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序)风华
今年八月十三是我十五岁生辰,也是举行及笄之礼的日子。
我的及笄礼由皇后和晋敏长公主一起主持,太子妃率诸内命妇前来观礼,京中各大望族的女眷都送来了礼帖。
明堂之上,我穿着五重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在王氏历代先祖挂像前,屏息跪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
我的母亲,晋敏长公主,身着杏黄鸾纹织金裳,额前凤坠摇曳,映出她眼中泪光晶莹。
华服盛妆的皇后,我的嫡亲姑母,款款步下凤座,含笑凝视我。
母亲亲手为我挽起长发,层层叠做高髻。
姑姑将一支御赐八宝琉璃旒金簪插进我的发髻,用十八枚硕圆珍珠缀起的月牙环,束起我齐眉发缕,露出光洁前额。
母亲噙泪微笑,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在礼官念颂声中,跪拜祖先,跪拜皇后,跪拜父母兄长。礼成,我款款起身,扬起脸庞,环顾四周。
满堂华彩之下,众人寂然无声。
高烛华灯,将我的影子投在明亮宫砖之上,云髻峨嵯,绰约婀娜。
我徐步走过的每一处,牵引诸人迷离目光,令礼官忘记了唱礼。
独立于异彩流光的中央,所有光华,汇集于我一身。
迎着众人目光,我微微扬起脸庞,孤独而骄傲,无依而自豪。
生平第一次,独立于众人之前,再没有父母兄长站在前方,为我张开庇护的双臂。
这一刻,所有人都离我如此遥远,只留我伫立于此。
万众注目之中,惟独没有他。没有那双永远温柔含笑的眼睛。
我知道,从这一刻,从前时光一去不返。
第二日清晨,早早被徐姑姑催促起身,天未亮就开始着衣、敷粉、梳妆。
今天是我第一次按成年女子的礼仪,去给父母请安。
妆成,徐姑姑与锦儿等一众侍女,怔怔看我,半晌不能言语。
镜中女子梳一双飞仙髻,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
分明是我,又分明不再是我。
昨夜雨后初晴,清晨的微风吹落廊外桂花树,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
转过西廊,迎面便见了哥哥,白衣广袖,衣袂飘飘而来。他咿了一声,围着我转了一圈,,一双斜飞的剑眉挑得老高,满目惊艳之色。
我故意高扬起头,学他挑眉的样子,笑着睨了过去,任由他上下打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好个硕人其欣。”[1]他作风流态,曼声高吟,乌黑的眸子透出古怪笑意。
我抿唇不语,眸子转动,上上下下看他,倒要瞧瞧今日又有什么花样。
哥哥敲着羽扇,继续吟道,“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
后面“维私”二字还未出口,被我扬手夺了羽扇,重重打去。
他大笑着躲开,口中兀自戏谑,“卫侯,卫侯,我家小阿妩的卫侯在哪里?”
我咬唇,耳后却直热上来,双颊隐隐发烫。
“爹爹不是齐侯,你也不是东宫。”我含嗔瞪他,“说这浑话,给爹爹听到,看不打折你的腿!”
“虽不是也,亦不远也,难道你不是东宫之妹?”见我满面羞红,那可恶的人越发得意,笑嘻嘻凑了过来,“昨日为兄为你占了一卦,卦象上说,我家小阿妩今岁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我一跺脚,探手向他胳膊底下呵去,哥哥最是怕痒了,慌忙闪身躲让,与我闹作一团。
锦儿她们看管我与哥哥的打闹,退在一旁,咯咯直笑。
徐姑姑啼笑皆非,“快别闹了,我的小郡主……相爷这会儿都回府了,再闹下去,又该让奴婢受责罚了!”
趁我被徐姑姑一把拽住,哥哥这才得以抽身,大笑着跑远了。
我回头嗔视,“徐姑姑!每次你都偏袒他!”
徐姑姑掩袖低笑,姿态秀雅,柔声道,“红鸾星动是好事,郡主为何着恼呢?”
我顿时瞪了她,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连徐姑姑也来打趣我。
“相爷还在前厅,郡主先去给公主请安吧。”侍女锦儿在一旁轻声笑道,及时替我解了围。
“也好。”我佯作不在意,转身便走,却暗暗低了头,掩藏颊上再度升起的羞红。
我们实在是一对顽劣的兄妹,自小到大都是这样。
看在世人眼里,哥哥风流俊雅,我美貌尊贵,都是世人仰慕的神仙人物。
然而,名门贵胄的风流雅致都不过是表象。
私下里,我们也是一对平凡兄妹,也如平民家的少年男女一样,也会淘气玩闹,为着微末小事争闹不休;也会娇痴任性,在父母面前永远似长不大的孩子;也会忧伤无奈,在心中藏起一份小小的隐秘情怀……
一阵风吹过,细碎纷黄的桂花扑簌簌掉落廊下,馥郁袭人。
今年的桂花开得早了些,现在就开始凋落了。
我自顾低头而行,却被哥哥的话触动了心事,一时间,满心都是惆怅。
说什么红鸾星动,将遇良人……我的良人去了皇陵守孝,未满三年之期,怎能回来娶我。
三年,不知道是多漫长的时光。
我怔怔望向远处空濛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那偏远的皇陵,遥隔重山之外,此时已渐入秋凉了吧。
风流
我出身于琅玡王氏。
琅玡王氏,自我朝立国三百年来,一直是士族首领,在门阀世家中声望最隆,与皇室世代缔结姻缡,执掌朝中重权。王氏一门,历代鸿儒高士层出不绝,留下传世的才名,深受天下仕人景仰,衔领文藻风流,是为当朝第一望族。
自王氏以下,谢氏、温氏、卫氏、顾氏,四大望族同为中流砥柱,使士族外戚在朝野的权势不断扩张,鼎盛之际几乎可与皇室比肩。士族高门的风光,一直延续到先皇时期。
先皇登基之初,三王夺位,勾结外寇发动叛乱。
那一场战争整整打了七年,士族精英子弟,近一半都参加了这场战争。
太平盛世之下,谁也没有想到,那场仗会打得这么久。
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只想着驰马沙场,建立不世的功业。
然而连年征战,民间农耕荒废,田庄荒芜,百姓流离失所,更遭逢经年不遇的大旱。七年战乱,死于饥荒和战乱的黎民数以万计。
许多年轻的士族子弟,将他们滚烫的热血和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疆场。
这一场浩劫过后,士族元气大伤,大片田庄被毁弃,世族不事稼穑,代代依赖田产农租为业,很多失去了财力支撑的世家,再无力支撑庞大的家族,门第倾颓于一夕之间。
恰逢乱世之际,寒族出身的军人却在战争中因为军功累升,迅速扩张势力,掌握了庞大的兵权,一反我朝数百年来 “重文轻武”的策略。昔日备受轻慢的卑微武将,逐渐站到了权力的顶峰。
当今皇上登基之时,北方突厥与南境邻国时时滋扰,边患不断。经年大旱之后,国库空虚,疫病横行,穷极生恶,终于在建安六年酿成十万灾民暴乱。各地官吏趁乱中饱私囊,大行舞弊之事,军中武将趁征战之机扩充实力,拥兵自重,以军人为首的寒族势力渐渐占了上风,逼得朝廷步步退让。
那个煌煌盛世的时代,终于一去不返。
数十年争斗下来,几大世家纷纷失利,权势不断旁落。
唯一还能够屹立在风口浪尖,与之相抗衡的只剩下王谢两族。
尤以王氏根基深厚,派系广植,更有庆阳王手握南方驻军二十万之众。
只要国本尚存,要想动摇我的家族,只怕没有人可以办到,即便是皇上也不能。
父亲身为两朝重臣,官拜右相、兼大司马之职,封靖国公。叔父统辖大内禁军,官拜兵部尚书。朝野上下乃至各地州郡,广布父亲的门生。
王氏历来人丁不旺,传到祖父那一代已经渐趋单薄,如今长房一门只得我与哥哥二人。然而旁系族人早已开枝散叶,遍布琅琊故里,乃至京中高门,显职要冲,王氏盘根错节的势力已深深植入整个皇朝的根基之中。
我的母亲,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妹妹,倍受太后宠爱的晋敏长公主。
姑母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一手将我的表兄推上储君之位。
我的名字叫王儇,出生即被赐封上阳郡主。
家人却喜欢叫我的乳名,阿妩。
小时候,总分不清皇宫与靖国公府哪个才是我的家。
童年有大半的时间是在宫闱里度过,至今凤池宫里还留着我的寝殿。
母亲是太后最怜爱的小女儿,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姑姑曾戏言,“长公主是天朝最美丽的花,小郡主却是花蕊上最晶莹的一粒露珠”--那时,姑母与我都未曾想到,露珠虽柔美,却经不起日光灼晒,太美好的事物总是不易停留。
姑母没有女儿,常常把我带着身边,亲自教习典仪,让我和殿下们一起读书,甚至纵容我玩累了就睡在昭阳殿的皇后凤榻上。
我喜欢上了姑姑的凤榻,缠着母亲要张一摸一样的床。
姑姑与母亲相视而笑,哥哥却在一旁坏笑说,“笨阿妩,只有皇后才可以睡凤榻,莫非你想嫁给太子哥哥?”
母亲骇笑,姑姑却叹息,“可惜阿妩太年幼。”
那年,我只七岁,还不太明白什么是嫁人,只是向来不喜欢蛮横的太子哥哥。
两年之后,太子大婚,我年方九岁,未到婚配之龄,太子妃的人选便成了谢家姐姐。
太子妃谢宛容,以才貌娴雅冠绝京华,我很喜欢她,皇上也赞她有母仪之风。可是,姑姑却不喜欢她,太子哥哥对她也是冷冷淡淡。
因为,宛容姐姐是皇上宠爱的谢贵妃的内侄女。谢贵妃是姑姑多年的眼中刺。谢家虽屡遭排挤而至没落,姑姑却仍不放心谢贵妃的儿子--三殿下子澹。
放眼京华,最负盛名的美男子,首推三殿下,其次才是哥哥。
我与哥哥自小入宫,给皇子伴读,太子顽劣,二殿下体弱多病,唯有三殿下与我们一起长大,常在一处读书嬉戏,彼此亲密无间。那时仗着太后的宠溺,我们总是无法无天地玩闹。
不管闯下什么祸,只要躲进万寿宫,赖在外祖母怀里,任何责罚都会被她挡得远远的,就像华盖稳稳张开在我们头上,永远不必担心任何风雨,连皇上也无可奈何。
平日里,坏主意最多的总是哥哥,得好处的是我,三殿下则是永远站在我前面的挡箭牌。
这个温润的少年,承袭了皇室高贵端雅的外貌,性情却淡泊恬和,一如他那柔弱善感的母亲,仿佛天生就是不会为任何事生气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只是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静静注视着你。
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却在不经意飞逝如电……
我们三个渐渐长大,及至豆蔻年华,已是风致初显的少年男女。
每每我们一同出现,总引来旁人一片惊艳赞叹之声。哥哥和子澹经过的地方,总有小宫女们躲在廊下闱后偷偷窥望。
宫中聚宴时,女眷们都以博哥哥一顾为荣。倒是子澹,虽然贵为皇子,风仪俊雅犹胜哥哥,却不那么受女孩子欢迎……因为,有我伴在他的身边。
当我们第一次并肩站在一起,为皇上寿筵祝酒的时候,薄有醉意的皇上,跌落了手中酒杯,对身侧的谢贵妃说,“爱卿,你看,九天仙僮下凡给朕贺寿来了!”
谢贵妃很喜欢我。
姑姑却不喜欢子澹。
那次寿筵之后,姑姑说我年岁渐长,男女有别,不能再和皇子们走动太近。
我不以为意,仗着太后与母亲的宠溺,依然背着姑姑,偷偷去找子澹。
永僖六年,仲秋,孝宪敬仁皇太后薨逝了。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不管母亲流着泪怎么解释劝慰,我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大丧过后,我仍如太后在世时一样,天天跑去万寿宫,抱着外祖母最喜欢的狸奴,一个人坐在殿里,等待外祖母从内殿走来,笑着唤我“小阿妩”……
有天傍晚,我被姑姑训斥,一气跑到万寿宫,赶走所有宫婢,一个人发呆。
坐在外祖母亲手种下的紫藤旁边,仰头看秋风中片片枯叶零落,生命如此易逝,转眼就消弭于眼前。
初秋寒气透过薄薄的纱衣,钻进心底,我觉得冷,冷得指尖冰凉,冷得无依无靠。
肩头忽然一暖,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拢住我。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刹那间,淡淡的木兰花香气充盈了我的整个天地。
子澹垂眸看我,目光深湛,蕴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离。他的面容、眼眸、神情,他衣襟上传来的亲切又陌生的男子气息,让我不知所措,心中似茫然,似慌乱,又似甜蜜。
一片落叶飘坠,恰被风吹得贴上脸庞。他伸手拂去那片叶子,修长手指却拂上我眉间,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眉心传进身体。
“阿妩蹙眉的样子很美,但会让我心疼。”他的声音低柔而忧伤,瞬时令我红透双颊。
看着我脸红低头,他却微笑,缓缓收紧双臂,将我抱得更紧。
这是他第一次说我美,这么多年,他看着我长大,说过我乖,说过我傻,说过我淘气,唯独没有说过我美;他和哥哥一样,无数次牵过我的手,扯过我的发辫,唯独没有这样的抱过我。
他的怀抱又温暖又舒服,让我再也不想离开。
那天,他对我说,人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无论贫富贵贱,生亦何苦,死亦何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温润,眉目间笼罩着淡淡忧郁,眼底一派悲悯。
我的心上像有泉水淌过,一时间变得很软很软。
那之后,我不再惧怕死亡。
外祖母的去世没有让我悲伤太久,毕竟是少年心性,再大的伤痛也能很快痊愈。
何况我有了一个新的秘密。
在我心里,有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不久后,哥哥以弱冠之年正式入朝,被父亲派去叔父身边历练。叔父领了钦差之职正在淮州治理河道,便带了哥哥一同往淮州赴任。
哥哥一走,宫里宫外,仿佛突然只剩下了我和子澹两个人。
暖春三月,宫墙柳绿,娉婷豆蔻的少女春衫薄袖,一声声唤着面前的翩翩少年--
子澹,我要看你画画
子澹,我们去骑马
子澹,我们来下棋
子澹,我弹新曲子给你听
子澹,子澹,子澹……
每一次,他都会微笑着,无比耐心地陪伴我,满足我任何要求。
实在被闹得没有办法了,他会故作沉重的叹息--这么调皮,以后怎么做我的王妃?
