧,让时光从肩头缓缓流过,那也并不寂寞。
有路灯打开了夜的黑衣,照绿了一枝残叶,那一角就像一个脆薄的梦,经不起一碰也经不起一想,像爱情。在无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头间看到了。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看着她的信,他潸然泪下。
爱上她,是在初相遇;理解她,是在多年以后。
杜小彬于同年3月从北京飞到拉萨,在北京,在鲁迅文学院,她伤透了王勃那颗热情洋溢的诗人的心。小宗很快向李然通报了杜小彬的最新动向,杜小彬现在拉萨附近的一所牧区小学当老师,这还是小宗通过江城市教委的一个援藏干部给她安排的。
小宗万分体贴地说:“我这不是怕她又去麻烦你吗?能安排的我就尽量给她安排了。”李然没好气:“等她待踏实了,还不是来找我的麻烦?”
“哎,我说你也别自我感觉太好,人家杜小彬说了,是冲着创作去的。我听说,她那个男朋友王勃还在给她运动明年上鲁迅文学院的推荐名额呢。弄得师大好不被动,既不好提她那段前科——她死不承认嘛,档案里写的是犯过生活错误——又无法解释这么个富于创作才华的学生为什么要自动退学,难道还是师大压制她的创作才华了?你不知道,现在都有人把杜小彬的小说跟萧红比了,萧红晓得吧?那是受到鲁迅先生特别赏识的女作家,十七八岁就跟人生下私孩子的,跟咱们杜小彬有一拼。”
“行了行了,这是长途。”
“没事儿,我们外贸单位国际长途随便打。”小宗已经进了外贸公司,“下个月,我就去周游东南亚。9月去前苏联。”说完小宗自己先美滋滋地埋怨上了: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都是经济不发达国家。”
李然本来下过决心再见到杜小彬不跟她讲话。人家真要来找,一句话不讲也不太可能吧,尽量冷淡就是了。暗示她自己已经订婚了之类的,做了一些设想,准备了一些应对。可人家杜小彬一直没来找他的麻烦。这倒让李然不由得挂念起来了。
7月来临,周蒙考试没有考到一半就发了高烧,因为体质太弱,高烧过后低烧不退,方德明女士陪女儿在医院整吊了一星期点滴才完全退了烧。方女士从来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心疼儿女的传统妈妈,她就在病床旁边,严厉地批评了女儿错误的恋爱观:“女孩子嘛,第一要自强自尊自爱,谈恋爱也不能这么谈昏了头似的,你自己没有好身体没有事业,谁还能迁就你一辈子?你看你妈这么多年,靠过你爸爸什么?你和你哥哥都是我一个人带大的,我还不是和你爸爸一样评了教授一样出了国?你自己不强,就老想着依赖别人。”
“我没有。”周蒙微弱地抗议。
“还没有?李然几天不来电话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不是妈妈要批评你,周蒙,尤其在感情上你不能那么依赖李然,就是以后你们结了婚,你自己也要有主心骨。”
一席话说得周蒙讪讪的。她自己也不是没有一点觉悟,尤其是这次生病,她倒想通了。通也不是全通,倦了是真的。
她爱他爱得疲倦了,好像春到深处不见了。
李然从藏南出差回来知道蒙蒙大病一场,万分心疼,他不敢提让她暑假来西藏的事儿。从藏南回到拉萨,李然也蔫儿了一阵子,他倒没有生病,也可以说是一种病吧,这半年他是拍狠了拍伤了,弄得自己现在对着镜头没感觉了。发倒是发了不少,基本上横扫了国内的专业摄影杂志,其中一组“朝圣者”甚至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选中了,让李然有一种职业上的满足。
李然其实不算野心勃勃,他知道他不能跟小宗李越比,他甚至都不能跟刘漪比。刚毕业的时候李然不懂,甚至一年前他都不懂,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起点是多么重要,背景是多么重要。他是不会再回江城了,也不会留在西藏,当他的许多同学已经开始安家立业了,李然看到自己的未来还是一个未知数。除了在圈内逐渐建立起来的名声,除了一套昂贵的镜头,他和三年前大学刚毕业一样,一无所有。
而名声又是不太可靠的,在他们这个圈子,几个月不出新东西,就会被遗忘。他不能跟蒙蒙讲这些,她不懂,她一辈子都不会懂。
李然在西藏日报社的宿舍是一个人独住,同事里汉人占一半,内地援藏的又占一半的一半。李然来的时间不长,跑在外头的时间又居多,同事里他只跟小梁交情深一点儿。小梁是北京的,人是顶热心的一个人,就是有点儿无事忙。他刚从人大历史系毕业,什么都不会,就给发到摄影室来了。西藏日报社的单身宿舍当时还是平房,像西藏大多数民居一样,外面再怎么阳光灿烂,屋里永远是夜幕降临。说到拉萨的夜生活,在90年代初还是比较沉闷的,街上很早就黑灯瞎火了,娱乐场所还是以电影院为主。拉萨的电力不足,路灯经常忽明忽暗。由于无聊,李然买了个18吋的彩电搁在宿舍看,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在这样的夜晚他比较想发泄一下。这个暑假,蒙蒙如果真的来了,李然是不会再犹豫的,再说,作为未婚夫,他也有这个权利吧?
临来西藏前,他跟蒙蒙两个逛商场,她走到女装内衣部停住了,让他在外面等她。李然看她左挑右拣的,又跟导购小姐咨询了半天。因为是女装内衣部,挂的都是些丁零当啷的,李然不好意思看,就到旁边的电器部看摄影器材。过了一会儿,蒙蒙拎个小纸袋来找他了。
“买好了?”李然看到纸袋里是四个白色蕾丝文胸,内衣,她只穿白色的。“第一次买这东西,以前都是我妈给我买,我现在才搞清自己的尺寸。”
“你是什么尺寸?”
她看看他,神情古怪:“好像比以前大了一号。”
李然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可是在那一刹那,他特别动心,她身体因他而起的细微变化。为了这个,他可以原谅她一千次,他甚至可以原谅她可能有的对他的背叛,只要她愿意回到他的身边。他就没有想过,如果是他背叛她呢?
是不敢想还是他已经和自己达成了默契,迟早有一天他会背叛她的。
周蒙的这个暑假堪称悠游自在,她终于享受了独自在家的乐趣。她妈妈去北京了,探亲带开会,待了一个多月。李然最初听到这消息直叹气,说:“我要在江城就好了。”他转而兴奋起来:“蒙蒙,你来拉萨吧,我让小宗给你订机票。”
“可是我怕坐飞机,还有我怕到了西藏会缺氧,而且我的身体……”
李然打断她:“蒙蒙,我知道,我只是说说。”
她就真的以为他只是说说。
当周蒙对男女私情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以后,她最后悔的不是放李然去了西藏,而是那个暑假,她自己没有去西藏。
如果她去了,即使结局还是分手,她都不会那样惋惜。
杜小彬要到这年的10月才第一次在拉萨见到李然。
杜小彬已经从牧区小学出来了,她现在是西藏一家出版社的合同制编辑。同时,杜小彬在全国范围内的文学刊物上已有十数个中短篇小说问世,杜小彬认为她成功的重要标志还不是评论家们对她的普遍赞扬,而是已有刊物向她认真约稿了。
杜小彬见到李然是在一个藏族画家的家里,类似文化沙龙的那么一个场合,喝酥油茶,也喝咖啡,闲聊,也有人跳舞,非常的附庸风雅,来的都是拉萨文艺界人士,不乏漂亮姑娘。
李然是跟一个姑娘一块儿进来的,那姑娘“三长”,长颈长腿长胳膊,杜小彬由此估计她是跳藏族舞的。她长得比一般藏族姑娘漂亮,皮肤也白,其实上层藏族少女皮肤都又细又白。李然晒黑了一点儿,看着壮了一点儿,也许是吃牛羊肉的关系。姑娘挽着他的手臂,亲密度嘛很难讲,约摸在朋友和情人之间。屋子比较大,人也比较多,光线又不是很足,李然不是那种眼睛到处乱看的人,杜小彬想,他可能没有看到她。可是,如果他看到她了又装作没看到,那就有点儿意思了。
李然看到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就心虚起来,他是带了个姑娘来的,不过,就算吃醋也轮不到她杜小彬啊。唯一的解释是,明明是杜小彬,可是,李然满心里想的是蒙蒙,坐在角落里的那个女孩儿应该是他的蒙蒙,蒙蒙就是那样看他的。
只有你深爱一个人你才会那样看他。
等李然用眼角的余光再向那个角落瞟过去,杜小彬已经人去无影踪。
当晚,李然回到报社就给周蒙打电话。听到她那睡意矇昽的声音,李然才看了下表,已经十二点多了。“蒙蒙,是我。”
“李然?你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把我妈吵醒就麻烦了,她这两天身体不好正闹脾气呢。”他默然。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温柔地说,“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静了片刻。
“李然,你还爱我吗?像以前一样爱我吗?”
“蒙蒙,我永远爱你。”
“爱我?我都看不到你。”
“我也看不到你,胖一点没有?头发留多长了?拍张照片寄给我。知道吗?”
“还要拍照片?太麻烦了。”
蒙蒙完全不担心他似的,真是小糊涂虫,当年,即使是刘漪,隔几个月还要寄几张生活照给他呢!一个不切实际的人,连恋爱的方式都不切实际。
两天之后,日近傍晚,杜小彬一个人到西藏日报社的单身宿舍来找李然。李然也是刚回来,基本上他前脚进宿舍,杜小彬后脚就到了。
这次,李然注意到杜小彬外貌上的变化,她的新鼻子线条很漂亮,而且,由于鼻子的隆起,整个脸给人一种长开了的感觉。
现在的杜小彬,有那么几分,黑里俏。
“嗨,杜小彬,你的鼻子,没问题吧?”
这亲切又带着好奇的一问,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冲淡了空气中不自然的分子。“很结实,就是天一冷,鼻头就红。”
杜小彬一进门就看到迎着门的书桌上立着个像框,当然喽,是周蒙的玉照。是年来传奇般的得意还是见了些世面?杜小彬的神色间少了一份拘谨,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她在床沿上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
“宗老师跟我提起过,他说你跟周蒙订婚了。”先发制人,是聪明的。
李然在给杜小彬冲茶,按快门的手是很稳的,开水一条直线下去,一杯茶登时满满的。“是,等她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李然口气熟络地说,“你呢,小说写得怎么样?”
“我写的小说你没看过吧?”
“我很少看小说。”到现在为止,李然自我感觉表现还是可以的,平静自然,保持距离,不纠缠细节。“你吃饭了吗?”杜小彬看着屋角的电饭锅问。
“吃过了。”李然并没有吃过,他也不问杜小彬吃过没有。
她的目光平平地逼过来,李然又感到了那种久违的紧张。
“看电视?”他问。
杜小彬点点头。
看完两集热门电视剧是九点多,杜小彬还是一动不动,李然站起来——送客的意思。杜小彬现在工作的那家出版社就在市政府旁边,离这儿不过两站多路。
杜小彬抬起头,李然没话找话。
“再喝点儿水?”
她摇头。
“那我送你回去吧。”
“李然。”她突兀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直落下去,“你愿意——跟我睡觉吗?”在以后无数次的追想中,李然都回忆不起来,他到底是怎样伸出手去的,就像一段被剪掉的电影胶片,下一个场景直接过渡到——他跟杜小彬已经抱在一起了。
深夜。在即将进入的一刻,李然踌躇了。杜小彬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他,问道:“你不是,嫌我脏吧?”
式微
事后,掠过李然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大错铸成,而是,终于发生了。他确实是有思想准备的,但不是和杜小彬,而是和那个长腿的卓玛。事实上,他差一点儿就已经跟卓玛睡过了。卓玛姓陆,混血儿,母亲是藏族人,父亲是汉人。一般的规律是,甜美的女孩儿不会太高,高个儿的女孩儿不够甜美,而卓玛是个又高又甜美的女孩儿,这非常难得。
可是杜小彬,他没有想过。
真的没想过?李然又不敢确定了。
女孩子有杜小彬那样的历史,对于男人,就意味着可能性。
“咕”的一声响,杜小彬在李然的臂弯里瞥了他一眼,声音是从他的胃部发出的。“你不是吃过了吗?”
“明天我们去吃拉萨最好的上海菜。”
至少在一开始,性关系总是成为男女关系的润滑剂,李然没有解释,他的态度却两样了。又是“咕”的一声响,这次是杜小彬,两个人都撑不住,笑了。
杜小彬说我煮点儿方便面吧,你这儿不是有电饭锅吗?她的态度相当随便,说着就起来穿衣服,李然挡了一下。
“小彬。”
“我知道,你会和周蒙结婚。”杜小彬回过头来,目光平平的,“这跟我没关系。”这当儿,李然又闻到了杜小彬的标志香型,如果这真的是香奈儿5号,它是比较浓郁的。“你要是非觉得过意不去,可以给我钱。”
李然眼睛瞪着她,心里泄气,他到底输给了杜小彬,也输给了自己。
“别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
“那你教我摄影。”
李然并不认为杜小彬是认真的,不少女孩子学时髦玩摄影,女孩子构图感可能不错,但她们通常没有摆弄器械的耐心。
但杜小彬是认真的,在她看来,多学一项本事就多一条生存之道,人得靠自己。杜小彬常常让李然想起自己念小学的时候,班里当小组长的那种小女生,坐姿端正,嘴角抿得紧紧的,挺不惹眼,可挺有主意。
蒙蒙不同,蒙蒙是害羞的,懒洋洋的小公主。
现在想起她,比四千多里路还要遥远。
杜小彬自己也没有料到李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跟她上了床。早上,在她半睡半醒之中他又要了她一次,持续时间比昨晚长多了。
他不是特别激烈的,最初,甚至是缓慢的,可是最美的正是这一段,令人窒息的肉感。汗从身体的接缝处蒸出来,眼睛起了雾,近乎尖锐的,嘴唇。
他是这样地折磨着她又不让她叫出来,比身体缠绕得更紧的是彼此的舌头。那不是性,那是兽性。
跟周蒙他不能这样吧?
“求你,别放开我。”
他就真的没有放开她。
10月22日是李然生日。
当晚,李然在办公室等最后一班特快邮件,终于给他等到了蒙蒙寄来的贺卡。贺卡是有生日歌的那种,还是没有照片,代替她照片的是她的铅笔自画像。蒙蒙能画几笔,小时候她在少年宫学过国画。她画了一棵柳树,柳树前头是一个圆眼睛的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儿,浅浅几笔,惟妙惟肖。
画像右下角有一行小字:“良人良人,归期是何期?”
她娇憨的样子就在眼前,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李然抓起话筒,拨了两个号,就又放下了,他还能跟蒙蒙说什么呢?在他跟别的女人上床以后。上床是简单的,频频上床就不那么简单了。没想到杜小彬在床上会那么风情,也没想到她的身体会那么刺激他。杜小彬可以算“内秀”,身上的皮肤比脸上细腻,呈现出一种漂亮的蜜色。上床后,不需要太多戏前铺垫,比大多数女性容易兴奋。单从职业角度看,杜小彬做妓女不是没有本钱的,李然不禁这么想,她或者可以胜任愉快。
李然以前从不曾在同一时期跟两个女人上床,那未免太荒唐了。但是现在,他有一种崩溃感。前天,他第一次跟卓玛上床,潜意识里他也许是想证明不是杜小彬特别有魅力,而是自己很久没碰过女人了。他确实证明了这一点,卓玛一样可以刺激他。可是证明的结果并没能让他平静下来,不再是怀疑杜小彬的魅力,他开始怀疑自己了。
他竟然是个荒唐的男人吗?李然还真受不了这个。
——铃声骤然响起,李然拿起话筒,他以为是蒙蒙。
话筒里传来杜小彬的声音,李然听了一会儿,无声无息地挂了电话。杜小彬最近常给他打电话,她算是缠上他了。
10月底的西藏已经很冷了,晚上又起了风,刮得玻璃窗一阵阵儿乱摇。
李然坐在空寂无人的办公室里,整个办公室只有他头顶上的一管日光灯亮着,显得格外冷清。他穿着大衣,大衣外面挂着条烟灰色的围巾,围巾两头装饰着两条赭红色的细横杠,同样赭红色的流苏长长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杜小彬哗地推门进来了。
这么冷的大风天,她也没戴个围巾帽子,两腮吹得绯红。
“小彬。”李然迎了上去,很自然地摘下自己的围巾,刚要给她围上去,他举着的手又垂下去了。他不能忘记,围巾,是蒙蒙给他织的。
李然这时候脸上的表情,正像一个犯了错被老师罚站的小男孩。
杜小彬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这天晚上他还是跟她睡了,但是没碰她,没在实质意义上碰她。
早上,杜小彬醒过来的时候,李然已经不在了。
枕头靠外的一角压着个信封,捏捏信封,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打开来,100元的老头票,有二十张。怎么说呢?如果按他们做爱的次数来计算,他对她还不算顶大方的。杜小彬缺钱。一个女孩子,没有好家世、好背景、好相貌,还想过份好日子,她就注定一辈子缺钱花。可是她不会这么拿李然的钱,不是这么个方式,也不是这么个时候。
手里掂着钱,杜小彬并没有受到侮辱的感觉,虽然李然大可以做得有人情味一点儿,比如给她买件衣服什么的。前两天,杜小彬在拉萨第一百货大楼看中的一件紫红色皮大衣还不止这个数呢。别说杜小彬不懂得爱情,问题在于,像她这样遭际奇突的女子,爱情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儿。不是风花雪月的一件事儿。
第一次从男人那里拿到钱,那个男人也是这样,在她睡醒之前离开,把钱压在枕下,只是没有信封。那是500 块钱,她不到十七岁,还管那个男人叫叔叔。
杜小彬是在路边的小饭店里碰到这位叔叔的,在她离家出走的路上。杜小彬不敢轻易地和陌生人打招呼,但是,这位倪叔叔看起来非常面善,他是个卡车司机。
是她自己要跟着倪叔叔的车走的,她觉得他是个好人,他帮她付了饭费,还要给她买火车票让她回家。杜小彬不想回家,她就指望着碰到像倪叔叔这样的好人,能给她找个工作。他是司机,在她长大的那个小镇上,司机是很有办法的一种人。
倪叔叔皱着眉头说:“姑娘,工作不好找哇,太苦你也干不了,听叔叔的话,你还是回家好好读书吧。”可是,他还是让她上了他的大卡车。一路上她跟倪叔叔聊得很开心。倪叔叔是山西人,有个儿子,老婆是小学教师。听说杜小彬要去西藏找亲妈,倪叔叔表示了同情,还给她出了不少主意。他一直夸杜小彬是个会说话的聪明姑娘,有她在旁边,开车都不困了。杜小彬说那我总陪着您开车吧。倪叔叔看她一眼说好啊。
1月的冬天,昼短。他们一路向西开,红彤彤的落日就在车子正前方跌到地平线下头去了。从车窗往公路两边看,黑极了,夜,是兜头兜脑直罩下来的,这是乡村才有的,彻底的深不见底的黑夜,偶尔能听到远远的一两声狗吠。
汽车停下来的时候杜小彬醒了,她听到倪叔叔说:“看你困得这样,就在这儿睡一觉吧。”
杜小彬记得自己跌跌撞撞的就知道跟在倪叔叔后头走。大概是路边一个私人开的小旅店,弯曲回绕的好几个院儿,她恍惚听到他们说只有一个房间了,也没在意。能有张床睡就不错了,她好多天没沾过床了。进了房,她一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把她弄醒的,她睁开眼睛,黑暗中,看到倪叔叔靠近她的那张宽脸。他想干什么,她是明白的,可她怎么跟他翻脸呢。她还是为他设想的,他是个好人,如果现在她翻脸了,他肯定会觉得难堪吧?
杜小彬没有忘记问一句:“你能给我找工作吗?”
他“嗯”了一声。
并没有觉得怎么疼痛,让她受不了的是他身上强烈的味道。
完事后,她几乎立刻睡着了,矇眬中老感觉有人在轻轻擦拭她的身体。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第二次这个人一上来就答应帮她找工作,还说要娶她,可杜小彬不相信他,他是个做生意的广西人,北海的,二十多岁。
等上了床,这个广西人气坏了,因为杜小彬身上正来红,他最多只能摸几把。杜小彬留了个心眼,等广西人睡着了,她把自己的衣服整整齐齐地穿好了才睡下。天蒙蒙亮的时候,杜小彬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昨晚就记清了灯绳的位置,这时候一个跃起,抬手先把灯拉亮了。刚走到门边的广西人吓了一跳。
“你去哪儿?你不是要带我回家吗?”杜小彬堵在门口说。
“我去谈生意,马上,马上就回来。”
他慌了,天还没亮呢,他能去哪儿谈生意?
杜小彬哼了一声,说:“我陪你一块儿去吧,多个帮手。”
广西人直眨巴眼睛,他真矮,几乎跟她一般高。
杜小彬咬着牙说:“你想就这么走吗?咱们出去评评理去。”
他嘟嘟囔囔地给她钱,一张一张地抽。
生意人,终归是怕事。
这是杜小彬高中时代的最后一次离家出走,广西人走了的第二天,在三门峡水库火车站,杜小彬被公安局当盲流送回了她的户籍所在地枞阳镇。
杜小彬又离家出走过,杜小彬为什么要一次次离家出走呢?
为她远在西藏的生母?也可以这样说,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位生母,从文学角度看一定是有的。很简单,杜小彬出走是因为现实令她失望。是什么令一个少女失望呢?更简单,没有人爱她。至少,她认为,没有人爱她。
不过,当她真正年轻的时候,杜小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走。
她曾经以为是关于文学的一个梦想。
当然杜小彬是热爱文学的,一个小镇上长大的姑娘,相貌平平,不愉快的家庭生活,生性敏感还有点儿小才华。那么除了文学她还能爱什么呢?在80年代中期,台湾女作家三毛风靡大陆,三毛似乎以她的个人经历证明了流浪和文学之间的必然关系。
到第四次离家出走,杜小彬总算明白了两个事实:一,她要寻找的不是文学而是爱情;二,如果是为了寻找爱和温暖,在出走的路上你永远也找不到。
其实,不要说是出走的路上,在人生的路上,爱和温暖也是可遇不可求的。杜小彬把装着钱的信封压在周蒙像框的底下。她等了李然两天,等他的反应,他没有打电话更没有来找她。第三天一早,杜小彬给报社打电话,李然的同事小梁告诉她李然两天前就去普兰了,住哪儿?——大概是县委招待所吧。
杜小彬可不是周蒙,对杜小彬来说,爱情绝不意味着等待。
对杜小彬来说,爱一个人意味着完全交出自己,包括羞耻和尊严。
“别害怕,我不会赖上你的。”这是杜小彬在普兰见到李然说的第一句话,杜小彬不是没有幽默感的。不管她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李然还是松了口气。
落在杜小彬眼里,扎了根刺那么难受。
杜小彬勉强笑着说:“也许我不该来的,我听人家说我亲妈在普兰住过,我想看看这个地方。”李然更轻松了一点,说:“是吗?你知道她现在住哪儿吗?我可以帮你找找,新闻单位办这些事还比较方便。”
“我来晚了,听说她已经回内地了。其实,我也不一定非要找我亲妈,在西藏这半年多,我倒挺想念我那个养母的,小时候,我老怕她要死了。”
李然抽着烟,听着,不接话。
他们坐在普兰县委招待所的饭厅里,四周昏暗——在西藏,不论什么地方都脱不了这种昏暗的气氛。李然已经领教过杜小彬讲故事的本领,上次她给他讲的是牧区小学那些脏兮兮的藏族孩子们。不知道杜小彬自己知道不知道,在这样昏暗简陋的环境里听她娓娓道来,一个男人要爱上她不是件太困难的事。“我养母有慢性心脏病,兜里总揣着硝酸甘油,人又黄又瘦,可有个好名字,陈栀子,就是栀子花那个栀子。夏天,一大早,洁白的栀子花就开了,很香,香得让人头晕。从我记事起,陈栀子就是那么又黄又瘦的,可是听说,在二十多年前的枞阳镇,陈栀子人如其名,是枞阳镇的一枝花。因为长得美,虽然有病,追陈栀子的小伙子还是排长队。陈栀子后来嫁给了杜有康,我的养父。”
杜小彬停下来,一双弯弯的清水眼瞄呀瞄的来回打量李然。
李然问:“怎么了?怎么不说了?”
“李然,你也算长得好看的男人。”
李然尴尬地皱起眉头,还没听女孩子这么直截了当地夸过他的长相呢。
“不过,我就没有见过哪个男人比我养父长得更好看。不骗你,杜有康是我们枞阳镇远近闻名的美男子。我上小学那会儿,电视还很稀罕,有的乡下女人来镇上赶集,节目之一就是到镇一中看看讲课的杜老师,就像现在的人看明星一样。”
杜小彬眼睛瞄着李然,评价道:“李然,杜有康就像你,是个被女人宠坏了的男人。”
我是吗?李然在心里问自己。
像一切写小说的人,杜小彬自信读得懂人的心理,她点点头。
“我养父并不是坏男人,别看他在外面没断过女人,可他跟我养母两个恩爱着呢。他们是分床的,不过每隔两天,他总要在陈栀子床边坐坐,执手相对软语温存,活像个大情圣。”杜小彬口气调侃地说,“至于陈栀子,李然,你总知道,女人都是心软的,听不得一句两句好话。”
凭什么他就该知道了?李然反驳:“我不知道,我不是女人专家。”
“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女人都是心软的。”杜小彬眼里满是嘲笑的意味,“不过,有规律就有例外,我是个例外。我这个人心硬,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为你心碎。”
李然弹了弹烟灰,如果他没看错,杜小彬的眼角微微有点儿抽搐着,而且,她的逻辑根本错误,柔软的东西不易碎,硬的就相反。
计较起来,杜小彬的那颗心要碎也早碎了。
“我不担心。”
“我知道,你担心也只会担心周蒙。”杜小彬的眼角恢复了平静,“喂,不是嫉妒,只是有点儿好奇,真的有山盟海誓的爱情吗?”
杜小彬的潜台词是:你真的爱周蒙吗?
李然觉得他没有义务对杜小彬回答这个问题。
他沉默着,杜小彬可沉不住气了。
“我就不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爱情像小说,纯属虚构。我最讨厌看女作家写的爱情小说,虚构的虚构,好像——自慰。”
李然夸张地一笑,真是女作家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
女作家写爱情小说就是自慰,那看爱情小说呢?
蒙蒙是喜欢看爱情小说的,她推崇的,当然不是琼瑶,好像是个死了一两百年的英国女作家。而杜小彬,虽然是这样愤世嫉俗,虽然是这样侃侃而谈。
一个最基本的常识李然总还是知道的,女人说的和她想的,女人想的和她做的,刚好相反。就算杜小彬真的不相信爱情好了,女人对感情的态度从来是出了名的矛盾,即使不相信,并不代表她就不渴望拥有。
所以,杜小彬越这么说李然越觉得前景不妙,还说不会赖上他呢,当他是三岁小孩吗?可是,听一个女孩子这么曲折地表达她的爱意,到底让人觉得与众不同。她,目光闪烁,亮若星辰。
“看到那个小女孩儿吗?”杜小彬探过身子,轻声问道。
杜小彬指的是招待所饭厅里个儿最小的一个女服务员,模样怪伶俐的,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她的工作大概是服务员里最脏最累的,收碗筷抹桌子拖地。晚上八点多了,饭厅里也没几桌客人了,别的女服务员都在嗑瓜子聊天,只有那个小女孩提着水桶,低着头,来回地拖着油腻腻的水泥地。“我小时候就那样,我养母爱干净,每天都让我把家里的地拖一遍。八岁我就会做饭,十岁洗一家三口的衣服,还得把自己收拾整洁了,按我养父杜有康的话讲,女孩子得有个女孩子样。”杜小彬表情乖张地一笑,“可怜,是吧?我那时老想着,什么时候我才长大呢?长大了就可以离开家了。直到现在,我一听到人家说什么无忧无虑的童年就想笑。”
杜小彬满意地看着李然的反应,她知道,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也不是没有好时候,陈栀子是镇一中图书馆唯一的管理员,书很多她又不能累着,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从上小学一年级,放了学我就去图书馆帮她理书,一边理一边看,一开始看图画书然后是字书。陈栀子别的没给过我,她就给了我书。我记得看了《雾都孤儿》,就老想着等哪天我亲妈把我找回去,我可以有自己的整洁的房间,从此再也不用干活儿了。”
——“李然,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吗?”
“你不是说过吗?你要去西藏,找亲生母亲。”
“也是也不是,直接原因其实是我的养母。我上高中以后,陈栀子的身体越来越差,有一个月接连晕倒三次,次次送医院急救。我当时挺害怕的,从小我就照顾她,我挺怕她死的,她要死了我还去照顾谁呢?”李然不由得握住了杜小彬的手,虽然他完全不能理解杜小彬对她养母的感情。如果她真是怕她的养母死,又为什么要出走,而不是留下来继续照顾她呢?
