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北方的冬夜,格外的寒冷,格外的漫长。
都清晨五六点钟了,整个城市却仍在梦乡。那一刻,不知有多少上班族和上学族们正抓紧最后的时间蜷缩在温暖的被窝深处,酣酣地睡着,恨不得永远也不醒来。
而为人之母的王小理还是被女儿的一阵抽泣声唤醒了。
在夜一般的灰暗与寂静中,小理不动声色地斜眼看这个三岁半的小女孩──她仰卧着,眼神直直的,泪水缓缓地流向耳际,小嘴一撇一撇,像在想一件伤透了心的事情。
小理屏住气,怕惊动了女儿。依这些天的经验,只要小理稍动一下,女儿就会扑过来,没完没了地哀号:“妈妈,我不去幼儿园,妈妈,我不想去幼儿园啊……”
女儿无声地流着泪,小理无声地看着她。
从第一天送女儿去幼儿园到现在,已经十天了,为什么她的抵触情绪还这么强烈呢?这十天来,孩子天天早早地醒来,然后就一直哭;老师还说,她每次吃饭时都边吃边呕吐,午睡也不睡。这样下去,她那二十六斤的小身体能支撑多久啊!小理使劲闭了闭眼,不敢再往下想。
熹微的晨光努力地穿透窗帘,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小理的眼睛,提示着小理起床时间的到来。
忽然,咣当!从厨房传来什么东西的碎裂声——原来,公婆早已起来了!
小理忽地起身,果不其然,女儿立刻号啕。
小理咬咬牙,绷着脸若无其事地穿衣服。
女儿也跟着坐起来,由于悲伤过度,她的哭声被一阵阵猛烈的哽咽替代了。她无助地看着小理,两只细细的小胳膊死死拽住小理的衣襟。
“宝宝,”小理终于忍不住劝慰女儿,“好陶陶,别哭了,妈给你买脆脆糖。”
陶陶却越发悲痛,泣不成声,“妈、妈、我、不、要、脆、脆、糖、我、要、在、家、玩、玩、玩……”女儿的小脑袋随抽噎的节奏一晃一晃,盯着小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小理替女儿接下去,“你要在家玩布娃娃,是不是?”
女儿使劲点了一下头,哇地哭出了声。
婆婆齐素清进来了,神色有些慌张,“小理,你爸把你熬药的沙锅打了。”
“没关系,没关系。”小理顾不上多说,拿手绢给孩子擦着眼泪。
“打就打了吧,省得一天到晚把家里整得不是味儿。”齐素清爬到床上,搂过孙女,“哟,这孩子,怎么还哭?!”
奶奶的怜爱让刚止住哭声的陶陶迅速恢复了委屈,她又痛哭起来,央求奶奶在家带她一天。
齐素清受不了了,冲小理递着眼色。
小理一边飞快地叠被子,一边对着婆婆摇头。
“真想不明白,大冷天的非要把孩子往外头送,孩子多可怜。”婆婆瞪了小理一眼,紧紧搂着陶陶嘟嘟囔囔个没完。
陶陶听懂了奶奶的话,哭得更欢了。小理不知该说些什么,摸摸自己的额头,竟然已经出汗了。
“阿——嚏,阿——嚏……”公公杨金山正在打扫撒了满地的中药渣子,也许是令人作呕的药味刺激了他的鼻腔,他刚刚有些好转的过敏性鼻炎突然犯了。
小理慌了,连忙抢过笤帚,“爸,我来扫。”
杨金山把笤帚递给了小理,喷嚏却依然不断,每一声阿嚏都像飞沙走石一样打在小理的心上。
终于能够说出话来了,杨金山捶着腰说:“年纪轻轻,没病没灾的,喝什么药啊!没事儿到操场跑几圈,锻炼锻炼,啥毛病也没有了。阿——嚏!你说呢,小理?”
“是,爸说得对。”小理边扫地边恭顺地回答。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呀。”杨金山接着说,边说边做着蹲起运动,像是要给小理做出表率。
陶陶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尖利,源源不断地送入小理的耳际。
“阿——嚏!”杨金山继续教育小理,“你呀,把睡懒觉的毛病改喽,从明天开始就出去跑,包你——阿嚏!”
“爸——”小理放下笤帚,直起身体,看着杨金山喊了一声。
杨金山被吓了一跳,一扭头,发现儿媳妇的眼神是那样陌生,哀怨而又绝望,像是临刑的窦娥!
杨金山住了声,溜了小理一眼,转身钻进了厕所,厕所里立刻传出翻报纸的哗啦声。
一直憋着大便的小理在厕所门口愣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个清晨将会和以前许许多多的清晨毫无两样,于是决定还是像以前那样把大便的问题留到单位去解决。
在小理成为杨家的媳妇之前,杨金山有个习惯——上厕所时不开灯,而是开门。他嫌点灯费电,摸黑又不舒服,所以想出了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小理过门后,他一时改不了,小理只好尽力回避。
一次,杨金山拉肚子,家里就整整臭了一天。儿子杨革文实在忍不住了,就说:“爸,以后开灯吧,也好把门关上。”
杨金山不好意思了,有些尴尬地说:“好好好,以后点灯,顺便看看报纸,也不算浪费。”
于是,就有了每天历时半个小时的雷打不动的“晨读”。
2
为了增大房屋的面积,北方人都习惯于把阳台用铝合金玻璃窗封闭起来,然后在那湖蓝色的玻璃的一角割一个圆窟窿,插上排油烟机的塑料管子。于是,阳台就成了厨房,厨房就升格为餐厅。
一扇门窗把餐厅和阳台隔成两个世界。
阳台冷得像冰窖,一踏上阳台的地面,小理就哆嗦了一下。铝合金玻璃窗上结着厚厚的霜,小理用指甲划了几下也没划到底儿。她的心充满了担忧,这么冷的天,女儿又那么上火,内火外寒,该不会生病吧。
思想一溜号,蛋也煎煳了。她把两个稍好一点儿的放进公婆的碗里,自己把那个发黑的三口两口吞进肚里。她不能让他们看见这个黑乎乎的荷包蛋,这个小小的荷包蛋会引出公婆鸵鸟蛋那么大的感慨。他们会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上一眼,然后做出忍耐的表情,什么也不说。
与革文结婚五年了,小理对这个家的大事小情积累了不少的经验,这些经验决不是成见,也不是主观臆断,是事实──令小理由莫名其妙到习以为常,令小理沉重不堪又无法更改的事实。
每当小理运用这些经验的时候,她的心就无限酸楚,仿佛看到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正在被这些毫无意义的经验一点一点地腐蚀吞噬。
厕所终于传出水箱的轰隆声,公公出来了。
小理进屋拉出女儿。“有臭吗?”小理问女儿。她怕女儿在幼儿园有了大便,却不敢跟老师说。
“没、没、没有。”女儿劈着两条小腿蹲在便池上,边尿边回答。她还在委屈地抽搭着,像是寒冬中栖息在房檐上的一只可怜的小鸟。
小理缓缓地蹲下来,拥了拥女儿小小的身体,“陶陶,老师说你一吃饭就吐,肚子里没食儿,怎么能有呢?”
一提“老师”两个字,女儿的眼睛立刻噙满了泪水。
小理连忙学着鞠萍阿姨讲故事的语气,迅速转移了话题:“宝宝你快告诉妈妈,白雪公主为什么要吃那个毒苹果呀?”
陶陶果然中计,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说:“馋呗。”
小理笑了,她亲着女儿泪痕未干的小脸,心碎了似的疼。
早晨就像打冲锋,无论动作怎么快,时间还是不够用,小理不时地抬头看钟,紧张得像等待火箭发射的科学家。
她飞快地把公婆的碗筷收拾好,又胡乱地洗了把脸。然后,进行清晨的最后一道程序——送女儿上幼儿园。
外面飘起了密密麻麻的雪花,天气预报说,今天将降下入冬以来的第五场大雪。
尽管市政府一再号召市民们为根治本市路面的“白雪病”多出些力,但在成灾的暴雪面前,人的力量还是显得太小了。除雪处的凹陷与积雪处的凸起交错在一起,形成一道一道的冰棱,每个行人走在上面都是心惊胆战,稍不留神就是一个大跟头。机动车、自行车也放慢了速度,蜗牛般无奈地爬着。
大雪像一床厚实的棉被窒息了这个世界,传入耳膜的一切声音都梦幻般地失去了往日的尖利,变得低低的,闷闷的。
小理仰头望望灰色的天空,迷蒙一片,广袤无边,像魔怪的大嘴,要把人吸进去。有那么一个瞬间,小理迷失在天地之间。
小理叹了口气,对仍然哭哭啼啼的女儿说:“今天妈带你坐小轿车上幼儿园,好不好?”
女儿展颜笑了。可是川流不息的出租车却没有一辆是空的,小理只好背着女儿往幼儿园走。平日里,小理总为女儿身高体重不达标而发愁,可现在,女儿在她背上似有千钧之重。
走走停停,一溜一滑,终于到了幼儿园。
两个老师早在门口迎候了。小理蹲下身想给陶陶脱衣服。年纪大一些的牛老师一把抱起陶陶就往屋里走,边走边回头对小理使眼色说:“你快上班吧!别晚了!”
陶陶哇哇地哭着,小理怔怔地看着女儿的背影。女儿在牛老师的怀里扭动着,大大的羽绒服帽子扣在她的小脑袋上,她使劲地转头,但看不见妈妈。
年轻的张老师笑盈盈地看着小理说:“你放心走吧,断了她的念想,她就不哭了。”一个看上去比陶陶还要小一些的宝宝正抱着张老师的大腿,仰着头盯着她咧咧着,好像在期待着老师的安慰。
张老师像没看见似的继续笑盈盈地对小理说:“小孩儿都得经过这一关,过几天就好了。”
小理低头看了看那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小男孩,心想,我走了之后,她们还会抱陶陶吗?
算了,走吧,眼不见心不烦,小理勉强笑着走出了幼儿园。
做什么也别做妈。
这是在小理怀孕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唐姐经常对她说的一句话。唐姐还说:“你可别盼着孩子出来,她一出来,你这辈子就别想安生了。”
迎着雪花,小理木然地往单位赶。眼前是女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小脸,耳边是女儿惊恐无助撕心裂肺的哭声。
小理的眼睛忽地热了,泪珠噗噜噜滚落下来。
真是,做什么也别做妈。
3
校园里一片寂静,这是迟到的信号。小理往办公楼里跑着,心里合计着怎么跟主任解释。
办公室的门锁着,灯也没亮,小理绷紧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
她深深地坐进办公椅,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每天,只有到了这个时刻,才是小理能够松口气的时候。
小理把头埋进臂弯,刚想闭眼休息一下,忽然想起已经好久没有修饰自己了。于是,她赶紧翻出抽屉深处的化妆包,决定好好地利用一下这段难得的空闲。
小理先拿出刮眉刀修眉,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眉清了,目秀了;然后轻轻地快速地往脸上扑了点儿粉,脂粉牢牢地附着在皮肤上,瑕疵掩了,脸色柔了;然后把嘴唇涂上口红,只在上半唇点了点,上下唇一抿,嘴唇就多了盎然的生气;然后,大睁了眼睛,用力转了转眼珠,像是给将要疲劳一天的双眼做完了准备操;然后,小理双手捏起那面小圆镜子——
镜子如实地反映出王小理的脸。
这是一张二十九岁女人的脸。
二十九岁,离三十岁只有一步之遥,是让小姑娘生畏,让老太太羡慕的年纪。
当一个女人在暮年回首前尘往事的时候,会想起这个难忘的时段。三十岁的女人,就像北半球夏季午后两点钟的太阳,最耀眼,但是从此将走向黄昏。
正所谓:人过三十天过午。
小理的脸是简单装修过的房子,虽然有些修饰或改动,但并不庸俗,反而显出一种高雅洁净的风度。照这样的比喻,她十八岁以前就是一座很不好看的毛坯房了。
而今,小理粗糙的皮肤变得细腻,鼻梁因大眼镜被隐形眼镜取代而露出了小巧挺直的本来面目,生就的单眼皮于十七岁那年一夜之间变成了双眼皮,杂草丛生的眉毛已被靓眉卡规划成恰到好处的眉型。
小理真的按照中国古典美人的标准长出了“柳叶眉,杏核眼,通天的鼻子樱桃口,元宝的耳朵瓜子脸”。
小理不好意思说出她女大十八变的奇妙经历,只是在有人点着女儿的小脑袋说“你可不如你妈漂亮”时,抿嘴笑着回敬:“我女儿可比我小时候好看多了!”
王小理的长相不惊艳,但是经得起推敲,经得住端详。
可是——可是,所有的庆幸与满足都成了昨夜的美梦。从最近的某个时刻开始,在小理每一次收起镜子的那个刹那,她都会陷入片刻的恐慌。如果这种恐慌能够被琐事及时地打断,她便得以解脱;但是现在,办公室里很静,恐慌得不到任何人的打扰,只有她有些粗重的呼吸一浪一浪地压迫着她,催促着她的恐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横冲直撞地行驶过来。
小理闭了闭眼,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挺了挺脊背,勇敢地开始了与自己的对视。
额角与鼻翼两侧的毛孔像一个个针眼儿,均匀地扎在原本光滑的皮肤上;颧骨上的斑点像是狂风刮上去的灰尘——与灰尘不同的是,从此再也擦不下去;脖子上有了皱纹,尽了最大的力去抚平,还是难以将其舒展……
绽放意味着什么?
凋零。
小理倒吸了一口凉气。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做不成鲜花,可以做一束经过特殊处理而比鲜花更耐看、更别具风情的干花!
不争也俏丽,香气淡然却更有韵味。
比起鲜花,小理更喜欢干花,家里的床头柜上就摆着一束干花,好像是小理为自己树立的榜样。
可是,小理毕竟是人啊,而且是比花朵还要娇弱的女人!
干花仍然可以与鲜花争辉,而失去了水分的衰老女人要经过多少技术加工,才能像脱了水的干花一样与年轻姣好的姑娘们比美啊!
小理啪地放下了小镜子,望着办公桌的桌面发呆。
单从这方面讲,小理还是蛮喜欢目前的工作。它只占据你的肉体,并不侵犯你的精神;虽然也繁忙,但总会有时间留给自己。
4
走廊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小理连忙把小镜子收进抽屉。
“呀,你可来啦!”唐姐一阵风似的刮进来了。
“怎么没去开会呢?”郑好凑到小理跟前,低低地问。
“开会?”小理恍然想起:昨天下班时校办通知今早八点钟在礼堂召开教职员工大会,主任还给她布置了采访。
我的老天!
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小理的记忆力几乎丧失了,许多事情她都会转头就忘。就像一个画师勾勒了轮廓之后,却忘记了自己要画什么细节。
小理拍着脑袋,反省着自己。
她最近犯的错太多了。
主任让她到人事处取材料,再去财务处报销购书款,她拿来了材料,却把去财务处忘得一干二净。
郑好突然发起高烧,回家之前让小理代她请个病假,可直到主任在办公室嘀咕郑好怎么无声无息地两天没来上班,小理才猛然想起。
上期报纸付印前,小理一直叮嘱自己要记得把头版头条会议报道中校长的名字抹掉,可到底还是忘了。稿子是提前写的,而校长因出差根本就没有出席会议。
最可气的是前天,王书记来电话要小理立刻送一份校报去年的合订本,小理答应得好好的,放下电话就忘了,害得他老人家只好亲自来取……
就这样,无论公事还是私事,无论大事还是小事,该忘记的总是刻骨铭心,不该忘记的却会难以想起——小理常常不快乐的根源也许正在于此。
“郑好,赶紧帮我把稿子写出来吧。”小理央求着郑好。
郑好嗔怪地斜了她一眼,“这还用说吗。”
电话响起,是主任,让小理到他的办公室去。
小理刚坐稳,主任就开始接电话。对方大概是主任的老同学,主任越唠越热闹。小理如坐针毡,摆弄着茶几上的烟灰缸。
小理还真该感谢打电话的人,放下电话的主任心情格外好,他没看小理,脸上仍挂着笑,像长辈似的问:“小理呀,最近是怎么啦?”
小理把胳膊肘拄在膝盖上,手托着腮,低下头。
主任抬起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垂下眼皮,说:“人得要强,小理,你最近太散漫了。”
小理把瓜子皮一片片地捏碎。
“你能力强,素质高,大家有目共睹。但你不爱做校报工作,我也能看出来。不干校报,你又想干什么?”
小理想辩驳,却找不到词句。
“人啊,年轻的时候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其实,就那么一片山,高矮能差多少。”主任比画着,语重心长:“你知道你的毛病是什么吗?”
这倒是小理关心的问题,她追问:“是什么?”
主任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又吐出来,然后看着小理说:“做什么都不投入。”
小理释然了,这一点她早就知道。
连同革文做爱时,都会忍不住去听女儿和公婆的动静,她做别的还会更投入吗?
小理笑了,泪光闪烁。
男领导最怕女下属的眼泪,主任迅速转变了语气,“当然,你还年轻,有的是改错的机会;不过,人生苦短啊,如果总是这么稀里糊涂的,你将来会后悔的。”
还用等到将来吗?小理早就后悔了。
她后悔自己一直懵懂,她想醒过来,只是不知该在什么时候醒来,所以,她才还是懵懂着。
小理想起那次游大连的滨海路,因为多吃了一片晕车药,她上了车就睡着了。醒后大家唧唧喳喳地告诉她,沿途的风景美极了。可是,小理该怨谁呢?
有时候,命中注定你会错过许多美丽的风景,你不想错过,可是行吗?总不该为了看风景而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吧。
女人是信命的,信命的人都是因无力与命运抗争而惧怕命运的人。
小理一直被这种无力感纠缠,从小的时候,直到现在。
5
下班铃一响,王小理就火速奔向幼儿园。
她的心情比她的脚步不知要急迫多少倍,她催促着自己快一点儿走,却啪嚓一声摔倒在雪地上。
幼儿园静悄悄的,还没等小理推开小班的房门,身后就响起牛老师高门大嗓的说话声:“陶陶,看谁来了?”小理吓得打了个激灵,回头见牛老师抱着女儿从中班走出来。陶陶怯怯地看着妈妈,好像不认识。
小理感到惊喜,这是十天来陶陶第一次在妈妈接她的时候没有哭泣。牛老师喜气洋洋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哪!陶陶今天表现可好了,吃饭没吐,还睡了一觉。”
小理激动地瞪圆了眼睛。她抱过陶陶,在她的小脸上亲了又亲。没想到,陶陶挣脱了小理,伸手去找牛老师。
牛老师接过孩子,对小理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小孩儿上幼儿园都这样,先是不愿来,后是不愿走。这回你放心了吧?”
这一问,倒让小理不好意思了,她连连说着谢谢。
从幼儿园出来,天空又飘起了雪花。车水马龙,行人拥塞,只有路灯有秩序地排列在路旁,不紧不慢地散发着柔和的光。黑黑的天空像块幕布,雪花在灯光的映衬下如漫天飞舞的小天使。
王小理紧紧抱着女儿,心情愉悦,脚步轻盈。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楼道的墙壁上写着的黑体字标语: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小理和女儿说笑着上楼,抬眼看,丈夫杨革文正站在家门口冲着她们笑呢!
“哟,你怎么回来啦?”小理吃惊地问。
“我不放心陶陶,跟处长请假了。”
这句话要是出自别的孩子爸爸之口,是很正常的事。可是,杨革文能生出这般铁汉柔情,实在是有些罕见。
喜悦和轻松在这一晚始终充溢着小理的心,甚至她一向不喜欢的客厅里的那盏昏黄的小吊灯,在今晚也明亮了许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生活呀,多么轻易地就可以让人满足啊!
这是身为母亲的女人的通病,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你忧愁所以我忧愁,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要受孩子的左右。
6
当小理讲到第五个故事时,陶陶沉沉地睡去了,她也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小理晃了晃脑袋,努力驱赶浓重的睡意,悄悄来到阳台。她把沙锅里的药汤倒出来,然后添上水熬第三遍。
“小理呀,不是说好不吃药了吗?怎么又熬上了?”婆婆趿拉着拖鞋走进来,不满地看着小理。
“哦,大夫说还得吃几服。”小理把事先想好的理由说了出来。
“你到底是哪儿不舒服呀?”婆婆问。
“大夫也没说是什么病。”小理说,说完才发现自己是所答非所问。
“我同意你爸的观点,你呀,就是缺乏锻炼。”齐素清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女人啊,太娇嫩了。报纸呀,电视呀,全是给女人编的广告,一会儿让女的补这个,一会儿又让女的补那个。对了,还有什么更年期——”齐素清摆了摆手,对报纸上的观点蔑视到了极点,“过去的女人哪有更年期?起五更爬半夜,驴一样玩儿命地干工作,哪里有时间过更年期,哪里有心情过更年期呀?……”
一股股热气从沙锅的边沿钻了出来,雾一样一点一点地蔓延着,浸染着,把小理淹没在那难闻的中药味中。
齐素清絮絮叨叨地说着,小理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身体已经被寒气沁得冰凉,她的心则变成了一味中药,和那些奇形怪状的这个草呀,那个虫呀的一起受着煎熬。
“这沙锅多少钱一个?”婆婆指着新买的沙锅问。
“十块钱。”小理答。
“再加上煤气费——”齐素清在脑子里算着账,“还不如吃成药合算。”
“是。”小理说,脸上胡乱挂上一抹微笑。她的心里在想,只要药能见效,不论发生了什么,都值得忍受。
小理端着熬好的汤药进了屋,革文已经脱衣服睡下了。
“哎,革文,快起来吃药吧!”小理轻轻捏了捏革文的耳朵。
“哦。”革文醒过来,眼睛通红。
“喝吧,大夫说,喝下这服就能见效了。”小理把药端到革文嘴边。
“还有多少服?”革文问小理。
“还有六服。”小理答。
“什么?”革文吃惊地问,“还有六服?!”
“哎呀,只要能好起来,六服不算多。”小理捏住革文的鼻子,温柔地哄着他说,“好孩子,喝吧……”
把一切料理好之后,小理像一条欢快的小鱼钻进革文的被窝。
革文睡眼惺忪地嘟囔:“别闹了,睡吧!”
小理搂住革文的脖子:“心情好,睡不着。”
革文拿开小理的手,闭着眼说:“你这人真是怪了,心情不好睡不着觉,心情好也睡不着。”
革文说得并不错,只是缺少些夫妻间应有的委婉和温情,小理觉着委屈,又无从说起。不过,这是革文的一贯风格,他从来不会甜言蜜语,不只是对小理,对谁都如此。
小理早已经不再为这些小事和革文计较了,她吻着革文的耳朵:“我想和你亲热,也可以试一试汤药见不见效啊。”
革文的语调有所缓和:“改天再试吧,我这几天实在太累了。”
“不嘛,不嘛。”小理撒着娇,手摸向革文的身体,“我想了嘛。”
革文笑了,并没有动,好像在开始一种漫长而未知的等待。
“你看,我……哎呀,这药是不是假的呀?”一阵沉默之后,革文说。
“别急,再等等。”小理安慰着革文,并继续着她的爱抚,可是革文毫无起色。
小理不甘心,她索性掀开被子,起身跪在革文的身边,准备尽最后的努力。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杨金山的喊声:“小理啊,以后熬完药别忘了把阳台的灯闭了啊!”
小理紧张得抖了一下,连忙应了一声。
可是,回应了杨金山之后,小理就再也没有力气做任何动作了。
她呆呆地跪在丈夫的身边,黑暗中的她大睁着眼睛,她的眼神正如此时她的心,茫然而空洞。
革文伸出手捏了捏小理的胸,几秒钟之后,他的呼吸均匀起来——他睡着了。
小理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失败了。她已习惯于将心比心地为这种失败找出各种理由:革工作过于繁忙导致精力不够,革文年过三十体力每况愈下,革文天性笃定坐怀不乱……这些理由总能说服小理平静下来。
而今晚,在喜与悲之间找不到第三条出路,小理只好凄怆地哭了。
做爱做爱,只有做才有爱;而革文已经好久没有和她做爱了,是不是爱就没有了呢?
小理深深地叹息,叹息声惊扰了革文。
“怎么还没睡?”革文迷迷糊糊地问,闭着眼睛的他不知道他的妻子仍然一动不动地跪在他的身旁。
小理连忙闭上嘴,把叹息咽了回去。
小理躺倒在床上,用被子温暖自己冰凉的身体。
然后,她转向女儿,一次次地抚摸女儿的小脸、小手、小脚丫,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找到坚定和勇气。
忽然,陶陶格格笑了两声,翻个身又睡了。
小理想,几天前,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说,只要能让陶陶不哭不闹,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就在昨晚,孩子还在睡梦中抽泣呢,而今,她不哭了,也不吐了,还有什么比女儿的平安和快乐更重要?
福不双至。孩子的问题解决了,又去奢求丈夫的柔情,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笑容浮现在小理的脸上。
小理终于舒坦地睡去了。
7
王小理最大的本事就是掩饰自己。
无论内心多么颓唐,外表仍会保持鲜亮可人,这是她从小练就的本领。
她对童年的最初记忆,是母亲高举着一把菜刀追得父亲满屋子奔逃。
第二天,左邻右舍看到小理都要小声问一句:“你爸你妈昨晚又干仗了?”五岁的小理会若无其事地摇摇头,然后继续和小伙伴做游戏。
小学四年级,小理在公园义务劳动。在树阴下拔草的时候,竟发现远处的长椅上,父亲正靠在一个姑娘的肩上。小理呆了片刻,便弯下腰拼命地干活了。
小理没告诉任何人,直到今天。
谁也不告诉,谁也不知道。
“噗——”小理时常深吸一口气,再鼓圆了两腮缓缓将其呼出,仿佛呼出了她心灵超载的那部分沉重。
现在,小理走在上班的路上,临进校门的时候,再次重复着这个习惯动作,她不想把昨晚的喜悦和哀伤带进办公室。
小理右手拎着别致的漆皮手袋,身穿玫瑰红的羊绒大衣,神清气爽地向每一位熟人点头问好。
不时有人走出去挺远了,还回过头真心真意地补充一句:“小理,你的气质越来越好了。”
走近办公楼的时候,小理对着海蓝色的单反射玻璃瞥了瞥自己的身影。当她收回目光,撩开厚厚的棉门帘时,郑好幽灵似的出现在她面前。
“死丫头,你想吓死我呀!”小理惊呼。
郑好背着双手,不说话,只是灿烂地笑,露出小小的白白的牙齿。
“哈,怪不得一大早就在这里亮相造型,原来是穿了一件新衣服!”小理打量着郑好说。
“去你的,我哪有王小理小姐漂亮呀!”郑好伏在小理的肩上,搂得她喘不过气。
小理狠狠戳郑好的后背,“正经点儿,好不好?”
算上郑好和王小理,校报一共有四个人。主任毛福宁四十五岁,唐一凤大姐四十岁,郑好最小,比小理小四岁。
王小理有好几个好朋友,除了郑好,都是她少女时代的同学。
小理最钟爱郑好。郑好就像她的亲妹妹,甚至她们比亲姐妹还要投缘。郑好很注意修饰自己,也很相信小理的眼光,添置了新衣服,先要征求一下小理的意见。
但是,今天王小理可没时间欣赏郑好的新装。因为,毛主任昨天在谈话末了为小理布置了紧急任务——为党委王书记写出两千字的讲话稿,小理必须立刻投入工作。
小理是校报四个人中惟一学中文的,文笔最好,主任已习惯于“降大任于斯人”;再说,她这一段的工作的确不用心,也想尽快立功赎罪。
写讲话稿,开头是最难的,调子太高了太低了都不行。每次写这种稿,小理都屏息静气地把自己想像成当事人,与台下的听众坦诚交谈。所以,她笔下的文字既煽情,又不让人反感。
如果不是手机铃铃作响,她差不多已经把开头写完了。
手机那端传来牛老师呼哧带喘的声音,“陶陶妈妈吗?孩子病了,赶紧过来吧!”
8
陶陶的小脸烧得像大红苹果,哐哐的咳嗽声像棒子一样敲打着小理的心。
儿童医院人满为患,每个患儿都像小太阳一样被亲属们围着。大夫们不耐烦地一遍遍大声喊:“家属出去等,家属出去等!”
小理抱着病猫一样的陶陶等了好久,才被大夫喊到名字。
“怎么了?”大夫打开病历本,摆出做记录的架势,斜眼盯着陶陶。
“发烧,咳嗽。”小理答。
“多少度?”大夫还是斜眼盯着陶陶。
“没量。”小理答。
大夫把冰凉的听诊器往陶陶的腋下一塞,陶陶立刻打了个激灵,随即大哭起来。
大夫皱皱眉:“到隔壁量体温去。”
当小理看到体温计上显示的数字时,她的头嗡地大了,连忙给革文打电话。
革文沉默了一下,随后就平静地说:“别大惊小怪的,我小时候烧过四十二度呢!”
四十二度都活过来了,四十度怕什么呢?革文并没有别的意思,他以为这样说最能安慰小理焦急的心情。
“你到医院来好不好?我好害怕啊。”小理小声求他。
“不行,我正和人谈话呢。你受累了。”
怀里的陶陶又咳嗽起来,小理只好把电话放了。
大夫开了一大堆单子,小理心急如焚地抱着孩子透视、验血、做试敏……
陶陶一直在号哭,扎点滴时连蹬带踹,嘴里不停地央求:“阿姨呀,慢点儿呀,疼呀!”护士连扎了两针,都没成功,鲜血染红了孩子手腕下的白色棉垫。
扎到第三针时,小理急了,“你的技术是不是有问题?”
小理的话音未落,护士就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嚷嚷:“一百个孩子也没有一个这么瘦的,连血管都找不着,你还好意思怪我!”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中了小理的心,她疼得说不出话。
第四针总算成功了。陶陶眼泪汪汪地看看小理手中的点滴瓶,突然不哭了。
“宝宝乖啊,宝宝勇敢啊……”小理高举着点滴瓶,哄着陶陶,慢慢地往观察室的方向走。
小理一间一间地寻找,每间观察室都躺满了孩子。
“妈妈,我累,我累。”陶陶涩着眼睛小声说。
“哦,好宝宝,坚持一下,咱们就要胜利了!”小理这才注意到,别的孩子都被妈妈抱在怀里,点滴瓶则由爸爸举着,而陶陶……
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小理才找到了一间稍微宽松的屋子。
小理脱下羊绒大衣,铺在观察室的长椅上,小心翼翼地把陶陶放在上面,又用大衣的另一半给孩子盖好。
陶陶哭累了,立刻闭上眼睛睡着了。
小理轻轻蹲在女儿的身边,冷得抱住双肩。
小理就那样蜷缩着,她凝视着女儿红彤彤的小脸,倾听着女儿急促的喘息,抚摸着女儿血迹斑斑的小手……护士的话再次在耳边轰鸣。
小理连忙埋下头,泪水夺眶而出。
女儿为什么会这样?女儿为什么会瘦小?
一切该从小理的母亲说起。
如果没有她,小理就不会认识杨革文,更谈不上有陶陶了。
这样的结论也许别人不理解,但对小理而言,她所有问题的根源的确要从母亲说起。
9
小理的母亲叫刘凤琴。
刘凤琴生下来七天就被丢弃在一个四合院的门口,被不能生育的小理姥姥撞见后欢天喜地地抱回了家。从此,刘凤琴就成为养父母的掌上明珠。
刘凤琴十岁的时候,从邻居的嘴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大哭大闹着要出走,养父母双双跪下苦苦挽留。怕再起风波,他们毅然远离故土,对女儿也越发娇生惯养,百依百顺。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刘凤琴的父亲母亲双双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在狱中,母亲突发心肌梗塞猝然离世,父亲也不堪重刑自尽了。
十九岁的刘凤琴当时正在上山下乡,噩耗传来,在地里插秧的她一头就栽了下去。本来就与同伴们不太和睦,再加上是“反革命子女”,刘凤琴受尽了歧视和污辱。
刘凤琴长得漂亮。她超群脱俗的脸蛋、雪白的皮肤,以及有胸有腰的身段让人们越来越有理由相信关于她身世的传说——她是一个舞蹈演员的私生女。
刘凤琴的形象与她所处的环境极不谐调,她就像一只在一群脏兮兮的母鸡中傲然独立的丹顶鹤。
刘凤琴的美貌为自己招来了女人的嫉妒,也为自己赢得了众多自以为强壮的男人的保护。
小理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
小理的父亲叫王爱军,是理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农村公社的大学生。在公社干部中格外出众的王爱军对在知青男女中格外出众的刘凤琴一见钟情。
王爱军的追求简单而大胆。他先是想办法获得了对刘凤琴所在支队的领导权,把最轻的活计分给她干,然后就开始了直截了当的关怀和体贴。
王爱军是孤苦伶仃的刘凤琴的救命稻草。
不仅如此,王爱军的方式也很让刘凤琴受用。他哄着她,看她的脸色行事,如同她的养父母。
刘凤琴是王爱军生命中的第一个,王爱军也是刘凤琴生命中的第一个。
在那个闭塞苍白的年代,一切都必须明晃晃地屹立着,连假话都会变得堂而皇之;于是,在不存在其他任何诱惑的条件下,男与女的关系就成为世界上最神秘、最难以突破的关隘。
若干年之后,在这个早已经变得光怪陆离的世界上,好多在那个年代缔结姻缘的夫妻们都会幡然醒悟——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爱情,有的只是性欲、好奇心,以及权衡了彼此的政治面貌、家庭成分之后仓促领取的一纸婚书。
王爱军和刘凤琴就是那千百对夫妻中的一分子。
但是,王爱军是真心喜欢刘凤琴的。他喜欢她单纯的样子,扎着两根大辫子,稍不顺心就撅起嘴巴,连发脾气也比别的姑娘好看。
刘凤琴在王爱军心中至高无上的美丽,引发了这个男人最原始的情欲。
生来有些腼腆的王爱军控制着自己,尽管他不知这种控制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终于有一天,王爱军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卑微的自己献给高傲美丽的刘凤琴,让他永远地属于她,而她也永远地属于他。
刘凤琴痛得扇他的嘴巴,掐他的肩膀。王爱军边吻着刘凤琴边哀求:“凤琴,我想死你了,把我给你吧,你要了我吧!”
刘凤琴住了手。
她不知道,在“要了”王爱军的同时,她也把自己给他了;她更不知道,她的“给”比王爱军的“给”更珍贵,更圣洁,那是女人一生惟一的一次,同生命一样,去了便永不复来。
在荒山野地的草垛子边,两人滚来滚去,分分合合。最后,满头是汗的王爱军死死抱住满身草屑的刘凤琴,“哦,我是你的了,我是你的了。”
刘凤琴被殷红的鲜血和一连几天的疼痛吓坏了。她开始躲着王爱军,不许他碰她。
意犹未尽的王爱军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他为自己的急躁后悔不迭,他急得病倒在炕上,发着高烧,说着胡话——胡话里都是一个姑娘的名字。
10
“第一次”以后,刘凤琴总觉得怅然若失,那毫无快感的男女之事让她时时生出恐惧和恶心。她认为大家都是一张平整光滑的白纸,惟独她在瞬间便被戳得千疮百孔,她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一向高傲的她变得沉默寡言没命地干活,动辄大发脾气。
可是,刘凤琴发现,身边少了王爱军,她的日子却更加难熬了。
知青们觉察出了她和王爱军的疏远,风言风语地传说她被王爱军睡过之后又被甩了。那些年轻好事的男女们怀着说不清的情绪,想尽一切办法捉弄她。
一天早上,醒来的刘凤琴发现被子上多了一张黄乎乎的纸壳,拿到手里一看,上面是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抱在一起的画面。画是用粗粗的铅笔画的,有几处还故意用橡皮蹭得黑黢黢的。
在画的最下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王爱军操刘凤琴。
刘凤琴把纸壳撕得稀巴烂,死命地用头撞着炕沿。她想号啕大哭一场,又生恐让人听到。于是,在把自己撞得头昏眼花之后,她把右手的中指伸进她那白玉一般的两排牙齿之间,直到指上流出的鲜血淌出她的嘴角。
她想死,却下不了狠心;而活下去,又害怕众人的眼光。刘凤琴陷入了巨大的孤独和恐慌。
几天之后,仍然在那个草垛子边,刘凤琴的心软了。
她和王爱军抱在一起,两个人都委屈得痛哭。
然后,刘凤琴狠狠地拽着王爱军的头发,把他拖进自己的身体。
仍然痛,但终于没有血;仍然没有快感,但终于不再反感。
可是,刘凤琴怀孕了。
王爱军恨不得立刻死去来逃避这难堪,他从邻村找来了赤脚医生。“第二次”让刘凤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男女之事的结果就是疼痛加鲜血。
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王爱军口挪肚攒的二十元钱并没有堵住赤脚医生的嘴。
公社的领导郑重地将两人找到一起谈话,命令他们立刻结婚。
匆匆结婚的刘凤琴和王爱军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厮守,也开始了彼此的真正了解。
做完流产手术的刘凤琴冷漠任性,不解风情。在一次次遭到拒绝之后,王爱军的爱情和耐心消失殆尽。
不变的是,刘凤琴依然单纯。
那年月,没人告诉她“安全期”,也没人发给她“避孕套”,王小理就是她和王爱军“第三次”的产物。
这一次,让刘凤琴产后大出血,并陷入极度的虚弱;也是从这一次之后,刘凤琴患上了罕见的性生活恐惧症。
她会在那个时候疼痛不已,之后还要蹲在地上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个精光……
11
王小理八岁的时候,刘凤琴的父母落实了政策,一家三口顺利返城。
政府给刘凤琴发了一千元钱,并把王爱军安排在区政府任企管科科长,把刘凤琴安排在一家小百货商店做库房保管员。
新的环境,新的生活,惟一不变的就是夫妻二人的敌意和仇视。
三十岁的刘凤琴坚持和女儿同住,与王爱军分居。
小理常被父母的低声争吵弄醒。
“凤琴,过来。”父亲拽母亲的胳膊。
“不。”
“过来。”
“滚!”
“你真的不想?”
“不想。”
沉默。
“我会注意,让你好过一些,行吗?”父亲呆呆地看着母亲,声音中透着无奈和沧桑。
“不,不行!”母亲突然坐了起来,声音也放大了。
于是,漆黑的屋子里顿时响起母亲的啜泣,父亲的叹息。
小理童年中的每一个黑夜都被她的父母罩上了一层沉重和哀伤的色彩,她对童年的全部记忆就是自己对各种食物的向往和父母之间无休无止的打斗。
话不投机、大打出手已经成为王小理父母的家常便饭。
刘凤琴声嘶力竭地喊:“大流氓,大流氓!”
王爱军狼一样扑上去,撕扯着她的头发叫:“狗屁不懂的臭娘儿们,怪我当初瞎了眼!”
一直躲在被子后面浑身发抖的小理虽然不太懂父母究竟在争论什么,但她知道他们是在用最难听的脏话攻击对方。
保护母亲,劝阻父亲,就这样,在一次次的保护和劝阻中,王小理长大了。
孩子是一棵小树苗,父母好比阳光和雨露,即使是短时间的照耀和滋润,也将温暖他的一生。
可是,对于在凄风苦雨中长大的王小理来说,无助和伤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一种惯性,存活在她的身体中,让她永远也快活不起来。
这不是危言耸听——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致命的,尤其是对一个女人。
12
幼小的王小理分外懂事孝顺。为了维持家庭的平静,她时刻做着艰辛的努力。晚饭后,她常一个人出去玩,把空间留给刘凤琴和王爱军。可是,不论小理什么时候回来,夫妻俩不是在吵,就是各占一屋,互不理睬。
一次,学校组织学生看电影,小理特意多买了两张票。她捏着三张电影票,逐个儿地问班里的同学,终于把他们一家三口的座位调到了一起。
整场电影,小理一直悄悄地观察爸爸和妈妈。她多希望电影永远也不要结束。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父母除了变本加厉地厮打,还把战火燃向小理。母亲说小理的口头语是:“你看你,和你那缺德爹一个样。”父亲说小理的口头语是:“要是没有你,爸早就休了她了!”
草垛子边的柔情蜜意已成过眼烟云。
然而,男人和女人的承受力是不一样的。经过多年的磨难,王爱军依然年轻英俊,温存儒雅。他有聪慧的头脑和超前的市场眼光,偶尔泛舟商海,也会捞上来可观的财富。走到哪里,都能博得各式各样的女人的喜欢。
刘凤琴的境遇却每况愈下,所在的百货商店濒于破产,昔日的年轻貌美成了明日黄花,她彻头彻尾、由内到外变成了一个极不可爱的家庭妇女。
随着王爱军归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刘凤琴经常到丈夫的办公室哭闹,然后被王爱军的同事强行送回家。后来,她则干脆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女儿身上。
小理小心翼翼地讨好父母,不仅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还主动包揽了大部分家务。可心情不好的母亲动辄因为桌子没擦干净,被子没叠好,菜做得不可口等等,痛打小理。
她不许小理报考外省的大学,小理无奈选择了离家最近的学校;她不许小理住校,怕女儿被坏男孩盯上。
可是,小理大三的时候,她突然四处求人给女儿介绍对象。
面对小理的疑惑不解,刘凤琴狠狠地说:“早点儿找,多挑几个,别像我,糊里糊涂嫁错了人。”
可是,刘凤琴哪里让女儿“挑”啊!
第一次“看对象”,男方是邻居介绍的一个在大学里当辅导员的小伙儿。个子和小理一般高,不善言谈;一和小理说话,就紧张地低下头,好像小理是个难以正视的丑八怪。
刘凤琴欣喜地对小理说:“我看就这么定了吧!模样一般有啥不好,你爸长得漂亮,白骨精们都爱勾引他;能说会道有什么用?想当初你爸就是用花言巧语迷住我的。”
二十年过去了,刘凤琴已经忘记,她从小就是在“花言巧语”中长大的,她最受用的就是“花言巧语”了。
母亲逼着小理每周与男孩约会一次,稍有不从,就要挨耳光。
13
两个月之后,母亲的同事把杨革文领进了家门。刘凤琴与杨革文唠了一个多小时,杨革文有问必答,侃侃而谈,刘凤琴被震住了。杨革文走后,刘凤琴沉默了好久。
最后,她来到烦乱不堪的小理身旁:“姑娘,依我看,这小子比那个好多了,还是跟这个吧!”
小理哇的一声哭了,她疯了似的喊:“你快滚出去,我受够了!”
刘凤琴先是呆了一下,然后拿起笤帚向女儿打去。“你这王八犊子,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不是为你好吗?等你年纪大了,上哪儿找好小伙儿啊,弄不好就嫁个像你爸这样的!”
对于父亲的滥情,小理本来是和母亲一样深恶痛绝的。
可是,父亲变成这样,与母亲难道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吗?
“我爸怎么了?我爸还不是让你逼的?”长这么大,小理第一次顶撞了母亲,也是第一次站在父亲一边。
笤帚狂风暴雨般打在小理的脸上,她疼痛难忍,无法呼吸,多年的委屈像洪水一样淹没了她的理智。她反抗了,与母亲打成一团,刘凤琴将小理的耳朵抓得鲜血直流。
小理一边招架着母亲,一边往门口逃。她飞快地开了门,可是,刘凤琴却死死拽住她的衣领。小理一口咬住了母亲的手背,在刘凤琴的尖叫声中,小理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小理用尽所有力气向前奔跑,突然,她的眼前闪过许多金色的星星,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小理发现自己躺在一块草坪边的木椅上,身旁站着一对老夫妇。看到小理醒过来,他们如释重负地笑了。
小理谢过了两位善良的老人,然后,独自伤心。
小理仰头看天上的星星。
人同星星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这是天定的;想要改变位置,想要改变天意,就要像流星一样陨落。
小理仔细回忆着革文的脸,很清秀,很和善,一点儿也不让人讨厌。
也许母亲说得有道理,杨革文看上去比那个小伙子强多了。
想起那个小伙子,小理的心一阵阵难受。他真是个老实憨厚的人,可是——他的狐臭也太严重了。有几次,小理几乎都要吐了。
她实在受不了,就告诉了母亲。可是,到现在小理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非要一口咬定闻不到那股刺鼻的气味。
杨革文长得很干净,而且在送他出门的时候,小理特意嗅了嗅,好像嗅到了校园里的大学生们踢完足球之后身体散发出的那股男子汉特有的味道。
唉,嫁谁不是嫁呀,她有些凄楚地对自己说。
刘凤琴稀里糊涂地结婚生子,又自作聪明地早早把稀里糊涂的女儿送进了婚姻的大门。
小理还没毕业,她就四处占卜,为女儿选定了“良辰吉日”,小理的结婚登记手续几乎是和上班报到手续一起办完的。
刘凤琴并不懂得,婚姻是一次长跑比赛,上场的人需要有足够的体力、耐力、智力和心理准备。当年根本不具备这些的王小理如今已经疲惫不堪,她时常问自己:“我还能跑多远?”
14
小理出嫁的那一天,刘凤琴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婆媳相处,是两好轧一好,你把家务包下来,伺候好他们三个人,谁也不会小看你。”
刘凤琴没有与公婆相处过,她只是把想像的结论灌输到女儿的头脑中。
出于天性中的善良,出于对母亲的一贯遵从,小理认真地按照母亲的叮嘱去做了。
新婚第二天,她就早早起床下厨房,公公杨金山和婆婆齐素清闻声跟了进来,连声让小理进屋。小理笑着说:“爸,妈,我是小辈,多做家务是应该的。”
“那我们给你打下手吧。”婆婆说。
打下手?小理为难了,熬点儿粥,热热馒头,三个人忙岂不是小题大做?
小理开始淘米,余光中,她发现公公一直在盯着水龙头。抬头看他,他就立刻把目光移向别处。
婆婆终于说话了:“小理呀,淘米水别倒,留着洗碗吧。”边说边拿过来一个脏兮兮的铝盆。
公公的表情随之恢复了正常,给小理讲起淘米水的妙用来。
小理把锅坐在炉具上,点燃炉火。公婆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小理感到脊背发热,预感自己一定又做了不妥的事情。
果然,杨金山又开始了“现场教学”:“小理呀,晚报上说,炉火只要舔到锅底就行了,再大了就是浪费。”
齐素清赶紧接过话头:“我和你爸是苦出身,又当了一辈子工人,比你们知识分子会过日子,你别多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不会过日子也不行呀,拿啥供革文念书,拿啥给你和革文结婚呀!你爸为了这个家呀,一辈子也没错花过一分钱。你们结婚那两万,不都是这么一点一点地抠出来的吗!”
“妈,能不能不把钱挂在嘴上?”革文说。
“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让你们向你爸学习,一门心思过日子,别干别的。”
小理和革文结婚的那天,王爱军正焦头烂额地与一个女人打“金钱仗”,被那个女人反锁在家里,错过了小理的婚礼;而已下岗在家,手头拮据的刘凤琴只拿了一千元钱给小理做陪嫁。
如今,婆婆能拐弯抹角地敲打小理,已是很有涵养了。
小理连连点头称是,尽管心里翻江倒海了好半天。
从这一天起,王小理就成了杨家的小保姆。
最开始的时候,杨金山和齐素清还时常围在小理的身边,一副领情道谢的模样;两个月之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杨金山的腰椎病和齐素清的颈椎病似乎越来越重了,他们在屋子里扶着腰,揉着脖子走来走去,还常常伴着声声叹息。
“爸,妈,到医院看看吧。”小理说。
“唉,要看好这慢性病得多少钱啊!”齐素清说。
“我和革文出钱,你们去看看吧。”小理是真心的。
杨金山和齐素清对视了一眼,说:“我们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哪能拖累你们呢。”
因为不喜欢自己易感而脆弱的性格,小理特别欣赏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公公婆婆动辄自怜自艾和老态龙钟的姿态如云似雾地包裹着小理,令她原本不明朗的心境更加灰暗,时不时地滋长出若有若无的压抑和惆怅。
其实,老两口的病情本没有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严重,他们只是希望得到晚辈由衷的同情,而且为自己“不事家务”做出最有说服力的解释。当然,他们这样做之前也许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策划,但这样做的确获得了他们想要的效果。
于是,当小理早晨稍微晚起的时候,门外会响起齐素清病恹恹的呼唤:“小理呀,早上吃什么?”
家里来了客人,老两口会唉声叹气地讲一大串“身体完蛋了”、“老了不中用了”及其他类似的话,然后再夸上几句:“多亏了儿媳周到孝顺。”
有一次,小理晚上加班,七点钟到家,几口人还没做晚饭。齐素清一见小理回来立刻起身说:“这家里要是没有俺们小理还真不行,谁都想不出该吃点儿啥。”尽管婆婆在“小理”之前加上了“俺们”,可小理的心里还是冷飕飕的。
后来,连小理周到细致的服务也很难让公婆满意了。公公喜欢吃硬米饭,婆婆喜欢吃软的;公公爱吃鱼,婆婆嫌有刺;公公喜欢酱油,婆婆喜欢陈醋;公公说用洗衣粉能生皮肤癌,婆婆说用肥皂洗不干净;公公说擦地板前应先用笤帚扫,婆婆说直接用抹布擦才卫生……
再后来,杨金山和齐素清干脆就对小理“高标准严要求”了。杨金山要求小理做菜时别打日光灯,点抽油烟机上十五度的小灯就可以了;齐素清告诫小理纯毛地毯易生螨虫,必须一星期抱出去暴晒一次;杨金山主张早餐必须多样化,只吃馒头小菜是会营养失衡的;齐素清要求垃圾袋必须一天一倒,免得污染屋中的空气……
日子就这样,无所谓悲,也无所谓喜,在邻里和同事们羡慕和赞许的目光中飞快地流逝了。
唐姐常讪笑着向小理打探:“和老人过,不交伙食费,又能吃上现成的,你多省心啊!”
居委会的老太太还把“五好家庭”的小牌子挂在了杨家的大门上。
而小理青春的快乐却真真切切地被这样的好日子一寸寸地剥夺了。
15
杨金山和齐素清酷爱看电视。
齐素清在卧室中看各种电视剧,杨金山在小厅里看球赛和新闻。两台电视马力十足,鼓乐齐鸣,房间就成了电影院。
小理努力让自己适应在电影院里心无旁骛地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可是,能不旁骛吗?
常常的,她和革文刚刚开始前奏,球迷杨金山的呐喊声就响彻耳畔。有几次,小理不得不让革文停下来,“等他们睡了,咱们再接着来,好吗?”可当屋子终于静下来的时候,革文和小理也睡熟了。
小理不是与老人格格不入又毫无同情心的儿媳妇,杨金山和齐素清也不是像刘凤琴一样动辄打骂的粗暴长辈。而刘凤琴习惯于痛痛快快地强迫,杨金山和齐素清则一点一点地和平演变,让你最终不得不麻木地就范。
在并不频繁的毫无欢娱可言的性生活中,小理竟然怀孕了。
那一次小理记得很清楚。
很少有兴之所至、不能自已的时候,都是像采取军事行动一样,先看敌人动静,再衡量我方兵力,然后慎重出击,所以,和革文的每一次小理都记得很清楚。
确切地说,是和革文每一次的事前准备她都记得很清楚。就像每天的晚饭,做饭的辛苦削弱了她吃饭的甘甜。
那天是星期天。
公婆一大早就去医院看望一个老相识。
革文在睡懒觉。
小理收拾完屋子,斜倚在沙发里,由内而外地感到放松。
许久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安静了,这安静让小理欢喜得无所适从。
“爸妈呢?”革文从卧室出来了,揉着睡眼问。
“孙姨肝癌晚期了,他们去看望了。”小理答。
革文惊讶地环顾着四周,“这么说,家里就剩下我们了?”
“多难得啊!”小理问革文,“咱们做点儿什么?”
“那还用问嘛!”革文一把搂过小理,“总算有这么一次天不怕地不怕的机会了!”
小理认为革文说得有道理,立刻锁上了她和革文的房门,一切就按部就班地开始了。
初秋的阳光透过窗帘倾洒在小理和革文充满活力的躯体上,他们渐渐投入。
“今天几号了?是不是应该——”革文抬头搜寻着日历。
“省点儿时间吧,一会儿他们该回来了。”小理用力把身体迎向革文。
他们努力珍惜着这一次。
门外传来钥匙旋转门锁的声音。
小理和革文停了下来,面面相觑,革文闭上眼睛,竭尽全力地完成了最后的冲刺。
“这大白天的,锁什么门啊,把门厅整得黑洞洞的!”小理听到公公的说话声。
革文像接到急令的消防兵一样迅速地穿衣下床,把小理反锁在屋子里。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革文很尴尬。
“怎么的,死在外头你就乐了?”杨金山很不友好。
“唉,你孙姨上星期就没了。”齐素清在哭。
此时此刻,可爱无比的陶陶已经在母体中开始孕育了。
小理时常觉得对不起女儿,生命是庄严的,而女儿的诞生实在是过于随便和匆忙了。
小理并不知道她的诞生比女儿的诞生还要随便许多。
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女儿是母亲命运的延续。刘凤琴煞费苦心的安排带给女儿的仍然是与她大同小异的命运。
毕竟,她们都是女人。
女人的身体决定了她们躲也躲不掉的责任。
比如现在,革文可以照常工作,而小理却必须忍着心痛、困倦和寒冷守在生病的女儿身边。
有了责任的女人就多了心事,多了心事的人就要比没有心事的人活得累。
16
从医院回来,已近黄昏,陶陶仍是高烧不退,像一只打蔫儿的小瘟鸡一样委坐在床上。
公公和婆婆从外面回来,在门口看到小理的鞋,奇怪地冲屋里喊:“小理,回来这么早?”
想到晚饭还没做,小理立刻有些紧张,她急急地出来解释。及时的解释和表白对杨家二老来说,从来都是绝对必要的。
夜色渐浓,革文不见踪影,陶陶的温度不见一点儿下降。
“爸妈,我还得带陶陶回医院。”小理说。
“别大惊小怪的,小孩有病发烧是正常的。”齐素清摸着陶陶的头说。
“发烧是正常的,发高烧就不正常了。”小理板着脸为女儿准备穿戴。
齐素清出去喊杨金山,两个人低低地说了一会儿,又双双来到小理面前。
“用我跟着去吗?”杨金山小心翼翼地问。
小理不语。
杨金山瞅瞅齐素清:“孩子不能有啥事吧?”
“能有啥事?!你忘啦,你‘大干三十天’那阵子,革文得了肺炎,烧到四十二度啊,不全是我一个人伺候好的!”齐素清看着杨金山,指桑说槐:“一天到晚啊,自己没病找病,还要往孩子头上安毛病。”
小理抱着陶陶冲出了家门。
化验、照相、等片子……午夜时分,大夫严肃地告诉小理,孩子得了急性支原体肺炎,两个肺叶布满了阴影,病情十分严重,必须立刻住院注射红霉素,白天注射的青霉素根本不对症。
第二天一早,革文和父母先后赶来。小理始终不讲话,他们也不好意思开口,只是讪讪地逗弄着陶陶。
“为什么你们谁也不来,只把我和妈妈扔在这儿?”陶陶问。
“昨天晚上,爸爸单位有件急事,必须要爸爸亲自来做;做不完的话,是要被领导打屁股的。”革文捏着陶陶的脸蛋,边说边用余光瞧着小理,期待着小理的谅解。
“那爷爷奶奶呢?”陶陶又问。
“爷爷奶奶这不来了吗。”杨金山和齐素清凑上前去,争着亲陶陶的小脸。
陶陶一把推开他们,撅着小嘴说:“你们肚里没有我,也没有妈妈。”
小理抱起女儿走到窗前,她用指甲在厚厚的冰花上画出一只只小动物,陶陶欣喜地拍着小手,亲着小理说:“妈妈,我只跟你好。”
女儿还不到四岁呀,就做起了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小理,你画得挺好啊!”革文走过来,心虚地瞟着小理。
“出去。”小理低声说。
“我昨晚加班,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又累又困,一不小心就睡到了天亮。”革文小声说,“你受累了啊。”
“出去!”小理瞪起双眼盯住革文,大吼了一声。
17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虽然陶陶已经脱离了危险,但她的体温仍停留在三十八度五左右,而且咳得很厉害。
儿童医院的观察室人满为患,小理干脆给孩子办理了“家庭病房”。也就是说,每天多花二十元,护士就会上门服务。
来扎点滴的护士约莫二十岁,姓丁,挺漂亮。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理衡量美的标准变成了——年轻的就是漂亮的。
家里来了生人,小孩子是最感兴趣的。陶陶好奇地盯着丁护士的脸,同时又戒备地看她的举动。当丁护士脱去了大衣,露出了白大褂时,陶陶立刻惶恐不安起来。
等到看见了护士手中的针管,陶陶就全明白了。她立刻满屋子地奔逃起来,杨金山和齐素清一边气喘吁吁地和小理一起抓陶陶,一边喋喋不休地哄劝着。
丁护士直了直腰,说:“二老先出去吧,我和孩子妈妈足够了。”
红霉素刺激胃黏膜,半个小时之后,陶陶就干呕起来。杨金山在屋中踱来踱去,一遍一遍地慨叹:“医学这么发达,就不能改良一下红霉素?全世界多少大夫呀,就知道收红包,怎么没人想着帮老百姓解决问题?”他越说越愤慨,到最后连看丁护士的眼神都不对了,好像丁护士就是那些混蛋大夫的同谋。
杨金山的议论和牢骚总是特别多,尤其是在全家围坐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在他眼里,好像南朝北国、古今中外的很多人——大人物也好,小人物也罢,都曾经是他的仇人。他一会儿慷慨激昂地数落美国总统到处装蒜;一会儿咬牙切齿地大骂刚被判了死刑的腐败分子;一会儿抱怨居委会的老太太收了那么多卫生费,院子还像个垃圾场;一会儿抖着手用筷子点着盘子里的芸豆,指责现在的菜农黑了良心,只顾用化肥,把蔬菜熏得骚烘烘的变了味儿……杨金山情绪激动,言辞激烈,唾沫星子和嘴里的饭粒儿一起往外喷着。
有的时候,陶陶会惊恐地躲进小理的怀中,扑闪着眼睛怯怯地看着爷爷,以为爷爷在和大家吵架。
齐素清的右手始终没离开陶陶小小的脊背,当当地捶着。呕吐是很难挨的,一只坚硬的拳头在后背上猛砸就等于雪上加霜。
小理小的时候,刘凤琴就是这样做的,小理知道那难受的滋味。
其实,呕吐的人只希望有人能端着一杯不冷不热的温水,静静地等着他吐完,再把漱口水递上。
此刻的小理也很想这样安抚女儿,但她不能动。她必须看好孩子的手,手一动,针就动,针一动,周围的肌肉就会肿,那会很疼,而且前功尽弃,得换地儿重扎。
针扎在陶陶的手上和扎在小理的心上是一样的。小理怕女儿疼,也怕自己疼。
18
小理心猿意马地在办公室中发呆,仿佛仍置身于无比喧闹的家中。奶奶是亲奶奶,爷爷是亲爷爷,可为什么就是让人不放心呢?