只要他一说这句话,我总会羞得满脸绯红,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时转身逃开。
背后传来子澹低低的笑声,过了许久,那笑声还在心头萦绕不散。
别的女孩儿都不愿意成年离家,都害怕过及笄礼。
一旦及笄,很快会有人上门提亲,爹娘就会将自己嫁出门去,往后一辈子都要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一起,一直到老--想起来,多么可怕。
幸好,我有子澹。
太子与二殿下都已册妃,放眼京华,身份年纪足以和我匹配的人,只有子澹。
我一点都不担心,即便姑姑再不喜欢子澹,也更不会喜欢其他纨绔子弟。
母亲已经默许了我的心事,偶尔还会去谢贵妃宫中闲坐。
刚过了十三岁生辰,向父亲提亲的名门望族几乎快要踏断靖国公府的门槛。父亲以我尚未成年为由,一一婉拒。
那时,我总嫌时光过得太慢,总也不到十五岁,不到及笄之龄就不能接受提亲。
子澹已经十九岁,很快可以册立王妃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太年幼,谢贵妃早已经为我们向皇上请求赐婚了。我很担心他等不到我长大,不知道哪一天就被皇上赐了婚,娶了别人。
有次生气之后,我骂他,“你为什么这样老,等到我长大,你已经是老头子了!”
等我十五岁的时候,子澹年满廿一,虽然刚过弱冠之年,在我眼里似乎已经很老了。
子澹怔住,半晌不能说话,只是啼笑皆非瞪着我。然而,没等到我十五岁及笄礼来临,谢贵妃却薨逝了。
谢贵妃才三十七岁,美丽如淡墨画出的一个女子,仿佛岁月都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不论姑姑如何强横,她从来不与她争,也不恃宠而骄,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
我再一次相信,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不易久长。
因为一场风寒,加重了病势,谢贵妃等不及每年春天专门为她从千里之外进贡的梅子送到,就匆匆辞世了。
她一直体弱多病,却从来不会抱怨悲叹,即使卧病在床,也总是妆容整齐,直到临终之际,也没有流露半分憔悴狼狈……只带着一丝淡泊笑意,就此睡去。
雨夜,哀钟长鸣,六宫举哀。
那晚,子澹独自守在灵前,默默流泪,泪水沿着脸廓滑进颈项,湿了领口。
我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至我将一张丝帕递到他面前。
他抬头,一滴泪,溅落丝帕。
矜贵脆弱的冰绡丝最怕沾水,沾了水气就会留下皱痕,再也不能抚平。
我用丝帕为他拭泪,他却将我揽到怀中,叫我不要哭。
原来我自己的眼泪,比他流得更厉害。
那条丝帕从此被我深锁在匣底,上面微微皱起的一点印痕,是子澹的眼泪。
失去了母亲,在这诺大的宫闱里,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倚靠。
我虽懵懂,已经懂得母族对皇子的重要。
谢家已失势,一直以来,子澹赖以立足的,不过是皇上对谢贵妃数十年不减的恩宠。也正因这份恩宠,为他招来了姑姑的怨忌……皇上可以为了一个宠妃,冷落中宫皇宫,却不能为了一个皇子,得罪权势煊赫的外戚。前者只是帝王家事,后者却攸关国事。
那时我仍以为,子澹只要娶了我,就能获得王氏的庇护,就能在宫中安然无恙。
然而,姑姑行事之凌厉,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按祖例,父母丧后,子女应守孝三年。
但皇家历来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只是在宫中服孝三月,另择一个亲任宫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届满一年之期,即可婚娶。
然而,谢贵妃丧后,一道懿旨颁下,称子澹纯孝可嘉,自请亲赴皇陵,为母守孝三年。
无论我跪在昭阳殿外如何哀求,姑姑都不肯见我……母亲无奈,瞒着父亲,与我一起去见皇上,求皇上降旨留下子澹。
谢贵妃的离去,令皇上一夕之间仿佛老去了十岁。平日里,只有对着子澹,他才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而不是深沉严肃的皇上。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不肯下诏将自己钟爱的儿子留下。他说,皇陵是很安全的地方,没什么不好。
看着我的泪眼,皇上沉沉叹息,“这般乖巧,可惜也是姓王的……”
子澹离京的那天,我没有去送他,怕他见到我流泪会更伤心。
我希望子澹能够如往日一般微笑着离去,如同我心中最骄傲高贵的皇子,不会被任何人看见他的悲伤和眼泪。
子澹的车驾行至太华门,我的贴身侍女锦儿早早等候在那里。
锦儿带去一只小小的旧木匣,那里面有一件东西,会替我陪伴在他身旁。
那一刻,我悄然立在城头,远远望见他驻马,俯身,接过木匣。他只看了一眼,便侧过脸,不让人看见他的神情。
锦儿朝他深深叩拜,起身,避让道旁。
他不再回头,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风雨
生辰过后五天,哥哥带我去看犒军。
父亲常说,我王家女儿远胜寻常男儿多矣。
只是那个铁血金戈的世界终究属于男人,离红粉温柔的女儿乡太过遥远。
天潢贵胄女儿家,一生一世只需藏在父兄良人的荫庇之下,疆场杀伐,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传奇。对于犒军,我并没有太大兴趣,却难捺心中好奇。
母亲总是说女儿家的好奇心太重,不是好事情,可我偏偏就有那么多的好奇。
传奇中的人,传奇中的事,格外神秘诱人。
让我好奇的,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实在听得太多,有人说他是神,也有人说他是魔。
姑姑、父亲和哥哥每一次提起此人的名字,语气都变得凝重。
甚至子澹也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复杂语气,提到过这个名字。
他说,天降此人,是家国之幸,恐怕也是苍生之苦。
月余之前,捷报传来,我朝南征大捷。
大军仅用九个月时间,远征南疆蛮族,一路势如破竹,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归降,我国疆土向南拓展了六百余里,声威震慑四方,更截断蜀中叛贼南边退路,令贼寇胆寒心惊,退守剑门不出。
捷报传来,朝野振奋不已,只有父亲似乎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淡淡而笑,欣慰之余,隐隐有一丝忧虑。我却不明白他忧虑什么。
数日之后,大军即将班师回朝。皇上命太子率百官出城相迎,犒赏三军。
南蛮的鲜血,洗亮将军的战甲,将军手中长剑划过边疆大地,再次耀亮京华--这位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战功彪炳的镇国大将军,手握百万重兵的豫章王,正是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那个人--豫章王,萧綦。
上至宫廷,下至市井,无人不知豫章王的赫赫威名。 --出身扈州庶民,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升为参军,征入靖远将军麾下,北上征讨突厥。朔河一役中,率百名铁骑,定妙计,奇袭敌后,烧尽粮草辎重,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成山,身受二十一处重伤,竟得以生还。突厥军遭此重创,又受大军迎面痛击,溃退千里,不但收复了被突厥侵占多年的朔曷二州,更一举占领朔河以北六百里的肥沃土地。
萧綦一战成名,从小小参军一跃而为前锋副将,深受靖远将军器重。驻守边关三年间,击退突厥百余次进犯,阵前斩杀突厥大将三十二人,包括突厥王爱子也命丧萧綦手下,令突厥元气大伤。萧綦威名远震朔漠,晋封宁朔将军,人以“天将军”呼之。
永僖四年,滇南刺史屯兵自重,勾结白戎部族,自立为王。宁朔将军萧綦征奉旨西征,一面将敌军前锋阻隔在罗朗关,一面绕道黔州,强行在崇山峻岭中开出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沿途遭遇归附了叛军、抵抗朝廷的夷狄部,招抚不遂,萧綦一怒之下屠城而过,将夷狄灭族,乘势大破白戎,收复滇南,将叛军首领十三人全部枭首示众。萧綦趁胜追击,历时两年,夷平西南边陲,以赫赫功勋统摄百万兵马,官拜镇国大将军。
永僖七年,南疆蛮族犯境,刚刚平定西南的豫章王,再度领军南下,在遭遇洪灾,瘟疫肆虐的南疆边陲苦战拒敌,又逢洪水冲毁道路,后方补给中断,几番身陷险境,萧綦临阵决断,以破釜沉舟之心强渡澜沧江,硬生生将南蛮逼退八百里,再无北犯之力。
是年,萧綦以不世功勋晋封豫章王,成为当朝皇族之外,唯一的异姓藩王。
永僖八年,豫章王大军在滇中休整半年之后,再度南下,有备而战,将南蛮击得溃不成军,仅用九个月时间,就将南疆二十七部族全部收降。
整整十年间,豫章王统率大军征战各地,力挽狂澜,匡扶社稷于危难,当之无愧为朝廷肱股,家国柱石。
此番大军凯旋回朝,朝野振奋,皇上原本决意亲自出城迎候,却因龙体抱病已久,只得命太子率领百官出迎,代天子犒赏三军。
一次次听父亲和哥哥说起前方战事,一次次被那些惊心动魄的战况震骇。
“豫章王”这三个字有如魔咒,总令我联想到着杀伐、胜利和死亡。
当我终于可以亲眼目睹这个传说中如魔似神的人,终于可以亲眼看一看,那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军队--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莫名的畏惧起来。
十万大军不能全部入城,豫章王只带了三千铁骑,饶是这样,也足以让整个京城为之震撼。
成百上千的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围挤个水泄不通,但凡可以看见城门的楼阁,都早早被人挤满。哥哥却一早在瑶光阁包下整层,那是承天门附近最高的楼阁,让我可以居高临下,清楚看见大军入城的盛况。
入城甬道正中一条红毡铺路,两列御林军甲胄鲜明,侍立两侧,皇家的明黄华盖,羽扇宝幡层层通向甬道尽头的高台。
正午时分,礼乐齐鸣,金鼓三响过后,太子一身褚黄朝服,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高台。
远远地看过去,每个人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能凭服色猜测,站在太子左侧,一身朱红朝服的人必然是爹爹。我扯了扯哥哥衣袖,学着娇糯的语气,“公子爷,您什么时候也蟒袍玉带,站在百官之首出出风头啊?”
哥哥瞪我,“臭丫头,什么时候学会了说风凉话?”
我转眸笑,正要揶揄他,突听一声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城门缓缓开启。
仿佛整个都城,都在一刹那肃穆下来。
正午耀眼的阳光陡然暗了下去,空气中仿佛骤然有了一种寒意。
刹那间,我以为眼前出现了无边无际的黑铁色的潮水,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一面大大的黑色衮金边帅旗跃然高擎,猎猎飘扬于风中,上面赫然一个银勾铁划的“萧”字。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九列,严阵肃立,当先一人重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一匹通身如墨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九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靴声都响彻朝阳门内外。
礼乐毕,那黑马白缨的将军,勒缰驻马,右手略抬,身后众将立时驻足,行止果决之极。
那人独自驰马上前,在高台十丈外驻鞍下马,解下佩剑,递与礼官,一步步缓缓登上高台。
哥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紧涩,“那是萧綦。”
那个人离我们如此之远,远得看不清面目,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我生出压迫窒息之感。
他在太子三步之外停步,微微低首,屈膝侧跪下去。
太子展开黄绫,宣读犒封御诏。
远远听不清太子的声音,却见那一袭墨黑铁甲,雪色盔翎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太子宣诏已毕,萧綦双手接过黄绫诏书,起身,转向台下众将,巍然立定,双手平举诏书。
--吾皇万岁!
这个声音如此威严遒劲,连我们远在这楼阁都隐约听到了。
刹那间,潮水般的三千黑甲铁骑,齐齐发出震天的三呼万岁之声,撼地动瓦,响彻京城内外。
所有人都被湮没在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赫赫的皇家仪仗,也黯然失色。
左右御林军无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三千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风光八面的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那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那个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登临高台,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胸口一窒,这才惊觉,我竟忘记了呼吸,手心渗出细汗。
我从不知道,这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
见惯皇家天威,即便在皇上面前,也不曾有过半分畏惧。
然而此刻,遥隔数十丈之远,我却不敢直视那个人。
那个人身上,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哥哥亦是一反常态,一语不发,缄默凝望眼前这一幕,手上茶杯却是紧握,指节隐隐透白。
我抿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
犒军毕,登车回府,一路恍惚无言。
鸾车在府门前停下,侍女挑帘,却不见哥哥如往常般立在銮车前,伸手等着接我。
诧异间,我倾身看去,见哥哥端坐马背,挽了明珠紫辔在手,抚着座下白马,若有所思。
“公子爷,到府了!”我走到他马前,学着侍女屈身一笑。
哥哥回过神来,睨我一眼,却又一叹,扬手将白玉鲛银鞭抛给侍从,跃身下马。
刚进了庭中,母亲宫装高髻,携了徐姑姑和侍女们迎面而来,看似正要出门。
“娘要出去么?”我笑着挽住母亲。
“正巧皇后传召,你也有两日不曾给姑母请安了,随我一同去吧。” 母亲替我挽起散乱的一缕鬓发,微笑看向哥哥,“犒军看得如何,可还有趣么?”
我低头笑,母亲总把我们当小孩子,当哥哥还如小时候一般爱瞧热闹。
“豫章王军容赫赫,威仪不凡。”哥哥却没有笑,望着母亲,慨然道,“儿子羞愧,今日方知,大丈夫当如是!”