“我现在想,我是受不了养母随时会死的那种压力,我一走,就一了百了了,人总是很自然地要逃避痛苦。 ”这个解释也算合理,可是从杜小彬前面的叙述看,她对她的养母不应该有这么深的感情,骨肉才有的深情。李然觉得挺奇怪的。
杜小彬给他接了下去:“人就是这么奇怪,以前我唯一的生活目的就是要离开枞阳镇,离得越远越好。可是如今,人在西藏,远得不能再远了,我最想念的地方却是枞阳,以后,我会写写枞阳的故事,还有陈栀子。”— —“我太啰嗦了吧,跟你说了这么多。”
“写完了,拿给我看看。”李然温柔地说。
不是他一定会看,而是他一定会这么说。
从招待所饭厅到前院儿的正厅是个狭窄的走廊,隐约可以看到,两个人影走着走着重叠在一起。“李然,你不讨厌我吧?”
“小彬,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杜小彬在普兰待了四天,在这四天里她跟李然没有发生性关系。李然是跟他们报社的采访组一块儿来普兰的,人多嘴杂,客观环境不允许他们有任何越轨的行为,虽然像报社这种文化单位,在男女风化上一向持比较宽容的态度。
李然出去拍片子的时候杜小彬也跟着去。只要有一点儿闲工夫,李然就手把手地教她怎么使用照相机,怎么调焦距怎么换镜头。李然对同事们是这么介绍她的:她是跟他学摄影的徒弟,女徒弟。李然对她的态度?亲切严肃不苟言笑,就是一个师傅对徒弟的态度。除了她来的第一个晚上他对她有略为亲热的举动——抱了她两下。其他时候,李然装得可匀实了,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一次,他失态了。在街头的小店里,他买烟,她在旁边说要一包话梅。他翻开钱包拿钱,两个人的眼睛同时看到了,钱包向外的一侧夹着的一张周蒙的小照。李然的手僵在那里,他头上戴的是一顶藏民常戴的那种宽檐礼帽,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他都郁郁不乐。
在他们结婚以后,杜小彬什么都不怕,就最怕他这种郁郁不乐的样子,让人看了什么心思都没了。再后来,离婚,李然去了北京,她和咪咪留在昆明。李然一两年也未必会见咪咪一次,就好像忘了他有个女儿一样,咪咪过生日,不要讲生日礼物了,电话都不会有一个。
忘了?他会不记得咪咪生日?在离婚前,李然可是最疼咪咪的,咪咪一直跟爸爸比跟妈妈亲。做了几年的夫妻,小彬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她知道,他怕见女儿甚至怕听女儿的声音。她知道,他心里最挂念的不过是两个人,而这两个人他偏偏不能与之相守。
他因此选择了一种自我放逐的生活,也是最适合他的生活。
每一次的选择都是李然自己作出的,可是,她不相信他真的能忘记。
就是他忘了她也忘不了,她看见过他们,他和周蒙两个,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那道长长的缓坡上冲下来,周蒙一朵花似的坐在他怀里,他的嘴唇贴在她漆黑的头发上,也许并没有动,可是给人的感觉是轻轻摩擦着。她嫉恨,更懊悔看到他们。
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这个场景在回忆中变得越来越晃眼越来越刺目,杜小彬只愿意承认刺目的是他们身后的阳光,而不是他们年轻而不设防的爱情。
在杜小彬离开普兰的时候,心情是若有所失的,一开始她渴望征服李然的肉体,然后她渴望征服他的心灵。现在看来,不管是他的肉体还是他的心灵,速战速决都行不通,这将是一场持久战。杜小彬不知道,当她离开的时候,李然的心情也是复杂的,四天的朝夕相处,使他在某种程度上习惯了她在他的左右。李然也不愿意这么想,可他心里明白,在路上的不会是蒙蒙而是小彬。李然现在跟杜小彬在一起不紧张了,反正他再怎么提防,她还是让他防不胜防。比如这次,她一下追到普兰来。
但是李然仍然没有想到选择的问题,跟杜小彬,怎么可能呢?倒不是因为她不太光彩的过去,跟一个人合适不合适、在一起舒服不舒服,是由生活细节决定的,而不是思想品质大政方针。比如,他就不喜欢杜小彬涂红指甲,她那些廉价首饰,还有一点,当着男人的面化妆。蒙蒙,蒙蒙即使穿件白T恤破仔裤都显得清爽好看。
杜小彬招人喜欢的是她那股子伶俐劲儿,聪明,手巧,学东西快。
蒙蒙是不伶俐的,而且,因为他爱她,尤其地觉得她笨。你爱一个人是会觉得她笨的,事事都需要自己特别关照才行。
李然也看蒙蒙涂过一次指甲,应该是涂在手上的吧,可她涂得一桌子都是,很长时间才涂好一个小拇指甲,又立刻洗掉了,抱怨说又麻烦又不好看。蒙蒙也从不戴耳环,她没有扎耳朵眼,逛街的时候看到“无痛穿耳”的招牌她也跟他商量要不要去穿一个,有一次都交了钱她还是跑掉了,怕疼。杜小彬喜欢戴首饰,戒指项链耳环一样不落,唯一看得过去的只有一副珍珠耳环,黑珍珠,很适合她。李然不晓得,那副耳环是王勃送给杜小彬的。
杜小彬为什么人在拉萨却拖了半年才向李然发动总进攻?不仅为了她要有个准备期,也不仅为了她要吊吊李然的胃口,这半年,也是王勃追她追得最紧的半年。半年里王勃从北京两到拉萨,每次来回要坐一个星期的火车。还用再往下讲吗?能克服这样辛苦的旅程追到拉萨来,光靠精神恋爱是不够的。王勃也影影绰绰地听说杜小彬有过比较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什么性质他不清楚。不过,王勃还真不怵这个,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作风问题怎么了?诗人自有他新颖独到的见解:在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好女人,不错,可是在一个伟大的男人背后呢?——是传奇中的坏女人,拿破仑有约瑟芬,普希金还有个并不专情的夫人呢!报社采访组在普兰兵分两路,一路回拉萨,一路西行,李然选择了向西。他有这个经验,如果想把问题考虑清楚就需要继续走下去,走着走着你就想清楚了。
越向西行纬度越高氧气越稀薄,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高原哨所。
李然考虑的不仅仅是感情问题,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他的事业方向——是继续做一个报社的摄影记者,还是职业摄影人?摄影界的风气跟前两年又不一样了,职业摄影人越来越多,讲究技巧、凸显个性的作品逐渐领导了潮流方向。就在一个月前云南一家出版社跟李然联系过,请他担任一部新版云南风光摄影画册的主要摄影师,出画册是政府行为,预备向海外发行,拓展云南的海外旅游市场。这对李然来说是一个过渡的机会,报酬也相当不错,可是这画册一拍就是一年,蒙蒙怎么办?让她继续在江城等他吗?就算她愿意他也不愿意啊。由于恶劣的气候和同样恶劣的路况,李然一行人返回拉萨的时间比预定时间迟了一个多星期。回到报社,李然第一步还是交片子,然后是去办公室拿信。一个多月了,信堆了一桌子。同事小梁过来看到他说:“哟,李然,你可回来了,前两天有个女孩老打电话找你,一个劲儿问你去哪儿了?”李然很自然地想到是杜小彬。
小梁补了一句:“哎,不是平常那个。”
李然看了眼桌上的日历,问小梁:“今天几号来着?”
“过糊涂了吧你,双十二啊,12月12日。”
这下,李然知道是谁找他了,蒙蒙。糟糕的是,他忘了她的生日,她12月9号的生日。李然拿起电话就挂长途。
他有多长时间没给蒙蒙打电话了?从他生日以后。
第一次接通,她听到他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第二次他还没有说话,她又挂了;第三次,电话响了十几声她才接,她不说话,可是,他可以听到她轻微的喘息声。
“蒙蒙,跟我说句话,骂我一顿。”李然声音低了下去,“只要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她还是沉默,沉默得像远处白皑皑的雪山。李然想了想,机灵地转换了话题。“今天没去上课?”
“没有。”
他能够想像她脸上此刻沉静而美丽的神情。
“生气了?我坐了一个星期的汽车才回到拉萨,中途还出了一次车祸。”
“不说这个,行吗?”周蒙的口气是厌倦的。
“蒙蒙,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李然知道怎么解释也不可能让她马上消气了,那边,室主任已经盯了他好几眼,原则上,是不能用报社的长途线打私人电话的。
“晚上我有事儿要出去。”
“几点回来?”
她又不说话了。
“蒙蒙,别跟我赌气,隔得这么远别跟我赌气了。”
他这么求她她仍然不吭声,并且又挂了电话。
周蒙今天晚上确实有事儿。
今晚在校礼堂举行中文系两年一度的话剧汇演。他们90二班上演的剧目是《重逢》,剧本是戴妍和周蒙两个一起构思分段编写的。两位女编剧把时间推到1999年,世纪末,大学毕业五年之后,几个女生在母校,她们曾经住过的宿舍里再度难忘的一夜。
这是一个群戏,而话剧汇演规定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为了节约时间突出重点,两位女编剧把一个宿舍八个女生先砍掉三位,这三位不能重逢的原因分别是死亡、重病和远在加拿大。
戏剧冲突主要放在女一号赵雪(戴妍饰)身上,她正在闹离婚,回到母校,她大学时代的恋人又闻讯而至。就像五年前的一个夜晚一样,他在她的窗下又吹响了那段口琴曲《雪绒花》。何去何从?老同学们纷纷为赵雪出谋划策。
剧本的结尾五位二十七岁的女性达到了共识:“爱情是美丽的,可是爱情不是最重要的。”赵雪决心投身贫困山区的师资教育,不论是她的旧日情人还是她的现任丈夫都拒绝随之前往。闭幕曲是《红色娘子军》。
所有的,所有的这一切周蒙多想跟李然讲讲啊,可是他,不仅一个多月不给她打电话,连她的生日都忘记了,她跟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吗?
当晚,在校礼堂看着汇演,周蒙心里无时无刻不挂念着李然的电话。《重逢》排在倒数第二个上演,好不容易熬到《重逢》演完,不等宣布最后名次,周蒙拔腿就往家赶。
上最后一层楼梯的时候,周蒙听到她家门里传来的电话铃声,掏钥匙,钥匙又落在了漆黑的楼梯上。门那边,那电话铃只管催人命地响着。
同一时间,李然拿着话筒,焦急地等待着,都十一点了,蒙蒙怎么还没回来?她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是夸口,一直以来,他,他的电话对她就是最大的事儿。方阿姨也不在家,那也许蒙蒙是跟她母亲出去了。这么一想,李然才心安了一点儿。
这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大厅上空传来软绵绵的女声:“最后召集,飞往上海的138次航班十一时十分起飞,请旅客同志抓紧时间登机。”
李然放下电话。
周蒙手忙脚乱地拿起了电话,只听到“喀哒”一声,眼泪就急急地流了下来。第二天,是个阴天,不过下午四点多光景,四围就暗了下来。
一首悠扬婉转的小提琴协奏曲充满了整个空间,这是周蒙最近常听的舒曼的《梦幻曲》。她看过背景介绍,《梦幻曲》选自钢琴套曲《童年即景》。舒曼曾对他的夫人克拉拉说:“由于回忆起了你的童年时代,我在维也纳写下了这个作品。”
周蒙也在写,一张大白信纸,她只写了四个字:“李然,我想”,就写不下去了。她看了看电话,李然该来电话了吧,他不是跟她生气了吧?想想她又气起来,“啪”地把李然的像框倒扣在桌上。在一伸手间,她看到了自己手上美丽的戒指,戴熟了,它就像她身体的一部分,平常也不去注意了。一曲《梦幻曲》放完,周蒙来到客厅的音响前倒磁带,她想再听一遍。
“笃笃”的敲门声,周蒙转过身,才觉得房里太暗了点儿,她顺手拉亮客厅的灯,去开门。即使,门口现在站着个鬼,周蒙也不会这么惊奇。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鬼,是李然。
他的一只手臂撑着门框,黑色的风衣张了开来,头微微侧着,有点儿疲倦的样子。他身上没有一件行李,就好像一年前,他从对面的报社来看她,一抬腿就来到了她的面前。
看到她,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想念她。
傻孩子,她干吗那么怔怔地望着他?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
头发已经这样长了,纤细的腰肢,他一伸手就整个地握住了。
李然往前跨了一步,一边吻她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把身后的门推上了。
他抱她抱得那么紧,嘴唇怎么也不肯放开她的,她喘不过气来,用手扳着他的肩膀。“想我吗?蒙蒙,想我吗?想我吗?”他舍不得地放松了她,又一连串地问她。“想你,”她的黑眼睛,闪着梦一般的快乐的光彩,“ 想疯了!”
“我也是,想疯了。”
他拖着她,缓缓地倒在地板上。
窗外,夜色不紧不慢地逼了上来。
两个人拼命抢着说话。
“你妈呢?她什么时候回来?”
“你饿吗?渴吗?”
“是我先问的。”
“不,是我。”
“好,我不饿,也不渴,该你回答我了。”
“我妈去北京看病了。”
那就是说,今天晚上只有蒙蒙跟他两个人,李然脸上显出特别迟疑而温柔的神色,他的手不知不觉来到了她的胸前,低声问道:“生日呢?怎么过的?”
“跟别人一起过的。”她是逗他的,他却当真了。
“昨天晚上呢?也是跟别人出去了?我十一点给你打电话你还没回来。”他的手移到她的腰上,收紧了,脸色僵在那里。
是这样子的,自己有心病的人,也就信不过人。
“我回来了,我刚拿起电话,你就挂了。你还跟我急呢,”周蒙说着,生气了,“我都没有跟你急。我过生日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
李然放开手,坐回到沙发上。
即使是生气,蒙蒙也比他记忆中更迷人,也许是头发留长了的缘故,比较有女人味了。他错了,不是长头发,是过于漫长的等待。
客厅灯光的阴影斜斜地打在他的身上,他脸上的倦意更浓了。周蒙后悔了,你要是爱,就别埋怨。“怎么了?”她用膝盖碰碰他的手。
“蒙蒙,”他把她拉到自己的大腿上,“你真的觉得我不关心你了吗?”
“没有以前关心我,想想你多长时间没有给我打电话——告诉你吧,昨晚是我们中文系的话剧汇演,我们班出的剧是我跟戴妍一起编的。”
他放开她一点儿,抚着她的头发,愉快又懊恼地问:“电话里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气你嘛。”
“还气吗?”他吻她。
“气。我都等不及最后宣布名次,赶回家接你的电话,你还给挂了。”
“蒙蒙,公平点儿,我要赶飞机呀。不气了?”
其实,看到他,她已经消气了。
“给你看我跟戴妍写的剧本吧,所有的爱情戏都是我写的。”
“明天再看。”他现在只想跟她缠绵。
“不,现在就看,你看剧本,我做饭。”
“得了,你会做什么饭,还是我来吧。”
“我会的,反正热一热就好,中午阿姨来过。”她把他按在沙发上,从茶几下头抽出一打稿纸塞给他,“挺幼稚的,你别笑话我们。”
她刚要转身,他拽住了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手镯往她手上套。
手镯样子古老,银的,有点儿脏色,做工却华丽,丁零当啷地装饰着几颗绿莹莹的石头。“像古董。”
“卖给我的藏民说是以前尼泊尔王宫里的。”
“真的?”
“假的。”李然笑,“宝石倒是真的,我找人鉴定过,就是品级不高。”周蒙愣了一下,他的笑容,好轻佻的样子,看了让人难过。
“又不高兴了?不喜欢?”
“喜欢。”
不见他,吃不下饭;见了他,不用吃饭了。
她不吃饭,李然也习惯了,敏感体质的人受不得强烈刺激。蒙蒙说过,看到他会渴,但不感到饿。看到他为什么会口渴呢?一般来说,紧张才会使人口渴。
而且,蒙蒙喝起水来简直叫人怕,就像现在这样,李然只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一暖瓶的水很快就喝光了,想像不出她小小的身体里怎能容得下那么多的水。
“这里,怎么搞的?”她冰凉柔软得像水一样的手指抚着他额角被头发遮挡着的一处结着痂的伤口。“车翻了,剐了一下。”李然说得不在意,可她的眼里已经有了泪光。
“没事儿,已经好了。”李然赶紧岔开话题,生怕她会哭出来,“对了,你妈妈是什么病?严重吗?”
“颈椎纤维瘤,要开刀。”
“癌症?”
“是良性瘤,纤维瘤就是良性瘤,包了一层纤维,才不会扩散。扩散了就叫恶性瘤,俗称癌症。”周蒙说来头头是道。
李然直觉得歉意,他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妈身体不好吗,作切片确诊也是上个月的事儿,我又找不到你。”上个月,他在普兰,还有个杜小彬,紧随左右。
“明天我给你妈打个电话吧,她什么时候做手术?”
“还没定呢,可能是下个礼拜。”周蒙又叮嘱道,“你给我妈打电话可别说你在江城。”李然看着她,笑了:“我能那么傻吗?”
周蒙心里说:别笑别笑,什么都可以,就是别笑。
她疼得叫了出来,她一叫,李然也很紧张。
李然唯一的处女体验是跟刘漪,刘漪没有叫疼,但刘漪哭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没有流血。当时李然从头到尾都表示信任和理解的,并不是每一个处女都会流血,原因多种多样。其实李然还远远没有强行突破呢,他只不过碰了一下,蒙蒙就受不了了。平常她也是特别怕疼的。李然记得带她到医院检查身体,护士要在她手指肚上抽一点儿血,她都会怕得要命,又不敢看,又不放心,好玩极了。像这么怕疼的,在医学上叫作痛感阈值过低。
“怎么会这么疼啊?”
“越紧张越会疼。”
“你怎么知道?”
“书上看的。”上高中的时候,李然班上的男同学们曾经搜罗一切有关妇女生理卫生方面的书籍相互交流,基本上是当作黄色小说来看。
她小声地在他耳边嘀咕:“再试一次吧。”
李然是想的,不可能不想,已经这个状态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而且,他能感觉出,她已经湿润了。他的身体不再是那样斯文清秀,宽了一点儿也壮了一点儿,她的胳膊要很费劲儿才能在他的背上合拢,一定是在西藏吃牛羊肉的缘故。
隔着睡衣,她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热度,他的手,然后是他的舌头,敞开的,越来越敞开地,柔软地开放。
渐渐地,她不那么紧张了,他只是轻轻地摩擦她。
周蒙寻思,如果性交就是这么点到为止的话,那还是蛮享受的。
点到为止?李然控制不住了,他顶了一下。
她疼得直推他,这种疼是从来没有过的,绷紧拉伤撕扯地疼。
李然还没有进入呢,可是看她疼得那个样子,他也不敢再动了。
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疼的,她额上都是汗,都这么长时间了,李然不可能还满足于搂抱,何况今晚是那么难得。“你不高兴了吧?”
“没有。”
“可是戴妍说,如果上了床又不做,男的就会不高兴。”
有道理,不过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分析,就算是别的女孩,第一次他都会顾及她的感受,何况是蒙蒙。“你疼嘛,我怎么舍得……”他说着,紧紧地拥住了她,低声问道,“告诉我,是怎么个疼法?”她絮絮地跟他诉说着 ……
清晨,她在他怀里醒来。
看着他沉睡中的面容,周蒙只有一种清新恬静的幸福感,这种感觉,她再也没有过。不是不后悔的,昨天晚上忍一忍就好了,疼也不会疼死。
这么想着周蒙对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点兴趣。
李然在几间屋子里转来转去都没有找到蒙蒙的影子,一大早的,她去哪儿了?昨晚上光惦着上床了,倒没有注意,她书桌上他的像框是倒扣着的,一封信刚开了个头:“李然,我想……”他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他们不应该再分开了,当每个清晨醒来,他最想见到的人是谁?这还用问吗?蒙蒙。
周蒙刚掏出钥匙,李然就把门打开了。
“你去哪儿了?”
“买早点啊,你没吃过的,城隍庙新开了家苏州馆子,做的火腿烧卖,蟹黄汤包,干菜烧饼,绝了。你打开保温瓶尝尝,还热着呢,我打车回来的,一路上净碰上红灯,把我急坏了。”他克制地搂过她。
“下次,不许一声不响地一个人跑出去,知道吗?”
“谁让你老不醒的?再不去就买不到了。”
“你亲我一下我就会醒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亲你?可你不是睡美人啊,”她睨他一眼,“你是睡木头。”
“我就睡得那么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李然笑。
“也不是一点儿没有,”她打了一下他的手,“你乱摸来着。”
他的笑容更深了。
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她又喜欢他的笑了。
是个晴朗的冬日,光线恰到好处,李然从阳台到客厅一直追下来拍,一会儿就拍了一卷,周蒙都被他拍怕了,躲闪着,跑来跑去。
他抓住了她,她趴在他身上喘息。
周蒙嘴向着书桌上倒扣的相框努了努:“喏,我的生日是和这个人过的。”
他明白了:“一个人?戴妍她们呢?”
“没有你,”她摸他的脸,“再多的人也没有意思。”
她美丽而恍惚的样子让他禁不住地要吻她。
“蒙蒙,我可以陪你过完这个春节。”
“真的吗?真的吗?”她高兴地跳了起来,“他们给你放长假?”
“不是,他们一天假也没给我,我准备辞职了。”李然把去云南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李然是非常有把握蒙蒙会跟他去云南的。虽然她身体不好,憎恨旅行,可是,她爱他啊,不是吗?爱得差不多死去活来的了。而且,云南不比西藏,云南山清水秀四季如春。
“7月我再回来接你,我们到云南旅行结婚,你会喜欢云南的,我们至少可以在云南待半年。蒙蒙,说话呀! ”她说了,一只手指在那张写了四个字的信纸上画来画去。
“李然,昨天,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怎么也写不下去,我想……”
“想什么?想我,对不对?”他把她拉进怀里。
“不,我想,我们应该分手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李然皱起眉头。
“我说,我们该分手了。”
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力道是不重,她的半边脸也腾地涨红了。
李然的脸也涨红了:“永远不准你再说这两个字!”
李然不记得自己打过人,更不要说女人了,可是,他打了她,真的是气极了,她怎么可以提这两个字,在他不顾一切赶回来看她的时候?她怎么可以一提再提,她怎么可以这样冷静?
周蒙并不觉得委屈,不是委屈,是古怪的甜蜜,没有比这一刻她感受更深的了,他是舍不得她的,她一直不知道,他也会害怕失去她。
“你还戴着我的戒指呢。”他摇着她的胳膊,声音一下子失去了力量,“蒙蒙,你不爱我了?”
“我爱你,可是即使爱一个人,爱着爱着也会疲倦的。”她温柔地,像一个成年女人,比他年长的女人那样看着他。
“蒙蒙,不是疲倦,是因为我老不在你身边,你觉得陌生了,以后我们总在一起就好了,我去哪儿你也去哪儿。”
周蒙失笑,他说起话来怎么这样天真?
“我就一天到晚跟着你?我不用工作了吗?”
“你可以当我的摄影助手啊,也可以写写各地的风土人情,剧本你不是也写得挺好的?”李然心想,同样是中文系的,杜小彬都能当作家,蒙蒙就不能吗?
嗳,周蒙就是不能。
“写剧本是因为戴妍要当女主角,她逼着我跟她一块儿写,我知道自己没那个天分,也没那个毅力,更吃不了那份苦。”
“不写就不写,我挣的钱足够咱俩花的。蒙蒙,你会喜欢那种生活的,在不同的小店吃饭,每天看见不同的人物,云南有十几个少数民族。你爱吃水果,云南的水果……”
“李然,你会后悔的,你肯定会后悔。你想过吗?我根本不能坐长途汽车,你无法想像,我试过的,不仅是吐,我会手脚发凉心脏麻痹。”
“不坐长途车,我们坐火车。”
“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火车,就是坐火车我也会吐。李然,你怎么不明白呢?我不喜欢出门,我就喜欢在家待着。夏天的时候我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出过家里这扇大门。”
“蒙蒙,为了我,你就不肯作一点点儿改变?”
“你为什么不为我作一点儿改变?先是西藏再是云南,然后呢?又是哪儿?你想过我吗?”
“蒙蒙,我当然想过你,我所有的计划都没有离开过你,我们会安定下来的,北京、上海、广州,只要你喜欢,你不是喜欢上海吗?我会在上海给你买房子的,只要给我两年时间。”
“不管是两年四年,我都会等你的,像以前一样。”
她拉他的手,他急躁地甩开了。
“蒙蒙,我不要你等我,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如果我们结婚了就必须在一起,”他顿了一下,“夫妻是不能分居的。”
“我爸爸妈妈就是分居的,我妈还说夫妻分居有利于发展事业呢。”
李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蒙蒙,我们这么年轻怎么能分居呢?”
他话里的意思,她是明白的。
“你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你自己?”
他看着她,说得非常清楚:“我信不过我自己。”
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挥霍地洒了一地,周蒙只感到一阵阵地发冷。
“再打我一下。”
“蒙蒙。”
“李然,你打我,是舍不得我吗?”
今天早上是他给她梳的麻花辫,她梳麻花辫美极了,只是右半边脸微微红肿了起来,看着让人心痛。他的手掌轻轻掴过。
跟着的,是他有点干裂的嘴唇。
两个人从来没有抱得这样紧,也从来没有这样难过。
她说想睡一会儿,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总会这样要求。
这一觉照例睡得很长,李然从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她还没有醒。
她睡着了像个小猫。辫子打开了,头发又软又黑,皮肤雪白的,看惯了高原人那种暗褐色的皮肤,视觉上简直不适应。李然自己是更黑了,已经不习惯穿浅色的衣服,总觉着反差过大,蒙蒙抱怨他黑得像煤球。也没有那样黑,可是他喜欢听她抱怨。
他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想试试看她会不会醒来,她一下就醒了。
“醒了,睡美人。”
周蒙睁开眼先看到一大束黄色的康乃馨,心里虽然忧愁着,看着花也笑了。“今天,我想要红玫瑰。”
言外之意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如果是最后的,她就要最好的。李然是否听懂了呢?
他说:“我现在就去买。”
“不,明天。”
关于那个未完的话题,也留到明天吧,今天,两个人都没有勇气再继续下去。周蒙穿好衣服出来,客厅里一片黑,只有茶几上的蛋糕点着一圈小蜡烛。李然侧身坐着,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臂平放在沙发背上。
烛光昏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心里已经疼了起来。
他那样子是特别孤单的,属于男人的一种孤单。
以后,她试图忘掉他,但没有恨过他,恨不起来。回忆像老电影里的一个长镜头,镜头越拉越长,他孤单的身影越来越远。
他回过头,看到她,站了起来。
李然不仅买了花、生日蛋糕,还买了进口的超薄避孕套。
避孕套显示了李然的决心。
当你跟一个女孩说不通的时候,你需要先把她变成女人。
序幕开展得极好,在隐秘的床上李然一点儿也不怀疑,蒙蒙是爱他的。“我爱你”,两个人彼此都是这么说的,控制不住不说,赤裸的身体过度亲密、过度刺激。
李然果断地放弃了他穿着衣服做爱的老习惯。
“不要,像塑料似的。”
她真是太敏感了,他一碰她就知道不对。
“亲爱的,你会怀孕的啊。”
“不行,我受不了。”
谁说女人都是一样的?女人和女人大大的不同。
李然舍弃了避孕套,她沉静地让他一点点探入,可是,他进不去。她一定也是很疼的,虽然没有叫出来,喘气却又急又紧。
他一退,她才算松了口气,嘴唇里面都咬破了。
他吻她的嘴唇,尝到了一丝血的甜腥味。
“我不是有毛病吧?”她真的开始担心了。
“不会,可能是那层膜比较厚。”
哦,还有这么个说法?