小理不知道,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道儿,带孩子也是一个大有学问的工种,不是每个人都能胜任的——尤其是隔辈的老人。
而杨金山和齐素清是能安下心来带孙子的人吗?
在陶陶上幼儿园之前,一直是爷爷奶奶带着的。在年轻的孩子妈妈们羡慕的目光中,只有小理清楚,公婆为她带孩子实际上意味着她要同时面对三个孩子——一个是还不懂人语的陶陶,两个是什么都懂,却比儿童还要难缠的老小孩。
那段日子,无论是杨金山、齐素清,还是王小理,都疲惫不堪。
每天中午,小理都要赶回家中为三个孩子做饭。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杨金山一五一十地向小理汇报:“八点的时候,陶陶吃了十五粒奶豆,九点的时候吃了六根咪咪薯条,十一点的时候吃了半块巧克力,刚才又吃了三分之二的雪糕……”
惟独没吃饭。
等三个孩子吃上午饭的时候,小理通常该去上下午班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半。之后的结果是陶陶逐渐丧失吃饭的意识,小理则落下严重的胃病。
两个老小孩同时也具备着孩子的显著特点。如,喜欢多次受到表扬,为此,小理每天都要连声称谢,否则他们就要若有所失;喜欢向家长拐弯抹角地讨价还价,为此,小理常常要花上几十元钱给予及时的犒劳;喜欢在累了的时候闹情绪,为此,小理要忍气吞声,笑脸相迎。
结果,小理为这些琐事付出的代价是——心里总是没底,终日心事重重。
为了安心工作,小理毅然把孩子送进了幼儿园,可是没想到孩子这么快就生病了;生病了不要紧,还要至少在家休养半个月。
一想到孩子像以前一样,在家里吃着一堆一堆的零食,那种刚刚平息了不久的心事重重立刻又回到了小理的身体中。
小理无法阻止胡思乱想,无法使自己一头钻进工作之中。她不时地看看手表,多希望时间慢点儿过,让她平静下来。
“小理呀,写稿子呢?”毛主任的半个身子突然探了进来,截断了小理的思路。
“啊,我正在写。”
“书记刚打来电话,催呢。”毛主任笑呵呵地说,轻轻带上门出去了。其实,他知道小理没在写稿子。毛主任绝对是个好领导,他从来都是善待任何下属的。
“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能耽误主任交办的工作。”小理捶捶自己的头,拿起笔来。
“铃铃铃铃……”小理的手机响起来,声音格外张扬,像是一个幸灾乐祸的坏女人发出的怪笑。
19
“别抽了。”小理拿过王爱军手中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爱军又麻利地点燃了一支烟,垂着眼睛,没有勇气看小理,“你不笑话爸吧。”
“不,不笑话你。”
王爱军有些感动。
“我只是笑话我自己,怎么有这样的爹;笑话我妈,怎么有这样的丈夫;笑话陶陶,怎么有这样的姥爷;笑话革文……”
王爱军的脸红了,“女儿啊,千万不要像你妈妈一样,哪句话都像刀子,把人捅个半死。”
在那家小巧干净的茶馆里,一向英姿勃发的王爱军像个犯人一样被警官似的女儿审视得无地自容。
“为什么不让她去医院?”
“一个月前,刚做掉了一个,人哪禁得住这么折腾啊。”
“她是人吗?你拿她当人了,还是她拿自己当人了?”小理捂着嘴把头扭到一边,一阵恶心在胃里荡漾开来。
小理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遇到在视觉上或是心理上感受不舒服的东西,就要呕吐。
“小理,别这么说,爸受不了。”
“我受得了吗?我受得了吗?我跟你说,我早就受不了了!”小理呜咽起来。
旁边的人都以为他们是夫妻吵架,吃吃暗笑着。是的,在青春面前,男人是常胜将军。单从外貌和气质来判断,王爱军看上去也就是四十出头。
“是,这些年你受的委屈太多了,爸知道。可爸也没办法。唉,咱一家三口都毁了。”
“怪谁呀?”小理凄然一笑。
“怪命运之神的安排吧。”
“命运之神吃饱了撑的,有工夫管你?”
“那你说怪谁?”王爱军被女儿训斥得不知所措,又无力反驳,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
“千怪万怪,怪你和我妈不该结婚,怪你和我妈生了我!”小理盯住父亲,伤心欲绝地说。
从对婚姻开始郑重思考的那一刻起,王爱军和刘凤琴就在内心深处痛恨自己和对方的结合;从对生命开始郑重思考的那一刻起,小理就无比伤感地痛恨自己的诞生。他们背负的都是人生最无奈、最沉重的问题,对一个本该好端端的家庭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不幸了。
这近乎无助的痛恨像一张黑色的网死死罩着小理一家,让他们的努力和挣扎变得徒劳。
其实,小理说得也不对。如果真要追究到底的话,错就错在他们是——人。
“你敢确定她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小理认真地问父亲。
王爱军没有直接回答女儿,而是说:“小理,不只是你,所有的人都会对婚外的感情有看法。但是,你现在已经结婚生子了,我总是希望你对爸的苦衷会多一份理解。”
小理低下头,冰一样的心开始融化。
“那我妈怎么办?”出于做女儿的本能,小理问父亲。
“小理,爸早就想跟你商量你妈的事情。我已经问过了有关医生,她一直以来的表现是一种病态。大夫说,她根本不适合婚姻生活,离婚对她来说是个解脱。小理……”王爱军猛吸了几口烟,拿烟的手剧烈地抖着,努力克制着眼中的泪水,“要不是你妈苦苦相逼,爸不会走出这一步。你想想,爸是正常男人啊!”
“行了,别说了。”小理打断了父亲的倾诉。
唇亡齿寒,孩子像法官一样出面解决父母的感情纠葛,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王爱军低着头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小理看着父亲的脸,一瞬间,想起了父亲的千好百好。
父亲不同于母亲,父亲是个值得尊敬的长辈,他很疼爱小理,只是他的疼爱不同于别的父亲——对于王爱军来说,婚姻就像一辆失控的汽车,载着他奔向难以预料方向的未来,除了惶恐,他已经无法体验别的情绪;在那个让人窒息的家里,如何才能向妻子和女儿表达他的爱成为这个男人沉重的负担。
王爱军总是趁妻子不注意的时候才对女儿流露出父爱——他把削好的铅笔放在女儿的文具盒中,然后一边吸着烟,一边默默地看女儿写作业;他要等刘凤琴起身盛饭的时候,飞快地把一块红烧肉扔在女儿碗里,然后又做出冷冷的表情;无论多晚回来,他都要悄悄地翻女儿的衣兜,把她兜里的小手绢洗干净,左抻右拽板板正正地挂在晾衣绳上,却不对女儿说……
如果王爱军能拥有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他会是一位天下无双的好丈夫、好父亲。
但是,王小理不愿意承认这些,因为她不能容忍父亲把心给了别的女人。
对待父母,儿女是自私的,固执的。他们总是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够恩爱一生,总是期望能够得到一份健康完整的亲情,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还没有诞生之前,他们的父母就已经制造了那份爱难以产生的种种根源。
小理和王爱军商量的结果是:小理劝刘凤琴答应王爱军的离婚请求,王爱军出一笔钱打消美汀生下孩子的念头——那个女人叫美汀,和小理同岁。
临别的时候,小理从化妆包中拿出一面小圆镜子。她无奈地对父亲说:“你和我妈就像这面裂成了两半的小圆镜子,我总想把裂痕修补得好一点儿,结果我发现,不只是这面小圆镜子,连镜子中的景物都永远是分裂的,根本弥补不了。”
“现在我突然明白,不如把你们彻底分离开。”随着一声脆响,小镜子在小理手中一分为二,“爸,你看,不论哪一半,都能映出我完整的脸。”
“趁你们还年轻,赶紧开始新的生活吧。”最后,小理终于给了父亲一个让他企盼了许久的安慰和鼓励的笑容。
如果把生活比作一张考卷的话,父母一直是困扰着小理的一道难题。做吧,难度太大,凭自己的能力根本做不出来;不做吧,考试的成绩就会一塌糊涂。
和父亲分别后,王爱军鬓角上新增的白发不时浮现在小理眼前。
她不得不也不能不再一次开动脑筋,再一次殚精竭虑地解答父母这道难题。
她期待着命运能赐给她一个正确的答案。
20
这世界上只有陶陶才能让刘凤琴展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面对着外孙女,她弯下腰,张开手臂,眼神炽热,无限慈爱。
每当看到母亲这种绝对稀有的神情时,小理的心中都会翻涌出很多无法言说的情感。
刘凤琴细细地端详着陶陶,小理则专注地盯住母亲。
母亲老了,烫过的头发有些凌乱,深深的皱纹拥挤在眼角,伸出的双手粗糙而苍白。
但是,那种纯粹而舒展的笑容却强烈地反映着一个五十岁女人的美。
是的,刘凤琴从来都是漂亮的,只是她不懂得欣赏自己。
她更不懂得欣赏别人。
女人应该懂的她都不懂。
得出了这个结论,小理的心情立刻灰暗了,她惋惜地叹了口气。
刘凤琴永远也不会觉察出女儿为她生发的感慨,她只顾笑眯眯地对陶陶说:“来,让姥姥看看你长胖没。”
陶陶生来就畏惧姥姥,她像以前一样躲闪着刘凤琴,径直向屋子里跑去。
“这个没良心的小王八蛋。”
“你才是王八蛋呢!你是老王八蛋!”陶陶从屋子里跑出来,涨红着小脸大声叫。
沉思中的小理一下子被惊醒了。
“唉,母亲呀,您连一个让我对您产生美好想像的机会都不给我。”小理在心中说。
刘凤琴从来就是这样粗鲁,她一成不变的粗鲁体现着她一成不变的单纯,一成不变的单纯造就了她一成不变的粗鲁。
小理斟酌着词句,把和爸爸说起的“镜子理论”重复了一遍。
大道理无论罩上多么华贵多彩的外衣,一站在无情的事实面前,就会苍白无力。同样,在无奈的生活面前,小理的“镜子理论”也没能像她想像的那样解救她的父母和她自己。
“哎呀,到底是老王家的人呀!”刘凤琴弄懂了小理的来意后,忿忿地说,“你是想让我成全你爸,是不是?”
“妈,怎么能说是成全我爸呢,不离婚你就幸福吗?”
“少放屁!”刘凤琴又开始动粗了。
“妈,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粗鲁呢?你觉得满嘴脏话的女人很可爱,是吗?”
“还‘你觉得满嘴脏话的女人很可爱,是吗?’”刘凤琴尖声尖气地学着小理刚才的样子,叫道,“少他妈的来这套,翅膀硬了,瞧不上你这个没能耐的娘了,是不是?”
“妈,咱们就事论事,别说伤感情的话。”小理主动缓和了语气,“现在,你们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根本就没有意义,还不如一切重新开始。”
“是啊,重新开始,说不定你那个小后妈还能再给你生个小弟弟呢!”刘凤琴对着地板直直地盯了一会儿,然后又直直地看着小理,小理立刻看出母亲眼中的脆弱和绝望。
陶陶噔噔噔地跑过来,小理趁机说:“去,让姥姥抱抱,妈给你买脆脆糖。”脆脆糖曾是个屡试不爽的诱饵,但这次却失灵了,陶陶一溜烟跑了。
“唉,连孩子都烦我,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刘凤琴黯然地说。
喧嚣着的刘凤琴是可恶的,安静着的刘凤琴是可怜的。小理深切地体会着母亲的伤感,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窗外,一个老头凄厉地喊着:“磨剪子嘞——锵菜刀……”
“这么冷的天,老头儿还出来磨刀,真是的。”小理没话找话说。
“找个营生解闷儿呗。”刘凤琴说,语调中透着凄凉。
“妈,你很孤独,是吗?”
刘凤琴斜睨着小理,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别再折磨自己了,和爸离了吧,我陪你。”
“休想!”刘凤琴重又恢复了斗志,“除非我死了!”
陶陶把小脑袋探进门来,“姥姥别死,姥姥死了,我妈妈就成了没妈的孩子,就像根草了。”
小理笑着说:“傻孩子,妈妈要是一根无忧无虑的小草倒好了呢。”
刘凤琴听出了女儿的弦外之音,撇撇嘴。
房子的供暖特别不好,刘凤琴穿着小理的旧棉袄,蜷缩在床上,脚上盖着个小棉被,胸前放着正织到一半的陶陶的小毛裤——和小理说话的时候,她一刻也没有停止编织。
小理的心酸酸软软地疼起来,她决定今晚无论如何也要陪母亲住一夜。
21
咕咚!一声奇怪的闷响惊醒了熟睡的小理。
“妈——”小理本能地喊了一声,却发现母亲的位置是空的。
刘凤琴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厕所门口,双眼紧闭。
“妈,妈!”小理抓着刘凤琴的手,大声喊。
刘凤琴微微睁开眼,狠狠瞪了女儿一下,留下了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喊什么喊,我又没死。”
等小理费尽力气把母亲搀扶到床上的时候,她惊骇地发现——母亲的嘴歪了。
带着白沫的口水顺着刘凤琴的嘴角往下淌,不仅如此,一股大便的味道在房间中弥漫开来,刘凤琴大便失禁了。
“妈——”小理万分悲痛地大哭起来。
刘凤琴突然闭了眼,浑身抽搐了几下,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人生的路途是由很多偶然因素决定的。所谓命运好的人就是因为他们总能在适当的时候碰到良性的偶然,可为什么母亲的一生却偏偏遭遇了那么多的恶性偶然呢?
为什么非要陪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母亲住上一夜呢?为什么非要与她彻夜长谈、彻夜争论呢?为什么非要为本来就不幸的母亲又一次制造了一个恶性的偶然呢?
为什么?为什么?
王小理坐在浑身插满了塑料管子的母亲身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一遍一遍地谴责自己。
生命垂危的刘凤琴躺在急救室的病床上,她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只剩下一口气。
她的呼吸急促尖锐,发出的声响就像是灶旁拉动着的风箱。她的胸脯随着呼吸的节奏急剧地起伏着,幅度大得十分夸张。
憔悴不堪的小理把头抵在革文的后背,眼泪不停地流淌。革文不时地拍拍她,无声地劝慰她不要过于悲伤。
王爱军的双眼一直望向窗外,对妻子曾经爱恨交加的心情此刻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茫然与麻木。他就像一个战绩不俗的拳击手,突然失去了对手,也失去了观众,怔怔地看着漆黑的四周长久地发呆。
空,空,空。
迟早是一场空。
面对着这间病房里并排躺着的三个垂死的危重患者,所有的健康人都会对人生产生这样的感慨。
刘凤琴患的是急性脑网膜出血,大夫说,由于出血面积过大,生还的希望很小。
“能苏醒过来吗?哪怕一会儿?”小理问。
“看造化吧!”大夫这么说了一句就匆匆离开了。
小理照大夫的要求,不时地为母亲擦嘴角、擦身体、吸痰。
记忆中,母亲没拥抱过她,更没亲吻过她。
小理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母亲的脸。开始的时候,竟有些惶惶然。
对她而言,母亲是这样陌生。
她竟然从来没有发现,在母亲的额角发际处,有一粒鲜红鲜红的朱砂痣;她竟然从来不知道,母亲有着那么细腻白嫩的肌肤,尤其是她的臀部,那么有弹性,是刚刚发育成熟的少女才会有的……小理意识到,她从来也没能走进母亲的心,因而永远也不会知道母亲曾经在想些什么了。
但是现在,小理宁愿相信,一贯简单而粗暴的刘凤琴的内心世界也是简单而粗暴的。
简单一些的人,生与死都会容易一些。
母亲就是母亲,母亲没有不爱孩子的,只是爱孩子的方式因母亲们的性格不同而迥异。刘凤琴的性格决定了她爱女儿的方式,这种方式导致的结果就是,女儿对母亲的感情中,畏惧总是牢牢地占据着上风。
如今,在死神面前,强悍了一生的刘凤琴彻底地认输了。
她那任人宰割的无助样子让女儿王小理五内俱焚。
小理不时地抚摩着母亲的脸颊,心里呼唤着:“妈妈呀妈妈,醒醒吧,女儿爱你啊!”
22
王爱军一直坐在妻子的身边,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在几个小时之内就像老了十岁,变得迟钝而木讷。
凝视着与死神抗争的妻子,王爱军真切地领略了人生的终极。
他用他的一生换取了刘凤琴的一生。
他们咬牙切齿地打斗,他们一个回合一个回合地较量,他们以为会决出胜负,但他们没想到结果竟是同归于尽。
小理对父亲的变化除了心痛,还隐隐地生出些许的喜悦。
父亲终究还是爱母亲的,难道不是吗?
而昨天晚上,当小理问及母亲是否还爱着父亲时,刘凤琴的回答竟然是含糊的,她说:“哼,什么爱不爱的,我爱他,他就能爱我啦?”
母亲的回答让小理升起了一丝希望,可当时夜已深,被困意席卷的小理来不及追究母亲的话就睡过去了。
父亲还爱着母亲,母亲还爱着父亲,即使这是一个目前还无法证实的猜测,也足以让小理兴奋不已。
小理盼望着奇迹发生,盼望着所有的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在刘凤琴昏迷了三十个小时之后,奇迹终于出现了。尽管这奇迹在医学上被称做“回光返照”,被医生叫做“死亡通知书”,但小理还是欣喜得热泪横流。
王爱军也哭了,这是小理第二次看见父亲流下这么多的眼泪。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小理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次父亲把母亲的脸蛋打得走了形,刘凤琴躺在地上哼哼,王爱军跪在妻子身边,一边掉泪,一边扇自己的嘴巴。
也就是从那时起,王爱军开始了有外遇的日子。
王爱军握着妻子的左手,小理握着母亲的右手。
刘凤琴的眼珠已经不能转动,只是机械地睁着;想说话,嘴唇却一动不能动。
“凤琴,咱们这是何苦呀——”王爱军把身体伏在妻子的身上,无限悲戚地长叹了一声。
刘凤琴是火,王爱军是水,他们相融的时候,就是毁灭的时候。这是上天残忍的安排。
在人生最后的时刻,刘凤琴终于把爱的目光留给了被她诅咒了几十年的丈夫。
这一刻,他属于她,她属于他,他们互相拥有就像以前从没互相拥有过一样。
而对小理来说,这些已经足够了。
这令她目眩令她窒息的几十秒,已足够用来消除她积存了近三十年的委屈和遗憾;她积累了近三十年的迷惑也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同别人一样,有着一对互相爱慕的父母。
不同的是,别人的父母以爱来表现爱,她的父母以恨来表现爱。
他们三人就那样手拉着手,如同三尊姿态不同的塑像。
王爱军、刘凤琴和王小理,曾经就像三株含羞草,习惯于独自悄悄地开合,谁也看不到彼此绽放的容颜。
他们谁也不给谁敞开自己心扉的机会,自顾自地烦恼着,永远也想不起让最亲近的人为自己分担。
在这个幽暗冷清的家里,亲情被扭曲成一条毒蛇,人人躲避着它,生怕被咬伤。
王爱军和刘凤琴的婚姻是时代的产物,与真正的爱情无关;小理也是时代的产物,她的落地只意味着父母的一次失误。
父亲是一个好小伙子,母亲是一个好姑娘,但是他们在人生的路上走丢了。然后,就像所有的流浪儿一样,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而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小理可不能破罐子破摔,她向往着甜蜜的生活——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高高兴兴的,不分老幼地说着知心的话。
也许正因为这样,小理走进杨家的大门之后,才那样的善解人意,忍辱负重——她企盼着以此换来一份火热的可以依靠的亲情。然后,她的宝贝女儿杨乐陶会沐浴着亲情健康地成长,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刘凤琴的心随着丈夫和女儿的心艰难地跳动着,直到她又一次陷入昏迷,再也不能醒来。
当天夜里,小理在为母亲擦身的时候,发现母亲的身体很烫,四肢布满了深红色的花朵一样的斑点。
刘凤琴的血液循环已经停止了。
大夫检查了一番,说:“安排后事吧。”
大夫的话像一声炸雷,小理立刻感到身体中的某一部分被抽空了,除了疼痛,还有着巨大的失落,就像古时候被五马分尸的囚徒,好端端的四肢被活生生地拔了去。
她想起陶陶的话。
她想:我就要变成一根草了。
小理流着泪倾听着母亲最后的呼吸。她不错眼珠地看着母亲。
突然,小理发现,刘凤琴紧闭的双眼也开始缓缓地流淌出泪水。
弥留之际的刘凤琴就那样一直流着泪走完了她充满不解与愤懑的一生。
她为什么要流泪呢?难道她是为自己草率而无奈的一生流泪吗?难道她是为自己最终明了了丈夫和女儿的爱而流泪吗?难道她是为自己将永远地离开人间,独自在天国里漂泊而流泪吗?
小理呜呜地哭着,她的手里攥着一块手绢,给母亲擦擦,又给自己擦擦,手绢已经被母女二人的眼泪湿透了。
小理知道,这是母亲短暂的一生中味道最为浓重最为复杂的泪水——可是,母亲却永远不能再次流下这样的泪水了。
小理伏在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上放声大哭,她的哭声那么凄厉,吓坏了她的父亲,也吓坏了她的丈夫。同样在流着泪的他们都停止了哭泣,不约而同地看向王小理。
王小理是刘凤琴为她的婚姻付出的最为沉重的代价。
从王小理一来到这个世界,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一切就牢牢地附在了母亲的身上。
死神不仅带走了她的母亲,也同时带走了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一切。
王小理没命地哭着,哭声震天,像要冲破所有的阻碍,一路追随着刚刚离去的母亲。
透过自己的哭声,王小理恍惚看到,她三十年的生命,她曾有的那么多本该快乐而单纯的日子,她年轻的容貌和飞扬的神采……都在她的哭声中无奈地向她挥手告别。
23
王小理亲眼目睹了她的母亲由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白骨的全过程。
和在几年前的婚礼相同,王小理玩偶似的被丧事的主持人命令着,她无限的悲伤和婚礼上的百感交集一样,被必须履行的各种形式侵扰着。她想痛快地哭一场,想一个人静一静,最终却不得不麻木地服从,服从于她最想逃避的一切。
母亲出殡的那天清晨,王小理被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们拥到了医院太平间的冷柜边。在白花花的冷气中,装着刘凤琴的那层抽屉被拉出来了。
小理已经记不起她是怎么托着母亲的头和其他人一起把母亲抬到灵车上的。捧着母亲那颗冰冷的头颅,小理的双手像是放进了正在工作着的绞肉机中,巨痛从她的手臂直抵她的心窝。
那是怎样的冰冷啊!
耳朵、脸颊、嘴唇……包括柔软的发丝,一切的一切都和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冻肉没有丝毫不同,沉重、冰冷、僵硬。
母亲啊,她真的真的已经永远地告别了这个温热嘈杂的世界!
灵车沿刘凤琴生前走过无数次的街道缓缓向前,在经过那座她生活了二十年的,留着她所有伤悲与迷惑的红砖老楼时,按照风俗,司机按响了喇叭。
小理仿佛看见母亲正站在阳台上向远处的她招手。
每一次小理带着陶陶离开母亲的时候,刘凤琴都要到阳台上站一会儿。但是,她并不看女儿和外孙女,她或是朝天空望望,像是不经意地看看天气;或是捏一捏晾衣绳上的湿衣服,好像嫌它们干得太慢。她只在女儿和外孙女越走越远的时候,才踮起脚探着身体,凝视她们即将消失的背影。
在小理的记忆中,有一次陶陶冲着姥姥喊再见,刘凤琴竟抬起手,做出一个打屁股的动作,气得陶陶再也不跟姥姥礼貌地告别了。
想到这里,小理笑了。然后,泪珠和着笑容,无拘无束地掉了下来。
小理再一次看向窗外,她想对母亲说一句“妈,到家了”,却惊讶地发现父亲王爱军正站在马路边使劲冲灵车挥着手。
“爸,回去吧,不让丈夫来的。”小理哭着推父亲。
“不,你们谁也别想拦我!”王爱军上了车,回头对身后妻子的灵柩说,“凤琴,别怕啊,我送你。”
此刻的王爱军,终于可以把他所有的柔情都献给他的妻子了,他不用担心她喊、她骂、她打了。她累了,睡着了。
王爱军拽着女儿,在骨灰盒销售大厅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患得患失,嫌这个不够古朴,又嫌那个不够结实。和妻子过了这么多年,他这是第二次为妻子买东西。他第一次出差去上海的时候,曾经左挑右选给妻子买了一双当时最流行的尼龙袜子,妻子喜欢得没舍得穿,可是在两个人吵架的时候,却被她拿剪子给铰碎了。
现在,他要给妻子选一个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家,他要把他的心一起安放进去。他无论如何也要让妻子知道,他们完全可以永远地相守,不吵不闹,甜蜜安静,天一样长,地一样久。
在火化室,王爱军揭开蒙着妻子的那层缎子面。他一手拉着妻子的手,一手摸着妻子的脸……他浑身抖着,他已经太久没有触碰妻子的脸了!他想亲吻一下这张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可是怕别人笑话——别人怎能知道,这张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和那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爱情一样,已经远离他太久太久了。
王爱军和王小理每人拉着刘凤琴的一只手,他们都没有哭泣,而是沉默地在他们已经被粉碎了的记忆里游荡着。后来,他们则彻底地平静下来,像是忘记了所处的环境和所发生的一切,贴着刘凤琴的耳朵,开始对刘凤琴悄悄地说话。
“妈,你别担心,我会替你照顾好爸爸。”小理小声说。
“你呀,别看平时挺厉害,其实胆子最小了。还记得在乡下的时候吗?那个小耗子把你吓成什么样啊。到那边可别害怕啊,等着我,咱俩好好过日子……”王爱军小声说。
王爱军和王小理心照不宣地共同坚持着他们的刚强,这种刚强是那么违反常理,不近人情,在外人看来,竟然像是在演戏。其实,他们无非是想让刘凤琴知道她有着一个多么深情、多么温柔的丈夫?熏想让她知道他们一家三口也能一次又一次地牵手!
可是,一个小时之后,刘凤琴化为一堆带着热度的白骨来到王爱军和王小理面前的时候,父女二人那同时树立起来的刚强立刻又同时坍塌了。
王小理听到父亲狼一样凄厉地叫了一声,然后扑通摔倒在地;她连忙去搀扶父亲,刚要伸出双臂,却两眼一黑,晕倒在革文的怀里。
24
父亲与母亲的纠缠曾经是压在小理心头的一块巨石,现在,这块巨石倏地不见了。
母亲的说话声和喘息声还回荡在小理的耳畔,可母亲却像水滴一样从大地上蒸发了。
空,空,空。
迟早是一场空。
怀着这样的念头,小理度过的每一天都空荡荡轻飘飘的。
沉重是沉重的,卸下了沉重之后的轻飘更沉重,更让她难以承受。
刘凤琴对王爱军的哭喊叫骂,刘凤琴埋头给陶陶织毛衣的身影,刘凤琴临终时的热泪长流,刘凤琴那冰冷的头颅和皑皑白骨……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白天盘旋在小理的脑际,夜晚又会重现于她的梦中,就像火葬场空地上燃烧的纸钱,细细碎碎无限凄凉地飘飞着,飘飞着……
右臂戴着黑纱的王小理整整瘦了十斤。
她终日恍惚着,思索着,像一根无精打采的小草。
可是,不论少了谁,地球都照样旋转。
天还是天,地还是地,杨金山还是杨金山,齐素清还是齐素清,杨革文还是杨革文,杨乐陶还是杨乐陶。
所以,王小理也不得不还是王小理。
她要继续做母亲、做妻子、做儿媳,继续过着母亲刘凤琴不曾拥有也不会再有的火热而忙乱的生活。
陶陶大病痊愈,逐渐适应了幼儿园的生活。
革文每天忙着统计年终报表,十分辛苦。
杨金山和齐素清好像从刘凤琴突然辞世的事件中悟到了什么,长吁短叹地抱怨人活着没意思,互相劝慰对方趁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赶紧吃点儿好的,穿点儿好的。
其实,杨金山和齐素清在本质上与他们的亲家刘凤琴是很相像的。他们都有着最为简单的头脑,一是因为他们难以更改的秉性,二是因为他们在青春岁月中没有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三是因为他们的一生中品尝了太多的各种各样的苦涩——吃惯了苦的人就会丧失对甜味儿的想念和敏感。苦就像毒液,渗透进他们的生命,麻木着他们的味觉,剥夺着他们的快乐。
小理也吃过不少苦头,但是她却能够像蚂蚁一样贪婪地捕捉生活中的每一点儿甜;王小理能够珍惜甜,是因为她与母亲和公婆有着不同的秉性。
每天晚上,小理都要紧紧搂着革文,她要珍惜他,她要创造爱,并且用爱来表现爱——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启示。
“亲爱的,你说是不是还是活着好?”小理枕着革文的肩膀,若有所思。
“好是好,就是——太累了。”革文说,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革文是不擅长抒发感想的,他的感慨引起了小理的注意。
“怎么了?不开心?”
“没有。”
“革文,我知道你是内向深沉的人,但是,有了心事至少应该对我说吧。”小理用双肘支撑起上身,看着革文的眼睛说。
革文伸出手把小理额前的头发拂到脑后,“这些天你太累了,我不想再让你难受了。”
“你看你,你不开心我就好受了吗?快,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夫妻之间最好的交流时间就是临睡前。尤其是革文和小理,除了这点儿时间,哪还有其他时间和空间说说心里话呢?
在温柔的夜色中,和生命中最贴心的人分享所有的快乐和忧伤,哪怕只有一小会儿,也胜过和别人的千言万语。
一个好妻子必定是最会利用这个时间段的女人。
如果刘凤琴懂得这个道理,王爱军的心就不会越走越远。
在小理的安抚和鼓励下,革文把心事徐徐道出,着实让小理大吃一惊,手足冰凉。
事情是这样的。
革文所在的化工厂在小理怀孕期间倒闭了。革文苦学了几个月,在陶陶出生后的第一个月考取了水利厅的公务员。和杨金山老两口不一样,革文和小理对此并没有欣喜若狂,只是因为收入有了保障,心情踏实些而已。
当上了政府官员的杨革文却明显地变了,到底变在哪里,小理也说不好。
革文的周身像被镀上了一层薄膜,这层膜看不到,摸不着,不可言传却法力无边。它贪婪狂暴地笼罩着革文、压抑着革文、约束着革文、榨取着革文,更可怕的是它无时无刻不在塑造着革文。
革文越发的老成持重,有理有节;革文时常眼光涣散,心不在焉。
这层膜削弱了革文对除了工作以外的其他一切事物的激情和热情,这层膜当然也微妙地隔绝了革文与小理这对小夫妻本该具有的激情和热情。
这层膜曾经并且正在让身为人妻的王小理十分伤神。
但是,这层膜是什么,是什么呢?
不亲身体验公务员的生活,是不会看清这层膜的。
25
革文所在的计财处有四个人——林立处长,女,五十二岁;刘建国副处长,男,三十六岁;主任科员马当先,男,五十岁;主任科员杨革文,三十二岁。还有一个临时打字员小许,女,二十一岁。
林处长是个本该让人同情的女人。她的丈夫原是一家银行的行长,在革文刚到计财处的那一年,因为经济问题锒铛入狱,被判了二十年。但是,一些人认为,这并不关林处长的事。林处长一贯古板正统,软硬不吃,从来不接受任何人的贿赂,到现在都不穿开领的衣服。更何况,他们夫妻在丈夫做了行长之后就分居了。
林处长有一个二十二岁的男孩,先天性癫痫,生活不能自理,长年依靠保姆照顾。
命运多舛。
命运多舛的女人大多心态不健康,心态不健康的女人要么让自己遭殃,要么让身边的人遭殃。
刘副处长可不是这样,他不仅身体棒,心态也平和乐观。
刘副处长是个好人,长得帅,名牌大学硕士毕业;媳妇也好,大学时的同桌,温顺漂亮;女儿更好,连跳两级上了初中,在班级还是排名第一。
他太好了。人品好,人缘好,日子也过得好。好得过了头,好得让心理不健康的人看见他就来气,就找茬儿,就怒不可遏。
林处长和刘副处长矛盾的根源就这么简单。但是,一把手和二把手不和,手下的人就难做了。
杨革文和其他三个人就像拔河绳中间的那朵大红花,就像天平上的砝码,就像站在十字路口的迷路人。
一直以来,林处长处于牛市,刘副处长处于熊市。
决定这一局面的是老马。老马转业兵出身,深谙“官儿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他不管谁好谁不好,他只知道正处级比副处级说了算,正处级干部晋升到厅级干部比副处级要快得多。不只是老马,连老马的媳妇也深知这个道理。
老马的家和林处长的家门对门,老马的媳妇贾翠娥下岗之后经常去照顾林处长的傻儿子,就像林处长忠实的老管家。
“擒贼先擒王,”老马夸赞媳妇说,“儿子就是林处长的王,你这么做绝对符合古人打仗的兵法!”
26
革文的到来破坏了老马精心维护的大局。
革文也是大红花,革文也是砝码,也是迷路人,但他坚持着自己的死理儿,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而且,一坚持就是好几年。
官场的尔虞我诈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像海洋世界,水下你死我活,水上风平浪静。尽管暗地里较劲比明着竞争要累得多,但人人乐此不疲。
没办法。古话说得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革文从不和两个处长套近乎,从不参加两个处长单独设置的饭局,从没有登过两个处长的家门。他的坚持还表现在坚持不懈地做好本职工作,坚持不懈地坚持自己的真理。
革文的坚持惹恼了林处长,弄蒙了老马,震撼了刘副处长,吓坏了小许。
前几天,处里召开了一年一度的年终评定会。同前两次一样,林处长在会议一开始,就苦口婆心地劝诱大家为刘副处长提“建议”。
老马积极响应林处长的号召,第一个举手发言。
在说话前,他先呷了一大口茶,这口茶水像块石头一样咕咚掉进老马的肚子里,如同给老马吃了一粒定心丸。然后,老马摆出语重心长的样子:“我先说两句,刘处长人品纯正,为人正直,大家有目共睹嘛……”
革文看着老马,老马多像一个一辈子只演一出戏的老演员呀!连动作和台词都同前两次的演出一模一样。
不过,老马有老马的准则。他是个听话的演员,他宁可不听自己的,也不能不听导演的。
“但是——”如革文所料,老马果然说“但是”了,“但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刘处长作为一个副处级领导,我认为——”
老马又呷了一口茶,这口茶水进肚之后,引出老马一阵深长的回味:“我个人认为啊,不一定说得对啊,说得不对刘处长可别有想法啊……”
革文不动声色地看着老马的表演,在心里骂:我操你妈。
刘处长也不动声色地看着老马,革文想,刘处长也一定在心里操他妈呢。
“我认为啊,刘处长作为一个处级领导,办事有一些拖沓,组织协调能力有一些欠缺,总的说来就是魄力有一些缺乏,我就听其他处室的人议论过他,议论什么呢……”
老马又呷了一口茶,吱溜吱溜,像是舌头被烫了似的。
还没等革文再骂操你妈,刘处长霍地站了起来。
革文的第一个反应是,如果刘处长揍老马,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谁想到,刘处长只是笑笑说:“马当先同志,请你休息一会儿再说。”
刘处长起来得太突然了,不只是老马的脸吓变了色,连林处长和小许也吓了一跳。
刘处长望了望这几个被他吓坏了的人,笑了。他笑着往门口指了指:“我要上趟厕所。”
然后,刘建国把门摔得很响,出去了。
老马被晒了场,双手捏住茶杯,愣愣地看向导演。
林处长咳了一声,说:“那好,大家先休息一下。老马,等刘处长回来你接着说。”
“我想说两句,可以吗?”革文声如洪钟。
林处长愣了一下,然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说吧,有什么不可以呢?”
“我认为,当然,可能也不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认为刘处长人品纯正,为人正直。”革文说。
老马把茶杯咣当立在桌上,疑惑地看着革文,不知革文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用了你的台词了,老马。你的台词很经典,我全盘照搬了啊!”革文没看老马,只瞥了一眼老马的茶杯。
“下面的台词跟你的就不一样了,老马你听我怎么说。”革文还是瞥着老马的茶杯,“我认为,刘处长很有魄力,只是没有表现机会;刘处长是管理专业的硕士生,文字水平很高,我写过的材料一经他修改,不仅有了文采,还非常有条理有道理;他的组织协调能力也挺强,我就听其他处室的人说过,说刘处长人好,业务过硬,非常讲究工作方法,群众特别信任他,乐意对他讲实话。”
“哪个人这么说的,你能点出他的名字吗?”林处长打断了革文的话,盯着革文的眼睛说。
“老马,你先说你是听谁说的,你说我就说。”革文笑着对老马说。
“杨革文,今天我才真正领教了你,真狡猾。”林处长盯住革文,嘴角浮着僵硬的笑意,目光散发着一股股冷气。
她随手拽过几张废纸,一下一下用力撕得粉碎。
“林处长,我上厕所。”一直缩在一边的小许颤巍巍地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出去,颤巍巍地带上了门。
这孩子,挖门子盗洞总算当上了计财处的临时工,一天到晚忙得抬不起头,还整天受着惊吓,何苦呢!
小许刚刚关好的门让刘副处长给推开了。刘副处长从革文身边走过,裹挟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儿。
“咱们抓紧时间啊,下面来说说革文吧。”林处长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
“不用说了,我缺点不少,还是照前两次的老规矩,把优秀让给老马吧。”革文盯着林处长说。
连续三年年终评定为“优秀”,就可以晋升一级工资,而且会获得破格提拔为副处长的资格。
为了这一天,林处长和老马等得太久了。
“怎么说是让呢?咱们公平公正公开,不能说谁让谁。”林处长微笑着说,转身又对着刘副处长补充了一句,“小刘,你有什么意见?”
“我?”刘副处长苦笑了一下,“等我的意见能真正起作用的那一天再发表吧!”
“哈哈哈,说得好!”革文一边拍巴掌,一边爆笑。
啪的一声,林处长桌上的玻璃板一分为二。
“太欺负人了!太无法无天了!”林处长全身抖着,从牙缝儿里挤出一句话,“杨革文,我不信我林立治不了你!”
27
革文讲到这里的时候,小理已经全身发抖了。她摇着革文的胳膊焦急地问:“然后呢,然后你说什么啦?”
“你看你,怎么都发抖了。”革文搂了搂小理的肩膀。
“然后呢?”小理继续追问。
“然后,我就走到林处长的身边……”
“天呀!然后呢?”
“然后,我一言未发,抓起她撕碎的纸屑……”
“天呀!”小理把头埋在枕头上呜地哭了起来,“你把纸屑扔到林处长头上了?”
“没有,好男还不和女斗呢。再说,大多数时候,我总觉得林处长怪可怜的,我对她恨不起来。”
“那你干什么了?”
“我抓起林处长桌上的纸屑,回手扔了老马一脸。”
小理吸着鼻涕,抹着眼泪。
“小理,你哭什么?别怕,这个社会还是公平的,耐心等着吧,总有一天,正义会战胜邪恶。”
革文在被窝里挥着拳头,把小理逗笑了。
她亲着革文的脸说:“我哪里是怕呀,我是心疼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革文没有说话,深深叹了口气,用力捏了捏小理的手。
夫妻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会儿后,小理也捏了捏革文的手,她边思考边悠悠地说:“你知道吗,革文,工作与婚姻可以毫不留情地左右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命运。很多人背负着这两座大山,艰难地向前跋涉着,这种跋涉由自主变为机械,由积极变为麻木,最后干脆就成为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的习惯。等到蓦然醒悟过来,想把大山推倒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伤了元气,一步也挪不动了。”小理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下,“我爸爸不就是被婚姻这座大山压垮的吗!”
小理捋了捋革文的头发,想接着说革文,可是不知怎么开口,只好为革文掖了掖被角,说了一句“睡吧”。
难道一个区区的女流之辈,一个即将进入老年的普普通通的处级干部,就可以把杨革文这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压垮吗?
难道我生命中最亲爱的两个男人都要被这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永世不能翻身吗?
小理有些责怪自己为什么心血来潮弄出了这样一套理论,因为根据这套理论所推出的结论实在是太残酷了。
小理辛酸地嘲讽着自己,从明天起,她再也不用背着公婆给革文喝汤药了。别说是汤药,就是天上的灵丹妙药也治不好革文的——“病”。
因为革文根本就没有病。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夜晚,在这个夜里,小理获知了让丈夫烦恼了许久的事实的真相。
性生活是检验一个人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的最灵验的标尺。如果一个人(包括男人和女人)难以和配偶进行美妙的性生活,不是他(她)的生理出了问题,就是他(她)的心理出了问题;同理,一个人在性生活中获得了巨大的满足,就可以最大程度地弥补他(她)生理或是心理的创伤。
性,是一个人的原动力,是一个人快乐和悲伤的最深层、最辽远的根源。
王小理想,她决不能让丈夫失去这个原动力。
如果丈夫失去了这个原动力,那么许久以来她为了这个家所构筑的一切也将慢慢地失去意义。
她必须想办法把问题解决。
可是,该怎么解决呢?
28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太突然了,就像一出出大腕作家编造出来的戏剧。小理觉得自己就是生活大戏的一个观众。她孤零零地坐在剧院楼上的观众席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切。她被剧情感染着,时而哭,时而笑,但是,没人了解,更没人理解。
小理知道,自己也是一出戏,被人嘲笑着,指责着;或是同情着,欣赏着。
坐在前排看小理演戏的是办公室里的唐姐、郑好和毛主任。
唐姐窥视她——窥视别人是唐姐的精神支柱。
郑好体恤她——善解人意是郑好的最大特点。
毛主任欣赏她——好的领导不见得非得比下属聪明,但是他会使用比他聪明的人;毛主任是个惜才而不妒才的好领导。
但毛主任不是她心中的理想男人。
小理当然做过关于男人的梦。那个男人应该具有可以做她父亲的年龄,才华过人,精神富足,眼角深刻着性感的皱纹;他的拥抱应该充满着原始、成熟而又浑厚的激情。
小理渴慕的男人是大海,而毛主任是小溪。
“天啊!我想到哪里去了?”当身边的陶陶翻了个身,把小腿搭在小理身上的时候,小理漫无边际的冥想被打断了。
革文已经睡着了,他仰卧着,双臂伸出被子外,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的位置,呼吸均匀,面容安详。
革文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只有光明磊落的人才有这样端正好看的睡姿,才有这样平静深沉的睡眠。
但革文也不是大海。
小理喜欢海浪汹涌的感觉,渴望被覆盖被淹没。革文不会,永远也不会。
革文是个理智的人,因为理智而完美,因为完美而冰冷。所以,他连小溪也不是。
革文是什么呢?
也许他根本不属于液体的范畴,他是坚硬的,刚毅的,他永远也不会拜倒在小理的躯体面前,永远也不会有忘乎所以的时候,他有的只是按部就班——按部就班的亲吻,按部就班的抚摸,然后是按部就班的节奏。
现在,连这种按部就班也没有了。
革文是一尊花岗岩雕塑。
如果王小理要想和杨革文生活下去,就必须安心于对这尊雕塑的景仰,而不能指望花岗岩变成激情的大海和细腻的小溪。
“哗……哗……哗……”海浪翻涌的声音在小理的体内轰鸣,小理忽然感到浑身热了起来。
许久没有这样热过了。
或许,是自己一直在成功地逃避着这种燥热?
小理蹬掉了被子。
在无数个烦闷的夜里,小理都希望被彻底地淹没和覆盖,好让她拥有一次死也甘心的放纵。
放纵——放开自己,纵情地发泄,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啊!
小理把睡衣脱掉,赤裸身体动也不动地躺着。
深夜冰冷寂静的黑暗里,小理变成了一块炙热可燃的沙滩。
她狠狠抓着自己的胸,闭着眼,屏住呼吸。
在她的幻觉中,海浪由远及近向她涌来,一层一层地将她覆盖,最终将她淹没了。
说不出的凉爽,说不出的解脱。
海水像冰凉的手拂过小理的脸颊,小理伸手去摸,摸到的是自己不知不觉流下的眼泪。
“妈妈,有尿,有尿有尿。”陶陶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急急地说。
在小理飞速坐起来的那个瞬间,那洁白威猛的海浪幻化成一具男人的躯体,箭一般——刺得小理锥心疼痛。
29
什么叫幸福呢?
你们觉着生活得幸福吗?
为什么我就不能捕捉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幸福?
小理双手交叉抱在脑后,仰着头,闭着眼,懒懒地与郑好和唐姐讨论关于幸福的问题。
郑好和唐姐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看小理,又对望了一眼。
这个问题并不难,大道理一天一夜也讲不完。不是有首叫《幸福在哪里》的歌曲吗?歌中唱得很清楚:“幸福在哪里?朋友啊告诉你:她不在月光下,也不在睡梦里。她在精心的耕耘中,她在知识的宝库里。啊——幸福就在你闪光的智慧里……”
歌的旋律挺美,歌词也朗朗上口。对照歌词中关于幸福的诠释,小理想:我没有花前月下,也没有美丽的梦境,我一天到晚地干家务啊,审稿子啊,写稿子啊……人人都说我既能干又聪明,可我为什么还是找不到幸福呢?
郑好说:“拍拍良心想一想,与祖祖辈辈相比,我们没什么理由不感到幸福。”
“就是嘛。要是我爹我娘知道我感觉不幸福,不揍我才怪。”唐姐说,“他们老两口养了八个孩子,到现在还习惯吃粗粮和咸菜,我小时候我爹总叨咕,要是啥时候能天天吃上白面馍和白米饭,死了也瞑目了。”
“我妈我爸也是,可知足了。他俩念高中时同桌,我爸姓郑,我妈姓郝,大家就逗他们,正好,正好,正好一对,后来他俩也真就稀里糊涂地结了婚,稀里糊涂地生了仨丫头片子。我记忆中,他们还没红过脸呢!幸福与不幸的感觉都是自找的……”
郑好有一对特别恩爱的父母,小理知道得很清楚。
郑好还要往下说,发现小理脸色不对,立刻机灵地转移了话题。
“好姐姐,不要追究这个问题啦!你是这么出色,又漂亮又有气质,又有才情又温柔可人,多少男孩子为你神魂颠倒,你还想怎么样?太幸福完美的人是要遭天妒的哟!”郑好站到小理的身后,摇晃着小理的肩膀哄她。
唐姐也连忙为郑好圆场:“就是,就是,我老头儿一提起小理,就夸小理漂亮呢。”
唐姐说的“老头儿”就是她的丈夫,是给省人事厅厅长开车的司机。
唐姐原是一个濒临破产的企业的档案员,仅凭着人事厅厅长的一句话就成了校报的编辑。
在郑好和小理面前,唐姐是自卑的。她很想依靠些什么来减少自己的自卑,比如自傲,比如自谦……可是,当她运足了力气开始自傲或是自谦的时候,反而觉得更自卑了。于是,她毅然放弃了这两样让她吃不消的武器,转而——转而采取其他手段引起别人的重视。
她发现,很多人都特别喜欢了解别人的隐私,因为对隐私感兴趣而格外偏爱那些掌握了一大把隐私的人。所以,唐姐终于找到了吸引人群的好办法,那就是适时地兜售最新鲜的、最全面的大众隐私。
还真别说,来到新单位不久,唐姐就成了受各个部门欢迎的人。人们一见她进门,就都自动围拢过来,上至反贪局又抓住了哪个要员,下至王小理的婆媳关系和郑好到底有没有男朋友,唐姐就像一张送上门来的街头小报一样,为口味不同的人提供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各样消息。
有时候,面对大家渴求和期待的眼光,唐姐往往按捺不住自己的想像力,把那些还没有发生的假想也绘声绘色地掺进各种消息里,一并批发出去。
因为这个,唐姐偶尔也会害怕和心虚。比如前天,隔壁计算机系的老刘太太跟她说要给郑好介绍对象,她一激动,就顺口说出了“人家郑好早就傍上了大款”这句捕风捉影的话。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唐一凤真怕郑好哪天会找她算账。所以,这两天她格外地想向郑好和王小理表示友好。
“真的,小理,你看看咱们单位,除了你和郑好,还有谁了?你知道不,人家都对我说什么?”唐一凤一手拉住小理,一手拉住郑好,“说呀——幸亏你不是个男的,要是个男的,终日守着两个漂亮小姐,不犯错误才怪!”
“哎呀,唐姐,谁说的呀,太夸张了吧。”郑好抽回自己的手说。
唐姐慌了神,她重新拉过郑好的手,信誓旦旦地说:“谁都这么说啊!”
郑好哈哈笑了,笑得唐一凤心里直发毛。
一直沉浸在心事中的王小理打断了郑好的大笑:“好妹妹,别笑了,让我静一静!”
郑好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想起的一肚子的劝慰的话都让唐一凤给岔过去了,她连忙从后面搂过小理,用下巴摩挲着小理的头顶,接着说了下去:“姐姐,家家都有难唱的曲,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烦恼。只要想开一点儿,活着不就是最大的幸福吗?对不对?”郑好侧过脸,看着小理说。
小理的难处,郑好很了解。她认为,任何人的安慰都是徒劳的,只能等着有一天小理能自己觉醒。
女人必须自己解救自己。
而郑好则是王小理眼中可望而不可即的一道风景。她轰轰烈烈的恋爱和冲破世俗的生活方式让小理为之瞠目结舌。小理也曾偷偷羡慕过郑好,但最终认为,她自己永远也不会像郑好那么潇洒,确切地说,是自己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像郑好那样潇洒了。
郑好打开了电脑,准备看看网上对幸福的解释有什么高见。自从单位里开通了局域网,郑好就成了“网痴”,她已经习惯于遇到难题时求助于网络。
小理从不上网,她讨厌“网”这个字眼。
网是什么?网就是陷阱,掉进去容易,想出来就费劲儿了。
查找了一会儿之后,郑好兴冲冲地招呼小理:“快来看,小理,真有不少人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呢!”
30
“现代科技已经把‘幸福’列入生物学中的脑科学研究范畴。专家们认为,幸福,准确地说应该是‘幸福感’,与其他情感一样是大脑活动的一部分。司掌这部分感觉的组织位于大脑中紧靠前额内侧部分,那里因病变、损伤所导致的幸福感丧失已不鲜见。从根本上讲,幸福感的感受程度与在住国别、宗教信仰等环境因素并无直接关系,社会地位、经济状况对其影响也不大。
“幸福感的程度依各人的遗传因素而异。比如,一对单卵双胞胎,在不同环境中长大,可他们拥有的幸福感却处于同等程度,其中百分之五十完全一致。
“血清素是恋爱、母爱的化学基础。如果女性血清素不足,就会缺少对家人的爱。血清素这种物质在大脑里越活跃,人的幸福感就越强。”
网上对幸福的解释让小理开了眼界。照网上的说法,幸福感同一个人身上的器官一样,是与生俱来的。这么说,她可能是天生缺乏幸福感的人,而母亲就是天生缺乏血清素的人。
那么父亲呢?
父亲——小理忽然意识到,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父亲也不知不觉在她的心中消失了。
如果包括幸福感在内的所有的人的情绪的发生与发展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么,刘凤琴是不是嫁给了别人也一样会遭遇相同的命运?
母亲性格上的弱点太多了。性格上的优点可以成就一个人,性格上的弱点则可以毁灭一个人。对于父母问题的“果”,小理总是把“因”归咎于父亲。而事实上,是母亲的性格毁了她自己,也毁了父亲。
王爱军跪倒在刘凤琴遗体旁痛心疾首的样子在小理眼前晃来晃去。
“凤琴,咱们这是何苦呢?”——小理一遍遍回想父亲的话。
生是偶然,死是必然。没有一个人能躲得过生命的终极,但是,人人可以自主地安排生与死之间的每一分,每一秒。
如果母亲预先就知道生命是如此短暂,她会怎样安排她的生活?她还会那样难为丈夫,难为女儿,还会那样难为自己吗?
这些日子小理努力驱逐的痛感重新占据了她的心灵。
小理想:对于父亲,我是不是过于冷酷了?
而在王小理深深自责的同时,她那身在远方的父亲也在时时检讨着自己。
刘凤琴去世以后,王爱军选择了背井离乡。
他选择背井离乡并不是想表明和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的决心,而是恰恰相反。如同一个身患重病的人到远方求医问药一样,他必须在异乡医好伤痛,并且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孩子——被他和他的妻子残忍地伤害了几十年的女儿王小理积攒一笔宝贵的财富之后,才会有足够的勇气返回那个留给他无限酸楚和凄凉的城市。
31
累,累,累。
生活琐事像一池温吞水,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浸泡着王小理,让她时时感到困倦和沉沦。
每个女人不都是这样吗,把一生最好的时候献给了孩子和家庭,自己却一天天地琐碎下去,憔悴下去,衰老下去。
晚上,料理好全家人的晚饭,收拾好堆积了一天的家务,打点好陶陶的睡前洗漱,小理还要进行每天日程表的最后一项——哄陶陶睡觉。
哄孩子睡觉是很让女人伤神的事情,在昏昏欲睡的黑暗中,思维处于阻塞停滞的状态,只剩下一门心思,就是盼着孩子快快进入梦乡。
陶陶的精力总是充沛极了,翻来覆去地没话找话。对她所有的提问,小理都强硬地只给一个答案:“闭眼睛!睡大觉!”
在小理费了一番口舌之后,陶陶自觉没趣,撅着小嘴气呼呼地睡着了。
趁着月色,小理细细端详女儿。
女儿明显又长大了,而且也比以前壮了一些,出生时盖的又长又宽的小棉被现在刚刚能盖住双脚,明天还得买块花布重新给孩子做一床被子。
小理忍不住亲吻起女儿来,圆鼓鼓的小脸蛋,圆鼓鼓的小鼻子,圆鼓鼓的小嘴,圆鼓鼓的小手小脚,这样的亲吻好像已经成了每天必须进行的一项仪式。
孩子啊孩子,让人欢喜让人心痛的孩子呀!
男人像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喷嚏一样把那么一点点液体释放在女人的身体里——比一瞬间还要短暂,却从此注定了女人漫长的一生。
小理凑近陶陶的脸蛋,闭上眼嗅着,有些迷醉。
不管怎么样,孩子终究是长大了;无论发生什么,为了孩子,她都要坚强地活下去。
啊——耶,小理在床上痛痛快快地伸了个懒腰,浑身紧张劳累了一天的细胞立刻像花蕾一样麻酥酥地舒展开了。
前尘往事,今生来世,小理迷迷糊糊地开始了胡思乱想。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林处长。林处长有一个先天不健康的孩子,她的心一定早就碎了。
都八点多了,革文怎么还不回来?马上就元旦了,该与革文商量一下去看看林处长。
那一晚革文给小理讲了他的心事,小理哭了。其实,小理的眼泪中除了心疼,还有深深的自责。
三年呀,三年里,她只顾责备革文对自己的忽略,只顾埋怨革文不解风情,却从未追究过深层的原因。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会忍辱负重地走过了这么多的日日夜夜。
人这一生要面对许多无形的压力,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比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还要可怕。
王书记的讲话稿出了差错,虽然责任不全是小理的,但小理明显感觉出王书记见到她的时候不像以前那样热情了。
那天在电梯里,偏巧只剩下她和王书记。小理想借机向王书记道个歉,但王书记只是对她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一直仰头盯着门上方的指示灯,嘴里叨咕着:“二楼,三楼,五楼,好,我到了。”
逼仄的空间,尴尬的气氛,短短的十几秒比十几年还漫长。
若是以前,他肯定得问问小理“孩子多大啦?”“上下班是骑车还是坐公汽啊?”“新校报什么时候印出来啊?”……
对于平日里和领导没什么接触的群众们,领导的几句寒暄就是一个信号,除了字面上的意思,还包含着“一切正常,我对你没想法”的深意。久而久之,群众们就形成了条件反射。如果领导的寒暄起了变化,即使是无心的,心眼儿小的人也要犯嘀咕、瞎猜测。
王书记每次见到小理,都要问一问这几个问了好几遍的问题,现在突然不问了。不只是不问,连话也懒得说了。换成谁会不嘀咕不猜测啊!不过,小理心里清楚,王书记生她的气也是有理由的。
王书记是一个非常忠厚的人,忠厚得近乎死板,近乎懦弱;在学校干了十几年,没抓住什么实权不说,更没建立什么势力范围。还有两个月,他就退休了。这次精神文明表彰奖励大会很可能是他在任期间的最后一次讲话。
王书记是名牌大学的老毕业生,学物理的,念错个把字并不能影响他的真正水平。可是,就像一个老歌唱家,在人头攒动的体育场告别演出时突然跑了调、走了音一样,王书记能不窝囊吗?