母亲一怔,蹙起纤纤眉梢,“你这孩子,又胡说了,武人打打杀杀有什么好。”
哥哥低头不语,他虽常和父亲争执,但在母亲面前却从无半句违逆。
“你是何等身份,怎能与那一介寒人相比。”母亲语声低柔,却辞色渐严。
她是最不喜欢寒族武人的,今日听了哥哥这话,难免着恼。
我见母亲不悦,忙笑道,“哥哥说笑呢,娘不要理他,我们走吧,姑姑在宫中该等急了!”
当下不由分说,我挽起母亲便走,只回眸对哥哥眨了眨眼。
姑姑竟然把母亲召入内殿密谈,却不肯让我进去。
我也懒得等她们,径直往东宫去找宛如姐姐。
我把亲眼看见萧綦的一幕,绘声绘色讲给宛容姐姐听,直把她和几名侍妾听得目瞪口呆。
“听说豫章王杀过上万人呢”,侧妃卫氏按着心口,神色间满是厌憎惊惧。旁边一人接过话头道,“哪里才只万人,只怕数都数不过来,听说他还嗜饮人血呢!”
我心下微嗮,颇不以为然,正欲驳她,却听宛容姐姐摇头道,“市井流言怎么可信,若真如此,岂不是将人说成了妖魔。”
卫妃嗤笑道,“杀戮太重,有违仁厚之道,满手血腥与妖魔何异。”
我不喜欢这个卫妃,仗着太子宠爱,在宛如姐姐面前张扬无礼,当即冷冷睨她:“仁厚之道何解?如今烽烟四起,难道仅凭一句仁厚,就能抵抗虎狼,叫外寇乖乖放下刀兵?”
卫妃粉脸涨红,“依郡主高见,杀戮倒是仁厚之道了?”
我挑眉一笑,“征伐既起,何来仁厚?即便有所杀戮,豫章王也是为国为民,国之柱石,功在社稷,岂可如此诋毁功臣?若无将军血染边疆,你我岂能在此安享清平?”
“说得好。”姑母优雅沉静的声音蓦然在殿外响起。
众人忙起身行礼。
宛如姐姐侧身一旁,将姑母迎进殿内。
姑母只带了两名宫人随侍,也不见母亲同来,我正向殿外张望,却听姑母淡淡说道,“不必看了,本宫已请长公主先行回府了。”
我愕然看向姑母,一时间莫名所以。
姑姑在首座坐下,扫了一眼面前众女,不露喜怒,“太子妃在忙些什么?”
宛如姐姐垂首低眉道,“回禀母后,臣媳正与郡主品茶叙话。”
姑姑微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有些什么趣事,也说来本宫听听。”
“臣媳等,只是在听郡主……”宛如姐姐全无心机,竟然照实回禀,我忙打断她话头,抢道,“她们在听我品评今年的新茶,姑姑,你尝尝这新贡的银针,比往年的品色都好呢!”
我接过侍女手中茶盏,亲手奉给姑姑,挨在她身旁。
姑姑扬眉瞪了我一眼,转头看向宛如姐姐,“容许宫中女眷议论朝臣,这是东宫的规矩么?”
“臣媳知罪!”宛如姐姐脸色煞白,立即跪下,身后众姬慌忙跪倒一片。
“此事是阿妩多言,错在阿妩,请姑姑责罚!”我正欲跪下,却被姑姑拂手一挡。
我趁机拽住姑姑的手,泫然含泪望着她,“姑姑……”
姑姑触上我目光,却是一震,神色有些异样,掉头不再看我。
“罢了,你们都退下,往后太子妃要严加约束,不得再犯。”姑姑脸色沉郁。
宛如姐姐领着众姬叩首退下,空荡荡的殿内一时只剩我与姑姑相对。
“姑姑生阿妩的气么……”我怯生生望着姑姑。
姑姑不说话,直直看着我,那种奇怪的神色,看得我真有几分惶恐起来。
“老觉得你还是孩子,不知不觉竟长成如此绝色了。”姑姑唇角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语声温柔,分明是夸赞的话,听在耳中却令我莫名不安。
不等我答话,姑姑又是一笑,“子澹最近可有信来?”
一听及子澹的名字,我脸上发烫,心中忐忑,只是胡乱摇头,不敢对姑姑说实话。
姑姑凝视我,目光深深,似有些恍惚怅惘,“女儿情怀,姑姑也是明白的。子澹是很好的孩子,只是,阿妩……”她欲言又止,一时间脸色凄楚,闭目不语。
这些年,我被姑姑厉色斥责过不知多少次,却没有哪一次,让我如此刻这般惶恐。
从没见过姑姑用这样的神色对我说话,隐隐的,似有不祥之感压在心头。
我用力咬住唇,很想转身逃开,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姑姑却突然开口,“自小到大,你有没有受过谁的委屈,怨怪过什么事情?”
我怔住,要说委屈怨怪,这皇宫内外,谁能给我委屈,什么事情能让我怨怪--自然只有子澹的离去,可是,这个答案又岂能对姑姑说出口。
“好像没有……哥哥欺负我算不算?”我勉强笑出来,故作轻松的望向姑姑。
姑姑敛去了微笑,目光深邃复杂,爱怜之中更有淡淡痛楚之色,“你长到这么大,只怕连什么是真正的委屈,还并不知道。”
我怔怔望着姑姑,说不出话来。
姑姑垂眸一笑,笑意惨淡,“我少年时,也同你一般不知忧虑,被亲人们自小娇宠,处处维护……然而,终有一天,我们注定要承担自己的命运,不能永远被庇佑在家族羽翼之下!”
望着姑姑迫人目光,我怔忪无言,心中却阵阵抽紧。
姑姑直视我双眼,语声透寒,“如果有一天,要你受着极大的委屈,放弃你所珍爱的东西,去做一件万般不情愿的事,甚至付出极大代价,阿妩,你可愿意?”
我心中惊跳,指尖发凉,无数念头电闪而过,脑中却是一团乱麻。
“回答我。” 姑姑不容我犹豫迟疑。
我咬唇,抬眸望向她:“那要看,是为了什么,是否比我所珍爱的东西更加重要。”
姑姑的目光深凉如水,“每个人珍爱的东西并不相同,什么是最重要,什么又是最值得?”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久久停驻,仿佛穿过我,投向了遥遥的时光,“我也有过极珍爱的东西,那曾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与悲伤……可那喜悦悲伤,都只是我一人的喜悲。相较之下,还有一件事,比之更深,更重,是我无法逃避和舍弃的--那就是,家族的荣耀和责任!”
“家族的荣耀和责任……”我如被巨锤骤然击中,心中恍惚,激荡不已。
姑姑眼中隐约有泪光莹然,却无比坚定决绝。
“当年战事方歇,朝中派系林立,四大世家各不相让,我的兄长以当世第一才子之誉,迎娶到你的母亲晋敏长公主下嫁王氏,带来无上荣耀。我的妹妹,许配给执掌军中大权的庆阳王,而我,必须成为太子妃,将来执掌六宫,才能确保王氏在朝中的权威,压倒咄咄逼人的谢家,使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汤,族人安享荣华!”
我从不知道,父母的锦绣姻缘,姑姑的母仪天下,竟潜藏着这一番辛酸深沉。
刹那间,眼前转暗,在我心中如琼华仙境一般的天地骤然褪去颜色,显出底下的灰败。
十五年来,我的完美无缺的琉璃幻境,第一次迸出了裂缝。
我不敢再听,不敢再想。
可是琉璃一旦有了第一条裂缝,就会顺势破裂下去,直至粉碎。
姑姑站起身来,迫近我,凝视我双眼,语声掷地铿然--
“我们从出生之日,就被光环笼罩,无不在荣耀中成长,普天之下除了公主,就是我们王氏女儿最为尊贵。当你身在其中,或许并无知觉。我十八岁入宫以来,目睹这宫里宫外多少悲辛往事,命数起落。你可知道,那些出身卑微,没有家族支撑的女子,在宫中是如何卑贱飘零,人命尚且不如蝼蚁!一旦失势落败,任你再煊赫的世家,落魄起来只怕还不如市井小民……”
姑姑握住我肩头,一字一句道,“我们引以为傲的身份、美貌、才情……无不是家族的赐予,没有这个家族,我或者你,乃至后世子孙,都将一无所有。我们享有这荣耀,便要承担起同样的责任。”
良人
鸾车已经离开宫门,驶往回府的路上,车驾微微摇晃,深繁重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阳光。
我端直坐于软榻,头颈挺直,手足僵冷,始终保持着这幅倔傲姿态,踏出东宫,穿过宫门,步上鸾车……直至此刻,终于只剩我独自一人,紧绷的全身却仿佛再不受控制。有一股强大而冰冷的力量,贯穿了我,支撑着我全副意志,不致松懈软弱。
可是,脑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坠入茫茫迷雾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
离宫城已经很远了,姑姑方才的话,却还在耳边清晰萦绕。
她的话,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令我的身子一时冰凉,一时火热。
我交握双手,指甲用力掐进自己掌心,连这尖锐的痛,也惊不去心头的惶乱。
前面隐约传来侍卫扬鞭开道的声音,道边围观的百姓纷纷走避,人声喧哗。
明知道仪仗森严,隔得再近也不可能看见我半根手指,人们却依然争先恐后,冒着被长鞭抽打头脸的风险,也要争睹上阳郡主的风华,哪怕只看一眼鸾车的影子,闻到一缕薰香的味道,也令他们雀跃不已。
早已听惯这样的喧哗,这一刻,我却突然觉得辛酸苦涩。
他们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上阳郡主。
世人争睹的是那个名动天下的王氏之女,宠冠一时的名门千金。
我是谁,是美是丑,是哭是笑,并没有人在意。
刹那之间,恍如梦醒,我突然想纵声大笑,泪水却抢先涌上眼前。
喧哗声中,我慢慢挑开了垂帘。
围观的人潮忽然静了下去。
绚烂秋阳之下,我静静侧眸,凝望眼前人群,展颜微笑。
寂静的人丛中陡然发出更惊人的呼声,铺天盖地的喧哗几乎将我湮没……
重重放下垂帘,我闭目仰靠了软榻,终于笑出泪水。
如果我不姓王,如果我没有出生在这个家族,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坐在高高的鸾车之中,接受众人仰慕……或许,我会像那个卖花少女一样,挤在路边垫脚张望,又或许像某个侍女,跟在车驾后面,任由尘土沾衣。
谁会在意一个卖花女的绮颜玉貌,谁会相信一个侍婢也可能惊才绝艳。
我比她们多出的,不过是一个身份。
一路恍惚,不觉已经到府。
跨进内庭,还未来得及回房,就听见母亲的哭泣声隐隐传来。
我扶着锦儿的手,只觉得地面微晃,心中忽沉忽飘,望着眼前熟悉的庭院,竟没有勇气迈步。
从前庭到内堂,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走了那么久,那么艰难。
哐啷一声裂响,惊得我与锦儿双双一颤。
贡窑冰纹白玉盏被掷出门外,跌个粉碎,伴随着母亲的悲泣,“你算什么父亲,算什么宰相!
“瑾如,你身为长公主,应当明白这是国事,并非我们一门家事。”父亲的声音苍凉无力。
我停步,立在门口,一动不动。身旁传来锦儿止不住的颤抖,我侧头看她,这小小的女孩子被吓坏了。
我对她笑了一笑,却在她清澈亮眼眸中照见自己的笑容,比她苍白面色更加惨淡。
母亲的声音隐隐嘶哑,哀伤欲绝,全无往日的雍容,“什么公主,什么国事,我只知道我是一个母亲!天下为人父母者,爱子女远胜爱己,难道你不是阿妩的父亲,难道你就不会痛心?”
“我不只是这双儿女的父亲,我还是王氏长子,是当朝丞相。”父亲的声音在发抖,“瑾如,你和我,不仅有女,有家,还有国!阿妩的婚事,不是我们嫁女,是王氏,乃至整个士族的联姻!”
“让我的女儿去联姻,去笼络军心,你们这满朝文武却做什么去了?”母亲厉声斥问。
这一声斥问,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是啊,娘,这也是我最想追问的一句。
父亲没有回答,沉默,陡然而来的沉默,让我的呼吸凝滞在胸口。
我以为父亲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沉缓无力的声音,“你以为,如今的士族还是当年的风光,如今的天下还是当年的太平世道么。”
父亲的声音陡然暗哑,这还是父亲的声音么……我那伟岸高旷的父亲,何时变得这样苍老,这样无力!
胸口紧紧揪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直往下拽。
“你生在深宫,嫁入相府,所见所闻都是满目锦绣,可是瑾如,难道你真的从不知道,朝廷沉疴已久,兵权外落,民间流乱四起,当年何等煊赫的门阀世家,如今早就风光不再……你以为,我们王氏能够显赫至今,真的只是靠着与皇室的姻亲吗?”
母亲不语,只剩长长抽泣。
父亲的话,却如同冰水浇下。
“你也眼看着谢家和顾家是如何衰颓下去,哪一家不曾权势遮天,哪一家没有皇室姻亲?瑾如,你不是真的不懂,只是不肯相信罢了……这些年,我苦苦维系朝中世家的势力,如果不是庆阳王在军中的威望,岂能如此顺遂。”
庆阳王,已经辞世两年的人,听到他的名字还是令我一震。
这个名字,曾经是皇朝赫赫军威的象征。
我的两个姑姑,一个是皇后,另一个便是庆阳王妃。
只是小姑姑很早就病逝了,姑丈庆阳王长年驻守边关,连我对他的印象都只是寥寥。
“自两年前庆阳王过世,皇室和士族在军中的势力至此倾颓殆尽,再也无人为继。”
父亲哑声道来,饱含沉痛无奈。
那一场七年之战过后,原本就崇尚文士风流,性好清平的士族子弟,再也没有人愿意从军。
他们只爱夜夜笙歌,诗酒雅谈,即便终生无所事事,也一样有世袭的官爵俸禄。
“留在军中征战的,只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儿,全凭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权位,再不是昔日任人轻贱的武夫。豫章王一人独掌军中大权,更仰赖他安邦定国,不要说士族世家,便连皇室也忌他三分。如今他立下大功,更有皇上亲口许诺的恩赐,连我也未料到,他会求娶阿妩……这门婚事,若不应允,便是令皇上言而无信,令王氏开罪军中权臣,两派怨隙加剧;若是允了,便是笼络军心,为我们王氏再次赢得军中支持……”
“父亲,用一个女子的婚姻来巩固家族权位,非大丈夫所为!”哥哥的声音,骤然自背后响起,他竟然一直在我身后。
“哥哥!”我脱口惊呼,伸手想要拦住他。
他却看也不看我,径直推门而入,昂然站到父母面前。
泪水顿时模糊了我双眼,看不清父母的表情。
“哥哥,不要……”我奔了进去,不待抓住他衣袖,哥哥已经一掀衣摆,长身直跪在地,“父亲,我愿从军!”