“再试试。”她勇敢地建议。
他无法克制地亲吻她。
“宝贝,跟我走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甜蜜地回吻着。
他们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
李然觉得自己没有昨天精神集中,临阵发软,蒙蒙是没有叫疼,可是,她不叫他更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她疼到什么地步了。
后来,周蒙和潘多也同样好事多磨。
潘多和李然的共同点是知识丰富,尤其在妇女生理卫生方面,既有理论又有实践,讲起来都是一套套的。不同点是,潘多明显缺乏耐心,急得抓耳挠腮的。连续三个晚上未果,第四个晚上,潘多辛苦熬了大半夜,终于在周蒙的沉睡中奇袭成功。
后遗症是周蒙在跟着的一星期里总在半夜突然惊醒。
长窗外,寒星两点,月如钩。
周一的早上,周蒙在床上赖了半天才去学校上课。其实她不想去上课,李然坚持让她去。两个人老这么腻在一起,她是喜欢,李然却是喜欢不起。
第一夜是12月13日,第二夜是12月14日,周蒙愿意记住12月14日。虽然实质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但隔不隔一层衣服是两样的,李然对她也是两样的,他以前对她当然很好,那也没有现在一半好。怎么讲呢?以前对她是好,现在对她是亲。
亲,就是在以前会觉得肉麻的一种好。昨天,他给她梳辫子她还有点儿不自在呢,今天,他甚至给她穿衣服,还有许多古怪亲热的称呼。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你是我老婆。”
老婆,这个俗气的字眼原来可以这样动人啊。
最稀罕的事儿还是,在他面前她感到饿了,不是渴,而是饿。
她从来没吃得这么多过,连奶油蛋糕这种甜食都一气儿吃了两块。李然一开始看着她笑,后来直担心她撑着了。
今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十有八九会出意外。
上课还是晚了,李然送她到学校的时候,都十点多了,第二节课都下了。从师大出来,李然在十字路口的花店停了一下,花店是新开的,去年这里还是个杂货铺。用花店的长途李然给报社的小梁打了电话,来的时候室主任根本不准李然的假,快到新年了,事多任务紧,人手本来就不够。虽然准备辞职,可是这么给人撂挑子李然觉着不地道,而且,如果蒙蒙坚持留在江城,他能不能辞职还要再考虑。冷静下来想一想,要求蒙蒙跟着他过那种动荡流离的生活也是不公平的,即使只是两年。她要的只是一份安宁,甚至只是安宁地等他。
连这个他都不能给她吗?
遗憾的是,似乎不能。
打给小梁的电话却是杜小彬接的,杜小彬说:“李然,我正找你呢。”
“有事儿吗?”李然口气冷淡。
“也没什么事儿,”她幽然地说,“我刚去医院做了检查。”
李越从花店门口匆匆走过,她戴一顶俏皮的贝雷帽,长长的黑风衣露出一块杏黄的里子。她没有看见靠在花店门口的李然,李然也没有看见她。
一段长长的烟灰落在黑色的耐克鞋上,就在这一瞬间,什么都垮掉了,同时,一切都决定了。“我明天下午到拉萨。”
简单地说完这句话,放下电话交了钱,李然才走了几步又被人叫住了。
“先生,您的花。”
红玫瑰,只开一个上午的红玫瑰。
他抓得太紧了,玫瑰带刺的枝条扎破了他的手,并不觉得疼,他甚至笑了一下。最可笑的是,他一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蒙蒙在教室门口看到他,小鸟一样向他飞了过来。
“好消息,《重逢》得了一等奖;坏消息,是一等奖的第二名。”
李然本来确信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可是,看到她,看着她一无所知的微笑,就像剜他的心那么难受。第一次,看着她,看着她的微笑,他不觉得可爱而是可怜。
“你怎么了?干吗直直地瞪着我!”
周围的同学都在看他们,周蒙非常不好意思。
他拉着她从侧面的楼梯下去,在楼道大门的背后他掩饰地吻她。
“想你。”
周蒙心里甜甜的,还非要她来上课,又这么想她。
他想她,可是比想念,还多得多。
她还在他的怀抱里,可是李然清楚地知道,他失去她了。
他失去她了,不是从今天才开始,只是今天才知道。
只是今天,他才知道是这么痛。
而真正的痛,还不是此刻能领会到的,真正的痛是跟着日子一起走下去的,只有在岁月的不断流失中你才能明白什么叫做失去的空虚。
周蒙最不愿意回忆的是那个下午。
本来说好找小宗李越去玩儿的,可是李然说他忘了打电话,过了一刻他又对她说:“蒙蒙,我谁也不想见,我只想看着你。”
她也是啊。
昨天照的照片洗好了,他一张张地翻看,可这一次他没有留底片。
中饭他们在外面吃的西餐,轮到李然只喝水,他说,因为秀色可餐,他已经饱了。她看得出来,他有心事儿,她以为还是为了昨天的事。
电影院里在放旧片子,《宾虚传》,太长了,他们没有看完就出来了。
然后,回到家。一进门,他就告诉她,他今晚回拉萨。
周蒙第一个反应是感动,那么,他不辞职了,为了她的缘故。然后,她是不舍,既舍不得他走,又舍不得他为她放弃了另一样式的他更向往的生活。
她又觉得他未免太狠心了,今天早上他没有她还像活不下去似的,可是到了晚上,说走就要走。“明天吧,明天再走。”
李然明白蒙蒙指的是什么,昨是而今非,他庆幸的是他们还没有。
明天?他不能,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变成对他的一种折磨。
现在是五点十分。
明天早上九点多有从上海到拉萨的飞机,今晚,去上海的火车最后一班是八点五分。李然的解释听起来再合理不过,报社要他马上回去。
虽说有几分被情欲冲昏了头脑,周蒙还是属于讲道理的女孩子,她从来不缺乏理性。对着他,她慨然地点了点头。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然只要想到她就是这个样子:她对着他,沉静慨然地一点头。是对着他的,也是对着命运,虽然不知道可有几分猜到,那也没什么可说的。这是周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勇气。
她只是点了点头。
“到了拉萨给我打电话。”
“嗯。”
连这个电话他都没有打。
暮色四合,落日的碎金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她在黑暗中无可救药地吻他,他也无可救药地吻着她。
“别走了别走了……”心里这么一遍遍地求着他,却说不出来。
说了,他就不走了吗?
也许,他就不走了。
她要送他去火车站,他坚持不要她送,理由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回来。
“再说,”横下心来,撒谎也不难,“春节我不是还要回来吗?”他这样对她说。“春节我可以跟你回西安,如果我妈妈的手术没问题的话。”
“手术会有问题吗?”
“不会吧,进的是最好的医院,找的也是最好的医生。”
“蒙蒙。”他欲言又止。
周蒙理解,人在取舍中自然会矛盾的。
是取舍,可不是周蒙以为的那个结果。
李然看看表,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还不到七点。
“火车是几点的?”
“八点的。”
“那你该走了吧,还没买车票呢。”
像一切不惯出门的人,周蒙总担心赶不上时间。
李然是出惯门的,八点的火车,七点半走都绰绰有余了。可是今天,他要早走一点儿。“我送你到所门口,看你上了出租车我就回来。”
李然不能再拒绝了。
汽笛长鸣,火车就快开了。
“李然李然——”
声音远远地传来,极不真实,李然先疑心自己是幻听,是因为他正想着她的缘故吧。他踱到窗口张望——真的,是她——蒙蒙!可是,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她还没有看到他,眼睛匆忙地在一个个窗口寻找着。
“蒙蒙!”李然把窗玻璃推了上去,她向他奔了过来。
火车已经缓缓开动。
“我——”她站定在他面前,说了一个字。
他的手轻抚着她的脸,实际上,流泪的不是她,而是他。
“我跟你去云南!”这句话她是冲他喊出来的。
她喊完了就爽朗地笑了。
他却再也止不住眼泪。
火车去得远了,周蒙才转过身。
原来男人也会流泪,周蒙想,李然一定是太感动了。
逝
在拉萨,李然一见到杜小彬就说:“我们结婚吧。”
终于轮到杜小彬呆住了,如果不是她听错了就是李然疯了。她是想过她会赢,没想过赢得这么容易——别的不说,李然可是知道她的底细的。
如果仅仅是因为她怀孕了——“李然,”杜小彬顿了顿故意说,“对不起,我又去医院作了次检查,我没有怀孕。”李然眼里有什么东西快速一闪,又不见了:“我说的是咱俩结婚,跟你怀不怀孕没关系。小彬,我已经决定了。”
这回,杜小彬笑了。
他们坐在杜小彬工作的出版社的仓库里,四周堆满了一捆捆的书,墙角拉的布帘,还是李然在临江县看见过的柠檬黄格子布,布帘后面是杜小彬的床和杂物。李然是第一次来,没有椅子,他们都坐在书上。“走吧。”李然站起身来。
“去哪儿?”
“结婚不是要买戒指吗?你还要给你家里打电话,让他们把你的结婚介绍信尽快开来。”李然彬彬有礼地拉开门让杜小彬先走,“我们在拉萨结婚你没有意见吧?”
杜小彬缓过神来了,口气也自然了。
“买戒指急什么?我自己去打电话,你累了吧?就在这儿睡会儿,我把电热毯给你打开,不会冷的。”她说着就去铺床,由始至终,杜小彬处变不惊,自有她的一套。
李然还真是累了,他一天一宿没睡了。
至少有一点他没看错,杜小彬不难侍候,她会是个体贴的妻子。
最便当的还是,他不需要向她承诺什么。
李然结婚的消息,是小宗通知李越的。
圣诞节的上午,李越正在中外合资的郊区温室花房采访,左右开弓忙得不可开交。“结婚?蒙蒙不是还没毕业吗?李然跟谁结的婚?怀孕了?谁怀孕了?喂,听不清楚。”李越对着手机吼,“小宗,我现在没空,中午回报社我给你打过去。”
中午,李越刚回报社,不等她坐稳,小宗的电话已经追了过来。
李越一听完,冲口而出是三个字:“不可能!”
小宗回答:“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还告诉你,我早算准了有这么一天。”
“那个叫什么杜小彬的,她不是你的情儿吗?”
“乱讲,她跟我有吗关系?谁告诉你的?”
“李然啊,一开始他说是他表妹,后来又说是你的情儿。”
“那都是瞎掰,实话告诉你,杜小彬是……”小宗刹住话闸,为了李然的面子他也不能去掀杜小彬的底牌, “算了,不说杜小彬了,现在的问题在周蒙那儿,怎么跟她说?”
“让李然去说,他做得出来就说得出口。”
小宗大摇其头,恨不得现在就从电话线里钻过去,好让李越看见他大失所望的表情。“李越李越,你让李然怎么去跟周蒙说嘛,周蒙一哭他还说得下去吗?”
“多新鲜哪,横竖把人家甩了,你们还落个心软。”
“你觉得李然就好受吗?他也不好受,去年他跟周蒙在机场那难舍难分的样儿你也不是没看见。”李越沉默了,她不仅看见了而且记住了。可她记不清那个杜小彬的长相了,不漂亮是一定的。“李然就那么听话?杜小彬一怀孕就跟她结婚?”李越想不通。
其实小宗也想不通,他不指望李然解释,李然给他的唯一解释是:“小宗,我决定了。”
——“反正,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即使他不跟杜小彬结婚,跟周蒙也不可能。”
“我不明白。”
“唉,感情上的事儿谁能闹明白,不过作为男人,我能理解李然。”
“那当然,你们男人还不都是一丘之貉,喂不熟的白眼狼。”
“别损人啊,李然就算负责任的了,你说他要不结婚,杜小彬怎么办?怀着孩子呢。”李越不响,小宗趁热打铁:“还有件事儿拜托你,李然希望由你去跟周蒙说这事儿,说真的,李越,只有你去最合适。”
“李然为什么不自己打电话跟我说?”
“怕你骂他呗。”
“他不该被骂吗?”
“那你是同意去了?”
李越当晚就去了周蒙家。
去前李越打过电话,电话一响周蒙就接了。不是李越敏感,是周蒙的声音里根本掩饰不住失望。李越立刻明白,在这个圣诞之夜,她在等谁的电话。
也许不该选择这个特别的晚上,可是小宗的主张是让周蒙越早知道越好,省得她一天往拉萨打三个电话。李越自己也是个心里搁不住事儿的人,今晚有两个圣诞舞会等着她呢,可如果不跟蒙蒙先把这事儿说了,李越就没心思去跳舞。
李越第一次来周蒙家,小宗提过,周蒙的母亲去北京看病了,她现在是一个人在家。当真来了,李越倒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按他们南方话讲,蒙蒙是那种长得乖的女孩子,蛮嗲的。李越有时候在路上碰到她,都拿不定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她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不大看人的。而且,你要是跟她打招呼,她头几秒钟总归不大自然,要停个半拍才能跟人亲近起来,一旦亲近起来呢,你又会感到她是那么纯朴,她喜欢你是发自内心的。她这种神态老让李越想起一个人——李越自己,五年前,念大学的时候。“李越姐姐,吃橙子。”
周蒙伸过来的手腕上戴了只很别致的嵌绿宝石的银镯子,李越托着那段瘦伶伶的手腕子,一咬牙,全说了。拉萨,李然的宿舍里,李然跟杜小彬两个正在收拾行李,大行李早都收拾好了,不好收拾的是李然在西藏拍下的大量照片和底片。杜小彬很有耐心地把这些照片和底片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个小盒子里。“李然,你可以出摄影集了。”
李然抽着烟没接话。
这半个月发生的一切在外人看来也许很戏剧化,可对当事人来讲,就李然自己,日子还是在往前过——以他以前不能想像的,如常的节奏。
“摄影集就叫《来自另一世界的风》,再配点儿藏族诗歌和民间传说,搞得神秘一点儿,西藏吸引人的是神秘。”
到底在出版社干过,从选题到策划,杜小彬一说,就挺像那么回事儿。
两个人相视一笑。
杜小彬心里说:李然李然,你也没什么可委屈的,看着吧,娶了我你并不吃亏。再过一个多小时,从拉萨去昆明的火车就该发车了。
杜小彬和李然都没有想到今夜是1993年的平安夜。
小梁来了,他是来送他们上火车的。
小梁进门先嚷嚷:“大哥大嫂,行李都收拾好了?李然,跟我到外头拦辆出租车去,开进院儿就方便多了。 ”一出门,小梁往李然手里塞了个信封。
“下午刚到的特快专递。”
“她今天来电话了吗?”
“没有。”
小梁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我去拦车,你就在那边走廊等我吧。”
一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笔画幼稚的字,李然就知道是蒙蒙的。
他扯开信封。
是一张贺卡,她写给他的最后的字:真的有来世吗?
那么我愿做一只懂得飞翔不懂爱情的小鸟一朵瞬间开放无声消融的雪花甚至窗前的一角蓝天掀乱书页的风落进你手心里的一滴小雨蒙蒙一行清泪重重地溅落尘埃……
小梁叫了出租车回来,远远地看着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宗带着他老婆,还有一帮朋友客户在一家粤式酒楼大吃二喝。
他的手机响了,是李越打来的。
“你都跟她说了?”
“说了。”
小宗声音里添了几分小心:“周蒙,哭了吧?”
“没哭,出乎意料的平静,我觉得她有思想准备。”
是没哭,连眼角都不曾湿润。
一只过冬的长脚蚊子懒懒地飞过来,周蒙才说了一句:“有蚊子。”她一伸手,稳稳地夹住了蚊子的两只长腿。
——“哎呀,没哭,这就不好办了。”
李越火了:“怎么?你还盼着她为李然哭啊?就是不该哭,李然不值得她流一滴眼泪。”小宗一句话就让李越消气了:“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是伤心不伤心的问题。她要是伤心,那最好还是哭出来,不然,可落下疤了。”
蒙蒙伤心吗?这还用问吗?
她只是异常安静。
李越哑了,小宗可得意了,摆出一副心理分析大师的派头垂问道:“周蒙都说什么了?”
旁边他老婆吴蔚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你,没完了?”
“也没什么,她就说她想睡觉。”李越沉声道。
“睡觉?我不信她现在睡得着。”
话说到这儿了,电话两头的两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祥的念头:小姑娘可别想不开。“小宗,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打完了再给我打过来。”
吴蔚不满地瞟了老公一眼,没言声。吴蔚跟小宗相反,吴蔚是君子寡言。不到五分钟小宗的手机又响了。
“我一直打,她家的电话一直就占线,你说,她会不会是在给李然打电话?”李越急慌慌地说。“不可能,她根本找不到李然,我都找不到李然。”
“小宗,我不太放心。”
门打开了,周蒙苍白着脸出现在李越和小宗面前。
“我要去北京。”她的嘴唇直哆嗦。
“好好,我去帮你买火车票。”小宗安慰道。
“不,飞机,我妈妈我妈妈……”她哆嗦得简直没有办法说下去。
李越赶紧把她扶到沙发上,下死劲儿搂着她,好一会儿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周蒙的妈妈手术之后昏迷不醒,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
李越和小宗对了下眼色,心里都是暗暗叫苦:早知道,李然结婚的事儿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她。不必叫苦,从另一个角度讲,时机选得恰到好处。唯有过度的痛苦才有麻醉的效果。从江城到北京的飞机是早晨八点半的。
不到七点,李越就听见周蒙起床的声音。李越昨晚没敢走,在周蒙母亲房里睡了一夜。李越本是和衣睡的,这会儿一骨碌就爬起来了。
客厅里一股呛人的烟味,李越踮着脚走到厨房门口一看,屋角扔着两捧花,一捧是已经枯萎了的红玫瑰,另一捧是黄色的康乃馨,还没有开败。蒙蒙正在水池里烧东西,可以想像她烧的是什么,也可以想像到她此时的心情。
这是女孩子的伤心一刻,不过此时,周蒙丝毫感觉不到伤心,她没有心理空间为李然感到伤心。比起生死,感情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李然对她说过,“你不会失恋的,咱们可以打赌。”现在看来,这个赌局她是胜了,这份感情她是输了。她回过头来看着李越,李越却不忍直视她。
“我妈妈不会有事的。”她又说了一遍,“我妈妈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再过几个小时你就可以见到她了。”
“我妈身体一直特好,她从来就没病过,她进的是最好的医院,给她动手术的是最好的医生,前天我妈还给我打过电话呢。”周蒙打开水龙头冲掉灰烬,声音低了下去,“可是,我刚才给家里打电话,家里怎么没人呢? ”
“别担心,他们一定是到医院陪你妈妈去了。”
小宗来了,他带来了机票。
“你俩吃早饭没有?没吃?”他看看周蒙,“空腹坐飞机更容易吐。”
周蒙摇摇头。
小宗从口袋里拿出德芙巧克力,递给两个女孩子。
“昨晚我给你哥哥打过电话了,他会去机场接你。”
“我妈怎么样?”
“你爸在医院陪着呢,病情没有继续恶化。”
周蒙脸色缓和了点。
“那要没什么事儿,咱们现在就走吧,对了,蒙蒙,你先吃两片‘晕海宁’,你哥说你晕机。”周蒙一仰脖把药吞下去了,平常她吃药可没这么利索,嗓子眼细,不知要用多少水送呢。李越手快,给她倒了杯水。
喝水,能稳定人的情绪。
临出门,周蒙把地上一个小背包交到小宗手里,垂着眼说:“你给他吧。”
从昨晚到现在,她都没有提过李然的名字。
李越瞥了眼她的手,戒指不见了,手镯也不见了。
在机场,目送周蒙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李越长叹一声:“真可怜,不知道她妈妈现在脱离危险期没有。”
小宗低下头:“她妈妈,昨天上午就去世了。”
“不可能!”
“李越,再告诉你一次,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小宗又说,“他哥哥本来准备亲自来江城接她的,不敢在电话里告诉她。”
“天哪,蒙蒙今天早上还一遍遍地跟我说,她妈妈不会有事的。”
“所以讲啊,人生无常。”
李越红着眼圈骂了一句:“李然这个狗娘养的。”
小宗垂头丧气地说:“周蒙的哥哥也是这么骂的。”
在首都机场见到哥哥周离,周蒙没有哭。哥哥流着泪告诉她母亲的死讯,周蒙还是没哭;从机场到医院一路上周蒙都没有一滴眼泪。
在医院的太平间,一见到父亲,一看到母亲的遗体,周蒙哭了,号啕大哭。那种委屈是从来没有过的,那种痛失是未曾经历过的。
是哭母亲,也是哭她自己,她完了,什么都完了。
也许,她才刚刚开始。
劫后
周蒙第一次去学校总务处领班级用具,总务干事瞟她一眼,爱答不理地说:“叫你们班主任来。”
周蒙答:“我就是班主任。”
她是班主任,江城四中初一(二)班的班主任。
1994年9月,周蒙大学毕业,分到省重点中学江城四中作语文老师。
不开玩笑,她现在教两个班的语文,一周的正课加辅导课一共有十六节,课最多的一天,她要上四节课。周蒙最盼上作文课,因为不用讲话,可是学生写完作文她要改啊。刚当老师,人笨,看学生作文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错别字、乱用标点符号、句子不通、词不达意,改得她头昏脑涨。别忘了,她还是班主任呢。别的日常琐事不说,当班主任,每天早上七点就要到班上监督学生上早读。周蒙骑自行车上班,从她家到位于市中心的四中她最快也要骑二十分钟,那就是说,即使不吃早饭她至少也要在六点半起床。
六点半,高中毕业以后,周蒙就没这么早起来过。
只有一两次,还是因为李然的缘故,她的大脑皮层过于兴奋了,以致彻夜失眠,早上五点多就能爬起来。开学不久,一个星期一的下午,周蒙正在给学生讲语法:名词。
转身之间,她注意到,窗外有一个男人,注视着她。
不是李然,她知道,可她不由得想到了他。他去西藏以前,有一次出差回来跑到师大来找她,她在上课,他就站在教室的门外,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幸亏不一会儿就下课了。他在看她,她的同学们都在看他。趁学生做练习的时间,周蒙从教室里出来了,窗外的那个男人是小宗。
第一句,小宗也是这么说:“我刚回来。”
小宗刚从日本回来。
还是年轻啊,恢复快,可塑性强。——刚才,从窗口一眼看到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课的周蒙,小宗就这么想。周蒙穿的是一身浅杏色套裙,乌黑的短发齐耳,面带微笑,讲起课来连说带比画的,挺投入。有学生在下头讲小话,她立刻像模像样地瞪了过去,不过,就是瞪人,那表情都显着明丽动人。小宗心里嘀咕,他要是那个小男生,可禁不起她这么一瞪两瞪的,搞不好就会暗生爱慕。
可她从教室出来,跟他打招呼的时候,眼睛忽地就红了,不过,也许是他看错了,她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神又显得特别清澈。
“挺像那么回事啊,周老师。”
周老师还有点儿腼腆,笑笑,没说话。
“给你带了个日本小人偶,打开看看,跟你长得一个样儿。”
“谢谢。”周蒙手托着包扎漂亮的礼品盒,并没有打开。
“对了,中午你有地儿吃饭吗?”
“我自己带饭。”其实,周蒙中午经常不吃饭。
“带饭多麻烦,去我们单位食堂吃吧,物美价廉。又不远,就隔两栋楼。”
“我该进去了。”教室里的学生已经骚动起来,几个捣蛋鬼贴着窗户往这边看。“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中午我来接你。”
天地良心,直到此时,小宗还是把周蒙当作李然的女朋友,不,遗孀,更不对。总之,他对她没有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
就是觉得她怪可怜的。
下午,开完班会,周蒙回到语文组办公室。高中部的几个老师还没有走,这很难得,高中部的老师是很忙的,他们在校外兼着各种高考辅导班的语文课。周蒙听他们议论的是学校分房的事,这跟周蒙没关系。当初省重点四中之所以放弃了好几个优秀毕业生选了周蒙,就为着周蒙不要房。那些优秀生也没人敢要一套,只是要一间,可是四中的领导有长远眼光,现在是要一间,以后还不是得给一套?
明天又要上作文课了,周蒙还有半个班的作文没改完,她不想拿回家改,一天都卖给学校了,回到家只想往床上躺。
周蒙先泡了杯热茶,还没等她坐下来改作文,喜欢跟她这个小字辈开开玩笑的章老师发话了:“小周,你要现在就结婚,也可以跟学校要房。”
周蒙笑笑说:“我们家房够住了。”
“小周有男朋友了吧?”语文组组长田老师问,说实在的,作为一个精力旺盛的中年女性,这个问题在她舌头上滚来滚去的也有一个多星期了。
田老师一问,其他几个老师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周蒙,都有一点儿好奇:新来的小周老师,挺漂亮的小姑娘,工作也不错,每天骑个车独来独往的,好像没有一点儿社会关系。
“我男朋友在外地。”
周蒙端着茶杯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谈起自己的男朋友,她的神情未免太正经严肃了点,没有人会试着再问下去。周蒙骑车回家的时候已经八点了。要么早一点要么晚一点,她最怕黄昏的时候挤在车流里往家赶。赶什么呢?家里又没有人等她。
华灯初上,这个城市还显得好看点儿。9月的风还是软的,似乎轻轻一吹,就可以把人的心吹开。回到家,周蒙第一步是开电视,不管它放什么,有点儿声音再说。她从冰箱里倒了一大杯自己做的冰红茶,一口气喝下去,再拿起桌上的一块绒布,走到客厅的五斗柜前。五斗柜上是她妈妈的大相框,不是遗像那种,彩色的,1988年她妈妈在德国的时候照的,烫发,穿一件香槟色的长风衣,神采飞扬,显得特别年轻。她妈妈不像是去世了,而是出差了,只是这个差出得太长太长。
周蒙仔细擦了一遍玻璃相框,把相框放回原处的时候,她的脸上添了两行细细的眼泪。相框旁边放着一瓶十二枝洁白的康乃馨。
花事依然盛,人去不回头。
下午钟点阿姨来过,每星期一三六她都来。
周蒙洗了把脸,到厨房里看了看,阿姨今天给她做的是鸡丝炒笋丝,香菇青菜,鲫鱼汤,还有一小碗雪里蕻肉丝是给她明天下面条吃的。电饭锅里米已经淘好了,插上,十五分钟就熟。从周一到周五,周蒙每天只吃一顿,中午想起来了她会给自己冲一杯牛奶。因为只吃一顿,白天体力消耗又特别大,每天晚饭她都吃得特别多,顶得上一个小伙子的饭量。
周蒙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看的是重播的“东方时空”。吃着吃着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眼里直直地冲出泪来,她很快用手抹掉眼泪,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嘴里慢慢咀嚼着饭粒。没等她吃完饭,电话铃就响了,周蒙晓得,多半又是戴妍。戴妍和葛俊都没参加国家分配,一毕业双双去北京闯天下,戴妍想进外企,葛俊是奔着当歌星。
戴妍现在在一个大型合资企业里当接线员,她只要值夜班,就准给周蒙打电话诉苦。“怎么样?葛俊找到工作了吗?”周蒙问。
“没呢,我已经给他指了条明路了,傍个有钱的老女人捧红他算了。”
“那你呢?”
“我就傍个有钱的老男人呗。”
这样的话周蒙也不是第一次听戴妍说了,自从去了北京,戴妍就老这么说。“戴妍,你别老这么说,葛俊该往心里去了。”
“你以为我不说,他心里就不想啊?现在他们家也没钱了,葛俊可不是不想傍,是还没傍上呢。”葛俊是个小白脸,可是,周蒙不能想像葛俊会是那种吃软饭的小白脸。
“葛俊还不至于吃软饭吧。”
“什么软饭硬饭的?只要是饭。”戴妍叹口气,“你呀,你就是太单纯了,也怪不得李然……”戴妍自知失言,噤住了口。
什么都可以,李然这个名字,不可以。
她一直都不跟她们说。
戴妍跟宿舍里的女孩子只知道周蒙的母亲突然去世了,不知道李然的事。她始终不肯说。
说是不肯说,她的脸却出卖了她的心事,原先那么光滑细致的皮肤,长了一脸痘痘。戴妍猜到了,别的女孩子也多少猜到了,可是都不敢问,连同情都不敢表现出来。有关细节戴妍还是从小宗书记那里问来的。周蒙说不出话来。
她听着戴妍在话筒里一遍遍急火火地道歉,她不是跟戴妍生气,她只是说不出话来。“没事。”
她终于说出了两个字,挂了电话。
是没事,事实是,她到现在还不能相信李然已经不要她了。她相信他有了别人,可她不相信他真的不要她了。他只要回一下头,看一眼,他都会心软的。
所以,李然怎么也不敢回头啊。
等周蒙洗完澡吹干头发,躺到床上,她看了眼闹钟,已经十点十分了。不是夸张,她已然累得腰酸背痛了。作为老师,不仅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是一种体力劳动。劳动人民沾枕就着的良好生活习惯,周蒙还没来得及养成,不过,她至少是不再失眠了。
此刻,周蒙背靠在枕头上,重排班里的座位表,定小组长和各科课代表。像所有班级一样,周蒙这个初一(二)班也由这几类学生组成:聪明而用功的学生,不聪明而用功的学生,既不聪明也不用功的学生,聪明而不用功的学生。像所有的老师一样,周蒙经常夸奖的是聪明而用功的学生。也像所有的老师一样,她会有几个比较偏爱的,聪明而不用功的学生。
周蒙手里还拿着笔,人已经睡着了,她没有关灯,她现在睡觉不关灯只插门。奇怪的是,连做梦,她都没有梦到过他。
她梦到他要在好几年以后,她已经身在美国了。
好像是很多人在一个饭店里吃饭,挺热闹。吃完饭,他和一个女孩子一起离开了,而她是一个人。走着走着,他又追上来了,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傻瓜,我爱的是你啊。”
她是哭醒过来的。因为哭出了声音,惊醒了睡在一边的潘多,他吓得把她抱在怀里,一连声地问是不是做了噩梦。
可是不等她回答,潘多一转头又睡过去了。
夜凉如水。
第二天中午,小宗不到十一点就进了四中校门,直接去了语文组的办公室。别忘了,小宗是高中时代就入了党的,他在哪个中学入的党?四中。
周蒙上完第四节课回到办公室,意外地看到小宗跟章老师谈笑正欢。
小宗看到她挤挤眼说:“章老师是我的老班主任。”
中小城市,江城是太小了。
小宗并没有带周蒙到他们外贸食堂吃物美价廉的份饭,他请她在外面吃的。“明天吧,明天再去我们单位吃。”小宗说。其实,明天,以后,一直也没有到他们单位去吃过。周蒙无可无不可,在哪里吃都无所谓,她只是想问小宗一句话。
她不晓得,小宗也想问她一句话呢。
小宗跟周蒙一块儿吃过几次饭,约略知道她的口味,点的是一色清:清炒木耳菜(一定不要蒜),清炒豆苗,清炒鱼片,清炒虾仁,汤有个名目,叫作“鲫鱼过黄河”,其实就是鸡蛋鲫鱼羹,要水搁得多、蒸得嫩才好吃。
小宗叮嘱小姐:“菜里少搁点儿油。”
他记得周蒙说过一次,饭馆里的菜不好吃,油太多。
闻到菜香,周蒙还真饿了,昨天晚饭给戴妍搅的,没吃好。
看她吃得那么香,小宗想起以前李然老渲染蒙蒙吃得如何少,少得有厌食症的危险。不过,女孩子嘛,一失恋胃口就特好,也是常有的事。
她特别爱吃炒虾仁里的毛豆,用筷子专挑毛豆吃。很自然的,小宗拿起勺子一点点儿地把虾仁和毛豆分开。周蒙不觉停下筷子看了小宗一眼,小宗一抬头,正好碰上她的目光。
“学生调皮吗?”