让他出尽了丑,让他窝囊后半辈子的就是王小理。
王书记出了电梯,像带走了小理的魂儿。小理愣愣地站着,一直随着电梯上到了最高层的十五楼。
领导就是阳光,就是云,就是风霜雨雪,就是天气。
小理懂了,革文比她要辛苦得多。
32
既然领导是天气,我们就要未雨绸缪。
小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她突发奇想的道理春雨润物般灌输给革文。
一开始,革文坚决抵制小理的“劝降”。他滔滔不绝地说:“‘文革’十年厉害不厉害?连我杨革文的名字都和它一字不差。到最后怎么样?还不是给那些受到冤枉、受了委屈的人平反昭雪,落实了政策。对了,你姥姥姥爷、你妈妈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正义终将战胜邪恶,就看你坚强不坚强,有没有毅力去等待!”
革文如一个冲锋陷阵的热血青年,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震得小理无言以对。
革文是倔强清正的,他一点儿也没有继承杨金山和齐素清明哲保身的那份聪明劲儿。
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去市场买菜。在市场的背静处,一群人正围着几个小青年唧唧喳喳。那几个小青年摆弄着几个小碗,扣来扣去地让大家猜里面的骰子。人群中的一个老头儿连连猜中,得了一百多元钱。好几个人看到有利可图,都跃跃欲试。
革文不动声色地看了好一会儿,对那个老头儿说:“把你身上的包给我。”
周围的人这才注意到老头儿斜挎着一个黑色的包。
革文抢过老头儿的包,飞快地翻出包里的一块磁铁。
然后,革文严肃地警告那几个小青年不许拿小把戏骗人,要正大光明地讨生活。
小青年们见苦心经营的一切被革文识破,气急败坏,露出了流氓的本质,连骂带打,好不容易才被周围的人拉开。
站在一边的小理吓得腿都软了,连续几天失眠,好长时间都要绕到远处的市场买菜。
革文的正直勇敢让小理欣赏,但她再也不愿意为革文这些美好的品格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十年浩劫不也让很多人学乖了吗?”
“一个有气节的人留给人世间的是一段人人传诵的故事,留给自己的又是什么?”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仅仅是因为坚守一个虚空的人生信条就心甘情愿地放弃眼前的快乐,值得吗?”
“难道你没发现,现在宁折不弯的傻瓜少得可怜,满大街行走的都是些宁弯不折的机灵鬼!”
小理连珠炮似的把观点一个一个掷向革文,革文有些招架不住了。
小理不顾一切地甚至违背本性和良心地想劝说革文,其中还有那个她不愿意提起的原因。
她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就像在烈日下怒放的花朵一样,离不开丈夫的滋润——小理希望当一切障碍被扫清之后,革文能够正常起来。
正常起来,不仅指性的功能,也指对性的兴趣。
每一个人的身体深处都有着复杂而沉重的成分,这些成分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沉重。每一次与丈夫做爱的时候,王小理都希望在最后的一刻,能得到一个把复杂和沉重统统倾泻殆尽的出口——可是一次次的,她不但没有找到出口,还迷失了来路。
失败的恶果不在于肉体上没有得到满足,而是每一次失败又成为一种新的复杂和沉重淤埋在她的体内。
在男与女的性爱进行到极致的时候,男人会在痛快淋漓地释放了自己的那一刻,获得拥抱了整个世界的快感——男人把征服女人作为征服世界的基础;而女人则会在被男人占领而获得异乎寻常的满足的那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能够真切地看清自己——女人要通过男人来了解自己。
很久以来,王小理都觉得自己像一个注定要凌空飘舞一生的飞天。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论是天上还是人间都没有她栖身的居所。
她是虚空的,她感受不到别人,更感受不到自己。
就这样漂浮着,她会干涸吗?她会堕落吗?
小理知道,扭转现状的惟一办法就是拯救革文。拯救革文,就是拯救她自己;只有革文正常了,她才能正常起来,才能踏踏实实心满意足地踩在人间的土地上。
33
杨金山和齐素清越来越像小孩了,隔些日子就要没什么先兆地耍一通。
“耍”,是东北的土话,指小孩子闹人,不定性。
母亲去世以后,小理对老人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怜悯。她时常从自我中跳出来思考她和公婆的问题,抛却一切成见地,非常客观地,就像对待办公室中的唐姐一样。
虽然公婆缺少坦荡自然的品格,但他们的衰老却是真真切切的——和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老人,又有什么可计较的?何况,他们是陶陶的至亲,而陶陶又是自己的骨肉,大家都是亲人嘛。
可是,这些天公婆的表现再也不能让小理做到心如止水视而不见了。
小理带着陶陶回到家,杨金山总是沉着脸看电视,哪怕是无聊的广告,也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齐素清倒是像往常一样和陶陶亲热着,可是视线却回避着小理。
怎么回事?菜,买了;饭,做了;衣服,洗了;地板,擦了……
糟了,一定是……小理奔到卧室,掀开床单,蹲下去看——还在这儿,没人动过呀。
床下放着小理带着经血的内裤。
刚嫁过来时,小理把浸泡着月经内裤的盆放到了卫生间里,齐素清为此很不乐意。从那以后,小理非常注意这个细节。可是,这一年多来,她的月经特别紊乱,而且总是在后半夜来。大家都在沉睡,自己起来哗哗地洗涮,多不好,她就悄悄地等到第二天下班回来再洗。
小理蹲在地上,百思不得其解。
她扫视着屋子,在床头柜上,突然发现了她和革文昨晚一起看过的那本杂志——指导年轻男女如何使性生活和谐的杂志。
原来公婆是为这件事情生气!哎呀,自己好粗心,怎么忘记把杂志塞到枕头底下了呢?
小理感到浑身的血液涌到了脸上,她的脸羞得通红。
但转念一想,不对呀,公婆已经这样阴了五六天了。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人老了,不像你们年轻人,总是那么高兴。”齐素清抹搭着眼皮,极不自然地回答小理。
“爸,你们老两口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吧。”小理又问杨金山。
杨金山眼睛看着电视,耳朵并没有放过婆媳之间的对话。他咳了一声,不停地抖着左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轮流点击着沙发扶手。听小理叫他,连忙做出从电视剧的剧情中挣脱出来的样子。
杨金山还没开口,齐素清就已经紧张地看着老伴儿了。
杨金山看了齐素清一眼,又看着电视说:“小理也不是外人,你就有话直说吧。”
齐素清没料到老头子把球踢给了自己,立刻恼火起来:“哎,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是没关系,跟这个家总有点关系吧,你赶紧说吧。”
小理也紧张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嘴发干,心狂跳。
“说就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齐素清一本正经地对小理说开了,“半个月前,你爸下楼倒垃圾,碰到了二单元的李大爷,就是让儿媳妇气得精神不太好的那老头儿。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你爸诉苦,说他得了胆囊炎,疼得脑瓜子往墙上撞,儿子儿媳妇也不管。他想跟你爸借钱去看看病,你爸心一软,就借给他四百块钱。”
齐素清的双手在小理眼前比比画画,像在掩饰什么难以出口的话题。小理焦急地等着下文,因为她还没听到她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
“老李头儿说看完了病马上就还钱的,结果你爸等了好几天也没动静。上个礼拜五,你爸到他家要,他说——”齐素清突然停止了讲述,看着杨金山。
杨金山毅然地对小理说:“老李头儿说那天在楼道里看到你,把钱还给你了。”
“是啊,这么多天了,你不提不念,我和你爸也不好意思问你,也不明白你是咋想的……”齐素清瞥着目瞪口呆的王小理,声音逐渐小了下来。
34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一群豪猪为了取暖而挤做一团;当它们身上的刺把各自刺痛时,它们又立即散开。但是天气的寒冷又使它们不得不再次挤到一起,又再次分开。这样反反复复后,它们总算知道还是不要离得太远,但也绝对不能挤到一块儿。
人类如豪猪,因天生多刺而互相排斥难以相处,人们所能容忍的相处距离只能是一段适度的距离。否则,距离太近了,互相刺痛;距离太远了,又感到寒冷。
适度的距离——这是欧洲一个伟大的哲学家留给后人的启示。
公婆对小理的误解和低估让小理伤心,但是她却醍醐灌顶般悟懂出人与人和睦相处的全部奥妙所在——保持适度的距离。
小理没有把自己和公婆之间的龃龉告诉革文,但她明确地向革文陈述了自己的观点。
“革文,这几天我反复思考了一下,决定贷款买房子。”小理郑重地对革文说。
革文不是墙头草,他的坚定也表现在自己对待父母和妻子的态度上。他了解父母人到老年的心态,所以很体谅小理的难处。他何曾没想过贷款买房啊,每天的报纸来了,他首先就要看看房产的广告。可是,打听了一圈,地段稍好一些的房子都贵得惊人,即使是贷了款,以他和小理目前的经济实力,首付的数额也是难以承受的。
“为什么不说话?”小理推了革文一把。
“小理,不要意气用事。”革文平静地说了一句。
“意气用事?”小理有些急了,“什么叫意气用事?难道我的想法有什么过分吗?难道周围那些贷款买房的人都是因为意气用事吗?”
“哎呀,你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再等等!”革文连忙解释。
“等什么啊,等着天上掉下来一套房子?”小理说完,眼睛忽地红了。
眼看着妻子的眼泪就要下来了,革文终于下了决心,决定对小理实话实说,“小理,我们单位要分房了。”
什么?有这等巧事!小理瞪大了眼睛,惊诧地看着革文。
分房的消息革文已经知道好几天了,他没对小理说是因为他对即将开始的分房大战并没有获胜的把握。自从上次他把与林处长和老马的矛盾摆到桌面上以后,林处长真的开始了对他和刘副处长的“整治”。但是,他工作努力、分毫不差,林处长抓不到具体的把柄,只能在小事上刁难他。
终于遇上了分房大事,革文预感林处长决不会轻易让他分到房子。
林处长在水利厅干了三十多年,做计财处处长十几年,她绝对有这个能力。
革文对分房的冷静态度,并没有引起小理的注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革文追求的就是这样的境界嘛。
但是,革文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们单位要分房了”却让小理迅速转忧为喜,也给了小理实践“距离学说”的决心和希望。
她抹了抹马上就要涌出的泪水,兴奋地拉过革文,在革文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
然后,她眉开眼笑地躺在床上,对她和公婆“亲戚远来香”的图景展开了温馨美好的想像。
她会比现在更加孝顺她的公婆——她会按时地把饭菜送到他们的口中,按时地把他们的脏衣服洗干净,她会定期安排一次家庭聚会,她会……
只要她能拥有自己的空间,她可以为公婆倾尽孝心,做任何事情。
35
安居是乐业的前提和基础。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上,每一个窗口都讲述着房间主人们的一段或甜蜜或辛酸的故事。
当小理把自己的四百元稿费交给杨金山和齐素清,两个人毫无羞愧地带着嘲讽的微笑收下时,小理就铁了心地要在这拥挤不堪的城市中获取一个属于他们一家三人的窗口。
杨金山和齐素清是歧视小理的,这种歧视由来已久,根深蒂固,而且难以论出孰是孰非。
这种歧视始于王小理和杨革文成家之前,那正是王爱军与刘凤琴之间的婚姻战争进入白热化的时候。
大凡是父母感情不好的孩子,都有着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虚荣。
与革文恋爱以来,小理在未来的公婆面前,一直都巧妙地回避着关于她父亲和母亲的话题。
她为母亲安排了一次与杨家二老见面的机会,也为父亲安排了一次与杨家二老见面的机会,之后双方都还算彼此接受和满意。
可是,依照风俗,在儿女结婚之前,双方父母是必须要“会亲家”的。也就是说,小理必须要让她的父母同时出现在杨家二老面前。
而我们知道,就像水和火不能同时存在一样,刘凤琴和王爱军是不能轻易以夫妻的形象示人的。
所以,让王小理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随着年龄的增大,刘凤琴有了这样的特点,那就是不惜任何余力地在外人面前贬损自己的丈夫;而且,王爱军越是忍耐,她越是猖狂。
她以这种方式来强调自己妻子和母亲的地位,并且会从丈夫和女儿难堪的样子中寻到某些快意和安慰。
“少来这套!”当“亲家饭”吃到了一半的时候,在座的每个人,包括一直胆战心惊的王小理都被刘凤琴突然的怒吼吓了一跳。
王爱军低下头,红了脸。
小理看不得父亲脸红,脸红与他的年龄太不相称了。
“少在外面装相!”刘凤琴把王爱军刚刚夹给她的那几根金针菇统统扔在饭桌上,“我不领情!”
“妈——”小理叫了一声。她想通过“妈”的字眼来唤回母亲正在逐渐丧失的理智,谁知却适得其反。
“妈什么妈!”刘凤琴一摔筷子,“昨天晚上还去会情妇,今天晚上就跑到你们面前装可怜,你们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杨金山、齐素清,甚至杨革文,都把目光对准了王爱军。
可是,王爱军除了脸更加红了一些之外,没有任何表示。
“打我呀!怎么不打我!”刘凤琴站起来,晃着王爱军的肩膀。
“凤琴,有话回家说。”王爱军把妻子按在椅子上,“今天,是孩子们的好日子,咱俩马上就要当岳父岳母了,应该高兴,对不?”
刘凤琴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在了王爱军的脸上,然后发了疯一样揪着丈夫的头发叫:“装,装,我叫你装!”
杨革文在那天的表现让一直迷迷糊糊谈着恋爱的王小理对她未来的丈夫多了许多清晰的爱恋。
杨革文走到刘凤琴身边,叫了一声“妈”,立刻就把张牙舞爪的刘凤琴叫得愣在那里。
同她第一次见到杨革文的那个夜晚一样,她被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又一次震住了。
“妈——”革文说,“看在我的面子上,让大家愉快一些好吗?”
尽管气氛无比尴尬,“亲家饭”也总算继续进行下去了。
可是,那顿亲家饭也成了一顿散伙饭。王爱军与刘凤琴彻底地成了不可调和的阶级敌人,杨家二老也像突然发现了事实真相的小报记者一样,对他们的儿媳妇王小理有了戒心,开始了另眼看待。
惟一可喜的是,从那以后,杨革文对王小理多了一份理解和怜爱;而王小理也对杨革文多了一份依赖和信任。
她对杨革文寄予了厚望,一直到他们结婚的时候,她都认为他是她的救星。不管这颗救星是否能最终照亮她的前程,但是毕竟是他暂时地把她从苦海中打捞上来。
“我和你妈尊重你对王小理的选择,但她的父亲是个玩弄女性的流氓,她妈呢,又是一个随时随地发作的精神病患者,你不应瞒我们。”杨金山说。
“生活作风和精神病都是遗传的啊!”齐素清小声附和。
走出酒店大门的时候,杨金山和齐素清精心策划了这样一段对话。
他们把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让王小理听得很真切,又实在像是不经意的窃窃私语。
父母对孩子的影响就像古代囚犯脸上被烙铁烙上的“囚”字,即使忍痛去掉,也会留下可怖的疤痕。
王爱军和刘凤琴不堪回首的婚姻生活使小理受到了难以治愈的伤害,又使女儿的婚姻家庭生活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一层灰色。
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那不好的开端又意味着什么呢?
从那以后,杨金山和齐素清再看王小理的时候,他们的眼神总是无声却又准确地传达着一个信息——他们对王小理的轻视丝毫不会被流逝的岁月所冲淡。
事实也果真如此。
如今,王小理没有过多的想法,人生苦短,她只是想尽快走出公婆轻视的眼光。
36
陶陶虽然很瘦,但很贪长。不只是身体的长度在增长,对世界的好奇心和看法也越来越让母亲王小理感到惊讶。
她会突然说:“妈妈,老师说小孩子是从妈妈的肚脐眼儿里钻出来的,你的肚脐眼儿那么小,我怎么没把你的肚皮撑破呢?”
她会突然说:“妈妈,再给我生一个小弟弟吧,像爸爸一样帅,和我结婚,陪我玩。”
她会突然说:“妈妈,你知道牛老师为什么喜欢亲奇奇的脸吗?因为他的妈妈送给牛老师羽绒服啦。”
她会突然说:“妈妈,姥姥都死了,你什么时候死?你死了,爸爸能给我娶个巫婆做后妈吗?”
而现在,她咬着小理的耳朵说:“妈妈,昨天你不在厨房的时候,奶奶和爷爷说你坏话啦!”
小理尽量若无其事地问:“说妈妈什么了?”
“他们说你拿了钱还撒谎,让我要诚实,别学你。”女儿看着小理,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如果再让孩子为了莫须有的生活误会付出代价,那这代价就太惨重了。
小理突然意识到,她接下来想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女儿。
小理和革文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没有一个自己的家,我就会永远没有归属感。”
“怎么,一间房子里,多了我的父母就不是家了?!”
“我要自己的空间,我不想天天把神经绷得紧紧的,这样下去我会得恶性肿瘤。”
“你到医院调查调查,那些得恶性肿瘤的人有几个是因为和公婆住在一起的?”
“我怕我会得直肠癌膀胱癌!”小理喊道,“你知道吗?我每天早晨都要憋着大小便,我连起床之后上厕所的权利都没有!”
“好,明天我就带你到医院检查!”
革文第一次在小理面前表现出伶牙俐齿的一面,也是第一次与小理针尖对麦芒斤斤计较。小理陌生地看着革文,她隐瞒了好多天的委屈终于喷发出来……
革文不相信自己的父母会这样,他像陶陶一样疑惑地看着小理,“能有这样的事情?”
小理筋疲力尽地把头靠在革文的肩上,所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和你拥在一起的时候听见电视里没完没了的球赛,听见你爸没完没了的喷嚏,听见你妈没完没了的唠叨……再说,和林处长这么别扭着,你没发现自己都变了吗?”
“我——变了?”革文刚想问问妻子自己究竟变在了哪里,但又忽然不敢往下说了。
林处长的身影像一块黑色的破抹布一样堵住了他的嘴。
林立,林立,林立……革文在心里念叨着林立的名字,他想让自己念叨出痛恨,念叨出蔑视,念叨出一股能够战胜这个女人的力量,但是他却什么也没念叨出来。
革文懊丧到了极点,他想趴在妻子的怀里痛哭一场,可是他突然听见了妻子沉重的叹息,于是便装做睡着了似的不动了。
37
林处长的家很难找,又比较偏。
在拥挤的公汽里坐了好久,小理才发现一路上她和革文几乎没说一句话。他们就像去赶赴一次决定命运的大考,忐忑不安,各怀心事,脑子里乱七八糟。
比小理更忐忑的是革文。人想说服自己可不容易,要不是为了妻子和女儿,他永远不会向自己的信念屈服。
革文对妻子是歉疚的。刚结婚时,他所在的化工厂正处于艰难阶段,为了拯救那个几千人的厂子,所有的技术人员都拼了命地干。身为技术处处长的杨革文更是一心扑在工作上,连婚假都没休,当初答应小理和她一起登长城的许诺至今也没有兑现……
有了陶陶,革文又做起了公务员。工资没有小理的多,还又忙又累。孩子快四岁了,他在孩子身上几乎没费过心血,尿布没洗过几回,故事没讲过一个,甚至很多时候,都是孩子睡着了,他才回家。
孩子终于一天天地长大了,可是自己的身体又——革文不太敢想近来发生的事情。
四百元钱的事,他是绝对信任妻子的,他不明白父母为什么那么糊涂,他也无法揣摩出老人的心理。
革文知道小理是格外渴望亲情的。刘凤琴和王爱军没给过小理细致的体贴和呵护,而自己的父母……按理说,小理做得够完美了,为什么他们仍要求全责备呢,甚至还对小理的人格产生了怀疑,这是多么不讲道理啊!
小理瘦弱的肩膀扛着一个家。为了过日子,小理精打细算,从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紧紧跟随电视广告的指引,今天买件新衣服,明天买瓶化妆品。
今天去林处长家,革文要坐出租,小理却坚决坐公共汽车。
天气这么冷,整个城市成了一块拒绝融化的冰,小理的脸冻得通红,手冻得发硬,不停地擤鼻涕。革文嘴上不说,心里难受极了。
我有一个多么好的妻子啊!
革文反省着自己,他早就应该为妻儿做些什么了。
只是,林处长……唉!
革文把眼睛望向车窗外。
一个人的缺点和优点是相辅相成的。有什么样的优点就派生出什么样的缺点,有什么样的缺点就派生出什么样的优点。比如,节俭是优点,但过度了就是吝啬;而吝啬的人一定是节俭的。比如,花心是缺点,但花心的男人一定是会讨女人喜欢的;温柔体贴能说会道,哪个女人不受用?
革文对小理感到歉疚是因为他是个有良知的人,但是他过于坚定的性格也派生出他倔强固执的弱点。
革文不会体贴,不会温柔,革文是个有棱有角的男人,这种棱角时时与细腻绵软的小理相抵触,这种抵触是小理婚姻生活的又一个遗憾,这种遗憾把小理推进了难以排遣的寂寞的深渊。
但是,为了这个家,杨革文还是向小理屈服了,这让小理特别感动。
小理揪了揪革文的耳朵,革文回过头,“什么事?”
小理给了革文一个顽皮的笑脸。
她那冻得发红的小鼻头晶亮晶亮的,像一个在雪地里玩了好久的孩子。
38
林处长比照片上要年轻,要白净。
小理不禁把这种真实的感受说了出来,林处长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她倒了两杯矿泉水,拿出苹果和柑橘,还细心地递过一条湿漉漉的干净毛巾。
礼貌周到,无可挑剔。
但是,林处长的目光特别涣散,像看着小理,又像看着革文,又像什么都没看。
这种目光是一个老到世故的人从生活中精心提炼出来的,专用来对付自己蔑视的人,让对方难受,又说不出口。
“我是了解杨革文的,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他是不会来我家的。”林处长把一个刚刚扒好的橘子塞到小理手里。
“怎么这么说呢,林处长,你对革文的帮助不小,我们早就应该来拜访您。”小理的胸口有些发堵,她把橘子轻轻放回到茶几上。
“吃吧,别客气。”林处长重又把橘子放到小理的手里,“我可理解你们这些年轻的母亲了,平日里只围着孩子转,哪有时间吃水果。”
小理觉得手中的橘子就像日本鬼子塞给放牛郎王二小的糖果,她实在不知该不该吃。
“革文,小理是客人,你是自家人,你不该客气呀,吃!”林处长像责怪自己的孩子一样,把一个没扒皮的橘子递给革文。
橘子就像一个球,从小理和革文一进屋就被传来传去。也多亏了这个球,传来传去,让令人窒息的空气流动起来。
“和公婆一起住呢,是吧!”林处长关切地问小理,“和睦吗?”
“挺好的。”小理落落大方。
“革文啊,你挺有福气,现在像小王这样能与公婆和睦相处的儿媳妇可不多啊!”林处长笑呵呵地对革文说。
革文不止一次听别人这样夸奖小理,但是,这话从林处长口中说出来,他就觉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别有他意。她为什么非要提起这个话题呢?
“房子多大?”林处长问。
“五十九点五平米。”小理以为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她的心怦怦直跳,回答得格外精确。
革文的心却凉了。林处长不可能没看他填写的住房申请表,却要明知故问,这可不是好兆头。
果不出革文所料,林处长说:“房子不小啊!我三十岁的时候,还住在抗震棚里呢!”
小理是伶俐的,她聪明地反问:“也是和公婆一起住吗?”
林处长顿了顿,定住眼睛看了小理两秒钟,低下头笑了。她拾起一个苹果,拿着小刀熟练地削起皮来,极其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瞧你们俩,谁也不吃橘子,怎么像孩子一样挑食,只好再试试苹果啦!”
小理和革文彻底地绝望了。他们大老远地来,难道就为了吃一个橘子和一个苹果吗?
礼多客难安,林处长手中的苹果实际上就是一道逐客令。
革文看了小理一眼,他了解妻子,妻子决不是一个没有骨气的人。果然,小理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
“林处长,打扰你半天了,我们该回去了。”革文起身说。
“急什么,吃完苹果再走嘛!”林处长放下削了一半的苹果,脚已经先于革文和小理向门口挪动了。
主客三人谁也没想到,迎接他们的将是一个骇人的场面。
在他们为了一只柑橘你推我让的时候,走廊里却有一个人在毫不客气地尽情独享美味。
林处长的傻儿子蹲在地上,满身满脸被不同颜色的果肉涂成了血肉模糊的效果,四周撒满了果核和果皮。
十元一斤的西瓜,二十元一斤的大草莓,三十元一斤的红毛丹,四十元一斤的美国提子……小理咬着牙花了三百多元买的水果已经被蹂躏成一堆垃圾。
39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是什么把一米七八威风凛凛的杨革文折磨得千疮百孔,轰然倒塌?
见过了林处长之后,小理再一次确认了自己以往的判断。
把一只狼与一只母鸡关在一起,受伤的一定是母鸡;把一只和狼一般大小的羊与一只母鸡关在一起,双方就会相安无事。
与道德无关,与良知无关,与脆弱和强大亦无关,天性使然。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是天性的差别,天性的差别就像天壤之别。天性的相容与不相容决定着人与人之间是互助友好还是倾轧伤害,人与人的各种关系不过是各种不同的自然现象而已。
林处长是狼。牙齿锋利、食肉、进攻性强是她的天性,连她本人都会对自己的天性无能为力。要不怎么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
但是,小理不能像看《动物世界》一样对狼的表演无动于衷。
现在,狼正伤害着自己的伴儿,与她同吃同睡同呼吸的伴儿,狼正伤害着她宝贝女儿的父亲。
林处长的眼睛里释放着含笑的凶光,这光不会致命,却能一点一点地杀伤他的信心和尊严。
有一种酷刑叫凌迟,比生吞活剥更残忍。
一连好多天,林处长的一举一动都要在小理的脑海中反复出现,每出现一次小理似乎都能从中总结出新的含义。总像有什么东西牵拉着她的心,让她隐隐地烦躁和不安,甚至感到屈辱。
革文倒释然了。与林处长相处快四年了,他很了解她,对所发生的一切他是有心理准备的。
一般来说,女人的恶意来源于嫉妒。且不说别的,单是王小理高雅的气质,不俗的谈吐和机智平和的处世风格就会让林处长不痛快。
面对林处长畸形丑陋淌着口水的儿子,面对自己精心挑选的礼品被糟蹋得一片狼藉,面对林处长的不知所措尴尬不安,小理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她立刻掏出手绢把那男孩的脸擦了擦,又蹲下来和林处长一起把七零八碎的果肉收拾干净。临走时,小理笑着对呆呆地站在一边的五大黑粗的男孩说:“以后要听妈妈的话,不许闯祸了。”
革文注意到,有那么一瞬,林处长看小理的眼神有了一丝暖意——尽管瞬间就恢复了原状。
林处长力求把敌意和轻视做得恰到好处,想让革文和小理如不小心吃了苍蝇,如哑巴吃黄连般有苦说不出;可是小理却浑然不觉似的,没有一点奴颜媚骨不说,还始终保持着亲切自然的风度,这让习惯于居高临下的老女人林立深感英雄丢了用武之地。
自以为站得很高的人突然发现有一个人在微笑地轻松地俯视着他,无论他多么自信,也会对自己的位置产生怀疑。
林立给小理添了堵,小理也没让她顺畅舒服。
从表面上看,两个女人打了个平手;但小理刚刚出道就与江湖老将不分伯仲,前途将是不可限量。
革文有些惊喜地发现了妻子的另一面。他的心里有了底,对小理,对自己的未来,对他的家庭都有了底。
刚柔相济聪明能干的女人不仅会赢得男人的爱慕,还会赢得男人的尊重。
革文知道,自己收获了一个好妻子,更收获了一个让他尊敬的好朋友。
革文充满了力量,向上的力量。
革文是成熟的,成熟的人能把握住命运的方向盘,能看到乌云背后的阳光。他有信心,他一定会为妻子和女儿赢得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革文的心情忽然轻盈起来。
但是,他是杨革文,而不是别的男人——杨革文有一肚子的感慨和信念,却什么也没对妻子说。
40
林处长成为分房委员会的副主任之一。
这意味着什么,革文和小理都明白。
于是,小理不再提房子的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虽然她还是无法自控地每天都要浏览报纸上的房产广告,虽然她还是梦想着有朝一日攒够了首付的金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贷款买下一套可心的房子。
小理也没有记恨杨金山和齐素清,在那个陈旧嘈杂的两室一厅里,她只是在潜意识中时刻告诫自己与他们保持距离。只要淡一些,再淡一些,水和火都能相安无事地挨在一起。
又是一个冬日的寒夜。
五十九点五平方米的空间里,除了电冰箱偶尔的轰鸣,除了石英钟还在忠于职守,一切都安静下来。
陶陶睡得很好,革文好像也睡熟了。小理感觉自己的灵魂游荡了一天之后终于又回来了。
这些天,小理明显感受到了丈夫对自己的歉意,她想告诉革文根本不必这样,但她还没找到机会说。她调整好舒服的睡姿,准备快点入睡。
可是,革文却小声叫着:“小理,小理!”
小理没回答。
她听见革文叹了口气。然后,是摸索的声响,革文抓住了小理的手。他把小理的小手攥在掌心,放开,又攥紧;放开,又攥紧。
小理的手小巧厚实,手背和指尖摸起来有些粗糙,这是每天做家务的结果。
革文攥着小理的手,琢磨起这样的道理:紧紧攥着拳头,会什么也抓不着;把手松开,就可以随时抓住任何东西。
进一步,深渊万丈;退一步,沃野无边。
连那么出色却始终遭受着不公正待遇的刘副处长都在坚持,他区区一个杨革文又有什么不能忍受?
而在革文苦心思索的同时,温情的潜流正以小理的手为源头,潜滋暗长,缓缓流淌,一直流到小理的眼睛里。
小理的眼睛湿润了。
小理想起革文第一次与她牵手的时候就是像现在这样把她的小手攥在掌心的。
他和她沿着家门口的那条臭烘烘的污水沟走着,整整一个晚上,革文都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小理记得她的手很快就出汗了,水涝涝的,很不舒服。但是她却没有挣脱,而是心甘情愿地被革文的大手攥着。
那种被攥在手心的感觉是多么踏实啊!
可是,从那个夜晚以后,革文再也没有攥过她的手。他只是偶尔拉拉她的手,勾勾她的手,捏捏她的手……如今,他们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革文已经连碰也不碰她的手了。
革文最多只是把一只胳膊抬起来,圈出一个圆弧状的空间,让小理得以把手臂插进去。小理就那样挽着革文,如同一对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夫老妻,习惯性地彼此搀扶着。
是的,如今不同以往。以往她是他的初恋恋人,而今她是他的老婆。有几个男人能够一直把自己的老婆看成是恋人呢?
岁月可以改变一切。
那个备受宠爱的夜晚再也不曾有过。
而那段臭烘烘的污水沟如今也早已被填平了。在它曾经流淌的地方,已经盖起了漂亮的别墅。
漂亮的别墅并不能掩盖给了王小理诗一样心情的污水沟曾经存在的事实。
革文再也没有把小理的小手攥在手心,不等于他没有这样做过。
只是生活的河流冲走了一切而已。
生活啊,谁能躲过生活的规划和安排呢?
革文需要她,她也需要革文。他们就像笼中的两只鸟儿,必须共同度过命运既定的岁月。
小理一把搂住革文,两个人脸对着脸互相看了一会儿,一起眨了眨黑亮的眼睛,又一起笑了。
小理把嘴唇凑过去。
革文热烈地回应着小理,小理的情潮一阵涌动,她立即快活起来,她发现自己是如此渴望眼前的一切。
没有了往日的疲惫生硬若有所思心不在焉。
没有了往日的简单迅速默默无语按部就班。
小理狂喜着,卖力地亲吻着革文的身体,但她很快就发现她的吮吸竟然没起一点作用。
“好一些了吗,我?”革文问小理,他的信心在那一刻几乎化成了零。
“当然!”小理鼓励着革文,心却在渐渐地凉下去。
最后,小理多日前的预感化为雪亮的现实陈列在墓穴一般的黑暗中。
“咦,怎么搞的?”革文羞愧地自言自语。
小理把头伏在革文的肩上。
“你说,这是怎么搞的?”革文用下巴碰了碰小理的头,又问。
小理无言,她不知该对革文说些什么,她认为更需要安慰的是自己。
但是,小理最后还是笑了笑,安慰道:“不要紧,一定是这些天写材料累的。”
革文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他这些天根本就没写材料啊。
“小理,真对不起,再试试,行吗?”革文说,尽管此刻他已经对下一次充满了恐惧。
“好。”小理再次动作起来,她有些灰心,但是不甘心。
可是,无济于事。
“算了,睡觉吧!”革文摸着小理的脊背,发现上面已经有了凉丝丝的汗水。
“别急,下次就好了。”小理坐起来,温柔地看着革文说。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下次能好吗?
王小理和杨革文一样,对下一次生出了深深的,深深的,深不见底的恐惧……
41
成长是什么?
当一个又一个烦恼接踵而至,甚至让你目不暇接的时候,你就算成长起来了。
小理细看镜中的自己,缺乏水分,惆怅苍黄,不是长不长大的问题,而是已经开始衰老了。
革文呢?革文就更加衰败了,他已经由力不从心到心力交瘁,已经丧失了一个正常男人的乐趣和权利。
小理无处言说,只能趁办公室只剩下自己的时候悄悄求助于网络。可是,当她从网中脱身而出的时候,却发现网上的说法只能让她越来越困惑。
小理深深地靠在松软的转椅里,电脑的黑屏上映着她颓唐的身影。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虽然小理绝口不再提房子的事,但她对房子的渴盼却如燎原之火般越烧越旺。关于对房子的种种美好联想,和那个夜晚革文的突然萎缩瘫软一样,噬咬着她,煎熬着她,成了她新的创痛。
小理以为只有自己俗气到可以为住房的问题睡不着觉,可是放眼一看,在对住房的追求上,她所采取的竟是最平和最高雅的方式。
“听说革文他们厅正分房呢?”唐姐突然问小理。
“你怎么知道的?”小理一惊。
“我小叔子的小姨子说的。”
“……”
“革文能分多大的?”
“我们没要。”
“为什么不要?你家的房子并不宽裕哦!”
“有地方住就知足呗。”
“那你可傻了,闹孩子有奶吃,干吗那么老实!”
“我们的奶已经够吃了,还闹啥呀。”小理不紧不慢地回敬。
“傻瓜,不吃鸡蛋也要蹭他一身黄子!”唐姐狠歹歹地说,像在为小理鸣不平。
很多单位的房子不是分出来的,而是闹出来的,原因就在于有相当一部分人存有唐姐的这种阴暗心理。
“这句话可真形象,真有意思。”小理被唐姐的俗语逗得咯咯直笑。唐姐作惋惜状,双臂伏在桌子上,侧着脸看小理。小理与她对视了一下,这才发现唐姐的门牙上又粘着一小块黑糊糊的韭菜叶。
唐姐特别爱吃韭菜馅饺子,吃完了有两个症状,一是不停地打无声的嗝,污染办公室的空气;二是门牙上粘满韭菜叶,污染大家的视觉。
管天管地,管不着打嗝放屁。人人有打嗝的权利,谁也不能把唐姐的嘴堵上。
但是,牙上粘着韭菜叶是小理难以接受的。小理随和,她不像顽皮的郑好,只知偷偷取笑唐姐。
小理总是找适当的机会提醒唐姐。小理咧开嘴,再用食指对着自己的门牙指一指,唐姐就恍然而悟了。可是,唐姐的恍然而悟比韭菜叶还让小理难以忍受。每一次,唐姐都立刻将舌头翻卷上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将牙龈舔拭一圈,而这样做往往并不奏效。于是,唐姐又伸出留着长指甲的小指,挨个儿牙齿抠。每抠一下,就龇牙问小理一句:“还有吗?”小理只好做好事做到底,看一眼说:“还有。”唐姐就继续抠,继续问,直到韭菜叶被清除下来。这还不算完,清除下来的韭菜叶会被唐姐重新放到嘴里进行深加工。
小理第一次目睹这一过程的时候,曾经快速跑到厕所呕得涕泪横流。
现在,小理倒有点感激粘在唐姐门牙上的韭菜叶,说不定它可以帮小理把恼人的分房话题挪走。
小理咧开嘴,伸出手指往嘴边指了指,唐姐立刻心领神会地卷上舌头。
今天唐姐的舌头格外好用,毫不费力就将韭菜叶席卷下来。但是,她急切地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并没有对韭菜叶进行废物利用,而是将其噗地一下吐在小理脚边的地面。
小理忍不住总去看脚边的那一小块黑糊糊的韭菜叶,以至于唐姐对和小理的谈话还能否进行下去失去了信心。
唐姐轻轻拍拍桌子:“哎,小理,问你话呢!”
“什么,你问吧!”
“你家革文现在是什么级别?”唐姐急切地问。关于革文的级别,唐姐已经关心好久了。她总是想从小理或是郑好的嘴里套出答案,可是至今也没能成功;现在总算有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小理知道唐姐是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
“没什么级别呀!”小理搪塞着。
“不可能!公务员哪能没有级别!是科员,还是副科、正科?”唐姐又特意补充了一句,“当然,革文这么年轻,不可能是处长吧,咱就不说副处正处了。”
这唐姐,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三教九流的事都知晓。
“革文是正科级。”小理只好从实招来。
“哎呀,正科级离副处只有一步嘞!正科级没有理由不要房子!”唐姐激动地站起来。
小理不想将对话进行下去了,她讨厌提房子的事,她尤其不愿意和唐姐这样的人提房子的事。
你有好事他妒火中烧,你遭不幸他幸灾乐祸——唐姐是这类人的典型代表。
“你知道不,小理——”唐姐盯住小理,像是有重要的意见要发表。
小理有些不耐烦,装作没听见唐一凤的话,可是不依不饶的唐一凤竟一步站到了小理面前,“你知道你有啥毛病不——你太老实太善良了!”
“我——太老实太善良?”让唐一凤搅和得心情烦乱的王小理一下子想起了唐一凤在背地里对她的诽谤,她抬眼瞟了瞟唐一凤,没好气地说,“可是,还有人说我阴险狡诈呢!”
做贼心虚的唐一凤忽地没了声息,不知该如何接续小理的话。
小理不再理睬唐一凤,顺手拿起电话,拨通了收发室的号码,“李姐,校报的《小说》来了吗?”
对方竟很不客气地说了一句:“来什么来,也不看看今天几号!”然后,就把电话摔了。
这李姐是怎么了?李姐除了不会把信和报刊投错以外,不再具备其他素质。她的特点是说话的内容很直白,语气也很直白,但也不至于直白到这种程度啊!
没等小理发议论,唐姐说话了:“是李菊吧,她这几天可不顺气儿了。”
“为什么?”小理暗想,分房的话题总算要被挪走了。
“为什么?还不是跟你一样,老头儿在单位没分到房子,见谁跟谁急眼,昨天都把一个取汇款单的女学生欺负哭了,我当时就在旁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
“唐姐,你刚才说李菊跟我一样,我怎么了?我对谁发脾气了吗?我爱人没分到房子了吗?”小理回过神来。
唐姐结结巴巴,“哎哟,这……这一着急还说错话了。”
一直专心致志写稿子的郑好啪地把笔摔在桌上,“行了,王小理,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你有地儿住就行了呗,管人家李菊的破事干吗!”
小理明白郑好的意思,就势说:“好了,唐姐,咱别打扰郑好写稿子了。”
唐姐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极不乐意地瞪了郑好一眼,将桌上的报纸翻得哗哗作响。
42
中午下班的时候,郑好挎上小理的胳膊,“走,姐姐,我请你吃饭。”
“今天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呀!”小理假装往窗外望了望。
“少来这套,走你的吧!”郑好拽着小理就走。
小理与郑好有一个固定的休闲场所。
那是一家韩国人开的西餐厅,名字叫“飘”,两层楼,整体色调是褐色和白色。褐色的木制楼梯和地板,褐色的木制餐台,褐色的酒柜玻璃;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餐具,用白色乳胶漆浸过的杨树枝铺展在褐色的天花板上。
褐色是小理的最爱,白色是郑好的最爱。两种颜色属于不同的色系,却都能给人干净纯粹的感觉。
褐色与白色就像咖啡和牛奶一样,融合在一起时味道最好。凝重,不沉重;稠,不腻口;有一点点苦,又苦得让人舒服,让人安宁,让人想念和回味。
老板娘像蜡像馆里的蜡人,没有语言,没有偏见,只有得体的服饰和一成不变的笑容,让客人们既不受冷遇又不受打扰。
服务生身着和软椅一样花色的格子布马甲,性情也像软椅一样体贴温存。他们看客人的眼神纯纯的,即使对熟络的客人,也不随便搭讪。客人不忍对他们高声讲话,不忍随便支使他们干这干那。
音箱里传出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乐曲,乐曲也像“飘”的主人一样彬彬有礼,轻言慢语。
在“飘”里,就像躺在时间的水面上,心事受到完全的保护,思绪可以尽情地漂流。
不管窗外是暴雨倾盆还是大雪纷飞,小理和郑好一坐进“飘”里那两个蒙着好看纯棉格子布的软椅上,心就立刻干爽明亮了。
和郑好面对面地坐在“飘”里的感觉,就像每天晚上把女儿哄睡后在床上痛痛快快地伸懒腰一样,小理的肉体与灵魂都得到彻底的放松和休息。
三十岁女人之间的友情与二十岁女孩之间的友情是不一样的。前者像紫砂壶里的茶,后者像易拉罐中的汽水。
三十岁女人之间的友情是眼睛里蓄满的感怀的泪珠,二十岁女孩之间的友情是情窦初开的二八小女子的窃喜和欢笑。
小理和郑好每隔一些时日,就要到“飘”里释放一下随时沉积的情感和故事。
有时候,女人需要知己甚于需要丈夫。
43
一份水果沙拉,一盘苹果派,一块黑椒牛扒,一罐俄式红菜汤。
服务生的一句“餐齐了,请慢用”,就像报幕员的“演出现在开始”一样,将小理与郑好的心灵幕帷徐徐拉开。
“小理,你怎么没跟我提革文分房子的事?”郑好对小理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你肯定想要一套房子,是吗?”
小理用精致的不锈钢小勺搅动着碗中的红菜汤,低头不语。
“我说你这几天脸色不好嘛,你肯定又不开心了。”郑好说。
郑好的悟性是很高的,你给她一滴水,她就能体会出江河的壮阔。小理并没有把家庭琐事完全地倾诉给郑好,但她对小理处境的分析总是准确无误,鞭辟入里。
“革文为什么分不到房子?”郑好问。
小理说:“原因太复杂,要是我来讲,又会夹杂进我的许多看法,就更复杂了。”
“随你便,有些事情与其说给别人,还不如自己消化。”郑好善解人意的劲头又来了。
“你是怎么看待住房的?”小理问郑好。
“那要视个人情况而定。住房之于我,就像窝之于鸟,就像水之于鱼,就像树根之于绿叶……”
“就像嘴唇之于牙齿。”小理笑着为郑好又补充了一个比喻。
小理和郑好的交流总是闪烁着两个成熟女人的智慧火花,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充满诗意。如果有旁观者听到,一定会为她们的谈话所倾倒。
“对于你也是如此呀,不是吗?”郑好说。
“是的,但是我以前没有意识到。”
“说实在的,我觉得老人非要和儿女生活在一起,首先反映出他们的软弱无力,其次是有意无意地造成对小夫妻隐私权的侵犯。他们爱孩子,不一定非要日日死守在一起,连情侣之间的感情还‘又岂在朝朝暮暮’呢,何况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公婆和儿媳!”
“人家可没说非要和我死守在一起啊!”小理夹起一块牛扒塞进嘴里。
“好,就算他们明智,但你受得了吗?夫妻间的相处要是总有第三双甚至第四双眼睛盯着,那还有什么乐趣?”
买衣服和吃东西是女人发泄情绪的专利。在郑好说话的时候,小理一直在吃。
郑好四下看了看,把身体倾向小理:“你们敢淋漓尽致地做爱吗?”
“干吗呀你!”小理也向四周看了看,示意郑好小声点。
“行了,小理,别假正经了,女人在性上受到压抑,副作用是很大的。”郑好忧心忡忡地说。
小理仍是一个劲儿地吃,好像要把她许久以来的苦楚同食物一起咀嚼吞下。
“小理。”郑好的声音缓和下来,迟疑了一下说,“有个问题你始终也没有正面回答过我,我也不知在这个时候该不该问你——你有过高潮吗?”
小理放下叉子,盯了郑好一下:“既然知道不该问,还问什么?”
“废话!”“废话”是郑好和小理的口头语,“我不问你谁问你,我不跟你说谁跟你说?!”
小理不理郑好,而是端起汤碗,让郑好看不见自己的脸。
“中国的女人啊,为什么会这样心甘情愿地被痛苦吞噬啊!”郑好痛心疾首地感慨着。
小理像没听见似的呼噜呼噜地喝汤。
“别故做镇静了,王小理。”郑好把小理手中的汤碗轻轻拿下来,“在办公室里,你常常不由自主地叹息,你知道吗?”
“那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为了这个我妈还打过我好几次呢,你管得着吗!”小理斜眼看着房顶。
“寂寞的女人才叹息!”郑好拿叉子敲着碗边,“你什么也瞒不住我!”
44
“飘”就像一个测谎仪,置身于其中,小理和郑好从来都是实话实说,这也是姐妹俩达成的默契。
“小理,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我不像你,凡事都要追求完美。”
“小理,我的观点是——别的事情可以不完美,性生活是必须要完美的。性欲和饮食睡眠一样,得不到满足,人会受不了的。性的质量就是生活的质量。”
“太偏激了你。”
“你呀,明知我说得对,还不好意思承认。”
“我才发现,郑好同志不仅是一位卓越的文学家,是一位卓越的人类学家,还是一位卓越的性学家。”小理笑着拿郑好开心。
“别强颜欢笑了,赶紧想辙吧!”
“没辙!”小理忽地沉下脸说。
有什么辙?在生活面前,小理从来就是无能为力的。
“小理,我只是点到为止。我想让你知道,你的苦闷并不是小题大做,你有权利不满,有权利抱怨,甚至有权利追求新的生活。”
“什么叫新的生活?人的生活都是大同小异的,有这样的幸福就有那样的痛苦。”小理顿了顿,“你和老孙的生活就叫新的生活?”
无论郑好多么剑拔弩张,只要一提老孙,她就立刻安静下来。
关于小理的话题五花八门,关于郑好的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孙。
郑好说:“生活不可能常新,但爱情可以创造出新意。我和老孙很珍惜现在,我们穷奢极欲地享受现在。”
“你们还能享受多久?”
“能多久就多久!人活一生,幸福与不幸的结论不就是由无数个稍纵即逝的感觉的碎片拼凑起来的?至少,我敢肯定地说,我从男人身上得到的乐趣比你所得到的要多得多。”
郑好对小理是绝对的坦诚,小理已经习惯了郑好说话的语气。她也不得不承认,郑好说出了她难以启齿的心里话。
“那你能有把握最终拥有老孙吗?”小理问。
郑好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我说王小理呀,都什么年代啦,你还大谈拥有,什么叫拥有?有了一纸婚书,就算彼此拥有了?现在,手里捏着结婚证却同床异梦的人满大街都是!”
小理想,我和革文算同床异梦吗?
“不是我刺激你,小理,你连高潮都没有过,就无权谈论拥有的问题。两个人欲仙欲死地抱在一起,共同体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觉,共同感受彼此身体深处的律动,那一刹那,才是真正的互相拥有。”“你是指你和老孙?”
“是——啊!”郑好发现小理的神情不大对头。
“恶心!我告诉你,我恶心!”小理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是她第一次很正式地向郑好发脾气。她的脸变了形,声音变了调,“服务员,结账!”
郑好被小理吓坏了,她后悔一连串说出那么多的话,这是她的毛病,她改不了。
“小理,我来吧!”郑好看到小理掏钱的手在发抖。
“去!该我结了。”小理边说边把钱递给服务生。
小理和郑好在钱上分得很清楚,这是郑好的主意。
郑好说:“明算账,友谊长,咱们犯不上像别人一样让几张破纸败坏了感情。”
45
出了“飘”,小理的眼泪就刷刷下落。
天空灰蒙蒙的,偶尔降下几片轻雪,赖唧唧地粘在行人的身上。
卖水果的小贩像忠实的士兵守卫在马路旁,每个小贩的身边都停着一辆盖着乌涂涂的大花棉被的三轮车,大花棉被下是柑橘香蕉等档次不高的水果。没有买主,小贩就浏览身边的行人。一个脸被北风吹得发紫的小伙子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哭泣的小理,纳闷地盯着小理,小理斜了他一眼,他立刻把目光转向别处。
一块还滴着血的伤口突然被别人刮了一下,受伤的人不可能一点反应也没有。小理发火并不是冲着郑好,只是因为郑好不小心碰疼了她,她出于本能尖叫了一声而已。
小理下意识地回头。刚才郑好跟着她走,她把郑好呵斥住了。郑好从来都听小理的话,这一次更是如此。此刻,不知她走到哪里去了。小理没有看到郑好袅娜的身影,却发现那个卖水果的缩着脖子的小伙子正似笑非笑地指着自己的背影,对另一个卖水果的老太太说着什么,老太太眯着眼听着,眯着眼望向小理,眯着眼点着头……
一块块积雪像缝在街道上的补丁,使原本就狭窄的路面可利用的面积更小了。走在这样脏兮兮滑溜溜的路上,人的心里也不可能敞亮。
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四十多岁的男子迎面而来,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车轮下的路面。忽然,他的眼神僵直了,视线集中在小理身后的某一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目标,像一只猫贪婪地盯着一只肥老鼠。小理也好奇地盯着他,盯着他的眼睛,想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
于是,小理忽略了自己的危险处境——那个男子正晃晃悠悠地向她撞来,而她的前后左右是镜面一样的坚冰。
一声闷响,躲闪不及的小理被自行车撞倒在地。与此同时,一缕香气袭来,几个个子高高长发飘飘的年轻女子臂挽着臂从小理身边走过——小理的跌倒仍没有分散男人的注意力,他全神贯注地近距离地最后看了那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一眼,然后才恍恍惚惚地发现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和仰着头看着他的王小理。
小理讨厌矮个子男人。
可这个男人虽然长着高高的个子,却并不能抵消他长相的猥琐。他穿着说不出颜色的旧羽绒服,牙齿很大,牙龈露在外面,像极了牙上粘着韭菜叶的唐姐。
怎么长得像唐姐的人品质也和她一样恶劣!
小理感觉胸腔里憋了多日的委屈和烦恼终于找到了出口,她的心头呼啦啦地腾起一股怒火。
她平生第一次特别想与人痛痛快快地大吵一场。
“你没看见我吗?”小理挑衅地问。
“哎呀,对不起,我真没看见你!”
“看上去你的眼睛也没毛病呀?!”小理始终坐在地上,她的双手死死抓着自行车的前轮,以防止大龅牙跑掉。
“哎,你怎么说话呢!”
“就这么说话,就这么说话!”小理提高了嗓音。
男人居高临下,对着天空吐出一个字:“操!”
“色迷,色鬼,色狼!”小理狂喊,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脱口而出的竟是母亲常常骂父亲的字眼。
尖利的喊声以及这六个大胆的字眼立刻吸引来几个心术不正的热心观众。
“操,射你了?射你啦!臭娘儿们!”
“瞧你那恶心样,脑袋都撞到枪口上了,一双狗眼还盯在女人身上呢。不要脸的东西!”
男子愣了,“你他妈一直看我呢!”
“没错,我他妈想看看你的狗眼珠子什么时候能回到眼眶子里!”小理发现自己真的进入了角色,进入到了母亲一辈子扮演的角色。她心脏狂跳,头部发晕,双眼迷狂地对围观的人说:“大家看看这主儿,骑反道还不看路面,盯着几个小姑娘不放,把人撞倒了还瞅人家胸脯呢!”
人群中响起了笑声。
“大、大姐,先别、别生气,看看摔、摔坏了没?”说话的竟是那个卖水果的结巴小伙。
“色迷”有点儿害怕了。
小理站了起来,她想再说出一些有力度的话,可是由于过度愤怒,她的头脑已经失去了平日的机敏,只剩下翻来覆去的一句:“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色迷”把自行车扶了起来,大长腿往车上一跨,大龅牙一龇,骂了一句:“臭娘儿们!”
“滚吧你,回去路上小心点,别把狗眼珠子掉出来!”小理忽地站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疯了似的喊着。
大龅牙扬起手,对着小理做了一个下流手势,踩上车轮走了。
小理这才感到自己的腰有些疼。
突然,一双柔软温热的手轻轻按在了小理拄着腰眼的双手上。
小理猛回头,郑好那双秀气的狐狸眼正热泪盈眶地望着她。
46
女人的形象都是自己树立或是自己败坏的。
小理为了解气,平生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人破口对骂,心里很不是滋味。每一次走过“飘”前的那条马路,她都如芒刺在背,不好意思抬头。
小理是一个典型的淑女型小知识分子,她不像她的母亲那样不计后果。其实,马路上每天都要上演一出出闹剧,比她更野蛮更需要发泄的人多得是!
“你说,我对大龅牙是不是太狠了?”小理问郑好。
“怎么说呢,你有你的道理,他有他的道理。”郑好说。
“请解释之。”
“男人没有不好色的,女人没有不爱钱的,这是人性的弱点,只是表现在每个人身上的时候程度有轻有重而已。妓女就是男女弱点的产物嘛。”
郑好的论点总是这样新鲜,小理想反驳,又拿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论据。
“大龅牙也算是个诚实的人,换成别人,可能心里再惦记那几个美女,脸上也会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
小理笑了,“照你这么说,大龅牙简直有点可爱了?”
“去你的!”郑好捶了小理一下,“但是,你也没错。好色过度的人确实令人作呕。”
“什么算是好色过度呢?”
“这就要视情况而定了。一个天生胃口就好的人,什么都想吃,什么都要吃,吃是他身体的头号需要,你能说他是馋鬼吗?一个长年吃不饱的孩子,每时每刻都梦想着美味佳肴,你能说他是馋鬼吗?是不是过度,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
郑好用最浅显的语言揭示了男人对性的态度之所以不同的根本原因。
小理想起自己生活中的几个男人。革文,大概是先天胃口不好或是厌食挑食的那类孩子。性对于他,可有可无,甚至有的时候干脆就是一种负担,在做爱与读书之间做出选择,他可能会选择后者。革文的生活作风绝对正派——这也是当初母亲刘凤琴对未来女婿杨革文的评价。
公公杨金山呢?杨金山和齐素清是过日子的人,他们只热衷于吃喝拉撒睡。他们惟一的乐趣和最大的追求就是兜里能有些闲钱,其余的事情都是次要的。小理与公婆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好几年,也没发现杨金山对齐素清有过任何亲热的举动。
杨金山和齐素清之间的感情,就像一个人一辈子吃大葱蘸大酱,不上瘾也不腻味;当然,他们只能吃大葱蘸大酱,他们吃不起别的,他们也没想过吃别的。
他们津津有味地过着没滋没味的生活,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津津有味地过着没滋没味的生活。
郑好的话也让小理想起了父亲,母亲总是把色迷、色鬼、色狼当做家常便饭一样用于父亲,可是,父亲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父亲是不幸的,本来胃口就好,却还要活活地忍饥挨饿。
父亲违背了道德,但父亲是顺应人性的。
难道道德与人性是矛盾对立的吗?
“小理,你想什么呢?”郑好问。
“我在想,我们应该宽容些。各种各样的隐私和苦恼决定了人与人生活方式的不同,我们对别人应该多一份理解。”
“啊?你还在惦记大龅牙呀!”
小理摇了摇头,神色忧伤,她是在惦记父亲。
王爱军一直和朋友在外地做生意,除了偶尔打电话给小理,父女之间的联系比以前还要少。
“小理,你活得太累了。”郑好又一次一语中的地评价小理。
“你不累吗?”小理反问郑好。
“累呀,但我累得明白,累得其所,累得心甘情愿,累得值得。”
小理真佩服郑好,若是她处于郑好的位置,她会怎样?她能这样快乐吗?
郑好是属于她自己的,而我……小理想起郑好经常开玩笑地把她叫做“杨王氏”。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杨王氏,我是属于杨家老小的。
47
杨革文真的是一颗打不倒捶不烂压不扁的响当当的铜豌豆吗?