我一颤,如罹雷击。
父亲站在那里,鬓边灰白的发丝微微颤抖,一向挺直硬朗的身子刹那间佝偻了下来。
母亲身子一晃,一声悲泣还未出口,就软软跌坐在椅中。
我慌忙踏前,想扶起母亲,身子却陡然发软,膝下一曲,直跪倒在地。
“阿妩--”,爹和哥哥同时惊呼,哥哥抢上来抱住了我。
倚在哥哥怀中,忽然觉得安心,很安心,如同小时候每次念书睡着,被他抱回榻上的时候一样……我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在哥哥怀中粲然微笑。
哥哥、父亲、母亲,他们的面容深深映在我眼中。
我低下头,无限娇羞,“我仰慕豫章王已久,嫁给如此英雄男儿,是女儿的荣耀。”
沉寂,如死沉寂。
“你,你--”母亲浑身颤抖,扬手指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哥哥抱住我的手,变得更冷,却将我抱得更紧。
爹爹望着我,目光直直,悲辛愈发深浓。
我挺直头颈,迎着爹爹的目光,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而坚定,“我愿嫁与豫章王萧綦!”
如此结果,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皇上赐婚的圣旨,三日后颁下,阖府上下跪迎谢恩。
豫章王迎娶上阳郡主,成为轰动京华的盛事。
他们说,一个是权倾天下的盖世英雄,一个是金枝玉叶的旷代佳人,人人都称羡赞叹,好一段金玉良缘,天作之合……谁不爱看英雄美人,谁不艳羡神仙眷属。
或许,是吧。
我终于知道,好姻缘,只需门庭匹配,无需两情相悦。
只是,世人如何看,如何说,我已经不关心了。
父亲、母亲、哥哥……每个人都说了什么,我隐约记得,隐约又不记得。
皇上和皇后召见我,说了什么,我也忘了。
豫章王的聘礼惊人煊赫,皇上赐下的恩赏更是令人目不暇接。
皇后赐给我的嫁妆,一连三天源源不绝抬进家门。
嫁衣,凤冠,霞帔,满目珠翠,宝光耀眼。
喜娘说,二殿下大婚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奢华铺排。
宛如姐姐来看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向我贺喜。
屏退了下人,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却哭了。
“子澹还不知道你大婚的消息。”她凄然垂泪。
我低头,拿了她送给我的嫁妆,一支出自绝世名匠之手,用千年玄珠所制的凤钗,在手中细细把玩,一边淡淡笑了笑,“子澹守孝归来,也要册妃了。时光过得真快……小时候再亲密的玩伴,长大了也总要分开。”
宛如姐姐幽然抬目,一双泪眼望定我,“你真能忘得了他?”
我淡淡抬眸,含笑将那只凤钗插到鬟间,看见镜中的自己眉目沉静,笑意雍容。
“阿妩素来仰慕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豫章王才是我想嫁的人。”
我说给宛如姐姐听见,也说给自己听见。
那之后,一直到我大婚,宛如姐姐没有再来看过我。
子澹会从她那里知道我的话。
子澹会怨我,会怪我,然后会忘了我。
子澹会册妃,会迎娶一位美丽娴淑的王妃。
子澹会和她恩爱相守,红袖添香,举案齐眉,一起度过漫漫时光,直至老去。
子澹,子澹,子澹……
天旋地转,漫天都是他的名字,都是他的容颜。
一丝丝的疼痛,不够锋锐,却慢慢在心底最深处,泅开沉郁的钝痛。
婚期已近。
家中变得很忙,徐姑姑他们每日出入奔忙,筹备大婚典仪。
我却闲下来,不用入宫请安,不用踏出府门,只需在房中端庄危坐,听宫中嬷嬷教习新婚仪俗,教我一件件记住,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断有人来道喜,吉词美誉塞满耳中。
晨昏朝暮,就在混沌忙乱中如水滑过。
夜里,我总是看书看到很晚,直至更深人静,直至困得再也睁不开眼。
只有这样,我才没有精力去想太多,没有时间想起子澹。
偶尔,我会想起那个遥远模糊,却又异常清晰的名字,我即将嫁与的良人……记不起他的身影,从未见过他的容颜。可犒军时的惊鸿一瞥,总在眼前挥之不去。
萧綦,这个名字,从此就要与我相联一生了。
豫章王妃,从此我将不再是无忧无虑的上阳郡主,而将以这个新的身份,与那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起走向不可知的此生……
十五天后,迎来我的大婚之期。
我的婚礼按公主出嫁的礼仪举行,半夜开始装扮,天未亮就向父母跪恩辞行,随后入宫向皇上皇后谢恩,鸾仪从太华门出,过宣华门、坤德门、奉仪门……喜乐喧天,沿途大红锦缎铺道,一路洒下灿金的合欢花瓣漫天飞扬,六百名宫人,红绡华幔,翠羽宝盖,簇拥着旒金六凤大红鸾轿,逶迤如长龙,穿过宫城、皇城、内城,直达敕造豫章王府。
洞房之中,两名喜娘带着仆妇婢女侍侯左右,外边丝竹喜乐之声不绝于耳。
凤冠礼服加上厚厚的盖巾,让我整个人如被层层捆绑,动弹不得。
锦儿在旁边不时絮絮叨叨说些喜庆吉利的话讨我高兴,我却连听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从半夜开始折腾到现在,一袭厚厚的盖巾下面,我的世界混沌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直听得耳边喧天的喜乐,从早上到现在从未停歇。
混混噩噩之间,被喜娘牵引着拜了堂,又被引入洞房。
进得洞房,稍稍安静了不到片刻,喜娘们又开始折腾,没完没了的祈福颂吉。
若按规矩,我必须等新郎入了洞房,才能吃喝。
幸好锦儿乖巧,悄悄盛了燕窝给我,不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气坐到现在。
再过片刻,我将要面临今晚最忐忑的一刻。
那个人,那个令世人敬畏如神魔的人,如今成了我的夫婿。
刚刚与他一起拜了天地,从盖巾下面隐隐看见了他的足尖。
那么近,他离我那么近。
当日远远望见,就已令我震骇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我却不再惧怕。
这就是我的姻缘,我的良人了。
与其惶惶,不如坦然。
他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或许他也不见得那么可怕,或许我的姻缘也不见得那么糟糕。
正如哥哥劝慰我说,豫章王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英雄美人,正是良配。
我回之以淡然一笑,或许吧。
只要没到最糟糕,总还有一丝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发觉外边的喜乐丝竹声停了。
现在还早,怎么会这样快就结束了喜筵。
过得一阵,喜娘也开始暗自切切。
我直起身,微觉诧异,正想叫锦儿去外面看看,却听得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
随之而来的,是门外的人声纷乱。
“将军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洞房,请将军止步。”
“末将奉王爷令谕,务必当面禀报王妃。”
一个男子声音,冷硬如石,不带半分情绪,惊破洞房花烛夜一派旖旎。
“奴婢可以代为通传,王妃典仪在身,不能面见外人。”
“事出紧急,王爷吩咐一应礼仪从权,请王妃恕罪。”
门口徐姑姑与之相执不下,语意已带薄怒。
我站了起来,方一起身,眼前便一阵晕眩。
“王妃小心。”锦儿慌忙扶住我。
那顶凤冠沉重无比的压在头上,让我几乎直不起脖子。
我勉力打起精神,走到门前,淡淡开口,“本宫在此,将军有话请讲。”
外面静默了片刻,那人依然用冷硬的声音开口,“启禀王妃,方才收到火漆传书,急告冀州失守,前方十万火急,王爷已经前往行辕大营,即刻领军驰援,特遣属下告知王妃,实因事出紧急,无暇向王妃当面辞行,待王爷平定叛乱后,自当向王妃请罪。”
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片刻之后,我恍然回过神来。
他是说,洞房花烛夜,我的夫婿尚未踏入洞房,就离京出征了。
我连他的样貌声音都一无所知,就这样被丢在洞房中,一个人度过新婚之夜。
我突然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这位堂堂豫章王,当初是他向皇上请求赐婚,要与我的家族联姻。
不管为了什么,不管甘不甘心,总也是他自己求来的。
我尚且尽心尽力做足每一分工夫,到了这一刻,一道火漆传书,他便拂袖而去,连敷衍周全的工夫都懒得花吗?当面辞行又能用得了多少时间,纵然军情如火,也未必就烧到了眉毛。
我不在乎他是否跟我洞房,也不在乎他是否体谅我的感受。
但我绝对不能容忍他如此羞辱我,羞辱我的家族。
剧变横生,春宵惊破。
周遭仆妇喜娘噤若寒蝉,连锦儿都不敢做声。
大概从未见过新郎临阵而去,弃洞房不顾的场面,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时间个个呆若木鸡,面面相觑。
头上凤冠压得我胸中几乎窒息。
我终于笑出声来,冷寂的屋子里,只听见我扬声长笑。
张贴大红喜字的房门被我一把推开,夜风扑面,吹起盖巾冷簌簌打在脸上。
我扬手扯下盖巾,眼前一时光亮大盛。
喜娘仆妇大惊,纷纷跪倒,为首的喜娘急道,“王妃不可,大婚之礼尚未完成,万万不可揭开盖巾!”
面前数名甲胄佩剑的男子,为首那人骤一见我,惊得呆住,见我掀了盖巾,竟也不知道低头回避,目光直直停驻在我脸上,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率先屈膝跪下,后面几人跟着单膝跪地,身上铮铮铁甲发出金属特有的冷硬刮划之声。
我冷冷注视跪在面前的人,那身雪亮铁甲,闪烁冰冷寒光,跪在那里如石刻般纹丝不动。
第一次见到重甲佩剑的军人,那么近地站在我眼前。
这就是豫章王的亲卫将领,不知道我那良人,又当是怎样一个冷硬若铁,无情无义的人。
思及此,我不怒反笑,抬手将盖巾掷到他面前,“烦请将军将此物转交王爷,代我转告他,大婚之礼既然从权,那就不劳他尊驾了。”
喜娘急急拦住,“王妃息怒,盖巾不可随便带走,这样不吉利的。”
“你说什么”,我冷冷道,“豫章王天纵英明,自然是吉人天相,本宫得遇良人,嫁入将门,也算万幸大吉了。”
“王妃请收回此物,末将自当将王妃心意转达王爷,还望王妃珍重。”那男子低了头,将盖巾双手奉上,末一句话低了声气,也不复刚才的强硬。
我淡淡一笑,道:“将军敢带人直闯洞房,还怕这区区一件小事吗?”
那男子面红耳赤,俯身重重叩首,“末将知罪!”
豫章王不辞而别倒也罢了,连一个小小将领都可以硬声硬气欺上门来,当真是嚣张之极。
爹爹的话果然没错,这些拥兵自重的将领对我们士族再没有半分敬畏之心。
自此后,我嫁入将门,就要置身在这一群武人之中了。
夜风透衣而过,我微微仰首,只觉心中一切成灰。
“将军请回吧,本宫不送了。”
我转身,跨入房中,房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喜红锦绣的洞房之中,我孑然面对一双硕大的红烛高烧,烛泪兀自低垂。
一整夜,我将自己锁在房中,任凭门外任何人求恳都不开门,连母亲也被拒之门外。
他们都多虑了,我既不觉得伤心,也没有什么可愤怒,只是累了,不想再强装笑颜。
心底空空荡荡,一如这空空的洞房,只有我自己的影子映衬着满眼锦绣辉煌。
说不出是荒凉还是冷寂,捂着胸口,仿佛找不到跳动的痕迹。
就这样倒在床上,裹一身大红嫁衣,懵懵睡去。
梦里谁也没有见到,没有父母,没有哥哥,没有子澹。
只有我孑然一人。
惊变
时光容易把人抛,转瞬已三年。
斜卧在窗下,四月暖风熏得人酥软欲醉,一片花瓣被风吹到我脸上,微微的痒。
昨夜的宿醉还未褪尽,身子绵软无力,伸手不经意拂倒一只玉壶,滴溜溜滚下阶去,洒出最后一滴残酒,薰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
哥哥半月前从京城带来的青梅酒,又被我喝光了,等他下一次寻机赴徽州公干,再来看我,不知又是何时了。我慵然撑起身子,唤了两声锦儿,没有人答应,这丫头自从离开京城来了此处,也是越发的疏懒起来。
起身赤足踏了丝履,懒懒穿过回廊,不经意瞥见院子里那一树玉兰,一夜之间开得欺霜胜雪。
我有些恍惚,倚着阑干,神思飘忽,依稀回到了家中的兰庭……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凉。”锦儿一面絮絮叨叨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脸,“家里的白玉兰也该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锦儿也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这里。”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我抿唇微笑,没有应声,她便轻轻依着我坐下,低声道,“若是在徽州住腻了,不如,我们回京看看,出来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说罢起身,我拂袖扫去襟上落花,“大好春光,我们出去逛逛。”
锦儿追在后面急道,“昨日王爷遣来的信使还等着郡……等着王妃复信呢!”