“挺可爱的。”
吃完饭,周蒙跟小宗在四中门口分了手。
回到办公室,坐在位子上打开备课笔记,周蒙才想起来,她忘了问了。她想问小宗的是:李然给你打过电话吗?
小宗在路上给李越打手机,劈头就问:“喂,你们女孩子失恋,到底要多长时间才痊愈?”
李越冷静地回答:“我有资料,按照统计,六个月到三年不等,也有个别案例,终生不愈。——怎么了?蒙蒙又怎么了?”
“她跟她们学校老师说,她的男朋友在外地。”
“你是说,她还想着李然?”
“还有谁?都大半年了,杜小彬孩子都生出来了,周蒙怎么就想不通呢?李然不是以前的李然了,他不仅是别人的老公,而且是别人的爸爸了。”
李越心说了,想不通有什么奇怪的?想通了才奇怪呢。
小宗继续说:“我想问问她,又不知道怎么问。”
“还是别问,她会下不来台的。”
“我也是这么想,李越,你看,”小宗心里飞快地转了几个念头,“要不要给她介绍个男朋友?转移一下注意力。”
“小宗,我看还是顺其自然吧。”
这也许正是小宗潜意识里想要李越说的,好像李越这么一说,他就不担责任了,他就没有私心了。“李然一直没再跟你联系过?”周蒙忘了问的,李越问了。
“没有,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他爸妈都没他的电话,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结婚了。”
“他够狠的。”
“谁说不是呢?”
唯一没有说李然心狠的是刘漪,刘漪在电话里知道消息,隔了良久,怅然喟叹:“怪我。”小宗真懊悔告诉了她,这能怪得着她吗?
电话是刘漪打过来的,她本来是要通知小宗她结婚了,通知小宗也就是通知了李然。可是,她不再有兴致提她的婚事了。
刘漪的丈夫姓廖,比她小两岁,矮五公分。
当天下午小宗下班的时候,脚一顺,又拐进了四中的校门口。
夕阳西下,教学楼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楼前的小花坛里,菊花早早地开了。对四中,小宗是有感情的,从初中到高中,他在这里度过六年好时光,和老婆吴蔚一起度过的。当然那时吴蔚还不是他老婆,是个美丽又严肃的女生。
想想老婆什么都好,就是过分严肃了一点儿。
很难说小宗是存心来找周蒙的,六点多了,校园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远远看到语文组办公室透出的灯光,走过去,从半掩的门里,他看到周蒙一个人伏案而坐。无法解释的是,他的鼻子酸了。
到11月,期中考试过后,周蒙才觉得她这个老师像那么回事儿了。
她听取章老师的意见:一个好老师,不是试图把自己累死,而是试图把学生累死。说得好听点,就是要善于调动学生的积极性。
现在周蒙看学生作文看得可快了,不快不行,她现在不仅要看作文,还要看日记,看周记,看学生摘抄。摘抄就是让学生每周从课外阅读中做二百字以上的摘录抄写,一个句子,一首诗哪怕一段歌词都行。为了让学生觉得新鲜有趣,周蒙特意去刻了个玫瑰花章,一般的摘抄她打上一到两个玫瑰,精彩的摘抄她最多给打五个。并且许诺一年以后评奖,得玫瑰花多的前三名奖品丰厚。
中国传统的统治艺术是善于命名,周蒙也颇精于此道,她把摘抄命名为“玫瑰花行动”,很让学生兴奋了一阵。
继“玫瑰花行动”之后,是“代号MS”。
什么是“代号MS”呢?就是“MY SECRET”,自己的小秘密。周蒙跟学生约定,如果他们在一篇日记的开头标上“MS”,她保证不看。
周蒙真的做到不看了吗?她还是看到了一些秘密,给她以最深刻印象的是骂她的,有学生骂她臭美,也有学生骂她不配当老师,因为她板书难看,更有学生直抒胸臆地说就是讨厌她。周蒙没有生气。她羞愧,但是没有生气。对骂她的学生,周蒙以后会特别注意自己的态度言行,希望可以达成和解。
可是慢慢地,她还是感到失败。
本来她就不是个喜欢跟人打交道的人,而且如果一件事情做不好,她会本能地选择放弃。在这个时候,以至半年后辞去教职,周蒙都没有意识到,她一次次地放弃,她放弃的其实是生活本身。这一年的秋天,在周蒙还没有来得及特别伤感的时候就过去了。
她还是会晚一点下班,天冷了也黑得早了,八点多回家的时候,路旁的小吃摊让人觉得温暖而踏实,即使你不去吃它。
小宗经常跟她一路回家,他在外贸新分的房子,也在这个城市的西南部。也不是约好的,是一个默契,他通常六点多会来找她。来了就很热闹地帮她干这干那,最喜欢改作文,评语一写就是老长,分数又给得偏高。精明点儿的学生一看就知道不是周老师的手笔,小宗的字写得漂亮多了。她的语文课代表,当着她,指着作文本上的评语,老腔老调地跟别的同学说:这是周老师的男朋友改的。周老师连忙正色更正:是我的助教改的。
助教很细心,每个月有几天,周蒙会特别累,助教就会说打车回去吧。她要是赶上胸闷不能坐出租车,他就用自行车带她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再去接她,因为她的自行车搁在了学校。也不是每天见面,小宗不时国内国外地出差,赶上一个长周末多放几天假,他都会去看老婆。怎么讲呢?他可以说是她的老师,也是李然的好朋友,还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有一回,她和小宗骑车经过师大门口的时候,看到李越和张讯两个走在前面的人行道上,她和小宗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车速,慢得几乎要停下来。
张讯也结婚了,和另一个女人。
好像所有的人都会结婚,而且大半是跟另一个。
最具讽刺的,即使真跟那一个结了婚,又觉得他(她)不是原来想像的那一个,还是另一个。
过年
周蒙接到一个电话,是周离,她哥哥。
她哥哥说:“爸爸准备今年过年跟王阿姨结婚。”
周蒙懵了:“哪个王阿姨?”
“就是我岳母。”周离声音里有一丝不耐。
对,周离媳妇曹芳的妈妈是姓王,而且守寡多年。
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合理的,周蒙只是没有思想准备。
暑假,周蒙分配的时候,周从诫特地到江城陪了她一个月。父女两个人都尽量回避提到母亲。不是说周从诫不难过,只是多年的两地分居,他已经习惯了妻子不在身边,真正不习惯的是周蒙。有她妈妈的老同事来访,看到周蒙都要感叹两句:“周蒙长得越来越像方老师。”周从诫总说:“像德明年轻的时候。”
他怀念的是妻子年轻的时候。
等周从诫回了北京,周蒙暗暗地松了口气。
是在母亲去世以后,周蒙才发现父亲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懦弱到失去能力正视自己的感情。不管那是爱还是怨。
至于她哥哥周离,周离胖了也开始歇顶了,人就是这样慢慢磨老的吧?周蒙身边也没个可说说话的人了,除了小宗。
——“过年我不去北京,累死了,我还想在家里好好睡几天觉呢。”
已经当老师的人了,讲起话来神态还跟受了欺侮的小孩子一样。
“那怎么行?”小宗不由得放柔了声音,“你爸爸会认为你赌气。”
周蒙不语。
她有什么可赌气的?这不过是她爸爸,她自己未婚夫跟别人结婚,她也只在事后被知会了一下,而且,由于她周蒙为人一向大方的缘故,至今她都不敢跟任何人表示:她生气了。
“——下午没课吧?没课我陪你去买衣服。”毕竟是已婚男人,对付女人小宗技巧是好的。“不买了,学生都在周记里给我提意见了,说我一天一件新衣服,搅得他们每堂课的前五分钟不能专心听讲。”
小宗乐不可支:“给你提意见的是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
国家“九五”计划即将圆满完成,老百姓穿件新衣服不算事,可是像周蒙这么一天一件确实让人眼晕。她身上这件高领白毛衣大概又是新的,反正小宗头一回见。
虽然嘻嘻哈哈,小宗是个有常识的人,按照常识,女人的购物欲和心理健康是成反比的。挨到年前,周蒙还是乖乖地去了北京。
到了北京,周蒙敏感到爸爸、哥哥,包括曹芳都对她有点儿小心翼翼的,小心得好像她是个外人。爸爸又特别提到要给她往北京调工作的事,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王阿姨可以鼎力相助。对了,王阿姨还是国家教委的一个副科长。
周蒙婉言谢绝,她真不是跟谁赌气,在哪里当老师还不是一样?
可是周蒙这样不领情,还是让周从诫有点儿伤心,女儿冷淡的样子就跟她妈妈一个样儿。做父亲的没有不疼女儿的,周蒙小时候跟他还亲近,越长大性子越独。就说李然那件事,简直不能跟她提,要是她妈妈在,还好一点儿。
她一个人在南边,打电话过去,她跟周离还能说几句,跟他就没有什么话了。周从诫心里嘀咕,女儿是不是怪他,为了她妈妈的事儿?德明术后昏迷是被耽误了。凌晨的时候,值班大夫年轻,不敢拿主意。当时去砸主治大夫的门就好了,不知道啊,不知道人就那样醒不过来了,都说手术很成功呢。
和王心月的事儿是快了点儿。
周从诫五十七岁,曹芳妈妈王心月五十三岁,两个人正式谈了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关系。这一年周家的年夜饭是在饭店和王阿姨吃的。
看着一桌子菜,周蒙只是怀念她妈妈做的熏鱼风鸡八宝鸭子,如果一个人可以关在怀念里过日子,那有多好。不过周蒙还是春风满面的,她不忍坐视爸爸脸上的歉意,于是和哥哥一起向王阿姨敬了酒。王阿姨身份尴尬而表现得体,她带来了两件羊绒毛衣,一件粉色的是给周蒙的,另一件黑色的给曹芳。王阿姨轻轻说了一句:“周蒙皮肤白,穿粉的好看。”
曹芳凑趣:“真的,又白又嫩,天生的好皮肤。妈,周蒙连洗面奶都不用。”这顿年夜饭,周蒙只是吃得累。
宴罢,周从诫亲自送王心月回家。
趁着曹芳走在前面,赶回家看八点钟的春节联欢晚会,周离跟妹妹说了一句:“周蒙,我老觉得妈妈是出差了。”
“是一个长差。”周蒙握住了哥哥的手臂。
周蒙一年没来北京了,一来,每个人都在谈钱。
曹芳是不消说,由高能所的实验员转做房屋销售代表,开口闭口就是她这一年赚了多少佣金,因为赚得多了,她在家里说话的嗓门也高了。
邻居小青姐姐两年前从中央部委辞职到一家香港人开的公司,现在已经做了副总,进出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她要让周蒙见见世面,带她去参观那家香港公司。公司挺大,在新修的写字楼里整整占了一层,下了班还可以在楼里的洗浴中心泡桑拿。
小青姐姐对她说:“周蒙,可惜你不是学英语的,不然,到我这儿来,我给你起薪两千。”小青姐姐三十岁了还没结婚呢,当然她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她的老板,同时是别人的老公。
年初三,周蒙去朝阳门看了戴妍和葛俊。他们租的房子就在朝阳门地铁旁边,平房,贼冷贼冷的。戴妍见了她就跟见到了亲人似的。
“周蒙蒙,”她还是那么叫她,“你怎么一点儿没变啊。”
“才半年,你要我变成什么样儿啊?”
才半年,戴妍已经变了,不是说她不漂亮了,是她脸上不再有光彩,南方人讲话就是水色不好。也许是气候的问题,也许是因为生活。
葛俊没那么小生气了,从周蒙进门他就没抬起过头来,手里夹着烟张罗着烧开水冲咖啡。以前葛俊是不抽烟的,为了保护嗓子。
“我们马上就要搬家了,单元房,有暖气。”戴妍显得兴致勃勃,“葛俊现在吉他弹得可好了,他每天晚上都有演出。”
“是伴奏。”葛俊嘴角一撇,甩了下头发,把刚冲好的咖啡端给周蒙。
周蒙拿着咖啡,一低头间,瞥见戴妍用手轻柔地抚着葛俊的脸。
她爱他,这是显然的。
葛俊喝完一杯咖啡就走了,他说要赶一个场子。
他一走,戴妍脸就放下来了。
“有个女的在追葛俊。”
“葛俊不会离开你的。”事实上,周蒙觉得他俩现在就像结了婚的小两口,看着比大学那会儿踏实。“葛俊是离不开我,不过,那女的也不够有钱。”
“你自己呢?”戴妍还在那家合资企业,不过升了职。
“机会,要看机会。”戴妍耸耸肩,“找个有钱人不难,有钱,不下流,对我还真情实意,就难了。”找到这样的男人戴妍就会离开葛俊吗?
周蒙觉得这还是个问题,戴妍很清楚这不过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冷吧,你?”戴妍抓住周蒙缩着的两个肩膀,“咱们出去吃饭去。”
“别出去了,就想在你这儿喝点稀饭。哟,镇江酱菜,在哪儿买的?我一到北京就想吃镇江酱菜。”
“跟我一样,贱命一条。”戴妍拿起电饭锅抓了两把米,回头问道,“周蒙,你说,人活着什么最重要?”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她都已经失去了。
过年,李然携眷回了西安。
杜小彬生了个女孩儿,9月底生的,女孩儿生下来还不到四斤,弱得像只猫,杜小彬就叫她咪咪。李然是接到电报才赶回来的,做手术都是杜小彬自己签的字。她的预产期提前了,因为胎位不正,那么小的孩子杜小彬还是挨了一刀,缝了二十三针。
李然没想到初生的婴儿会那么小,而且,那么丑,一脸的皱纹,丑得让他发愁,还是个女孩子呢。可是,看着这个小丑东西,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在杜小彬看来,这是她丈夫半年多来最愉快的笑容。
婴儿真是天使。
说起来,是她的丈夫,从她怀孕后他就没再碰过她。
杜小彬不认为李然是顾忌她怀孕的缘故,要说顾忌,他也太顾忌了,难得在家,还是跟她分床睡的。不仅分床还分屋呢。一开始他们在昆明租房子的时候,李然就坚持要租两室一厅,她劝他,你又不常在家,一室一厅够住了,省点儿是点儿。李然的理由是不久就要请小保姆,多一间房子方便。到她怀孕七个月,李然请了小保姆照顾她。小保姆是在客厅搭折叠床睡的,至于李然自己住的那间房,只要他不在家就锁着。而李然什么时候在家呢?他在云南全省的各旅游点轮着跑,两个月也不会回一次家。家里又没有装电话,李然在外头隔个十天半个月会给她寄张明信片,不过是让她知道他在哪儿了。可是,说他对她不好吧,当时他脱离报社要买个自己用的尼康单反照相机,手头那么紧,还是先给她买了台电脑。电脑,那是当时除了李然,杜小彬最想得到的。有了电脑,写稿改稿,不仅是一件快乐的事儿,而且几乎给她带来快感。
幸亏她可以写稿,不然,那么日日夜夜地等着他回来非把她等疯了不可,尤其在生理期,在她特别想要的时候。
怀孕期间,杜小彬在写她的第一部长篇:《逝水》。
在卷首,杜小彬想也不想地写下:看着一个人的现在,你体味到的是她的过去。是觉得抱歉了,李然这次回来对她态度特别好。
从医院回家,杜小彬因为腹部没有拆线,走路还好,一上楼梯就会牵痛。他们租的房子在三楼,是李然抱她上去的,他跟她结婚杜小彬都没有觉得这样幸福,可惜楼梯太短了。
到了三楼他有点儿喘了。
“我重吧?”
“不重,”他把她放到床上拉开毛毯,“应该再胖点儿,你还要给咪咪喂奶呢。”
“李然,”她按住他的手,“你现在可以跟我离婚了。”
他转身给咪咪换尿不湿。
通常女人提到离婚分手之类的,包含三个层面的意思:试探,抱怨,恳求。李然把咪咪裹好放到杜小彬怀里。
“小彬……”他没有说下去,嘴唇碰了碰她的脸。
这天晚上李然是在她身边睡的,他睡着了,杜小彬没有,她很少有机会这么近地看着他,她很少有机会这样细致地抚摩他的身体。
从医院回家的第二天中午,家里来了个杜小彬不太愿意见到的人。她当时在床上,小保姆在洗衣服,李然去开的门。
“您找谁?”她听到李然问。
“我找杜小彬,”杜小彬一听,已经知道大事不好。接着,她又听到对方说,“我是她妈妈。”她就是杜小彬的妈妈?李然马上想到的是,她是养母还是生母?应该是生母,因为按照杜小彬的描述,她的养母陈栀子是个面黄肌瘦的病西施,而面前的这位中年妇女,微胖,相貌平庸,面色红润。“我是李然。”李然还解释了一句, “小彬的丈夫。”
“李然,你就是李然,这怎么话说的,都没见过你的照片。我接到你的信就赶来了,孩子的户口正在办。”信?前两天李然是把咪咪的出生证等文件特快寄给了枞阳的杜有康。那么说,她就是陈栀子了,李然迟疑地接过陈栀子手里两个灰扑扑的50年代的旅行包。
杜小彬这时从里屋出来了,叫了声:“妈。”
夸张固然是一种文学修辞手法,但这实在不是李然能够想像的陈栀子。不说别的,就算倒退二十年,杜小彬这位妈也不会像一朵花啊。陈栀子倒像个当老师的,嗓门洪亮快人快语,还有点儿自说自话。陈栀子看到咪咪就把她抱起来,从衣服内袋里摸出个小小的银手镯给孩子戴上,嘴里啧啧的:“小,跟小彬刚生下来一样小,小猫似的。”
“妈,你身体还好吧?”杜小彬问。
“我没病,就是你爸,3月又住了次院。他那个哮喘就那样,一到春天准犯。”陈栀子放下咪咪,“唉,你呀,也不知道写个信,不过看你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躺下,小彬你快躺下,刚生孩子可不敢着凉。”陈栀子把女儿按到床上,又在衣服内袋里摸索了一会儿,这次摸出个手绢包,她把手绢包塞到李然手里。“我跟小彬她爸的一点意思,给孩子的。”
在拉萨,结婚的时候,杜小彬家里也寄过五千块钱,李然当时就觉得小彬的养父母对她其实还算不错。李然礼貌地说了句:“谢谢爸爸妈妈。”
这一声叫得杜小彬妈妈心里喜都喜翻了,这么个懂事体面好心性的女婿就是前世修也修不到啊,何况自家女儿还是……
“李然啊,我跟你还是本家呢,我也姓李。”杜小彬的妈妈自称姓李名娟。杜小彬在一边晃着咪咪的摇篮。
李然不理解:杜小彬以为这种事也是骗得过的?
李然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想报复一个人。
当天下午李然就走了。
李然走后,杜小彬跟她母亲大吵一架。
到底是生母还是养母?杜小彬只有一个母亲。
至于陈栀子,原型是一个邻居,作家是天生的,不如说,作家是情不自禁的。李然这次真的走了很长很长时间,这次,连明信片杜小彬都没有收到一张。等李然回来的时候都快过年了,咪咪已经有十一斤了。
他回来是在晚上,杜小彬一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就奔到门口,李然见到她第一句就是:“咪咪好吗?”
“好。”如果没有女儿,他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他放下摄影包,先到里屋看女儿,从里屋出来,看见她在厨房切菜,简单地说:“我吃过了。”
以前虽然也冷淡,可他一向喜欢吃她做的菜。
“小霞呢?”他问的是小保姆。
“我让她走了。”杜小彬放下菜刀,“已经烧上水了,你等会儿洗个澡吧。”他“嗯”了一声。
“李然,我妈的事儿……”他不问,她得说。
李然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可以不听吗?”
杜小彬也不是没有自尊心的人,可是,他是她丈夫啊,她心里总觉着,要不是她妈这次来,李然已经跟她好起来了。
在漆黑的走廊里,杜小彬慢慢走近,她轻轻推开门,“吱呀”的一声。
昆明的冬天一点儿不冷,李然盖着条薄被,两条胳膊交叠着垫在脑后。
即使睡着了,他都是一副想心事的样子。
她小心地把手伸了进去。
没想到,他是裸睡的。
杜小彬解开自己睡衣的扣子,紧贴着他的胸口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是那么温暖,温暖得近乎燥热。
只一会儿,李然就有了反应。
他用胳膊紧紧地箍住了她,脸埋进她的胸部。
“宝贝,”他含糊地说,“跟我走吧。”
杜小彬一个劲儿地点头,这时候,他不论说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他像小孩子那样缠着她,寻找着她的嘴唇。
“蒙蒙,我爱你。”他低声说。
杜小彬一动都不敢动,眼泪疯狂地流了一脸,为他也为自己。
李然一下全醒了。
里屋,咪咪突然哇哇地哭了起来。
杜小彬和李然两个人,同时直起身跑过去哄孩子,李然没忘记顺手拽了条裤子穿上了。转天早上,杜小彬在里屋听到李然一早就出去了。
中午的时候,他才回来,买了不少菜,杜小彬正在客厅收拾行李,她看到他说:“我马上收拾好了就来做饭。”
李然靠墙站着,抽出一枝“桂花”,在烟盒上磕了两下。从大学毕业以后李然就是抽云烟,到了云南他开始抽“桂花”了,一包云烟的价钱能买三包“桂花”。
有两种女人,一种是生了孩子就变丑了,另一种是生了孩子反而变得妩媚了,杜小彬属于后一种。杜小彬已经准备好李然跟她摊牌了,她可以带咪咪回枞阳,她可以跟他离婚。然后,她听到李然的声音在说:“过年跟我回西安吧,爸爸妈妈想看看咪咪。”
换个活法
周蒙从江城火车站一出站就看到了小宗——他怎么来了?
小宗拎起带轱辘的旅行箱说:“下午给北京打电话才知道你今天回来,你嫂子接的,她不知道你的座位号,不然我就进站了。”
“不是让你回来一定先给我打个电话吗?”小宗端详她明显不快的脸色,“怎么了?在火车上吐了?”
周蒙勉强点点头。
“那你现在能坐车子吗?”
“可以,我就想快点儿回家。”
“累了?”小宗低下头,不自觉间握住了她的手。
他也许是情不自禁,周蒙只觉得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怕,她害怕他的柔情。
如果小宗没有妻子……
如果小宗没有妻子,她更不敢招惹他了,连他握一下她的手都受不了。
如果连他的身体都接受不了,又怎么接受他的感情?
不过,因为有了感情,慢慢地接受身体,也是有可能的吧?
如果此时小宗真的,突然,没有妻子了,她也许会嫁给他的,可那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怯懦。等周蒙开学以后,小宗中午再去四中就找不到她了,下午也一样。小宗不是笨人,他知道周蒙是有意避开他的。
他没有再去找她,那一段小宗也确实忙,忙得脚不沾地骑着摩托车满天飞。他老婆对家里的装修不满意,一是没有铺木地板,二是没有标准的婴儿房,春节前就闹着重装,只因为工人都回家过年了,实在抓不到人才作罢。现在,年过完了,小宗不敢再拖。老婆给小宗下的死命令是一个月内必须完工。这当然很不讲理,小宗又不是包工头。不过,女人家又兼是怀着孕的女人家,不讲理都不能算过分。结束两地分居住到一起后,小宗老婆又不嫌他话多了,正相反,她嫌他话太少,老质问他:“你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想什么?以前几乎天天见,小宗没想过,他天生是个心思单纯的人。现在老见不着,他开始想了。想来想去比来比去,周蒙就是比他老婆善解人意。
从另一方面看,应该这么说,所有的老婆都不可能是善解人意的。
寒假没休息好,一开学周蒙就觉得疲劳了,每天课上到下午的时候,整个胸腔都感觉往下陷,非常诡异。更诡异的是,就这么累,她都没有病倒。
好在班级管理上正轨了,几个小干部很管事,她可以稍微偷偷懒。早读不再是每天都去看着了,下午没课就早早回家。周末她一向是睡觉,李越几次周末打电话来约她玩她都推掉了,不趁周末补觉,平时上课哪来的力气?最长的一觉周蒙一气睡了十八个小时,醒来头都发晕,张口就叫妈。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夏天睡完午觉,魇着了,醒来就会喊妈妈。
有个人陪着是容易过得多,比如小宗。
只是爱一个人,实在不是因为他对你好。
天气一天天暖和,开始穿清爽的衬衫了,晚上不再盖棉被,把腿伸到毛巾被外面也不会感冒。春天的风好像一段光滑柔软的绸子,可以当衣服穿。
周蒙记得仿佛看过一幅题名《春风》的油画,画的是一名少女在春风中微闭着眼敞开长衣。一个熏风徐来的早晨,她突然醒了,窗纱轻摇鸟声唧啾,唤醒记忆的是气息,清新柔和、万物复苏的气息。周蒙端端正正坐起来,把脸埋在被子里,哭了。
她哭得很大声,她没有办法忘记他,她现在终于相信他不要她了,可她没有办法忘记。而她又是那么明白地知道,再也不会有人那样爱她了。
“落花时节又逢君。”即使再见他,也是多年以后,物是人非。
多年以后,她确实再见到了他。
不知道是一个人过日子还是怎的,周蒙越来越小心了,她每天早上出门走到楼下,例必再上楼一趟,打开门查看一番煤气水龙头,还有阳台的门窗是否已经关好。其实每一次她都毫无遗漏,可她就是不能放心。锁门也是这样,要再推一下,证实确实锁好了。
然后是钥匙。周蒙在语文组最著名的笑话是“丢钥匙”。每次她都是自己吓自己:“哎呀,我的钥匙丢了。 ”同事们头也不抬,只管批自己的作业,都知道,过一会儿,小周必然会如释重负地说:“啊,找到了。”小周来了有半年了,她家里的情况同事们逐渐有所了解,她本人不大提也可以理解,女孩子一个人住谨慎点儿是应该的。
李越往语文组办公室门口一站,里面的老师们就向她看。李越今天一身男装打扮,黑西装白颈花银袖扣,指间夹一支加长的“万宝路”。
学校里少见这般时髦出色的人物。
“李越姐姐。”周蒙迎了上去。
李越亲热地揽过她。
“蒙蒙,上完课了吗?我请你吃饭去。”
“我请你,我今天刚发工资。”
“下次,下次你再请我。”
好长时间没看见周蒙了,李越禁不住细细地打量她。
她瘦了,不是憔悴,是属于女性的优雅的瘦削。
李越清楚记得两年前的蒙蒙,那种少女的风姿,面孔圆圆的,皮肤像揉了光似的透明,五官特别稚嫩,好像还没长成还有待商量,脸上没有一根线条不是柔和的,一对标准的杏核眼,不知道是因为黑才显得特别静,还是因为静才显得特别黑。
当时报社的女同事们私下议论,一看到李然这个小女朋友,就觉得自个儿老了。走到哪儿李然都拉着她的手,像怕把她丢了似的。
李越清楚地记得陪李然去挑戒指的那个冬天,那天风很大很冷,可是因为要给自己心爱的人买戒指,李然脸上一直有一种暖意。
正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不时有学生冲着周蒙喊,“周老师,再见。”周蒙点头微笑。像个老师样儿了,李越心里感慨,她和小宗都担心过,怕周蒙太脆弱了抗不过去,现在看来,是他们过虑。你在周蒙的脸上找不出一丝伤感的皱纹,人瘦了,视觉上似乎长高了。
以前,以前她就是个洋娃娃。
“李越姐姐,你这身西服真帅。”
在“荣华鸡”快餐店一坐下,周蒙夸道。
李越一本正经地说:“我危险了,越来越喜欢穿男装。”
周蒙笑,以前,李然还老说李越是他弟弟呢。
“昨天看到小宗和他老婆了,小宗刚从香港回来,他老婆好像快生了,肚子都好大了。”周蒙应了一声,她是第一次听说,小宗的老婆怀孕了。
邻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一个劲儿地伸出胖手攀周蒙的肩膀,小男孩的母亲要去排队,趁势托孤,周蒙只好喂小男孩薯条鸡腿吃。
李越大口喝可乐,别看是这么小的小男孩,才势利呢,专找漂亮阿姨玩儿。“张讯的老婆也快生了,就是这个月底。”
“那么快?”周蒙记得张讯是去年八一建军节结婚的。他们这些人,说结婚就都结婚,说生就都生了,曹芳也快了,预产期是下个月5号。
李越一笑,说:“张讯现在调我们记者部了,老出差,他这次下去有一个多月了,过两天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周蒙给小男孩撕着鸡腿说:“是吗,李然出差也快回来了。”
李越眼睛死死盯住喝了一半的可乐,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要命的是,周蒙自己一点儿不觉得。那个小胖男孩还纠缠着她。
李越说:“我去趟洗手间。”
转过身,眼睛就湿了。
小宗在医院里接到李越的电话,他老婆正在做B超。
“……我本来想跟她说一声我调回北京了,可是看她那个样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小宗心里又更难过几分,他难免觉得自己也有一份责任。
“李越,你说怎么办?”