首先对此产生怀疑的是杨革文自己。
杨革文了解自己,他是一个善于控制自己和把握自己的人,在各方面都如此。
结婚之后,也许是因为和父母住在一起,他的情欲从来就没有风起云涌过,更没有心急火燎不倾泄就受不了的时候。
回忆一下,小理的要求好像多一些,但被自己婉言拒绝之后也就安安稳稳地睡了。
夫妻俩就是这样,谁也不强求谁。大多数时候都是商量着来,就像大会上的举手表决。做公务员的这几年,革文已经完全适应了程式化,习惯于钟摆似的有规律的生活。对这种方式,他很习惯,甚至感到能和妻子自由民主地解决这件事情,蛮幸运的。
革文本质是单纯的,他从没把男女之事复杂化;革文对妻子是表里如一的,他做梦也没想到妻子竟会口是心非地深藏着渴望。
革文认为一切再正常不过,他和妻子是融洽的。
但是,为什么自己这么年轻就突然不行了呢?而且,越着急越于事无补。从那一夜起,就再也不行了。
让革文心里没底的是,一些壮阳药厂家漫天散发的广告上总是把一些已婚女子描写得如狼似虎、如饥似渴。可是,为什么从小理身上却看不到一点这样的迹象?
小理永远都是那样地不紧不慢,温温柔柔。为了让革文好起来,她求人买了十多服价格不菲的中药;怕伤革文的自尊心,又对公婆谎称自己得了腰疼病。
其实,当小理一个人站在冰冷的阳台上一遍一遍地给革文熬药的时候,杨革文的心里是羞愧难当的。
可是,他没有一次能够走到阳台上看看妻子。
那药味就像装着魔鬼的瓶子里散发的妖气,在屋子里绕来绕去,钻进他的鼻腔,嘲笑着他,剥夺了他所有的信心和勇气。
所以,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等着,等着小理把药端进来。
有几次,他真想大喊着把那黑乎乎的汤药掷向窗外——他觉得自己太窝囊了,太对不起妻子了。但是,他不能。因为小理一直在看着他,眼里满是爱意,没有一点不耐烦。
小理永远是那么安静,静得像滴在桌面的一滴水。她从来也不抱怨,连不情愿的一声叹息也没有。对他的“对不起”也只是笑笑,至多拍拍他的手,安慰几句。
到底是怎么回事?对自己,对妻子,革文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现在都有些惧怕上床睡觉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人行走在繁华的大商场中一样,特别的自惭形秽。妻子越是温柔依旧,他就越自惭形秽;他越是自惭形秽,就越瘫软无能;越是瘫软无能,妻子就越温柔依旧。
情感单一的杨革文忽然了解了“痛苦”的滋味。
一个人掉了一截手指,不耽误吃,不耽误喝,也不耽误工作,可他还是不愿意把他的手示人。毕竟自己不是健全的人,为自己的不健全而隐隐地自卑。
在革文的痛苦中,自卑占的成分要多一些。
他痛苦,绝不是因为发泄不了的欲望,他似乎好久没有欲望了。
“小理多好啊,可我为什么会对她失去了欲望呢?”革文问自己。
难道真的像小理认为的那样,是因为林立吗?
不可能——杨革文愤愤地想。
哪个男人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败在了一个女人的手下——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一个老太婆!
48
杨革文强迫自己没有像小理那样把一切都归罪于林处长。
林处长的老辣歹毒已经成为他程式化生活的一部分,他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
而且,革文早已把林处长列为身外之物,甚至在革文眼里,她根本就不是物,他犯不上为了一个不是物的东西而伤脑筋。
而在小理看来,杨革文对林处长的适应不过是可怜的精神胜利法,就像一个久病的人习惯了疼痛一样。一开始,疼痛搅得他坐立不安,渐渐的,他就能够忍耐了——当然,他的躯体在忍耐了疼痛的同时,疼痛也钝化剥夺了他对所有美好事物的感受力。
小理清楚,什么人遇上林处长这样的领导,也不可能毫发无损。上次在林处长家只坐了半个小时,她至今还胸口发闷呢。革文能发扬老黄牛精神,不计得失,只顾埋头于工作就已经非常不一般了。
分房工作已接近尾声,革文的住房申请被驳回。原因嘛——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有许多老同志比你困难,你是一名党员,应该先人后己……
循循善诱,语重心长,符合常理。
可是,不符合常理的是,老马竟然在已经拥有八十平米两室一厅的基础上,又分到了一套一楼的封闭单间!
几天前,老马的媳妇贾翠娥为了房子的事来过单位。
革文在厅长办公室门前的走廊里碰巧看到老马和贾翠娥正在激烈地口角。
“别丢人现眼了,赶紧回家去!”
“群众有了困难,不找组织找谁!”
“回家去!”
“偏不!”
“回家去!”
“偏不!”
革文正要去拉架,厅长从门里探出了头,革文就匆匆离开了。
老马分到房子的理由充满了人道主义——爱人下岗,没有收入;孩子面临升学,生活困窘。为了让老马同志安心工作,把一楼又阴又冷的没人要的单间分给老马,让他的爱人开个小卖店补贴家用。
虽然不公平,但是因为人道,谁也说不出什么。
唐姐说得对——闹孩子有奶吃。
而且老马的媳妇从厅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叫嚣:如果不给房子,就天天到厅长办公室上班!
昧着良心闹,不给奶吃就咬破你的乳房;吃不着鸡蛋也要把鸡蛋摔在你的身上,蹭你一身黄儿,把你的干净衣服弄脏!
宁得罪十个君子,莫得罪一个小人。
别说是厅长,谁能不怕呀!
坐机关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信奉沉默是金,恨不得吃服药,把自己毒成个哑巴才好。
老马万事随心,在办公室里却对房子的事只字不提。林处长就更跟没事人似的,除了给革文做了一次官腔十足的思想工作,不再做任何解释。
只有刘副处长在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革文的时候,走到革文身边。他用大手拍拍革文的肩膀,递给革文一支烟,又帮革文点上。
革文没有客套,默默地接受了。
两个人沉默着抽了一会儿烟,刘副处长突然严肃地盯着革文的眼睛说:“哥们儿,发扬你宠辱不惊的优良传统,耐心等着吧,我一定要让你分到一套房子!”
49
天寒地冻,杨家老小都患上了流感。
北方冬季的流感是很可怕的,像瘟疫一样猝不及防,四处蔓延。浑身酸痛的王小理咳嗽得直不起腰,可是她上有老,下有小,不得不忍着病痛照顾家人。
杨金山喘得很厉害,一边喘,一边骂:“妈了个巴子的,古人说得好,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
“爸,是哪个古人说的?”小理问。
“你管是哪个古人说的干啥,你说人家说得对不对吧?!”
“有道理。”
“这就得了呗。”
“你现在可不是光有病的问题呀,别忘了,你还没钱呢!”齐素清斜睖着老伴儿说。
“操他个妈的,贫病交加呀……”杨金山还想再往下说,一阵咳嗽堵住了他的嘴。
从这个月起,杨金山的退休金就停发了。这对失去了劳动能力的老人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尤其是杨金山,原本就对钱情有独钟,没了退休金,还不就像有人拿刀捅他的心窝子啊。
这次流感,就是杨金山去市政府上访时冻坏了身体带回来的。
一阵咳嗽后,杨金山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他把陶陶叫到身旁,笑呵呵地问:“孙女呀,爷爷考考你——咱家有几口人啊?”
“三口人。”陶陶干脆地说。
“咦,怎么三口人呢,你再好好数数。”杨金山拍拍陶陶的小脑瓜。
“本来就三口嘛,爸爸、妈妈,还有我。”陶陶伸着手指,点来点去地说。
“那我和你奶奶不是人啊!”杨金山呱嗒撂下脸来。
一边的齐素清嘲笑似的撇撇嘴,欠起身把眼睛看向窗外。
“你们是人,可是,你们不是我家的人。”陶陶仍是脆声声地说,还炫耀似的把新学来的“可是”用上了。
杨金山刚要说话,被齐素清一把按住了,“那奶奶问你,你长大了,能养活爷爷奶奶不?”齐素清斜眼看着陶陶问。
陶陶转头问小理:“妈妈,我什么时候长大?”
一直忙着收拾屋子的小理随口说:“二十年以后。”
陶陶眨了一下眼睛,认真地对奶奶说:“等我长大,你们就死了。”
“这个小鳖犊子!”杨金山佯装要打陶陶,陶陶哈哈笑着跑走了。
“怎么样,孩子说实话了吧?我早就跟你说过,谁也指不上,你还不信呢。背上行李卷,准备上敬老院去吧!”惟恐天下不乱的齐素清抬高了嗓音。
“妈,一会儿我一定教训陶陶,你别生气啊!”小理听出齐素清话里有话,连忙放下手里的抹布,向婆婆道歉。
“我就奇怪了,这话是孩子自己想出来的?孩子自己就能说出这些话?”齐素清说。
“难道还能是我和小理教的呀!”革文听到母亲的话,觉得母亲有点儿太欺负小理了,连忙从自己和小理的卧室里走出来。
“有你什么事?我说是你们教的了吗?”齐素清忽地站起来,杀气腾腾地说。
“妈,你和我爸怎么越来越不值得儿女尊重了!”革文也有些急了。
“放屁!我们怎么惹着你们了?住我们的房子,用我们的水电,还想扒了我们的皮不成!”齐素清大声喊着。
陶陶放下手里的娃娃,哇哇哭起来。
革文愣住了。上班几年来,他今天是第一次请病假,没想到不但没休息好,还把老娘给惹火了。
小理往外推革文,她不想和公婆发生正面冲突,尤其是有孩子在场。她知道大人吵闹,孩子会受多大的伤害。
孩子无助的哭声让小理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她用最小的声音对革文说:“忍忍吧,为了孩子。”
为了孩子,小理受多大的委屈都行。
“早知生出这么个不孝的王八羔子,不如把他掐死!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供他念什么大学……”齐素清骂着骂着,抹起了眼泪。
“现在的年轻人,没一个好玩意儿,良心都他妈让狗吃了!”杨金山火上浇油地说。
杨金山和老伴儿的默契主要表现在观点的一致——不论妻子的观点是对是错。
说得好听一点儿是妇唱夫随,情投意合;说得贴切一点儿是狼狈为奸,为虎作伥。
不过,是狼也好,是狈也好,难得人家臭味相投,难得人家臭味相投了一辈子。
“幸亏他们臭味相投,否则我的耳朵就更不得清净了。”小理为此庆幸着。
50
别的同事如胜利大逃亡一样高兴地开始了寒假生活,小理给办公室贴上封条的时候心情却很复杂。
陶陶打了好几天点滴,还在咳嗽,小理舍不得再让女儿上幼儿园了。可是,守着爷爷和奶奶,陶陶越来越不乖了,甚至还一知半解似是而非地学会了那天杨金山和齐素清骂革文的话。
她伸出小手捏着革文的脖子说:“掐死你这个王八,掐死你这个王八。”
她还认真地问革文:“爸爸,是哪只狗吃了你的良心,是李爷爷家的狗,还是王爷爷家的狗?”
童言无忌,女儿的话让革文和小理哭笑不得,心情沉重。
孩子啊,成长的环境对你来说,太重要了。
什么是成长的环境?就是家的环境。什么是家?就是摆着床,摆着桌子椅子能为一家人遮风挡雨的房子。
因为没有家,你的诞生是那么草率;因为没有家,你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随时看自己喜欢的儿童节目;因为没有家,你从小到大没吃过小灶;因为没有家,你就不能拥有一张小巧可爱的儿童床……
唉,亲爱的女儿,原谅爸爸妈妈吧,原谅爸爸妈妈不能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齐素清为儿子儿媳住了他们的房子而耿耿于怀,让小理很伤心,她又一次发现了房子的重要性。
“革文,咱们以后除了买菜做饭,再交点儿房租吧!”小理和革文商量。
“为什么?”
“爸不开资了。”
“你要给他开资?你呀,善良得都有些糊涂了。你给他开资他就高兴了?别傻了。他们发脾气不见得是因为我们住着他们的房子,就像陶陶哭不一定就只是因为饿。”
“那是怎么回事?”
屋外传来杨金山哼哟哼哟的呻吟。
“好像爸这几天排尿很困难。”
“对了,”小理忽然想起,“这几天爸上厕所的时间格外长。”
“大概是老年性前列腺炎。”革文说。
“什么是前列腺?”
“怎么像陶陶似的,没完没了的!”革文搂过小理。
是的,仅仅是搂着,他们最近连接吻都取消了。
小理其实是喜欢吻的,但是,接吻对革文来说,就是做爱的前奏,爱做不成了,也就没有接吻的必要。
小理的心空荡荡的,她想起郑好的话。
郑好说,她和老孙每天都得吻,每天都有激情的冲动。有一次,两个人逛着逛着商场,就热吻起来了。然后,立刻打车回家,一进屋就双双滚倒在床上。
郑好还恬不知耻地说:“没看我的皮肤这么好吗?都是老孙给滋润的。”
郑好还故意气小理:“杨王氏,赶快找个情人吧!”
“情人,找个情人干什么?上床吗?”小理反问郑好。
“也不一定呀,看你们要做哪种类型的情人了。”
“恶心!”小理一说恶心,郑好就再也不敢往下说了。
郑好还说……
怎么搞的,这一晚脑子里全是郑好。
小理瞪着眼睛望着无边的黑暗,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她发现了一个她自己不愿接受的事实——从“飘”中出来的那天起,她就被郑好的言论诱惑了,俘虏了。
然后,她又发现了一个让自己感到害怕的事实——郑好这些天说出的话正是她自己不敢说出的想法。
郑好是同情自己的,不是吗?
郑好是最有判断力的,不是吗?
郑好同情自己的不幸,就说明自己真的是不幸的,不是吗?
小理的眼泪汩汩流出,她觉得自己好苦啊,苦得像一根黄连,苦得她自己都可怜起自己来了。
51
健康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儿女的健康是父母的福分,父母的健康是儿女的福分。
杨金山的家就像是病房,桌子茶几都摆上了药瓶。屋里的空气也像生了病,味道怪怪的,污浊不堪。寒冬腊月,没法长时间地开窗。小理觉得富含各种病菌的气体被她和丈夫、孩子吸入肺里,就像喝了从患者嘴里吐出来的口水。
敏感的小理老毛病又犯了,她终日被恶心困扰着。她更心疼女儿,她恨不得代替女儿去呼吸。
流感就像一场飓风袭击了原本就根基不牢的杨金山和齐素清,他们终日愁眉苦脸,无精打采。这种病态的表现完全失去了几年前的表演痕迹,他们真的老了,已经没有力气表演了。
疾病是死神的同党,甚至比死神更狰狞更可怕,人们在疾病面前如同在死神面前一样束手无措。
杨金山的排泄系统出了严重的故障,疾病剥夺了他正常小便的权利。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便池边,闭着眼,仰着头,像在绝望地等待着上天的裁决。
有一天早上,小理急着上厕所,去了好几次,都发现公公还站在那里。足足有二十分钟,小理才听到一阵如稀疏雨点敲击破铝盆的声响。杨金山表情痛苦地从厕所出来,扶着墙往屋里走,裤子都没系。
齐素清则是呼吸系统出了问题,她的整个身体变成了一个痰盂。她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水池、便池里都粘着她的痰迹。
一次,小理要出去倒垃圾,在把垃圾袋口系严的时候,她的手触到了一团凉丝丝滑腻腻的东西。小理以为是她早上扔的烂苹果,仔细一看,竟是黄黄的一块粘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不用说了,我们的王小理小姐吐得一塌糊涂。
齐素清听到小理的呕吐,急急地出来看究竟,“怎么啦,小理?”
小理摆了摆手。
“是不是怀孕了?”齐素清紧张地说。
小理又摆了摆手。
“那是怎么搞的?”齐素清一边说,一边又咳嗽起来,然后,绕过小理的头,啪地把一口痰吐在小理吐出的污秽物上。
小理匆忙漱了漱口,回到自己的房间,扑通一声俯卧在床上。
“妈妈,怎么啦?”陶陶吓了一跳,拍着小理的后背。
小理的眼泪瞬间就打湿了床单,但她不能让女儿看见。她尽量用正常的语调说:“妈妈在和你捉迷藏呢!”
陶陶在捉迷藏的时候,就是这样,随便找个地方把脸一埋,就喊:“藏好了,快来找吧!”
陶陶看见妈妈在学自己,哈哈大笑。
小理的眼泪由小河变成了瀑布,她随手抓过一条枕巾,塞在自己的脸下。陶陶发现妈妈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以为小理也在乐不可支,于是笑得更欢了。
笑了一会儿之后,陶陶用力掰开妈妈的手。眼前的妈妈满脸泪痕,乱发一缕一缕地粘在脸上,陶陶立刻怔住了,她不解地看着妈妈,怯怯地叫着:“妈妈,妈妈……”
女儿轻声叫着妈妈,小理努力挤出笑容,夸张地哈哈哈个不停。陶陶又立刻学着小理的样子,再次“哈哈哈”地笑起来。
孩子的笑永远是由衷的,真实的,富有感染力的,小理最终还是被女儿的笑打动了。
忍耐,忍耐……公婆的人生已经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冬季,自己就要不可避免地与他们共同体会人生冬季的萧索和冰冷。
小理笑着亲吻着女儿温热馨香的小脸蛋,心里充满了寒意。
52
寒假的第十二天,小理正在厨房做晚饭,陶陶在屋里大声喊:“妈妈,郑好阿姨的电话!”
小理一阵高兴,她正好在想念着郑好呢!
“嗨,你看你女儿,真是个小精灵,我并没对她说我是谁。”郑好在电话那头称赞陶陶。
“我的女儿,能不机灵吗?”小理捎带着把自己也夸赞了一下。
“美的你吧,孩子要像你就糟了,杨王氏,未老先衰!”郑好批判小理。
“哈,这么长时间不见我,不表达思念之情,还抨击我,这让小女子我怎么能接受?怎么能接受呀!”小理学着京戏里受了委屈的小旦。
“看来王小理同志最近心情很好嘛!”
“哎呀,什么好不好的。”小理放低了声音,“水深火热。”
“又怎么了?”郑好严肃起来,郑好永远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
小理本想把杨金山前列腺炎急性发作住院的事情告诉郑好,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没什么,逗你玩呢,一切都挺好。”小理乐呵呵地说。
“小理。”郑好的嗓音突然露出了真实的沙哑憔悴。
“什么?”
“小理。”郑好又叫了一声。
“怎么了?”
郑好仍是沉默,小理预感郑好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郑好,有什么和我不能说的呢?”
“小理。”郑好突然啜泣起来,“小理,我,我怀孕了。”
天啊!最让小理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悲观主义者王小理有一个特点,她经常下意识地根据自己或别人现有的生活状态推测出下一步每个人将会面临什么样的不幸。小理没有诅咒别人的意思,她只是觉得人生的确就是苦大于乐的,痛苦的出现率要远远大于快乐。
“小理,别唠了,菜煳了!”齐素清的喊声传来。
“知道啦!”小理捂住话筒,扭头应付了一声,然后继续和郑好的谈话,“到医院检查了吗?”
“我现在就在医院,刚刚看完化验结果。”
“什么时候手术?”小理知道,郑好肚子里的孩子是没有生存的权利的。
“明天。越快越好,你说呢?”
“你没告诉老孙?”
“他出差了。”郑好说。
就是老孙不出差,郑好也会先斩后奏——因为他们的孩子不能属于自己的父母,只能属于命运。
“明天我跟你去医院。”小理说。
“小理……”郑好欲言又止。
“说吧!”小理仰起头,让眼泪流回去。
“不知为什么,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你。”
“我也是。”小理说着,发现齐素清已经站在她的身后,正在侧耳倾听她和郑好的对话。
放下电话,小理冲进阳台,阳台里缭绕着一股黑烟,炉火还在燃烧着。
锅里的菜是蒜薹炒鸡蛋,是杨金山钦点的,现在已经和铁大勺的颜色一模一样,几条死虫子似的趴在锅底。
送饭的时间就要到了,怎么办?小理琢磨着是否应该再去买一些蒜薹回来。杨金山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蒜薹炒鸡蛋的,小理想起自己小时候发高烧时,曾经因为没有吃到山楂罐头而失望地哭了好久。
杨金山和小时候的自己不是一样吗?病中的人无论老少,都像孩子一样渴望无微不至的关怀啊。
小理立刻毫不犹豫地奔向菜市场,她要让病中的公公吃上最美味的蒜薹炒鸡蛋。
53
郑好已经先于小理到了医院。
目光穿过人群,小理一眼就看到了身材出众的郑好。她穿着褐色的收腰羊绒大衣,松松地围着白色的宽幅羊绒围巾,这两样行头是老孙在日本给心上人买的。这件大衣和这条围巾真是幸运,它们在郑好的身上最大程度地实现了美感。
郑好有一张让小理百看不厌的脸。按照传统的审美标准,郑好脸蛋上的五官并不完美。她长着鼓鼓的额头,细长的单眼皮,不算挺直的肉嘟嘟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唇。而这几样按照特有的比例组合在郑好瓷一样的小脸上,就立刻焕发出独一无二的光彩。
有好多人都说小理和郑好像亲姐妹俩。两个人站在一起,像一张轻描淡写的水墨画,像一幅拙中藏巧的云南蜡染,像一对花色古朴的陶瓶。
小理总觉得自己沾了郑好的光,她哪里有郑好那样浑然天成无心插柳的韵味呢!
郑好一米六四的个头,一百斤整,高高的胸脯像艺术品一样完美地镶嵌在身体上,多一分则太多,少一分则太少。
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小理经常学着电视中的广告语诚心诚意地夸赞郑好。
比起古典的王小理,郑好相对显得洋气。正是她那风情万种的洋味儿,吸引着大家的视线,也勾起了一些女人的嫉妒。
唐姐就曾私下里跟小理说:“大家都说郑好好看,我咋就看不出来,不信你就细看,一脸的毛病。”
“有没有毛病是各人口味的问题,就像有人一吃苦瓜就呕吐,有人甘之如饴一样。”小理文雅地反驳。
唐姐又放低了声音说:“你看她的两个这个,”唐姐咧着嘴把两只手像碗一样扣在她那两个若有若无的乳房上,“小小年纪就那么大,将来怀孕时还不得把衣服挣破。”
狗急了咬人,人急了也咬人,唐姐嫉妒心一爆炸就乱咬乱叫,也不管有没有人听。
郑好背靠在医院门口的一棵大树上,一向以坚强到底为目标的她正在嘲笑自己的脆弱。昨天为什么要对小理哭呢,小理的烦恼本来就够多了。
什么是朋友?这就是朋友。雨天里与你共撑一把伞,自己的肩膀湿透了,也要把伞悄悄移向你的一边。
在等待小理的过程中,郑好想的不是自己,而是小理。
同样,在走向郑好的过程中,小理想的也不是自己,而是郑好。
小理的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方便袋,里面装着一只她特意到早市买来的新鲜乌鸡、一包陕西滩枣和一包广西红糖。
她大步跑向郑好,郑好笑着望向她。
“不是告诉过你一定要小心嘛!”小理嗔怪郑好说。
“兴之所至,顾不了那么多嘛。”郑好伸出拳头在小理的肩上砸了几下。她想,无论今天多么难过,也绝不在小理面前流露。
“还好意思说呢!”小理捏住郑好冻得发硬的小鼻头。她刚才一直在叮嘱自己,千万不要带着一副痛心疾首的面孔,免得郑好的心情更加沉重。
54
有一个问题小理至今弄不明白,为什么同为女人,却对自己的同类没有一点点同情心呢?
小理指的是为她接生的助产士和为郑好做检查的主治医生。
医生是患者眼里掌握着生死大权的神仙,是他们的救星,所以医生难免在患者面前高高在上;但是,过度的高高在上就玷污了患者的信任,也玷污了自己的形象。
小理与父母在农村时,曾因为中耳炎扎了一个月的青链霉素。那是一种很疼的注射剂,现在没有哪个家长舍得让孩子扎。
给小理扎针的是一个姓郝的赤脚医生,长得黑黑瘦瘦,却无比温柔。每次给小理扎针的时候,都要用另一只手拿着酒精棉签轻轻地在针眼旁擦来擦去,凉丝丝的,缓解了疼痛。打完针,她还给小理揉屁股,讲故事。就因为这个郝阿姨,小理一度喜欢长得黑黑瘦瘦的女人。
而坐在郑好对面的女大夫一点也不黑,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极不友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标准的美人。
女大夫先是无视郑好的存在,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会儿桌上的病历。当她抬起头来,眼睛便立刻像探照灯一样开始扫射。
“姓名?”女大夫拿笔敲着桌子。
“郑好。”
“什么正好?”女大夫的眉头拧得像一团乱麻。
“名字叫郑好,郑和的郑,美好的好。”
“什么郑和?”女大夫把笔尖一动不动地按在病历上,冤唧唧地等待郑好的解释。
“哦,对不起。”郑好用手指在桌上写着,“郑成功的郑。”
“这名字,真花花。”女大夫嗤之以鼻地说。
“年龄?”
“二十五。”
郑好说二十五的时候,女大夫狠盯了郑好一眼,像产品检验员在苛刻地挑剔产品的瑕疵。
“药流还是人流?”女大夫盯着郑好中指上那枚贵重的白金钻戒,那是郑好的两个姐姐共同出资为妹妹购置的生日礼物。
郑好客气地说:“麻烦您给解释一下,什么是药流?”
“像你们这种人,就是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也不能不知道药流呀?报纸天天做广告,以后注意看着点。”
女大夫不是在诊断,而是借诊断对患者进行人身攻击。
“你……”郑好高挑着她好看的欧式眉,气得说不出话。
小理偷偷捏了捏郑好的肩,郑好勉强收住怒火。
女大夫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长话短说吧,药流比人流痛苦小,疼痛轻,但是不一定整干净,人流肯定能整干净。”
“人流。”郑好冷冷地说。
“想好啊!这地方没有卖后悔药的。”
流产和生孩子是性别给女人带来的额外负担,在面临这两个问题的时候,不只是郑好,所有的女人都会脆弱不堪。这个女大夫怎么能如此歧视郑好呢?
小理凝视着女大夫的那张脸,心想:这样的女人,老天就应该让她天天做人流。
而女大夫的错在于她没有以一颗平常心对待患者,她自以为是地卖弄着她所谓的判断力。她没有看到郑好的丈夫,她只看到了郑好中指上的戒指和陪同郑好而来的比郑好还要紧张的王小理。于是,她便自以为看透了郑好的身份——不清不白的身份。
当小理和郑好走出去的时候,她对着旁边的一个同事努努嘴:“瞧那德行,还装纯洁呢!”
她以为郑好是个烟花女子,而走出门去的郑好正在心里诅咒着她——瞎了眼的东西,但愿你下辈子会因为走投无路而沦为一个婊子。
55
小理自豪地认为自己平生第一次做了一件聪明事。
陪郑好走进手术室的时候,她突然来了灵感,趁周围没人塞给大夫五十元钱,条件是她必须守在郑好的身边。大夫毫不犹豫地撩起白大褂,把钱塞进便装的衣兜里,同时示意小理别声张。
这一切进行得比特务接头还要迅速,连正在换手术服的郑好都没有察觉。
手术室里并排放着四张手术台。郑好是一号台,三号台上躺着一个女孩,一个年轻的男大夫正在为她做术前准备。
当大夫开始给郑好消毒的时候,小理的心脏就成了脱缰的野马。
郑好闭上了眼睛,小理伸出右手把她额上的头发归拢到她的脑后,然后用这只手拿过郑好放在胸前的左手。
这两只手就那样慌张而又坚定地紧紧攥在一起,一直到郑好走下手术台。
三号台的女孩开始了惨叫,小理的右手用了用力,郑好领会她的鼓励,也用力回应着小理。
一直在忙的大夫突然说:“行了。”
行了,不是指结束了,而是指一个漫长而痛苦的开始。
大夫站在了郑好的两腿之间,小理努力把视线集中在郑好的脸上,她能感受到郑好的左手猛地痉挛了一下。
从郑好紧闭着的双眼就可以感知她正经历着撕心裂肺的疼痛。随着仪器的嗡嗡声,她的左手逐渐失去了力气,小理使出了浑身的力量抓住郑好的左手,像是要把自己的力气通通传递给她。
郑好粉红的面颊此刻像纸一样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小理轻轻把郑好的汗珠擦去。
“喊什么,做个人流就这么叫,以后生孩子还得疼死呢!”三号的男医生正训斥着手术台上惨叫不止的女孩,结果女孩却叫得更欢了。
“哎,哎,”给郑好手术的大夫招呼着小理,然后对着郑好伸了伸下巴说,“没结婚吧。”
小理像郑好一样闭上了眼睛,她的右胳膊因为用力过度马上就要痉挛了。
大夫独自唠叨着:“那才怪呢,没结婚的个保个不喊不叫。”
郑好听到大夫的话,把眼睛睁开,无力地看了大夫一眼之后,又闭上了。
“行了。”大夫抬起了头。
“行了”在这个时候就像一道特赦令,意味着所有的苦难都结束了。
郑好没有动,小理摸摸郑好的脸蛋,她仍是不动。
“把我的小郑好疼坏了,是吗?”小理俯在郑好的耳边,轻声安慰,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乖孩子,现在没事了,去躺会儿吧。”小理把郑好扶下手术台,又托着郑好的身体,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休息室的床上。
郑好始终也没有睁开眼睛,她已经没有力气睁眼睛了。
大夫问小理:“你是她什么人啊!”
“姐姐。”小理用脸颊贴了贴郑好冰凉的额头。
“对你妹妹可真够意思。”大夫边说边收拾仪器里的胚胎碎片,“想不想看看你外甥?”
“外甥?”小理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能看到“外甥”也是那五十元钱买来的特权。
“看看吧,替我看看他。”躺在床上的郑好忽然说话了,她无限忧伤地看了小理一眼,然后翻身用被子蒙住了脸。
56
“这是小腿儿。”
“这是小胳膊。”
“这是肋骨。”
医生手里泛着青光的镊子在那个污秽的小盆里钳来钳去,冷静而熟练,像拼图一样,竭力把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肢体重新组合起来。
“咦,头呢?头呢?”在那滩粉黄色的胎盘边,她终于找到了胎儿的头。
小理的心立刻开始了绞痛,因为她竟然看到了一双眼睛。
在直径不到一厘米的人类头部的雏形上,那双眼睛是惟一可以辨认出的器官,因惟一而格外醒目。
比小米粒还要小,像两粒黑色的砂。
可是,这两粒“砂”却立刻赋予那已经支离破碎的躯体以鲜活而又可怖的生命力。让小理于刹那之间意识到,她是在和一个“人”对视——在和一个有血有肉有眼睛有父母的人对视啊!
小理深深地凝望那双眼睛,甚至以母亲般的柔情幻觉出它们带着某种无辜的笑意,包蕴着这个惨烈地夭折了的孩子无言无尽的倾诉。
所有的人,无论高矮胖瘦,无论贫富贵贱,都曾经和这个孩子一样大。不同的是,他们最终得以长大成人。
在这个简陋的妇科诊室,摧毁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像割除一个发炎的阑尾一样合乎情理。
其实,生命是最值得敬畏的,漠视生命无异于轻视人类自己。难道不是吗?
小理的眼泪再次掉落下来。
而孩子的母亲——郑好,此刻正呆呆地看着对面的那面脏兮兮的墙壁——仅仅是看着,没有哀怨,没有委屈,没有期待,没有谢意……刚刚承受过的巨痛已经吞噬了她思考的能力。
“好,挺利索,你们可以放心走了。”医生端着那个小盆进了卫生间,里面传来水箱轰隆隆的冲水声。
空荡荡的走廊里,小理扶着沉默而虚弱的郑好向前走。
在楼梯的拐角处,三四个家属拥着一个女孩堵在那里,一个年轻男子正在给女孩戴口罩、蒙头巾——小理认出,那个女孩就是三号床那个惨叫不停的姑娘。
小理扶住郑好,又一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认自己把郑好包裹得比那个女孩子还要严实,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的士停在小理和郑好的身边,小理蹿过去替郑好打开车门,郑好一头栽倒在后座上。
在小理登上的士的一瞬,凛冽的北风突然把那两粒“砂”吹至小理的眼前,小理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灰色的三层建筑物。
小理想,今天最值得庆幸的不是手术的成功,而是郑好没有看到孩子的那双眼睛。
57
谁也料想不到生活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小理没想到自己会在别人用来旅游观光探亲访友的假期里成为杨金山和郑好都离不开的特别陪护。
这是小理第一次走进郑好的爱巢。
家不在大,有爱则灵。
“爱巢”,是小理对郑好和老孙这套总面积不到四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厅的特殊称谓。
房子是老孙花十六万元买的,产权证上户主的名字是郑好。
冬季里的人,鼻黏膜特别敏感。从寒冷的室外进入室内,立刻就会准确地捕捉到室内的空气味道。郑好的家弥漫着纯纯的鲜奶油的甜蜜气息,像橱窗上写着“分分出炉,秒秒新鲜”的西点房。
房间的布置有着温馨自然的凌乱美,墙上挂满了老孙和郑好镶在不同形状不同质地镜框里的照片,带有结节的松木地板上高高地摞着各种影碟和唱盘,长长地横摆着各种书籍和时尚杂志。卧室的窗帘和床上用品都是纯棉的色彩艳丽的格子布,和“飘”的风格差不多。角落里摆满了老孙从世界各地买给郑好的各种小装饰品,云南的香荷包,无锡的阿福,法国的艾菲尔铁塔模型,泰国的铜象,美国的自由女神,日本的穿和服的玩偶……
小理把小屋的各处仔细地欣赏了一遍。她喜欢郑好的家,喜欢郑好的一切。她感慨着,深思着,不只是郑好的美丽和爱情让她望尘莫及,连郑好的家也是她望尘莫及的。
小理问自己:如果她和革文也有这么一套小房子,革文能让她把家布置成这个样子吗?革文的眼光和她的眼光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啊。
每一次上街购物,革文都要被小理哀求着才肯走出家门,而且,不论买什么,都会与她发生分歧。颜色啊,质地啊,样式啊……两个人很少有意见统一的时候,虽然革文最后都顺从了小理,可是小理的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
而郑好和老孙却是出奇地一致。除了性生活的步调一致,连审美的趣味也那样相似——有几对男女能像他们这样和谐啊。
小理忽然意识到:女人身上有两把锁,一把是掌管精神的,一把是掌管肉体的。
郑好多幸运啊,两把锁都被老孙开启了。
而杨革文打开了自己的哪把锁?
难道自己只配眼睁睁地看着那两把锁一天天地风化下去,锈蚀下去吗?
如果一直到死,也没有人把自己打开,自己是不是枉费今生了呢?
下辈子的自己能享受到男女之间的真正和谐吗?
就在小理的心情逐渐迷蒙灰暗下去的时候,郑好正按照小理的严格规定,把自己埋在大棉被中,只露出脑瓜。她默默地看着小理爱不释手地把玩她的小摆设,她知道小理一定又在想“家”了——想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王小理呀王小理,郑好感叹着,王小理是一个多么精致而可爱的女人啊!
王小理几乎具备了女人应该具有的一切美德。可是,是不是因为她完美得过了头,才会找不到幸福?
什么叫幸福呢?郑好突然想起曾经和小理一起探讨过的这个问题。眼前的小理,脸上满是羡慕的神情,她一定好羡慕自己和老孙的幸福生活呀!
可是,小理哪里知道,眼前这令她羡慕的一切也许很快就要变成不幸,很快就要灰飞烟灭转头成空了……
58
“感觉怎么样?肚子还疼吗?”小理把冒着热气的乌鸡红枣汤放在床头柜上,扶起郑好说,“喝吧,补一补。”
郑好看着小理,心头忽地一热,她多想在小理面前大哭一场!但是,她狠狠拧了拧自己的腿,警告自己——不许哭,不许哭!
“没问题,没问题啦……”郑好笑笑,拉着长声说。
“什么没问题,老辈的人说,宁坐十个大月子,不坐一个小月子。小产比生孩子还要伤身,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好好养。我决定从明天起还是把陶陶送到幼儿园,然后专心伺候你和革文他爸。”
“革文他爸?他爸怎么了?”
小理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她连忙说:“岁数大了,感冒发烧,很正常。”
“小理,其实我昨天给你打完电话就后悔了,你可不要因为我影响你的生活。”
“我会处理好的,你就别操心了。”
“小理,你是知道的,我爸妈实在是太爱我了,年纪又大,我怕他们知道了会受不了,我姐又——”
“行了,和我还客套什么呀!”小理捂住郑好的小嘴。
郑好的两个姐姐是孪生,一个叫郑方,一个叫郑圆。比郑好大八岁,在日本双双获得硕士学位后定居东京了。鞭长莫及,姐妹间除了在电话中互相问候,并不能在生活上彼此关照。
“小理。”郑好忧郁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老树,突然心事重重地叫了一声。
“这两天你总这样叫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千万别闷在心里!”
郑好无语。
“说出来吧!”
“唉,有什么好说的,都是自找的!”
“废话!”小理瞪了郑好一眼,“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谁的烦恼不是自找的,我还总认为我的烦恼是自找的呢!”
郑好凄然地笑了,“你的烦恼是命运安排的,我的可不是,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让老虎咬死了,也只能算是活该。”
“郑小姐,你通俗一点儿好不好?”小理急了。
郑好把头向后靠了靠,长叹一声,憋了好久的泪水终于簌簌滑落。
“天啊!你可不能哭,哭坏了眼睛是一辈子的事啊!”
“小理,”郑好哽咽着说,“小文就要回国了!”
郑好终于忍不住了,她搂过小理的肩膀,呜呜哭起来。
小理呆住了,这,这……这可太突然了。
59
小文是老孙的妻子,是郑好两个姐姐的大学同学和最要好的朋友,因为学习成绩出类拔萃而当选为校学生会的学习部部长。
老孙高她们一届,是当时的学生会主席。
老孙并不老,大名叫孙飒儒,因为名字拗口,所以,包括老师在内,全校的熟人都叫他“老孙”。
老孙很优秀,又英姿飒爽,又温文儒雅,是女孩子疯追狂求的白马王子;小文很出色,又文静漂亮,又冰雪聪明,是很多男孩子的梦中情人。
小文对老孙一见钟情,惦念得寝食难安。
但是,别人的追求像春天的大风,刮得老孙东倒西歪难以招架,无可奈何地系紧了衣襟;小文的追求像冬日的暖阳,晒得老孙舒舒服服眯着眼,不知不觉袒露了胸怀。
老孙和小文,一对惹人注目的金童玉女,如胶似漆地进入了热恋阶段。小文成为好多女孩子的情敌,老孙则令众多男孩子嫉妒不已。
老孙和小文从恋爱、结婚到现在,就一直是校友聚会上老同学们的谈资。人人感叹他们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天造地设的一双。
小文是郑好家的常客。
郑好上初二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老孙。
老孙亲切地笑着,拍拍她的头,对郑方说:“你妹妹真好玩。”
“你才好玩呢!”郑好撅起红樱桃似的小嘴,瞪了老孙一眼。
郑妈妈连忙训斥女儿:“郑好呀,不许没礼貌,孙哥哥是高才生,你有什么问题尽管可以问他。”
“问他还不如问我姐呢!”郑好一甩小辫说。
她讨厌老孙,老孙那么帅,帅得让人心烦意乱。
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大山深处的小囡囡突然领略了大都市的繁华,情窦初开的郑好一下子就被老孙吸引住了。
十几岁的女孩子正是追星的时候,郑好也追星,但是,老孙让她心中所有的星都黯然失色。
风华正茂的老孙在刹那之间就敲开了十四岁的郑好的心扉,并且牢牢地占据,直至今天。
郑好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了心痛的滋味,每当小文挽着老孙出现在她家时,她的心就是一阵巨痛。
小文与老孙结婚的那天,郑好正忙着中考复习。家里人都去参加婚礼了,留下郑好一个人在家。
郑好的心痛极了,痛得满床打滚。她偷偷吃了几丸妈妈的速效救心丹,然后一头扎进题海中。
爱,就是痛;痛,就是爱啊!
郑好与小理不同,郑好与大多数女孩子都不同——她用理智控制情感,同时,又用理智去追求情感。
郑好依然天真乖巧,依然活泼热情,但是,她发疯地学习,发疯地用功,因为她已经确立了生活的目标。
她的目标太高太远,需要她付出无尽的艰辛和努力。
她的目标是老孙——出类拔萃风致翩翩的孙飒儒啊!
60
小理是早熟的,郑好也是早熟的。小理的早熟表现在她对别人的洞察力,郑好的早熟表现在她对自己的洞察力。
小理永远注重别人的感受,命运安排她必须为别人活着,永远没有机会关照自己。
郑好为自己活着,永远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永远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怎样做才能得到她想得到的。
郑好考取了老孙读过的大学,父母捧着郑好的通知书兴奋得四只手发抖。
与此同时,郑好的两个姐姐也办好了赴日读硕士的手续。
郑家的三个女儿一时被传为佳话,被邻家称为“三朵金花”。
中国的孩子把考上大学作为学生时代的至高追求,郑好也如此。与别的孩子不同的是,她背着爱情的重负泅渡学海,跋涉书山,却和轻装前进的孩子们一样到达了胜利的终点,个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郑好比父母还要激动,她找了个没人的墙角,蹲在地上,哭了个痛快。
她在心里为自己欢呼。她离老孙又近了一步,她还要继续追随下去,爱情将引领着她一路嗅着老孙的气息,沿着老孙的足迹前行。
小文和老孙参加了郑好一家为郑好金榜题名举行的庆祝晚宴。灯下,十八岁的郑好长发披肩,楚楚动人。
“来!”老孙终于只把眼光投向郑好一个人了,“祝小妹继续努力,学有所成!”
老孙把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郑好也一饮而尽。
整整一个晚上,她没吃一口菜,除了喝花茶,就是喝红酒。她的整个身体都被老孙塞满了,容不下一点儿食物。
小文的确是个好姑娘,挑不出人家一点儿毛病。老孙和她有说有笑,看不出有任何可乘之机。
“郑好呀,从现在起,我们大家都应该向你小文姐姐学习啦!”郑好的父亲不胜酒力,硬着舌根说,“你小文姐姐马上就要公派美国留学了……”
难道说,在这片国土上,将要只剩下她和老孙了吗?
父亲后来说了些什么,郑好一句也没听进去。她急切地问:“那孙哥哥怎么办?”
大家笑了,“这小郑好,还挺能提问题呢!”
“提的还是最尖锐的问题呢!”
谁也不知道,小郑好的心里埋藏着大心事。
“孙哥哥怎么办?”郑好又问。
“孙哥哥不能去,哥哥还有自己的事业呢!再说,孙哥哥想媳妇了,就过去看看呗!”老孙笑着说。
“小文姐姐,你不想孙哥哥吗?”郑好毕竟还是个孩子,她还未满十八岁呢,提的问题多天真啊,大家又一次笑了。
“想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早早嫁给了人家呢!”小文娇滴滴地看着老孙说。
“你要几年才能回来呀?”郑好迫不及待地问小文。
郑好爸爸接话说:“小文,如果国外的待遇好,就留下吧,在哪里不是为人类作贡献呢!”
郑好屏住呼吸听小文的反应,可是小文只是笑笑,并没搭话。
郑好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久的人,突然发现了前方的一丝光亮,她激动得热泪盈眶,欣喜若狂地向着光亮飞奔……
一刻也不会停步。
郑好追随老孙的脚步一刻也不会停息。
61
哪个女孩子的爱情故事能比得了郑好的惊心动魄?哪个女孩子的爱情意志能比得了郑好的坚韧不拔?
郑好啊郑好,是小理永远读不完的一部真正的好作品!
“你们打算怎么办?”小理问郑好。
“能怎么办,我将信守诺言。”
“把决定权给老孙?”
“是的!”
“可老孙是怎么决定的呢?”
“老孙现在就在美国,他的决定要到他回来才能知道。”
“他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
小理握住郑好的手,“怪不得你才去医院,大夫说你的孩子已经成形了,你早就知道怀孕了,是吗?”
郑好不语。
“你呀,你疯了!”
“早就疯了,十四岁的时候就疯掉了。”
“小文怎么说?”
“她说老孙就像她的恒牙,义齿再好再高级,也不会比恒牙永久耐用。”
“老孙告诉你的?”
“我偷看了小文发给老孙的邮件。”
“她所说的义齿就是她的情人吧。”
“是的,哪个女人也不可能守身如玉这么久,除非她不正常。”
“但是,她还爱着老孙,是吗?”
“小理,谁能放弃老孙呢,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好,你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早就说过他不会永远属于你。”
“不,他永远属于我,我永远属于他,即使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
“如果老孙决定不离婚,你怎么办?”
“我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小理,你难道一点儿也看不出?”
“什么?”小理惊愕地看着郑好,难道天下真有这样先知先觉的女人吗?
这个郑好啊,她那娇娇小小的身体到底蕴涵着多少神奇的能量?
“小理,你想想我为什么一直坚持学英语?”郑好问小理。
小理迅速搜索着记忆频道。是的,从她认识郑好的那天起,她就发现郑好对英语情有独钟。去年,郑好还获得了英语专业的本科学位证。可是,这与她和老孙的感情有什么关系?难道郑好要……
“小理,我从未奢求与老孙白头偕老;相反,我总是感谢上帝让我终于拥有了他。人生的路有很多段落组成,老孙陪我走了这么长的一段,我知足了。人人都有梦,可又有几个人能实现梦想呢?老孙是我的全部梦想,我却将梦想实现了,我多幸运啊!”
“所以,如果最终的结果是你的退出,你也心甘情愿?”
“小理,不是心甘情愿,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
“那你……”
“我会擦干眼泪,微笑着继续我一个人的生活。老孙是我的全部,而我还是我自己。”郑好忽然对小理说,“去,帮我找一支笔来。”
郑好拿起那支碳素笔,静静地看了小理一眼,拽过小理的右手,展开小理的手掌。然后,一笔一画地在小理的手心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守得云开待日出。
小理忍着痒痒,注视着郑好把这几个字写完。
“守得云开待日出,守得云开待日出……”小理默默地读着这几个字,忽然发现这句话是那么美,让她模模糊糊地被云破日升的美景感动着,又模模糊糊地生出一缕绝处逢生的希望。
“为什么大多数女人都不觉得满足?那是因为她们太贪心。她们以为真爱就是你死我活,她们迷信着自己爱的方式,她们以狭隘的标准去衡量爱情,不给男人一点儿喘息的机会。而男人呢?男人不买她们的账,男人被女人弄怕了,只能选择逃走。”
“那你以什么方式爱老孙呢?”
“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去注视他、关怀他,但绝不会霸占他。只要他过得好,就是我最大的安慰。”
郑好向老孙敞开心扉的时候,如果老孙断然地拒绝了她,郑好是绝对不会再向前迈进一步的,她不会让老孙受委屈,她会永远尊重老孙的选择。
而从她和老孙合二为一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老孙就把她视为自己的幸福女神——“宝贝,你让我死也瞑目了。”老孙常常吻着她说。
我给了他幸福,只要这样就可以了——郑好认为,老孙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
如果小文是老孙的幸福,那么郑好就会义无返顾地退出,就像当初她义无返顾地把战栗着的自己奉献给老孙,成为老孙二十八岁生日那天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62
郑好刚走进大学的校门,小文就赴美留学了。
郑好开始了等待,她等待着老孙的电话,等待着老孙的出现。她没心思做别的,只是等——边等待边想念。
两个月以后,郑好的妈妈给老孙织了一条毛裤,她对郑好说:“孙哥哥生意忙,你给他送去吧。”
在把毛裤送到老孙手中之前的几天,郑好大病了一场,思念与憧憬带来的焦虑火一样焚烧了她。
“谢谢你,谢谢你妈妈,你们一家对我太好了!”老孙坐在办公室的大椅子里,隔着办公桌对郑好说。
“妈妈让你试一试,看看合不合身。”
“好,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老孙钻进了隔壁的卫生间,郑好拿起老孙刚刚握过的钢笔,笔上还留着老孙的体温。
“真合适,真舒服,真好!”老孙穿着黑色的贴身羊毛裤,像十八世纪的法国王子。
老孙是王子,郑好就是美人鱼。
美人鱼已经叩开了海巫婆的门,她要用她的声音、她的舌头换取与王子的朝夕相处。
老孙与郑好聊了很久,聊学校的老师,聊专业课和选修课的设置,聊学校的大操场——大操场上的看台是他和小文谈情说爱的美好天地。
当晚,郑好就一直在学校大操场的看台上坐到星光满天。
“小文姐姐不在你身边,谁来照顾你?”
“食堂的师傅照顾我呀!”
“饭菜可口吗?”
“我像小猪一样,吃什么都可口。”
至今郑好仍是喜欢呆呆地看着老孙吃饭。老孙吃饭的样子像个孩子,对各种食物都会产生旺盛的食欲,是真正的男人才会有的样子。
“你喜欢吃红烧肉吗?”
“喜欢,可惜食堂的师傅们做得不地道,一点儿也不好吃。”
郑好回去后,立刻买了一本食谱,她当天就学会了烹制红烧肉,晚上就用饭盒装着给老孙送去了。
“你想小文姐姐吗?”
“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
“就是——”老孙笑了,“这不是小孩能懂的。”
郑好的脸红到了脖根,她怪自己太失态了。
“孙哥哥,我可以经常照顾你。”
“你?”老孙的眼睛掠过一丝光芒。
老孙后来对郑好说,郑好的这句话让他第一次正视起郑好来,就是在那一刻,他才发现郑好已经有了成熟女子的风韵。
干干瘦瘦的小郑好已经长成了丰满美丽的大姑娘。
她还要照顾一个长她十岁的大男人呢!
“你动心了,是吗?”现在,老孙再提起这件事,郑好总要这样问老孙。
“你不知道那时候你是多么可爱,神仙都会动心!”老孙这样回答郑好,郑好就死死吻住老孙,不让他呼吸,直到老孙举手投降。
郑好,真的是太好太好,哪个男人都会无法抗拒,何况是妻子远隔重洋又不知何日是归期的老孙。
老孙吃着郑好亲手做的红烧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对郑好充满了渴望。
他一边品尝着红烧肉,一边第一次品尝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渴望。
他没有渴望过小文,是小文永远在渴望他。
渴望的感觉怪怪的,令他不能自已。一向检点雅正的他平生第一次为了一个确切的女人梦遗了。
老孙是喜欢郑好的,一直都是,像喜欢邻家的小女孩。
现在,小女孩长大了,而他还不够老。
63
再次见到郑好的时候,老孙的身上就多了一些意味,而郑好的身上则多了一些气息。这种意味和气息就是情不自禁,就是一拍即合,只有相爱着的人才能感应得到。
郑好又依照老孙的口味做了一大饭盒四川回锅肉。
美滋滋的郑好看着老孙美滋滋地吃着,调皮地说:“我看孙哥哥不像小猪,倒像是小狗,专门吃肉的小狗。”
“随你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老孙放下了筷子,一只手托着脸颊,一只手胡乱地摆弄着桌上的玉石镇纸。不该爱的时候发生了爱,想爱的时候不敢去爱,谁能不烦啊!
“好像你今天不开心。”郑好说。
“郑好,”老孙看着郑好,“为什么要给哥哥送肉?”
“你不是说你是小猪吗?”
“郑好,有男朋友吗?”老孙不看笑着的郑好,低下头严肃地问。
“为什么问这个?”郑好愣住了。
“我总是把你当个孩子,事实上你早已经长大了……”老孙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郑好也不说话,她突然对将要发生的一切没了主张。
“郑好,凡事都要想到后果。你不是喜欢给哥哥做菜吗?你知道吗,上次的红烧肉盐放多了。你轻轻松松放了盐,哥哥的嗓子却给吃哑了。”老孙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以后咱们把后果想好,再放盐,可以吗?”
郑好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大铁钉,死死地钉在椅子上。她低着头,挪动着脚步。但她动不了,她的两脚在地上嚓嚓地蹭着。
老孙注视着郑好,他想过去抱她,但他也动不了。他后悔一连串说了那么多,他觉得那些话好像是别人指使他说的。他真怕郑好一走了之,留下他一个人独自相思。但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这样说。他是哥哥,他是小文的丈夫,他是郑家信赖的朋友。
老孙和郑好像凝固了一样,两个人都在考虑下一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郑好抬起头,先说话了,“孙哥哥,你想得太多了吧?想得太多是要长白发的哟!”郑好歪歪头,恢复了顽皮的笑容。
郑好及时地吐出了这句话,这句话的形式和内容为两个人漫长的感情故事确定了基调——微笑,若无其事地微笑,即使心在滴血,也要若无其事地微笑。
郑好的若无其事和若无其事的微笑给了老孙真正的轻松——这种轻松是男人最向往的,最需要的。
小郑好呀小郑好,你果然是可爱无比的!老孙释然了,肩上的重负一下子就轻若鸿毛了。
美人鱼开始了舞蹈,王子被她美妙绝伦的舞姿吸引了,他的眼睛为之一亮,他赞叹着人间还有这样的尤物。但是,他对美人鱼锥心刺骨的疼痛一无所知,一直到美人鱼化为海上的泡沫,他都一无所知。
“是吗?”老孙笑着反问郑好,“就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你听到的都是我的梦话。”
“好呀,大白天还睡觉,你真的像小猪了。”郑好两手撑住椅子的边缘,两条漂亮的小腿俏皮地前后踢荡着,尽管她的心又一次开始了绞痛!
一个秘书敲敲门,走进来,“孙总,你的传真。”
老孙扫了一眼,对郑好说:“明天我要出差去上海。”
“什么时候回来呀?”郑好笑着,若无其事地。
“三四天吧。”
“那好,你准备准备吧,我先走了。”
从郑好坐的位置到老孙办公室的门口,只有五步,此刻却像五十步。她的后脊梁被老孙灼热的目光炙烤得疼痛起来。
郑好下意识地回头,险些撞在老孙的怀里。
也许,老孙的怀抱正在向她敞开。
他们不约而同地拥抱在一起。
郑好的脸紧紧贴在老孙的胸口,她闭上眼,不说一句话。
郑好经过了艰辛的跋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她精疲力竭地倒在了老孙的怀里;而老孙却在想,生活啊生活,一段谁也想不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他的心情由几天前的五味俱全转成了纯粹的甜蜜。
郑好是老孙的起点,老孙是郑好的终点。
郑好让老孙甜蜜,那甜蜜就像他俩的爱巢弥漫着的奶油气息;老孙让郑好苦涩,那苦涩就像马拉松冠军冲刺之后悲喜交加的感慨。
64
走出郑好的家,就像走出了一个梦境。
小理贴着人行道的边沿向陶陶的幼儿园走,路很远,有八站地;天很冷,寒意像钢针一样扎得人们缩着头,缩着手。
小理只顾低头向前走着。
心事和食物一样,积得多了,就得运动运动,消化消化。小理习惯于在疾步的行走中把心事化解掉。
爱情是什么?老孙到底有什么魔力把郑好吸引成这个样子?
小理没见过老孙,郑好只让小理看老孙的照片。小理时常如想像一篇小说的结局一样去想像他们的故事,尽管故事的男主人公有一张模糊的脸。
小理向前走着,千万个行人同她一样向着心中的方向行走着。
自行车道上,人们像一群群被追赶得仓皇逃窜的小鱼,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儿拼了命似的蹬着车轮。不时有几个年轻的孩子妈妈——小理看不清她们的脸,但从车后座被羽绒服包裹着的小不点儿来看,他们的妈妈一定是年轻的。年轻的母亲们像老鹰一样张着翅膀顶着寒流飞翔,她们是焦急的,她们横冲直撞,她们惦记着车后的孩子,生怕孩子冻坏了。
小理又想起了郑好和老孙的孩子。
“小理,我的孩子是什么样子的?”郑好问。
“他还只是不断分裂着的细胞,哪能像长成了的人那样有鼻子有眼睛的……”一说到眼睛,小理立刻说不下去了。
“我多想给他生个孩子呀,和他长得一模一样,伴我余下的人生。”郑好含着眼泪无限遗憾地说。
余下的人生?难道郑好余下的生命岁月不能与老孙共度吗?
我会和革文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吗?
生命的尽头在哪里?小理的耳边想起医院手术室卫生间里轰隆隆的水声。生命说宝贵就是宝贵的,说轻贱就是轻贱的,如果生命是平等的,那人类的生命和蚂蚁的生命不是一样的吗?
蚂蚁随时被人踩死,人随时被命运踩死。
不论郑好怎样掩饰,小理都明了她的痛苦。谁能没有痛苦呢?
小理像观赏画展一样看着从她身边走过的一个个行人。她,这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似晚年生活如意幸福的老太太;他,那个走来走去对着手机大声说话的油头粉面的小男生;还有那位在巨幅广告牌下拄着拐杖行走的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还有公共汽车站牌下那个在寒风里跺着脚的卖牛奶的下岗女工……
谁能没有痛苦啊!每个人都像一个外表光鲜的苹果,内心深处埋藏着腐烂的心事。
步行的感觉真好,过去扔在身后,未来不必追究,只管注意脚下的路就可以了。要是能这样一直走下去该多好!