我驻足,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阴郁。
“你便替我回了罢。”我懒得回头,转身自去,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你瞧瞧他这次又送来些什么,挑些好玩的留下,其他给医官们预备着。”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多备些金银打点。
哥哥说,母亲和姑姑时常催问我的病情为什么总不见好转,迟迟不能回京,叫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唯恐遮掩不下去。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若不多打点些金银,堵住他们的嘴,难保姑姑会看出蹊跷,一道懿旨将我召回京城。
若叫医官们将我的病情说得太过严重,只怕母亲又要急急赶来探视,那可大大的不妙。
这三年,我在徽州幽居养病,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赐。
新婚之夜,豫章王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讨伐叛军。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
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挥剑镇南北,好容易平定了叛乱,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
当时,人人都敬慕豫章王匡扶社稷之功,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爹爹非但没有怪罪这位佳婿不辞而别,反而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没有人敢讥讽我独守空闺,我亦平静如常的入宫谢恩、独自一人归宁省亲……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雍容平和,落落有大家之风。
那些追逐在我身后的目光,那些等着看我悲伤落魄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我依然华服盛妆,出入煊赫,在我的敕造豫章王府夜夜笙歌,宴饮铺排之极。
直至大婚过后两月,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就此缠绵病榻,最险的一夜,几乎性命垂危。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说,如果阿妩离去,她必终生怀恨,永不原谅父亲与姑母。父亲无言以对,枯坐书斋一整夜。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高热终于褪去。
醒来望见床前喜极而泣的亲人,我只觉得深深疲惫,既不忍面对,也无力再承受。
唯有逃避。
恰遇雨季将至,我咳喘旧疾复发,太医担忧京城阴雨绵绵的气候对我康复不利。
叔父在徽州为官时,曾修造了一处精巧的行馆,刚刚落成就被调任回京,行馆至今闲置。
徽州气候干燥晴好,风物宜人,正宜休养。
我以重金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就此迁往徽州行馆休养。
初到徽州,父母派来的婢女仆从,护卫医侍足有三百余人,将个小小行馆挤得人满为患,惊动了徽州刺史,亲自上门拜谒,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逼着太医上奏,说人多喧杂,有扰静养,硬将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几名贴身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再无烦扰。
徽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叔父这处行馆,简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地窖里更深藏了陈年美酒,庭中碧树繁华花,幽池飞鸟,比之京中园林的绮丽,别有一番幽境。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徽州,我就爱上了此处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只有春秋节令,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过得几日便称身体不适,早早返回徽州。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心里从某一处地方开始,渐渐变凉,变硬。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对家中恋恋不舍的少女已经不在了;昔日伙伴亲友,如今境遇各异,相逢已是各自疏离;就连宛如姐姐,也已变得沉默幽怨,如宫中那些红颜寂寥的妃子。
父母,姑姑,叔父,每个人见到我,总是竭力呵护,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歉疚。
面对这样的亲人,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斥责我,教训我,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小心翼翼。
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只有他懂得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是豫章王妃,不是上阳郡主,只是昔日跟在他身后那个小小的阿妩。
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皇上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皇上明白,王氏与太子羽翼已成,如今更与萧綦结盟,四十万大军在北境虎视眈眈。
废太子,改易储君,已经绝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仅能做的,只是护住子澹平安。
我亦再无他念,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澹,遥祝一声安好。
所谓嫁为人妇,我却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面目。
除此以外,却又挑不出我的良人有何差错,堂堂豫章王,非但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对家中亦是慷慨体贴,远在边疆征战,仍不忘每月差人送来书信,皇上御赐给他的珍奇异宝,也源源不绝送到徽州。
只是,他的书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同一个幕僚所写,只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我不知道,他这算是礼数周全,还是顾及彼此颜面,抑或多少有一些负疚。最初,我也曾存有一线期冀,亲笔回书与他……久而久之,对着那刻板如公函的家书,我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我的心境渐渐平和,从淡泊至凉薄,终能淡定自持。
这段姻缘,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罢。
徽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的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样湿润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相反,徽州四季分明,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
自古以来,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使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淳和灵巧,既便在连年征战之时,此地也少有动荡,民生富庶。
徽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的政绩。自我在行馆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常来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悦,总是竭尽心力迎奉于我。
对于吴氏夫妇的迎奉,我并无好感,却又不忍回绝。
吴谦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也算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需刻意迎奉于我。只是他膝下独生女儿已近成年,长年随父母外放在徽州,无从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婚嫁之龄将近,吴氏夫妇心生焦虑,只盼有机会调回京城,早日为女儿择定终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的牵挂操劳,竟至于此。
我心知他们的迎奉事出有因,又如何忍心回绝。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南方的习俗,尤其盛行于京城贵族女眷之间。
往年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徽州原本没有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门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举办“千鸢会”。
难得他们夫妇用心良苦,想出这法子来取悦于我。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工笔仕女图,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鸢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出价纹银百两,引来市井争购,时人名之曰“美人鸢”。
今年,不知道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
或许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苑。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争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徽州名门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争相让女眷参与这盛会。
我明白,那些韶龄女子都企盼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华,得到我的青睐,从此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她们如此渴望被贵人改变命运,我却深憾命运为他人所左右。
丝竹略歇,乐舞暂罢。
我在吴夫人与一众贵妇的随侍下,步入苑中。
众人俯身参拜。
在场女子皆盛妆锦绣,珠翠绫罗,极尽华藻。
倒是我,只随意披了件水色云纹衫广袖长衣,缓带飘垂,云髻低挽,发间只饰一枚珠钗,通身上下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礼毕,开宴。
丝竹声中,一列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形貌富丽,并无灵气,所花工夫却是不少,看来多半是吴家千金的手笔。
我淡淡含笑道,“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1]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微微躬身,口中谦辞,神色颇为自得。
座下一名黄衣少女,起身拜谢。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拜见王妃。”
我颔首示意那少女近前。
黄衣少女低头缓缓行来,身姿窈窕,脸上薄薄一层面纱迎风飘拂,越发袅娜可人。
南方有旧俗,未出阁的女子,必须覆上面纱方可外出,我却不知徽州也有这样的风俗,这吴家女孩儿在人前以薄纱覆面,想必是家教极严。
正待细看那少女,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真如一只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金光灿灿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众人一时只顾抬头张望,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娇袅,一步步徐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个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大异,直直瞪着面前的少女。
陡然间,又一声尖利急促的哨声响起。
我一惊抬头,苑外东南方向忽然掠起一片阴影。
疾风中,竟是一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长近三丈,庞然掠过园子,向我所在的首座直冲过来。
我霍然站起,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吴家女儿竟突然发难,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
“你不是蕙心--”吴夫人的尖叫声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颈间切来。
与此同时,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颈间剧痛,眼前发黑,最后清晰的意识里,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贺兰
漆黑,颠簸,窒闷,笃笃马蹄声中,我惊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发不出声音……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梦,一定是场噩梦。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动声,从我胸中传来,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几乎要撞出胸口。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
这应该是一辆飞驰的马车,狭小的长形箱子……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可我还活着……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
难道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朝廷反贼……可是劫虏我,对他们能有何用?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
不,不哭,我不能哭。
我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生平第一次知道,这种滋味,就是恐惧。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有何人,平日前呼后拥的侍女护卫此刻一个也不在眼前。
这一次,是真的孤绝无援了。
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惊恐忐忑,冷饿交加,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清醒的间隙,我努力分辩耳中声响,似乎有水声、市井人声,甚至风雨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砰然一声巨响,我惊醒过来,刺目的光线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人影晃动间,我被人架住,拖了出来,全身骨头疼得似要裂开。
“这娘们要死不活的,叫老田来瞧瞧,别好不容易弄来就咽了气!”
“老田正给少主疗伤,哪来闲工夫管她,丢到地窖去,死不了。”
说话之人口音浓重,不似京城人氏,后一个冷戾的声音竟似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梁脊破败,门户寒陋,似一处破旧民舍。
眼前数人,高矮各异,俱都作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毡帽之下,不可分辩。
我全身无力,喉间干涩欲裂,被一名彪形大汉架住,跌跌撞撞推进一扇门内。
那人解了我手中绳索,掏出口中所塞破布絮,将我推倒在干草堆上。
又一人进来,将什么搁在了地上。
两人折身退出,关上了门。
俯在草堆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
鼻端却闻到奇怪的味道,熟悉而有异香,陡然令我饥不可耐。
面前,是那人搁下的一只土碗,盛了半碗灰糊糊的东西。
异香,谷物的异香正从这个碗里散发出来。
我竭力撑起身子,用尽全力爬过去……指尖差一点,竟够不到碗。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此,他会看见金枝玉叶的王妃俯在地上,费尽全力,像垂死的小兽一样往前爬去……只为够到这碗糙米粥。
终于够到了碗,我大口咽下米粥,粗糙的谷物糠皮刮得喉中隐隐作痛,滋味却胜过珍馐百倍。口中尝到一缕咸苦,是自己的眼泪坠入碗中。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这里,活着回家。
父亲和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我终于知道,世上再没有任何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地窖,比起之前的棺材,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有昏暗的光线,干燥的草堆,不再颠簸,不再寒冷。
疲惫困顿中,睡意袭来,我将自己蜷缩进草堆。
这一刻,我是如此强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着牵挂我的人,每想到一个人,勇气便多一分。
甚至,我想到萧綦。
我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必然会令贼寇闻风丧胆。
睡意昏沉中,我竟陷入梦境,第一次梦见了我的夫婿……那个仗剑跃马的将军,远远向我迎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豫章王,是你来救我了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带出地窖。破陋的木屋里,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衣娉婷的“吴家女儿”。
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几名大汉更加凶恶。
我对她一笑,她却冷冷瞪我,口中低咒,“不知死活的贱人!”
她身后三个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关外人。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干草麻袋。右手一道侧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那屋内飘散出来。
正寻思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推向那侧门。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朝门内低声道,“少主,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清冷的男子声传来。
屋内光线更是昏暗,只看见对面土炕上,倚卧着一个人。浓重的草药味从药罐里散发出来,辛涩呛人,身后老者无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那人看似有伤病在身,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视我。
“过来。”那人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榻前。
借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竟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
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果然是美人。”他冷冷一笑,“萧綦好艳福。”
忽听他提及萧綦,我一时错愕,他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一惊,抽身退后,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他撑着榻边,俯身大笑,身上白衣萧索,沾染了猩红血迹。
“但请王妃赐教,何谓君子?”他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不错,是我糊涂了。”我淡淡看他,“公子既能劳师动众,劫虏一介女流,可见行事不拘小节,与公子谈论君子之道,的确可笑。”
他目光雪亮,隐有愠怒,冷笑道,“王妃胆识不小。”
“公子过奖。”我泰然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王妃果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我默然。
他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不能,我很怕死。”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但你不会让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还有用,不是么?”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含笑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狼。在他目光下,我渐渐肌肤泛凉,心底涌起极难忍受的不适。
“有用是有用。”他笑意轻佻,将我从头看到脚,“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豫章王英雄盖世,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贺兰余孽……”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逼人,“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
贺兰,他是贺兰族人。
贺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
百余年前,贺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贺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时逢七年之乱,突厥趁机进犯,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与我朝交恶。
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大破于朔河,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当时贺兰国追随突厥与我朝为敌,截断我军必经之路,烧毁粮草,逼得宁朔将军萧綦勃然大怒,挥军围困了贺兰城,逼令贺兰王自尽,世子率全城出降,向萧綦立誓效忠。
萧綦留下一支卫队驻守贺兰,大军继续向北追击突厥。
未料,城中贺兰氏王族趁萧綦一走,再次发动叛乱,杀死驻城守将,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萧綦大军。那一战,我军损失惨重,血战两天两夜,终于击退强敌。贺兰兵马被歼灭殆尽,王族退缩城中不出。贺兰世子再度请降,萧綦不允,挥军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全部处死,贺兰世子全家枭首于市。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贺兰氏覆国之日,王族上下三百余人,被他尽数屠灭,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百姓被铁蹄践踏,如碾死一只只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失色,心中渐渐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
他霍然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只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此惨祸?”
我猛然闭上眼,不敢再听,不敢去想,眼前却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这不是真的,他骗我!心中有个声音兀自不甘地回响,豫章王是盖世英雄,绝不是他所说的暴虐无道之徒!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挣扎,我仍咬紧牙,一语不发。
咽喉猛的一紧,旋即剧痛。
他狠狠扼住了我,双目赤红如血,将我摁在椅上,坚硬的扶手抵得我后背几欲断裂。
我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别摆出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贵,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暴怒,将我猛拽起来,拽向他身前。
他手骨嶙峋,力道却奇大,我被拽得直跌向榻边,跌伏在他怀中。
惊恐挣扎中,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
一声低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我跌倒地上,抬眼却见他单手捂胸,胸前伤处泅出鲜红一片。
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陡然身子一颤,闷声呛咳,血沫溅出唇边,触目惊心。
我掩口忍住惊叫,心中骇茫跳突。
霍然瞥见榻旁窗户半掩。
布帘隔断了门外监视的目光,没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榻上此人伤病复发……眼下,正是逃走的机会。
我顾不得避讳,忙踏上床榻,绕过那人蜷缩的身子,推开了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一咬牙,正欲矮身穿出,忽听身后一声哀哀呻吟。
只见那男子捂胸颤抖,仿佛忍受着极大痛楚,竭力向榻旁药碗伸出手,却差了一点够不到。
他瘦削身躯蜷缩如婴孩,喉中发出低哑呻吟,脸色惨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我已半身探出窗户,却在这一刹那犹疑。
他只差一点就可够到药碗,若够不到,只怕就此病发死去……我撞他那一肘,也未料到会引发旧伤,以至要他性命。
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我之故,命悬一线。
可他是外族余孽……我心中纷乱,只觉一念之间,便是生死之别。
莫非今日,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要死在我手里?