不等李越回答,小宗老婆吴蔚从B超室出来了,吴蔚捧着肚子叫:“宗禹宗禹!”小宗的大号只有老婆称呼着。
小宗赶紧扶住她。
“是双胞胎,一男一女。”吴蔚说着就哭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小宗给老婆哭得六神无主。
“我,我害怕开刀。”吴蔚眼里闪着泪花又笑了。
小宗吁出一口气,对着手机讲:“李越,赶快恭喜我,我老婆怀的是龙凤胎。”
“啊,恭喜恭喜。”
转天星期六,小宗是下午四点多去周蒙家的,他估计,这个钟点她该起来了。“小宗。”看到他周蒙是高兴的,毕竟那么长时间没见了。
小宗环顾室内,别看有一段日子几乎天天见面,他没一个人进来过,她也没请他进来。周蒙穿的是一件小碎花的旧衣裳,小宗不记得看她穿过带花的衣裳,她通常穿单色的特别是白色的。可是这件碎花的旧衣裳,在这个暮春的下午,窗外的浓阴浸染着雨后的氤氲,给予小宗难以磨灭的记忆。小宗心里疑惑,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儿不正常的地方啊,要说有,也只能是太美好了。“刚下来的新茶,特别好喝。”
她双手端给他一玻璃杯刚沏的热茶。
“好喝吗?”
“好喝。”
周蒙挺奇怪,小宗从来没有这么寡言过,莫不是舌头短了一截吗?
“帮我搬电视,行吗?”
小宗站起来。
“那还有不行的?往哪儿搬?”
“搬我屋里,老想搬,可我跟阿姨两个人就是搬不动。”
她这句话又让小宗恻然,那就是说,她这里平时也没个人来,除了阿姨。电视是24吋的松下,挺大挺沉,小宗和周蒙两个费了老劲儿才把它搬好摆正。周蒙很高兴:“这下我可以躺在床上看电视了。”
小宗把天线接上,看到他从日本给她带回来的小人偶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的书架上。回到客厅,周蒙说:“其实我住一间房子就够了。”
小宗确实看到另外两间屋子房门紧闭。
“要不,”小宗想了想,“找个女孩儿跟你一起住?我们单位就有一个,家在外地,嫌集体宿舍条件不好,你还可以收她一点房租。”
周蒙摇摇头:“好朋友都不能在一起住,何况是不认识的人。”
也许是心理作用,小宗觉得她瘦了,他知道,她一个人中午是绝不会好好吃饭的。小宗看看表,有五点了。
周蒙看他看表立刻说:“你该回家了吧?”
“不急。我今天特意来请你吃饭的,待会儿把李越也叫上。中山路刚开了个傣家楼,有跳傣家舞的,边吃边看,挺有意思的。”
周蒙又摇摇头:“不了,今天我要陪我妈妈吃晚饭。”
小宗直起身,膝盖一顶,杯子倒在桌子上,茶水一条线地流了出来。
他的眼泪只管慢慢地淌下来。
“周蒙,你要明白,不管是你妈妈还是李然,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看他一眼,递过面纸,不安地小声说:“你怎么哭了?”
不说还好,一说,更让人心碎。
“我明白。”过了一会儿,她说。
当晚十点多,小宗敲开了李越宿舍的门。李越同屋的女孩已经睡了,李越披上风衣把门一带。“出去说。”
到了楼下李越问:“怎么样?你跟蒙蒙谈了?”
小宗点点头:“她大致上同意去北京了。”
“那就好,换个地方很重要。”李越是经验之谈,不然你想,她这个北京人民大学毕业生为什么要分到外省来?
“她说不想再当老师了。”
“当然,中学老师有什么当头?北京找工作又不难,她还可以考研究生,选择很多。”
“李越,”小宗闷头抽着烟,问,“你说周蒙一定要去北京吗?”
“那你说,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给我一支。”李越不动声色。江城就这么大,她不止一次看到周蒙坐在小宗的车后,当然喽是没有跟李然在一起那么嗲,跟李然,周蒙都是坐在车前头的。小宗对女孩子是没的说,可他毕竟是有老婆的人。
“她到北京会吃苦头的。”小宗说着直叹气,“在这儿,至少我还可以帮帮她。”
“小宗,你不要糊涂,你这不是帮她你是害她。”
“李越,我不糊涂。”小宗大声地,然后是心平气和地说,“以前,我是糊涂。”
“你爱她?”
他不敢对自己说的话,别人帮他说出来了,小宗有一刹那的失神。
“小宗,你是有老婆的人,还有那对龙凤胎呢。而且,”李越狠了狠心,“周蒙可不爱你。”
“李越,有没有这种可能?”小宗转过头来,圆眼镜后面目光真挚,“即使不爱一个人,也会喜欢看到他。”这是小宗吗?那个瘦小单薄琐碎的南方男人?
“有可能。”李越有一点了解。
“我也喜欢看到她。”
“仅仅喜欢?没有欲望?你会不想?”
在夜色中李越都能察觉出小宗一下子面红耳赤的。
小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他说:“我对不起李然。”
小宗的本意是,毕竟是通过他,李然才认识了杜小彬。
李越却是另一种理解:“别逗了,你是对不起你老婆。”
小宗叹气:“我什么也没做啊。”
要说美人,小宗的老婆才真正是大美人呢,美得像一张画。
“你可别跟我说你老婆不理解你。”李越警告他。
小宗笑笑:“你猜怎么着?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我老婆说的,她现在最喜欢说:宗禹,我越来越不理解你了。”
“蒙蒙呢?蒙蒙就理解你了?”
小宗接下来的一句话,李越印象至深。
“她什么都不说,我知道她都理解。”
真正让周蒙下定决心去北京的,还是另一件事。
1995年国家住房体制改革,江城是试点,而精仪所又是江城的第一批试点单位。来找周蒙谈话的是精仪所副所长和房管科长,副所长周蒙多次见过,四十出头,姓黄,她妈妈以前总是一口一个“小黄”。
显然房管科长是唱白脸的,一上来就说,她家这房子按照中央某文件,她是没资格买的,如果她真要买,价格是两万多块。
小黄在一边歉意地解释,让她买房子已经是照顾了,至于方老师的工龄补助,因为,这个……就没有办法再照顾了。
房管科长又说,这房子明年所里就要拆,重新盖六层楼的宿舍。
周蒙问,如果房子拆了我住哪儿呢?
小黄说可以给你安排一间过渡房,在集体宿舍里,反正她是一个人嘛。不过以后你如果要住同等面积的新房子,价格上要追加一点。
“小刘,大概加多少?”
“黄所长,还没细算,最少要1万吧。”
黄所长更加歉意地看着周蒙:“你看,周蒙,是不是需要跟你爸爸商量一下?我们过两天再来。”3万多?那不用商量了。
房管科长冷着一张脸:“咱所里定的,买房款从今天开始,两个星期内交齐。”这样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冷脸,周蒙要到以后才见惯见熟。李然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懂的世故人心,从现在开始,在随后的一年里,她全懂了。
当下,周蒙还是和颜悦色地说:“房子我不买了,我爸爸的意思是让我教完这学期就去北京。”是她爸爸的意思,却是她哥哥拿的主意。
跟周从诫不同,周离不是一开始就想让周蒙到北京来的。首先他觉得妹妹的性格和生活习惯都跟不上大城市的节奏。其次家里也不好住,两室一厅的小单元,周蒙一来爸爸就得睡沙发,不是长久之计。现在情况不同了,爸爸住到丈母娘那儿去了,所里盖的新楼也快封顶了,周从诫去年评的博导,周离今年评上了讲师,他们家怎么也得分套三室两厅。
不过最终让周离改变态度的还是小宗的一个电话,按小宗的讲法,周蒙已经有点儿病态了。周离没把小宗的电话告诉周从诫,何必让老人担心。
周从诫是早就想让女儿到北京来,可工作呢?尤其难办的,户口呢?王心月提过可以帮忙,也只是提提的。周离一句话就给他爸吃了定心丸,周离说:“要什么户口?嫁个出国的,直接拿美国户口算了。”周从诫尚有余忧:“周蒙好像不太想出国吧,她又是学中文的。”
周离一哂:“不想出国?到时候就想了。学中文,那还不等于什么都没学?”离开江城去北京,周蒙始终是犹豫的,即使到最后,把家里该卖的卖了该托运的托运了,都上火车了,她心里还是觉得她要回来。
她没有回来,但她是想回来的。
后来,都在美国了,周蒙有时候还会想,也许哪一天,等她四十岁或五十岁的时候,可以退休了,她真的会回来。不一定是江城,但一定是江南的小城。在地理上周蒙并没有归属感,从她父亲的籍贯说,她算浙江宁波人,不过她从来没有去过宁波,连她爸爸都几十年没有回去了。生在蒙城,长在江城,可是她连一句本地话都不会说,在江城她们家是没有根的。
不过等在美国买了房子,拿了绿卡,又慢慢地申请公民了,周蒙渐渐意识到她回不来了,也不想回来了。似乎是为了不给自己留退路,似乎是为了逼着自己离开,周蒙一早就把她去北京的计划跟语文组的老师说了。不久外组的老师就知道了,再不久校领导也知道了,等学期快结束的时候,连她班里的学生都来问她了。问她的是她的小班长,很可爱聪明的一个小男生,圆圆脸大眼睛,好像一只白皮肤的大熊猫。周蒙断然否认。
其实周蒙最留恋的就是这一班学生,到底花了些心血倾注了感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个班上的小孩子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们的故事,才刚开了个头。只有看着别人的故事,才会暂时忘记自己的故事。
周蒙当老师的体会是:改变一个人是很困难的,即使是初中的小孩子。她只做到了理解。离开江城的那天是个下雨天。
上午周蒙最后一次去四中看她的学生。今天是学生放暑假一周后第一天开始补课,每星期补三个半天,补英语、数学两门。不补不行,别的班都在补,她的班不补就得落后。
她的班,马上就不是她的班了。
周蒙在上课前来到教室,一周没见,学生见了她亲得不行,围着她七嘴八舌地争着说这两天都去看什么电影了到哪儿玩了。男班长和女语文课代表在吵嘴,他们吵的是班里应该先组织男子足球队还是女子排球队。周蒙一直不主张班里组织这队那队的,怕学生心玩野了影响学习。可是今天,她想了想说:都组织,明天她就把球买来。教室里立时欢声雷动。
直到上数学课的杨老师来了,周蒙才走出教室。杨老师接替她当二班的班主任,对学校的这个安排周蒙满意极了,数学老师当班主任对学生有好处。
周蒙站在窗口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学生,她的眼睛要是摄影机就好了,她真想摄下每一张小脸,每一个生动新鲜的表情。
她以为至少有三年的时间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离开他们。
雨还在下,止不住的不仅是雨,还有她的两行细泪。
在那列徐徐开动的火车上,李然的眼泪也曾经这样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一直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不可以讲清楚?
他为什么不敢面对她?
他当然不敢面对她,就像周蒙无法面对着自己的学生说:“我辞职了,下学期我不再教你们了。”不跟相爱的人说分手再见,我们是那么怯懦地无法面对背弃。
背弃,因为更爱自己一点。
理想主义者也许会说:只有忘我的爱才是爱,爱的不够就不是爱。
现实主义者会说:生活中多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我们甚至怀疑,前者是否存在?虽然远远不够,但是我们爱过。
去火车站送周蒙的只有小宗。
行李是随车托运的三大箱加一个随身的小拉杆箱。
家里的电器、值点儿钱的家具都是小宗帮她卖的,不值一卖的都送钟点阿姨了,一些专业书和外文资料周蒙留给了所里。
她把一个排球和一个足球交给小宗,叮嘱他明天给学生送去。
——“别忘了,我答应明天给他们的。”
“你吩咐的,我还能忘吗?”小宗笑着回了一句。
同样是一个雨后,窗外,树上,知了一片地鼓噪着。
行李都搬下去了,周蒙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怎么也合不上大门。
合上了这扇门,妈妈出差就回不来了。
小宗上来看她还在门口站着。
“没忘什么东西吧?”
“没有。”
她合上门,锁好,又推了两下,把钥匙留给了小宗。
搬来搬去
后来,晓辉跟潘多显摆起来必是:“周蒙是我捡回来的。”
确切地讲,张晓辉是在科学院研究生院大门口捡到周蒙的。
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中国科大研究生院和高能物理所这三个单位在一个院里,这个院的准确地址是北京玉泉路甲19号。院的正门挂的牌子有两个: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和中国科大研究生院。
高能物理所也有自个儿的牌子,挂在一个不太起眼的侧门上。
院的正门对着玉泉路,门两边是两小片林阴地,小商小贩都在这两小片林阴地安营扎寨。张晓辉正跟一个卖苹果的农民大叔激烈地讨价还价,一辆“面的”在院门口停了下来,从“面的”上下来一个穿浅蓝色长裙的女孩。张晓辉立刻对这个女孩儿产生了好感,怎么讲?幺妹子一看就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主儿。看她从出租车上一点点儿往下搬她那点儿家私才好玩儿呢,脸盆、衣架、碗筷、热水瓶、鞋子、书、电饭锅、自行车、箱子和折叠衣柜,大件东西太沉了,司机也不帮她,她搬不动就硬往下拖,也不知道爱惜东西,“嘭”地往地下一摔。
等张晓辉讨到一个最低价,又跟农民大叔在分量上斤斤计较了一番,终于买好了两斤苹果,那个女孩还没走。她也没法走,一大堆东西呢,她可怎么拿?女孩就在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看着她的东西,倒挺沉得住气。知道的,她是在看东西,不知道的,以为她乘凉呢。
她也不像在等人,没有一点儿东张西望的意思。
张晓辉心里一动,走过去问了一句:“你要租房吗?”
时间就是钱哪,张晓辉办事讲究效率,没五分钟,她带着三个男孩儿回来把周蒙的东西一趟就搬走了。直到进了房间,周蒙才想起来,她还没问房租呢。
“对不起,房租怎么算啊?一个月多少钱?”
张晓辉租的房是中科院研究生院研究生楼的一间学生宿舍,很便宜,350元一个月还包水电。跟张晓辉同屋的女孩上星期刚回江西老家,张晓辉正要给自己找个室友分担房租。
张晓辉眼珠一转,想说你交200吧。就是200也够便宜的了,新盖的楼,窗明几净的,冬天暖气倍儿足,楼下就是浴室,出门就是地铁,外面哪儿找去?想当初她张晓辉住进来,江西女孩还不是让她交200,她还不是觉得拣了大便宜似的?可是,看着周蒙那你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样儿,张晓辉的舌头不由得打了个结。“350一个月,咱俩一人一半。”一出口,张晓辉就后悔了,她干吗这么大方啊?“这么便宜。”周蒙喜出望外。
傻妹子,就是便宜,您也别叫出来,张晓辉心里说。
“我是四川的,你呢?”张晓辉问。
“我老家在江苏。”江苏是周蒙妈妈的籍贯。
“你来北京多长时间了?”
周蒙边收拾东西边答:“快一个月了。”
“才来啊?你说话倒没什么口音,我都来五年了。”
五年,五年张晓辉还住在这种地方?周蒙不禁对自己的前景产生了怀疑。“北京房子不好找吧?你今天这是投朋友还是奔老乡啊?要不是碰到我你可怎么办?”周蒙想了想,如实回答:“我家住这儿。”
张晓辉看她一眼,奇怪,她家住这儿,那她为什么不回家?
周蒙今早离开在水碓子租的小平房是打算回家的,可是出租车司机错过了可以开进院的侧门,给开到正门来了。那个司机态度很不好,一脸横肉,像个劳改释放犯,周蒙没胆跟他啰嗦。“其实,是我哥哥家。”周蒙补了一句。
“哦。”张晓辉会意地点点头,从兜里拿出个苹果,犹豫一下向周蒙伸了伸胳膊,“吃吗?”
“不,谢谢。 ”
张晓辉笑:“你怎么跟北京人似的?那么多客气话,不吃,你还谢什么?”周蒙也笑了。
当晚,躺在学生宿舍的架子床上,周蒙扳指一算,来北京不到一个月,这里是她第四个过夜的地方。来北京不到一个月,生活,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
除了她哥哥家,周蒙在戴妍那儿住过几天,水碓子的小平房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她才住了一个星期。希望这第四个地方她可以住得稍微长一点。
谁晓得呢?一星期前搬到水碓子的小平房,她以为她至少可以住到12月严冬来临。周蒙听戴妍的话,找到工作再找房。
找什么工作呢?坐在戴妍租的一单元的地下室里,周蒙直发愁。
戴妍瞅着她乐:“周蒙蒙,你来北京前没想过要找工作的事儿啊?”
“不是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嘿,那你倒是……”戴妍没有说下去,周蒙能干什么呢?让戴妍想也想不出来。当秘书不会打字,进外企英文不够,跑业务,她大小姐跑得动吗?
至于傍大款嘛,也难,周蒙人太正。
戴妍翻着一堆过期的北青报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周蒙,你只能做广告文案了,只有他们点名要我们学中文的。”
到底是大学生,周蒙到海淀图书城搜罗了几本广告方面的书籍,回来挑灯夜读一晚,她觉得,她可以做广告了。
而且,可笑的是,她就在广告公司找到工作了,公司叫“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以后了解到,在北京数以千计的小广告公司里,四方广告公司还算名副其实的,四方起码有一家固定大客户,虽然这个大客户已经有两年没做任何广告了。
既然工作找到了那就接着找房吧,周蒙运气不错,她在公司旁边的一片小胡同里找到间小平房,挺干净的,房东还答应马上给她刷房。房子是南房,背阴,戴妍担心到了冬天会冷得待不住,管它呢?现在是盛夏,房子看起来挺阴凉。
房租是一月一交,每月300百,整占月薪的一半,周蒙也不以为然,她手头还有2000多块钱,每月饭钱花不了多少,中午可以在公司饱餐一顿,最多一年之内不买新衣服就是了。
“想想还是小的好。”这是美国人卖车的一句广告词。
小平房还不到六平方米,真小,小有小的好处,小,让周蒙觉着安全。
房子在通常人们所说的四合院里。周蒙的这间房原先大概是个月亮门过道,狭长的,房门不合常理的窄,门顶有一道弧线,窗户只有半扇,也是别致的狭长。
走进这间房,就像走进一节火车车厢。
地是青砖铺的,有点儿潮湿,周蒙住进来前一天,她哥哥和爸爸预先过来在地上撒了层石灰。周蒙这次从家里搬出来让她爸特别伤心,哥哥周离倒挺平静的,早就料到了这一步,知道妹妹准跟他们过不到一块儿去。
曹芳生了,生了个儿子,大名叫周镭,爷爷给取的,好叫人一看名字就知道是物理世家出来的孩子。周镭算乖的,从不无理取闹,可刚满月的娃娃不会说话,他的各种要求和喜怒,势必通过啼哭来表达,家里当然永无宁日。
也不能说妹妹就讨厌这个亲侄子,一见面给了个五百块的红包,挺客气地跟周镭笑笑。除了孩子的因素,日常起居也合不到一块儿,就没人能和周蒙合到一块儿去。周蒙住在家里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饭做好了她说不饿,等大家都躺下睡觉了她又去厨房煮上玉米了。别人还好说,小保姆燕子还跟周蒙住一个房间呢。
燕子是曹芳的远房堂妹,王心月特地从老家河北接来带外孙子的。
燕子跟曹芳抱怨:“镭镭姑姑晚上要么老开着灯,要么就锁门,成心不让我跟她一屋睡。”曹芳转过身跟周离闹:你妹妹怎么这么霸道?这不是在江城,她一个人住三间房。像一切结了婚的男人,周离别的不怕,就怕老婆跟他闹。周离找周蒙委婉地谈了一次,周蒙当时没说什么,可当晚就没在家住。
没几天,周蒙回家说她找到工作了,要搬出去。周离一个字都没劝,别说周蒙了,周离自己还想搬出去呢。周蒙提出的搬家理由是她年底要考研究生,想住得离公司近点儿,省得来回跑又费体力又耽误时间。周从诫说既然想考研究生就不要上班了,她要是嫌周离这里不安静,就跟爸爸和王阿姨住,她自己一间房,日常琐事都有小保姆,不用她操一点儿心。
周从诫是这么说的:“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
是吗?真的吗?
周蒙点头:“我知道,可是我都二十二岁了,应该独立了。”
女儿脸上那种坚决的神色又让周从诫想起她妈妈,德明就是这么好强。
周蒙在水碓子的小平房着实过了两天清静日子。小平房离公司近,早上九点上班,周蒙八点半起来,八点五十出门,都不用骑车,步行十分钟就到公司了。
下午五点下班,夏天,天长,走在窄窄的胡同里阳光还像正午那么热烈。不过一进她的小屋就阴凉下来了,在天井打盆水洗把脸,她就可以坐下来读书了。房里的几件基本家具都是房主提供的,周蒙自己只买了个折叠衣柜。她现在用来看书的书桌是房主家原来的麻将桌,四边都有精致的放筹码的小抽屉。周蒙把麻将桌放在半扇窗前,椅子是一把很舒服的老藤椅,凭窗而坐,从狭长的视野里正好可以看到天井的几棵树,周蒙认识的是一棵石榴,还有玉兰。天井有公用的自来水龙头,不过院里住的几户人家都是把自来水接到自己盖的小厨房里,这个公用的水龙头其实只有周蒙一个人用。房东自己住惠安小区的楼房,在这个院里,房东还有三间马上要装修好的套房准备租出去。套房有水池,清一色的地板砖,房东带周蒙参观过,还指望她给介绍房客。
房东是个油头粉面、未老先衰的中年男人,据他说,房子是他妻子娘家的房,他妻子娘家是唱京戏的,“文革”前,这一个院子都是她家的。
从来没见过房东的妻子,听说她是个拉胡琴的国手,经常到国外演出。
周蒙暗自替未曾谋面的女国手遗憾,她怎么找了这么个丈夫?一看就是市井小人物,他自我介绍是什么厂的供销科长,因为身体不好,早早退休了。
啊,读书读书,如果年底就要考研究生,周蒙的时间可一点儿不充裕。
这次是真的要考研究生了吗?
这一回,她以为她是真的。一到北京周蒙就看出来了,除了回学校念书,没别的路可走。周蒙是不精明可也不糊涂,凭她一个念中文的本科生,没有家势,人又不是怎样能干漂亮,想在社会上混出头来太难了。别说她了,戴妍还没混出来呢。
戴妍问过她:“周蒙,你来北京前没想过要找工作的事儿吗?”
工作是没想过,过好日子的想法可不是没有过,不然,她怎么把那么多挺不错的衣服都送给钟点阿姨了呢?自然是想着到北京再买新的了。
人是会有这么点儿天真的。
乡下人想只要进城就好了,小城市的人想只要去大城市就好了,大城市的人想只要出国就好了,老姑娘想只要结婚就好了,不被理解的丈夫盘算着只要离婚就好了。
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管是城里还是城外,出国还是回国,结婚还是离婚,你还是你,环境虽然改变了,你的问题仍旧是属于你的问题。
可是环境……
对于强者来说环境不是问题,而对于弱者,他总以为自己的问题是环境的问题。在1995年,刚到北京的时候,周蒙幼稚地以为环境的改变可以激发她的上进心。不是说“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她现在一无所有了,总应该用功上进了吧?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守着小台灯,正襟危坐念了两个晚上的书,到第三天晚上,周蒙出去逛夜市了。她在夜市买了几本打折的外国小说,回来醉生梦死地看了起来。
真的是醉生梦死,她从来没有这样失望过。
输给杜小彬周蒙没有觉得失望,可这一次她输给了自己。
输了爱情会心痛,可是输了生活,你会心虚。
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什么人。
是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什么人。
好像30年代半新不旧的女子讲话:找个事儿是假的,找个人是真的。
要等你真的找到那个人你才会明白:找个人还是假的,找个事儿才是真的。一个星期五,周蒙下班回来发现她的小屋刷白了。一定是房东趁她上班的时候带工人来干的。这个房主还算不错,周蒙想,言而有信。
刷白了,黯淡的小屋显得亮堂多了,周蒙一高兴就把这几天积的脏衣服给洗了。没有洗衣机只能用手洗,好在是夏天的衣服,洗衣粉一泡清两遍就行了。想起在江城的时候,不要讲用手洗,周蒙连自己家的双缸洗衣机都不会用,为这个,李然还笑话过她。
她没有帮李然洗过一件衣服、一双袜子,哪怕是用洗衣机。
周蒙刚在天井里把衣服晾好,房东过来了,领着几个装修工人,让周蒙跟他们一块儿去吃饭。周蒙推说吃过了。房东说你哪儿吃过了,我看你一回来就跟这儿洗衣服呢。怎么样,房子刷得满意吗?说得周蒙挺不好意思。有一点,确实是周蒙还没有学会的,她还没有学会说不。
一到吃饭的地儿,周蒙就后悔了,是那种路边的小饭棚子。周蒙不是没有吃过路边摊,可那是在南方,北方人的清洁意识不能跟南方人比。
小饭棚子紧邻一个建筑工地,灰尘滚滚机器轰鸣,房东挺起劲儿地让周蒙点菜,周蒙只说她不会点菜。闹了一会儿,最后房东点了几个大路菜,要了几瓶啤酒,主食是炒饼。装修工人都是山东人,他们喜欢吃炒饼。周蒙不敢吃那些菜,只拿着瓶啤酒对着嘴喝。
妙的是,不一会儿,有一双手伸到了她腿上。
周蒙几乎要笑出来了,连这种事儿都让她碰上了,对付生活,没点儿幽默感真是不行,她往旁边挪了挪,继续喝。
“要花吗?”
居然有人在这种地方卖花?
周蒙转头一看,卖花的是个黑瘦矮小的小姑娘,她卖的是红玫瑰,卖了一天了吧?玫瑰已经打蔫儿了。以前有人跟周蒙讲过,还是周蒙跟别人讲过?红玫瑰,只开一个上午的红玫瑰。“多少钱一枝?”周蒙问。
“两毛钱一枝。”
周蒙要了小姑娘手里所有的花,给了她20块钱。
“够吗?”
“够,太多了,我给您找钱。”
“不用了,你吃饭了吗?跟我们一块儿吃吧。”周蒙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边。天哪,她可真小,细胳膊细腿,比周蒙教的初一学生还小,就到北京来卖花儿了。
房东还挺热情,张罗着给小姑娘拿碗筷,小姑娘也不客气,坐下来就吃。周蒙看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才问: “你几岁了?家在哪儿?”
小姑娘说是湖南人,十六岁。
十六岁?周蒙真的可怜她了,十六岁才这么点儿个儿,那也长不了多少了,十六岁,完全没有发育过的十六岁比较起来,有的玫瑰根本没开过。
就是这样,也难免要给人欺负吧?如果运气好遇到一个什么人肯娶她,难免还要生孩子,生一个,或许还不够。可是,这么小的身体。
周蒙空腹喝了一瓶啤酒,头有点儿晕了,那几个山东工人吃完就走了,桌上也没菜了。周蒙搂着小姑娘说: “跟我回家吧,我送你几件衣服。”
房东看着周蒙的脸色没敢讲话,事后想想,他并不是什么歹人。
小姑娘住亚运村那边,天晚了没公交车了,还是房东把她送回去的。
第二天一早,周蒙收拾好东西,那堆迅速萎谢的红玫瑰扔在麻将桌上,她看也没看一眼,到外面拦了辆车就搬走了。
半小时后,周蒙在研究生院门口碰到了张晓辉。
不出来还真不知道,这是一个乱世。
要到这时候周蒙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李然的一句话:“打个比方,我跟你坐在这里,从量子力学的角度看由于变数太多,概率接近于零,是完全偶然的。”他是说人生无常。
乱世里自然会有几段传奇,更多的,却是无奈。
周蒙曾经听一个外地女孩这么絮叨:“每年一到10月,我就开始省钱,计划今年冬天一定要买一件特别暖和的衣服和一双特别结实的鞋子,然后冬天到了,我的钱还是不够,凑合着买了,一边买一边后悔,一定穿不到明年,到时候不是还得买?”