可是,人生的烦恼就像一条条沟沟坎坎,阻碍着人的脚步。人们总是被毫无价值的烦恼所羁绊所耽搁,真正走在路上和大踏步飞驰的时刻又有几何!
小理陶醉于这种行走中,她体会着自由的可贵。北风吹得她的脸僵冷而疼痛,但是,她喜欢那种微微的麻木和疼痛。千金难买愿意,她愿意让风吹。愿意的感觉真好啊——就像郑好愿意牺牲一切来追随老孙。
小理只愿意为女儿牺牲一切。她也可以为革文牺牲,但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在其位谋其政,谁让她是革文的妻子呢?
夫妻关系与其他人之间的关系有什么不同呢?
夫妻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做爱而问心无愧,就这么简单。而对于小理来说,她已经不能随心所欲地做爱,没有天时,没有地利,如今也没有人和。
她和革文,像一对失去了性别区别的老夫老妻,革文无法进入她的身体,也无法走进她的心。他们明显地生疏了,因生疏而日渐客气。他们呼吸着同一团空气,他们睡着同一张床,他们吃着同一锅米饭,但是,他们如宾馆标准间中两个同一性别的宾客——名副其实地相敬如宾。
理智告诉小理,身边熟睡的人是我最亲的亲人;情感告诉小理,我们已经丧失了夫妻关系,不知何时才能继续。
郑好和老孙同用一床被子,同枕一个枕头。郑好说,他们每天都要搂在一起睡。有时候,老孙把头贴在她的胸前,就像孩子依偎着母亲;有时候,她枕着老孙的宽肩膀,小腿缠在他的腰间。
小理和革文也这么试过,革文却说他憋得慌,他还说:“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扯什么淡啊!”
人与人真的不同,郑好和小文有着根本的不同,老孙和革文也有着根本的不同。老孙好幸运,白玫瑰和红玫瑰在他的手里竞相开放,他可以尽情地迷醉于任何一种颜色,任何一种芳香。
而我呢?王小理又一次不甘心地问自己——难道我就永远也不能拥有一株玫瑰花吗?
行走的颠簸将小理的心事摇晃得杂乱无章,小理的心变成了一个乱了套的毛线团,无论扯住哪一头都找不出头绪。
守得云开待日出——突然,这句话从小理的脑海中鲤鱼打挺般跳了出来。
守望,守候……等待,期待……
算了吧,什么也别想了。虽然已经给牛老师买了条羊绒围巾,但去太晚了也不好。快往幼儿园走吧,前方有需要呵护需要温暖的女儿,前面有躲也躲不掉的生活。
小理走得飞快,她想甩掉所有与她并肩而行的路人,就像要甩掉所有的困惑和烦恼。快到幼儿园的时候,她的大脑终于腾出一片空白——这片空白专门留给女儿来填补。
65
小理一出门,郑好的眼泪就倾泻而出。
她尽情地哭着,为她的孩子,为自己,也为小理,更为无常的人生……
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把一切都归结于命运和人生。小理如此,郑好亦然。
现在,郑好喝完了小理为她煲好的红枣汤,吃完了小理为她熬好的小米粥,流完了积攒了好久的眼泪,蜷缩在暖暖的被窝里想小理。她一直在关注着小理,关注着她的喜怒哀乐,她时常用痛惜的眼神看着小理,她无法不为小理痛惜。
那天,郑好采访完回到办公室,发现小理正坐在电脑前,失神地望着黑色的屏幕发呆。见郑好进来,赶紧起身让座,因为小理知道郑好用电脑写稿子的习惯。
郑好坐下后,晃了晃鼠标,屏幕上显现出小理刚刚看过的内容——“性爱天地”,一个网站的专栏。
在专栏的目录上,有一篇文章的题目留下了被点击过的痕迹,那篇文章的题目是“男人为什么会阳痿?”
郑好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理呀小理,怎么苦命的事情都让你摊上了!
小理是一个不愿意表述痛苦的人,可是,有些痛苦越是藏着就越苦啊!已婚却在性方面得不到满足的女人,会导致精神抑郁,免疫力低下,郑好怕小理会生病的。
性,一个竖心儿加一个生,顾名思义,性由心生。性就是心,没有了性,心就名存实亡;心就是性,没有了心,性就失去了乐趣和依托。
郑好很庆幸,她从十九岁就享受到了有心有性的健康生活。她因此而精神饱满,内心充实,因此而越发的坚强。
郑好不知道性在别的女人心中占有多少份额,但性是她和老孙感情的黏合剂。她几乎每天都要煲补汤给老孙喝,老孙需要性,她更需要。他们并不是只因为性而相爱,但可以肯定地说,有了性的和谐美好他们才更加相爱。
先有爱才有性,还是先有性才有爱,就像先有鸡才有蛋还是先有蛋才有鸡一样,谁也说不清楚。
狂野的郑好让老孙忘我,狂野的老孙同样让郑好忘我。
烦恼人生太需要多一些忘我的时候。
“小理,你有没有过忘我的时候?”很久以前郑好这样问小理,小理摇着头现出失落万分的样子。
小理呀小理,连人生最基本的乐趣都无法获得!
郑好无法亲身体验小理的痛苦,但单单是设想,就让郑好对小理同情不已。
小理说得多好,女人是锁,男人是钥匙,女人永远只能等待男人的开启;而男人,高高在上地享受着开启了锁头的那一声脆响。
没有万能的锁,但是,有万能的钥匙;万能的钥匙高高在上地开启着每一把锁,然后,给每一把锁留下被征服的空落。
老孙会不会是一把万能钥匙?
六年了,老孙没说过小文的一句不好,甚至根本就没提过小文。但是,他仍是履行着丈夫的职责,时刻关心着小文并且让小文及时地感受到他的关心。
他一次次地哈着郑好的耳朵说:“爱你,爱你。”但他从没说过不爱小文。
郑好了解小文的好,可小文没有过老孙的骨肉,而她曾经为老孙孕育过他的骨肉啊!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的腹中还跳动着一颗心脏,那颗心脏一半属于她,一半属于老孙。那是一个孩子的心脏,那个孩子一定又漂亮又健康又聪明。因为,他诞生在他的父母最水乳交融的时刻——那一次,老孙让她快活得流下了眼泪。
每一次都那样的好,每一次都那样的让人回味。
她和老孙,好得像两只尽情嬉戏无所顾忌的小动物,任对方抚摩,任对方侵犯,任对方蹂躏。如火的爱情和欲望将他们胶着在一起,他们的舌,他们的手,他们的脚,他们的身体……他们的一切都那么和谐地缠绕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后,他们总能在彼此的喘息和笑容中,在彼此的爱液和汗水中,共同达到共同分享性爱的极致。
郑好开始了对老孙的想念,她闭上眼睛,仿佛感受到老孙温热宽厚的双唇正一点一点地向她凑近,仿佛感受到老孙温热宽厚的双手正要撩开她的衣襟……
冰凉的泪水流过郑好的眼角,她睁开双眼,把老孙的照片贴在唇上。
此刻的老孙一定已经在小文的甜吻中睡熟了——他还没适应时差呢!
适应了时差,老孙会打电话过来吗?
美人鱼远远地伫立在宫殿前的玉阶上,笑容可掬地目送着王子去邻国相亲,她不知上帝最终会把王子赐予谁。
是她?还是小文?
66
依旧是冰冷的阳台,依旧是呛人的油烟,依旧是公婆那两张防备的脸,依旧是革文——革文依旧。
和郑好重温她和老孙的爱情故事,就像是看完了一部感天动地的爱情大片。心潮仍在起伏的小理擦干慨叹的泪水,无奈地重新回到她那逼仄而琐碎的现实世界。属于郑好的有爱巢,有格子布床单,有布娃娃,有音乐、影碟……还有老孙;真正属于小理的只有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这一晚,小理空前地沉默。
“今天都做了些什么?”躺在被窝里,小理问革文。
小理和革文没有肉体的交流,但小理一直努力保持着他们之间的精神交流。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精神交流的度,她不能让这种精神交流过度,过度到必须过渡到肉体交流才算真正地进入了交流的境界——她的丈夫不同于郑好的情人。男人各有所长,革文什么都好,就是无法胜任肉体交流。
即使是和革文做精神交流,小理的语气也尽量像是一位推心置腹的老朋友一样。她怕和丈夫过于亲热,会让他感到压力,伤及丈夫男人的自尊。
革文已经习惯了妻子和他的这种朋友式的交流,这种交流像一根丝线一样把他们联系在一起,他们都下意识地维系着护佑着这根线,好像这根线断了,两个人就彻底地隔绝了似的。
可是今晚,这根线怎么会突然断了呢?——小理的沉默让革文很是不安:小理怎么了?难道是因为自己……
粗线条的杨革文近来也格外敏感,有意保持着和小理的距离。有一天,他在和小理聊天的时候,忍不住抚摸起小理的胸脯,小理先是陶醉地闭上了眼睛,随后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在他的耳边回响了好几天。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汤药也喝了,杂志上的土疗法也用了,作为妻子,小理已经仁至义尽,就算是对他有意见也很正常啊!这样想着,革文的心里立刻就空空的,虚虚的。
整整一个晚上,革文都在寻找打破沉默的机会。终于到了睡觉时间,革文早早地钻进被窝,没话找话地问小理:“今天做了些什么?妈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
“没做什么。”小理说,闷闷的。
“那……”革文想继续问,又不知如何开口;想搂搂小理缓和一下气氛,又觉得不合时宜。
正在革文进退两难的时候,小理突然说话了,“我陪郑好做流产手术去了。”
“哦。”革文并没有大惊小怪,只是淡淡地问,“她和老孙怎么样了?”
郑好和老孙的故事,小理并没有瞒革文。讲给革文听,是想通过故事中的某些情节给革文以暗示,以启迪。可是,暗示也好,启迪也好,对革文这样的人竟没有丝毫成效。革文是直肠子,他不懂什么暗示和启迪。
与其转弯抹角地暗示,还不如直截了当痛痛快快地实话实说,既省时间也省力气;尤其是和自己最亲爱的人,干吗要虚头巴脑的——大男人杨革文一向这么认为。
“还用问吗?人家两个永远是那么好。”小理说,还是闷闷的。
小理隐去了故事的关键情节,她想把一个再完美不过的爱情故事时刻摆在革文眼前,以此衬托他们夫妻关系的不完美,目的还是在于暗示和启迪。
小理这么做,是出于女人的本能。女人大多愿意在丈夫面前无限神往地讲述别人的爱情故事,女人偶尔这样做是无心,女人总是这样做就是用心良苦了。
关于郑好和老孙的性爱,小理就曾经试探着讲给革文。小理说:“郑好说她和老孙……的时候,每次都……,有时候还有两次呢!”
“你呢,你有几次?”革文问。
“我……不知道。”小理一狠心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高潮。”
“不对吧,我看你当时也挺兴奋呀。”革文并不相信小理的话,还狡黠地笑笑说,“有就是有,干吗不好意思承认呀。”
小理好想说:我不过是装给你看的。可是,她到底还是把话咽下去了。她期待着革文能接着与她探讨些什么,让她有勇气把实话说出来,而革文却把话题扯到别处去了,革文根本就不明白她的心思。
这一次革文也同样不明白。
“你说她和老孙能结婚吗?”果然,革文扯到郑好和老孙的婚姻问题上来了。
“干吗非要结婚?”小理的心立刻被失望和怅然塞满了。
“婚姻是责任、是义务呀!”
“我们有婚姻,你尽到丈夫的责任和义务了吗?”小理放高了声音说。说完又觉得自己言重了,惊慌地等待着革文的反应。
革文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像没事似的接着说:“不结婚混在一起图个啥呀?”
“你说说,结婚又图个啥?我和你结婚图着你什么了?”革文的隐忍让小理很是恼火,她极不友好地抢白。
“王小理,你好像想与我吵架。”
“没错,杨革文,我总想要对你发泄点儿什么,我的心堵得难受。”
小理猛一翻身骑在革文的身体上,然后俯下身与革文接吻。
“别这样,我怕我还是不行。”
“我说要做爱了吗?我只是让你亲亲我,让我知道我还有一个丈夫!”
革文推着小理,小理发疯地把嘴唇按在革文的唇上。
革文只好木然地接受着小理的亲吻,他偷偷往下面摸了摸。
仍是毫无反应。
革文的心凉了。
吻就更加冰凉。
忽然,革文感觉嘴里多了股淡淡的咸味,接着他的脸湿了起来。
“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在亲你吗?”革文扳开小理的脸说。
小理不说话,一把搂过革文的头继续亲吻,直到哭得吻不下去。
67
一年当中,人们最想花钱和最想挣钱的时候到了。大街上,到处是人群,到处是地摊,红灯笼红福字红对联红鞭炮红裤带红袜子红裤衩红围巾……祖国山河一片红,映得人们的心也红彤彤的。不管你在忙些什么,不管你是什么心情,“年”就像一个缠人的孩子,在你的眼前晃来晃去,容不得你不去重视他。
对王小理来说,一年四季的日子都是一样的。而陶陶却高兴坏了,她眨着好奇的双眼,看着摊上的年货。她不知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但她发现人们都在其中挤来挤去的,而且几乎每个人都拣了一些拿回家。
“妈,我要红灯笼!”
“要红灯笼做什么?”
“玩!”
“红灯笼不是用来玩的。”
“有了红灯笼,就不用点日光灯了,就省电了,爷爷奶奶就高兴了。买嘛,买嘛……”
这就是孩子,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一样的孩子,大人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会在他们的脑海中留下痕迹,留下印象。小理忧虑地想,不知白纸一样的陶陶会被爷爷奶奶涂上些什么颜色。
“李大木——”忽然,陶陶尖叫了一声。
“杨乐陶——”人群中立刻有一个同样尖利的童声回应陶陶的呼喊。
李大木是和陶陶同龄的小女孩,是陶陶在幼儿园最要好的小伙伴。“李大木!”
“杨乐陶!”
“哈哈,李大木!”
“嘻嘻,杨乐陶!”
李大木和杨乐陶像所有尚未学会完整表达的小孩子一样,以一遍又一遍地叫对方的名字作为彼此间最热烈的问候。
“我妈给我买红灯笼啦!”陶陶自豪地说,好像红灯笼是多大的宝贝似的。
“我舅舅给我买魔术弹啦!”李大木晃了晃手里攥着的两根和她差不多一般高的魔术弹。
一直低头看着两个孩子的小理这才想起向李大木的舅舅点头问候,但是,她被李大木舅舅的神情弄蒙了。他正直勾勾地审视着小理,像监考老师拿着身份证核对考生的身份。
“王小理,是你吗?”李大木的舅舅试探着问。
小理惊讶极了,反问:“你怎么会认识我?”
李大木舅舅的脸腾地红了。
他的一张红脸像红色的信号灯一样唤醒了小理的记忆。
68
生活真像一出戏,怎么这么巧就碰上了范子庆呢!
小理大四的时候,学校开设了国画选修课。授课的是美术系的一位严谨认真的老教授,为了保证课堂秩序,他规定不同年级的学生必须按照固定的位置坐好。
计算机系一年级的范子庆被安排坐在王小理的身后。
选修课只上了三个月,共十二次课,老教授就住院了。王小理和范子庆便也只见过这十二面。
小理毕业以后,范子庆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她的通讯地址,每年都要寄一张贺卡给小理——是的,范子庆就是那个年年给小理寄贺卡,让小理摸不着头脑的小男生。
过去,小理从未想过应该给他回复一张卡片,也从未想过会与他相遇;现在,小理也没想过应该继续和他交往,或是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朋友。
小理只是感慨个没完。光阴催人老啊,不红脸不说话的像根细长的麻绳似的小男生范子庆如今竟长成了一个有模有样一米八零的大小伙子!
而且,他将要就职于这座城市妇孺皆知大名鼎鼎的大华公司!“大华公司”四个字就是一块招牌,不够出类拔萃的人是没有资格迈进它的大门的。
范子庆真诚热切地看着小理,这让小理多少有些不安。
“留个电话吧,一有空我就和你联系。”范子庆恳切地说。
小理犹豫了一下,没等她开口,小朋友李大木就把话头抢过来:“舅舅,我知道杨乐陶家的电话。”
“妈妈,我也知道李大木家的电话!”陶陶的声音比李大木高出八度。
“那你告诉舅舅,杨乐陶家的电话是多少?”范子庆问外甥女。
“27630536!”
“对吗?”范子庆问小理。
小理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把电话告诉给范子庆,但是现在不点头也不行了,小理摸了摸李大木的小脑瓜,“真聪明!”
她把两个闹成一团的孩子掰开,就匆匆与范子庆告别了。
回家的路上,小理的心乱糟糟的。
“王小理:虽然相识短暂,但我将永祝你平安!”
“王小理:总能想起你的笑脸,愿这笑脸欢笑永远!”
“王小理:不求你的友情,只求让我永远拥有一份对你的挂念!”
……
结合今天范子庆难以掩饰的因邂逅小理而产生的喜悦,小理回忆起范子庆贺卡上的只言片语——热辣辣的,像他今天的眼神一样。
可是,为什么小理以前一点儿也没意识到,一点儿也不为所动呢?是因为以前她没有看到范子庆的眼神吗?
小理从来没见过那么执拗又那么羞涩,那么含蓄又那么热烈的眼神,里面似乎蕴涵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蕴涵着一个神神秘秘的通向未来的谜。他想点燃什么?谁是他的谜底?
以前的范子庆让小理莫名其妙,现在的范子庆让小理惴惴不安。
回到家之后,小理把见到范子庆的经过当做奇闻怪事给革文详细地说了一遍,革文笑着说:“我还当你看见哪个大明星了呢,不就是个大学同学嘛!”
是啊,不就是个大学同学嘛!
小理突然为自己的表现感到惊讶和尴尬,她不再继续,连忙把话题转到别处。
69
自从与范子庆分别后,那种惴惴的感觉一直跟随着王小理。接到范子庆的电话,小理并不感到意外。
这个电话是小理所担心的,还是所盼望的?说不好,很难用恰当的词语形容。
这个电话之后,王小理与范子庆的所有交往都很难让旁观者用词语形容。
也许范子庆注视小理时的那双眼睛和注视小理时的那张红脸最终引起了小理的重视。对敏感的女人而言,第一个这样看自己的男人,是值得引起重视的。
所以,小理在与范子庆说话的时候,语气不自觉地就柔软起来。
如果你不爱一个男人,就千万不要对他柔软——这是小理日后痛悔时总结出的教训。
“也不知为什么,见到你特别高兴。”范子庆说。
“真是很巧,没想到你是大木的舅舅。”小理说。
“大木还吵着要和陶陶一起过年呢,我考虑这几天的假期中是不是让两个孩子见一见?”
当一个人认准了要对另一个人展开追求的时候,什么都可以成为借口。
平凡女人王小理也懂得这个道理。但她以为,在平凡的自己身上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故事,故事只属于像郑好那样的年轻姑娘们。
小理对自己存有误解并不奇怪,至今为止,小理只有过革文一个男人。而一个女人只有经历过几个男人之后才会看清自己的本质,才会给自己一个正确的评价。
异性是镜子,可以让人清楚地认识自己。
小理很爽快地答应了范子庆,她说:“应该培养孩子从小就珍惜友谊的美好品质,让她们在一起玩玩吧!”
这句话一说完,小理又重新陷入新一轮的惴惴中。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范子庆的邀请。
她并不知道范子庆要做什么,自己要做什么。
王小理与范子庆开始交往的原因是这样的纯洁——为了孩子,为了培养孩子的美好品质。
的确如此,两个小家伙为在幼儿园放假期间还能意外相逢而兴奋得像两只上下翻飞的小燕子。
在一家干净时尚的快餐店里,杨乐陶和李大木要么旁若无人地大声叫喊,要么搂在一起笑嘻嘻地窃窃私语,汗水把她们细软的头发粘在她们小小的额头上。
摆在桌上的是两份汉堡包,范子庆和小理都不好意思伸手拿。他们拘谨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看着孩子们笑。
“现在的孩子太孤单了,还是咱们小时候好。”终于,范子庆先打开了话匣子。
“你有哥哥姐姐?”小理问。
“我有四个姐姐,大木的妈妈是我的四姐。”
“姐姐们一定很疼你吧!”
“是啊,我五岁的时候,妈病逝了。继母对我很不好,我是姐姐们拉扯大的。”
“五岁,多小呀!”善良的小理垂下了眼帘。再看范子庆的时候,小理的眼中不觉多了几许温柔。
闲聊中,范子庆把自己的成长经历一一道来,曲折动人的亲情故事令多愁善感的王小理感动不已,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在外面闯荡了这么多年,小男生范子庆还是认认真真、有板有眼的老样子,他没什么变化,就连手指上的指甲都依然是脏兮兮的。
当年上国画课的时候,范子庆是课代表,他总是红着脸伸出脏兮兮的手收作业,小理从来都没注意过他。
而现在,了解了范子庆的生活背景之后,小理对范子庆多了一份深深的同情,对他的红脸和脏指甲也生出许多母性的柔情。
有些时候,女人主动向男人表示同情和女人主动亲吻男人的作用是一样的。
“去洗洗手吧。”小理忽然说,“手干净了,才可以吃汉堡啊。”
“好啊。”子庆搓了搓两只手,红着脸站起身来,乖乖地走到旁边的水池。
小理望着范子庆洗手。他翻来覆去地洗着,洗了那么久,洗得在他身后排队的人开始了不耐烦的嘟囔。
他怎么那么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啊!
在范子庆洗完了手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小理惴惴的心已经沉静下来,她终于可以坦然地直视范子庆的双眼了。出乎小理意料的是,范子庆并没有躲闪,他也看着小理,而且,只在刹那之间,那团似曾相识的火焰就又一次在他的双眼中燃烧起来。
小理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在她不得不低下头的时候,惴惴感重新席卷了她。
范子庆像个孩子,可他毕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在小理面前,范子庆的身份只有一个——对一头长发举止优雅的王小理迷恋了多年的身体强壮性欲旺盛的——男人。
70
春节的七天假期里,小理与范子庆见了两面,没办法,陶陶非要找李大木玩,不答应她就哭个没完。
“革文,一起出去吧!”
小理对革文发出了邀请,一是希望革文也出外散散心,二是因为小理不愿承认的一个潜在理由——我将要和异性共进晚餐,作为你的妻子,我没有瞒你,我是光明磊落的。
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心底无私天地宽?
“好不容易放假了,我想休息休息,你带孩子去吧。”如小理所料,革文回绝了。
仍然是那家快餐店。
两个孩子热火朝天地玩着滑梯,子庆和小理喝着热橙汁。
“孩子们一定出汗了,我去把她们的毛衣脱下来吧。”子庆把两个小家伙招呼过来,先为陶陶脱去了外衣,然后用纸巾把陶陶鼻尖上的汗水擦掉,然后把橙汁端过去给两个孩子补充水分。
如何才能打动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
答案是——爱她的孩子。
范子庆无意中的这个举动立刻就赢得了他在王小理心中的位置。
革文是不会为孩子做这一切的。
所有的女人在年轻的时候都要经历这样的阶段——把丈夫和任何一个男人做比较的阶段。有攀比心的女人最容易做傻事,尤其是攀比丈夫的女人。
望着范子庆并不魁伟的背影,小理的心热了一下。
寂寞的王小理现在正是需要男人的时候,范子庆没想到他轻而易举地就走进了小理的心,实现了自己梦寐萦怀的理想。
范子庆有一张并不招女人厌烦的脸,但也决不招女人喜欢。他的五官排列整齐,符合标准,就像一篇平铺直叙的文章,没有错字,没有病句,但就是读不出味道。他的眼神很直白,冷和热之间没有过渡,而且无论是冷淡,还是热情都没有深意,难以引起女人的遐想。他从小就被姐姐们宠爱,他已习惯于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沾染了只有女孩子才会有的任性以及任性的方式。
但是,因为杨革文的含蓄深沉,范子庆的直白对小理来说更有意义。
把两个孩子安排好之后,范子庆对小理说:“我去洗手。”
小理“哦”了一声。可是,范子庆并没有动。小理抬头看他,他正对着小理笑,“我去洗手啦。”子庆又说了一遍,像是孩子等着妈妈的表扬。
“哦,去——吧。”小理笑了,真的像一个母亲。
范子庆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小理和范子庆像两个老朋友一样,面对面地坐着,尽情地吃着汉堡包。
“你过得好吗?”吃饱喝足之后,子庆突然问小理。他前臂交叉,双手抱肘放在餐桌上,腰板拔得溜直,像一个专心听讲的小学生。他盯着小理,不容小理回避。
“你呢?”小理没看子庆,只是反问了一句。
“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子庆说,还是看定小理的眼睛。
小理不语。
子庆突然急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过得好吗?”
“和你一样。”小理恍惚了一下,连忙说。
“和我一样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说得再明白一点儿?”子庆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
小理怔了一下。长这么大,除了脾气不好的母亲和公婆,她一时还想不起有谁会这样急赤白脸地为了一个不必要的问题较真儿。
“就是……”小理犹豫了一下,脱口而出,“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一段语意暧昧的对话,是男女吐露心声的前奏。虽然两个人点到为止,谁也不再多说,但是,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都有着一言难尽的心事,他们有继续交往下去的必要。
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既然彼此的生活都这样黯淡而迷茫,何不互相为对方增添一点儿亮色呢?
听到了小理的回答,范子庆好像黑暗中的人盼来了曙光一样,黯然的双眼立刻明亮了。
本分女人王小理和本分男人范子庆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故事。
很突然,是吗?可是,可是,每一个人的明天都是突如其来的,难道不是吗?
71
春天来了。
剪刀似的二月春风铰碎了铺展了一冬的厚厚的雪毯子,脏雪化成了脏水,南流北淌。这个本来就污染严重的北方城市成了雨季里的乡村,到处是泥泞。
积雪消融了,而王小理的烦恼却越积越厚。
“郑好,你说我是不是没事找事?”小理双手托腮,心烦意乱地说。
“别这么说自己,应该尊重自己的感情。”郑好说。
“可是,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甚至他就像一个陌生人。”
“但是,他喜欢你这么多年,不容易。我最了解暗恋的滋味,小理,你应该珍惜。”
“怎么做,才算是珍惜呢?”
“那就看你了。”郑好突然话锋一转,“小理,你根本就不喜欢他,但是又不忍放弃这个刺激的感情游戏,是吗?你从来都没玩过感情游戏,是吗?”
小理未置可否。
“那我就劝你趁早了断孽缘。小理,我了解你,你永远不可能真正地潇洒。到最后,也许真的就会像你说的那样成了没事找事,雪上加霜。”郑好说。
小理啜着碧螺春,仍是不说话。
“你们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你是指肉体的交流还是指精神的交流?”小理笑了。
“姐姐,你怎么这么狭隘啊,男女之间的肉体和精神哪能割裂得这么清楚呢。二者应该是同步的,肉体的交流也是精神交流的一种啊!”
小理愣愣地思考着郑好的话,心中暗想,郑好的观点和自己的是多么一致啊!
“比如你和革文,说话的时候连手都不碰一下,这就是精神交流了?”郑好想彻底扭转小理的错误认识,“相反,一边爱抚着对方,一边交流,这才是健全的交流啊!”
“你不就是想用你和老孙的那点儿风流韵事来教育我吗?”小理瞪了郑好一眼,嘴硬地说。
“嘻嘻,姐姐别生气哦,咱们接着说范子庆,好不好?”郑好捏捏小理的肩膀,小理笑了。
“唉,范子庆,他既说不出对我心思的话语,也激不起我的欲望。”
小理没有告诉郑好,范子庆已经激动地握过了她的手。
“没有欲望,那有什么?”
“不知道。”
……
“对了,老孙什么时候回来?”小理问。
“不知道。”
姐妹俩同时陷入了沉默,一壶茶已经见了底。
“小理,请相信我。历尽劫难,我也终将完整无缺地保全自己。可是,你行吗?”郑好突然说。
“不知道。”
“你很空虚,是吗?你的心沉沉的,但并不踏实。你需要东西来填补,这种东西应该像不倒翁大肚子中的铁芯子,把你稳稳地镇住。可是,范子庆能成为那铁芯子吗?也许正相反,他还希望你来支撑他呢,是不是?”
“不知道。”
“你怎么搞的,既然什么都不知道,还跟他交往什么呀?”
“废话,什么都知道还用问你吗?”
“别追究下去了,顺其自然吧。反正在杨革文身上你也得不到满足,说不定范子庆能重燃你的激情呢!”郑好狡黠地看着小理。
“呸!龌龊。”小理说。
“算了,小理,别假清高了。你有权利改变生活,就像受到虐待的孩子有权利离家出走一样。”
“郑好,别把事情说得这么明白,说得太明白让我恶心。”
“虚伪!你在逃避,逃避真实的自己。”
小理歪着头,狠狠地斜着郑好。
“干吗瞪我?不就是因为我说了几句实话?”
小理捂住嘴,哧哧地笑了。这个机灵鬼一般的郑好啊,把别人肚子里的蛔虫都数得清清楚楚。
当然,郑好也能拎得清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能够清醒地认识自己,比能够清醒地认识别人更为可贵。
小理欣赏一幅画似的看着郑好,郑好却突然严肃地说:“小理,我要辞职了。”
72
一个喜欢探险的人去寻宝,在长途跋涉的过程中,每见到一样稀罕物就揣在怀里。身负重荷的他终于抵达了藏宝图上画着的宝库,宝库里的宝物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随便一件都比他一路采撷的贵重得多。可是,疲劳至极的他却眼睁睁地看着熠熠闪光的宝贝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被不该承担的重负活活累死了。
这是个教人懂得忍耐与取舍的故事。
小理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人杨革文和郑好,一个懂得忍耐,一个懂得取舍。也许,他们最终会获得宝库里的金银珠宝。
这些日子,尽管革文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不露声色,但是,小理还是能捕捉到丈夫情绪上的波动。
“单位里又有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小理问。
“没有。”
“别瞒我。”
革文搂过小理,说:“林处长出事了。”
“什么事?”小理惊讶地问。
“先让我亲亲你,然后再说。”革文急速地脱小理的睡衣。
革文已经好久没有过这个举动了,小理不知所措。
黑暗中,革文的头埋在小理的胸脯上,忙活得很欢。小理心里想着,林处长能出什么事呢?但是,从丈夫难得的好情绪中,小理意识到,革文很可能将要摆脱林处长的统治了。
小理立刻投入地配合丈夫,革文依旧那么笨拙,但是,他很动情。
遗憾的是,稍有起色的杨革文一触即发。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小理,对不起。”
小理没有像以前那样回敬一句没关系。
没关系和对不起一样苍白无力,甚至滑稽可笑。
小理推开革文,穿上睡衣,若无其事地说:“说吧,林处长怎么了?”
小理如此地镇定,革文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理,我刚才……”革文想解释,却找不到理由。
小理把上半身伏在革文的身上,摩挲着革文的脸,心里空落极了。
革文叹了口气,小理又立刻难过起来。她斟酌着恰当的词句,想给革文以及时的安慰,但她到底也没想出该说些什么。
“我——”革文说话了,“小理,我……我想知道这样下去,你受得了吗?”
小理的心痛了一下,可是为了维护丈夫的自尊,她又一次把谎话说得像是发自肺腑的真言:“哎呀,我又不是生龙活虎的小青年,有什么受不了的啊,别放在心上,以后会好的。”
革文还要说什么,被小理捂住了嘴。
“我现在只关心林处长究竟怎么了。”
小理在心里对革文说,林处长是造成你现在这种状态的根源,关注问题的根源不比关心问题的现象要有意义得多吗?
“林处长可能要被撤职了!”革文说。
小理嗖地坐起来。
林处长的儿子最近闹得很凶,毕竟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疾病剥夺了他正常人的思维,但是阻止不了他的生理需求。他近年来一直对老保姆动手动脚,林处长还以为是儿子淘气。但是,就在前不久,也就是小理随革文拜访林处长之后不久,林处长的儿子把年近五十的保姆给强奸了。保姆的家属死缠滥打,向林处长要了五万元精神损失费。
林处长为了对症下药解决儿子的问题,决定为儿子找一个对象,她心存侥幸地想,也许自己的傻儿子会从此正常起来。
一个边远农村的亲戚在收取了林处长的五百元好处费之后,帮了林处长的忙。
林处长一次性付给姑娘的父母五万元钱,用来给姑娘的两个哥哥娶媳妇。但是姑娘并不因此罢休,她要林处长必须给她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爱子心切的林处长一不做,二不休,按照路边墙上的喷漆广告,花钱给准儿媳购买了全套的假文凭假档案,并流着眼泪找厅长给姑娘安排在一家效益很好的公司做文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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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倒众人推。
在纪委对林处长进行调查的过程中,所有对林处长心存不满的人都对有关人员明确表示了自己空前坚定的立场。有的人说林处长一贯刚愎自用,一手遮天;有的人说林处长是某位老市长的旧情人,所以才敢为所欲为;甚至还有的人说林处长表面上寡居,实则与马当先暗渡陈仓……
也许就在昨天,他们还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到林处长家送礼,可是现在都变成了坚持正义的勇敢战士。
只有刘副处长和杨革文保持着平静,他们承认,林处长违反了法律,应该受到惩罚。但是,林处长又是可悲可怜的,她付出的是一个母亲爱的代价。
刘副处长刚刚获得厅局级领导公开招聘考试的第一名,正处于被考核的阶段。在对待林处长的问题上,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胸怀,他公正客观地面对倾轧过自己的“政敌”,赢得了领导和群众的敬佩和尊重。
于是,戏剧化的一幕在水利厅的计财处上演了。飞扬跋扈的林处长一败涂地,德才兼备的刘副处长时来运转。
计财处的故事又成为文学爱好者王小理脑海中一本无字的好小说,令她唏嘘不已。
正是因为小理能够把生活中的琐事作为文学的内容来看待,她才能够凭窗听雨地对一切都表现出关注和宽容。
对待林处长,她和杨革文及刘副处长这些善良的人一样,没有幸灾乐祸,相反,思前想后,倒觉着林处长可怜。
小理天真地与革文商量:“当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我们再去看看林处长。”
“别傻了,林处长现在还认为是我和刘处长写的匿名信呢!”
“她怎么会这样?”
“人心复杂得很,你以为你的坦诚就会换来别人的真心吗?”
“刘处长什么时候走马上任?”小理问。
“估计不会太久。”
“那计财处不是群龙无首了吗?”
“什么群龙呀,不就剩我和马当先了嘛。”
“对了,老马对林处长的事有什么反应?”
“唉……”革文长叹一声,“正是因为老马的表现,我和刘处长才越发觉得林处长可怜。”
“老马背叛了林处长?”
“哼,谈不上背叛,因为他从来就没对林处长忠诚过。”
“谁来做你们的新领导?”
“也许会是——我。”革文平静地解释,“昨天,主管厅长找我谈话,让我暂时主持计财处的工作。”
“我的天!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找了杨革文这样的丈夫,就像找了一个守口如瓶的地下工作者,“你怎么不早说”成为王小理对杨革文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
“事情还没有最终定下来,说得太早没有用。”
“可我是你的妻子啊!”
“现在说也不晚呀!”
“可是,如果我今天晚上不问你,你能主动和我谈这么多吗?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天到晚总是死气沉沉,我们的夫妻关系过于凝重了,不是吗?”小理生气地说。
“哎,哎,王小理,跑题儿了!”革文拽了拽小理的耳朵。
小理一把拿开革文的手。
“哟,生气啦?”革文把嘴唇凑上来。
小理推开革文的脸。
对今天晚上的一切,小理忽然生出深深的厌倦。
林处长下台了,革文的路障扫清了,我怎么还是不高兴呢?
小理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本应被兴奋和希望燃烧的身体,却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绝望炙烤得干燥燠热。
小理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来到阳台上,打开阳台的窗,让夜风把自己的身体吹得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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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范子庆就坐在“飘”里等待小理了。这儿是小理指定的地方,她一定是这里的常客。爱屋及乌,子庆仔细地环顾着“飘”的各个角落,一会儿就喜欢起“飘”中独特的氛围。
其实,办事只是个借口,范子庆是想借机看看小理。
有人说,爱情就是鬼迷心窍,也许范子庆对王小理的爱情就是这样吧。
最初打动范子庆的是小理的发香。
小理披着一头栗色的秀发,沉甸甸地坠在脑后,阳光照在上面,头发就更加亮光闪闪。小理听老师讲课的时候,习惯于把腰板拔得直直的。小理把身体靠在椅子上,子庆就用胳膊把上身支在课桌上。他的脸与小理的后脑挨得很近,小理的发香就会徐徐飘进子庆的鼻孔。那种香味好像来自原野上萌动的春草,让子庆陶醉地闭上眼睛。
小理拿毛笔的姿势和她的其他举止一样的优雅。范子庆认为,在上国画课的十五名女生中,只有王小理才配拿国画笔。拿着国画笔的王小理就是一幅很有韵味的国画。子庆很有绘画的天赋,他在画古代仕女和公主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就是王小理。
范子庆还喜欢小理的笑。每一次收作业,小理都向子庆翘一翘嘴角,尽管小理并没有看他的眼睛,但那种微笑就像小理淡淡的发香一样让子庆迷恋。小理的微笑是少女特有的矜持的纯真的笑,像含苞的花儿,如带露的草儿。
范子庆迷恋王小理就像一个固执的孩子迷恋他的女教师,怯怯的,偷偷的,默默的,痴痴的,因打上了青春的烙印而永远难忘。
等到那种迷恋的感觉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的时候,王小理毕业了。
范子庆的智商很高,学生时代,高智商让他不费吹灰之力考上了大学;工作之后,高智商又为他赚得了蛮好的小康生活。但是,像大部分二十世纪末的年轻人一样,他不太积极地懒懒地生活着。他从没想过会与小理再见,尽管他已经打听到小理与自己的四姐同在一个城市,已经结婚生子。如果不是天赐缘分,让他与小理再次相遇,范子庆仍会懒懒地生活下去。
也许固执地思念一个人也会使人心意沉沉,难以振作。
子庆不是没有过女人。那个叫做“冰糖”的女孩子也有一头栗色的长发,也有淡淡的笑容,但与王小理只是形似,却无神似。
王小理毕竟是王小理,王小理的神韵是别的女人永远不会有的。经过了这么多年,已为人妻、为人母的王小理仍然保持着少女那纯纯的爽爽的气息,这种独特的气息吸引了学生时代的范子庆,也依然让现在的范子庆心动不已。
但是,根据小理的表现,范子庆判断,纯纯的爽爽的王小理日子过得并不开心。
也许,机会终于不请自到。
坐在“飘”中的范子庆就像漂浮在一个美好的梦境中。
他是真的喜欢王小理。现在的喜欢不同于八年前的喜欢,八年前的喜欢就像小时候看悲剧片或是喜剧片,哭也好笑也好,都带着懵懂。现在,他想探究王小理不开心的谜底,如果王小理的不开心是因为婚姻的不完美,他范子庆就会挺身而出,义无返顾地为自己多年的爱情争得一个结果。
从这次在“飘”中的相聚之后,范子庆便对王小理开始了认真的、清醒的、勇敢的、目的明确的追求。
王小理也不是不认真,也不是不清醒,也不是不勇敢,但是——没有明确的目的。直到与范子庆同床共枕地躺在了一起,王小理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有什么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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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好朋友兼同事郑好小姐,这是我的老同学——大华公司技术部的新任部长范子庆先生。”
在小理郑重其事的介绍下,郑好向范子庆伸出了手。范子庆握了握郑好的手,却像握了一块燃烧的木炭,烫得脸红到了耳朵根。他没想到小理会带别人来,事先想好的话因为紧张全忘到了九霄云外。
郑好表面上与小理说说笑笑,调节着谈话的气氛,实则一刻不停地观察着范子庆。
范子庆看小理的眼神很热烈,像初恋男孩的眼神,曾经沧海的郑好从子庆的眼中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郑好为小理忧虑起来,因为她实在拿不准范子庆的爱究竟会给王小理带来什么。
婚姻是一场赌博,爱情也是一场赌博。郑好看得清清楚楚,范子庆虽然外表文弱羞涩,但对小理是动了真格的,他是不会轻易认输的。
可是,什么是输,什么又是赢呢?
郑好想,自己最终会是输,还是赢呢?
几天前,老孙从美国打来了电话。虽然老孙在美国还要与外商谈判,很是忙碌,但也不至于忙得连与小文好好谈谈的时间也没有啊!
当郑好问起这个问题时,老孙只是笑着说:“小宝贝儿,别着急,我会处理好的。”
“亲爱的,”郑好沉静地说,“不要过多地考虑我,也许我注定只是你的过客,如果你和小文姐能够继续做夫妻,我会退出。”
虽然郑好说的这些话是肺腑之言,但也不排除她有试探老孙的成分。
老孙沉吟了一会儿,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再说吧。”
“什么叫再说?”郑好问。
老孙的语气立刻多了烦乱:“根据她现在的情况,估计她会接受不了我提出离婚的要求,‘再说’就是再给我一段时间。”
“你们一起——睡了吗?”郑好问,她知道自己问得很多余,她也知道孙飒儒的心已经永远地离开她了。
“小东西,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怕你嘴馋憋坏了嘛。”郑好笑着,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和谁也没有和你好。”老孙小声说。
“那就是说,你们……?”郑好用纸巾按住自己的眼睛。
“说点儿别的吧,好不好?”
“不!我偏要知道。”郑好任性地说。
“做了怎么样,不做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郑好颤抖着说,“亲爱的,我说了我只是个过客,只要你幸福,我永远尊重你的选择。”
“我要是真的选择了小文,你会怎么样?”几年以前,郑好就为她和老孙的感情故事奠定了基调。在老孙的眼里,郑好永远有能力走出痛苦,重寻快乐。所以,他与郑好的交流就很是直截了当,他认为郑好天性乐观,观念前卫,可以接受一切。
“不会怎么样。”郑好又抽出一块纸巾按在鼻子上。
老孙沉默。
“你和小文一起回来吗?要不要我替你把东西收拾好,以便你随时搬出去?”郑好问。
“先不着急,等我们回来了,再搬也不迟。”老孙感激地说。
郑好听见自己的心像一串爆竹一样噼噼啪啪地碎裂了。
放下电话,郑好把一摞纸巾都盖在脸上,直到它们被泪水浸得冰凉,裹得她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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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在放下电话的那一刻,郑好果断地做了辞职的决定,她要远离曾经的一切,远离与老孙曾经的那些水乳交融的缠绵和相守一生的幻想,她要让老孙毫无后顾之忧地与他的爱妻白头偕老……
而范子庆能像她一样能进能退能屈能伸吗?
郑好注视着这个大男孩,他的面颊像女人一样泛着红晕,他的双唇变得枯涩干燥,他拿叉子的手在微微地发抖……和心爱的人离得这么近,能不激动吗!郑好深深地理解范子庆,同病相怜,郑好的眼睛红了。
爱情是激情的前奏。郑好相信,眼前的范子庆一定能够给小理革文所不能给予她的所有的爱情和激情。
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不能拥有丈夫的性爱,小理是可怜的。
但是,以缺补缺,缺更缺。
旁观者清,因为“清”而沉重。郑好突然烦躁起来,她感到疲倦,然后又有些眩晕,她再一次为自己、为小理,甚至为范子庆感到悲哀。
生而为人,真他妈的麻烦!
“咱们喝点啤酒好不好?”郑好提议。
老孙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郑好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微醉着入眠,她正在养成用酒精来消解烦闷的习惯。
郑好先给子庆的杯子斟上一杯,然后再分别给小理和自己的杯子斟满酒液。
“来,为我们的相识干一杯!”郑好豪爽地说。
小理陌生地看着郑好,她突然意识到郑好是这样的反常,莫非她这几天又遭遇了什么变故?难道她真的要辞职?小理内疚起来,她发现这些日子自己对郑好的关心太少了。
那么,这些天自己都在关心些什么呢?
难道是范子庆吗?
每个人都由很多层面组成,就像颜色一样;几种不同的色彩涂抹在一起,又会形成一种新的颜色。
在面对着范子庆的时候,小理惊讶地发现了自己的一个新的层面。单看贤淑女子王小理的外表,任何人都看不到这个层面。连王小理自己也是刚刚发觉。这个层面就是——一个三十岁的为人妻为人母的女子对异性的兴趣和“性趣”。
当事者王小理识破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而清醒的当事者比迷惑的当事者要沉重得多。于是,小理也突然地烦躁起来,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范子庆只经历过一个女人,他对女人的心思也搞不太懂。现在,他被两个女子的豪爽弄晕了头,他犹犹豫豫地晃着杯中酒,犹犹豫豫地喝了下去。
就这样,王小理、郑好和范子庆三个人各自怀揣着五味俱全的心事共进了一顿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午餐。
回到办公室,郑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直直地看着小理。
“为什么这样看我?”小理问。
“看你酒足饭饱之后好看的脸色。”郑好笑着说。
小理坐在郑好的身边,两个人头挨着头,谁也不说话。
“范子庆是个老实孩子,你可别害了人家。”郑好说。
“我怎么害人家了?”小理反问。
“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要血口喷人啊!”
“小理,我对你从来都是以诚相待,有话直说。范子庆对你的感情决不简单,他是个未婚的男人,未婚的男人跟已婚的男人不一样。他要是铁了心地追随你,你怎么办?你目前的处境不允许你接受一个男人毫无顾忌的爱。”
“不要耸人听闻,好不好?”
“我的话放在这儿,范子庆会再找你的。在他找你之前,你要把问题的后果想清楚。”
小理冲郑好皱皱鼻子,做了个鬼脸,起身去整理办公桌上厚厚的稿件。
郑好被小理不以为然的调皮样子逗笑了,她有些深情地凝视着小理的背影,又一次在心里说:王小理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人,这个可爱的女人又是多么需要一个男人来欣赏来爱护啊!
郑好不禁问自己,如果王小理也像她一样从小生长在一个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家庭,如果王小理也是在十四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男人,她是不是也会和自己一模一样呢?
如今,王小理有了婚姻,却享受不到爱的激情;而她自己呢,拥有了爱的激情,却注定躲不掉漂泊。
她和王小理,竟然以不同的形式演绎着同一出悲剧!
郑好的眼泪在眼圈里转着,她忍不住起身搂住了小理。
郑好的泪水让正在认真改稿子的小理大惊失色,“怎么了,怎么了?”
郑好抹着眼泪,嘲笑自己似的说:“没怎么,来大姨妈之前情绪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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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理面对面地坐着,范子庆除了胡思乱想,根本就没吃下什么东西。不一会儿,他的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范子庆在路边买了一瓶酸牛奶,边走边喝。走出好远,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叫出租车。
往日点点滴滴的陈旧回忆,今朝丝丝缕缕的新鲜体验,王小理的一颦一笑占据着范子庆的脑海。
男女之间感情的发展脉络大抵相同。
目送着王小理和郑好逐渐走远的范子庆真的如郑好所说,转身就开始盘算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作为下一次与小理相聚的理由。
小理过得不开心,范子庆简直有些为自己的正确判断沾沾自喜了。
三个人在探讨婚姻家庭问题的时候,小理端着酒杯对他和郑好说了这么一句:“好羡慕你们呀,天马行空,无牵无挂。”
酒精最能映射出人的心事。虽然小理喝得不多,但她举杯的手、举杯的神情都别有意味,范子庆看得出,这个清秀柔弱的女人正在被某些杂乱沉重的负担压迫着。
“各有利弊,不结婚的人也有不结婚的烦恼。”他对小理说。
“不结婚的人就像一只小猪,吃饱就睡;结了婚的人就像猪妈妈,除了忙活自己,还要照顾小猪。当然了,人比猪还要辛苦啦!”小理说的是玩笑,语气却是悲怆的。
“如果让你重新选择,你还会选择婚姻吗?”子庆趁热打铁地问。
可是,小理的回答却被郑好及时地打断了。
范子庆回顾着三个人共进午餐时的每一个细节,他发现郑好对小理而言绝对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她仿佛是一条无形的线,牵着小理的思维,而小理对这根线的牵引也心领神会。
“我们都是平凡的女人,我们必须选择婚姻。”郑好不仅抢着替小理回答了子庆的提问,还用明了一切的口气对子庆说,“而且,你不知道,小理和她的老公啊——那可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可幸福呢!”
郑好说完,看向小理,出乎子庆的预料,小理竟未置可否地笑了。
一个女人向一个爱慕她的男人抱怨自己的婚姻,就等于告诉了这个男人打开自己的密码。郑好不愿意小理做出这种蠢事,所以她及时地打断了小理。
范子庆敢肯定小理的笑是违心的。
那一次送她们娘俩回家,在分手的时候,他握住了小理的双手。小理边叹气边把冰凉的手缓缓抽出,之后静默着看了一会儿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之后,范子庆又与小理通过好几次电话,每一次小理的语调中都没有纯粹的轻松和快乐。
范子庆不仅暗自嘲笑起郑好来,笑她多管闲事。不过,他更感激郑好,郑好煞费苦心地遮盖着真实的王小理,却欲盖弥彰,让他更加证实了他对王小理生活状态的猜想和推测。
初生牛犊不怕虎,范子庆不在乎郑好会对小理说些什么,也不在乎将会遇到什么阻力,他一心只想着要尽快把深藏多年的爱情奉献出来。他相信,王小理一定能够接受他。
小理的叹息就是一个信号,就像海上遇难的轮渡发出的SOS。
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寻找借口呢?
范子庆没有回公司,而是让司机直奔自己的住处。
在与王小理分手的一个小时以后,范子庆再次拨响了小理办公室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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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王小理,在接到范子庆的邀请时,你会怎么办?
如果你是王小理,在面对一个新鲜奇妙的诱惑时,你会怎么办?
王小理答应了范子庆,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和范子庆分手的时候,小理看到了他眼中的眷恋,她预感子庆一定会打电话来,所以,当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她的手先于郑好和唐姐的手迅速地拿起了电话。
她脸都没红地对毛主任撒了谎,说家里有点儿急事,必须立刻回家。
但是,小理不想欺骗郑好,她也知道她根本骗不了郑好。
在小理对子庆说着不明不白的暗语时,郑好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小理。
郑好送小理出门,拍了拍小理的脸蛋,说:“王小理同志,首先,请你对别人负责任;其次,请你对自己负责任。”
小理盯了郑好两秒钟,头也不回地走了。她顾不了太多了,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向范子庆的方向进发。
出租车里正播放着一首节奏强劲的流行歌曲,小理的心咚咚地跳,像是为那个一夜窜红的男歌星的叫喊打着节拍。
初春的阳光很耀眼,车窗外的人们在阳光的抚慰下,也多了几分生机和活力。但是,此时此刻,王小理对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感受的能力,世界已经不存在,她所能感知的就是自己的心跳。在心跳的间歇,她不时地问自己的良心:“你帮我看看,后视镜里那个红着脸、含着泪的女人是谁?”
良心说:“是你自己啊——正在做着不要脸的事情!”
小理说:“请原谅我!”
良心说:“我也弄不清你是对是错!”
小理说:“我很寂寞!”
良心说:“难道是寂寞惹的祸?!”
小理流下了热泪,说:“我感觉不到我自己,请你不要丢弃我!”
良心说:“在众人面前,你比谁都纯真,比谁都贤淑,可我知道你比谁都龌龊!”
小理说:“为什么我刚刚学会承受苦难,便马上堕落?我究竟是在顺应自己,还是在违背自己?”
良心说:“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还好意思来问我!”
快抵达子庆的居所时,小理对良心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一个幽灵,一个正在做梦的幽灵。良心啊,请允许身心交瘁的王小理做一个长长的美梦吧!”
远远的,小理看到了正在向她招手的范子庆。因为长时间的紧张,他脸上的微笑已经僵死。小理没有与他对视,而是侧过头看向别处。同时,小理突然生出强烈的拔腿而逃的念头。
她发现当她真的面对范子庆的时候,她却无法进入梦境,反倒像是突然被什么从梦境中惊醒了。
范子庆好单薄呀,单薄得像一个孩子。
他本来就是个孩子,他连指甲都不按时修剪,他还没有结婚,他对小理笑着,嘴角咧得那么大,几乎露出了所有的牙齿,傻乎乎的,一点儿都不迷人。
小理感觉自己的灵魂正一层一层地逃离着她,可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却一步一步地向着范子庆的方向走去。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喜欢,也没有反感。就像一个干渴的人走向茶水摊,心里有着渴望,但是这种渴望没什么感情色彩,如果非要追究的话,只能说是出于本能。
本能是一株粗壮的树干,所有的枝枝蔓蔓都是依附在这株树干上的,人在出于本能的情况下所做出的事情就无法被定性为是对还是错。
人们越是顺应自己的本能,就越是会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形形色色的本能像魔鬼一样煽惑着形形色色的人,有良知的人们与本能的搏斗就像是小孩子都要经历的生长痛,痛过了,就长大了,就成熟了,就理智了,就有序了。
在和丈夫没有了夫妻生活的这些时日,王小理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本能的需求,并且期待着自己能够尽早地习惯于没有本能的生活,以求平静和安宁。
可是,在王小理走向范子庆的时候,她的身体立刻忘记了她的灵魂对平静和安宁的冀盼。
此刻的王小理变成了炉火上的一壶水,温度迅速上升,不沸腾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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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理和范子庆就像两个演戏的人,尽管事先没有排练,却都步调一致地做出心怀坦荡的样子。
他们并肩走进赫赫有名的大华公司的独身公寓,没话找话地热烈交谈着,自然亲切得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姐弟。
在范子庆把钥匙插进房门锁眼的时候,他们还在自然地说笑着,以躲避几个保安老鹰一样探询的目光。
当子庆轻轻地把房门带上之后,两个人却立刻沉默了。
范子庆靠在门板上,王小理背对着范子庆站在窗前。
小理回头看了看子庆,又把头扭回去。小理对自己说:“现在回头还不晚。”
小的时候,小理经常坐父亲的自行车。每次上车之前,王爱军都要叮嘱女儿,千万别让脚碰到车轮。“为什么?”小理问。父亲说:“脚脖子会受伤。”
从此之后,每一次坐在车上,小理都有把脚伸进车轮的冲动。
终于有一次,小理下了决心,她毫不犹豫地把右脚伸进了车轮。结果——小理那大大的厚棉鞋卡在了辐条中,车子停止了前进,翻倒在路上。父亲把摔在地上的小理扶起来,气急败坏地打了她一巴掌,责怪道:“你明知这样有危险,怎么还把脚往车轮里放!”
可是,小理不但没吓着,还在心里笑呢!因为她终于知道了脚放在转动着的车轮里会产生什么后果。
“现在回头还不晚,但是,现在回头我就会体验不到留下来的后果。”
小理转过身,翘起嘴角,看着范子庆。
“让我来有什么事?”小理问,她狂跳了好久的心已经精疲力竭,她的心区开始隐隐作痛。
范子庆狂跳了好久的心也已经精疲力竭,他因此失去了言语的力气。
小理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
“小理,你是不是不开心?”范子庆鼓起勇气。
“你说呢?”小理抬起头。
“你过来,离我近一些。”子庆说。
“你过来,离我近一些。”小理说完,飞快地又把身体转过去。
范子庆从后面抱住小理,他把鼻子深深地埋在小理的发丛中。他尽情地嗅着,小理的发香依旧,小理的发香立刻激起了他的情欲。他的脸红了,浑身发抖,两只胳膊像章鱼的爪子一样牢牢地吸附在小理纤细袅娜的腰身上。
有那么片刻,小理毫无反应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她再一次对自己说:“现在回头还不晚。”
但是,她没有回头。范子庆坚硬起来的部分抵触着她的臀部,她的身体立刻同范子庆一样鼓胀了欲望,她不能回头,她只能转过头迎接范子庆的一切。
王小理和范子庆,脑门顶着脑门,却矇?着双眼,他们都需要一个瞬间来适应彼此如此近距离的面对。
年轻而炽热的范子庆顷刻就消除了王小理三十年的生命中积攒起来的所有的理智的禁忌,被范子庆点燃的王小理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只好任范子庆的双手开始剥蚀她的一切。
王小理在此刻一分为二。
原来的王小理目瞪口呆惊讶不已地看着现在的王小理——天啊,她怎么会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
原来的王小理像寒冬里的沙漠,冷漠而干燥。
现在的王小理变成了飞流直下的千尺瀑布,她喧腾着,奔涌着,要义无返顾地冲破一切阻碍,痛痛快快地跌进无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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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理,我爱你。”范子庆认真地说。
“对不起,我不能说我也爱你。”小理也认真地说。
范子庆的脏指甲横在小理的眼前,就像一条脏兮兮的带血的绷带缠住了她的嘴,让她永远也涌不出爱的情愫,永远也说不出“我爱你”。
“我知道。”子庆说,沮丧地把头转到一边。
“你知道什么?”小理问。
“你是那么高贵,谁能配得上你呀。”子庆说,酸溜溜的。
“我高贵?你怎么会认为我高贵?”
“因为我爱你,我崇拜你。”范子庆搓着小理的面颊。
在所爱的人面前,会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范子庆拥抱着王小理,他宁愿化成一粒尘埃飘落在她的脚下。
男人有男人的野心,女人有女人的虚荣。王小理被范子庆打动了,范子庆让她体会到了作为女人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与优越感。
子庆对小理就像郑好对待老孙,子庆眼含热望的样子就像郑好眼含热望地看着老孙。
当小理把子庆比作郑好的时候,她的心突然痛了起来。
小理挣脱了子庆的怀抱,她想起郑好的话;此刻,惟独这句话才能让她清醒起来——她得对范子庆负责任。
“怎么了?”子庆疑惑地看着小理。
“对不起,范子庆,让我再好好想想。”小理拎起自己的挎包。
“你要走?”