那人却突然睁眼,向我看来--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这般单薄无助,也曾这般哀哀看我,不愿我离开他病榻前半步。
就是这样哀哀的眼神,剜进我心底,心上似软软塌陷了一处。
罢了!终归是一条性命!我一横心,退回榻下,将那药碗端起。
他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只得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将药汁一点点灌进他口中。
他喘过一口气,依然面色惨白,只是定定望着我,眼神凄迷,如孩童般无助。
这眼神,不知为何,竟让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整个人倚在我身上,蹙了眉,微微喘息。
我抬起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
再不能耽搁时机,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将他放下,转身时袖口一紧--竟是他抓住我衣袖。
“终归是救了你一次,放我走吧。”我叹口气,抽出衣袖,俯身穿窗跃出。
跌在窗下松软的草垛上,我踉跄爬起,发足急奔。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突然一绊,被衣带缠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痛。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缓缓咬牙坐起,一颗心直堕入深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的么,说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一双粗黑的手伸向我,我侧身避开,冷冷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走回去!”
“嘿,好辣的娘们!”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向他扫去。
那人一怔,被我镇住,愣愣看着我起身,从容理好衣带,一路跟着我走回屋子。
跨进门内,迎头就是一声“贱人”。
未待我看得清楚,眼前人影一动,耳中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剧痛起来。
那男装少女,扬手又是一掌掴下,“贱人,胆敢冒犯少主,还敢跑!”
眼前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羞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冲上眼眶,我咬牙侧过脸,硬生生忍回眼泪。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对王妃无礼。”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服药及时,已无大碍。”
一众人忙于照顾他们的少主,将我再次押回地窖。
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再次逃跑,将我双手双脚都以麻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关上,黑暗中,我对自己苦笑。
幸好心存善念,否则不知要被他们怎样折磨……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多卖些人情给那少主。
但愿好人有好报。
未料到,好报果真来了。
一觉醒来,那少女小叶将我领出,解开绳索,带去后院,不由分说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没入水中,顾不得管他们有什么目的,浑然忘却身处险境,只觉有一桶热水洗澡,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换上干净衣物,挽起湿发,我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说,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你家少主应当多准备一套女装。”
她气红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说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位少主的房中。
他依然倚躺榻上,幽深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手给我。”
他探起身子,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有些像子澹。
子澹的手,苍白如玉,却温暖轻柔。
“都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静静注视他。
他亦沉静地看我,良久,忽轻慢一笑,“后悔救我了?”
“举手之劳,无从后悔。”我淡淡道。
他沉默片刻,忽又冷笑,“萧綦杀人如麻,倒娶了一位菩萨心肠的王妃,可笑,可笑之极!”
我亦一笑,“将军若不杀敌,莫非还学医士悬壶济世?”
他冷哼,“你倒很会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被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了唇,极力抑制心中羞愤,不肯被他窥破半分窘态,只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微笑,言语却歹毒万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萧綦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诋毁。”
他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王儇。”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蓦然抬眸看我,“你为何不趁机杀我,反来救我?”
我为何救他?因为他与子澹的些微相似,还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亦无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淡淡侧首。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恻隐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难得你有这份恻隐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萧綦赎罪。”
我不知因何将他触怒,当即昂首道,“你可曾听说琅琊王氏有过怕死之人?”
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
至此后,我依然被关在地窖,白天却被带到房中侍侯他。
所谓侍侯,除了端药递水,只是坐在一旁听他说话,偶尔也受他辱骂。
我沉默顺从,再不做无谓的反抗,只暗自留心,寻找出逃的机会。
他清醒时,会跟我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偶尔露出些笑容,除此以外,大半时候都在厉色斥骂下属,喜怒无常,动辄责罚甚重。
唯有昏睡时,神色安恬纤敏,不若平时阴郁易怒。
渐渐发觉,此人实在孤傲敏感之极,最厌恶受人怜悯同情,旁人即便出于好心,对他多些关怀照拂,他便觉得旁人是在可怜他,立时发怒翻脸。那些下属却对他忠诚无比,无论怎样喝骂,都恭敬异常,绝无怨言。
险行
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欲吹破,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
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最近两天更是风急雨骤。冷风丝丝灌进来,窗缝有些松动,我探手去关窗,袖口却被斜伸的木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
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小指被划出浅浅血痕。
“不要动。”
未及回头,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来,解开被勾住的袖口,将我手掌抓住。
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我一颤,忙侧身回避。
“一点小事都不会,果然是金枝玉叶。”他冷眼睨我,语带嘲讽,却捉了我的手凑到唇边。
我心中一紧,反手推开他,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
我窘急恼怒的样子,引来他哈哈大笑。
“少主……有事么?”门帘掀动,小叶探身询问,被他的笑声惊动,有些惊疑关切。
我趁机抽身退开,却听他一声怒喝,“出去,谁要你进来!”
小叶怔在门边,神色骇茫。
他大怒,抓过药碗,劈手向门边掷去,“滚!”
小叶眼中泪水涌出,掉头奔了出去。
我远远避到屋角,无动于衷,只是漠然看他。
这几日,他伤势好转很快,虽未全愈,精神元气却也恢复大半。
这位贺兰公子性情古怪之极,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一旦精神好转,便越发乖戾莫测,喜怒不定。有时一整天少言寡语,对旁人视若无睹,有时暴躁之极,发起火来毫无理由。
他骂走了小叶,似仍不解气,越发烦躁不安。
我起身向门边走去。
臂上蓦然一疼,被他狠狠拽了回来。
“我叫你走了么?”他冷冷开口。
“我想另外找只碗,你刚才又砸了一只。”我面无表情。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手上一紧,将我下巴扳起。
“放手!”我含怒斥道。
“你还不曾这般服侍过萧綦吧?”他逼视我,似笑非笑。
我呆住,一声怒斥哽在喉头,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悲酸辛辣,千般委屈,万种无奈,陡然涌上心头。
先是晴天霹雳的赐婚,再是不辞而别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险境,一切莫名厄运,都拜我这位素未蒙面的夫君所赐。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却身在何处?可知我所受苦楚?可有半分挂虑……只怕,是半分也没有罢。
我被劫至今已有十余日,父母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可他身为大将军,镇守北境,却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我忍辱负重,等待来人救援,却至今不见半分希望。
旁人的嘲讽凌辱,我都能忍耐,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被离弃。
“我在想,你这有名无实的王妃,是否至今仍是处子身?”他捏紧我下巴,俯身逼近。
我惊怒,扬手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一震,盛怒瞪视我,脸颊浮现红印,反手一掌将我重重掴倒。
眼前昏花,脸上火辣辣的剧痛。
他冷冷俯视我,唇边笑意令我不寒而栗,“我倒看看,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贞九烈!”
颈间骤然一紧,裂帛声过,我的衣襟被他扬手撕开!
我浑身战抖,“我是萧綦的妻子,你若是血性男儿,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场决战!凌辱一个女人,算什么复仇,贺兰氏先人有知,必会以你为耻!”
他的手在我胸前顿住,俊秀面容渐渐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红。
“先人有知!”他厉声大笑,“贺兰氏二十年前便以我为耻,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亵衣,双手沿着我赤裸肌肤滑下。
“无耻!”我含泪挣扎,鬟髻散乱,钗环零落,陡然一支珠钗被我反手抓住,羞愤绝望中,我不假思索,握紧发钗,咬牙全力向他刺落--
金钗扎进皮肉,我已感觉到肌理的绵软,却再也刺不下去--手腕被他狠狠掐住,剧痛之下,发钗脱手。
他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紧,目中杀机大盛。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全身迸出冷汗。
他反手拔出扎在肩颈的金钗,鲜血从他颈上蜿蜒流下
“你想杀我?”他的声音黯哑下去,眼中杀机渐黯。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眼底一片冰凉,仿佛有无尽悲哀,无穷失意。
我闭上眼睛,一行泪水不由滑下……如果死亡在此刻降临,我亦坦然承受。
颈上一热,旋即锐痛传来--他竟俯身咬住我颈侧。
他抬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迹,笑意阴冷,目光灼热。
“你如何伤我,我便如何回报于你。”他的手攀上我颈项,轻轻摩娑,“这伤痕便是我的印记,你的主人,从此便是贺兰箴!”
颈上的伤口不深,牵动时依然痛楚。
一连两天两夜,我被锁进地窖,再没出去过,除了送饭,也再没有人进来。
想到贺兰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那日侥幸逃过他的凌辱,却被他咬伤颈侧……此人竟是疯魔了!我不知道下一次,他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他恨萧綦,却将满心恶毒倾泄在我身上。
他的仇人是萧綦,却把我劫来--若只为了凌辱泄愤,又何需一路小心藏匿。
只怕,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
可我能有什么用处,莫非他还想以我为诱饵,要挟萧綦?
若真是这样,贺兰箴恐怕要失望了--我的生死,豫章王怕是全不在意罢。
思及此,不由苦笑,渐渐笑出眼泪。
如果我能活着逃出这里,活着见到那位豫章王,我想我会向他求取休书一封。
宁可独身终老,也好过做这豫章王妃。
夜里,纷乱的声响将我惊醒。
地窖门打开,小叶悄无声地进来,将手中的衣物抛到我身上。
“把衣服换了!”她狠狠盯住我,像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才罢休。
那日险被贺兰箴折辱,我身上衣物已残破不堪,只靠一件罩袍蔽体。
我捡起她抛来的衣服,却是一套花花绿绿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齐之后,小叶亲自动手,将我一头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下肩头,又披上一条艳丽的头巾,遮去大半张脸。
小叶将我推出地窖,一路带到门外。
上一次仓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时虽是夜里,却灯火通明。依稀看去,竟是一处颇热闹的营寨,远处燃着三两堆篝火,周围都是简陋的土屋,近处停着多辆马车,四下都有人奔忙来去。
天色隐约发白,透出蒙蒙天光,凉意透骨,大概已过五更。
周围人多是关外打扮,甚至有人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门外候着两名大汉,与小叶一起将我押向其中一辆马车,车上垂着厚厚帘子,似已整装待发。忽听得妇人的哭泣哀号,继而是喝骂鞭打声。
“求大爷大发慈悲,我家中孩儿还未断奶,离了娘只怕活不下去啊,求您放我回家吧,我给您叩头了……”
“少罗嗦,你男人将你卖给我,收了白花花的银子,你就给大爷老老实实地做买卖,过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还会放你回来,要不然,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一辆马车前,一个年轻妇人死死攀住车辕不肯上去,被后面的大汉一顿鞭打,哭声凄厉刺耳。
我心头发寒,不觉缩了缩肩,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身后是贺兰箴,一身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我。
“这车上都是私娼,今日就启程去宁朔,卖到军中做营妓。”
我悚然一惊。
“上车,别让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将我拽上马车。
车帘一放,马车得得向前驰去。
我靠住厢壁,听得马蹄声急,心念电转间,种种前因闪过,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扮作经营私娼的掮客,将我混在这批营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宁朔城。
谁又能想得到,他们劫持了豫章王妃之后,竟大摇大摆把人送往豫章王的眼皮底下。
送往军中的营妓,按例是跟在粮草军需之后,一并押行。
为了保障粮草能够畅通无阻运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颁的通关令符,不必通过盘查。
携带一个女子,还有什么比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更安全。
好巧妙的法子!这个贺兰箴,性情乖戾,心计深沉--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
此行去往宁朔,他们的目的果然不是我,而是萧綦。
贺兰箴,他会怎样对付萧綦……我心中竟涌起不安。
无论如何,那个人总是我的夫婿。
或许,贺兰箴不是他的对手,自会挫败于他手下,我亦能获救。
他是睥睨天下的大将军,能救出我的人,也只有他了……我埋头在臂弯,蜷膝苦笑。
“在想什么?”贺兰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语气莫名变得温软。
我侧过脸,不愿理他。
“此去宁朔,成全你们夫妻团聚,你不喜悦么?”他冰凉手指沿着我脸庞摩娑,却令我一阵战栗。
我一语不发,索性闭上眼睛,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来,不再纠缠,只静静看我。
猛然,马车一个颠簸,将我重重摔向前面,撞上车板,不由痛呼出声。
贺兰箴忙伸手来扶我。
我往后急缩,冷冷躲开他。
他伸出来的双手僵在半空,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扶住车壁坐好,全神戒备地盯着他。
“我就如此可憎?”他低下头去,嘲讽地一笑。
“从前,他们都嫌憎我,害怕我,一有机会就追着打我。”他脸上浮现恍惚笑容,喃喃道,“每次娘都会搂着我,一边掉泪,一边给我上药。有时候,我宁愿让他们打,受了伤,娘就会抱着我了。”
我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幼年往事,却听得渐渐酸楚。
他抬眸看我,目光迷离,“那日,你喂我药……我还以为是娘回来了。”
我脸上一红,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令慈,也在宁朔么?”
他沉默。
半晌,却听他冷冷道,“我娘去世很久了。”
我僵住。
“你娘叫你什么?”他忽然问。
“阿妩。”我脱口而出,又立时后悔。
他笑了,长眉微挑,眼底阴霾顿时化作潋滟春水。
“阿妩……”他低低唤我,语声温柔如春夜暖风。
我低头不答,将脸藏在臂弯,闭目假寐。身子蓦然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
“睡吧,不要着了凉。”他也仰头靠着厢壁,懒散地伸直了腿,闭目养神。
我一时怔忡,分不清眼前温柔的男子,和那个阴骛易怒、诡谲无常的少主,到底谁才是真实的贺兰箴。
一路上,只有贺兰箴与我单独相对,倒也相安无事。虬髯大汉在前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小叶也扮作营妓模样,寸步不离跟着我。
我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说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宁朔,渐渐近了。
宁朔,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这个地方。
想不到,当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这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
当时还是宁朔将军的萧綦,曾经在此大破突厥,一战成名,结束了北境多年战祸,威名远震朔漠。当地百姓为表感念,将那座城池改名为宁朔。
这座城,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
萧綦率雄兵四十万,驻守宁朔多年,将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宁朔,只凭贺兰箴这一行十数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萧綦复仇?