后来,这个外地女孩嫁人了,生了孩子,也在北京分期付款买房子了,她的冬衣冬鞋还一年一年地重复着那个老故事。
直到最后离开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也不明白四方广告公司为什么要招她这个文案。周蒙在公司三个月,写过的唯一文案是关于一本京城旅游指南的广告征集,这也是公司当时唯一的业务。跟周蒙同时进公司的还有四个业务员,业务员的工作就是满北京地给这本旅游指南拉广告。也别小看了这么一本32开的旅游指南,要搁几年前,指着它能挣几十万也不一定,现在,不行了,同类媒体太多了,客户都烦了。周蒙听那些业务员打电话,经常是话还没说完呢,客户一听是拉广告的就挂断了。
可老板早放下话来了,没有上不来广告的媒体,也没有不想做广告的客户,言外之意:只有拉不来广告的业务员。
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他们这批人进来之前,公司加上许总统共才两个人,就这样,许总还挺有派头的,他开一辆车顶开窗的“凌志”。
许总挣钱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广告初步繁荣各自为王那会儿。在广告界略待长一点,像许总这类末路英雄,周蒙很见识过几个。他们的共同特点是没受过高等教育,起步早发过财,1995年以后不约而同地开始走下坡路。这许总算是安分的,后来的两个老总还想从广告往实业发展,一个要挽救中国玻璃器皿制造业,另一个要建立亚洲最大的鲜花批发市场,一水儿的电脑管理。对这两位老总的雄心和魄力,周蒙折服之余,赶紧辞职转工。不是周蒙挑剔,实在没精力配合他们,一会儿一个主意。
手里也有一两百万了,退一步,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多好。
最没意思的事儿就是明明没事儿干还得在那儿煞有介事地坐着。
在四方广告公司,周蒙不是做了三个月而是“坐”了三个月。到最后一个月周蒙实在坐不住了,她也学着那些业务员打打电话,挑离公司近的几家宾馆饭店跑跑。哪怕找个借口出去逛逛“百盛”
“贵友”,总比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干坐着强。
到底是给资本家干活,不生产点儿剩余价值给老板剥削就于心有愧。
许总挺高兴她这个小文案自觉自愿地跑业务。他当然高兴了,周蒙进公司就讲好的,周蒙的业务提成要比业务员低5个百分点,因为她拿的文案工资比业务员高,高多少?不过半张“老人头”。周蒙为人不是一向大方吗?这个亏,她认了。
就像新手的赌运一定会好,周蒙初战告捷,没两天就拉了个封底广告。这一个封底广告周蒙的提成是一千四,比起业务员,她亏了七百而许总多赚了七百,乐得许总连着一个星期地夸她。许总其实蛮有人情味儿的,他的派头是跨国公司总经理的派头,他的经营理念不脱一个作坊老板的小恩小惠。许总,也不过三十七八吧,在周蒙眼里他已经是个过时的人物了。许总的女儿听说才满周岁,是第二次婚姻吧?妻子恐怕还很年轻。
初战告捷,周蒙乘胜追击,连着跑了王府井一带新开的商厦和美食城。
也像一般的新手,幸运女神通常只会垂青你一次,周蒙连遭败绩。
转天,周蒙照常七点四十五分起来上班。
上下班时间的地铁真挤,可也幸亏有地铁,要让周蒙每天坐近三个小时的公共汽车上下班,那还是先死了好。就是这样,每天这个地铁的直线转环线,环线转直线也够烦人的,每次被人群裹着在直线和环线之间奔来奔去,周蒙像一切小资产阶级妇女那样,开始怀疑生活的意义。
下了地铁就是公司了吗?哪儿有那样的福气,还要乘二十分钟公共汽车呢,距离相当于在江城从周蒙家到四中。这段路,每月月头周蒙都坐小巴,到了月尾就不得不乘公共汽车,因为手头紧了。到了公司所在的宾馆门口,周蒙总要先买一枝三毛钱的“和路雪”山楂冰棒,吃下去胸口会舒服一点儿。10月的天气已经有点儿凉了,周蒙还是天天买,这三毛钱的山楂冰棒像是她的一根精神支柱,面对一切的不如意和喧嚣嘈杂,她至少可以举起一枝冰棒慢慢吃完。
到了第二年夏天,“和路雪”好像不再生产山楂冰棒了,周蒙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只找到“新大陆”的山楂冰棒,总觉得没有“和路雪”的好吃。
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大到生命小到一枝冰棒。
周蒙知道今天是她最后一天到“四方”来上班,今天发工资,提成她前两天已经拿到了。公司在二楼,周蒙上楼前在宾馆服务台打了个长途,她是打给小宗的,小宗不在,他的同事说他去巴基斯坦了。
周蒙到北京后,这是第一次给小宗打电话,她要跟小宗说她想回去。
可是他不在。
周蒙辞职被张晓辉教训了一顿。
“我的小姐,你倒是找着下家再辞上家啊,一样是坐着,在公司坐着不好呀?”张晓辉看不来周蒙那副懒懒散散的败家子样儿。
“我现在不是坐着我是躺着。”
“哼,我看你还能躺几天。”张晓辉对着小圆镜在刚洗过的脸上涂抹了一番,“起来吧,吃饭去。”
“不饿。”
“今晚劲松请客。”张晓辉眼风一张,精明厉害地说,“你又不上班,还不把这顿饭钱省下来?”
“我真的不饿。”
“姐姐,你不饿我还饿呢,老郭这顿饭是冲着你的。”
张晓辉这声“姐姐”可没叫错,虽然看不出,周蒙确实比她大几个月。
经历都是写在脸上的。
张晓辉中专毕业就到北京来了,中专,她学的就是机械修理。
五年,张晓辉自己都不记得换过多少工作搬过多少次家交过几个男朋友,她唯一记得清楚的是她银行里不断变化的存款数字。
张晓辉每个月都会去一趟中国银行,她把她的银行存折给周蒙看过一眼,周蒙数了好一会儿才数清1后头有几个数字,那是一个六位数的存折。
周蒙就此对张晓辉肃然起敬。
别看张晓辉貌不惊人,好衣服没几件,人家正经在外资广告公司待过几年。那家外资广告公司在大陆经营不善,业务萎缩、精英流失,张晓辉留下来就成元老了,从打字员做起,最后离开的时候职位是媒介部经理,媒介部只剩下她一人了。
“我们在公司都是喝哥伦比亚咖啡,看时尚杂志。”张晓辉跷起二郎腿说。哥伦比亚咖啡是他们公司的全球性客户,至于时尚杂志他们公司常年有客户在上头登广告。她放下二郎腿,说:“我要是不走,今年公司会送我去澳大利亚培训一个月。”离开广告公司,张晓辉去的是汽车配件公司。张晓辉是个农民的女儿,从血液里她就不相信干广告能赚钱,那不是个稳当生意。
张晓辉的计划是回四川开个汽车配件门市部外带一个汽车修理铺,在四川省的绵阳市,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刚进了区政府。
开门大吉,就在明年春天。
所以现在对张晓辉来说,一分钱都是好的,她最近找了一份兼职,周末给人看店。周蒙不太心疼自个儿的钱,但她怪心疼晓辉的钱,晓辉的钱是用来创事业的。得让晓辉省下这顿饭钱。
周蒙从床上起来了。
另一个
“多多”?听起来多么像一条狗的名字。好像有一部香港电影,那里面有一条狗,名字就叫多多。郭劲松请客那晚,周蒙第一次听到“多多”这个名字,晓辉也认识多多。他们都说一个叫多多的人一定会来,本来就是买了生肉蔬菜活鱼等多多来做的。可是,等大家凑合着烧熟了吃完了,那个叫多多的人也未曾出现,呼他他也不回。
晓辉说:“多多好久没来了,大概是找到工作了,他做的东坡肘子真叫绝。”
“还有酸菜鱼。”另一个男孩儿接了一句。
“我就爱吃他的油炸鸡蛋土司。”郭劲松说。
这是个厨子吧?周蒙捉摸。
周蒙没有考虑过郭劲松的可能性,因为郭劲松比她小。
郭劲松是那三个男孩儿中的一个,就是一开始晓辉指挥着给周蒙搬行李的那三个男孩儿。郭劲松后来在楼道里见到周蒙总跟她打招呼,可周蒙老分不清他是三个中的哪一个,她觉得三个人个头儿长相都差不多。后来分清了,也知道郭劲松比她小。
说起来不好意思,这已经是郭劲松第四次请她和晓辉吃饭了。虽然每次都是学生式经济吃法,不是自个儿买点儿鱼肉做做,就是去食堂小炒部。
潘多,潘多甚至比郭劲松还小。
真正见到那个叫多多的人,严冬已经降临,周蒙又搬家了,而且又跳了三次槽。她的新东家是北京加盟影视。加盟影视隶属北京加盟大众文化有限公司,北京加盟大众文化有限公司隶属北京加盟集团。加盟集团是个怎样的集团呢?一个年营业额上百亿的私有集团公司。
加盟影视是个新注册的影视公司。按照公司云总的构想,北京加盟大众文化有限公司下属三大子公司:加盟影视,加盟广告,加盟文化。当然在目前,除了加盟影视,其他两个公司还是空壳子。周蒙是作为广告文案招进来的,但加盟广告公司没有广告客户,周蒙的实际工作是包揽公司所有的影视宣传文案。明确点儿,就是吹捧公司正在运作的各类电视剧。所谓运作,有两类:一类是公司自拍片,另一类是引进发行。忘了提一句了,加盟影视也有两个子公司:一个是加盟影视制作公司,一个是加盟影视发行公司。牛吧?加盟影视别的没有,就是有钱,至少江湖上是这么看的,所以,加盟影视一崛起就成了行内坐第一把交椅的冤大头。
“本子没人拍呀?找加盟影视呀!”
影视公司的人坏,周蒙有一句宣传文案写某某女演员某某剧一炮而红,结果发行部的人立刻跑到广告部来打听:“哎,你们周小姐结婚了吗?有男朋友吗?她了解一炮而红的明确含义吗?”不久,周蒙就了解了。
当潘多发现周蒙真的是处女,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很有几分失望:“怎么,都二十三岁了,难道从来没有人想要过你?”
好像他吃多大亏上多大当似的,女朋友居然是压仓货。
事后,他又别出心裁地保存了那张床单。周蒙觉得无聊,出国的时候把床单随手给扔了,到了美国潘多还问呢。
有这么一种说法,如果跟第一个男朋友旷日持久地精神恋爱,跟第二个男朋友就会短兵相接很快步入实质问题。
经验,经验之谈。
潘多是晓辉派来的。
周蒙在公司做了一星期的文件,在电脑里丢了,把周蒙急得,跳来跳去。“别急,我给你派个人来,没准能找着。”晓辉是没什么口音了,就是嗓门比一般北京人来得大,“就是多多呀,你见过的。”
“我没见过,老听你们说。”
“哦,那你马上就见到了。”
北京冬天那么冷,潘多却是满头冒汗地出现在周蒙眼前。难道他是一路从中关村跑来的?或者是骑自行车?周蒙心里挺感动,素不相识,晓辉一个电话,人家就热心肠地赶来了。
“你以为我跟谁都这么热心肠啊?还不是老郭他们老说你漂亮,想看看你呗,到底有多漂亮?”好了以后潘多这么跟她说。
“那我漂亮吗?”
潘多上下左右地打量:“漂亮还漂亮,不够酷。”
周蒙的理解是:她形象过时了。
讲到满头冒汗,潘多嬉皮笑脸起来:“我当然打车来的,可是没坐电梯,怎么样?感动吧?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吧?”周蒙他们公司在十一层呢!
这也许是他屡试不爽的经验,可是给周蒙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天下午潘多确实帮她找到了文件,找到文件周蒙说了一句:“哪天我请你吃饭。”就埋头跟秘书小黄两个加紧修改标点字句,下班前,这份文件一定得交到云总手里。
她以为他都走了呢,一扭头,发现潘多趴在旁边的写字桌上睡着了。
“Sleep around”,美国人开玩笑说,到处睡的总统都是好总统,前有肯尼迪后有克林顿。潘多,即使不是一个到处睡的男人,也是个到处睡着的男人。不管是地铁、快餐厅还是别人家的沙发上,他都有可能进入良好的睡眠状态。周蒙后来的经验是,吃过一点儿东西他更容易睡,好像狗在饭后要打个盹儿。五点半,周蒙下班的时候潘多还没有醒,他睡了总有两个多小时了。看来,今天这顿晚饭周蒙是请定了。她走过去想叫醒他,还没张口呢,潘多敏捷地从臂弯里扬起头来,咧嘴一笑:“可以走了?我请你吃饭去。”
潘多说着捞起搭在椅背上的黑皮夹克。
刚才他真睡着了吗,还是养神呢?“我请你,今天是你给我帮忙。”周蒙客气地较真说。
潘多没言声,等出了公司走进电梯,而且电梯门关上了,他掏出钱包,又是那么孩子气地咧嘴一笑:“咱们比比,谁兜里钱多谁请。”
周蒙瞟了一眼他钱包里的内容,不准备跟他比了。
钱是没有他的多,岁数,她可能比他大。
在吃饭的过程中,周蒙证实了这一点,表情一下子勉强起来。
她不知道她的勉强对潘多的影响。
直到现在潘多还没觉着周蒙有多漂亮,尤其不喜欢她身上那件青不青黄不黄的毛衣,把脸色都衬暗了。心眼儿好是真的,点菜的时候,她没点一样贵菜。可不是每个女孩儿都会这么手下留情,尤其略有姿色的,她们大多数理所当然地宰你一顿。
然后,她突然沉静下来,她沉静的样子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特别的是,跟潘多以前交往过的女孩子特别不一样。
潘多早知道周蒙比他大,大怎么了?他又不是没有交过比自己大的女朋友。“你不是北京人?那你讲话怎么没一点儿口音?”
他们北京人喜欢这么夸外地人:“你讲话没口音。”
周蒙笑笑:“我当过语文老师,语文老师讲话不能有口音。”
“怎么不当了?”
“不想当了。”
“为什么不想当了?”
周蒙喝一口茶,双臂一叠,老气横秋地问:“你大学刚毕业吧?”
潘多不服气地说:“刚毕业怎么了?你不就比我早毕业一年吗?我知道,是因为生活,对吧?”周蒙大笑: “对对。”
“有什么好笑的。”潘多愤愤不平地嘟嘟囔囔,“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自己也笑了。
笑了一下,他不笑了,往椅背上一靠。
“别以为我不懂。”潘多老练地弹着烟灰,“信不信吧?我差一点儿就是孩子他爹。”周蒙不信,他自己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
“信,为什么不信?”她说。
看得出,她说信了,他有几分乱了。
周蒙掂掂茶壶。
“又空了?”潘多惊讶地说,“你真能喝水。”
“能吃能喝。”周蒙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不知不觉,他们这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
周蒙是上个星期刚搬的家,她爸爸给她从所里要了间单身宿舍,挺大的,有16平方米呢。为了让女儿住得舒服点儿,周从诫还从所里请了两个工人,刷了房,装了自来水龙头,铺了乳白色的地板砖。曹芳来看过,背过身嘀咕一句:“还是疼闺女。”
为了周蒙这间单身宿舍,周家牺牲了新楼的三室两厅,代之旧楼的一套三居室。曹芳是看着新楼成长的,还没竣工呢,她就到楼里实地勘察了好几次,怎么装修、添什么家具、家具怎么摆心里都有一本账。得,白费心思了。
“你妹妹的个人问题还不解决啊?她不急,我还急呢。”曹芳跟周离抱怨。有了属于自己的16平方米,周蒙更没什么可急的了。
今年冬天,周蒙没有添一件新衣服,所有的钱都花在了这16平方米上。
预算三千,实际多花了一倍还不止,这都是张晓辉垂帘听政的结果。到后来周蒙都糊涂,这到底是她的房还是人家张晓辉的房?
虽然没有自己的房,张晓辉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看装修杂志逛家具店。有一阵儿,她老去“贵友”,“贵友 ”当时有个北欧风情家具展。每天下午五点半一下班,张晓辉就去“贵友”和那些典雅的家具约会。周蒙陪她去过一次,旁听了张晓辉跟一位导购先生探讨把家具运到四川的种种细节。那是一套丹麦家具,全买齐了,张晓辉也别想开店了。
“你真买呀,还是拿他开涮呢?”好容易摆脱了热情的导购先生,周蒙小声地问张晓辉。“怎么叫拿他开涮呢?我是他们公司的潜在客户。”张晓辉说了一句广告术语,握紧拳头,“以后,以后我会买的。”
这个以后,是下个世纪。
2000年,圣诞刚过,周蒙在美国接到张晓辉从四川绵阳发来的一份特快专递,拆开来,一大叠彩色照片,没有信,晓辉只在一张全景照片后面写了三个字:我的家。
晓辉一直渴望有一个家。
那也是一个诚然美丽的家。
不知道是增添了它寂寞的美丽还是减少了它平凡的温馨,这个家没有男主人。在1995年12月以前,周蒙的16平方米也没有男主人,所以她想买个单人床就行了。张晓辉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单人床单薄小气,会破坏整体布局。
“还是中床好,睡着舒服,看着大方。”张晓辉指示道。
周蒙一听,也觉得很合理。后来,潘多一再夸赞张晓辉有先见之明。
张晓辉也一再表示自己料事如神,显摆起来就是:“那还不是我的意思。”要全照着她张晓辉的意思,就不仅是周蒙一个人破产了,潘多也得破产。一开头张晓辉非逼着周蒙买北欧的家具不可,张口就是:“国产的你就不用考虑了。”别看是四川农村长大的孩子,张晓辉只对北欧的家具情有独钟,南欧的都不行,尤其看不上繁复华丽的意大利家具,对其恨之入骨。
“一点儿都不简洁。”张晓辉耷着眼皮撇着嘴角评论意式家具。
口角酷似周蒙曾经上过几天班的一个广告公司的副总,这位副总对属下只会说一句话:“简洁,再简洁一点儿。”
跟副总不同的是,张晓辉对家具的要求除了简洁,还有一个特别的审美追求,她喜欢家具要扁一点儿。她给周蒙上课:“……就像好的时装穿在人身上,视觉效果是扁的,家具也一定要扁才有现代感。”不光给周蒙一个人上课,还给一家合资家具厂的销售员上课,这是在张晓辉终于同意正视周蒙的经济形势,放弃北欧家具以后。
床,衣柜,电视柜,书架,书桌都是在那个合资家具厂订做的,一色的浅黄色榉木贴片,因为不是原木的,张晓辉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直到连跑七个家具城,买到一张桃木清漆的折叠式小餐桌,周蒙才不用看她的脸色了。订做的家具都还没到,张晓辉美滋滋地把小餐桌左摆右摆,坐下来,又左顾右盼。周蒙自己也很喜欢那张小餐桌,桃木的纹理特别漂亮,树节处的颜色深,一个个不规则的圆疤远看像一朵朵国画里写意的梅花。别致是别致,可惜跟其他家具不是一套。
“不要什么都是一套的,那多小家子气。”张晓辉没有白在北京待五年,虽然她的北京话还不够有腔有调,她真是有品位的,“要跳出来才好看。”
张晓辉说着话打量乳白色的地板砖:“周蒙……”
周蒙就知道,又有什么不对了。
上次,张晓辉也是如此这般打量一番,就逼着她把水池拆掉,周蒙宁死不从。且不说这是她爸爸找人费好大劲儿给装上的,有个上下水在屋里多方便,以后还要买洗衣机呢。
“可是这个水池破坏了整体效果。”张晓辉恶狠狠地叉起腰。
最后,折中的解决办法是利用又扁又长的衣柜挡住水池,至于靠外的一侧,周蒙的想法是拉一个布帘。“不行。”张晓辉想也不想就给否决了,“我不能让你把这间房给毁了。”张晓辉有绝的,她量好尺寸跟家具厂订了个日式推拉门,推拉门是连着衣柜的。“这也好,你那个电饭锅,还有什么零七碎八的都可以搁到门后头。”
什么叫人才?张晓辉才是人才。人才这会儿又发话了:“周蒙,你这地板砖得换,太露怯,起码得换进口合成木的,不用打龙骨。”
“晓辉,差不多就行了吧?”周蒙已经筋疲力尽。
“差不多?啷个行呦?”张晓辉一急,四川话冒出来了,“差一点儿都不行,铺地板砖,跟厕所似的,哪有家的气氛啊?”
“可这地板砖是我爸刚给我铺上的,再说,我实在没钱了。”
“没钱,我借给你。”张晓辉难得爽快地说。
头回见面,潘多送周蒙回家,一直送到家门口。
“你们这儿楼道真黑,你每天下班都是一个人吗?那多危险啊。”潘多说。北京男孩子,那张嘴真是甜。
不过,危险的,恐怕不是漆黑的楼道。
周蒙从大衣兜里搜出钥匙,打开门,按亮灯。
都不等她邀请,潘多踢掉鞋,一步就跨进门来了。
是的,潘多是直到走进周蒙的房间才真正动心的。
房间显得特空。
一张中床当中摆着,床两侧空空落落,床尾是个电视柜,没有床头柜。床靠里的一侧有个衣柜,衣柜连着个磨砂玻璃的推拉门。
从床到门口大约有10平方米的空地,进门右侧靠墙是书架和书桌。左侧,靠窗放了张小巧的原木折叠式餐桌,两把椅子。
餐桌上有一只白色冰纹花瓶,疏疏落落地插着几枝干花。
浅杏色木板地上随便扔了几个方枕,方枕和床罩是一套,橘黄的暖色调,图案是希腊女神和小天使。旧楼高,房顶装了吸顶灯和两个射灯,一直垂到地面的长窗帘是米白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女孩子气的,纯净又美好,像个童话。
“你刚搬进来吧?你这儿不太像住人的。”
周蒙给逗笑了:“不住人那住什么?”
“反正,不是住我这种人的。”他看着她笑着说。
事实是,他很快就住进来了。
讲老实话,第一眼看到周蒙,潘多心里暗自叫苦,又上了老郭的当,完全是个还没发育好的慌里慌张的高中生嘛。如果不是因为穷极无聊,又没有旁的值得请吃饭的女孩子,他才不会傻等着她下班。她的大衣一定不够暖,从她们公司一出来走到街上,她的肩膀立刻缩起来了,看起来怯生生的。即使没有羊绒大衣也可以穿羽绒服嘛,女孩子只要风度不要温度是非常愚蠢的,没有温度又哪里来的风度?在小饭馆里,一杯热茶下肚,她的样子就好看了一点儿,沉静的样子,更好看了一点儿。而且,人家到底是学文的,讲起话来比理工科女生逗。
“你们影视公司挺来钱的吧?一个月有没有两千?”潘多试探道。
“两千五。”
潘多立刻觉着英雄气短。潘多大学毕业为着出国方便,没要国家分配,在中关村计算所下属的软件公司随便找了份工作,他才拿1500不到。
“你有什么特长?你,”潘多眼里闪着笑意,“不会是编电视剧的吧?”
“不是。”周蒙想了想,说,“我工作认真忠于老板,另外,也有点儿小运气。”
“漂亮女孩找工作特容易,是不是?”潘多问。
“那你要去问那些漂亮女孩。”周蒙答。
研究生院的暖气烧得热,一转眼,周蒙已经换上了一件薄薄的米色大开领毛衣。人是环境中的人,在这间童话一样的房间里,潘多看到了一个理想中的温柔典雅的太太。潘多翻翻书架上的小说,转过身,说:“你特像我第一个女朋友,她也特爱看小说,她也姓周。”周蒙递给他一杯菊花茶。
不是不想说点儿什么,只是不论说什么,都像老调重弹。
可是从一开始,她也没有拒绝他。
潘多是很难拒绝的,你可以拒绝人,但你很难拒绝一只渴望和人类亲近的动物。潘多就像一只动物那样直接。
第一次见面,他进了她的房间。第二次见面,他吻了她。第三次见面,他跟她上了床。如果说,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周蒙没有等待潘多的电话,那是自欺欺人。
现实就是这么的富于戏剧性,等了好几天,他都没给她打电话,周蒙上卫生间回来,同事告诉她,刚才有个男的打电话找她。
把她懊恼的……
周蒙先给周离挂电话:“哥,刚才你给我打电话了吗?”
周离说没有。
那么,就是潘多了。
周蒙看着表足足等了一刻钟,他没有再打过来,她打过去了。
在电话里潘多约她明天去中关村玩。
周蒙决定拿拿架子,推辞说太累了,周末要睡一天觉。
“来吧,我挺想你的。”潘多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情意绵绵。
第二天,是冬天里温暖得像春天的一个日子。
周蒙晚到了近一个小时。
在人群中,潘多一眼看到了她,她穿了件灰蓝色的薄呢连身长裙,一个色系的长大衣,口红是浅浅的玫瑰色。唉,上回,她要也是这身打扮,他早给她打电话了。
灰蓝这种颜色,是特别适合周蒙的一种颜色。
“对不起,我起晚了。”
潘多想也没想,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走,先吃饭去。”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亲她了?
从麦当劳出来逛海淀图书城。
周蒙看到一套四本的《张爱玲文集》,翻过来看了看价钱。
“买吧。”潘多说。
“都看过了,我想买的是欧·亨利。”
“买吧。”潘多掏出了钱包,“上大学的时候,为了买这套书,我跑遍全城的书店。”
“给女朋友买?”周蒙笑问。
“你怎么知道?”
“男孩子不会那么想看张爱玲。买到了吗?”
“没有,跑遍全城都脱销。”潘多是在南方一个大城市读的大学。“可是,只过了不到一个月,所有的书摊儿上都摆上了这套书。”
“你买了?”
“没,她跟我吹了。”
就像风吹拂到脸上那么自然,他又亲了她。
不是不喜欢他亲她,只是心里的那份难过没有办法说出来。
路边有花店,潘多说:“我给你买花吧。”
周蒙认真地说:“不用了,真的。”
他还是买了,买的是红玫瑰。
她想说:我更喜欢康乃馨。她没有说,只要是花,就没有开不败的神话。在计算所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潘多吻了她。他吻的方式也像动物一样直接。最初的心悸不适以后,周蒙的反应,堪称强烈。像别的女孩一样,周蒙问:你爱我吗?潘多没吭声,他再直接也不能那么直接地告诉她:我不爱你,我需要你。才第二次见面啊,爱一个人是好抽象好古怪的,他现在哪里知道?
就是知道也不能轻易告诉她。不然早晚会被反问:“你不是说你爱我吗?”当晚,周蒙满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料到,一挨枕头就酣然入梦。
她累了,谈恋爱跟上班一样,需要体力。
她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谁啊?”
是午后,米色的窗帘上印遍了太阳。
“你哥哥。”
有一点点失望,不是潘多,可昨天晚上也是她跟他说好的,今天不见面,她有一个文案要在星期天赶出来。 “等会儿。”周蒙迅速套上裙子,打开门。
“昨晚怎么没回家吃饭?”周离一进门就问。
“逛书店去了。”周蒙边洗脸边说。
“爸爸的意思,”周离顺手拉开窗帘,“今天一起去一趟北海。”
“今天不行,今天我要赶一个文案。”
周离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是妈妈的……”
周蒙铺床的手停在了半空,今天,是她妈妈的忌日。她妈妈最喜欢北海,以前,每年至少要去一次。她居然给忘了。
“就我们三个去。”周离以示安慰地拍拍妹妹的肩。
楼道真黑,周蒙跟她爸爸和哥哥在北海仿膳吃过晚饭,一个人回来了。
她住的五层楼,住户本来就少,一到周末,更是空寂,那几对小夫妻周末都回父母家过。远远的,她的门口仿佛有个人影,走近几步,可以看到一点烟头的红光。周蒙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身影姿势太眼熟了,她在黑暗中瞳孔越睁越大,心跳都快停了。他甩掉烟,迎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她。
“你去哪儿了?”
是潘多。
没有回答,她的嘴唇热情地吻向了他。
天哪,潘多跟这儿胡思乱想一下午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热情。张晓辉刚要敲门,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孩子的声音:“周蒙,过来啊。”
下意识地瞥一眼门口的左侧,有两双鞋,一双大一双小。
是谁呢?声音那么耳熟,眼珠从左到右骨碌了一下,张晓辉了然地,也是冷然地一笑:原本以为,她周蒙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呢。
这天晚上,周蒙失眠了,她还不习惯和别人一床睡。
潘多折腾累了,睡着了。
周蒙轻悄悄地起来,按亮一盏射灯,既然睡不着,就把文案写了吧。
铺开纸,拿起笔,她却写不出一个字。
按照潘多的办事步骤,昨晚就该上床的吧?