“对不起。”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子庆晃着小理的肩膀。
小理看着范子庆的脸,可怕的陌生。小理刚刚被这张脸上的眼睛凝视过,被这张脸上的鼻子嗅过,被这张脸上的嘴巴亲吻过。小理沉醉于被凝视被亲吻的感觉,却忽视了这张脸——这张脸上的眼睛是那么无神,鼻子是那么短小,嘴巴中发出的声音是那么尖细,像带着童音——它们根本不符合王小理对成熟男人的想像。
子庆的嘴唇又凑过来,小理躲开了。
男人的欲望找不到出口,是最难受的一件事情。小理把燃烧着的范子庆一下子放进了冰水中,子庆懊恼无助地看着小理。
“为什么要走?”子庆问,颤悠悠的。
“因为我不爱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范子庆双手拍着床沿,忿忿的。
欲望。
欲望两个字从小理的心向上游走,快到小理嘴边的时候被小理咽了下去。
“对不起,我得去幼儿园接陶陶了。”小理说,但是她的腿并没有配合她口中发出的指令。而在此刻,她的腿恰恰代表了她的心,她希望范子庆会拽住她的腿,让她寸步难行。
因为,她还没体验到脚放在转动的轮子中会有什么后果——小理想尝尝后果,这个后果是她的丈夫所不能给予她的。
欲望。
的确,小理发现蓬勃着自己的只有欲望。
小理想像着原来的自己扇了现在的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她再一次听到她的良心一字一板地说:“你——真——不——要——脸。”
小理拉开了房间的门,同时回头看向范子庆。范子庆呆呆地看着她,颤抖着声音问:“不能不走吗?”
小理看清了范子庆的脸,那一刻,那张脸因为没有得到及时释放的情欲而有些扭曲。
那样的一张脸——绝对不是王小理喜欢和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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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理并没有立刻走出独身公寓的大门。她站在楼梯的缓步台上,向窗外望。窗外正刮着凶猛的春风,春风从窗缝挤进来,呜呜地怪叫,像鬼魂的哭泣;长着傻大个子的杨树被刮得披头散发,东倒西歪,像一个因为丧偶而寻死觅活的老妇人。
从这个缓步台走下去,就可以回到过去;从这个缓步台折回去,就可以迈入未知的将来。
将来会怎样?
无论怎样,王小理都需要——王小理需要将来。
王小理不想走下去,她宁愿站在这里看那棵东倒西歪的杨树;但是,王小理也难以说服自己折回去,她比范子庆大四岁,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欺负这个纯真的孩子。
“铃铃铃铃……”小理的手机响了。
小理没有理会手机,而是面对着老杨树的疯狂摇摆,镇静地跟自己打起了赌。
会是谁?
郑好?郑好这个时间正在会议室开会。
革文?革文很少在工作时间与自己联系。
父亲?父亲远在南方。
难道是牛老师?不会吧,陶陶这几天健康极了。
范子庆?会是他吗?他是从哪里得到她的手机号码的?
“嘀嘀嘀嘀……”是信息提示音。
小理掏出手机,按下键子的时候问自己:“如果是范子庆,我该怎么办?”
“快回来!”
“我要你!”
这六个字像火种一样让刚刚平息下来的王小理又一次燃烧起来,火焰吞噬了她的身体,刚才还在游移的她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跑,跑到范子庆那里去,只有他才能熄灭这火焰,只有他才能帮助我完好无损地保住我自己。
王小理飞快地迈上了通往范子庆房间的楼梯,飞快地来到范子庆的门前,与飞快地打开房门准备出去寻找王小理的范子庆撞了个满怀。
范子庆如火如荼的爱,销铄了王小理三十年生命中背负的所有沉重,让小理排除了种种顾虑,放下了所有的矜持,最后——只剩下了本能。
食色,性也。人可以忍受衣不蔽体,但不能忍受食不果腹;人可以努力压制各种欲望,但难以忍受性欲的压抑。对着美餐大快朵颐,和亲爱的人肌肤相亲,人在本能被满足的时候,才是最满足的时候。
范子庆痉挛着跪在小理的身边,像欣赏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虔诚地凝视着小理的身体,先是颤抖着声音赞美,然后就是一刻不停地爱抚。
他并不急,在刚才王小理离去的那会儿,他已经在洗手间快速地为自己积攒了许久的欲望做了释放。他怕自己在与爱人第一次交媾的时候,由于过度的兴奋与紧张而早早地倾泻,令爱人因得不到满足而失望。
王小理被范子庆的爱抚融化了,她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身体带给她的欲仙欲死的渴望。
欲仙欲死,这不正是郑好所说的“最高境界”吗?小理好像到达了终点似的呻吟了一声,她不再溜号,她要尽情地体验,她要得到女人应该拥有的所有关于性的美好体验。
被爱的感觉啊,像一场暴雨一样将干涸了三十年的王小理淋了个透湿。
为了王小理,范子庆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小理更多的是对范子庆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的力量感到诧异。
范子庆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小理的脸上,他战栗着,恐惧着,他要时刻看着爱人的脸庞,生怕自己会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小理知道,范子庆在为她尽心尽力,也在为他对她的这份爱尽心尽力。
在范子庆灵魂飞升的一刹那,他那火辣辣的肉身为爱情添加了一条新的注解——爱一个女人,就是在和她做爱的时候为她尽心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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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理突然感觉胸前凉丝丝的,她扳起范子庆紧贴在她胸口的头。范子庆的眼睛红红的,脸湿湿的。
“怎么了?”小理不解地问。男人的眼泪比女人的眼泪要罕见得多,小理被子庆的泪水吓着了。
子庆继续把头伏在小理的胸前,继续流着泪,他喃喃地说:“我玷污了你,小理,你那么高贵,可是我玷污了你。”
小理起身找手绢,子庆按住了小理。
“从没想过能拥有你,如果不是仁慈的主安排我们相遇,我永远也没有勇气……太幸福了,和我梦中的爱人融合在一起……太幸福了……”
子庆的爱情由来已久,小理的感情刚刚开始。子庆的表白让小理感到唐突,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么唐突,小理不知该如何接续子庆的话,甚至在子庆情不自禁地絮语的时候,小理的思绪却开小差了。
躺在范子庆身体下面的王小理盯着房间的棚顶,她的脑海像这棚顶一样,白花花的一片,空荡荡的,寻不到依托。
“我爱你,离不开你……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女人,不要走,永远不要离开我……”范子庆仍在呢喃细语。
永远不要离开?
子庆的话提醒了王小理,她抬起手腕,天啊!已经快到五点了。
“我得赶快去接陶陶了!”小理推开子庆,一下子急出了汗。
“不,不让你走。”子庆抱住小理。
范子庆?难道这就是范子庆吗?
小理摸着子庆的脸,像母亲哄一个任性的孩子。
范子庆抱着小理,的确像抱着自己的母亲——因为范子庆没这样抱过母亲,甚至也没这样抱过女人。
王小理就是他的母亲,就是他的女人。
“不让你走,我还想要你!”范子庆急切地说。
“我还想要你”——一个男人要我,要继续和我做,做我渴望了许久的爱!小理仰着头,闭上了眼,她觉得自己刚刚复原的身体呼地又燃烧起来了。
“求你,求你,求你!”范子庆乞求着小理,又一次开始了动作——那个动作是杨革文从来也没有做过的。
那里竟然也可以被男人亲吻。
小理的耳边是时钟的滴答声,她焦急万分。但是疯狂的范子庆疯狂地持续着那个动作,那个动作像电击一样穿透了王小理,让她浑身绵软,无能为力。
有的时候,能够让女人情潮翻涌的也不过就是男人吐出的一个字一句话,男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王小理彻底地被范子庆俘虏了。
在被俘虏的同时,她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女皇,任平民一样的范子庆五体投地地朝拜。在性欲一浪一浪不断高涨的间歇,小理终于知晓了自己时常魂不守舍的根本原因——她需要被朝拜,被耕耘,被占领,可是她的丈夫竟一直让她卑微着,荒芜着,空落着……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又一次躺倒在范子庆床上的王小理却在天地间一片模糊的时刻真切地看清了自己,她的本意竟然是不想走的!
她还没有看到后果呢,这个后果就是她无法说出口的——做爱的极致。她相信只要她留下来,范子庆就会把她带到极致——在她五年的婚姻生活里从未获得过的极致。
她想到了郑好——对极致推崇到了极点的郑好。小理在此时想起郑好,就像遇到麻烦的孩子首先想到了警察叔叔。
“郑好,帮我把陶陶先接到你那儿!”小理拨通了郑好的手机。
“小理,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但不是现在。”郑好说。
“求你!”小理说。
“你快活吗?”郑好问,她相信小理明白她的话。
“如果我留下来,我想我会的。”小理说。
郑好沉默,然后说:“你放心好了,陶陶跟我没问题。但是,小理——唉!”
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
就在小理与郑好通话的几分钟内,范子庆的吻像柔软的风一样拂过了小理的身体。
抗拒范子庆并不难,难以抗拒的是他的吻——从这一天开始,范子庆的吻就像鬼魂一样紧紧地附在了王小理的身体上,让她难忘,让她回想,也让她像一个目击了真相的证人一样陷入了想逃的恐惧。
在王小理即将丧失理智,即将被范子庆吞噬的那一刻,她发狠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王小理——你已经死了!”
而事实上,王小理没有死,而是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新生。范子庆彻底地激活了她的肉体,引爆了她潜伏已久的生命力。
王小理情愿变作一簇烈火,烧遍欲望的荒野,为自己的新生命积存下无尽的养分。
83
“小理,你真好,谢谢你……”
“该我谢你才是,累坏了吧……”
当夜色悄悄地覆盖了这座城市的时候,王小理和范子庆怀着疲惫的快乐互相说着感激的话。
王小理的一切都让范子庆爱不释手,爱不释口,他的爱抚让一贯自持的王小理欲罢不能。
尽管王小理暂时没有获得性爱的极致,但是她终于获知了男人的真相——范子庆为王小理拿掉了蒙蔽她双眼的那片树叶,让她看到了广袤无垠郁郁葱葱的森林。对于王小理来说,这比极致要重要得多。
而对于范子庆来说,王小理则让他看到了森林以外的整个世界,他酣畅淋漓地领略了女性的温柔与母性的圣洁。
一个从小失去母亲又被姐姐们拉扯大的男孩子,对女人理所当然地存有不同于其他男人的理解与需求。范子庆依恋女人,却因找不到值得依恋的女人而一度心灰意冷。他受不了小女生矫揉造作的嗲声嗲气,又不喜欢年长女子的老练世故;他憧憬着一个能给他安全感同时又能被他征服的,有着母亲式的体贴、姐姐式的柔情、妹妹式的娇俏、妻子式的顺从的——恋人。
如今,范子庆关于女人的种种想像都被王小理变成了现实,甚至他还可以钻进王小理的怀抱,在她体香的缭绕中走回童年。如郑好所说——王小理支撑了范子庆。
比起王小理,范子庆曾经的小女友冰糖简直就是个不通人气的外星人。
冰糖其实叫申冰冰,朋友们说她又甜又冷,所以叫她冰糖。冰糖冰雪聪明却非常厌学,高中毕业后就背井离乡来到北京做了“京漂”,辞职搬家是她的家常便饭。冰糖二十一岁的时候,在一次同乡会上与范子庆相识。
子庆的朋友红桃A心血来潮介绍她和子庆相识,一是因为子庆在北京市中心租有一个单间,冰糖可以不再为房租发愁;二是因为冰糖泼辣大胆,可以让她熏染熏染规规矩矩的范子庆。
朋友们像心理医生那样七嘴八舌地对子庆说:“你太嫩,目前来看还承受不了爱情,让冰糖给你解解闷,上上课,让你了解了解女人,说不定她还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冰糖心甘情愿地做起了砖头,她不在乎子庆怎样看她。她带着三个大得吓人的旅行箱,兴高采烈热火朝天地搬进了子庆那仅有十平方米的小屋。冰糖很能干,一进屋就成了一家之主,仅用两个小时就把小屋打扮得生机勃勃。
她对范子庆很坦白,她摇头晃脑却又很认真地说:“范子庆,你是好人。请放心,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我只是和你搭伙过日子,用我的劳动成果抵房租。如果你喜欢我,我可以兼任你的情人;如果你讨厌我,我可以只做保姆,绝对不会碰你,OK?”
范子庆的一张大红脸让冰糖笑弯了腰,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笑边说:“大家说你很本分,从来没尝过女孩子,也不会泡妞,我现在才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我不是处女,不需要你承担什么责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尝尝女人的滋味。”
冰糖点燃一支秀气的雪茄,滔滔不绝地说:“都什么年代了,有几个年轻人像你这样想不开呀!大家都是为你好,给你找个伴儿陪你,让你过上正常男人的日子,不比你整天在网上游荡有益健康?!”
冰糖说完,就搂住了蒙头转向的范子庆,子庆躲闪着,脸上的皮肤变成了一张红纸。冰糖哈哈大笑,亲着子庆的脸说:“啊,你好可爱哟!我好爱你呀!”
子庆推冰糖,冰糖却搂得越发紧了。突然,冰糖像是休克了一样瘫软在子庆的怀里,她拿起子庆的一只手,引导他把中指插入自己的身体中。然后,轻飘飘地说:“你就真的忍心不理我?”
子庆看了看包裹着自己手指的那层亮晶晶的液体,呆住了。
冰糖立刻恢复了体力,她使劲咬着子庆的手指,狠狠地说:“我就不信你会真的不能拜我为师,我不信你就真的想放过我!”
范子庆就那样红着一张脸,借着夜色壮胆,稀里糊涂地成了冰糖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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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糖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她初到北京打工所在单位的部门经理,冰糖被他风度翩翩的高级白领气质所倾倒,虔诚地为他献上了女人的第一次。冰糖明白,女人一个人闯荡是不现实的,她需要男人的保护,而与男人相处,就不可能不发生任何关系。她不后悔献出了自己,她把这看做是人生的一个必要的环节,就像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能和自己钟爱的人共度第一次,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部门经理有妻室,部门经理也很风流,当冰糖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没有了往日的热度的时候,就决定离开他,但是冰糖向他提出了离开的条件——为她找一份更好的工作。
冰糖的第二个男友是酒吧的歌手,歌手很酷,特立独行,白天睡觉,晚上演出。冰糖为了能随时满足他的需要,二话没说就辞了职,全天候地守在他的身边。冰糖很美,很招人喜欢,为歌手挣足了面子。后来,歌手偶然认识了一个专门为大腕们包装的经纪人,就离开了冰糖,随经纪人走穴去了。
冰糖的第三个男友是个大学生,地道的北京人。小伙子是学生会的干部,英俊潇洒,经常和伙伴们光顾冰糖打工的茶楼,对冰糖一见生情。他的父母出国公干去了,他让冰糖住在自己的家里。一年以后,男孩的父母回国了,冰糖就搬出了那套豪华的联体别墅。
范子庆是冰糖的第四任男友。
子庆没有部门经理的油滑,没有歌手的怪异,也没有大学生的活力,子庆有的只是单纯。子庆像冰糖手中的玩偶,乖乖地被她牵引着,呵护着,把玩着。
冰糖像雕塑师一样打造了范子庆,让范子庆从此走进了男人的队伍。
在朋友们欢送范子庆到大华公司就职的派对上,冰糖站在椅子上大声宣布:“诸位安静了,我现在正式宣布,小男生范子庆已经顺利从冰糖学校毕业。该生头脑聪明,悟性极高,一点就透,成绩优异。他的离去是冰糖的一大损失,令冰糖扼腕痛惜,依依不舍……”
那天晚上,冰糖醉得一塌糊涂,搂着范子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后半夜,她醒酒了,捏着子庆的鼻子,把熟睡的子庆弄醒。她流着泪笑嘻嘻地说:“让我再教你一次吧!”
那一次,冰糖像一台插上了电源的吸尘器一样,把范子庆抽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说心里话,拥有美貌的冰糖真的很性感,但她仅仅以她的性感唤醒了子庆的男人意识;而王小理就像一块多棱的水晶,从哪个角度看都熠熠发光,时时照亮范子庆迷茫空虚着的心情。
子庆说:“小理,你是最完美的女人。”
小理说:“你并不能够把我和所有的女人一一比较,怎么能说我是最完美的呢?”
子庆说:“在我的心中,你是最好的。”
小理有些凄然地想,成为范子庆心中的好女人究竟会有多大价值呢?如果杨革文能像范子庆一样明确地对她表示满意,也许她还会心潮澎湃一阵子。
可是,为什么革文就不能忘情地对她说一句你是最好的呢?
小理是爱革文的,谁也不能取代革文在她心中的地位。但是,对革文的爱可以左右小理的思想,却左右不了她的行为。
很多夫妻很相爱,很多夫妻也都在各自做着与爱无关,甚至违背了爱的事情。当你把感受的触角伸向人群的时候,你会发现人人都有一段感情的经历——有些人的经历一辈子也不能对别人说,只能作为殉葬品被带进坟墓。
小理忽然觉得她的想法对范子庆来说太不公平,为什么要忽视子庆的赞赏呢?她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子庆的脸,这张脸是那么简单而纯净,难道过于简单和纯净也会成为男人的过错?
小理想追究一下是什么驱使自己如此地违背妇道又毫无愧意,但是没等她想出答案,范子庆就又像一只轻盈的小豹子一样第四次闯进了她的身体。
第四次——也许这正是答案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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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开始主持计财处工作的杨革文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他必须要努力工作,他爱妻子爱孩子的惟一方式就是努力工作。
只有小人之心才会度君子之腹,革文从来不无缘无故地怀疑别人猜测别人。他没有对小理的彻夜不归产生任何疑问,甚至对小理的解释都心不在焉。
爱的确有不同的方式,夫妻感情的和谐就是建立在对彼此爱的方式的认可和领会之上。而我们的王小理还没有善解人意到能认可和领会丈夫这种爱的方式的程度。
当郑好问起革文的反应时,小理嗤了一声:“他才不在乎我呢!”
郑好责备小理说:“最毒不过妇人心。”
郑好对革文的印象一直不错,她认为革文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那个晚上她帮助小理把陶陶接到了自己的家之后就后悔了,她觉得对不起革文的不是小理,而是她。
可是,她又怎能拒绝小理呢!
难道她就那么无动于衷地看着比自己亲姐姐还亲的王小理一点一点地干涸下去,枯萎下去吗?
即使范子庆不能滋润王小理一生,但至少可以给王小理片刻的沐浴。即使是片刻,也比一刻没有好得多啊!
况且,即便那一晚的所作所为是对小理的包庇和纵容,那么,今后也许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老孙在电话中已经明确地表示了不想离婚的态度,而且,在小文的扶助下,他还在大洋彼岸拓展了新的业务。
孙飒儒为情而生,但不能为情而死。
多年的经商生活成就了他准确而客观地衡量利弊得失的本领。他爱郑好,但郑好不是他的全部;他也知道郑好爱他——既然郑好可以为爱牺牲一切,又何必在乎一纸婚书呢!
这就是男人的逻辑。
好在作为女人,郑好也有自己的逻辑。
“小理,不要抱怨革文不在乎你;女人不要奢望男人的在乎,而是应该自己在乎自己。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男人是不会爱她的。你比我大好几岁,难道这个道理都不懂吗?”郑好有感而发地说,“你和范子庆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我几乎整夜未眠,辗转反侧想了很多。先是为你高兴,接着为你担心,最后就是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小理,我在想,我们是不是都太看重男女之情了?”
“你认为我是这样吗?”小理反问郑好。
“至少,和革文在性方面的不和谐严重影响了你的情绪。”郑好拉过小理的手,“小理,我知道那种滋味很苦——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们对命运交付给我们的煎熬和磨难是无能为力的,我们苦心期待的到最后不过都化为泡影而已。”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问自己——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了吗?永远得不到身为女人的乐趣吗?一追究起这个问题,我的心就空得不得了。”小理说。
“汤药一点儿也没有见效吗?”郑好问。
“没有……而且,早就停药了。革文得的是心病,他在单位太不顺心了。也许时间是惟一的良药,我只有耐心地等待了。”小理拿起一支笔,下意识地在纸上胡乱地写着一个又一个的“时间”。
“小理,我总在想,也许比起很多人我们还算是幸运的。”郑好说,“我拥有过孙飒儒,你有了范子庆。而多少女人一生也没享受过被爱的滋味啊!”
“可是,范子庆的爱又能说明什么呢?”小理笑了,笑里带着自嘲。
“只要是爱,就是值得尊重的,小理,对范子庆你要公平一些。”郑好说。
小理无言。这些日子,革文不能给予她富足的性爱,让革文对她的爱成了无源之水;而范子庆除了疯狂的性爱之外,什么也给不了她,又让她对范子庆的爱情产生了难以抹去的轻视。
他算什么?我又算什么?当她习惯了范子庆喘息着对她的躯体从上到下没完没了地亲吻之后,她的心比躺在革文身边的时候还要空,空得像旱灾横行时燥热而荒芜的天空。
“小理,当你的努力换不来一点点回报的时候,你就应该改变爱的方式。”郑好说,“如何才能达到完全的超然?你想过没有?”
小理期待地看着郑好。
郑好说:“把他看成是他的本身,而不是凭你对他的感情——这是成熟女人的一种智慧,超越了激情和最原始的欲求,而是对彼此性情上的差异完全接受和认可。小理,你得承认,杨革文和你,本质上是不同的——而你,能改变他的本质吗?如果你想把日子过下去,你又改变不了他,那么,你就只能改变你自己。”
郑好从抽屉中拿出两页文稿,递给小理,“小理,我恐怕再也不能随时随地为你分担烦恼了,这是我的辞职报告,你帮我看看。”
小理愣住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难道老孙……小理捧着手中的两页白纸就像捧着两座山,泪水立刻阻挡了她的视线,她根本看不清纸上的字。
“为什么?”她有气无力地问。
“因为我改变不了孙飒儒,改变不了他的决定,而我又很在乎我自己,很爱我自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只能改变自己,改变我的生存方式,甚至改变我生存的空间和地点。”郑好坚定地说。
“你真的要远走高飞?”小理问,带着生怕自己的猜测变为现实的恐惧。
郑好无语。
“走吧,都走吧,只留下我一个人……”小理的双手撑在额头上,不让郑好看见她的眼睛,“辞职之后打算怎么办?”
“去北京强化英语,然后参加留学考试,我对自己的将来很有信心。”郑好答。
“那就是说,我不能像以前一样天天都能看到你了?”小理的泪珠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
“小理,你是我的姐姐,应该坚强一些。”郑好把纸巾递给小理。
“你怎么知道我不坚强?”小理一把甩开郑好,把眼泪抹在掌心上,“和父母商量过了?”
郑好点点头。
“他们怎么说?”小理追问。
“当初与他们抗争的时候,我就承诺过他们绝对不会破坏老孙和小文的婚姻。现在,履行诺言的时候到了,爸妈有心理准备。”
“你真是天下最受宠爱的孩子啊!”小理若有所思地说,“你放心,你不在家,我会经常去看望他们二老。”
“小理,他们是坚强的老人,不需要别人的照顾。我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你。”郑好说,“我总感觉你和范子庆……不是那么回事啊。”
郑好的关心让小理越发难过,但是她实在不知该对郑好说些什么。
说话间,小理的手机嘀嘀作响,打开一看,上面显示着:我爱你,我要你。
“是范子庆吧?”郑好意味深长地说,“姐姐哟,我希望你越活越轻松,而不是越活越沉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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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理,我很想你,为什么不答应我?”
“对不起,子庆,我现有的生活不允许我答应你。”
“见不到你,我特别难受,连觉都睡不着,你相信吗?”
“我相信。但是,子庆,请理解我,我是一个离不开母亲照顾的小孩子的妈妈,我不能丢下我的女儿,轻松自在地去与你约会。”
“那你到底想不想我呢?”
“……”
小理没有立刻回答范子庆,范子庆的问题难住了她。此刻,想念变成了一个无比抽象的概念。
陶陶两岁那年,小理被安排过一次为期两天的短途出差。在离家四十公里的森林公园宾馆,小理几乎彻夜未眠。就是在睡着的片刻里,梦中也都是陶陶,陶陶小脸上的泪痕,陶陶抱着奶瓶的小手,陶陶小嘴中呼出的奶香味……小理的心被强烈的思想与惦念折磨得生疼,什么也没心思做,只想立刻飞到女儿的身旁。
用“一夜不见,如隔三秋”来形容母亲对孩子的想念,一点儿也不为过。也只有这种想念,才是真正的想。
“小理,难道你真的不想我?”子庆又问。
对范子庆的想算不算真正的想呢?
她也想他来着,可是——好像只有下半身在想他,在想他的下半身……
“……”小理只好沉默。
“小理,我不逼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我会想办法让你想我的。我也会想办法既可以让我见到你,又可以不耽误你照顾女儿。”范子庆像是生气了似的,啪地把电话撂下了。
三个小时之后,王小理的手机与午休铃同时响起。
“我在大门口。”是范子庆。
小理走到办公室的窗前,寻找范子庆。子庆正站在学校的大门口向小理这边张望。春风刮得很猛,在他的身边形成一个旋儿,夹杂着秽土和破纸片。子庆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他不时抬起手把头发理顺,又不时捂住脸,躲避着漫天飞扬的尘土。
隔着玻璃窗,隔着熙熙攘攘匆匆赶赴食堂的师生,小理远远地望着范子庆。她忽然发现,第一次去子庆的独身公寓,远远地看见子庆身影的时候所产生的陌生感又一次出现了。不同的是,想拔腿就跑的欲望比那一次要强烈得多。
小理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直到范子庆开始来来回回地踱步,踏乱了她逐渐苍茫的视野,她才意识到范子庆的焦急。
王小理走向范子庆,但是她的眼睛却看着别处。她仍是不能心怀坦荡地与范子庆对视,好像与范子庆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反而把他们拉向了相隔遥远的两极。
是的,她和范子庆,永远隔着千山万壑,从一开始到最终——女人一开始就不爱一个男人,就是到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她仍然是不爱的;即使她动用了全部的理智强迫自己生出爱意,那爱意也不过是一个空壳,一碰即碎。
虽然王小理一开始也没有强烈地爱过杨革文,但是她对他——一个处女对一个男人的探求却是全心全意的,在探求过程中不断滋长的各种情绪代替了爱情,她最终还是被他征服了,他的征服注定了她的屈服。
范子庆神秘地冲小理笑,尽管小理躲闪着他的视线。
范子庆什么也不让小理说,尽管小理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自然的寒暄。
范子庆领着小理走进离小理单位最近的一座居民小区。
范子庆在第二十七号楼第五单元二层的五二一号房门门口停住。
范子庆指着门框上那个蓝底白字的小牌,悄声说:“五——二——一就是我——爱——你!”边说边把一副钥匙塞到小理手中。
“先不要问为什么,把门打开再说。”范子庆笑着看小理,眼睛里有一点点的神秘,一点点的骄傲,一点点的期待和一点点的鼓励。
尽管范子庆的双眼充满着让小理能够层层剖析的含义,但是这些含义合在一起投向小理的时候,小理能够回应给他的只有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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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把小屋照得暖意融融。
子庆把天蓝色的窗帘徐徐拉上,然后转身对着小理笑。子庆一直笑着,从刚才见到小理的那一刻起。
他的嘴巴仍是咧得老大,仍是露着那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笑起来没完没了的,像个傻小子。
“从今天开始,‘我爱你’就是我们的家,你就是女主人。”子庆继续笑着说。
“小理,不要大惊小怪,我爱你,我必须常常见到你。”
“小理,为什么不说话?请相信我,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子庆搂过小理的双肩,用脸颊摩挲小理的长发。
小理又一次如坠梦中。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在这个陌生的小屋中,她又一次感到范子庆是这样陌生。
“小理,相信我的爱。”子庆恳切地说,“如果你过得不开心,这里就是你的避风港。”
“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小理说。
“别骗我了,小理,我相信我的直觉。”子庆说,“也许你会觉得所发生的一切很突然,但我向你发誓,我会永远爱你,给你永远的快乐。”
良师出高徒。与冰糖一起生活了十个月的范子庆在面对自己所爱的人的时候,虽然还是红着脸,但却不再羞于表达,他可以自如地说出心里的感情,甚至可以滔滔不绝。
“来,小理,什么也不要想,跟着我,忘掉所有的烦恼,好吗?”子庆解开小理的衣扣。
小理注视着范子庆的脸,在他的鼻翼两侧,在他的额头上、眼角中粘着许多灰尘的微粒,此刻的范子庆就像放学回家路上的那些泥猴似的小男孩。
王小理想像着子庆为了这间小屋而奔波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情景。她没想到年近三十,还有人为她如斯,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滋味。
范子庆那张幼稚的脸没有激起小理的冲动,但是范子庆的冲动很快激起了小理的冲动。
子庆把小理的真丝围巾解下来,用它蒙上了小理的双眼。“跟着我,忘掉一切,忘掉自己,忘掉我!”子庆说。
这是冰糖给子庆上的第一堂课的开场白,正是它引导着范子庆走进了男人的队伍;现在,子庆把它说给小理,同样也把王小理带入了喧嚣尘世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并且还把她推上了女人独有的性爱的峰巅。
小理的眼前一片黑暗。
这是一片及时的黑暗,不恐怖不沉闷,像一层无边无际的漆黑的纱,隔绝了所有的禁忌和猜疑,也隔绝了范子庆的面容——小理不得不承认,她不愿意看见范子庆的脸。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子庆的每一个动作都攫取了小理的心。这个前世注定此生难逃让人爱也不是烦也不是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的男人啊!
小理先是忘掉了身在何处。她感觉自己被弃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沙漠,赤身裸体地接受着太阳的抚摩。太阳的大手柔软宽厚,让她从头到脚地舒坦。
然后,小理忘掉了范子庆。范子庆的脸已经彻底地和黑暗融为一体,无法辨认;剩下的是他温热有力的躯干和四肢,小理如沉默的羔羊一般心甘情愿地被他蹂躏宰割,痛并快乐着。
然后,小理忘掉了自己。小理轻如鸿毛,正在向深不可测的幽谷飘飞。在影影绰绰的想像中,小理如云如水般千回百转,自由自在。
然后,一切的一切,范子庆、王小理连同整个世界都融进了黑暗之中,和黑暗一样化为虚无。
最后,小理变成了黑色的海洋,在海洋的最远最深处,前浪推着后浪汹涌而来,瞬间就彻底地淹没了毫无防备的王小理。小理强烈地感到了来自身体深处的悸动,以及悸动之后的宁静和轻松——空前的宁静和轻松。
在宁静和轻松中,她感到自己不再悬在天地之间,而是轻轻落在了那片她向往已久的绿草地。
刚刚发生的这一切,使男人范子庆对女人王小理而言具有了别的男人所无法取代的地位。
是的,小理忘不了范子庆,甚至应该永远地感激他——是范子庆千方百计竭尽全力地让她在幸福女人的队伍里拥有了片刻的驻足。
小理睁开眼睛。依旧是黑暗,但是一切都恢复了本来面目,被黑色幕布反衬得格外清晰。
陌生的小屋,陌生的范子庆,而且,还有陌生的自己和刚刚体会过的陌生的感觉。
陌生的感觉——小理流泪了。
那不正是她期待已久的“后果”吗?那不正是男与女共造的爱的极致吗?
小理解开被泪水浸湿的纱巾,这才想起她的身上还伏卧着一个名字叫做范子庆的男人。
汗水淋淋的范子庆正拄着胳膊肘无比深情地望着王小理——他的眼神里有些疑惑,他还不太清楚刚才王小理那几声尖叫意味着什么;他努力地回想着冰糖,冰糖在最后的时刻也叫过,一边叫一边掐着他的胳膊,一边掐着他的胳膊一边喊:“范子庆,我爱死你!”
王小理的尖叫有些 人,像疼痛,像绝望,像一个临死的人对生命最后的叫喊。
王小理忽地把纱巾重新盖在自己的脸上——她不愿意让她的视觉把她重新带回她刚刚还觉得自己已经永远地离开了的世界。
王小理闭上眼睛,像一只冰凉凉的懒洋洋的小蛤蟆,长久地闭着眼睛躺在“五二一”的床上。她是如此地舍不得忘掉一切的感觉。
88
从小屋回到办公室,一共用去八分钟。
小理用红笔把台历上的日期描了又描,又大大地写上了“五二一”三个数字。
人的成长包含着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明里的,是人人皆知的,小到身高体重的增长,大到娶妻生子安家立业……暗里的,就是不为人知的酸甜苦辣人生百味,其中包括爱情、婚姻、家庭等等所有的境遇给人带来的所谓的隐私,人的年龄越大,隐私就越五花八门。
隐私在某种程度上讲,就是遗憾。对小理来说,父母的不和,公婆的琐碎,以及革文的冷淡与无能所带给她的种种烦恼,都是人生的遗憾。
小理最大的遗憾,就是本能的不被满足。
小理想,身为女人,到今天为止,她的人生又少了一个遗憾。在这之前,小理一直以为自己的情爱之路充满了遗憾,而且,从没想过会有人帮她弥补。
小理把今天看成是一个终点。站在终点,小理情不自禁地回首来时路。她又一次发现,七年前,初踏感情之路的她竟是那样匆忙。
就在别的同学忙着打工赚钱,忙着英语考级的时候,小理开始了和杨革文的正式恋爱。
刘凤琴不许小理和革文出去,她甚至放弃了最爱看的电视节目,取而代之的是在另一间屋子中打毛衣。
小理和革文常常会一人搂着一本书,看几眼,说会儿话。
有时,革文会悄悄地说:“咱们出去走走?”小理刚刚动心,刘凤琴却在那间屋里咳嗽起来了。
刘凤琴左右不了王爱军,却毫不费力地统治了女儿。小理对母亲的遵从已经成为她的生活习惯,像每天的吃饭睡觉一样自然。对母亲的决断,小理从未问过为什么。她就像壶中的凉开水,母亲用什么杯子盛,她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什么形状。
可是,爱情是要按常规发展的,革文和小理需要恋人之间的交流。
深秋的一个夜晚,革文悄悄起身把灯和门关了,然后猛地搂过小理。他们都是第一次,都很笨拙,牙齿碰出了声响,舌僵硬地纠缠着。但他们仍耐心地吻着,寻找着最恰当的契合。
突然,门开了,灯亮了。刘凤琴靠在门边,直直地盯住革文。
小理的心里立刻盛满了屈辱和歉疚,屈辱是自己的,歉疚是对革文的。
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每次和革文相吻,母亲的脸就在小理的眼前晃来晃去,她原本湿润发热的身体也随之干燥冷却下来。
革文和小理迅速进入了热恋。这种热恋绝大部分源于彼此对对方的未知,因未知而渴望探寻,又因两人迥然不同的性格而互相吸引。
革文是沉稳的,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小理是急躁而脆弱的,起于青萍,又彩云易散;革文是粗心而单纯的,小理则是敏感而细腻的。革文的粗犷让小理怜爱,小理的体贴让革文感动。
热恋中的男女如两只吃喝不愁的鸟儿,心中升腾的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等进入婚姻状态以后才慢慢发觉,眼下引起纷争的正是当初令双方如醉如痴的。
革文趁父母回老家探亲的机会,把小理领进了他的小天地。空间和时间的允许,助长了两个孩子的贪婪,他们终究没能把持住自己,如当年小理的父母一样,懵懵懂懂地开始了互相给予。
在给革文的房间收拾卫生的时候,小理发现了革文的一条深蓝色的脏内裤。内裤被揉成一团,上面粘着一大块硬硬的白白的像是糨糊一样的东西。
“革文,这是什么?”在专制而保守的母亲身边长大的王小理秉承的最多的就是母亲的单纯,单纯的王小理好奇地叫喊。
革文把小理按倒在床上,直视着她,柔声问:“小傻瓜,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那是革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小理“小傻瓜”,是让到目前为止还停留在小妇人阶段的王小理最怀念的一句情话。
“是想你想的。”革文咬着小理的耳朵小声说,双眼像燃烧着的热流喷涌的大火球。
革文盯着小理,拿起小理的一只手,将小理引导到他雄姿勃发的地方……
小理紧张极了,她的紧张加剧了她的疼痛,而疼痛又让她更加紧张。她使劲咬着下唇,疼得浑身发抖。
革文只好停了下来。与此同时,外面响起一阵紧过一阵的敲门声。“王小理,杨革文,杨革文,王小理!”是刘凤琴的声音,她几天前就对他们盯梢了。
就在小理穿好衣服站起来的一刹那,一股热流从她的身下涌出。
多年以来,人们在提及女人的第一次时,总是把它和贞操联系在一起。事实上,贞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灵的体验。一个女人,如果在圣洁、庄严、幸福、宁静的情境下失去,这种失去其实更是一种获得。
而让小理心痛的是,她不仅没有获得,失去得还那么仓促和尴尬。以至于日后回忆起来,心里总像塞上了棉花。
“第一次”对女人来说很重要,就像一首交响乐的序曲。
在日后成为小理和革文洞房的那间十二点五平方米的小屋中,当年的王小理没有奏响美妙动听的序曲,如今的王小理也没能拥有激动人心的高潮。
王小理啊王小理,什么都没有。
89
在范子庆的带动下,王小理已经成了一个喜欢飙车的冒险家,当油门开到最大的时候,不去想危险不危险,而是越发地抑制不住对风驰电掣的渴望。
范子庆的确给了王小理风驰电掣般的快感。
在家里,在办公室,甚至在由办公室通往小屋的那条不到一里地的街道上,长发披肩窈窈窕窕的王小理娴静雅致,举止得体;可是,不论心情多么犹豫,不论脚步多么沉重,只要一迈进那间叫做“五二一”的小屋,只要范子庆一开始他那无处不及的爱抚,小理就立刻狂野地开足了马力前进了。
风驰电掣的时候,路边的景物也如风如电般急速地隐去了。王小理一边痛快淋漓地宣泄着压抑已久的激情,一边尽情地品尝着暂时摆脱烦恼的美滋美味。
“五二一”中的王小理和“五二一”之外的王小理——那段时日,小理像一个刚刚接了新戏的演员,在戏里与戏外出出入入,竟然迅速地适应了镜头前与镜头后的任意一种生活。
有很多演员一辈子都活在戏中,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在戏里的角色与戏外的角色二者中,哪一个更像他们自己;小理也不知道相夫教子的她与放浪形骸的她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为什么同是一个她,却那么的不同!
算了,管不了许多了!
王小理不想强迫自己追究导致现状的根源,也不想逼迫自己非得展望出事情的结果。
你无法解释为什么生活是这样的,你只能解释你是怎样生活的——小理宁可让思维处于静止,静止在属于她和范子庆共同的时日。
单身汉范子庆可不用像王小理那样麻麻烦烦地出入于戏里和戏外,自以为终于找到了爱情的他将所有的思维都围着王小理超速运转。
他目光凄迷地看着小理的眼睛,像烈日下的旅者手搭凉棚遥望未知的前路。他用与他整体形象极不般配的沧桑语气重复着往日的絮语:“永远别离开我,好吗?永远都需要我,好吗?”
“永远”有多远?
“永远”该用什么去丈量?
小理无言。
范子庆就用头拱着小理的胸,双手揉搓着小理的头发一遍遍地央求:“好不好?好不好?”
光明正大地谈恋爱,彼此怎么依恋都不过分。而子庆对小理的过分依恋,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依恋工作繁忙的母亲。
几天之后,小理就对兜里的手机时不时地产生幻觉,总觉得它在响,而弄响它的就是范子庆。
范子庆用最浅显的方式表达着他最深沉的感情。
子庆就像是一个懂得报恩的乖小孩,小理让他浑身都充满了力量。除了与小理一周两次的约会以外,子庆一度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凭着聪明的头脑,他很快打开了工作局面。由他主持开发的新软件一经上市,就为公司赢得了可观的经济效益,老板因此而对他格外宽容。
子庆快速地积累了资本。资本在这里不单单指物质上的富足,更指子庆在大华公司的地位和资格——他被主管上司获准可以有一个月的时间不必像其他员工那样严格地执行早八晚五的作息时间,而是可以来去自由——来也自由,去也自由。
想念小理的心情也可以更加自由。
而王小理,当然抵挡不住范子庆全天候的等待。
每天,不等午休铃声响起,小理的心就飞到了小屋中——飞到小屋中,而决不是飞到范子庆的心中——王小理不爱范子庆——她爱的是范子庆爱她时能够让她产生的感觉。
范子庆用两台电暖气把房间烘得像恒温的温室,他不允许小理在小屋中穿衣服,哪怕是内衣。他急不可耐,急不可耐又井井有条,井井有条又机智灵活,机智灵活又体贴备至地满足着小理每一点细小的需要。
小理常常是闭着眼,由衷地微笑着,全心全意地享受着,从开始到结束。
范子庆把爱做绝了,王小理彻底地沉醉了。
90
在那个春风咆哮的下午,王小理第一次从“五二一”走出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有勇气抬。阳光很亮,刺到她的心里,照得她见不得人的心事愈加无处躲藏。
一连好多天,小理怀着些微的羞耻些微的悔恨以及其他各种无法名状的情绪,面对着每一个能让她联想起范子庆的人——革文,陶陶,公婆,甚至是和女儿形影不离的范子庆的外甥女李大木……
但是现在,小理的坦然让她自己都感到可怕。
小理之所以坦然,是因为她时时会有这样的想法:虽然范子庆不是一个能撑起整个天空的大男人,但他至少是一个可亲的朋友。
多一个朋友总不是坏事。
几个月之后,当范子庆把那些小理做梦也没想到的伤害接二连三地送给她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王小理和范子庆只能存在一种关系——要么情人,要么陌路。
和范子庆之间朋友式的交流是从这样的对话开始的。
“小理,你发现了吗?我们在一起,总是做得多,说得少,你总是在回避什么。每一次你离开之后,我都感觉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知道,你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但是你的心没有一刻不在游移。
“小理,不要再沉默了,为什么不论我说什么,你都用沉默回答我呢?
“你到底有着怎样的心事?如果你始终以这种方式对待我,我会感到很耻辱。我要你的人,我更要你的心!把心给我,好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小理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袅袅地下了床,缓缓地走到茶几边,兰花般的手指拿起一把锋利的水果刀。然后,转身把刀塞进范子庆的手中。
王小理紧紧抓过范子庆握刀的手,让刀尖逼在自己的双乳之间。
王小理和范子庆像江湖上两个扯不清恩怨是非的痴男怨女一样僵持着。
小理死死地盯着范子庆,操纵着范子庆的手,一点一点地把刀尖移向自己的腹部。
整个世界仿佛都沉默了。
沉默中塞满了王小理如刀的话语:顺着这里割下去,你就会得到我的心。
惊悚的范子庆如被点了穴一样动弹不得,他大睁着双眼,眼神像一只垂死的小马——惶惑,空洞,无辜……
忽然,小理大笑起来,小理的笑像一支无情而凶猛的高压水枪,将多日以来隔绝在她和范子庆之间的那道隐形的墙壁冲撞得土崩瓦解。小理似乎有意笑得很夸张,她想用她孩子般无邪的笑来表示与孩子般纯真的范子庆之间的平等关系。
范子庆立刻收起了小马一样的眼神,真的像个稀里糊涂的傻孩子一样,讨好似的跟着小理笑起来。
范子庆的笑是对王小理崇拜的战栗,是与爱人分享一切激情的渴望。笑过之后,他忽地把小理扑在身下。
范子庆那双纯真的眼睛和从那双眼睛发出的无辜的目光,最终让王小理向他敞开了心灵的大门。在她和范子庆肌肤相亲得天衣无缝的同时,她无法不向这个真诚的孩子全盘托出自己的一切——她的所思所想,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家。
“你想知道什么?”平息了范子庆的狂吻之后,小理平静地问。
“想知道你在‘五二一’之外的一切。”
“你问我答,好吗?”小理说。
子庆沉默了片刻,突然趴在小理的胸前,直视着小理说:“你爱他吗?”
“换个问题。”小理扭过头去。
“你爱他,为什么还要和我做爱?”
“换个问题。”小理固执地说。
“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与我做爱?”
“换个问题!”小理的声音突然提高了。
“我只想问这些,你不回答就算了。”范子庆像是被吓着了似的翻身躺下,瘦削的后背对着小理。
对于这几个问题,小理早已深思熟虑,只是没有想到范子庆会出其不意,以这种连珠炮的形式提了出来。对于范子庆的尖锐,小理毫无防备。
“我不知我如何回答你,你才会满意。”小理缓和了语气。
子庆转过身,泪流满面,“只要你说实话,我就会满意。”
动辄流泪的范子庆让王小理一览无余地看到了他的另一
面——倔强任性,脆弱不堪。
小理第一次深切地领会到父亲王爱军的悲伤,是在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老泪纵横的样子至今让小理心悸心疼;而丈夫杨革文和公公杨金山还从来没有在小理面前掉过眼泪。
动辄泪流不止的范子庆像一个王小理从未见过的新生事物,她一时失去了分辨的能力,无法对他的眼泪进行褒贬。
热血男儿,泪不轻弹。
也许,在王小理眼里,范子庆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男儿”对范子庆来说,不过是坐标轴上的渐近线——近了,近了,却永远差那么一点点。
“我不能回答出为什么我的生活是这样的,我只能向你描述我是怎样生活的。我将告诉你我所有的故事,那三个问题的答案就在我的故事中,看你能不能找到了。”小理轻轻拭去小男生范子庆的泪痕。
“别看我,让我把故事讲得客观一些,才有利于你了解我。”小理把子庆的头推到一边,然后,双手从后面抱住头,盯着高高的顶棚,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从她的母亲说起。
你是知道的——王小理所有问题的根源都要从她的母亲说起。
91
生活之书向王小理打开了崭新的一页,尽管这一页中的大部分内容只能是她自己偷偷地看;王小理尽情地享受着偷偷摸摸的快感,尽管她并非真正读懂了书上的学问。
生活之书也向王小理的丈夫杨革文打开了崭新的一页。现在的杨革文站在了新一轮的日月星辰之下,他像一个拓荒者,披荆斩棘挥汗如雨,却因心存希望而不知疲倦。
当下的中国已经有了一个奇怪的社会现象。男人一旦有了事业,在家就餐,尤其是在家就晚餐的次数就会急转直下。换句话说,对女人而言,你的丈夫得到了升迁,不仅意味着你要比以往更加辛苦,还意味着你将逐渐失去全家人围坐一堂的最基本的生活乐趣。
丈夫带着满身酒气和一脸倦容的晚归成为王小理生活中的又一部分新增内容。
小理了解革文,他生性清高,从不与粗俗小人之辈乱交,因而也没有隔三差五就找个理由大吃大喝一顿的哥们儿朋友。可是,自从革文主持了计财处的工作之后,找革文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有那么几个晚上,家里的电话简直就成了革文热线。革文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揉着自己的脸对小理说:“我的腮帮子都麻了。”
如今,每当小理接到打给革文的电话的时候,都要先看革文的手语。如果革文摆摆手,她就会立刻极自然地扯谎说:“哦,对不起,他出去了,有什么事儿我替您转告,好吗?”
可是,没有一个人对小理说出他们找她的丈夫到底有什么事情。
王小理感觉自己彻底地成了杨革文生活的旁观者,杨革文到底在忙些什么?她问革文,革文却拍拍她的头说:“你那么聪明,要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你也就不必问我了,看就能看明白。”
问了革文好几次,革文都懒得说,小理也就不问了。而且,有了范子庆,小理对革文多了几分歉疚与自卑。她想,我自己已经偏离了革文的生活,又有什么理由非要介入他的工作呢?
小理没有介入革文的工作,却不能不介入革文的起居生活——他是她的丈夫,她宝贝女儿的父亲;而她从来就是一个体贴细腻的妻子和母亲,无微不至地关心和爱护亲人是她天性的一部分。
其实,革文没有回答小理,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如他所说——一言难尽。在大机关做中层领导,决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小理的工作环境那么单纯,她不知怎样去设想他的难处是很正常的。
革文并不愿意出外应酬,许多找革文吃晚饭的人都是心怀叵测,让他不得不花费一定的精力细细分析他们的醉翁之意,所以,即使是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也吃不出味道。
革文大致总结了一下,宴请他的“醉翁们”有三大类。一是先下手为强者:革文所在的计财处属于比较重要的部门,所谓重要就是比较有权,一些人认为代理副处长只是走个形式,当杨革文大权在握的时候再套近乎,岂不晚矣;二是见风使舵者:这些人素与林处长交情深厚,生怕杨革文做了处长之后公报私仇,难为他们;三是打狗看主人者(革文想不出比这句俗语更恰当的词汇):刘副处长做了副厅长以后,厅里就开始有鼻有眼地谣传革文与刘副厅长是如何如何的亲密无间,有人说杨革文为了刘副厅长两肋插刀在所不辞,曾经把帮狗吃食的老马打得鼻青脸肿,有人说刘副厅长新官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提拔杨革文,还有人说刘副厅长在几年前就与杨革文拜了把子……
总之,第三类“醉翁们”坚定不移地认为请杨革文吃饭就等于请了刘副厅长——和太子都成了哥们儿,还怕见不到皇上!
但是,革文不能拒绝这些人,至少在他没有真正升职之前,他不能拒绝这些人。
好比挤公共汽车。要想为自己寻得一席之地,不能一上车就对别人推推搡搡,而是应该向身边的人礼貌地微笑,请他们给腾个地儿,站稳了脚跟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官场如沙场,需要勇者,更需要智者。杨革文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人群中,而且在与人群的周旋中变得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睿智。他发现,酒过三巡之后,每个人就成了一出戏,他可以清醒地赏戏,可以喝彩或是鼓掌,也可以冷眼不语。
那一刻,杨革文会突然发现自己变得很高很高。然后他迎风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发现他们喧哗着的样子既渺小又可怜;然后,他立刻由一开始的厌恶转为悲悯和宽容……最后,他会咬咬牙,举起杯,用老朋友一般无比真诚的语气说:“谢谢各位对我的深情厚爱,大家活得都不容易,日后互相关照!”
革文知道自己的生活从此将增加许多意想不到的内容,但是现在他只能选择沉默,沉默可以让他保存实力,可以为他留有余地,以利于投入一场又一场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革文也相信,在他获得胜利的时候,善解人意的妻子最终会理解他暂时的沉默。
革文不知道的是,他的沉默带给王小理的是越加深重的寂寞,他更不知道一个叫范子庆的小男孩正在替他为他的妻子填补寂寞。
92
难道王小理是拿我来解闷的?
尽管从一开始,小理就明确地对范子庆表明了我并不爱你的态度,可是范子庆一直以为那是矜持的王小理因为害羞而临时找的借口。
如今,当王小理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经历倾诉给了范子庆的时候,范子庆便被两种情绪牢牢地占据了。
一半是同情——范子庆总以为自己从小缺少亲情的围绕是很不幸的,没想到拥有亲情的王小理比他更不幸。
一半是绝望——范子庆总以为在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狂热的鱼水之欢之后,王小理的心最终会像她的身体一样接纳他最深情的碰撞,没想到王小理却决绝地说:“对不起,我可以把性给你,但我必须把爱给我的家庭。”
难道王小理是拿我来解闷的?
范子庆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但是他又不能把这么赤裸裸的怀疑说出来。他宁可装糊涂,因为他怕失去小理。
王小理是多么让范子庆着迷呀!
她的眼睛里没有已婚女子被世俗污染的浑浊,而是盛着一泓清泉;她闭合的双唇像只熟透的樱桃,口中有着婴儿般香纯的味道;她的乳房不大但是挺拔而松软,像哺乳的母亲;她兴奋起来的时候如同一个少女,湿热得像夏雨之后的森林;她的娇喘声清醇婉转,撩人魂魄……
王小理是温暖的,冰糖是清冽的;王小理是真实的,冰糖是虚幻的;王小理是本原的,冰糖是夸张的。
冰糖是轻松的,王小理是沉重的;冰糖是放纵的,王小理是压抑的;冰糖是甜美的,王小理是苦涩的。
王小理是柔弱的,王小理是真正的女人;冰糖是强悍的,冰糖介于男人女人之间。
在范子庆认为王小理还属于他的时候,他的同情大于绝望,并且他的同情被绝望赋予了一层深沉悲壮的色彩。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做爱的时候,他们只能在做爱的时候才算是在一起。每一次看到王小理扭曲着小脸尖叫的时候,范子庆都会生发出巨大的成就感,他知道天底下只有自己才能让身下这个既可爱又可怜的女人彻底地忘却烦恼——尽管只是片刻。
当王小理穿上衣服,梳好头发,离开“五二一”之后,范子庆的同情就被绝望取而代之了。
难道王小理是拿我来解闷的?
范子庆越是努力驱赶,这个念头就越是深入他的脑海。在再一次见到王小理的时候,他深厚的痛苦就会化作一股做爱的力量。
范子庆比以前更加全力以赴,而且保量保质,在王小理午休的一个半小时之内,让她高潮迭起。
小理明显地感受到范子庆风格的变化,他的温柔中多了几分野蛮,他发狠地蹂躏她,像要把她揉碎了之后吃掉。
他比以前更爱流泪了。有一次,在小理被强大的快感逼得泪溢眼眶的时候,他也像是找到了流泪的好机会似的,把头埋在小理的胸前,痛哭失声。
男人范子庆和女人王小理的关系从此变得复杂起来。当王小理离开“五二一”之后,她会感到后背火辣辣的,好像范子庆那双逐渐凶狠的眼睛一直目送着她,刀子一样穿过她的脊背,一直刺到她的心里面。
那天,范子庆听完了她的讲述,开始呆呆地自言自语的时候,用的就是那样的眼神。
他似笑非笑地说:“哼,原来你那么爱他……原来他是个性无能……哼,原来你闭上眼睛之后就把我当做了他……”
家丑不可外扬。和范子庆倾谈后,小理有些后悔,又有些心虚。她以为什么都说出去了,是对范子庆负责任,没想到结果却适得其反。
范子庆从她的讲述中得出的结论是确切的吗?
她爱革文吗?她爱革文为什么还要与范子庆做爱?她不该堂而皇之地拿她对丈夫和孩子的爱来吓唬范子庆。她这样做,只能说明自己的歹毒。
她把范子庆想像成革文了吗?在她最忘情的时候,她所能感受到的从来都只是一种快感,除了具体的快感之外,一切都抽象成一片模糊。她从来就没有在最高点的时候感受到革文的影子。
对她而言,快感已经成为和美食、华服、豪宅……差不多的身外之物。
她和社会上那些利欲熏心的坏女人一样,正在用身外之物愉悦自己的五脏六腑和头脑身心。
王小理忽然觉得自己同一个寂寞难耐的手淫者没什么不同,倾泄之后收获的是更深重的迷惘和悲凉。
当范子庆一次比一次更加有力地进入她的身体时,她觉察出了范子庆的一种新的情绪。
该如何给范子庆的这种情绪命名呢?
仇恨——因爱而生的仇恨。
没有比仇恨这个词更适合范子庆的动作和范子庆的眼神了。
王小理不得不重视起范子庆来——因为范子庆新近滋生的仇恨。
有那么一两次,小理又从范子庆的仇恨中看到了杀机。小理害怕了,她知道范子庆看穿了她,她忽然想永远地退出“五二一”,再也不回来。
93
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冷就冷,说暖就暖,四季分明得像是用锋利的菜刀剁出来的。
走过仲春,走进初夏,王小理翻阅着日历,从那个下午她第一次走出“五二一”到现在,又过去了一季。
尽管这一季并不长,才两个月零十天。
绿意像暗房里正在冲洗的照片,轮廓逐渐明显;人们像褪毛的绵羊,衣衫逐渐单薄。
一切都欣欣然的,舒展着腰肢。
连杨金山和齐素清的脸也像夏天的阳光一样明媚起来,老胳膊老腿的人,最盼的就是天气转暖。陶陶就更不用说了,每天都玩疯了,跑在幼儿园的院子里,像离开弹弓的小石头,横冲直撞,开心得把嗓子都喊哑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杨革文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了——但是他的改变与季节无关。
在与范子庆尽情逍遥的两个月中,王小理曾经把杨革文彻底地忽略了;当然,一部分前提是杨革文也一度彻底地忽略了王小理。
王小理的忽略曾经让革文心生愧疚,他想:自己是真的把妻子伤害了。但是,他没有精力去为妻子疗伤。他的人生之路正处在上坡——而且,坡度挺大,坡壁很险,他只能一门心思往上爬,他不能分心。
杨革文不知,他的忽略反倒成全了王小理,让王小理一边带着对丈夫的些微的报复心与别的男人偷情,一边能够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着贤妻良母。杨革文的忽略为本性善良的王小理最大限度地减轻了心理负担。
可是,这些天,小理惊讶地发现,杨革文竟像这没正形的天气一样说变就变了。
夫妻之间都是这样的,一方的变化最终会导致双方的变化,小理知道,革文现在的变化,会同他做了公务员以后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一样,将她带入新的生活中。
四年前,初做公务员的杨革文逐渐失去了男人的激情和活力;而今,小理不知自己的结论是否正确——当那个女魔头一般的林处长从计财处消失以后,激情和活力也渐渐地从杨革文身上复活了。
革文的笑容逐渐增多,他破天荒地搂过独自玩得好好的陶陶,缠着陶陶非要给她讲个故事——缠着陶陶呀!