离宁朔越近,我越发忐忑不安,不敢去想--当我踏上宁朔,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萧綦,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会面么?
他会如何应对这些贺兰族人的复仇?
又会如何待我……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
一下马车,小叶便将我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贺兰箴也时而温言相向。
每当我笑语嫣然,贺兰箴也露出难得的愉悦,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
唯独小叶对我的敌意越发强烈,稍有机会,便恶语相加。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当是爱慕贺兰箴的。
外头送来了饭菜,今天是肉糜韭叶粥,我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小叶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馒头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
我缓缓抬眸看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好,你来剜吧。”我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贺兰箴,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脸的小娼妇,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
“是吗,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倒不知是谁妄想谁。”我淡淡扫她一眼。
小叶气结,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我心底一颤,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动手?
“贺兰箴只怕已改变了主意呢。”我轻笑一声,挑眉道,“你不妨去问问他,还肯不肯杀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就凭你也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萧綦毁我家国,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要给我贺兰族人偿命!”
我脸色一变,背转身,仍抑制不住心头寒意。
小叶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看起来,三天之后,一旦入城,他们就要动手了。
桌上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我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馒头。
小叶冷哼,“贱人,有骨气就别吃啊。”
我不理她,将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拂去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小叶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
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轻易可以扑灭。扑打间,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小叶慌忙将棉被一丢,火苗乱串,舔到了桌椅,火势顿时大盛。
趁她被火势骇住,我折身夺门奔去。
贺兰箴等人住在左首厢房,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首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有人从我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我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
赴死
驿站大门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亦不敢贸然求救。
眼看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我咬了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斜角里一人闪出,眼前忽暗,一个魁梧身形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骇然抬头,却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说什么,豫章王,他提到豫章王!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觉得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
不待我从震骇中回过神来,这汉子竟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我伏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心中剧震之下,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甫一踏入院内,他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这小婊子不知好歹!”那虬髯大汉的声音响起,“多谢兄弟帮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眼前一花,我被抛向那虬髯汉子。
他探手将我扭住,肩头顿时奇痛彻骨,心中却是悲欣交集。
我佯作绝望挣扎,趁势留神打量那擒住我的汉子。
只听这灰衣长靴的汉子嘿嘿冷笑,“好说,好说,不过这么个大活人不能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咱是初次出来跑买卖,往后路上还请多照应。”
灰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你这小娘们可俊着呐,铁定能卖个好价。”
他说着,便伸手来捏我下巴。
虬髯大汉手上一紧,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呵呵笑道, “不瞒大哥,这娘们是个疯婆子,能脱手就不错了,没指望赚多少钱。等兄弟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灰衣汉子哈哈大笑,临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看紧点,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别让到手的银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被反剪双手,痛彻筋骨,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心中却激荡异常。
他说,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此话大有深意。
他若真是萧綦派来的人,那么,萧綦必已知道贺兰箴的计划,他们将在三天后动手,而萧綦的人已悄然潜入,随时在旁接应,两天之内,必会先发制人。--这就是萧綦,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默默握紧了拳,掌心满是汗水,心中激荡振奋,分不出是欣慰,是酸楚,还是渴盼!
他,到底还是来救我了。
早已知道自己被离弃,被推入绝境,本不再冀望于他人… …却在最绝望处,霍然看见一线最璀璨的光亮,驱散眼前浓黑。最不曾指望的那个人,却在最要紧时出现。
我咬住唇,却忍不住微笑。
那灰衣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我见过此人!
那日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恍然之下,我险些脱口惊呼。
难道,从我被劫持到草场,萧綦就已知道他们的行踪?
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萧綦已不动声色做好布置,只等他们入瓮。
心中骤然揪紧,似被抛上云端,又荡入谷底。
为什么,萧綦他想做什么?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他可有顾惜过我的安危?
刚刚因激动喜悦而发烫的双颊,渐渐冰冷下去,连同全身都开始发冷。
火势已扑灭,廊上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
虬髯汉子将我推入贺兰箴房中。
一干人等都在,个个垂手肃立,没有半点声响。
贺兰箴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小叶跪在地下,面容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贺兰箴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我,目光只淡淡扫过她,“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她猛抬头,盯着我,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屋,趁乱逃走。”小叶咬唇瑟缩了一下。
贺兰箴侧目看我,不怒反笑,“好个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我傲然与他对视,心下镇定大异于往日,越发无所畏惧。
他睨向小叶,“一时疏忽,差点坏我大事。”
小叶身子微颤,重重叩下头去,“奴婢知罪,听候少主责罚。 ”
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小叶含泪哽咽,却倔犟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贺兰箴背转身,不再看她一眼,漠然道,“不予重责,无以儆效尤。索图,废去她右手。”
小叶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虬髯汉子沉了脸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骨节暴起,发出喀然可怖的声响。
“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 ”小叶像从噩梦中猛醒来一般,扑上前抓住贺兰箴的衣袍下摆,以头触地,叩得声声惊心。
大汉一把扯住她头发,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活活扭断。
“住手!”我叫道。
贺兰箴回头冷睨我。
“我逃走与旁人无关,就算你亲自看守,我也一样会逃。”我扬眉看他,“贺兰箴,难道你只会迁怒无辜,凌虐弱质女流?”
他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忽而飘忽一笑,如春风掠过池塘碧波,“好,我就亲自看守你。”
天色一亮,人马立即上路,直奔宁朔。
贺兰箴依然与我共处车中,一路只是闭目凝神,时而假寐,时而若有所思。
这次我终于被绑了双手,口里塞进布条。
踏入宁朔地界,贺兰箴越发慎重小心,可见他对萧綦终有万分忌惮。
想到萧綦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仍忍不住满心的欣悦。
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看见远处隐约的火光。
萧綦,萧綦,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车轮滚动,离宁朔越来越近,我竟然,有一丝企盼。我的夫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我们将在此地相见,他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眼下犹在险境,我却满心都是胡思乱想。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隐约有热闹气象。
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
我倾身,隔了密不透风的车帘,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这里就是宁朔么,那人所在的宁朔……一念萌生,我惊觉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发烫。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过了许久才渐缓下来。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贺兰箴点头,回叩车壁以示安全无碍。
我被他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那一瞥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我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贺兰箴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小叶都寸步不离我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贺兰箴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尔与小叶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我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说说话?”
她不睬我。
我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情面,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说。”她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
我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我伤心罢。
我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我。
蓦然之间,我觉得荒唐可笑,过往十八载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没有什么心愿可挂碍。
就算有一天,我从人世间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们固然会悲伤,但忘却了暂时的悲伤之后,他们也会继续活下去,在一生荣华后平静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锦绣年华么?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少主!”小叶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叶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小叶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贺兰箴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惊骇之下,我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小叶。
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说不出话来。
“贺兰箴!”我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
他冷冷看我,朝门外唤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小叶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我凄然一笑。
贺兰箴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上我脸庞。
我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我,离我越来越近。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说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我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我下巴,痴痴看我,“阿妩,阿妩……你也厌憎我么?”
我厌憎他么?
彼时恶毒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欺辱,强施予我的折磨,我厌憎么?
彼时哀哀的眼神,提及亲族时的激愤,甚至车中披衣的温暖,我厌憎么?
他的目光痴痴流连在我脸上。
“除了老田,只有你见过我病发时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喂过我药。”
这一刻,他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的手很暖……就那么一点点暖,突然舍不得让你走开,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我肩头,慢慢,慢慢的,将我拥入怀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将我蛊惑。
我挣脱出他怀抱,却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看他。
他放开手,亦温和地凝望我。
“贺兰箴。”我看进他眼眸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复仇?”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笑容淡淡,不由分说拉了我在榻边坐下。
“贺兰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贺兰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触怒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贺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我望着贺兰箴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屈辱中过着艰辛的日子。此时突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她的儿子。”
我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这孩子么?”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无子,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贺兰的儿子!”
我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突厥后不久,中原与突厥开战,贺兰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着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贺兰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顾不暇,溃败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贺兰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我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贺兰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处死,妇女婴儿一个不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我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贺兰箴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索图,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贺兰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贺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我的夫婿。
而我,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惊魂
每个人都有最珍视的东西。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姑姑的话。
无论好人恶人,心中都会坚持着一样最珍视的东西,一旦遭人侵犯,必会全力维护,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换作了我,目睹亲人至爱遭此惨祸,亦会拼尽余生向凶手复仇。
不独贺兰箴,饱受战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谁又没有母亲、姊妹、父兄……在那个孤苦激愤的少年心中,母亲和妹妹只怕是他仅存的美好与牵念。
“你懂吗,恨过吗?”他目光幽冷地逼视我。
恨,这个字,令我恍惚半晌。
“我没有恨过。”我抬眸,怅然一笑,“即便负我弃我者,也终是亲人与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我,目光阴晴不定,似转过一丝怜悯。
“贺兰箴,有朝一日,你若能统领大军南征中原……”我直视他双目,“你可会放过我们中原的妇孺老人?”
他侧头不答。
我望定他,“今日你害我,又何尝不是伤及无辜?我的父母兄长,同样会伤心苦痛。你今日所作所为,与萧綦相比如何?他尚且是为国征战,你却只为一人私怨。贺兰箴,假若你没有做错,萧綦当日又有什么过错?”
“住口!”他暴怒,扬手一掌,掌风堪堪擦过我脸颊,却劈落在身侧矮几。
杨木矮几应声碎裂。
“贱人,你满口花言巧语,只想为萧綦脱罪!”贺兰箴双目赤红,陡然怒不可遏,杀机大盛,“一对狗男女,还敢说什么无辜!总有一日,我会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他的话,刺在耳中,寒彻心底。
我被他逼到墙角,紧咬了唇,昂首与他对视。
望着他疯狂扭曲的面目,我却在这一刻彻悟。
两族之间的刻骨血仇,世代绵延,杀戮不休。
战场之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是非对错。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将军血染疆场,才换来万千黎民安享太平。今日我一人身陷贺兰箴之手,若没有豫章王十年征战,保家卫国,只怕无数中原妇孺都将遭受异族凌辱。
我终于懂得,终于肃然起敬。
“贺兰箴,你会后悔。”我傲然微笑,“你必将后悔与萧綦为敌。”
贺兰箴瞳孔收缩,猛地扼住我脖颈。
“连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么英雄?”贺兰箴纵声狂笑,“萧綦,不过一介屠夫!”
我在他的钳制下,挣扎开口,“他必定会来救我。”
贺兰箴手上加紧,如铁钳扼住我咽喉。
看着我痛苦地闭上眼,他俯身在我耳边冷笑,“是吗,那你就睁大眼,好好看着!”
窒息的痛苦中,我眼前渐渐发黑,神智昏沉……突然胸口一凉,喉间的钳制消失,衣襟却被扯开。我剧烈呛咳,每吸进一口气息,都像刀子刮在喉咙,羞愤与痛楚交加,冷汗透衣而出。
他的唇,冷冷贴在我耳际,“佳人楚楚,我见犹怜。”
我口中尝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嘴唇被咬破,还是喉间呛出的血,却已不觉疼痛。
肌肤的痛,被屈辱愤怒所淹没。
他俯身,将我压倒在床上。
我不挣扎,亦不再踢打,只仰了头,轻藐地笑。
“贺兰箴,你的母亲正在天上看着你。”
贺兰箴蓦地全身一僵,停下来,胸口急剧起伏,面色铁青骇人。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他起身,转身离去。及至走出门外,再未看我一眼。
又是一日过去。
算起来,今晚该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可无论贺兰箴还是萧綦的人,都再无动静。
再没有人进来过,亦没有人送饭送水,我被独自囚禁在这间斗室中。
唇上、颈上、手腕、胸前……都留下淤青痕迹,或磨破的伤口。
入夜,一室森暗。
我蜷缩床头,努力拉扯衣袖领口,想遮住这些不堪入目的伤痕。
可是怎么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迹。
我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泪来。
忽有一线光,从门口照进来。
贺兰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身黑衣,披风拽地,与身后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随在他身后的虬髯大汉,领了八名重盔铁甲士兵,从头到脚罩在披风下,幽灵般守在门外。
他走到我面前,静静注视我。
“时候到了?”我笑了笑,站起来,抚平散乱的鬓发。
贺兰箴突然攥住我手腕。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冰凉,薄唇微颤。
我怔住,忘了挣脱。
“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语塞,痴痴看我,满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软弱。
心中微震,我垂眸,隐约有些明白,却又不愿相信。
终究无言以对,我只缓缓抽回了手。
他的手仍僵停原处,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灼热目光渐渐冷却成灰。
虬髯汉子跟进来,将一只黑色木匣捧到贺兰箴面前。
贺兰箴眼角一跳,一只手搭上那匣子,却犹疑不肯打开。
“少主!”虬髯大汉目光灼灼。
贺兰箴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指尖一颤,终究还是掀开了匣子。
匣中是一条普通的玉版束带。
他小心地取出玉带,亲手束在我腰间。
我往后瑟缩,躲开他手指的触碰。
“别动。”他扣住我双手,面色如罩寒霜,“玉带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剧毒,一旦触动机括,磷火喷发,立时引燃,丈许内一切皆会烧为灰烬。”
我僵住,一刹间,连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顺利斩杀萧綦,你也可免一死。”贺兰箴轻抚我的脸,笑意渐冷。
他将一件褚黄丝绦的玄黑披风给我罩上,借着月光,那披风上熟悉的朱红虎形徽记赫然入眼。
朱红虎符是兵部徽记,褚黄是钦差的服色。
难道,他们……他们想混作兵部钦差侍从?