昨晚,是她没让他进来。
平时不觉得,他睡着了,摘掉了眼镜,眉眼长长的,嘴唇特别端正,乍一看上去竟有几分像女孩子。睡着睡着,他的嘴角微微一弯,如同水面划过了一道涟漪,悄没声儿地笑了。他笑什么?他怎么可以笑得如此无邪又满足,就像一个小孩子得到了一颗心爱的糖果?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想到这个笑容,不管潘多做了什么,周蒙都可以不往心里去。只要想到这个笑容,她就无法离开他,那是多么孩子气的笑容。
关上灯,她刚躺下,他的手臂已经揽过来了。
闭上眼睛,明天又是平安夜。
元旦刚过,一夜的风雪延误了好几个航班,新修的西安机场因此显得特别拥挤杂乱。李然在候机厅里转着,想找个座位。
一个小女孩儿冲他直招手:“叔叔,这儿这儿。”
李然看她指的座位上有个漂亮的旅行包,笑笑,摆摆手。
小女孩儿急了,用身子推搡旅行包,嘴里嚷嚷:“妈,把包移开把包移开。”小女孩儿的妈妈从报纸上抬起头,先往地上扔了一张报纸,然后把旅行包放在报纸上。“坐吧。”说着,小女孩儿的妈妈视线又转到了报纸上。
“坐呀,叔叔坐呀。”小女孩儿催着。
“谢谢。”李然给这一冷一热的娘儿俩弄得挺尴尬。
李然一坐下来,小女孩儿背着手一本正经地问:“叔叔,您去过美国吗?”
“没有呀,”李然从口袋里拿出几块果仁巧克力,“你去过吗?”
“我没去过,我爸爸去过,而且,我爸爸马上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小女孩儿大大方方地从李然手里接过巧克力,“谢谢叔叔。”
小女孩儿的妈妈板起脸直跟她瞪眼。
“咦,”小女孩儿翻翻眼不以为然地说,“我谢过叔叔了。”
“是小孩子吃的东西。”李然解围地说。
“您太客气了。”小女孩儿的妈妈终于放下了报纸。
“我也有个女儿。”李然提了一句。
小女孩儿的妈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有女儿?你结婚了吗?”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怎么问人家这么可笑的问题,当然是结了婚才有女儿的。可对方实在不像,倒不是说他特别年轻,而是特别不像有家有室的人,两手空空,一个小小的背囊,一看就知道是长年旅行的。李然也笑了:“我女儿才一岁多,刚会说几个单字。”
“哦,再过半年就什么都会说了,小嘴不停,说出来的话能吓你一跳,我们点点就是这样。”点点现在被巧克力占住了嘴,暂时放弃了发言权。
“女孩儿是学话快。”李然的语气俨然是个有经验的父亲。
点点的妈妈又感到好笑,因为他俨然的口气。
此时,候机大厅里盘旋起一个女高音:“旅客同志请注意,飞往杭州的318航班航线已开通,将在十点五十分起飞。”
点点的妈妈侧过头注意地听着。
“您是这趟飞机?”李然问。
“不是,不过离杭州也不远,我是121,到江城的。”
江城!“您是在江城工作还是到那里出差?”
“我在江城工作,到西安是出差。”点点的妈妈不经意地答道,“真急人,121到现在还没信儿。”
“我也在江城工作过。”
“是吗?哪个单位?”还是不经意地。
“省报社。”
“那太巧了,就在我们单位对门,我是精仪所的。”
“精仪所有一位方德明教授,她——好吗?”这句话,李然问得特别慢。“方教授?你认识方教授?你采访过她?”
李然点点头。
“方老师去世了。”
“去世了?什么时候?”李然失控地站起身。
“我想想,对了,1993年12月,点点他爸爸出国,我送他到北京,我们在北京参加了方老师的追悼会。”
“ 对不起。”李然坐回到椅子上,“她女儿……”
“你是说周蒙?她去北京了。”看他一眼,点点妈说,“好像结婚了吧?”她北京家里的电话他的电话本里还有。
李然在机场打过去,电话通了——哪怕,只是,听一下她的声音。
李然不是没有设想过,可是他无法设想她母亲就在那个时候去世了。这是让他最受不了的。“哪位?”是个男人的声音。
拿着话筒,李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以前,即使是在外面跑,即使是长久地长久地见不到她,他总知道,她在等他。元旦后的第一个周末,周蒙第一次带潘多回家,一家人正在包饺子,周离接的电话。“哪位?喂?”周离问了又问。
曹芳手里擀着饺子皮,眼睛狐疑地盯住丈夫:“谁呀,这是?”
王心月说:“打错了吧?”
“喀哒”,那边把电话挂了。
周蒙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电话,她爸爸正询问潘多关于出国的打算。
潘多说托福、GRE他都考过了,也联系着呢,不过今年大概没什么希望。明年准备再考一次GRE,争取能上 2200分。
李然回到昆明的家,从箱子里翻出她给他的信:……我觉得,西藏你还是去对了,我很高兴不曾阻拦过你。我想,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再回到江城吧?“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镜头说话的,两年之后你又会去哪里呢?可是,亲爱的,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路人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没有你的世界也并不寂寞。如果能在无人的路上散步,无思无念,沉入一种静谧,让时光从肩头缓缓流过,那也并不寂寞。
有路灯打开了夜的黑衣,照绿了一枝残叶,那一角像一个脆薄的梦,经不起一碰也经不起一想,像爱情。在无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头间看到了。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有一回,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她看见了他。
他就站在桥栏杆边上。
汽车一驶而过,他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车停了,她迫不及待地要下车,潘多拉她:“你干吗?还没到站呢。”
周蒙收住脚步,是看错了?也许仅仅是长得相似?
他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当然,人是可以爱很多次的,可是爱情的酒,你只有一杯。
一向阅读19世纪和20世纪的外国爱情小说,感受最不真实的是:处女太容易受孕。碰一下,毫无例外地就怀上了,由此走上人生悲剧的不归路。
周蒙不以为然,哪儿就那么巧?
没想到,古典作家的创作态度也许不够聪明,但足够老实,人物及事件都具普遍意义。——是的,周蒙怀孕了,她白看了那么多小说,不曾借鉴前辈血的教训。也不是没采取措施,除了头一两次。
周蒙在这种事情上是糊涂的,她永远不记得自己的经期,等发现了,坐下来拼命回忆,她才想起,上个月她的老朋友好像没来。
怎么发现的?还不是有了妊娠反应!
跟潘多和他的几个哥们儿在能仁居吃涮羊肉的时候,她突然想吐。
她忍了一会儿,不想扫潘多的兴,潘多爱热闹,才涮开了个头,他们还要喝啤酒呢。曾经听一个女孩这样介绍她的罗曼史:“我嘴馋,他老请我吃饭,请着请着,我就觉得有义务跟他谈恋爱了。”
跟潘多也是吃饭,两个人吃,跟他的朋友一块儿吃,再跟她的朋友一块儿吃,跟他的家人一块儿吃,再跟她的家人一块儿吃,真正饮食男女。
闻着越来越冲鼻的膻味,周蒙忍不住了,她拉拉潘多的袖子。
“我想回家。”
“你又累了?”潘多不高兴,看看她紧咬的嘴唇,无奈地说,“那我先送你回去吧,我再回来。”
“其实我打个车一会儿就到家了,你不用送了。”
潘多知道周蒙不是跟他赌气,周蒙没有跟人赌气的习惯,只是,她沉静着跟他说话的样子……她沉静的样子,有一层失望的影子。
“不送怎么行?”潘多拉她站起身,在她耳边呵气,“谁让我爱你呢?”坐在出租车上,周蒙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得要死过去,她牙关紧咬,不想吐在人家车上。潘多紧张了,抱过他:“周蒙,你到底怎么了?”
他嘴里的烟味更让周蒙闻之欲呕,她用力推开了他。
“我想吐。”
这个时候,两个人还没有想到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也不敢想。
“是着凉了吧?”潘多往容易处猜。
“早上就头疼,又出来了一天。”早上她就不想跟他出来,他不依。
“你身体也太差了。”他还要埋怨,“现在好点儿吗?”
“说说话,好点儿。”周蒙把脸凑到车窗外,夜风刀子似的。嘴一张,她吐了。埋怨是埋怨,回到她的小屋,潘多还是蛮伺候她的,切橙子、烧热水、沏茶、灌暖水袋。周蒙倒盼着他再回去继续饭局呢,他在这儿她就不能安静。
“好可怜哦,一下就老了五年。”潘多抚着她的脸没心没肺地说。
周蒙纵是一脸苦相,也给他逗笑了。潘多的好处是,他就算有什么坏心眼儿也不会瞒着她,不仅不瞒,反而处处刻意表露。
“等我真的老了,你就不要我了吧?”
“那当然,”觑着她的脸色,他又说,“好了好了,到时候让你做大老婆还不行?”
“谁做你大老婆?到时候我就跟你离婚。”
潘多心中暗笑:离婚?我还没有跟你结婚呢。
虽然关于结婚这个话题他是经常挂在嘴头上的:“结婚吧,结了婚跟我一块儿出国。”真的不是没有诚意,大概齐,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人,也就是周蒙了吧,潘多不止一次地这么盘算过。不过,真说要结婚,好像又太早了点儿。而且,既然结婚的所有好处他都已经提前享受到了,干吗还非得急着结婚呢?至于出国,那是要看运气的。
大学刚毕业的潘多并不急着出国,出国,一个博士读下来就是五六年,哪有现在的日子舒服,不考试,天天下馆子?朦胧间,他拦腰抱住了她。
“不要。”不胜厌烦地。
“求你了,就一下,昨天都没有。”
“我不舒服。”
“我准让你舒服。”
周蒙又给逗笑了。
“吃药了吗?”
“忘了。”
转天周蒙十一点多才醒过来,潘多上班去了,他换下来的衣服袜子堆了一床一地。这一辈子——就是他了吗?
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周蒙看出眼睛有一点儿肿,想吐的感觉却没有了。
想想还是去上班吧,文化公司,迟到几个钟点不要紧,可一天都不去就说不过去了,云总要找她一般都在下午——上午,云总自己也起不来。
一走到街上周蒙就不对了,虽然她对气味一向敏感,也没有敏感到一闻油荤味就想吐,联想到几年前的戴妍,怀疑像一盆冰冷的水从头淋到脚。
周蒙支撑着到药店买了试纸,知道有这种试纸还是一次在药店里潘多指给她看过。回到家,手忙脚乱地做实验——并无发生化学反应的迹象。刚松了口气,才发现手里的试纸插反了。果然证实以后,周蒙觉得,不管怎样她需要先睡一觉,可这一次,她没有睡着。“你认识医生吗?”潘多下班一进门,周蒙就问。
“认识。”潘多已经在电话里知道了,不过他可不敢乱出主意。
“明天就去做,好吗?”
潘多不回答,——这么痛快?是试探我吧?
她今天人显得特别漂亮,一定是睡了一天休息好了,不像平常,下班回来就没法看了。长长的黑头发没有扎起来,半倚在床上看电视,穿的是一件白底红花的棉睡衣。
想到周蒙平时的娇弱,现在又怀了他的孩子,潘多有点儿动情。
“周蒙,我们结婚吧,做我的太太。”
她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
“怎么了怎么了?”他板起她的脸,以为她哭了。
“没怎么,你去打电话吧。”
“真的要做呀?”
“当然,越快越好,我不想再吐了。”
潘多犹豫地看着她:“很疼的。”他知道周蒙怕疼,就没见过比她更怕疼的女孩。“有多疼?”她顶认真地询问。
“我怎么知道?”潘多笑着说,“反正比那个要疼。”
“可以用药物。”
“一样疼,还不一定管用。”潘多一副权威的口吻。
“那生孩子不是更疼?”周蒙表现出高瞻远瞩的理智。
“那倒是。”
这可不是他逼她的啊,是她自愿的。
“我饿了,饿死了。”周蒙说着下床换衣服。
就这么定了吗?就连潘多也觉得太过迅速了。
在研究生院附近一家上海馆子点了几个周蒙爱吃的菜,吃着吃着,潘多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周蒙,你就不怕把孩子打了,我一出国会把你甩了?”
周蒙笑着摇摇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潘多这么狠斗私字一闪念的,更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像他这样把心里的肮脏念头说出来。
奇怪的是,她信得过潘多,可她信不过李然。
其实潘多挺色迷迷的。他是工科大学毕业的,一般念工科的男生,在求偶意识最旺盛的大学时代,没见过几个漂亮姑娘,所以,但凡见着一个模样略为周正的就紧着念叨。
有一次,他一回来就咂着嘴跟她讲今天在地铁里看见一个女孩儿,特别的漂亮,也说不上哪儿那么招人,后来才发现,是那个女孩儿的牙齿,特别白也特别整齐,一笑,满面生辉。
观察还挺细致。
男人没有不看女人的吧?区别只在说出来还是不说。
周蒙笑起来特甜,而且,不管他跟她胡说什么她都不生气。是不在乎还是气量大?潘多说不清,她跟别的女孩儿有点儿不一样。
她挺淡的,不怎么黏人。
有时候潘多甚至觉得,她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当然,他要是一连几天不来,她也想他,一见面会比较主动地跟他亲热。周蒙的所谓亲热,也就是抱抱。
这也是最让潘多心怀不满的,要论床上,周蒙是太不行了,简直碰不得,都那么多次了,还疼,也绝了,她就没有不疼的时候。
可是,要他现在跟她掰,好像又不太可能。
也说不上什么道理,就是不太可能,如果说这就是爱的话,那就算是吧。她哭过一次。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哭个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委屈,他怎么委屈她了?问她,她说想她妈了。
是想她妈呢还是想老情人呢?那个叫李然的。
对李然,潘多真没怎么往心里去。
谁还能没点儿历史问题?又没发生过性关系。
没有性关系的男女关系是简单的,潘多是这么看,就算女的还会想想男的,男的早把女的忘在脑后了。这个论点他早跟周蒙说过。
要说周蒙真是那种标准傻女孩儿,还瞪圆眼睛问他呢:“真的吗?真的会忘了吗?”他给她的回答是肯定的。
戴妍是10月跟她老板去深圳创建分公司的,春节前才飞回北京。
周蒙好几个月没她的消息了,不过老朋友有这点好处,不要说隔了几个月,隔了几年都不会有陌生感,一上来都是戳心窝子的话。
在“百盛”顶楼的快餐厅一见面,戴妍就说:“哟,一脸春色的,有男朋友了吧?”
周蒙点点头。
“上床了?”
“上床?都……”周蒙差一点儿脱口而出,都打掉一个孩子了。
“都什么?”戴妍盯着周蒙的脸问。
“都老夫老妻了呗。”周蒙转开话题,问,“你呢?”
“他今年会送我去读深圳大学的MBA,以后我就长驻深圳了。”
他,没有例外的,是戴妍的老板。
“周蒙,知道怎样才能绑住一个男人?”戴妍咬住吸管飞着眼角,“做他的partner,从他床上做到他事业上。”
——“葛俊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葛俊到底傍了个有钱的女人,年纪是大了点儿,可你总要用你有的去换你没有的。
“说什么?”
“还不是说你。”
不约而同的,戴妍和周蒙都没有让自己的现任男友见自己最要好的女朋友。也不是不放心,有一句话,不怕贼偷还怕贼惦记呢。
这是周蒙最后一次在国内见到戴妍,她忙她也忙,而且戴妍的眼界、交际圈子今非昔比。五年之后,2001年,在美国田纳西州的一个小城,周蒙在她和潘多贷款十二万买下的房子里接待了戴妍。像大学时代一样,她们不是互相嫉妒的两个女子,而是相互羡慕。
周蒙有的戴妍没有,比如丈夫比如孩子。另一方面,戴妍多的也是周蒙少的,比如男人比如金钱。1996年3月,就在潘多准备再考一次GRE的时候,钱都缴了,他意外地接到了美国佛罗里达大学的录取通知,他拿到了该校电子工程专业的全额奖学金。
同年4月,按照他跟周蒙认识以来一贯的办事速度,他俩把结婚证领了。
领结婚证的当天晚上,他俩请张晓辉在玉泉路的“全聚德”分店吃烤鸭。晓辉要“衣锦还乡”了,火车就是今晚十点的。
鸭子还没片好呢,凉菜也才上了两盘,张晓辉已经跟潘多干了好几扎啤酒了,只听她话里有话地说:“多多,我走了,你可别欺负我姐们儿。”
潘多冲周蒙挤挤眼,说:“哪儿能呢,我潘多多最怕老婆了,老婆说一我绝不敢说二。”周蒙抬抬下巴,神情让人有点儿捉摸不透。
晓辉想起第一次在研究生院门口见到周蒙,她从出租车上下来,脸上的神情也是这样,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在任何一个瞬间她都有可能陷入自我的内心世界无法自拔。
周蒙打掉过一个孩子,晓辉知道,周蒙也是大意,病历就夹在几份报纸里乱堆在桌上。这是让张晓辉看到了,要是让周蒙的家里人看到了可怎么办?也不知道她对潘多是怎么个打算,要是潘多不出国呢,他们就这么同居下去也行。不过,同居时间越长,结婚可能性越小。现在,潘多说话就要出国了,走前如果不结婚的话,谁都会认为周蒙是给甩了,第一个,就是周蒙那嫂子。一转眼,鸭子片好上桌了。
晓辉夹了几块脆鸭皮,抹上甜面酱卷上饼,送到嘴边,不忙吃,慢悠悠地问了一句:“多多,开始办护照了吧?”
“不急,8月底才开学呢。晓辉,我说干脆今晚你就别走了,过两天我要开车到天津吃海鲜去,没你可就不热闹了。”
“护照还用他去办呀,”周蒙在一边说,“他们家那么多亲戚,堂姐夫就有五个,老太太一声令下,早有人张罗去了。”
“那你们自己的事儿呢?”
周蒙一笑,没回话。
“我们自己的事儿,已然办好了啊。”潘多说着得意洋洋地从兜里掏出两本红色塑料皮包着的结婚证,“昨天下午做的婚前体检,今天上午领的证儿。”
“这么快。”张晓辉推了周蒙一把,“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有什么好说的。”周蒙淡淡的,“又不指望你送礼。”
晓辉这才注意到周蒙左手无名指上添了一圈细细的白金指环。
秀气是秀气,像这么细的白金指环不到300块钱就能买一个吧?
说到婚戒,晓辉又不大中意白金指环,款式是简洁的,坏在太像顶针。
不过,晓辉这辈子大概不会再戴婚戒了。
北京这边的朋友没人知道她嫁过,晓辉嫁过的,远在她从四川来北京以前。当时因为两个人都不够岁数,还是走后门领的结婚证。
对于婚姻的体会,晓辉有一个:一个女孩子,为着种种的不如意去嫁人,嫁了,只有更委屈。打个比方,结婚哪,有时候就是一件饮鸩止渴的事儿。
周蒙以后要吃苦头了,晓辉心里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来,干了,祝你们白头偕老。”
婚后
中午,从高干病房一出来,老远地,李越看到一个孕妇慢慢地走过来。
走近一点儿,可以看到她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额,穿的是双大红拖鞋,一双脚胖胖的,天热,长发盘在头顶,盘得太松了,一路走着,碎发一路往下掉。“李越姐姐。”
李越已经擦身而过了,听到对方轻轻叫了一声。
只有蒙蒙会这样叫她,声音也是微哑的,却是那么柔和好听。
定睛再看,李越毫无顾忌地大叫了起来:“蒙蒙,你怎么在这儿?”
周蒙笑笑,指指自己的肚子,怎么在这儿?这还用问吗?
“他比我小。”
当然李越没有想到周蒙会找一个岁数小的丈夫,不过,这也可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潘多,潘冬子的潘,多少的多。北京人,独生子,学机电工程的,很会做饭。”周蒙边想边说,脸上的笑容漾了开来,“他大后天就要走了,去美国。”
“去读书?拿到奖学金了?”李越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蒙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所以佛说,丈夫是女人的遮身之物。
其实不过才一年的工夫,李越算算,可不是吗?周蒙1995年7月才到北京的,同年6月李越由北京新华社总社派到香港分社,她跟周蒙在北京没见上面。“李越姐姐,你回来度假?”
“就算是吧,我们家老爷子病了,我回来看看。”李越嘴里说着,手里打散了周蒙的头发,给她编了根儿独辫,“凉快了吧?”周蒙不在意地点点头,一脸关切之色:“伯父什么病啊?严重吗?”
“老毛病,他心脏不好,过两天要做搭桥手术。”
“哟,那可是大手术,挺危险的,手术台上的事儿可没准儿,我妈那时候还不是糊里糊涂地就……还是名医呢。”
“是手术事故吗?”
“也不是,医院一直说手术是成功的,依我看,医院也是稀里糊涂。”
李越听着,有点儿发怔,这是蒙蒙?说起话来跟连珠炮似的。
“李越姐姐,”周蒙看她发怔,误会了,“你也别太担心,我妈那是运气不好。心脏搭桥手术在北京的大医院成功率还是挺高的,潘多他奶奶就做过,用的进口瓣膜,都三年了,老太太现在精神着呢。”李越不由得乐了:“嗬,你现在不仅有婆婆,还有个太婆婆,怎么样?跟她们处得好吗?”
“还行,我又不掐尖儿要强,又不跟他们一块儿住,”周蒙顿了顿,“我婆婆挺疼我的,一早就说孩子生下来不用我管,她来带。”
“做B超了吗?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才四个月,还看不出来呢,李越姐姐,你说我是不是特倒霉,人家五六个月的都不是特显怀,我就特显。吓得我现在都不敢吃东西,怕胎儿越长越大,到时候生不出来可怎么办?”两个人站在大太阳底下说话,阳光直直地暴晒下来,一辆出租从身边驶过,李越赶紧招手。上了车,周蒙犹自叨叨着:“……我挺希望生个男孩儿的,潘多不仅是独生子,还是三房合一子呢,他两个伯伯都没有儿子。现在潘多奶奶就说,我生女孩儿也不用怕,反正到了美国可以再生。李越姐姐,男孩儿比较省心吧?女孩就麻烦,得给她操一辈子心。可是,小时候还是女孩子好玩,跟洋娃娃似的,想怎么给她打扮就怎么打扮。”她好不容易停下来,看了眼窗外,“我们去哪儿啊? ”
“去‘赛特’,”李越溜了一眼那个颇为可观的肚子,“你行吗?”
“行,医生还让我多走路多运动呢。可是‘赛特’东西太贵了,咱们还是去‘百盛’吧,‘百盛’老有打折的。上次,我在‘百盛’……”看她说得兴致勃勃的,李越有一刹那的失神。
周蒙这时回过头来:“李越姐姐,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讲话?”
眉目如画,人还是那个人。
“蒙蒙,见到你真高兴。”李越顺手用面巾纸给周蒙擦额上的汗。
周蒙静了一霎,可是她不愿意多想,因为不愿意想,更需要说话。
“我也是,多巧啊,其实我是在医院里转着转着就迷路了,本来今天潘多要陪我来检查的,他要来,我就碰不上你了,他从来不会迷路。”
“潘多忙吧?马上就要走了。”
“瞎忙,他们家亲戚多,挨家吃饭呗。”
“今晚你们有空吗?有空的话,我请你们吃饭。”
“应该我们请你,李越姐姐,是我结婚呀。”
“别客气了,等你们哪天学成回国再请我。”李越看看外面下火一样的耀白街道,“咱们先逛商场,等逛完商场也就到饭点了。”
“李越姐姐,你肯定会失望。”
“失望?”
“潘多啊,他就跟个老长不大的孩子似的。”
李越微笑,握住她的手:“蒙蒙,我相信你的眼光。”
大堂门口进来一个男孩子,光头,戴眼镜,穿双拖鞋,T恤卷到腰部以上。那是年轻男孩子特有的结实而细韧的腰部,浅浅的胸口油着汗珠。周蒙立刻扬起手。
至少有一点,李越明白周蒙为什么会选择眼前这个男孩子,他的身体。
男孩一看到周蒙,咧嘴笑了起来,走到面前,先不讲话,挺洋派地用嘴碰了碰周蒙的面颊。周蒙立刻脸红了,嗔着没礼貌,让他把T恤放下来。他一边嚷嚷热,一边还是乖乖地把衣服整好了。乖得像个小弟弟。
周蒙给他介绍:“潘多,这是李越姐姐。”
潘多大模大样坐下来:“李越,我有个大学同学也叫李越,越南的越,是吗?”周蒙不高兴地指着潘多:“ 你得叫李越姐姐。”
这潘多还不是张口就来:“姐。”李越笑着点点头。
潘多侧着头打量,李越穿一身石青色西服配短裤,那式样颜色在北京都很少见。“咱姐在哪儿发财?”
周蒙又不高兴了:“你怎么张口就是在哪儿发财?李越姐姐又不是做生意的,人家是记者,新华社驻香港的。”潘多倒是怎么说都不生气:“记者,记者还不发财?发海了,对吧,姐?”李越不免帮他一句:“大财没有,小财不断。”这也是实情。
“潘多,你来点菜吧,我和周蒙逛了一下午,都饿了。”李越把菜谱推过去。“你们点,你们点,我不饿,天天有饭局,现在一看菜名都恶心。”
“那我们点了,你不许吃。”周蒙又戗了他一句。
“我不吃——”潘多拉长声调,“都让给我老婆吃。”
李越看这小两口言来语去的,觉得挺有意思,没想到,周蒙还是个挺厉害的小媳妇。他们是在西单的“阿静 ”粤菜馆吃饭。
菜最后还是李越点的,她点了“阿静”的几个看家拿手菜。
等着上菜的工夫,周蒙把李越送她和潘多的结婚礼物——一对情侣表拿给潘多看。“是‘斯沃琪’啊,瑞士名牌。”潘多笑逐颜开,“谢谢姐。”
他显然比周蒙要识货。
“周蒙说你的皮肤对金属过敏,这个牌子本来是休闲型的,这一款完全不用金属,对你比较合适。”李越款款道来。说真的,刚才李越在“友谊”商店买表的时候,周蒙一看是塑料的,都没怎么在意。潘多说话就把表戴上了,还一个劲儿催周蒙也把表戴上,让他看看。
周蒙看一眼李越,小声嘀咕:“我没说错吧,他就跟小孩子似的。”
李越轻轻说了句英文:“He is cute.”
周蒙当时不理解这cute该怎么讲,到了美国以后,一天到晚看电视里的肥皂剧,她才明白李越是说潘多可爱,译得更精切一点儿,是逗人的。潘多确实够可爱,点菜的时候他说不吃,菜一上来,他左右开弓比周蒙、李越两个人合起来吃得都多。一边吃一边大夸李越,夸她会点菜,夸得李越都不敢下筷子,还好,她没有太实心眼,没有少点了菜。周蒙跟李越两个人对视一笑。
李越放下筷子,点了根烟,不吃了。
“打算去美国生这个孩子?一落地就是美国籍了。”李越问周蒙。
周蒙摇摇头:“恐怕来不及。”
潘多搂过周蒙的腰说:“我们还是准备生个中国公民,我们爱国。”
周蒙推他:“得了,你别厚颜无耻了,你不是一直说,你就是死也要一头撞死在你祖国的领土上——美利坚合众国吗?潘多一本正经地问:“我说过这话吗?不能吧,那不成了认贼作父了吗?连人家香港都要回归祖国的怀抱了。”李越觉得周蒙有点儿太不给潘多面子,可是呢,他们心理学家又讲,越是那种彬彬有礼的夫妻越是危机四伏。“潘多是学Double E的?五年下来拿个博士,在美国找个年薪六七万的工作很容易啊。”李越的哥哥姐姐都在美国,行情她大概了解。潘多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其实我们这个专业,不是吹,读个硕士就够找工作的,读博士那是为讲起来好听,一介绍,谁啊?Doctor潘,比较提气,以后也给我儿子树立一个光辉榜样。”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也许是女儿呢?”周蒙不依不饶。
“女儿更好女儿更好,现在不流行女强人吗?就是像你这样的。”
潘多显然明白李越在想什么,趁周蒙不注意,他冲李越挤了下眼,意思是:我让着她呢。李越莞尔,就在去年,小宗还无限感慨地叹息:她什么都不说,我知道她都理解。结了婚怎么就说个不停了呢?