革文的温情多了,他破天荒地在小理洗头发的时候围前围后,一会儿帮着换水,一会儿拿毛巾,还非要帮小理梳头。
小理愣愣地看着革文笨手笨脚的样子。
革文笑意盈盈地看着小理,眼里闪着久违的亮光。恋爱的时候,革文就常常这样看小理——那是一个心地纯洁的男人看自己心爱的女人时特有的眼神。
小理彻底地呆住了。
革文仍是笑着,用十个手指把小理湿漉漉的乱发拢向她的脑后,他笑着,笑着,笑着……眼里竟有了泪花。
卫生间的空间小得可怜,节能灯泡扭曲着灯下所有物件的色彩。但是,小理真切地看到了丈夫眼中的泪,晶莹透亮,忽闪忽闪!只是,当它的主人意识到它已被心细的妻子觉察到的时候,却抽了抽鼻子将它吞咽下去了。
“革文?”小理摸了摸丈夫的脸,泪珠咕噜噜就下来了。
革文紧紧地搂过妻子,一只手在妻子湿漉漉的头发上摩挲。
那一刻,小理仿佛回到了从前,她用心感受着杨革文温暖的怀抱,心里流淌出一股热流。
还没等她开始推敲这个拥抱诞生的背景和原因,齐素清的喊声已经由远及近。
“小理,小理呀,还没洗完呀,你爸憋不住了!”
小理听见革文迅速抽了几下鼻子。
齐素清眯着一双老眼推门而入的时候,革文已经迅速用毛巾把眼角擦干,然后迅速把毛巾盖在小理的头上。
小理就势哈下腰擦起了湿发。透过长发的缝隙,小理看见婆婆探询的目光——那目光让小理想起革文刚才的泪花。
婆婆的眼睛和丈夫的眼睛,血脉相连的两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竟如此的不同。
婆婆的目光把正陶醉于美丽温馨梦境中的王小理彻底地刺醒了。
94
当家里所有的灯都熄灭,当杨金山和齐素清的鼾声此起彼伏,当熟睡的陶陶翻了个身把小脸扭向另一边的时候,革文掀开小理的被子。
这个动作像他含泪的注视一样,有多久不曾有过,小理已经想不起来了。
小理再一次确认,丈夫的确开始改变了。
革文不说话,只是把脸埋在小理的胸口。
因为有了刚才在卫生间里的前戏,小理本该为革文的这个举动而生出柔情万种的。但是现在,小理的心却突突地跳——她不得不想起范子庆,因为革文所做的竟然是范子庆惯有的动作。
小理恍然大悟。原来,这两个多月来她之所以如此平静,皆是因为杨革文对她的忽略。
因为革文的忽略,她可以在家里安心地做母亲做儿媳,也可以在家外安心地做情人做荡妇。
革文的忽略让她可以不必履行妻子的义务——和丈夫做爱。
不和丈夫亲热,只和情人亲热,就不至于太内疚太为难。
革文亲吻着小理,小理无动于衷。
小理后怕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的肆无忌惮贪得无厌,她也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是多么的冷酷自私道貌岸然!
黑暗中,她仿佛看见范子庆正站在屋子的门口,恨也悠悠爱也悠悠地看着她,当革文忙着进入她身体的时候,范子庆撇了撇嘴,冷笑一声摔门走了。
“嗨!想什么呢?”革文吻着小理的脸,他激动得有些抖,有点儿像他们的第一次。
小理回过神儿来,想着如何才能为迎合丈夫的激情而赢得一点儿时间,“我在想,今天杨先生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来势汹汹?”
革文开心地笑了一下,反问:“怎么,来势汹汹不好吗?”
“好不好的,请以后有点儿预兆,突然对我这样,我接受不了。”
小理说完,忽然一阵委屈。但她强忍住泪水,她知道革文并没错,是自己对不起革文。
“好,请王小理小姐准备好,现在杨革文先生就开始预兆了。”革文一下子就冲进了小理的身体。
久违了。
革文的瘫软与革文的强硬都这么令人猝不及防。小理闭着眼,没有丝毫的沉醉。她的心里突然塞满了这样的疑问——
女人,你的身体究竟为谁而生?
一个饥饿的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接到了救济粮,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已经失去了吃的力气。
小理的心隐隐作痛,她的下体和她的心一样隐隐作痛。小理知道,这是老天对她,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的报应——让她永远地丧失同丈夫做爱的乐趣。
不过,王小理毕竟是王小理,永远顺应着别人,永远善解人意。在她开始了火辣辣的疼痛的时候,她却佯装着快乐的呻吟。
她的呻吟加快了杨革文冲刺的步伐,他像以前一样无法控制地飞快地释放了自己,然后又像以前一样喘着气说:“对不起。”
小理笑了笑,其实她本想冷笑的,但她不能。以前不能,因为她是革文的妻子;现在不能,因为她是范子庆的情人。
小理爱抚着丈夫,她必须这样做,因为她不知接下来她该对丈夫说些什么。所以,她尽量动作着,以缓解无话可说所带来的尴尬。
革文也一直动作着,他仍是摩挲着小理未干的头发,好像继续着刚才在卫生间时的温柔。
夫妻两个谁也没看谁,但他们都急于明了对方的心境。夜色中,他们大睁着眼。
革文欲言又止,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他没想到,自己鼓足了信心鼓足了力气,却仍旧和过去没什么两样。妻子的表现则更是让他焦急忐忑。她没有流露出一点点失望,她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在不在乎夫妻生活的感受?
这一夜,杨革文感觉分外对不起妻子。因为今天的一整天对他而言都很完满,他的心情许久也没有这么愉快这么轻松过。他酝酿了一个晚上,本想和妻子一起好好地为这值得纪念的一天画个句号的。
他从未为这一天的到来苦心钻营不择手段过,但是这一天还是与他不期而遇了。他也知道那张纸并不能证明什么,但看到那张纸上写着的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激动了。
他激动了一天,他等待了一天,他盼望了一天。
革文扳过小理的头,把妻子搂进怀中。然后,伸出一只胳膊在床头柜上摸索了半天。然后,从衬衫兜里摸出一张叠成长方形的纸片。
革文把纸片塞进小理手中,轻轻拧亮了台灯。
95
“关于杨革文同志任职的通知,根据工作需要,经研究决定:聘任杨革文同志为计财处副处长。”
这实在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纸片,在普通的白炽灯的照耀下,微微地泛着黄,论质地还比不上办公室里最劣等的打印纸。
但就是这张微微泛黄的轻薄纸片,在王小理终于读懂了它的字面意思的那一瞬间,成了这个平凡女人生活之路的一张新站牌。
王小理以前接触过单位中各种文件的复印件,今晚却是第一次看到在这个国家能够决定一个普通人命运的红头文件的原件。依小理的阅历,依小理的工作环境,尤其是依小理淡泊处世的人生态度,她在此刻还不能看到这张纸片存在的深远意义,但她从丈夫对这张纸片非同寻常的态度中掂量出了这张纸片沉甸甸的分量。
革文看看纸片,看看小理;看看小理,看看纸片。眼里满是笑,嘴却抿着,好像要把轻易流露的快乐统统抿进嘴里,在最该表达快乐的时候,他仍习惯性地保持着矜持。
他看纸片的眼神有点像母亲看着怀里的婴儿。
他看小理的眼神和看那张纸片的眼神一样。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个人都笑了。
“高兴吗?”革文问。
“你呢?”小理反问。她真的不知这张纸片将会对她起到怎样的作用。
“你高兴我就高兴。”革文说。
“我有那么重要?”小理说。
“小理,我……我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但是我知道你是我的支柱。没有你,我想,也就不会有它。”革文瞟了瞟小理手中的文件。
革文小心翼翼地把纸片按原样折好,重新放回衣兜中。然后,重新躺在枕头上,重新搂过小理的肩膀。
“嫁给我以后,你一直都很辛苦,我工作忙,人又懒,没帮过你。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我想改变生活,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为了咱们的陶陶……小理,我知道你不在乎名利,你也了解我,我也不是追名逐利的人,但是名和利是好生活的前提。”说到这里,革文伸过头吻了小理的脸蛋一下,“我必须让你过上好生活,否则我就枉做了男人,枉做了你的丈夫……”
小理被革文弄得不知所措,结婚以来,革文从未这样动情地对她讲过话。她默默地听着革文的诉说,琢磨着该回复给革文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语言。
“夫贵妻荣,夫贱妻辱,是吗?你提了职,我就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生活,是吗?”小理问。
革文丝毫没有觉察出妻子言语中的讽刺和怨气,他理了理小理柔顺的长发,温柔地反驳:“哪能这么说啊!而且我的升职在短时间内也许都是副作用——你可能会更辛苦,我陪你的时间会更少。但是小理,总会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咱们一起努力,行吗?”
革文熄了灯,开始深深地亲吻小理,然后趴在小理的耳边说:“我——爱——你,真的,特别特别爱。”
天啊!难道一纸红头文件的威力会有这么大吗!它究竟是一个普通的任职通知还是一服灵验的催情春药?
在杨革文推心置腹满腔赤诚地把埋藏了许久的深情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的时候,他的妻子王小理的思路却滑向了另一方。
王小理没有被感动,而是陷入了无法释怀的迷惑。她想起自己从早到晚地为这个家奔忙,想起她在最需要抚慰的时候革文给她的沉默,想起她站在冰冷的阳台上为丈夫熬药,想起她低三下四地拎着水果去林立家要房子……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抵不上这张红头文件的分量吗?!
到底是我在支撑杨革文,还是名利和地位在支撑他?!
想到最后,小理开始了愤愤然。
她觉得她的生活和这张红头文件是这样相似,空洞的形式,空洞的内容,却有着无比的魔力,左右着她的命运,吞噬着她的安宁和快乐。
男人爱女人有多种方式。
老孙爱郑好,拿得起,放得下;
子庆爱小理,拿得起,放不下;
革文爱小理,无所谓拿,也无所谓放,远远地看着,淡淡地望着,等着和心爱的人最终的灵犀相通。
老孙让女人心碎,子庆让女人心累。
革文倒是让女人省心,可是有几个女人从一开始就能懂?
不久以后,王小理觉得自己在这个夜晚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给用来讥讽女人目光短浅的古语“头发长,见识短”做了最恰当的注解;所幸的是,女人王小理在若干时日以后——在她把长发剪短了之后,终于读懂了她的丈夫,读懂了和她的丈夫大同小异的男人们。
96
距离杨金山的生日还有三天,每天都有人在小理和革文上班的时候,登门给杨金山送来礼品。
有桂圆红枣西洋参,有衬衫棉裤保健枕。
杨金山负责收检,齐素清负责记下出处。老两口觉得生命从此有了意义,心情格外舒畅。
消息肯定是老马透露出去的,因为最先来送礼的是城建局的一个科长,是老马的远房亲戚。
革文和小理开始有些担忧,但是后来发现礼品中并没有太贵重的东西,而且有几个送礼的人也确实和革文私交不错,也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革文,你心里要有数啊!”小理放心不下,嘱咐革文。
“无功受禄,寝食难安。夫人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革文故意文绉绉地回应。
“啊?你可不能权钱交换,以公谋私啊!”小理点着革文的脑门。
革文看到小理认认真真的样子,笑了,“咱爸过生日,他们的爸不也过生日嘛?不过生日,还有祭日吧;没有祭日,还有病灾吧;没有病灾,还有逢年过节吧,来日方长,我不会白收人家的东西。”
“革文,原来你的心这么细哟。”小理惊讶地看着革文,好像不相信这些话是从她的丈夫嘴里说出来的。
“大智若愚嘛!”革文故作得意地说。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小理捏革文的鼻子。
革文就趴在床上,像小猪一样呼呼地喘气。
小理和陶陶哈哈笑着,陶陶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但是,小理却忽然收敛了笑容。也不知为什么,在这难得的快乐时光中,她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王小理想起了范子庆。
范子庆,这个名字怎么突然如此陌生呢?
他现在在哪儿?
小理这才发现,她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和范子庆联系了。繁忙的家事和繁忙的工作让她几乎把范子庆这个人忘记了。
不同以往的是,范子庆也没和小理联系。
不是因为范子庆忘记了王小理,而是他固执地选择了这种用折磨自己来折磨别人的爱的形式。他没想到,小理真的没打电话给他,他差不多快受不了了。
一个任性的孩子死命地哭嚎,只为引起家长的注意,如果家长任其哭嚎,置之不理,孩子接下来的哭嚎就变了性质。他哭得更加来劲更加委屈,完全是因为大人的不动声色满不在乎导致了他的怒不可遏。
王小理和丈夫、女儿其乐融融的时候,范子庆几乎要疯了。
王小理果真是拿我来解闷的!
躺在“五二一”的床上,范子庆翻来覆去。他嗅着王小理枕过的木棉绣花枕,在若隐若现的香味中一次次地自我安慰。在他想像着与王小理融为一体的时候,他喊着王小理的名字,然后掉下眼泪。
男人若是痴情起来,比女人的痴情要感天动地得多,要长久得多。男人是狗,贫富贵贱都不忘主人的气味;女人是猫,谁给食儿吃就在谁那儿落户安家;男人是树,高大挺拔,巍然屹立,风吹雨打坚定不移;女人是向日葵,围着太阳转,永远舍弃不了那一份赖以生存的温暖。
所以,有资料显示,女人的生存能力比男人强。
范子庆的生存能力不是不强,他几乎是一个人,在没有爱与关怀的人生之路上走得那般遥远;但是,范子庆还无法承受爱与不爱的幻变。要么爱,要么不爱,他不能忍受在爱与不爱之间的夹缝中苟且偷生。
他爱王小理,他要得到她的心,他不能忍受赤裸裸无节制的性,他要的是没有杂质的爱情。
一个人,在面对感情的时候,如果不能做到能放能收、能进能退,那他就永远不算真正的成熟。
人活一世,躲不掉一个“情”字,但要真的躲开了,也就躲开了人生的大半烦恼。
王小理永远难以对范子庆动情,便永远不会有爱情的烦恼;而动了情的范子庆,尽管衣食富足,尽管事业有成,可是,除了仅剩下无穷无尽的爱情的烦恼之外,他已经失去了对其他任何事物的兴趣。
97
“这些天你过得很快乐,是吗?”范子庆问小理。
“为什么这么说?”小理问。
“因为你把我忘了。”范子庆盯着小理的眼睛。
小理迅速把眼光移开。
“你不敢看我,因为你不爱我。”范子庆一针见血,“说,你不爱我!说呀!”
“说什么呀,又不是少男少女,什么爱不爱的。”小理搪塞着。
“哼——”子庆冷笑一声,“王小理,我觉得我自己很恶心。”
小理狐疑地看着范子庆,她隐约感到自己闯了大祸,就像一个玩火的孩子看到火势已经蔓延,却不知如何去救火一样。
“我和一只鸭没有两样!”子庆愤愤然,“你不知什么是鸭吧,鸭就是——男妓!”
范子庆表面上是在无情地揭露自己,实际上是在无情地责斥王小理。一阵恶心在小理的胃中荡漾,想吐又吐不出。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他是个性无能,所以你就拿我当你的泄欲工具!”
如在寒冷的冬天里被劈头盖脸地浇了一盆冷水,小理激灵着,寒战着,却说不出话;心脏像被生生地掏出来了似的,血淋淋的,疼死人。
革文的泪花,革文的拥抱,革文的一切,都融进了那盆冷水和那滩鲜血,让小理越发地疼。她是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出对革文的歉疚,不,决不是歉疚这么简单,她背叛了她的丈夫,彻头彻尾地背叛了她的丈夫!
她是个叛徒!
“叛徒!叛徒!”与此同时,范子庆目光凶狠地说。
小理哑然,像一个巧言令色的人被看穿了本来面目。是的,她与范子庆达成了共识,她的确是一个叛徒。不同于范子庆的理解的是,小理认为自己背叛了她的丈夫,甚至背叛了曾经的自己,而范子庆却认为小理背叛了他。
“水性杨花的东西,和你那不正经的花心老爹一个样!”范子庆还嫌小理痛得不够,狠狠地补上了致命的一刀。
小理立刻眩晕起来,她拄着头,闭着眼。
“小理!”范子庆摇着小理的肩膀,“小理!”
小理拿开范子庆的手。
“原谅我,我太过分了!”范子庆跪下,头伏在小理的膝盖上。
“不,是我太过分了。”小理说,忽然感到厌倦。厌倦,小理因为厌倦而动弹不得,失去了说话和行动的力气。
范子庆最终把手伸向小理的胸。
当爱情不再的时候,争吵也便不再。范子庆向小理解释——一切只因为我对你的爱。
范子庆有点儿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们吃的四环素,你别无选择地靠它来治病;十年以后,当你知道正是那些不起眼的黄色小药片将你的牙齿腐蚀得伤痕累累的时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当范子庆付出了真心,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获得回报的时候,他的爱就演变为伤害——伤害自己,伤害王小理。用伤害来维持现状,拖延大结局的发生。
是小理先找的范子庆,是她拨通了范子庆的手机。但是,她却没有听到“这位用户已关机”的提示——她以为一定会有的提示。
她希望范子庆不再理她,她希望范子庆永远地生她的气,她希望范子庆因为她是叛徒而彻底地蔑视她遗忘她,但是没那么容易。范子庆说了:“没那么容易,想让我不爱你,哼,没那么容易!”
爱情像什么?爱情像蜜糖,甜度不够不值一尝;甜度太大了,再吃别的东西就会寡然无味。
范子庆不是花岗岩,他虽然也属于液体的范畴,可他不是小溪,更不是大海,他是——蜜,所有的蜜中最黏稠最甜蜜的那一种。
范子庆的爱情齁坏了小理的喉咙,害得小理失了音。
但是,小理并不后悔自投罗网来到了“五二一”,小理预感到刚才的一幕终究会发生,只是早晚的问题。
没有人会蛮不讲理地谴责蜜太甜,谁让你没生就一副钢铸铁打的好嗓子呢!
郑好不是早就提醒过她了嘛,感情的游戏不好玩,尤其是她,根本就玩不明白。郑好还说:“范子庆是个老实孩子,你可别害了人家。”
郑好真是有先见之明。
郑好呀郑好,王小理在心里呼唤,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98
杨金山的六十六大寿如期举行。
贾翠娥一大早就敲开了杨家的房门,杨金山和齐素清立刻有了主心骨似的踏实了。
贾翠娥是个人精。
她获得了杨家老两口忘乎所以的信任,但是他们的信任可没有让头脑冷静的她忘乎所以。她时时处处顾及着王小理的感受,她暗地里观察着王小理。她知道,如果不能讨得小理的欢喜,就是前功尽弃,就是满盘皆输。
当年,贾翠娥无微不至地照顾林处长的傻儿子,也从不擅自做主。端来一盘饺子,都要林处长先尝尝,获得批准后才一个一个地送入傻孩子的口中。
反客为主的傻事贾翠娥是不会做的。
王小理虽不是倾国倾城,却也决不会讨杨革文的厌;王小理不见得是杨家的主人,却很可能是杨革文的主人。枕边风一吹,再硬的汉子也不会岿然不动吧。
问题的根本是——王小理对老马夫妻的夸奖不一定起作用,但是对老马夫妻的贬损则决不会一点作用也不起。
聪明的贾翠娥认识得如此深刻,不得不让小理既防备又佩服。
“小理,我知道的老规矩是要用六两肉、六两面,包六十六个饺子,你看对不?”贾翠娥看着小理的脸色问。
“大嫂,一切听你的,不必客气。”这样的尊敬是那么不自然,塞满了弦外之音,让小理有些惶惶然。
“对,翠娥,”齐素清已经叫贾翠娥为翠娥了,“就听你的。”
“大姨夫是乐意吃肥点儿的,还是乐意吃瘦的?是乐意吃芹菜馅儿的,还是乐意吃韭菜馅儿的?”贾翠娥问。
杨金山有些发窘,看着齐素清。
“我又不是外人,大姨夫想吃啥样的,尽管说。一辈子就一个六十六,别的事能将就,这件事决不能将就。”贾翠娥的热情让杨金山更窘了。
“你大姨夫不讲究——不过,他还真不爱吃你说的那两样馅儿,是不?老头子?”齐素清一边打圆场,一边问老伴儿。
“哎呀,大姨夫,你快说呀!我好快去买。”贾翠娥急了。
“我——我爱吃茴香馅儿的。”杨金山说,同时飞快地瞟了小理一眼。
小理把视线移开。
茴香馅儿?怎么从未听公公说过他爱吃茴香馅儿的?什么是茴香呢?和孔乙己爱吃的茴香豆有什么联系?
小理的心灰了一下,原来她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媳,连公公爱吃茴香馅儿饺子这样的大事都不知道。既然这样,以前一个人忙活一个下午包的饺子也等于白包了。
干活不问东,累死也无功。
贾翠娥已经飞快地把鞋穿好,准备去市场了。她一边往屋里推着杨家的几口人,一边说:“你们谁也别动,小理,你也别动,你最辛苦;我天天在家里呆着,巴不得跑个腿儿,权当减肥了。”
望着被贾翠娥用力关紧的房门,齐素清感慨地说:“真是个实落人儿啊!”
99
茴香真是招人喜欢,水灵灵,绿莹莹,丝丝缕缕,像茂密的小森林;闻一闻,沁心沁脾,通窍醒脑。
贾翠娥拣出两根,递给陶陶:“去吧,给姨做盘菜,香香的啊!”
陶陶不再捣乱,如获至宝地玩去了。
贾翠娥做家务是把好手,尤其让人感觉舒服的是她的干净利索。她进厨房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手,洗完手后,从挎包中掏出一顶年代久远却仍然雪白的帽子,把头发全部包在帽子中,像一个真正的厨师。
那顶雪白的的确良帽子让小理的双眼一下子热了。她想起了母亲刘凤琴。刘凤琴也有一顶这样的帽子,是她做库房保管员的时候单位发的。喜欢一尘不染的刘凤琴在做饭时也会戴上帽子,防止头发落在饭菜上……
那顶帽子留着主人刘凤琴的发香,在它失去了它的主人之后,被主人的丈夫王爱军拿去做纪念了。
小理吸了吸鼻子,一边给贾翠娥打下手,一边和她闲聊。
“吃过茴香饺子吗?”贾翠娥问。
“没有。”小理说。
“这就对了,一般都是老辈人爱吃茴香。”贾翠娥从杨家人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些饺子之外的问题,她有意无意地这样说了一句,像是替小理解围。
“你看这茴香不起眼呀,浑身都是宝。茴香籽,就是烤羊肉串用的孜然,孜然是新疆人的叫法,因为新疆的孜然是最正宗的。”贾翠娥一边麻利地拾掇着茴香,一边如数家珍绘声绘色地跟小理聊茴香,“中医可重视茴香呢,把它当做开胃顺气、消食化积的宝贝。”
讲到这里,贾翠娥偷偷瞟了小理一眼,见小理听得入迷,才继续讲下去:“我刚才说的啊,都是指小茴香。还有一种叫大茴香——就是大料,大料八个角,买大料的时候可要查好喽,别让人给糊弄了。小茴香也好,大茴香也好,都可以当药吃。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家里的园子里种过小茴香。我来例假肚子疼的时候,我妈给我用小茴香煎药汤喝,还挺好使呢。怀孕的时候,我妈总给我做茴香馅儿饺子吃。唉,多少年了,一看到茴香,就想起我妈……”
说到这里,贾翠娥突然不说了,小理回头一看,发现她一个劲儿地眨巴着眼睛,表情有些不对头。
“你妈妈现在——”小理关切地问。
“哎呀,别提了,我还有三天就要生了,她却……月子里啊,我就想吃茴香馅儿饺子,我就哭着怪我妈,为什么偏要在她闺女生孩子的时候出去串亲戚呢……”
贾翠娥动情的讲述彻底勾起了小理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两个女人的眼睛都通红通红的。
“哎呀,他大嫂啊,辛苦你了!”杨金山和齐素清进来了。
贾翠娥抹了一把眼睛,“咱们今天都陪着大姨夫吃茴香馅儿的饺子,不过啊,咱们得先把老寿星的六十六个包出来。”贾翠娥说,把杨金山高兴得呵呵直乐。
贾翠娥熟练地和好了事先称好的六两饺子面,然后把六两饺子馅儿拌得满屋子飘香。六个一分钱硬币崭新崭新的,是她从银行换的,在锅里煮了差不多有二十分钟。
万事俱备后,贾翠娥表演了她的拿手绝活——双手擀饺子皮儿和双手捏饺子。
看得最认真的是陶陶,孩子的眼睛像是不够用了似的,上上下下地移动着视线,打量着令她崇拜不已的贾阿姨,像是在打量动画片中无所不能的机器人。
杨革文和老马下班到家的时候,所有该做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
陶陶尖着嗓子对革文喊个不停:“爸爸,爸爸,贾阿姨会变魔术,她能变出两个饺子!”
革文摸着陶陶的小脑瓜对贾翠娥说:“大嫂什么时候成魔术师了?”
贾翠娥拘谨地笑,不说话。在革文面前,她有些紧张。夫妻在一起生活久了,必然会有相像的地方,她和她的丈夫一样惧怕上级,敬畏领导。
“革文,你再早一点回来,就能看见你嫂子的魔术了,一块儿擀俩皮儿包俩饺子,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杨金山对革文说。
嗬!这老马的媳妇可真有两下子,把老杨家的老小激动成这个样子。革文暗想。
看到全家人高高兴兴的样子,革文很快融进欢乐的气氛中。
这真是一次成功的生日晚宴,一盘盘茴香馅儿饺子冒着热气,咬下去满口喷香,就连一贯不爱吃饺子的陶陶也破天荒吃了八个。
“贾阿姨包的饺子真好吃,真好看,我爱吃!”陶陶小嘴叭叭地讲个不停。
“大嫂的手艺真不错啊!”革文夸奖着贾翠娥,然后问老马,“咦,这茴香跟孔乙己吃的茴香豆有什么联系吗?”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呢!”小理笑了,饶有兴趣地等待老马的回答。
没等老马说话,正在低头吃饺子的贾翠娥忍不住小声问了丈夫一句:“孔乙己是谁啊,也是你们单位的吗?”
老马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他用胳膊肘碰了妻子一下,端起酒杯说:“来,咱俩祝杨家二老长寿健康!”
贾翠娥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随老马起身,高举起酒杯。
咕咚喝了一大口白酒之后,老马咂了咂嘴说:“说白了,茴香豆就是用大料烀的五香蚕豆。我当兵的时候去过绍兴,吃过那玩意儿——哎,革文处长,有机会在绍兴安排一次会议呗,到时候亲自尝尝!”
革文说:“好!”
老马似乎忘记了刚才的尴尬,又举起杯子说:“来,咱们为茴香豆干杯!”
小理不时和革文的眼光相对,他们心照不宣,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老马微秃的额头上泛着亮光,脸上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过多的皱纹。他恭恭敬敬地与两位老人说说笑笑,同时不忘提醒陶陶“多吃饭才能长高长胖”。
老马的形象让小理想起老电影中的老农民、老警察、老侦探、老英雄……
小理想像不出当年怒不可遏的杨革文就是把一堆碎纸抛向眼前这个笑容可掬慈眉善目的老马的。
革文比小理自如得多,革文与老马很亲近——是那种保持适度距离的亲近,是那种让谁都舒服的亲近,是那种为双方都留了退路的亲近。
杨革文对老马的亲近不带有任何矫情和伪饰。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谁对过去斤斤计较,谁就不是纯粹的爷们。
杨革文对自己的要求从来就不高,他只想做一个纯粹的爷们。
100
“你说,老马为什么变得这么快?”小理若有所思地问革文,“他这样活着,多累呀!”
革文笑着叹了口气。
他的笑大致传达着两种意思:一是笑小理的问题有些幼稚,二是笑老马这些日子的表现。革文的笑是宽容的,善良的,风清云淡的。
“怎么不说话?”小理拍革文的脸。
“我在想,人所做的事情受意识的支配,而意识的产生又缘于多种多样各不相同的生活背景。我们不应该只看到一个人做了什么,还应该想一想他为什么会这样做。”革文说。
“你是在说老马吗?老马为什么会这样?”小理继续问。
“老马为什么不能这样?!这是他的生存方式。”革文说。
“生存方式?什么意思?”小理追问。
“他认为自己只有这样才能生存,也就是说,他认为这样处世是生存下去的捷径。为了生存,他必须向生活妥协,向比他强大的人妥协,甚至向他自己妥协。”革文说,“生活中决不只是老马一个人这样,见风使舵左右逢源的人太多了,而往往是这样的人才能牢牢占据自己的立足之地。”
“这样的人真可恶!”小理忿忿地说。
“咦,怎么又觉得这样的人可恶了呢?头些日子你不还劝我像这样的人学习吗?”革文斜眼看小理说。
“去你的!”想起自己动员革文去林处长家的那个夜晚,小理不好意思了,使劲掐了革文一把。
“其实,小理,说到底,这样的人是可怜的!”革文说,又笑着叹了口气,“我并不记恨老马。你知道吗?他的能力很低,刚到处里的时候,林处长让他起草个通知,二百多字的通知里竟然有三个错字。林处长大发雷霆,老马吓得脸都变色了。他从部队转业后几经周折才做上了公务员,他怕呀,怕自己失去这个岗位……”
“就像一个成绩很差的学生怕老师,是吗?”小理暗自揣摩着老马。
“比那严重多了。老马的爱人一分钱收入也没有,儿子念的又是私立高中,全家都靠他一个人,他能不怕吗……生活是沉重的,生活可以把人压迫得变了形,走了样。”革文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理,将心比心地想想,人人都可以被原谅——都是为了生存嘛。”
革文又说:“自从我升职后,老马一直在找机会向我解释什么,我都巧妙地躲开了。”
“为什么躲?为什么不和他谈清楚?”小理不解,她以为打开天窗说亮话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你认为我该听他的解释吗?一个人无缘无故打了你一记耳光,然后良心发现又递给你一颗大红枣,你会吃吗?如果你吃了,打你的人会如何看你,旁观者会如何看你,你自己又会如何看自己?”革文说,嘴角又现出笑意,“小理,我不计前嫌,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以诚相待,和老马一起把处里的工作做好,这样不更有意义吗?”
夫妻如何才能保持相亲相爱?
相看两不厌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两个人面对面看一辈子,优点看尽后不可避免地要接着看对方的缺点,怎能不厌不烦?
夫妻就像两条鱼,两条鱼只有在水中游来游去的时候,才能对彼此的习性加以了解;夫妻只有在人群中,在了解了对方与其他人的相处之道时才能看清对方真实的另一面。
这真实的另一面就可以决定一方对另一方的喜与恶,很多破裂了的夫妻就是因为忍受不了对方与其他人的相处方式而离婚的。
杨革文从王小理对公婆的态度中发现了妻子的隐忍孝顺、忠厚善良,从王小理对陶陶的态度中发现了妻子的不厌其烦、循循善诱,从王小理对工作的态度中发现了妻子的天资聪颖、才华横溢……
所以,即使是王小理冷落他,他也爱着他的妻子。他知道他的妻子是个优秀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难得的珍宝。
杨革文不太追究表面现象,他看中的是小理的心。
而这一晚,杨革文对老马夫妇的态度也让王小理进一步了解了她的丈夫。
她似乎通过这件事情看到了革文的心。
王小理忽然发现她的丈夫是了不起的。
于是,她忽然有了这样一个信念——总有一天她的丈夫会成为了不起的人。这个信念暖酥了她的胃肠,暖透了她的心。这个信念让她觉得自己走了好远的路,终于看到了目的地,心中满是迷茫的快乐。
王小理用亮晶晶的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盯着革文看,直到把革文看得莫名其妙,哈哈大笑。
101
天气难得的好。
绿意已经无处不在,活跃着人们的生活,深沉着人们的思考。
路边两排高大静默的杨树,在黄昏的轻风中,悠远而庄严地挺立着,衬托出人类的渺小与自由。
橘黄色的夕阳拉长着行人的影子,风轻而暖,抚慰着归家人的疲倦。
王小理身着黑色的套装,两手拎着几个鼓鼓囊囊的方便袋,精精神神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一心一意地想着该如何把方便袋中的新鲜蔬菜烹制成全家人津津乐道的美味。
革文打来电话,说今晚回家吃饭,而且点名要吃小理做的蒜蓉茼蒿。在饭店吃久了的人,没有不想念家里的饭菜的。
杨金山对贾翠娥的手艺念念不忘,看来他是真的喜欢吃茴香,今晚小理准备尝试着给公公做一顿茴香馅儿的馄饨。
茴香啊,茴香,你怎么那么香?
小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好像闻到了茴香那独特的香味。
在茴香的香气中,范子庆幽灵一般降落在小理的面前。
小理惊呆了。
小理下意识地抬头望,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家的窗口。
小理挪到看不见家的地方,才开始张口说话。
“这些天你过得很快乐,是吗?”范子庆劈头盖脸地说。同以前一样,范子庆认为王小理在快乐的时候会把他忘记得一干二净。
小理看着范子庆的脸。他的脸灰涂涂的,双眼皮的大眼睛里充满血丝,嘴角有些发抖,尖尖的下巴上新增了一片火疖子,胡子足有一厘米长,显得很脏。
小理发现,她对范子庆的那张又细又长的瘦脸和瘦脸上失神的大眼睛不仅仅是不喜欢,而是已经达到了看都不想看一眼的程度。
而且,当王小理意识到范子庆的这句话同他以往说过的只字未差的时候,就像被迫吞下了别人嚼过的馍,涌起阵阵恶心。
“为什么不说话,怕了是吗?”范子庆冷笑着,“怕了还随便跟男人上床!”
正是下班的时间,几个邻居从王小理和范子庆的身边走过,其中还有老李头儿的刁儿媳,小理不得不冲她微笑,冲范子庆微笑。
“手里拿的是菜,对吗?装出贤妻良母的样子,实际呢?实际上你是什么?”小理的泰然自若让范子庆恼羞成怒,他发疯地说着,眼神直愣愣的,自言自语般,“实际上你是一个妓女,不用付钱的妓女。”
说完,范子庆笑了,咬着牙,望着远处,一下一下颠着脚,点着头。
小理七窍生烟,身体也随着烟尘飘起来,她四下寻找着支撑,最后靠在离自己不远的一棵杨树上。
“你干脆杀了我算了。”小理盯着范子庆说。她想,如果这梦魇会永生地缠着她,她情愿立刻一头撞死在身后的这棵大树上。
“你以为我没想过?但是我不能,你欠我的,我得让你一样不落地还给我。”范子庆说。
“我欠你的?”小理看着范子庆,声音颤抖着,像一个被大人欺负了的孩子,满肚子的理却讲不清,“范子庆,我欠你什么呀?”
“感情,你欠我感情!你玩儿我,玩儿我!”范子庆的声音很大,引得来来往往的人好奇地看向王小理。
“明天再说,好吗?明天我去‘五二一’。”小理低声哀求,她看了看手表,革文很可能已经在路上了。
“不,今天你必须把话说清楚。”范子庆扳住小理的肩膀。
“今天我真的有事啊!”小理又一次哀求。
“那好,我现在就上楼去找你的公婆,我要告诉他们,你们的儿媳妇和我做了许多许多……的爱。”范子庆看着小理无助的样子,得意地笑了,“怎么样,害怕了吧!”
“把手拿下去,我跟你走。”小理斜睨着范子庆放在她肩上的手,他的指甲不知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剪过,长长的,黑黑的。
小理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范子庆对着一辆空出租车摆了摆手,车哧地停下来。“上车!”范子庆仍然掐着小理的肩头,长长的指甲比它们的主人还要怨毒,隔着小理的衣服,抠得小理钻心的疼。
范子庆把小理推进车里,然后嘭地关上车门。
车开了,小理回望家的方向,看见革文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过来了。
陶陶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手里拿着一个鲜红鲜红的风车,仰着小脸正和革文说着什么,革文笑着,抽出一只手,弹了弹女儿鼓鼓的小脑门。
父女二人开心极了。
范子庆的头乌云一样盖过来,他想吻小理,小理向他瞪起一双喷火的泪眼。她想抡圆了臂膀扇范子庆一记耳光,但是车的空间太小了。
小理揪住范子庆的头发,使劲把他的头挪开。
然后,王小理在心里骂自己——不要脸的东西,你他妈的活该!
102
范子庆又一次给王小理跪下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太过分了,原谅我吧!”他又开始了喋喋不休的诉说,“我只是爱你,真的,我不想伤害你,我只是吓唬你……我没有亲人,我孤独得要死,别让我见不到你……你那么高贵,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爱你,谁会比我更爱你……我知道你爱他,可是他又不能给你高潮……”
“放屁!”小理大喊着扑向范子庆,将跪着的范子庆推倒在地,“放屁!放屁,放你妈的屁!”
王小理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与范子庆厮打起来,像一只发疯的老虎。
范子庆招架着,当他发现他就快招架不住的时候,他开始了反击。
仅仅十几秒钟,范子庆就制服了王小理。
王小理被范子庆摁在床上动弹不得,她大口地喘息着,心脏爆裂一般疼痛。
范子庆额头青筋暴跳,额头布满汗珠。他一手掐住小理的双手,一手伸向小理的短裙。小理拼命反抗,但无济于事。
再脆弱的男人发起疯来,也要比女人强大得多,范子庆到底还是攻占了小理的身体。
满腔悲愤的王小理抽出右手,啪地一声,打在范子庆的脸上。
“打得好!”范子庆冷笑着,使劲揉搓着小理的胸脯,“你这个无情无意的臭婊子!以前,我一直以为男人狠,现在才知道,女人狠起来才真要命啊!”
“啪!”又是一声脆响。
“后悔了,是吗?想摆脱我,是吗?”范子庆捏着小理的下巴,狠狠地说,“没那么容易!”
范子庆一下一下飞快地动作着,扭曲的脸上满是狰狞的笑。
“铃铃铃铃……”小理的手机响了,一定是革文。
小理用尽最后的力气掀开范子庆,没等他还击,就一脚踢中他的下身。
范子庆嗷地叫了一声,捂着小腹蹲在地上。
“子庆!”小理知道自己用力太猛了,她连忙蹲下去看范子庆。她的心疼着,但并不是因为心疼面前的这个男人。
“回电话吧。”满脸汗水的范子庆强忍着疼痛滚到桌边,抢过手机递给小理,阴阳怪气地说:“用不用我告诉你老公,你的老婆正在和别的男人造爱。”
“啪!”刚刚平息了愤怒的王小理第三次打在范子庆的脸上。然后,抢回手机奔进厕所,把门反锁之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妈妈,你怎么还不回来?”是陶陶。
“小理,”革文把电话拿过来,问,“单位有事吗?”
“哦,我在校稿子,得稍晚一些回去。”
小理听到范子庆正在卧室里哀号。
“你好好校稿子,我去买菜,放心吧!”革文温和地说。
小理虚弱无比地放下了电话,范子庆突然开始用拳头疯狂地砸门。王小理打开厕所的门,范子庆冲进来一把抱住小理。
“不要离开我,小理,原谅我,小理,我只是怕失去你……”他哭着,因为伤心过度,哭声走了音。
“什么叫离开?什么叫失去?难道你想让我嫁给你?”小理摊开双手,想哭却没有眼泪。
“为什么不可以?我是多么爱你呀!我带着你和陶陶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范子庆挂着泪痕的脸激不起小理的一点儿爱怜。
简直是痴人说梦!
“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这多像电影中的台词啊!
小理一阵恶心,转身蹲在便池边呕了起来。
什么地方会没有烦恼呢?只要活着,烦恼就会如影随形。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啊,范子庆连这样简单的人生道理都不懂!
她不相信自己竟然和身边这个——受过高等教育却对生活的认识如此低级简单的幼稚可笑的大男孩——有了毫无保留的肌肤之亲。
“真的,小理,我可以挣多多的钱,养活你和陶陶,我雇人伺候你,不让你做一点儿家务……”范子庆根本看不到小理无力的摆手,兀自狂热地念叨着。他的眼睛发亮,憧憬着和王小理生活在一起的情形。
自从他了解了王小理的烦恼后,他就一直这样憧憬着。
小理恨自己,恨自己曾经在范子庆面前顾影自怜地夸大了自己的忧伤。范子庆没有错,范子庆想把她从苦海中拯救出来。哪一个真心爱自己女人的男人不是这样呢?
革文不也是吗?革文正在争取新的住房,他说一定要给小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一想起革文,小理的心立刻刀砍斧削一般疼痛。
小理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五二一”。
她的头发比她的心情还要凌乱,被轻柔的晚风拂来又拂去。
快要到家的时候,她才发现那几个方便袋还耻辱而可怜地挂在自己的手上。
小理把方便袋全部扔进垃圾箱。
方便袋上沾着“五二一”的气息,她不想让这种气息玷污她的家,玷污她的家人。
103
大多数婚外情不过就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是游戏,就要有规则,规则就是——这只是游戏,不是真实的生活。违反了游戏规则,动真格的,就要鸡飞蛋打,大厦崩塌。
烧火棍子一头热。热的一头不知凉的那头有多凉,凉的一头也想像不出热的那头有多热——别看两头都在同一条棍子上。
范子庆是热的那头,而且他动真格的了。
王小理是凉的那头,但不能说王小理是在游戏啊。
范子庆不过是王小理的两场梦:一场是美梦,美得让王小理忘记了自己是在做梦;一场是噩梦,噩得让王小理做梦也想不到会受到如此的侮辱和伤害。
王小理迷迷糊糊一不小心造成了范子庆被她耍弄的恶果。
范子庆想不通。
他想不通为什么像浮萍一样来去匆匆的冰糖,竟然会对他的去影寄予深情,而像雪莲一样冰清玉洁的王小理,却对他的真爱没有一点点的动心!
范子庆每天晚上都要在小理家的楼下坐到深夜。他还学会抽烟了,他抽着烟支着一条腿坐在花坛边,不时地眯着红肿的双眼向楼上张望。
小理每天早晨上班,都能看到范子庆坐过的地方有一堆烟头。
这是何苦?!
王小理也想不通。
无声的范子庆无声地打乱了王小理的生活,他认为他选择了最好的报复方式。小理到阳台给陶陶热牛奶,小理拉窗帘,小理晾湿衣服……只要是夜幕降临,只要是朝窗下随便一看,她就能心惊肉跳地看到范子庆的头,和他手中忽明忽暗的烟。
范子庆坐了四天,王小理失眠了四天。
第五天的时候,小理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阵争吵。
“你们管得着吗?”是范子庆的声音。
“我们是居委会的,有群众反映你在这儿好几天了,把你的身份证给我们看看!”是街道负责人张老太的声音。
“凭什么给你们看?”
“我们得对居民的安全负责!”
“我又不是坏人!”
“那你天天坐在这里干什么,三更半夜的,谁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范子庆抬头看向小理家的窗,小理连忙把头缩了回去。
争吵渐渐平息下去,小理再次向下看,范子庆坐过的地方空无一人。
“嘀嘀嘀嘀”,小理的手机响起来。
小理觉得自己是一个犯罪嫌疑犯,而手机就像警笛,她颤抖着手按下了手机上的键子,上面写着:我爱你,我想你,我要你!请回电话!
信息提示音一口气响了四次。
“谁啊?”革文正靠在被子上看书,漫不经心地问。
“还能有谁,办假证的呗。”小理紧张地回答,边说边消掉显示屏上的信息。
“唉……连文凭都能随便造假了……”革文又说,漫不经心地。
“可不是嘛。”小理的心像要跳出胸膛,她悄悄把手机关了。
其实,范子庆就站在小理家的门外。他把耳朵贴在门上,隐约听见陶陶的笑声、电视里的球赛声,以及他最想听到的小理手机的嘀嘀声。
如范子庆所料,小理没有回电话。
小理不可能回电话,不仅仅是因为范子庆想到的那些原因。她要给陶陶洗脸洗脚洗屁股,要瞎编滥造一大堆的故事哄女儿睡觉,要等孩子睡了之后刷厕所洗衣服,还要给革文熨西装,革文明天要出席一个由省长主持召开的重要会议……
范子庆是个单身汉,王小理是孩子的母亲。
没有几个母亲的夜晚不是繁忙的,疲惫的。
小理上床睡觉之前,又朝窗下看了看,确认范子庆的确不在,长舒了一口气。她累极了,她真想好好地睡一觉。可是,当她躺在枕上的时候,却睡意全无。
范子庆在楼下的时候她的心慌,范子庆不在楼下的时候她的心更慌。
心慌意乱的王小理直挺挺地躺着,绝望地感受着那个可怕的不眠之夜一点一点地逼近自己,吞没自己……
美梦也好,噩梦也好,都不会再出现了——连睡眠都没有了,还哪里会有梦啊!
104
有了孩子之后,小理就一直神经衰弱,要么睡不着,要么怪梦联翩,她为此经常头疼难忍,身体始终处于亚健康状态。
小理去医院检查过,中医说她气血两亏,西医说她是免疫力低下,中医西医都没有具体地说她的毛病出在哪里。
毛病出在哪里?
毛病出在心里。
多年来,小理的心情几乎没有彻底地放松过,总像有一根线在牵扯着她。先是父母,然后是公婆和丈夫,然后是陶陶……
更多的时候,是几根线一起扯着小理,比如现在,现在又多了一个范子庆。
范子庆确实是爱她的,只是这种爱来得不是时候。可是,是谁让范子庆越陷越深呢?
是我——是王小理。
也许范子庆说得对,她欠他的,欠他一份永远偿还不清的感情。
小理回忆着她和范子庆之间的点点滴滴,她不得不承认,在某种意义上,是范子庆让她体会到了做女人的幸福——是范子庆终于为她打开了女人身上的一把锁啊!
而她又带给范子庆些什么呢?
是不解和不甘,是伤害和伤心。
他为什么就不明白呢?他为什么非要伤心呢?他为什么不能看得淡一点儿呢?小理怨恨起范子庆来,然后又怨恨起自己。
小理是个善良的人,因善良而公正,她知道范子庆是无辜的。所以,小理最终放过了范子庆,而把怨恨集中在自己身上。
很多女人用尽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来解决爱与不爱的问题,最后却落得个伊人独憔悴的下场。
小理所思索的是爱与不爱的问题吗?
不是。
让小理辗转反侧的是性与不性的问题。
性与爱密不可分,但是对范子庆,小理难以完成由性到爱的过渡。因此,欠子庆的那份情,今生是还不上了。
“只要你一周来一次,我就知足了。”范子庆可怜巴巴地说。
见小理不语,范子庆又说:“一个月,行吗?”
女人王小理想要的,只是一份轻松,如果这份轻松被套上了枷锁,她宁可什么也不要,她脖子上的枷锁已经够沉重了。
范子庆以为保持住与小理之间的性,也就等于挽救并且挽留住了爱。他多傻呀!
夜深人静,小理叩问自己的良心,她悄悄地流下了眼泪——为了爱她的范子庆。
她试图用心去想念他,但是她失败了。范子庆细长的瘦脸和失神的大眼睛,以及他又长又脏的指甲……
喜欢一个人可以有一千个理由,不喜欢一个人仅需一个理由。如果不喜欢一个人,理由真是太容易找到了。
不喜欢范子庆,却和他融为了难解难分的一体,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小理因为这不可思议而迷惑,范子庆却被这不可思议激怒了。这不可思议正是范子庆所说的不公平!
小理喜欢革文,爱革文。
爱是什么?
爱就是顺眼。第一眼看,顺眼;第二眼看,仍顺眼;以后看,还是顺眼。越看越顺眼——就是爱。
借着月光,小理看熟睡的革文。他安详得像个孩子,睫毛细密而黑长。鼻梁挺直,嘴角坚毅地抿着,连睡觉的时候都透着威严。这个时候,小理涌起亲吻革文的冲动。小理想,这就是爱吧。
为什么杨革文连她身上的一把锁都没有打开,她却仍然心甘情愿地爱着他?!
而对于范子庆,自己却从来都回避着与他接吻,回避着与他对视……
子庆做的是爱,小理只是做,却没有爱;革文有爱,但是无力做,也做不好,他的爱失去了依托,名存实亡。
灵与肉啊,到底要把人们纠缠到何时,折磨到何时!
把杨革文和范子庆对比,小理的心海像是刮起了飓风,越发地狂乱,越发地破碎……最后,她为了范子庆而悲凉起来。
范子庆是一只轻巧健壮的小豹子,一次次掠过她的身体,却像掠过一片荒野,觅不到一点儿回报……范子庆好可怜啊!
天亮的时候,小理终于睡着了。
她梦见了范子庆,她和他嬉戏缠绵,颠鸾倒凤,很清晰,清晰得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摩擦和温度。
范子庆从上到下地抚摩她,亲吻她。吻到嘴的时候,她躲闪起来;她躲闪,子庆却不放过。她扇了他一记耳光,他却闯进了她的身体。
他比任何一次都要有力,看着她的脸色,控制着最佳的节奏;她舒服极了,满意极了,放肆地叫喊着。她的身体湿润得像一汪春水,他们的频率一致得像两个踩着鼓点的舞蹈家。眼看着那道白色的波浪由远及近的时候,范子庆却突然抽离了……
梦中的王小理抓挠着,哀求着;梦中的范子庆却哈哈笑着,笑了一会儿之后,突然趴在她的身上痛哭起来……
小理忽地醒了,窗外回荡着卖豆腐脑的南方人鸡鸣般的吆喝声。小理摸摸眼角,湿湿的。
梦里的那份饥渴那份失落真切地侵入了她的身体,虽然梦已远去,却仍留给肉体真实的刺痛。
王小理索性哭起来,她咬着自己的手指,默默地哭着,枕巾很快湿了一片。
105
人一生下来,就踏上了不归路。日子得一天天地过,哪一天也绕不过去。小理想用“石子理论”安慰自己,可是范子庆不是石子啊!
怎样才能绕过范子庆呢?
有时候,小理就想,自己真是个贱女人。总觉得革文不够爱自己,总渴望被一个男人爱,可是真的被爱了,又飞一般地逃避了。
其实,爱是美好的,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让人透不过气的爱,更可怕的是被爱得透不过气来又摆脱不了。
好久没有范子庆的消息了,正是因为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小理才放心不下。无论在哪里,小理都觉得范子庆幽灵一样地跟随着她,注视着她。在家里,在办公室,在路上,在菜市场……小理的心又开始了惴惴不安。
小理也想范子庆,不是想念,是想起。想起范子庆的时候,就想起了和范子庆在一起时的自己。
那样的自己是自己吗?像着了魔似的心驰神往着“五二一”的,是自己吗?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呢,突然就厌倦了呢?
男与女,如干柴遇上烈火,一触即燃。燃烧着融合在一起,一次比一次急切,一次比一次狂热。
最旺盛的那簇火焰最先变为灰烬。
这是规律,只是子庆不懂。子庆对于小理的价值是,他让小理有了一生中的第一次燃烧。但是,他为什么不允许小理变成灰烬呢?
如灰烬一般的王小理失去了燃烧时的热度,时不时地有些凄凉。迷惑着的她暂时找不到悔不该当初的理由,却忽然不再奢望了。
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被点燃,也不是每个女人都能遇到点燃自己的人。因此,在范子庆失去消息的那些日子,小理想起的是范子庆的好。
相见不如怀念。如果子庆能这样想,就好了。
问题是,范子庆才不这样想呢!这是什么逻辑,是花心的人为自己开脱的借口。
在王小理对性与不性做出抉择的时候,范子庆也在热泪横流地无语问苍天:和王小理的相识,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不是公司发现他精神状态萎靡不振,安排他去北京总部培训,范子庆一定要刨根问底地为自己讨回公道。
怎样才算公道,范子庆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像现在这种状态,一切都随王小理的心情是不公道的。
范子庆一到北京,就受到了老朋友的热烈欢迎。他们喜欢范子庆,他冰雪聪明,又难得糊涂。有着不求甚解的大度,什么也不计较,随和宽容,值得任何人依靠和信赖。
范子庆的朋友们怎么能想像得出,在那个北方的城市里,他正在和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寸步不让地斤斤计较着,计较着最难以清算的问题——爱情。
难以自拔的爱情让范子庆把他最凶蛮、最脆弱的,也是最不讨人爱的一面彻底地展示给了王小理。
有的时候,爱情就是一面照妖镜,惟有它能照出人的本来面目。
冰糖也参加了为子庆接风的晚宴,冰糖曾经拥有的是惹人疼爱的范子庆;惹人疼爱的范子庆憨厚忠诚,率直纯真。而且对冰糖来说,范子庆还有着别的男人没有的特长,那就是——不知疲惫地做爱,随时随地,应有尽有,花样繁多。
和为范子庆送行的时候一样,冰糖还是站在椅子上。但是,她喊出的是:“范子庆,我爱你!范子庆,我想你!范子庆,我要你!”
范子庆的脸立刻覆盖上一层红纸。
“怎么着,子庆,你不信啊!冰糖说的是真的!”介绍冰糖和子庆相识的红桃A拍着子庆的脑袋,学着小旦的腔调,尖着嗓子说,“自你走后,细雨不停……为了你,冰糖泪水涟涟,守身如玉,好生悲戚。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再不想和其他任何男人睡觉了!”
冰糖从椅子上跳下来,砸在红桃A的身上:“少放屁,我就是不想和你睡觉!”
大家哄笑着,把冰糖往子庆的身上推。
冰糖真美,永远都像包裹在美丽糖纸中的一粒剔透的冰糖,甜得沁人心脾,甜得让男人难以抗拒。
冰糖比小理年轻,比小理白嫩,比小理丰满,比小理疯狂——但是,冰糖没有小理值得去推敲,经得起品味;怎么看,都没有王小理好。
夜色阑珊,人去屋空,整个大楼都回响着范子庆房门的敲打声。
“快开门,让我进去!”
迷迷糊糊的范子庆起身打开房门,穿着纯白真丝镂花睡衣的申冰冰撅着小嘴翘着屁股闭着眼睛,楚楚动人地站在她心爱的男人面前。
106
在厅办公室主任把新房子的钥匙交给杨革文的时候,杨革文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也和妻子王小理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
杨革文攥着那串叮当作响的闪闪发光的钥匙,快步走进电梯房,将最高层的指示灯按亮。
在办公楼的第十五层,革文倚窗而立,极目远望。
天好蓝啊,蓝得像一片深远的海;阳光也格外的慷慨,倾尽了所有的光明!
那座著名的穿着玻璃外衣的省电视台大楼折射着太阳的光芒,刺着革文的眼睛。革文的新家就在这座熠熠发光的大楼的后面。从今天开始,在这个万分拥挤的城市里,他杨革文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杨革文像一个孩子获得了一件心仪已久的宝贝,他双手拄着下巴,眺望着,眺望着……
该选在什么时候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小理呢?她知道了会怎样?
爸妈知道了会怎样?
爸妈……爸妈。革文忽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杨金山和齐素清将住在哪里?
革文回转身,靠在冰凉的窗台边,陷入了思索。他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如果继续和父母一起生活,从某种程度上讲,新房子就失去了新的意义;如果把父母留在旧房子中,他和小理就要背上不孝子孙的骂名。
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问题,他必须听小理的意见;甚至可以说,在这个问题上,只有王小理才有决策权。
王小理是杨家的支柱,杨革文始终这样认为。
不仅是杨家这个家庭的,更是他杨革文的支柱。是王小理陪他走过了他生命中最灰暗的时段,也是王小理伴他迎来了生命里的阳光岁月。
革文安排小理先把陶陶从幼儿园接回家中,然后赶赴车站,与他会合。
在电话里,革文神神秘秘,支支吾吾的。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理心急火燎地走着,不知革文急着找她要做些什么。
远远的,她见革文冲她跑来,额上的汗珠在夕阳里闪亮。
革文拉住小理的手,笑,笑得脸上起了皱。
小理悬着的心放下了。
革文叫了一辆出租车。小理惊问:“去哪儿?”