因为委屈?这好像是结了婚的女人最常见的心理状态。
与之相反,娴静来自内心的满足。
“其实,我俩本来没想要这个孩子。”周蒙也放下筷子,“是医生非劝我们要,说头胎就做人流以后会造成习惯性流产,又说要生还是年轻的时候生,对体形影响小。”医生是这么说的,可说的不是头胎。
周蒙1月刚做过一次人流手术,4月她跟潘多去天津玩儿,算是蜜月旅行,结果,一到天津她就吐了个翻江倒海,别说吃海鲜了,光闻那味儿就犯恶心。也是有经验了,立刻让潘多去买试纸。
潘多一看试纸变红,尖叫一声:“完了,周蒙,你又有了。”
回到北京,两个人还是想去做掉,这次,那位相熟的医生不同意了,说你们俩不是已经结婚了吗?没理由不要啊,再说相隔时间太近,对身体损伤太大,极易造成习惯性流产。李越自然不好多讲什么,心里估计到他们是未婚先孕的,只是频频颔首:“是是,一咬牙,生也就生了。”
“那是,这跟结婚一个道理,一时糊涂,结也就结了,也没那么恐怖。”潘多在一边接碴儿。李越看看周蒙,她倒也不以为忤。
“哦,结婚有那么恐怖吗?”李越笑着问潘多。
“当然好恐怖的,从此就有人管我了,多不幸。”潘多跟李越要了一支烟,点上,笑嘻嘻地说,“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周蒙不怎么爱管我。”
“管你干什么?不够累的。”
李越发现,只要静下来,比较以前,周蒙的嘴角添了一丝微妙的表情。
要到很久以后李越才回味出来,那是一种嘲弄的表情。
从“阿静”吃完饭出来,潘多是一个人打车先走的。李越听到他跟周蒙交代说他今晚要回家住,明天一早陪奶奶去白云观上香,周蒙没吭气。临到上出租车,潘多又回过头来,拨弄着周蒙的头发,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周蒙才笑了。李越有意落后几步,这时候跟了上来。
“蒙蒙,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前面就是地铁站,一下地铁我就到家了。”
“那我今天也坐地铁回家,可惜咱俩不是一个方向。”
“李越姐姐,好久没坐北京的地铁了吧?”
“这次回来还是头一次坐,在香港我倒是天天坐。”
“你这身衣服在香港买的?”周蒙语气里不自觉地有一丝艳羡。
“嗯。”李越这身衣服其实是去日本玩的时候买的。
周蒙叹口气,嘴角挂下来:“真想快点儿生,不然什么好看衣服都穿不了。”
“这可急不得,十月怀胎才瓜熟蒂落呢。”看她突然消沉了,李越有意笑着说。周蒙咬住牙根,恨恨地说:“我都可以写一本书了,书名叫《我恨怀孕的十个理由》。”
李越大笑:“所以,你就对潘多厉害?”
“也不是,——我对他厉害了吗?”
“还不厉害?说话跟吃了枪药似的。”
“李越姐姐,你不懂,不是我跟他厉害,是……”周蒙张了几次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结了婚都这样,他说什么,我就反什么,跟条件反射似的。”周蒙曾经问过潘多,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潘多的回答堪称朴素无华:“你那些朋友还有你们家人都知道咱俩好,我出国了,走了,你怎么办啊,别人会怎么看你?”周蒙是在这一刻真正理解了李然,也理解了杜小彬。——虽然他不爱她,而她也知道。北京地铁站还是老样子。
虽然已经八点多了,夏夜漫长,地铁里的人一点儿不比白天少,只是比白天更疲惫。李越和周蒙两个左右是不着急,在报摊儿上随意翻看着书刊杂志,希望等上趟空点儿的车。“最近国内有什么好书?”李越问周蒙。
“我也不知道,好几个月没去海淀图书城了,想买一本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哪儿都没有。”《江村经济》?蒙蒙也有兴趣看这类学术性很强的经济学专著?不过听说这本书文笔也很好。前后,错也不会错过一秒钟,两个人的视线一左一右落到一部装帧精美的硬版摄影集上。书已经有点儿脏了,封面上是一个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头微微向前伸着,样子很抓人。书名是《来自另一世界的风》。
周蒙翻开扉页。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照片的尺寸很小,再小的尺寸,她也只需一眼就知道,是他。李越只觉着心一沉:她是那样细致而眷恋地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好像完全没有看见站在李然身边的杜小彬,照片下面,也有一行小字印着——摄影:李然。文字:杜小彬。周蒙抬起脸,这一瞬间,她旧日的那种安静美好的神情又回来了,可她只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小宗刚买了套新房子,四室两厅一厨两卫,楼上楼下,才20多万。”李越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还好,车来了,很空。
目送着周蒙乘坐的列车连个尾巴都看不见了,李越才转回到书摊上,买了那本书。她想换本新一点的,摊主说没了,这书不是他进的,是个朋友托他卖的,真要的话还可以便宜点。李越前后翻看,书是漓江出版社出的。李越这时又想到了潘多,他跟周蒙其实长得有点儿像。
这叫夫妻相。
香港人顶迷信,李越从小红旗下生红旗下长,本来不信的,算了一次,不由得也半信半疑了。那算命先生蛮狂的,穿一身阿曼尼西服,进来瞄她一眼先逗个闷子:“小姐缺乏性生活啦。”李越靠在沙发上,脱口一句粗话:“你算得真他妈的对。”
算命先生宠辱不惊地一笑,问明李越的生辰时日,才一条条讲开去。
什么夭折之相,不宜早婚,在家靠父母靠兄弟,出门有朋友有贵人,一生财来财去,三十以后有一劫,恐是牢狱之灾,因此,香港这个是非之地不是她的久留之地。最后,他说她心里有个人。
李越一怔,怎么搞得这样浪漫?连这个也算得出来吗?
没有算出来的是,那个人面目模糊,她经常不能确定,那是一个现实中的人,还是她的心造出来的一个影子。有的时候,现实中的某个人会跟那影子很合,她几乎以为就是他了。
他乡遇故知
2000年7月1日,李越在香港看到李然。
在特区最高行政长官的记者招待会上,她一眼看到了他。会后,她查到李然是代表一个外国通讯社来港的。她不认为李然也看到了她,她在前排,又没有提问,在那种场合,出风头的照例不是内地记者。
两天后,在一个非官方的酒会上,她跟他相逢了。
不知怎的,李越立时非常懊悔去那个酒会,李然手上挽着个女伴,当然,他怎会寂寞?“我的老朋友,李越。”他跟他的女伴介绍她,“新华社香港分社首席记者。”显然,他对她的现状略知一二,而她只知道他是1997 年离的婚。
“王颖。”又向她介绍他的女伴,“港大物理系的讲师。”
那是个相当明丽的短发女子,虽然很时髦,不用讲话也看得出是内地出来的,随后李越知道王颖是李然的校友,或者,按流行称呼,是学妹。“回北京给我打电话。”一边有朋友招呼他们两个,李然给李越一张名片,“ 你9月回去,是不是?”他又知道。
“李然,你在香港待几天?”李越也取出自己的名片。
李然没接她的名片。
“我有你的电话。”临转身,他笑着,亲切地对她说。
“他是谁?”李越的一个女同事凑上前问。
“我的前男友,满意了?”
“哇,好英俊,怪不得你到现在都不肯将就。”女同事同情地问,“那么你还爱他?”李越知道开错玩笑,只是懒得解释。所以她不适合在香港给内地做新闻,务必避开敏感话题。从这个角度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李然的侧影。
以前,李然也不是小生型的,只是因为年轻,总给人青湿流丽的感觉,不似现在,头发修得短短的,皮肤黝黑,举止干练,一笑起来,牙齿闪白。第二天早上,李越接到李然的电话,他是从机场打来的,马上要登机了。短短的几句,也不知道彼此都在讲些什么客气话。
等放下电话,李越起身去沏茶,失手打了个杯子。
是的,他想问没有问,而她想说也没有说。
9月,李越奉调回京。
她去了趟秀水街,这一次,她没有再看见那个人,她初恋的那个人。
李然的名片她一直放在手袋里,一直也没有打。不过她已经几次听到李然的名字和他的工作室,在北京,只要你想见一个人,总不愁没机会。一个星期五,吃过工作盒饭回来,李越看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有一份《精品购物指南》,在三版的一条文化快讯上,有人用粉红色的彩笔画了个圈。李越禁不住抬起头来环视左右,当然没有人。作为新华社的资料室主任,李越至少还享有个人办公室。那条文化快讯的标题是“李然摄影个展”,时间从本周六开始,为期一周,地点是保利大厦。是谁这样鬼祟?
这不像李然的作风。
到星期六那天,李越在人民日报社大院儿父母家吃完中饭,又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才不疾不徐地去了。场面比李越预想中热闹得多,已经下午了,来捧场的人还是不少,有记者照相,李然在一角接受访问。李越随即会意到,他们大概都是下午才来的,星期六上午要揪个大活人出来还真不容易,都躲在家里补觉呢。李越看到一个人,小梁,资料室的小梁。
她心里有点儿谱了。
小梁看到她,笑容满面迎了上来:“主任大驾光临,李然刚刚还说起你呢。”
“是你,是你一直出卖我。” 李越几乎指着他的鼻子。
“本职工作本职工作,这是咱们资料室老常主任常讲的,一定要热爱干好本职工作,资料室就是为大家提供资料的。”
“那么李然的资料呢?”
“据我所知。”小梁眨眨眼,“他离婚了,还没有结婚。”
“这我也知道,”李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跟李然很熟?”
“是的,主任,我们曾在西藏并肩战斗过。”
西藏?李越不响了。
“这一排都是赞助公司订下的,”小梁挥着手给她介绍,“保证绝版,李然只洗这么一张,底片都毁了。”那一排都是黑白的,大都是老少边穷地区的风土人情,中国的城市还远远没有形成个性,已有的一点也在被迅速毁掉,好像北京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李越巡视全场,大多数作品下面都有写着阿拉伯数字的标签,少数几幅标着“非卖品”的字样。在一张小幅的非卖品前,李越久久驻足。
不知道做了什么技术处理,看起来仿佛有一点儿国画的效果。
景物熟悉,是她记忆中的江南,而且,是雨后的江南。
5月的江南,正是暮春时节,即使不下雨,空气里树梢上也有雨的味道。浅浅的黛青的底色上,远景是一轮辉煌褪尽的落日,近景是一树灿烂至极的白色花朵,在花和落日之间,是一栋拆了一大半的旧式红砖楼,连楼顶都拆掉了,可是三架一样的木楼梯还完好无缺,木楼梯上涂的是深枣红色的油漆,油漆斑驳处可以看到清晰的木头的纹理。不知道李然在哪里找到的,这样的木楼梯,50年代以前的建筑才会有吧?——李越转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边的小梁换成了李然。
“你喜欢就送给你。”
“喜欢不意味着占有,你自己留着吧。”这一点李越也跟周蒙极像,她们都不是占有欲强的人。“我再给你洗一张。”
“在哪儿照的?”
“李越,晚上有空吗?”代替回答的是他亲切的询问。
他其实是个陌生人呢。
一直以为大家是老朋友,直到那天晚上,看着李然跟旁人说话的神情举止,李越怀疑起来,是老朋友吗?她怎么完全没有把握他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个男人?不消说,李然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手腕的动作尤其富于表现力,举落都有一种纯熟自如的节奏感。而且,那样恰到好处地诚恳,如果他说“是”,你很难说“不”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给人距离感,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气质。他是那种人,转身就会走开的那种人。
那天晚上,李然他们包了个酒吧,吃西式自助,开了两打香槟,不断地有人走也不断地有人来,其中很有几个当红的模特和演员。最忙的倒不是李然,是小梁,他好像经纪人一样,又好像公关主任,谁都熟谁都认识。李越也看到几个自己的熟人,不过这真不是她想见到熟人的时候。
她知道他们会怎么想——靠山倒了才回来的吧?三十四岁的资料室主任,不是等于提前退休吗?都认定叶是她的靠山,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她为他生下私生子,连私生子几岁都晓得。如果真的有个孩子,那倒也不是坏事儿呢。
李然也应该有所耳闻了。
他正向她走过来,深色西服,黑衬衫,没有打领带。平平的宽肩膀,会让不少女子即时产生靠过去的欲望。李越忽然心平气和了,她不是那样的女子。
可是,好像小宗说的,即使不爱一个人,也会喜欢看到他。
反过来,他对她也是一样吧?
“李越,我送你回去。”他俯首对着她。还是那样细心体贴,看出她的局促。“不用了,你这里忙,还有这么多媒体的朋友。”
李然摇摇头:“其实这主要是为了多接客户,给工作室做的宣传,再说还有小梁呢。”说着,走在前头,给她拉开门。“李越,我们有十年没见了吧?”
有十年那么长?李越不觉得,也许是她时时想起他的缘故。
“饿坏了,陪我去吃碗面条,怎么样?”
“刚才你没吃?”
“怎么吃?那么些人。”他笑,笑起来比记忆中开朗得多。
“你要点儿小菜吧?他们这儿小菜做得不错。”
“我喝矿泉水就好了。”
他的视线停在她脸上,停了好长一会儿,直到她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又移开了。“大碗牛肉面。” 李然把菜单合起来,对服务生说。
“李越,好久没跟小宗联络了吧?”
“小宗,他怎么样?那对龙凤胎该上小学了吧?”
“小宗移民了,去新西兰。”
李越颔首,这两年差不多的人都在搞移民,也有不少人劝过李越,真是,她又没有小孩,她移民干什么?论舒服方便,还是北京。李然的牛肉面上来了,他却不拿筷子,只是看她喝水。
“不是饿了吗?”
“小宗讲你一直骂我。”
“你该骂。”
李然撑着额,从这个视角,他的抬头纹显得有点儿深。
“李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的嘴角一扯,有一种说不出的倦怠,“我第一次见到蒙蒙,她不停地喝水。就像你现在这样,我吃面的时候,她一直喝水。”
“哦,原来你并没有忘了她。”李越忍不住嘲讽。
“她出国前,你见过她?”
“是。有一次,我们还看到你,你的照片。”
李然迅速抬起头。
“在地铁站里,我和蒙蒙看到了你那本摄影集,有个最无聊的名字,叫什么《来自另一世界的风》,第一页有你和杜小彬的合影。她看着照片里的你,我应该怎样描述她的目光?好像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背弃和怨恨这回事儿。”她的目光吗?他从来都知道的。
可是他不再能想像出她的样子,隔着时间的河,她的面容日渐模糊。他并不是经常想起她的,他太忙了,每次都在他以为他忘掉了的时候,她又那么鲜明地回来了,鲜明得他可以感受到她的气息,触摸到她的皮肤。“小宗说,蒙蒙从不提我。”
“她提过一次。1995年,在你跟杜小彬结婚两年之后,蒙蒙第一次提到你,可是我没有想到,”——一根烟夹在李然指间,一动不动——“她跟我说:‘李然出差就快回来了。’”手指不受控制地一抖,烟灰无声地散落,如同往事。
也许他心里一直指望她会等他。现在,他终于证实了,却没有感到一丝满足。“李越,记不记得我原来在广州的那个女同学?”
“记得,是不是叫刘漪的?”
“1998年我们北大校庆,我才听老同学说起她,你绝对想不到,她跟她丈夫叛逃了。”
“怎么会?”
“因为她丈夫涉及多起经济犯罪。现在,他们应该在中美洲的哪个小国家,永远不能回中国了。”
“觉得内疚了?”
“也不是,听说她丈夫在外面很花,她也知道,可还是跟他走了。”
“女人对待婚姻的态度很奇怪,是吗?”
“不是奇怪,只是以前我不懂,而你,李越,你到现在还没有懂。”
“我?”李越点自己的鼻子。
“李越,”李然脸上有一种嘲笑的意味,“不用很爱一个人就可以维持一个婚姻的。”——“可是如果你爱她,”他脸上嘲笑的意味不见了,“即使你明明知道会伤害她,你都没有权利放弃。”李然在追悔。
但当他真的再次见到她时,他还是放弃了。
曲终人未散
这一定是个什么黄道吉日,有好几对结婚的,花园饭店一楼大堂用屏风隔成几个区,不接散客。李然在走廊里等小梁和李越,他俩在总台结一个月签的饭单。一个小男孩儿咯咯地笑着从李然身旁跑过,后边,一个女子踩着高跟鞋追了上来,嘴里喊着“潘登,潘登。”她在离李然几步远的地方攫住了小男孩儿,亲他的小脸蛋,母子俩闹成了一团。是母子吧?李然听到那小男孩儿叫“妈妈”。
当你被人长久地注视的时候你是会有感觉的,多少有点儿不自在,而且,目光也像光线一样有热度,你会觉得温暖,甚至,燥热。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后背上,又像一张网,罩住了她的手脚,周蒙握紧潘登的小手,转过脸去。“蒙蒙。”李然脱口而出。
“你好。”周蒙直起身,微微颔首。
在多年的等待与准备之后,见到他,也不过说出最普通的两个字。
瞬间的对视,她先笑了,笑起来还是那么甜,让人心动也令人心碎。
“那是谁?”小梁问李越。
李越先是沉吟不语,然后锐声叫道:“蒙蒙。”后来居上,抓住周蒙的胳膊:“天哪,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简直不敢相信。”心里笑李越激动的姿势,小梁在一边忙着打量,这就是——那个——蒙蒙?人比照片显得艳丽,修饰完美,短发,简单的米白色裙子,一对小而晶莹的独钻耳钉,笑容可掬。只听她一句句地跟李越解释——一个人回来的,刚回来两个星期,回来接儿子的,今晚是参加她丈夫一个堂姐姐的儿子的婚礼。小梁偷眼瞄了下李然。
“妈妈,我要尿尿。”这时,她那个小男孩儿扭着小屁股说。
“我带他去吧。”李然说着伸出手。
“几岁了,小家伙?”小梁搭讪。
李越给他们介绍,其实早在西藏时期就在电话里通过话的,不过还是不提为妙。对方却比想像中健谈多了。起初她显然以为他和李越是一对,差点没祝福他们,及至知道不是,又大讲单身的好处。说刚在美国分期付款买了辆“宝马”,她和丈夫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有离婚,因为只有单身贵族才最配“宝马”。说实在的,小梁就没有见过比眼前这位说话更不得体的成年人。
她接着提到李然,嘻嘻哈哈地说:“他怎么能剪平头呢,太难看了。”对小梁说:“你以前没见过李然,十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头发有这么长。”她用手比着自己的肩膀,“人比现在帅多了,很多女孩子迷他。”李然带着小男孩儿从洗手间出来了。
她怔了一下,又笑了:“李然还挺耐心的,我从来没带我儿子上过厕所。”侧过头问:“李越姐姐,你们去哪儿?”李越看了下表:“我没什么事儿,本来准备陪他们去见一个客户。还有时间,三楼有个吧台,我们去坐一会儿,蒙蒙,你方便吗?”
“我有什么不方便的?新郎新娘我都是今晚头回见,我把潘登交给我婆婆就成。你们看潘登长得像我吗?”实在是不太像,不过小梁和李越都觉得有责任说像。
名字叫潘登的小男孩儿有点儿认生,圆眼睛骨碌碌地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只是不讲话也不叫人,一个劲儿拉着他妈妈要走。小梁注意到李然几乎一声不吭,李然一向都不多话的。不过他是那种人,你也很少能感觉出来他的沉默。等周蒙把儿子交给婆婆转回来,电梯口只有李然一个人。李然看到她说:“他俩先上去了。”她点点头。
一前一后走进电梯,电梯无声地阖上。
就在电梯阖上的最后一个瞬间,两个背影轻柔地拥抱在一起。
小梁向李越发表观感:“……跟照片上完全是两个人。”
“是吗?”李越很感兴趣,“我觉得她变化不大,皮肤还是那么好。”
“你不觉得吗?”小梁谨慎地选择措辞,“她讲话有点儿夸张。”
“我想她是紧张吧,你不了解她,她是个很脆弱的人,而且……”
“他们来了。”小梁眼睛看着入口站起来。
“冰水,加很多冰的冰水。”周蒙坐下来先对侍者说。
单从面部表情上看,她并没有一点儿紧张的样子啊。
“蒙蒙,告诉我,皮肤怎样才能保养得这么好?”李越拧她的面颊。
“睡懒觉,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在早上九点钟以前起来过,选课都选在十点钟以后。所以到今年秋天我才能毕业呢。”
“你是学什么的?”小梁说不出的反感,他们从国外回来的人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我?最枯燥的,统计,可是好找工作。我将作为我们班的第一名毕业呢。大概没有人像我,在美国四五年了一个硕士还没有拿到,不过虽然来得慢,只要我做就尽量做到最好。知道我现在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年薪十万,”小梁咧咧嘴,“——美元?”
“才不,我最大的理想是退休,有时候真的觉得好累。”
三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年头,谁不累啊。
“不过也有享受的时候,”她嘴角微微一斜笑了,“我在美国最享受的一件事就是在高速路上一边开快车,一边听CD盘里,一首喜欢的歌来回放。”
“可是——”李然以一种迟疑的神情提醒她,“你晕车啊。”
“生了潘登以后就不晕了。”她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对李越说,“也许过两年,要是我婆婆还能帮我带的话,我会再生一个,我真想要个女孩。”
“如果真的是女孩儿,我申请当干妈。”李越举手。
“当她第一次恋爱的时候,”周蒙声音笃定,“我要给她最详备的意见。”李越点头应和:“按轻重缓急,分一二三四,制表,打印。”
两个女人相视大笑。
小梁怎么觉得两个女人的话,其实都是说给李然一个人听的。
“还是那么任性,一点儿没变。”李然轻轻说了一句。
这是周蒙听到过的最不公平的话,却没有反驳。
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事实是,她既没有戏剧性地摇身一变成了女强人,也没有在琐碎的生活中成长为一名憔悴的妇人。小梁小声跟李然商量待会儿见客户的事儿。
“你们去干你们的正事儿吧,真的,有李越姐姐陪我呢。”周蒙赶他俩。李越说:“你们快去快回,我正好带蒙蒙到楼上工作室看看。”
“你们工作室就在楼里?”周蒙及时咽下一句话——刚才怎么不告诉我?李然看着她,刚才,就在刚才,在电梯里。
她对他说:“我原谅你,”黑眼睛平坦地凝视着他,“我只是不能再相信你。”
“我知道。”
他接着她的话,不过是话出口了,他才真的知道了。
“蒙蒙,你哪天走?”李然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
“明天下午的飞机,东航的,要在上海住一晚。”
他微微躬下腰。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包括李然自己,那是他对她的告别。
电梯刚下到一楼,小梁打了下自己的脑袋。
“我把合同落在桌上了。”
“我在车里等你。”李然说着只管往外走。
小梁回到三楼吧台,一抬眼,站住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相信一个人的表情气质在几分钟内会迥然不同。隔着几张桌子,周蒙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托着下巴。
也没有别的什么,她只是非常安静,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美,让人回想起她从前的少女时代。这样的不同,难道说,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对她的伤害?“李然住工作室。”李越摁开电梯,“十五层。”
“在我的想像中他应该住别墅,有游泳池、美女陪伴。”周蒙嘴角挂着笑。这也是李越原先的想法,她甚至跟李然打听过:“你的那些女朋友都藏到哪里去了?”搞得李然挺恼火:“你真以为我是花花公子?”
“你总不能说你是住家男人。”李越抱着肩膀。
“那我至少还要给二十几个人开工资吧?你说我有时间跟女人泡吗?除了你。”真会哄人开心,不愧是老手。
李越至少知道一个女孩子。有一个叫带子的女孩儿,是他们称作新新人类的女孩儿。新新人类,按小梁的说法就是:“现在的小孩儿看问题不是定性的,而是定量的。”带子是这样的小孩儿,永远穿低腰裤,大冬天的,浑圆的后腰也露出黛色的文身。她是个模特儿,姓戴,圈儿里的人都叫她带子。在模特里带子算特有文化的,上过两年大学,正经学建筑的。一干上模特带子就退学了,小丫头说建筑什么时候都可以学,而当模特好时光就那么几年。带子是李然领进圈子里的,小丫头学什么都快,很快有了亲密的同居男友,爱得轰轰烈烈的。男友是作外贸的,经常出差,所以带子特别无聊,有一段她天天泡在李然他们工作室,比员工出勤率还高。天天在一起,带子感觉不大对:根据经验,身体长得漂亮的人欲望都比较强烈,虽然李然是个工作狂,可他并没有别的女人啊,两个人这么接近,居然什么都没发生?是不是有病啊?她试了,李然一点儿病没有。
下了床带子有点儿后悔,立刻给男朋友打电话,第一句说她爱他,第二句告诉他出事儿了。男朋友从国外赶回来大发了一顿脾气,然后两个人闪电结婚。
一切都是带子自己对李越讲的,最后来了一句:“李然至于那么绷着吗?”耸耸肩,一抬长腿跳舞去了。小梁又是另一种见解:“带子不懂,只有我这种规矩人才特别想犯错误,李然,人家年轻的时候玩够了。”李越推开玻璃门,按亮一排排灯。
工作室挺气派的,两层打通的格局,装修风格简洁而现代。
“每个月开销很大吧?”周蒙问,摊子铺得这么大,一定挣不到什么钱。李越点头:“前两年市场好,现在不过是维持。可是不撑场面也不行,否则接不到大客户,像他们今晚去谈的服装集团,正打品牌,一年平面摄影的单子不是个小数,看火候快签合同了,在谈付款细节呢。”周蒙心里有一点疑惑,即使李越还没有跟李然结婚,同居也是很自然的事儿吧?到现在才注意到,变化最大的其实是李越:一头烫成小波浪的浓密长发,因为瘦削显得特别大特别有神的眼睛,薄料西服空心穿着,低低的锁骨,压抑的热情,性感到十分。也许她还没有得到他,如果得到了,应该有一种慵懒。她熟门熟路地带着她上下参观,玻璃窗很大,窗外是四环的车流。
这是2001年的夏天,北京正在举行城运会。
“北京变化大吧?”李越顺手合上一幅竖式百叶窗,回过头来。
“太大了,中关村力学所前面我都认不出来了。”
“蒙蒙,以后会回来吗?”
“总要等拿到绿卡吧。还有潘登,我们想让他在美国受教育。”李越微笑,都是为了孩子牺牲,连周蒙也不能免俗。
“前几个月杜小彬到北京来过,给她女儿办到英国念寄宿学校的手续。”
“这么小就送出去?”
“也已经七岁了,杜小彬直说送晚了呢。”
周蒙在网上阅读过杜小彬的大部分作品,这位著名青年女作家最近发表评论说:“一个女作家至少要结两次婚,离两次婚,才算丰富地生活过。”是的,杜小彬刚刚结束她的第二次婚姻。
“来,看看李然的私人地方。”李越用钥匙打开下一层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里面是个套间,一半算起居室,另一半是卧室。
起居室四壁空白,家具简单,一个小冰箱,一套两件式奶油色皮沙发,柜式茶几上散放着几本书。周蒙扫了一眼,都是物理方面的专业书籍,信手拿起一本,翻开来第一句是:“宇宙是有界无边的。”
“怎么看这个?”周蒙不能置信,虽然是学物理的,李然对物理的态度一向如同割袍断义。“不可思议是不是?已经报名投考北大天体物理的在职研究生了。”李越在卧室门口向周蒙摇摇手,“也许到头来还是觉得自然科学比较容易把握。”过几年,李然真跑到一个小大学里去教普通物理,李越是不会感到奇怪的。“真邋遢,被子也不叠。”
一只暧昧的中床,卧具是周蒙喜欢的颜色,白色。李越很自然地弯下腰整理床铺。床头挂着一张小幅摄影,有一点儿国画的效果。目光刚待滑过去,周蒙认出来了,那是她的家呀!即使已是断壁残垣,一去不回。李越敏感到气氛有异,回过头来。
“蒙蒙,怎么了?”
“没什么,”周蒙用胳膊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这是我们家原来的老楼。”李越释然了,怪不得那么眼熟。
“李越姐姐,我本来以为是可以的。”周蒙抬起头笑着说,两行眼泪齐刷刷冲过她的面颊,“我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和他在一起,至少是一个晚上,”她摇摇头还在笑,“可我做不到。”李越明白,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当晚,李然跟小梁并没有去见客户。
小梁拿合同下去,李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把钥匙扔给他。
上了四环路李然才说刚打过电话了,改在明天谈合同。
两边车窗同时按了上去。
乐声响起,是已经听过无数遍的《梦幻曲》。
李然给他上过音乐课:《梦幻曲》选自钢琴套曲《童年即景》,舒曼对他的夫人克拉拉说:“由于回忆起了你的童年时代,我在维也纳写下了这个作品。”
“去哪儿?”小梁问。
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李然突然轻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怀念。”
声音低微而悄然的,用手轻轻一抹就可以抹去。
以至许久以后小梁还疑惑,李然,从头到尾,他真的说过什么吗?
周蒙的飞机也并不是第二天的,是后天。
不是想像的那样。
李然并没有不顾一切地要她留下来,如果他真的不顾一切,她会留下来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他们是有默契的。走过繁华的路口,看到路口有公用电话亭。
那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在第二天的下午,她很想给他打一个电话。
好像从前,每次他离开了,她才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没有对他说。
只不过这一次,是她要离开。
在店门口,一个少女比着条裙子笑着给身边打手机的男孩儿看。
少女的笑脸像花,男孩的目光又冷又柔和。
罗大佑的哑嗓子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仓促的小店悠然响起: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流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这是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歌,让我们轻轻退开一步,等它——唱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