“跟我走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革文笑着说。
小理甩开手,撅着嘴:“现在就告诉我。”
革文不听小理说话,而是把她推进车里。
革文搂着小理,头贴着小理的头。小理还是撅着嘴,斜眼看着革文。革文把一只手放在小理的手背上,一边捏小理的手,一边叹了口气——这叹息没有了往日的沉重,而是像一个技术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排除了机器的故障一样;这叹息宣告了一种解脱,一种胜利。
小理听出,丈夫的叹息里有着太多的内容,杂糅着万千感慨似的。
小理看着革文叹息着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算啦!我也不问了,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车子在一片楼群前停住。
革文拉着小理下了车。
“是来见重要的人吗?”小理问,“我们也没带什么礼物呀……”
革文说:“当然是要见一个重要的人,不过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件礼物,而且早就应该属于我们了。”
走进那套散发着新鲜水泥气味的新房子,小理像刚刚拿到新居钥匙的杨革文一样,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
她傻傻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呀的一声举起拳头。
革文任小理的小拳头雨点一般落在他的背上,他一动不动,也傻傻地站着。
小理像误闯了仙境的小女孩,开始了怯怯的走动。
一个,两个,两个卧室;
哦,两个卧室之间是卫生间,卫生间好大,是旧房子厕所的两倍;
厨房,哦,再不用在冰冷的阳台上做饭了;
餐厅,啊,可以像电视剧中的人一样围着精美的餐桌吃饭;
客厅,客厅可以当做舞厅,真大啊;
阳台,阳台真长,陶陶可以在这里跳皮筋……
革文正把头伸出阳台的窗,向远处张望。
小理悄悄地走近革文,小拳头又像雨点一样落在革文的背上。
革文忽地回过身,翻了翻眼睛,中弹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理吓了一跳,立刻蹲下来。
在小理慌神的一刹那,革文啪地亲了一下小理的脸蛋……
小理挨着革文坐下来,她不怕地上的灰土弄脏她漂亮娇贵的真丝裙子,因为这里是她的家,自己的家,自己家里的灰土也是干净的。
小理贴着革文,把头靠在革文的肩上。
夕阳透过阳台明亮的塑钢窗,洒在小理和革文的腿上。小理往屋子里面看,墙壁和地面都被镀了金,那样的耀眼,那样的温馨,那样的好看,好看得让人想哭。
107
在市师范大学附近最大的一家书店里,每天中午时分都会准时出现一个窈窕的身影。
靠着书架,孜孜不倦地读,还不时地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画画。
匆匆忙忙地来,依依不舍地走,从来到走一个小时。
这个人就是——王小理。
一个漂泊多年就要返乡的游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急切,更加焦灼。他安慰自己:几十年都等了,还在乎这几天吗?
可是,近乡情更怯啊,他偏偏就是在乎那最后几天的等待。
从革文和杨家二老摊牌的那一晚开始,小理的心就像长了野草。
她可以一整夜不合眼,在脑子里规划着她的新居。她绞尽了脑汁,设计出一个又一个方案,可是往往是第二天来到新房子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方案根本就行不通,于是只好忍痛推翻。
小理去买居室装潢的彩印书籍,价钱竟贵得惊人。小理想,还是不买了,攒下这笔钱给陶陶买个漂亮娃娃吧。
没想到一个得了奖学金的特困生的学习经验介绍让小理获得了启示。
那孩子说:“……我买不起书,只好到书店去看……”他还说他的刻苦精神和坎坷命运打动了书店的经理,经理决定为他免费提供大学期间的所有课外书。
小理在为这个故事感动的同时,也意外地获得了一个生活窍门——何不到书店去查阅自己急需的书籍!
经过一个星期的苦学,小理胸有成竹地辞别了那家书店。
取长补短,发挥特色。王小理滔滔不绝地对革文进行了现场教学——这里应该这样,为什么这样;那里应该那样,为什么那样……
革文一言不发地听小理把她的雄韬伟略讲完。
“哎,你怎么不说话?”小理抹着鼻尖上的汗水说。
革文的脸拉得老长。
“革文,说话呀!”小理急了。
革文憋不住了,扑哧一笑,把小理搂在怀里。
“你说向东我不向西,你说打狗我不追鸡。”革文说。他的话虽然有玩笑的成分,心里却是真的佩服妻子考虑问题的周全。
革文搂着小理,心里想:只要这个女人开心,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小理晃着革文的胳膊,责怪道:“家是我们俩的,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
革文尖声尖气地学小理说话,做着鬼脸。
只要一迈进这套除了灰就是白的清水房,杨革文就像出了房门的小狗,撒欢地调皮。
他不再是什么精明干练少年老成的杨处长,也不再是惟命是从谦恭忍让的大孝子,他成了一个孩子,比陶陶还要调皮的让小理又气又爱的孩子。
家的魔力有这么大吗?
小理感慨着,她好喜欢革文轻松欢快的样子,即使他像一个愣头愣脑的半大小伙子,像一个只会给大人添麻烦的不懂事的小孩子。
新房子是家,旧房子不也是家吗?新房子和旧房子除了面积不同,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在新房子里,就多了欢乐和轻松——让革文和小理从未体会过的欢乐和轻松?
多了欢乐和轻松难道仅仅是因为少了杨金山和齐素清吗?
王小理强迫自己不这样想,她默默地谴责自己是天下最恶毒最虚伪的儿媳,她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对不起公婆了。
其实,小理的想法又有什么不对呢?
夫妻之间的交流应该是不受外人干扰的。几年了,小理和革文只能在熄灯后才可以偷偷摸摸地把只能展现给对方的一面展露出来。
他们的交流几乎一直只有一个方式——性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难以尽兴的性交。
性的交流是夫妻有别于其他人的标志性的交流,杨革文和王小理的性生活难以尽兴,最重要的交流便也就卡了壳。
因为不能和丈夫进行随时随地的交流,王小理失去了支撑一个女人的最关键的力量。她体会不到交流的乐趣,心里万分空落,并为此一度陷入了感情的危机。所以,她的烦恼才显得突兀和凶恶,才渴望找其他感情填补。
在装修工人进驻之前,革文买来一张旧木床,铺得干干净净的,放在卧室的一角。
他一本正经地对小理说:“给木匠预备着。”
小理也一本正经地说:“好啊!”
然后,革文躺在床上,看着小理笑,不怀好意地笑。
“你休想啊,休想啊!”小理喊着,退着,却终于扑进革文的怀抱。
108
范子庆回来了。
在北京培训的日子里,他没有一天不在恨小理,不在怨小理,当然,也没有一天不在爱着王小理。
他咬着牙坚持不给小理打电话,但他难以坚持永远不见小理的决心。
他开始了故伎重演,就像被一股魔力指使着,他跟着小理的足迹,悄悄地,如探险一般。
他等在小理的家门口,远远地看着小理领着陶陶走出来。小理把陶陶安安稳稳地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忙里偷闲亲一下陶陶的脸蛋之后,再把车骑走。
小理是匆忙的,但她的匆忙是优雅的,娴静的。
小理始终微笑着,她不像范子庆那有着火暴脾气的四姐和随处可见的那些气哼哼的年轻母亲,拎着幼小的孩子,就像老鹰拎着可怜的小鸡,没完没了地催促、责备、训斥……
王小理真好,哪一个女人也比不上王小理。
难道我永远得不到她的好?
范子庆躲在大树的后面,闭上眼,翕动着鼻翼,好像深深地嗅着王小理那无处不在的独一无二的成熟女人气息。他真嫉妒陶陶,每天都能收获那样芳香和纯净的吻。
范子庆也去过小理的单位。
他混迹在大学生的队伍里,看着小理夹着一沓稿子从一个办公楼走进另一个办公楼。
小理的长发随风飘着,发梢轻轻地在背上拂来拂去,子庆的心也跟着一漾一漾的,他真想像以前一样把小理死死抱进怀里,体会那刻骨铭心的拥有。
可是,转眼一切已经成空。
范子庆不甘心。
范子庆在小理的身上搜寻着沉重和哀伤的痕迹,但是找不到,一点儿也找不到;完全相反的是,他的离去反而使这个一向沉重哀伤的女人获得了彻底的解脱。
范子庆开始生气,气极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一片真情竟然换不来王小理的一点点留恋!
又是一天,范子庆在小理下班之前守在小理单位的门口。不一会儿,小理就从办公楼走出来了。
她戴着茶色的太阳镜,既抵挡了夏日如火的夕阳,也为她平添了许多神秘而时尚的韵味。她步履匆匆地往大门口走着,抬起手腕看着时间,像是要赶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范子庆的心里一阵激动,他想起了“五二一”,几个月前,小理不也是这样迫不及待地走进“五二一”的吗?
小理上了出租车,范子庆也迅速地拦住一辆。
“跟上前面的车。”范子庆命令司机。
司机笑了,“怎么啦,怀疑媳妇有奸情?”
范子庆不语,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理坐在车里的背影。
“干吗跟着人家?”司机又问。
范子庆看了司机一眼。
是啊,我究竟在做什么,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呀!范子庆问自己。
也许我只是想看着她,一步也不离开她。
就这么简单吧。
王小理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在电视大楼门前停了下来。她在一棵树下站住,看了看表,然后做出等待的样子。等了一会儿,小理掏出手机,按了几下之后皱了皱眉头,手机没电了。
小理四下张望,欣喜地发现附近正好有一处公用电话亭。
她对着电话微笑地说着什么,又看了看手表,好像在与对方约定时间和地点。然后,小理放下电话,转身向前走。
范子庆随后也来到电话亭,他按了一下电话的重拨键,电话的显示屏上显示出一串手机号码。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问:“喂,是王小理吗?喂?喂?”
范子庆把电话撂了,他追上小理,边追边把小理拨过的那串号码输进手机的电话簿。
小理忽然转过头来。
范子庆连忙背过身去,他紧张得喉咙泛着咸味儿,脊背呼呼地冒着汗。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才悄悄地一点一点地把头转向后方。
小理根本没看见他,虽然她的眼睛向着他的方向,但是她却根本没看到范子庆。
小理只是恍惚听见有孩子在喊“妈妈,妈妈”,那声音怎么和陶陶那么相像啊!当她确认并不是在叫她,就立刻又向前走了。
范子庆飞快地跟上王小理,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想停下来,可是身体却跟着小理向前,向前,向前……
小理在麒麟花园的一幢楼前停下,在楼洞口张望了一会儿后走进楼里。
范子庆松了一口气,他浑身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他走进对面的一个楼洞,一屁股坐在地上,拽过衣襟擦着满脸满脖子的汗。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像一个中了暑的人,思维一片混沌。他本能地盯住小理刚刚走进的那个单元,他眯起眼睛看,是三单元。
十几分钟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三单元,从车上走下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范子庆站起来,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
操!溜光水滑,衣冠楚楚,雍容华贵,风度翩翩……怪不得王小理这么快就见异思迁啊!
愤怒的范子庆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哆嗦着手掏出手机,按下刚才储存的电话号码。
对面那个男人的手机果然响了起来。
109
王小理和江海岸从小理的新居走了出来。
江海岸走在前,王小理走在后。两个人在楼口又说了一会儿后,江海岸告别离开。
小理看着江海岸的背影,海岸回头向她挥挥手。
麒麟花园的绿化水平真是名不虚传啊!小理在身边的一棵小树上摘下几片绿叶,凑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嗅,然后站在树下开始活动四肢。屋子里的气味太呛人了,而面前的这些植物又是这样可爱,小理好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小理抡着胳膊,晃着腰,偶尔闭闭眼睛,神情愉悦而恬静。
范子庆冒火的眼睛注视着小理,腮帮子上的肌肉一抖一抖,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小理正要上楼,范子庆箭一般蹿到她的面前。
范子庆死死地搂住小理,小理全力挣扎。
麒麟花园是个刚刚落成的高级住宅小区,除了一小部分住宅被一些有经济实力的单位和个人买走外,大部分还在待价而沽。所以,小区很静,人也少。
小理的叫声搅乱了麒麟花园澄澈安宁的上空。
扭打中,小理看了看范子庆的脸,那张脸被各种情绪撕扯得七扭八歪,小理一阵绝望,然后又是一阵恶心。
“放开我!”小理狠狠地掐范子庆的胳膊,范子庆痛得松了手。
两个人互相看着,眼里都是仇视,胸脯都在剧烈地起伏。
“小理,不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我受不了。”范子庆抱着头蹲下去。
“报复你?你在说什么?”小理莫名其妙。
“不要装糊涂。”范子庆哭着,拼命捶打着脑袋。
“装糊涂?范子庆,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儿!”小理的肺都要炸了,她真怕有人看见这一幕,她的头晕起来。
“求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向你解释!”范子庆站起来,摇着小理的肩膀说。
小理知道她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我上去安排一下,马上就下来。”她向楼上走,范子庆则像突然失去了依靠的纸人儿一样痛苦无比地瘫软下去。
小理转头看了范子庆一眼,看着他正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咧着嘴。
前世造孽啊——小理仰起头,在心里哀叹。
小理回到正在叮叮当当装修的房子中,检查了一下工程的进展情况,叮嘱了木匠几句,就回到了范子庆身边。
小理带着赴死的决心和范子庆一起来到了“五二一”。她的心抽搐一般地痛着,泪水汹涌地簌簌滚落。她在心里问:苍天啊,为什么要让我受这份折磨?!
范子庆的眼珠红红的,他极力保持着镇静,尽管此时他那小狼般强壮的身体已经充满了对王小理的欲望。
“小理,你听我解释。”他沉痛地说。
小理无言。她像几秒钟前还快乐平安的旅客,突然就被劫机犯当做了人质,除了极度的恐惧,就是绝望的听天由命。
她呆呆地看着范子庆,看着范子庆开启着干燥的嘴唇开始了诉说。此刻,小理是那么讨厌他的诉说,尽管她曾经被这像女人一样的喃喃诉说深深地打动过。
“我料到你早晚会知道的。”子庆说。
小理真想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喊一声——我他妈的知道什么?我他妈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但是,小理忍住了。除了哭泣,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何况是喊叫。“我就知道郑好会把一切都告诉给你的。”子庆接着说。
“郑好”两个字把小理惊醒了。
“开玩笑,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郑好了!”小理瞪大了眼睛喊。
范子庆并不理会小理的话。
“那天真是很巧,郑好一定是误会了。”范子庆像是回忆着什么,然后突然抱住小理说,“不管发生了什么,请你相信——我只爱你一个人!”
小理无奈地笑了,她有些蔑视地看了范子庆一眼,心想:你的爱算什么?你的爱有那么重要吗?
北方的夏天与北方的冬天同样可怕,夏天的“五二一”像个蒸笼。被范子庆搂着的王小理全身都是汗水,汗水把衣服粘在她的皮肤上面,她用力推开范子庆,人却突然虚脱了。
小理的脸煞白,头上是冷汗,眼前黑黑的,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她瘫软在“五二一”那张她不止一次躺过的床上,心情迷乱而凄凉。
范子庆摸摸小理冰凉的头,“小理,你怎么了?”他急急地问。
小理费力地抬起手,对着范子庆摆了摆。
小理的意思是:闭嘴。
范子庆却领会为:没关系。
于是,范子庆放了心。他怀着获得了原谅的喜悦拥抱小理,开始亲吻那久违了的,让他时刻思念着的女人王小理身上的一切。
王小理拼了命似的从范子庆的身下挣脱出来,她披散着头发,跪下身来,绝望地抱住范子庆的双腿,声嘶力竭地喊着:“求求你,放过我!”
范子庆蹲下身,掰开小理的双手,把小理重新抱上床。
“你这样只会让我离你越来越远!”小理哭着喊。
“我不这样你就会离我越来越近吗?!”范子庆也哭着喊。
“求求你,放过我!”小理再一次声嘶力竭地哀求。
“不!不!”范子庆也声嘶力竭地吼着,“除非——我死了!”
110
春风乍起的时候,范子庆轻易地走进了小理的生活,走进了小理的身体,小理也轻率地接受了范子庆的感情。
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料想到几个月以后,等待他们的竟是这样的局面。
有些时候,遇到了最爱你的人会成为你最大的不幸。
细细追究一下,我们的命运就是由一个一个的邂逅决定的。就那么一刹那,却注定了一年又一年,注定了我们长长的一生。
女人的卵子邂逅了男人千万个精子中的某一个,亿万个这样的邂逅便造就了地球上的亿万民众。
人这辈子,最致命的邂逅是婚姻。
最后的,也是谁也躲不了的邂逅是与死亡的邂逅。
王小理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泪水已经把手绢洇成了一块水淋淋的破抹布。
她找了一个电话亭,拨通了郑好的手机。
一听到郑好那熟悉的声音,小理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命运啊,你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安排了这么多的邂逅呢!
先是小理邂逅了范子庆,然后是小理邂逅了江海岸,最后竟然是远在北京的郑好邂逅了正搂着范子庆的脖颈热吻的申冰冰!
在北京中关村的一家大型超市里,推着购物车的郑好被一对搂在一起的男女挡住了去路。在她绕开他们的时候,购物车刮碰了那个男孩的衣服,男孩扭过头——是范子庆。
范子庆惊慌失措,申冰冰泰然自若。泰然自若的申冰冰迎着郑好的眼睛,还要继续她的亲吻,被范子庆挡回去了。
“小理,我根本就没想过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你,因为我很清楚你根本就不在乎范子庆……”郑好还要往下说,不巧的是,她的手机也没电了。
那个女孩会是谁呢?谁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范子庆呢?她长得什么样?她漂亮吗?她年轻吗?
与郑好通过电话的王小理长久地呆立着,心里早已没有了对范子庆的怨恨,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对申冰冰的疑问。
夜深了,小理仍是睡不着。
她的心里塞满了嫉妒,她想像着一个年轻貌美妖精一样的女孩子与范子庆缠绕在一起,一次次地从范子庆的身体中掠走那本该属于她的——属于王小理的激情的岩浆。
小理的脑海中放着一部画面清晰的电影。男主人公是范子庆,他的每一寸肌肤都为小理所熟悉;女主人公的脸却是模糊的,但是小理宁可认为她比自己要美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范子庆和那个美女一次次地做爱,床上床下,做各种各样的爱。
小理想扑上去,把范子庆从女孩的身体里夺回来。
小理浑身发着烧,她想,如果此刻她仍躺在“五二一”的床上,她决不会放过范子庆,她要使出浑身解数把他榨干,让那个妖精女孩再也甭想从范子庆那里得到一点点滋润。
借着寂静的黑夜,小理想真切地听听自己的心声。
范子庆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是真的讨厌他吗?我讨厌他却为什么吃他的醋?我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他吗?
一夜无眠,小理一次次地问自己,却是越问越迷惑,越问越迷失……最后,什么答案也没得到。
第二天一上班,小理就接到了范子庆打来的电话。
“小理,对不起。”范子庆说。
“别这样说,有什么对不起的呢。”小理说。她的态度缓和下来,甚至有些温柔,她自己也不知她怎么突然就变了态度。
“别和别人好,行吗?”范子庆说。小理知道他指的是江海岸。
“你也误会我了。”小理的话语中多了一个“也”字。
领会了其中的含义,范子庆高兴得说不出话。
“咱们和好,可以吗?”范子庆说。
和好是什么意思?继续“五二一”的日子吗?
小理沉默了。
她不想。
她不会再犯同一个错误。
她已经适应并且喜欢上了没有范子庆的坦荡荡亮堂堂的日子。
在电话中,小理和范子庆话不投机,又一次不欢而散。昨夜对范子庆的渴望和刚才对范子庆的柔情如泥牛入海,立刻就无影无踪了。
小理怔了好久,她知道幽灵一样的范子庆还会随时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爱的极致是毁灭,小理想起这是无数文艺作品揭示过的主题,她感到不寒而栗。
111
“这里是五百元,你的劳动所得。”海岸把一个信封推至小理的面前。
小理笑,手指搭在唇上,头轻轻地向一边扭。
“你呀……”海岸的眼神涣散了片刻。
“什么?”小理问。
“没什么,就是,你笑起来特别地——有特点。”海岸没把好看这两个字说出口。
小理的脸上浮起两片红云。
“你校得真好,我自叹弗如。”海岸说。
“你写得真好,我甘拜下风。”小理说。
两个人一起笑了。
海岸发现,王小理不像别的女人,王小理能让他彻底地轻松,他们总是能谈得来——没有企图,没有客套,没有矫情……而是真正地谈得来。
海岸和小理一起笑起来的时候,心里在想:在走过了半个世纪之后,能坐在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茶馆里和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可爱女人一起发自内心地微笑,也算不枉此生了!
小理笑的时候,却无意瞥见装钱的那个旧信封上写着“江海岸副台长亲启”的字样。
小理拿起信封,接着笑,“做副台长多少年了?”她问。
江海岸愣了一下。说不好为什么,他一直没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给王小理,如果不是这个被他忽略的旧信封出卖了他,在王小理的心中,他将一直是电视台的一位普通的编辑——一位自告奋勇帮助王小理设计新居的、“我爱我家”栏目的编辑。
江海岸对王小理隐瞒了身份,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因为自信和自信带来的担忧。
一个有成就感的男人,最难避免的就是女人的骚扰。目前海岸的财富与地位都达到了可以被女人们骚扰的条件,这可不是夸大其词哦,他周围那几个远远不如他的老伙计不都被漂亮美眉们折磨得死去活来吗?
这世道,成也女人,败也女人;害女人之心不可有,防女人之心不可无啊!
“七品芝麻官,不值一提。”海岸说起了虚话,像是看淡了一切似的。小理不再多言。但是,对海岸的好感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来来往往,虽然每次都匆匆忙忙,海岸也确信自己没把王小理看错——她如一缕清新的风,她绝对不同于别的女人。
但是,好女人就得据为己有吗?海岸的生活字典里早已没有了这样的逻辑。
海岸知道自己很帅,甚至性感,连女儿都夸他酷毙了。女儿马上就大学毕业了,男朋友一个也没谈成,原因如女儿所说:“他们太熊,连我老爸的一个脚趾头也比不上。”
女儿的话难免有夸张的成分,但是谁也不能否认江海岸是出类拔萃的。
追海岸的女人不多,但也不少。依海岸目前的精力,他还可以自如地打发那些怀着各种目的的痴情女。他不想自找麻烦,给本来就不轻松的自己再加砝码。
王小理嘛,海岸承认自己喜欢她。甚至还梦到过在一所白色的大房子里和她亲吻,不过没有梦到做爱。
海岸不是随便就可以和女人做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就像不是随便就可以和男人做爱的女人一样,正在越变越少。
王小理对江海岸构成着一种吸引,但不至于让他神魂颠倒。他保持着均匀有序的步调,与王小理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比友谊多了一点点暧昧,比爱情又少了太多的热烈。
与女人进行这样的交往,看着她用欣赏甚至崇拜的眼神望着你,心就跟着年轻起来,飘飘的,像酒后的那种心满意足的微醉,既舒筋活血有益健康,又不失态,不吃亏,更不失为君子……
对这样的男人,女人要是太专一太痴情可就惨了。聪明的女人应该做一个乖小孩,大人有空的时候你可以缠着人家玩一会儿;大人没空的时候,你要听话,要懂事,要学会自己玩,自己打发时光。
如果女人悟不懂这一点,就只好苦自己喽。
有些时候,对于寂寞而疲惫的男人和女人而言,彼此不过和麻将扑克一样,仅仅是为了消遣一下而已。活得都挺累,找个异性解解闷儿,可以填补别的东西填补不了的那份空虚。这和品质败坏不败坏没多大关系,而是像吃腻了海鲜就馋农家的饭菜一样的自然而然——在某种程度上,这已经成为男女交往的潜规则。
如今,各行各业都有着看不见摸不着、像地雷一样深埋地下的潜规则。
如果打破了男女交往的潜规则,男人女人就会纠缠不清,闷儿解不成,反倒添堵。
什么叫拥有?拥有跟厮守是两码子事儿。拥有不能用时间来计算,拥有是个空间概念。
分别以后谁也别说永远,只能知足长乐地说,曾经——拥有。
安居乐业的宏伟计划时时鼓舞着王小理的心,她和江海岸见了两面,却还未来得及思考关于“拥有”的问题。
有时候,海岸的身躯和脸膛也闪现在小理的脑中,闪着,现着,但是内容很抽象,不等具体起来便被小理不得不做的生活琐事吞没了。
朴实忠诚的杨革文制约着她,反目成仇的范子庆警示着她,除了比以往更加温柔贤惠,王小理还能做什么,还敢做什么呀!
吃一堑,长一智。
这片苦海还没有渡过去,哪里还会愚蠢地往那片苦海进发呢!
有这样一种女人,她们的心灵一生都在雷霆万钧,而她们的面容却永远地风和日丽,被尊为安详静雅的楷模。
尽管命运最终会赐予王小理真正的安宁与平静,但是这安宁与平静百分之百是疾风骤雨后的结果,与苦痛之后的甘甜和风雨之后的彩虹是一样的。
112
王小理搬家了,王小理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新居的第一批客人是革文的同事们,包括新官上任的刘建国副厅长和那个见风使舵的老马。
大家对新居的设计风格赞不绝口,革文不时谦虚地说:“都是小理一个人张罗的,水平有限,水平有限。”
参观完新居,大家浩浩荡荡地向“燎锅底儿”的地方——市内很有名的一家海鲜城进发。
刘建国副厅长微笑着坐在上座。小理知道,没有刘建国,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才会住上现在的房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圆了关于“家”的梦。小理一直热切地期待着能有一个机会,让她向刘建国由衷地说一声“谢谢”。可是,刘建国根本没和小理说几句话,也没和其他的人多说话,他的话一直很少,从而显出他与众不同的重要身份。他是那样谨慎,谨慎得不露悲喜,谨慎得像庙堂里的高僧。
面对刘建国,老马难掩恭敬之情,他在刘建国说话的时候,会郑重其事地放下筷子作聆听教诲状。在和刘建国碰杯的时候,总是用双手捧着酒杯,竭力把酒杯放到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
酒精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只有酒精才能剥掉这些可怜的公务员身上的“膜”。喝到量的时候,酒精就成为还原剂,像浓硫酸一样把男人们精心维护的面具“唰”地烧掉,让他们不能自已地露出本来面目,嬉笑也好,怒骂也罢,全都真实起来。
酒过三巡之后,老马把椅子窜到杨革文和刘建国身边,三个醉醺醺的男人摒弃了前嫌,摒弃了职位,不分你我地搂在了一起。
他们有些神秘地说着,笑着。他们究竟说些什么,小理一点也听不清。其实,他们自己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只知道不管说些什么,都必须要说下去。
在飘飘忽忽的三分清醒七分醉的状态下,老马向革文和刘建国袒露出他的赤胆忠心。他一直等着这个时刻,这个时刻一天不到来,他就一天不得安生。
一个是副处长,一个是副厅长,而他曾经那么深地得罪过这两个人,他马当先真是吃了豹子胆啦!他娘的!都怪林立这个臭娘们,要不是林立夸下海口,许诺三年之内提拔他当副处长,他才不会冒那个险!
老马迷迷糊糊地想着,越想越怕,忽然就控制不住地流下了眼泪。他哭咧咧地说:“厅长,处长,我对不起你们啊!”
革文和刘建国冲老马摆摆手,硬着舌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你这是干啥,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小肚鸡肠的,来,少废话,喝——酒!”
“对——喝酒!”革文环顾了一下四周,红着眼用小理认不出的声音喊着:“服务员,拿——酒——来!”
老马从革文的喊声中得知自己已经获得了原谅,他也涨红着脸,抻着脖子,像对服务不周的侍应生发脾气似的帮革文喊着,以此掩饰并且发泄着那份莫名的不安和激动。
刘副厅长一把把站起身的老马按下,拍着老马的肩膀说:“又犯病了不是?该你管的你管,不该你管的,就——就——”刘建国夸张地结巴着,身上的那份谨慎早已被酒精赶跑了。
"就坚决不要管。"老马果断地接下去,痛心疾首地亲自揭穿了自己的"罪行",然后诚惶诚恐地说:"再不犯了,厅长,再犯我是孙子。"
刘副厅长做出嗔怪的样子:“什么儿子孙子的,你呀,你就是我大哥!”刘建国像一个正在台上表演的话剧演员,生怕观众领会不了他的意思,所以把台词说得抑扬顿挫,有板有眼,“大哥呀,别忘了男子汉大丈夫——什么时候都得挺直了脊梁骨做人!”话音一落,他重重地拍了老马的后背一下,像是要把老马不够坚强的脊梁拍直。
这一巴掌不仅拍醒了老马,也拍醒了小理,小理渐渐觉出刘建国的高明,他——好厉害!
“记住没?进了办公楼,我是你领导;出了办公楼,你就是我大哥!”刘建国搂着老马说,然后又转身面向革文。他把自己的手和老马、革文的手搅和到一块儿,似醉非醉地强调了一句:“哥们儿!”紧接着又说:“咱们是哥们儿,就这么简单!谁要是往歪了想,谁就是小人!”
当刘建国、老马和杨革文搂在一起破了声似的唱那首《好汉歌》的时候,小理再不忍看下去,她疾步走进卫生间。
小理把卫生间的门反锁上,凑近镜子,狠狠地端详镜中的自己。在这个氤氲着酒气的卫生间里,小理觉得自己的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113
“妈妈,花儿,花儿,好漂亮的花儿啊!”陶陶像小鸟一样从卧室里飞出来,叽叽喳喳地喊着。
花儿?小理迅速走进卧室,果然有一大篮美丽的鲜花摆在梳妆台上。
“妈妈,是不是你要和爸爸结婚呀?”陶陶问小理。
“傻孩子,爸爸妈妈已经结完婚了呀!”小理边跟女儿说话,边扒开花丛,发现里面有一个红色的小纸片,上面写着“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没有,你们没结婚!”陶陶嚷着。
“为什么?”小理心不在焉地问,捏着那张纸片发呆。
“因为,因为你们要是结婚了,肯定得让我给你扯婚纱,你不让我扯,爸爸也会让我扯!”陶陶瞪着眼睛生气地说。
小理笑了,搂住陶陶亲了又亲。
门铃响了,是革文。
“哎,你回来得正好,那篮子花儿是哪儿来的?”小理急急地问。
“怎么,我就不能买花儿给你吗?”革文笑着走进卫生间,卖起了关子。
“你从来也没给我买过花啊!”小理说,“快告诉我。”
“哦,是一个叫——范子庆的人。”万万没想到,革文说出的竟然是范子庆的名字,“中午的时候,物业公司打电话给我,说有人从北京通过邮政礼仪速递给你送来了一篮子花儿,让我快回来签收,我就赶回来了。”
小理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突然停止了,她立刻拿起一块抹布,蹲在地上擦起来,她不敢看革文的脸。
“一听说是北京来的,我还以为是郑好呢!”革文没有一点不自然,像闲聊一样接着问,“范子庆怎么跑北京去了呢?”
“他是我的同学。”小理所答非所问地说。
小理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在丈夫面前,她发觉自己是那么的丑陋不堪……她只想变成一只小虫,顺着地板缝钻进去,永远也不出来。
“妈妈,我想去玩那些花儿。”陶陶走到小理身边,怯怯地说。聪明的孩子已经听出,妈妈是那篮子鲜花儿的主人。
“哦,玩吧,随便玩。”小理主动把几枝粉色的百合从花篮里拔出来,递给女儿。然后,和女儿一起把那鲜嫩可人的花瓣一个一个地揪下来,装进玻璃瓶子里。
革文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哈欠,躺倒在沙发上。他斜睨着小理,他明白妻子把她最钟爱的百合随便地拿给陶陶玩,看似无意,实则有心……
妻子究竟和范子庆这个男人有着怎样的故事?
革文在心里猜测着,尽他最大所能猜测着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故事。革文没有故事,王小理也不是他的故事;王小理是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王小理是他的永远。让没有故事的杨革文给别人编故事,实在是难为了他。
革文只好去看小理的脸,察言观色。而小理并没有理会他的注视,旁若无人地领女儿把玩着花瓣。
如果小理和范子庆真的有故事的话,她还能这样镇定吗?到底是怎么回事?杨革文百思不得其解。
革文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看了起来,一开始他只是想让这本杂志掩盖他满腹的疑问;几分钟之后,他就真的读了起来,不再是伪装,而是真的很专注很认真地读了起来。
在找到确凿证据之前,杨革文从不对任何事情妄下结论;而在这件事上,他连所谓的“证据”也不会去找……在法庭上,惟一可以认定事实的只有证据;在生活中,证据有用吗?
114
小理痛心地发现,这些日子她精心垒筑的坚强在冰糖笑声的震荡下,正变得脆弱无比,摇摇欲坠。
夜深了,毫无睡意的王小理仍然在客厅里踱来踱去,尽管她打开了音响为她做伴,可她还是陷入了巨大的惊慌之中不能自拔。
各种情绪各种滋味像是千百只小老鼠一样噬咬着她,抓挠着她,让她活活地受罪却无法逃脱。
她回想着范子庆,回想着他曾给她的爱抚——那些爱抚已经成为绝版的斑驳的老照片,连翻拍都变得不再可能。
至今为止,杨革文也不曾给予过她那么周全细腻那么一丝不漏的爱抚;他更没有范子庆小豹子一样的体力,能够让她彻底地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快感淹没,从而彻底地忘掉尘世的烦忧。
是的,是范子庆抛弃了她!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她再也不会享受到作为一个女人本该拥有的一切。
小理莫名地燥热起来,她想破门而出,她想在马路上随便找一个可以取代范子庆的男人!
可是,她不能——她一会儿还要给她的丈夫开门,因为他忘记了带钥匙;她一会儿还要唤醒女儿起来小便,因为她临睡前喝多了水……而且,她今晚本该把那本书读完的,因为她要不断地充实自己,否则就无法把她的兼职做好。
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可是,她到底能做些什么?
是她害了范子庆,还是范子庆害了她?还是他们互相坑害?
她是真正得到了解脱,还是自欺欺人地陷入了更大的困惑?
王小理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像一只小小的困兽在笼子里转来转去。落地灯把她巨大的身影投射在窗子上,给昏暗的屋子增添了一层恐怖的色彩。
当当,有敲门声,是革文。
小理没有去开门,她懒得去开门,她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当当,革文又敲,小理让自己停下脚步默立了几秒钟,然后才去打开房门。
革文拍拍小理的头,看着小理的脸,有一点儿审视的味道。
小理别过头去。
“怎么了,好像不开心。”革文扳过小理的头,“能跟我说说吗?”
小理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太晚了。”
革文一把抱过小理,盯着小理的眼睛,“快说,不说就不让你睡觉。”
“为什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小理恼怒地说——她还没有从刚才的坏情绪中解脱出来。此刻的杨革文像一个莽撞的陌生人一样打扰了她的思索,她带着敌意的目光瞪着他。
革文松开小理,“怎么,我关心你会让你不舒服吗?”革文说,若有所思的。
“是,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关心过我。”小理冷冷地说着,眼泪刷地流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委屈?”革文扳着小理的肩膀,急切地问,“是因为我吗?”
小理好想大声地回敬一句:“不是因为你,还能因为谁?!”可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无边无际的委屈和伤悲像滔天的巨浪淹没了王小理,她趴在沙发上,悲痛欲绝地哭着。
杨革文一遍一遍地问着为什么,可是每问一次换来的却是王小理更加悲恸的哭声。后来,革文干脆不问了,他无声地看了小理一会儿,从卫生间拿来一条湿毛巾为小理擦眼泪。
当杨革文确认无论用什么方法也不能阻止妻子的哭泣的时候,他索性点燃了一支烟。他就那么安静地陪妻子坐着,直到她忽然停止了抽噎,缓缓地站起身来,平静地走到卫生间,一边照着镜子,一边细致地洗去脸上的鼻涕和眼泪。
115
王小理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的时候,加班回来的杨革文也在深秋的夜风里踯躅着脚步。
他不时地抬头望,每一次都发现妻子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在他刚走近自己家所在的大楼时,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那扇熟悉的窗口。在周围的漆黑中,那扇亮着的窗很是显眼。等到他走到楼下的时候,他看到了妻子在昏暗的灯光中走来走去的身影。一开始,他是好奇的,笑着的,他笑妻子真有意思,半夜三更的还不安生;甚至他还想,是不是妻子也像那些终日怕自己肥胖的妇女们一样开始用散步法减肥了?
可是,五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他的妻子还是不停地走着……
王小理究竟是怎么啦?
难道她真有什么我根本不了解的苦衷吗?
如果她没有苦衷,她怎会那样不知疲倦烦躁不堪地走来走去?
最后,杨革文干脆就让自己安心地坐了下来。他点燃了一支烟,远远地凝望着妻子的身影,第一次让自己陷入了某种他以前很少进行过的思索。
杨革文一下子就想到了不久前的那束远道而来的鲜花和那个夜晚他和妻子关于“情人”所展开的郑重其事的讨论——也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忽略那个叫做范子庆的陌生男人。
可是,他真的没有精力去重视那个他连见也没见过的范子庆啊!
他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他实在是太忙了,也实在是好累啊!
早知婚姻能给人带来这么多的麻烦,还不如……唉,算了,小理够好的了。
革文忽然想起一些消极的人对婚姻的议论,他们说:世界上最盲目的事情莫过于婚姻。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为了双方都不太清楚的目的领取了两个红色的小本本,然后就吃喝拉撒睡在一起。这种吃喝拉撒睡受庄严的法律保护着,谁也不能轻易地越雷池一步,这样的婚姻和枷锁和坟墓有什么两样呢!
革文一直庆幸着自己的婚姻不是枷锁,也不是坟墓。
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他的这种幸运感越发地强烈起来。
他发现王小理变了,明显地变了,到底变在哪里,他也说不好。
在她的身上,有一种不再自怜不再设防的毫无功利的宁静。她温暖近人,吃了那么多的苦,仍然充满着平安喜乐。“他的心里也许有悲哀,可是没有深刻的仇恨”——这是马丽雅引自某部外国小说的一段话,用来评价杨革文的。
现在,杨革文倒觉得用来形容王小理更为恰当。
王小理仿佛被岁月镀上了一层光晕,看不到,但是可以感受到。革文不知不觉地被这层光晕吸引着,牵引着,无论走多远,也不觉厌烦和疲惫。
别的女人身上也有光晕,比如新来的马丽雅。她那带着西亚人血统的黑卷发、大眼睛、白牙齿和高胸脯散发着眩目的光,所有的男人都被她的光芒吸引着,却带着怕被灼痛的恐惧。
王小理不同于马丽雅,王小理的光芒正好可以给人恰到好处的温暖,像首都机场候机大厅里的温度,不冷不热,持续永久,有益健康,令人舒适。
除了他杨革文,是不是她的光芒也温暖着别的男人?这个想法刚刚冒出革文的脑子,他就感到了无比的痛苦。
杨革文大口地吸着烟,然后把烟头踩灭在厚厚的落叶堆中。
自从升职以后,他没命地工作,不知不觉烟也比以前重多了。除了对那份工作的热爱,他还想给老婆孩子赢得一个丰衣足食的未来。难道这些还是不能让妻子满足吗?
革文抬起头,看到王小理依然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她很痛苦,是吗?只有心事重重的人才会这样没完没了地踱步,是吗?
她的痛苦和那个叫范子庆的男人有关系吗?
她的痛苦不会和那个叫范子庆的男人没有关系吧?
难道她真的做过范子庆的情人吗?
她是什么时候做他的情人的?
是在我出差的时候吗?是在我加班的时候吗?是在我参加研究生考试强化班的时候吗?
可是,赵毅不是说“情人就像小孩子吃的小食品”吗……
食用胶、苯甲酸钠、柠檬黄、胭脂红、海水蓝、鹦鹉绿……就是这些有着古怪名字的化学物品调和在一起构成了奇形怪状的小食品,麻痹着图一时之快的孩子们的味觉。
小孩子哭着闹着向大人讨小食品吃,可是他们并不明白小食品那花花绿绿的包装袋上写着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们还不识字,也许是因为他们还不知那些东西对身体并无好处。
赵毅说,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和五六个女孩子上过床,都腻味了。所以,他决定找个本分女人过小康生活,不是他学好了,而是图个实用,图个省心。
“你说,是小食品顶饿,还是大米饭顶饿?是小食品有营养,还是大馒头有营养?道理不是明摆着嘛!”赵毅比比画画煞有介事地发表着演说。
照赵毅的说法,杨革文和王小理是互为“大米饭”和“大馒头”的。
杨革文是很珍惜家里的“大米饭”和“大馒头”的,在这个世风混乱的社会里,他不敢说永远,但至少现在,他对小理是问心无愧的。
当然,人嘛,都有七情六欲。尤其是男人,面对诱惑的时候不可能没有想法。
在和小理耳鬓厮磨的时候,革文也隐隐地怀想起马丽雅的味道,但是,在最兴奋的时刻,他还是把她忘记了。
他不能不珍惜小理,小理实在是无可挑剔啊。
你在外面应酬,她在电话里小声叮嘱:少喝酒多吃菜;你一进家,她就看你的脸色行事,知道你累了,就不声不响陪你坐着,知道你不累,就在你身上赖一会儿;你不想做爱,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告诉她,她就乖乖睡了;你有了烦恼,不等自己说,她就猜出了八九分;你受到了阻碍,她就发挥她的聪明才智,帮你出谋划策,甚至亲自出马扫清障碍……现在,她又成了电台王牌节目的主持人,虽然不是绝对漂亮,却大方得体,人见人爱,让你脸上有光。
像是受了哪位神仙的指点,小理的花招比以前多了,就像一个笨小孩突然开了窍——不知从哪里来的聪明劲,那么主动那么妖冶那么耐心那么体贴又那么及时地把你抚慰得舒舒服服,别无他求;她还会鼓励着你,帮助着你,赞美着你,让你感受到男人应有的感受,享受到男人应有的享受。
惟一的毛病就是爱哭,可是人家哭自己的,也不耽误你的事儿,爱哭就哭呗!
这样的女人,你还要求她什么呢!她的无微不至已经不允许你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可是,就是这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女人此刻却现出了寂寞万分的样子,一个人在深夜里苦苦地徘徊……
她为什么寂寞呢?她为什么愁苦呢?
晚风清凉,吹得杨革文打了个寒战。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心里的疑问,一次一次地加深着恐惧和孤独。
他快速地冲向楼洞,快速地走上楼梯。
“男人总认为老夫老妻之间不用履行那么多程序了,而女人需要的就是那些程序……”革文想起昨夜妻子在《真心夜话》节目中规劝一位自认为不善表达的、正面临着婚姻危机的男人时娓娓道来的那些话语。
那些话语,小理不仅是说给那些性格内向的男人听的,也是说给他——同样不善表达的杨革文听的啊!
在敲响家门的时候,杨革文又忽然想起了江海岸送给王小理的那块蜡染。那块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的破布,曾经带给小理好几天的快乐……
也许,他真的不了解他的妻子,也许他早就应该为妻子做些什么了。
116
从那一夜起,杨革文就变了。
因为从那一夜起,王小理那落寞瘦削的身影和连绵不绝的哭泣深深地镌刻进了他的脑海,就像一块随身的座右铭,时时地给他以提醒。
而更让他惊骇的是那个夜里他和王小理做的那场爱。
当王小理停止了哭泣,洗漱停当,躺倒在床上的时候,杨革文轻轻地为她脱去了睡衣。
男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很容易用和女人的肌肤之亲来掩盖无处发泄的恐慌的。
他以为会遭到王小理的拒绝,可是肿着眼皮的王小理竟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疑惑和惊慌的是,妻子从头至尾没做一下主动的动作,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那是第一次,王小理没做任何取悦丈夫的表示。
杨革文并不知道,当他进入妻子的身体时,他的身躯在妻子的脑海中已经幻化成了那个叫范子庆的男人;杨革文更不知道,在他获得了最终的快感的时候,她的妻子却在冷笑着。她对自己说:坚决要为范子庆伸张正义的申冰冰真是不虚此行,轻而易举地就达到了她预想的目的——王小理把自己遗弃得像一具冰冷的尸体似的默默地承受着杨革文的冲撞,是因为她在深刻地领会着一种报应的力量,并且在那个特殊的夜晚,心甘情愿地被这种力量所粉碎所摧毁。
她觉得自己已经被丈夫撕扯成了一块块细小的碎片,向天空的方向飘荡着,她好想就这样破碎下去,漂泊下去,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尽管杨革文的变化幅度并不是如他自己想像的那样巨大——他的工作那么繁忙,他常常是刚刚要改变自己,就立刻感到力不从心了。
但是,可贵的是,杨革文无意中获得了及时解决这场崩溃的关键——竭尽全力让妻子体察到他那颗爱护她的心。
这是杨革文那淡漠粗放的天性能够允许他做的最大的改变了。
天性是什么呢?凡事只要一粘上了天字,就等于粘上了太多的无奈。因为天本身就是个让人类无奈的事物,它只允许人类仰视得到它,却永远不许人类触碰到它。
它是虚无的,当一个人最终走向虚无的时候,就称之为归天;它又是注定的,就像所有的猫都是老鼠的天敌一样——狗去捉耗子则一定被它的同类和人类取笑为多管闲事……
而杨革文天性难改是不是也可以被王小理深深地原谅呢?
为了王小理,他已经决定改变他的习惯,包括做爱的习惯,休息的习惯,甚至言语的习惯。但是,他永远不能改变他的天性啊——他天性就不会匍匐在别人的脚下,所以他也不可能像范子庆一样宁愿做爱情的奴仆,毫无顾忌地吻遍王小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天性就是个对家务事不感兴趣的人,所以他还是不能抢过王小理手中的抹布,跪在地上擦地板;他天性就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所以他永远不能心肝、宝贝地叫得王小理心旌摇荡……
杨革文满怀着一定要改变自己的激情,像一个决心痛改前非的顽皮的小小少年一样。
在杨革文看到妻子深夜踱步的第二天,他就推掉了一个很重要的应酬按时回到了家(他开始努力扭转他经常晚归的现实),而且他还特意去附近最好的花店亲自为妻子挑选了一束鲜花(他开始努力扭转自己感情粗糙的现实),但是当妻子看到那束鲜花的时候,并没有现出他预料之中的惊喜。
她将信将疑地问:“是你自己选的吗?”
他忙不迭地答着“是、是”,期待着妻子的夸赞。
可是妻子竟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几支花配在一起,实在是太难看了!”
在杨革文看来最美的搭配,在王小理看来就是最丑的——孰是孰非?
天性不同啊,他们天生就对颜色的搭配有着截然相反的认识!
同样,对于王小理来说也是如此。如果她想真正地拥有快乐,就应该接受杨革文的天性;她至多可以与丈夫的生活习惯抗衡,但是她不能抗拒他的天性——除非她彻底地离开他。
而她又不能。
王小理的确不能!
有的时候,人就像一块多米诺骨牌,你想倒下,你想挪动一下位置,可是你敢吗?
当你听到你身边的每一块原本站立得好好的亲邻们因为你的倒塌也先后稀里哗啦地倒下去的时候,你的良心难道就不会锥刺般的疼痛吗?
在王小理最苦闷的时候,她也想到过离开她的婚姻——所有处在婚姻之中的人都会在一生中的某一个或是某几个时刻想彻底地摆脱,但是包括王小理在内,绝大多数的人还是默默地承受了。
能让他们坚持下来的理由有多种多样,但是共同的一个理由就是——孩子。
他们倒下,他们不在乎;别的人倒下,他们也不在乎。惟独孩子——他们绝对不会以孩子的倒下作为自己倒下的代价。
虎毒尚不食子,哪一个女人能以自己的孩子为代价?
在王小理最心痛的时候,杨乐陶总能成为最后的理由说服她平静下来。
男人不能为了女人而心甘情愿地违背自己的天性;女人也不能为了男人而心甘情愿地违背自己的天性;但是,男人也好,女人也好——为了自己的孩子,都能无怨无悔地违背自己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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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宁静的星期日的下午,革文悄悄地关掉了手机,坐在妻子的身边,和她一起陪着女儿陶陶看动画片。
可是,看着看着,革文就有了倦意,他把整个身体都移到沙发上,枕着小理的双腿躺了下来。
陶陶见爸爸闭上了眼睛,竟乖乖地把电视关了。然后,一边向妈妈打着手语,一边悄声说:“妈妈,我自己到卧室玩!”
一阵鸽哨响过,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鸽子,扑棱棱落在窗前。
革文睡着了,手里的报纸滑落在地。小理轻轻翻着书页,革文惊得动了一下,小理索性把书放下。
阳光好得很,刚才还在地上,这会儿却移到了革文的头上。忽然,小理发现革文的发丛中有几根头发显得很亮,她低下头仔细看——原来是几根白发。
革文竟然也有白发了。
小理是在几天前突然发现自己头顶和鬓角上的白发的。
她对着镜子,把头发一缕一缕地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她惊骇万分地看着那些在黑发中格外刺眼的白发,忽然感到自己咕咚一下掉进了漆黑的时光隧道,越滑越远,再也不能够回到人间……
白发是青春和美丽的敌人,是不是白发胜利了,青春和美丽就消亡了呢?
白发是在什么时候长出的呢?是在哭泣的时候吗?是在噩梦的时候吗?抑或是在叹息的时候?
白发总是让人触目惊心,像高速公路上的路牌一样意味着某种警示。小理不想像别的女人一样通通地把它们拔掉,她要留着它们,留着它们提醒自己好好地走上前方的路。
我的丈夫啊,就像歌中唱的那样“正在陪我慢慢变老”……也许他不能陪我伤心,也许他不能陪我欢笑,但是他能够陪我慢慢变老。
老啊!一刻一刻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老去……白发已经这样茁壮,老去的日子还会远吗!
革文被阳光刺得翻了个身,脸埋在小理的腹部。小理连忙拿起那本书,为革文遮住阳光。这个时候,她的心里涌起一种浓浓的情意——不是爱情,爱情没有这情意深沉;也不是友情,友情没有这情意忧伤。
窗外的小鸽子“得得”地点着头,她们的小嘴在啄些什么?它们的本性是飞翔,可它们最终还是在人类搭建的窝棚里乐呵呵地生存下来。它们向自己的本性妥协的同时,也实现了作为鸽子的全部价值。
没办法啊,谁让它们生来就是鸽子呢!
小理的双腿已经麻了,但是她仍然坚持着一动不动。她情愿这样做,为了她怀中的这个男人——像她的孩子一样的男人。
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也正在努力地为她做着一切。也许他的努力最终会成为徒劳,但是她已经明了了他的心意。
冰糖对她的揭露是无情的,也是正确的。她承认,有的时候她是虚伪的,她并没有和自己做着最彻底最无情的斗争。当务之急不是革文要变化,而是她要打碎包裹着自己的最后的那层外壳,还生活以快乐轻松的本来面目。
小理看着熟睡的革文,她想,只有他才是这世上惟一可以问心无愧地躺在她身体上的男人。
她爱他,因为他与她不同;因为他永远也不可能与她相同,她也恨过他;而现在,爱与恨都显得那么遥远,像是老得掉了牙的故事,乏味甚至可笑。
王小理已经不会再有爱与恨,因为她最终找回了自己,并且再不会对丈夫有任何奢求。
陶陶从屋子中走出来了,怀里抱着的大被子在地上拖着。她踮着小脚轻轻地走着,被子却刮在电视柜上,把一个相架“哗啦”碰倒了。
小理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只见她的女儿无声地笑着走过来,攒足了劲儿把被子扔在父亲的身上,然后又用两只小手费力地把被子铺展开来……
完成了这个任务后,小小的杨乐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身搬来她的小塑料椅子。她努力想做出她的父亲翘着二郎腿读报纸的样子,但是她的右腿却一次次不听话地从左腿上滑下来;她又试着把左腿叠在右腿上,可是也以失败告终。
杨乐陶终于安静下来,二郎腿翘不成,“报纸秀”总还可以做下去。她捡起她父亲刚刚看过的那张报纸——模仿父亲皱着眉头的样子读了起来。
有一幅漫画难住了杨乐陶,她把报纸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她弄出的响声惊醒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转身看她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女儿无声地张大了嘴巴,满脸都是稚嫩的歉意。
突然,一滴水“啪”地落在杨革文的脸上。他立刻抬起头,看到妻子王小理正用一双泪眼凝视着他们的宝贝女儿。
118
转眼就是大雪纷飞,转眼又是一年。
人生的两极隔着千山万水,而每一座山,每一道水不过就在转眼之间。
包裹在厚厚的羽绒服中的王小理夹着一摞子文稿,低着头急匆匆地向着电台的直播大楼走着。
而立之年的女人王小理最终找到了她永恒的乐趣和追求——工作,工作,怀着满腔热爱去工作。
她的心灵和头脑也最终只剩下一个信念——做一个真正纯净的人,好好地活着,好好地过日子。
而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不仅她自己真正地融入了美好的生活,她也帮助无数个烦恼着的自以为无比不幸的人融入了美好的生活。
雪片似的听众来信摆在王小理的那张临时办公桌上,当地的几家媒体报导了她的工作事迹,两家报社要与她合办栏目,一家杂志社还邀请她撰写专栏文章……
“亲爱的听众朋友你们好,很高兴与您相逢在这美丽而寂静的雪夜中……”戴上耳机,推上栏目音乐,按下麦克按钮,小理立刻走进了只属于她的那个美好而纯净的世界。
墨一样的黑夜里,鹅毛般的白雪中,身着红色羽绒大衣的王小理像一团奔跑着的火光!
雪花飞进她的眼睛,飞进她的口里,她呼出的热气在她的帽檐上结出了冰茬,又化成了水,滴在她的脸上,可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她奔跑的速度。
她必须跑,尽最快的速度向前奔跑。
夜很静,街道很黑,可是有雪花做伴,她并不害怕——就是没有雪花,她也不怕;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黑暗,是自己。
现在的王小理已经战胜了最可怕的敌人,剩下的便都不再是她的对手。
在一个十字路口,小理啪地摔倒了,但是她很快地爬起来,带着粘了满身的雪花,继续往前跑。
马路两边的居民楼上,一个个窗口黑洞洞的,小理强迫自己从那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中捕捉着暖意。
咦,那是——哦,是一对深情相拥的情侣,从衣着打扮看,像是大学生。
小理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听到他们接吻时情不自禁发出的轻吟。
雪夜为他们的吻增添了壮美的天长地久的味道。
跑了好远之后,小理再回头看——他们还在那里拥吻着。
即使在鹅毛大雪中接吻又如何?即使在炎炎烈日下接吻又如何?即使在枪林弹雨中接吻又如何?即使在刀山火海里接吻又如何?
他们能这样嘴对嘴一辈子吗?
他们将要结婚,他们将要生孩子,然后,他们将要为了孩子、房子、票子……为了所有能把脑瓜子搞大的许许多多的凡尘琐事而奔波而受累,和这世上无数的普通人毫无两样。
现在,他们如胶似漆地吻着。他们的身体是燃烧着的,但是并不能融化他们肩上的雪花,就像再浓烈的爱情也不能稀释孤独。
小理面向那对年轻的情侣默立了几秒钟,几秒钟之后,当她确认自己已经把男孩和女孩拥吻的图象刻在脑中之后,她立刻转过身继续向前奔跑。
王小理不是在嘲笑他们,也不是在诅咒他们。
是感动,抑或是羡慕……都不是,绝没有感动和羡慕这么分明这么简单。
是什么?
小理也说不清。
小理只知道他们是那个雪夜里比洁白的雪花还要美丽的一道风景——而这道风景她从来也不曾拥有,今后也永远不会拥有。
她不感动,也不羡慕,她只想记住。
她抽屉最深处存放着的那几片她和革文一起采集的银杏叶子,那块跟了母亲一生的表盘已经皲裂的“罗马”牌老式女表,那一小块陶陶脱落的肚脐,那张有着郑好明媚笑脸的老照片,那份做阑尾炎手术时大夫写下的谁也看不明白的病历……还有,许久以前的一个中午,她带着范子庆的体味,离开521回到办公室里用红笔圈下的那页薄薄的台历纸......
现在,雪夜里的这道美丽的风景会和王小理抽屉里的宝贝们一样,有幸被她珍存在脑海之中,一生一世。
漫天的大雪如倾盆大雨般向大地扑将过来,就像人们历经的苦难。人们总是侥幸地以为苦难很快就会停息,谁知它们却更加猖狂地卷土重来。
大雪和苦难的确有相似之处哦。
大雪可以覆盖一切,却不能覆盖人;就像面对劫难的时候,只要你活动,只要你挣扎,再沉重再庞大的压力也吞没不了你。
小理被自己突发的奇思妙想振奋了,小时候楼道里的那行斑驳的黑体字标语又一次飘至她的眼前: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毛主席说得一点不错。
有了决心,就不怕牺牲,就可以不畏艰难险阻,就将会拥有胜利!
平凡女人王小理最刻骨铭心的依然是童年的记忆,在她的童年里,没有人真正鼓励过她,没有人真正关爱过她,她惟一的关于“鼓励”的记忆,就是被粉刷在楼道墙面上的鲜红色的毛主席语录。
现在,和毛主席一起鼓励着她的还有她自己。
手机响了,果然是革文,“小理,爸已经脱离危险了!”
“太好了!”小理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和汗水,停下了脚步,“爸现在怎么样了?”
“生命危险已经没有了,但是——大夫说,下肢瘫痪的可能性很大,将来会……”
当我是个小小姑娘,
我问我妈妈将来怎样?
我是否生得美丽漂亮?
我会很富有吗?
将来会怎样?
谁知道将来怎样?
你能否告诉我,
将来会怎样......
那首给小理带来怅惘与期盼的歌啊,带着深深的宿命又一次响彻在她的耳畔。
将来会怎样?
谁知道将来怎样?
那个和她一样不断成长着的可爱女人唱得多么动听啊!
疲惫至极的王小理坚定地挺立在风雪之中。
在这座空寂的北方古城的街口,她高高地地扬起头,勇敢地迎接着随北风狂舞的从遥远的西伯利亚纷至沓来的白色精灵。
此刻,王小理的心情就像这雪夜中的城市,美丽安详,庄严肃穆;大朵大朵的雪花就像盛典上五彩缤纷的礼花,尽情地怒放在她三十岁生命的星空!
王小理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也不能够再像小女孩一样懵懂而迷惑;她也清醒地意识到,和绝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不漂亮,也不富有,更不会去苦苦地奢求永恒。
最重要的是,在跋涉了山山水水之后,王小理终于得以明了——自己的将来究竟会怎样。
将来会怎样?
将来的路没有尽头。
苦也好,甜也好,悲也好,喜也好,风也好,雪也好……都没有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