我一惊非小,心念电转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隐约浮出。
未及细想,贺兰箴已经将我扣住,“跟着我,记着,一步不慎就是毒焰焚身。”
我手足冰冷,木然随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
边塞寒冷的夜风吹得袖袂翻飞,远处依稀可见营房的火光。
此时月到中宵,夜阑人静,我却已经踏上一条死亡之途,不能回头了。
--贺兰箴已经动手,萧綦,却仍似不动声色。
院子里,贺兰箴的一众下属已经候命待发。
我愕然看见,面色惨白的小叶也在其中,被两名大汉挟着,看似伤重,摇摇欲坠。
她竟然换上一袭绯红华艳的女装,满头珠翠,云鬓高挽。
我心中一动,隐隐猜到几分。举目四顾,却见四下皆有营房火光,远远绵延开去。
虬髯汉子走在最前面,随后是小叶等人,我被贺兰箴亲自押解在后,一行八人沿路经过重重营房,巡逻士兵远远见到我们,均肃然让道。每过一处关卡,虬髯汉子亮出一面朱红令牌,均畅通无阻。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是兵部特颁的钦差印信,火漆虎贲令。
此令一出,如见钦差亲临。
一路通过的关卡,都有褚黄牙旗矗立在帅旗一侧,上面朱红虎纹映着猎猎火光,鲜艳夺目。
整个大营依山而建,通过眼前最后一道关卡,便是营外广阔的林地,至通向山脚。
营中已筑起高达数丈的烽火台,台前三十丈外是主帅登临阅兵的点将台。
每逢钦差出巡边关,总要举行盛大的阅兵演练,代天子巡狩。
曾听叔父讲过,阅兵演练将从五更开始,三军阵列校场,主帅升帐点将,燃起烽火,震慑边寇,三军将士在主将统领下列阵操演,显示天朝赫赫军威。
我抬头望去,那烽火台上硕大的柴堆已经层层叠叠架起,巍然如塔。
一行人迎面而来,同样以黑色斗篷遮去面容,披风垂下褚黄丝绦。
“站住!何人擅闯校场重地?”
“我等奉钦差大人之令,特来检视。”虬髯大汉亮出令牌,沉声道,“令牌在此。”
对方为首之人上前接了令牌,细细看过,压低声音问道,“为何来迟?”
虬髯汉子回答,“三更初刻,并未来迟。”
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略一点头,收下令牌。
“阁下可是贺兰公子?”那人欠身道。
我身旁的贺兰箴扮作寻常护卫模样,斗篷覆面,不动声色。
“主上另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虬髯大汉低声道,“我等自当遵令行事。”
那人颔首道,“人手已经安排妥当,一旦你们动手,我等即刻接应。”
“有劳诸位大人!”虬髯汉字拱手欠身。
对方一行人与我擦身而过,火光下,瞧得分明,诸人披风上皆有火红虎形纹。
果然是钦差的人。
难怪他们可以轻易逃出徽州,还能混入押运军需的队伍,更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宁朔大营。我以为贺兰箴真有通天之能,却不知背后另有一只黑手。
谁敢私自与贺兰余孽勾结?
谁敢谋害豫章王,挟持豫章王妃?
谁能操纵钦差,瞒过父亲的耳目?
我只觉全身血液在瞬间转凉,丝丝寒气似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
我被他们押着出了大营,直入营后林地。
林中设了许多木桩屏障,乃至千奇百怪的攻战之物,大概是供阵法演练之用。
时过四更了,林中巡逻筹备的兵士正在往返奔忙,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一行。
贺兰箴将我带到一处隐秘的屏障后,佯作侍卫,其余人各自散开。
每当巡逻士兵经过面前,我略有动作,贺兰箴立刻伸手扣住我腰间玉带。
生死捏于他人之手,我不敢求救,更没有机会脱逃,只能隐忍以待时机。
天色隐隐放亮,营房四下篝火熄灭,校场也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蓦然间,一声低沉号角,响彻方圆达数里的大营。
大地传来隐隐震动,微薄晨曦中,校场四周有滚滚烟尘腾起。天边最后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云层,投下苍茫大地。
四下里赫然是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依序前行,靴声撼动高台,卷起黄龙般的股股沙尘。
点将台上,一面衮金龙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三声低沉威严的鼓声响过,主帅升帐。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万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天际风云翻涌,气象雄浑。
帅旗招展处,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两骑并驾驰出,登临高台。
当先那人,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墨色绣金蟠龙战袍,按缰佩剑,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风翻卷。旁边一人骑紫电骝,着褚黄蟒袍,高冠佩剑。
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就这样跃入眼中,我眼前却骤然模糊,似有泪水涌上。
号角声呜咽高亢,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九名重甲佩剑的大将,率先驰马行到台前,按剑行礼,齐声高呼,“恭迎主帅升帐--”
萧綦俯视众将,微微抬手,校场上数万兵将立时肃然,鸦雀无声的聆听。
他的声音威严沉厚,一句句远远传来,“抚远大将军徐绶代天巡狩,亲临宁朔,勤劳王事,抚定边陲。今日校场点兵,众将士依我号令,操演阵容,扬我军威,以飨天恩!”
数万兵将齐齐高举戟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荡,耳际嗡嗡作响。
鼓声隆隆动地,一声声直撞人心。
传令台上四名兵士,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动猎猎令旗。
号角吹响,金鼓齐鸣,鼓声渐急。
一队黑甲铁骑率先奔入校场,纵横驰骋,进退有序,随着将校手中红旗演练九宫阵型。
随即是重甲营,步骑营,神机营,攻车营……每一营由一名将校统带,排阵操演,训练精熟。
贺兰箴一行乔装营外戍卫,潜伏于校场边缘,我与贺兰箴背依身后林坡,居高临下可见全貌,离场中军阵甚近。一时间,四周俱是沙尘飞扬,旗帜翻飞,杀声震天。
虽不是真正的沙场厮杀,我仍看得心魄俱震。这浩然军威,比之当日京城犒军,更是雄浑百倍,肃杀无伦,观者莫不为之震慑。
身侧贺兰箴默然扣紧剑柄,眉锋如刀,隐有凝重肃杀之气。
场中演练渐至如沸,四下沙尘滚滚,一眼望去,只见旌旗招展,金铁光寒。
只见高台之上,萧綦振臂一掀大氅,“燃起烽火,召告四境!”
随着烽火熊熊腾起,号角声再起,高亢直裂云霄。
校场众将士齐声发出山摇地动般呼喝。
高台之上,漆黑如墨的神驹一声长嘶,扬蹄立定。
寒光划过,萧綦拔出了佩剑,直指天际。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心中随之翻沸。
演练已到最后,主帅与巡狩大臣将要亲自入场检视,率领众将士完成操演。
场下如潮水般齐齐向两侧退散,留出正中三丈宽的一条大道。
但见萧綦一马当先,徐绶紧随在后,黑骏紫骝双双驰入场中。
那徐绶,便是与贺兰勾结的巡狩钦差!
此刻眼见此人紧随萧綦身后,我顿时揪心若焚,恨不能立刻奔到他面前示警。然而相隔数十丈,即便我能逃脱贺兰箴钳制,也近不了他身前,一切无济于事。
身侧贺兰箴冷笑一声,手按在我腰间,低声道,“若不想陪他同死,就不要妄动。”
我冷冷回眸,一语不发。
他压低声音,笑得阴刻,“好好瞧着,很快你便要做寡妇了。”
我霍然回头看向场中,萧綦已至校场中央,九员大将相随于后。
他身后传令官舞动黑色衮金龙令旗,分指两侧,号令一队黑甲铁骑迅疾而至。
萧綦突然掉转马头,向右驰去。身后铁骑侍卫一字横开,黑甲重盾步兵截断去路,阵形疾驰如灵蛇夭矫,转眼便将萧綦与徐绶分隔左右两翼。
萧綦领了右翼,竟直驰向我们藏身的林地边缘。
徐绶被围在阵形左翼,勒马团团四转,进退无路,周遭重盾黑甲兵士如潮水涌至,收紧阵形,将他逼迫向阵形中央。徐绶几番勒马欲退,却已身不由己。
“不好,中计!”贺兰箴脱口低呼。
夺魄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校场正中腾起火光浓烟。
我被那一声巨响震得心惊目眩,猛然回过神来,脱口惊呼,“豫章王--”
顷刻间惊变陡生,台下烟雾尘土漫天飞扬,情形莫辨,人声呼喝与惊马嘶鸣混杂成一片。
方才那徐绶将军驻马而立地方,竟已被炸成一个深坑!
外围黑甲步兵有重盾护身,虽有伤者倒地,看似伤亡不大。惟独徐绶一人一马,连同他周围亲信护卫,恰在深坑正中,只怕已是粉身碎骨,血肉
无存。
方才还是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
我只觉耳边轰然,脑中一片空白,恐惧和震惊一起翻涌上胸口,冷汗透衣而出。
正当我摇摇欲坠,立足不稳之际,却见硝烟中,一面黑色衮金帅旗自右翼军中高高擎起。
帅旗猎猎飞扬,一匹通身墨黑的雄骏战马扬蹄跃出--
萧綦端坐马上,拔剑出鞘,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
那剑光,耀亮我双眼.
心中从未有过的激荡,陡然令我不能自已。
“传令察罕,发动狙杀!”贺兰箴冷哼一声,掉头森然发令。
“遵命!”侍从领命而去。
忽听一声“且慢”,虬髯汉子抢步而出,“少主,那狗贼已有防备,只怕有人泄密!”
“那又如何?”贺兰箴扣住我肩头的手陡然收紧,肩上顿时奇痛彻骨。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声。
虬髯汉子恨声道,“眼下情形不利,恳请少主撤回人马,速退!”
“贺兰箴生平不识一个退字。”贺兰箴纵声大笑,狞然道,“萧綦,今日我便与你玉石俱焚!”
身后众死士齐声道,“属下誓与少主共进退!”
虬髯汉子僵立,与贺兰箴对视片刻,终究长叹一声,按剑俯身,“属下效死相随。”
此时忽听场中号角响起,呜咽声低沉肃杀。
萧綦威严沉稳的声音穿透一片惊乱,在校场上远远传开,“贼寇行刺钦差,乱我边关,死罪当诛!”随着他声音传开,场上兵将立时镇定肃然。
但见萧綦横剑立马,纵声喝道,“三军听我号令,封锁四野,遇贼寇,杀无赦!”
刹那肃然之后,全场齐声高呼,“杀--”
一片杀声如雷,刀剑齐齐出鞘。
就在这一刹间,异变又起!
一点火光挟尖促声直袭萧綦马前,萧綦策马急退,火光落地竟似雷火弹般炸开,碎裂的石板四下激飞。几乎同一瞬间,周围兵将群中,几条人影幽灵般掠出。
刀光乍现,一道黑影凌空跃起,兜头向萧綦洒出一蓬白茫茫的粉雨,漫天石灰粉末铺天盖地罩下,左右两人就地滚到马前,刀光横斩马蹄。
石灰漫天里,枪戟刀剑,寒光纵横如练,卷起风怒狂潮,直袭向横剑立马的萧綦。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
然而比这一切更快的,是一道墙--盾墙,冷光森然的黑铁盾墙,仿如神兵天降,铿锵乍现!
五名重甲护卫,自乱阵中骤然现身,行动间迅疾如电,长刀出鞘,手中黑铁重盾铿然合并为墙,于千钧一发之际挡在萧綦马前,如一道刀枪不入的铁墙,阻截了第一轮击杀。
一击不中,六名刺客当即变阵突围。
众护卫齐声暴喝,盾影交剪,刀光暴长,形成围剿之势,与刺客搏杀在一起。
忽一声怒马长嘶,声裂云霄,萧綦策马杀出重围。两名刺客厉声长啸,飞身追击,其余刺客俱是舍了性命,近身格杀,招招玉石俱焚,硬生生将一众护卫缠住,为那两名刺客杀开一条血路。
那两人一左一右扑到萧綦身侧,铁枪横扫,方天戟挟风袭至,欲将萧綦刺于马下。
谁都未能看清那一刻,死亡是如何降临。
只见场中骤然被一道惊电照亮,寒光飞起,一片耀人眼目的亮。
--刺客的剑,是血溅三尺;将军的剑,却是一剑光寒十四州!
电光火石的一击过后,萧綦连人带马跃过,风氅翻飞,长剑雪亮。
方才交手之处,一蓬血雨正纷纷洒落,两名刺客赫然身首易处,伏尸当场。
而此时石灰犹未全部落尽,白茫茫灰蒙蒙的粉未,夹裹了猩红血色,犹在风中飘飞,落地一片红白斑斓。
伏击、交锋、突围、决杀,刺客伏诛--只在瞬息。
“豫章王妃在此,谁敢妄动--”
忽听一声暴喝,声震全场,竟是从校场南面烽火台上传来。
我心头一震,眼前掠过临行前扮作宫装的小叶,恍然望向那烽火台上,果然见一名红衣女子被绑缚在高台,身后两人横刀架于她颈上。
假王妃,真陷阱,分明是一个诱饵,一个有毒的诱饵。
众兵将已是刀剑出鞘,闻听这一声,顿时又起哗然,万众目光齐齐投向萧綦。
台上之人厉声长啸,“萧綦狗贼,若要王妃活命,你便单骑上阵与我决一胜负!”
此时众兵将已如潮水涌至,将那烽火台团团围住,正中留出一条通道,直达萧綦马前。
萧綦勒马立定,仰首一笑,“放了王妃,本王留你一个全尸。”
他语声淡定,蓄满肃杀之意。
台上之人厉声狂笑,“若杀我,必先杀你妻!”
我再也忍耐不住,脱口呼道,“不要--”
话音甫一出口,即被贺兰箴猛地捏住下颌,再也作声不得。
“你想说什么?”他森然靠近我耳畔,“不要什么,不要救她?可惜你在此处,喊破喉咙他也听不到的。”
他低笑,“不过,我倒很想看看,他肯不肯为了‘你’,舍命相救?”
我狠狠一扭头,咬在贺兰箴手上。
他负痛,反手一掌掴来。
眼前发黑,口中涌出血腥味道,我立足不稳跌倒,被贺兰强箍在怀中。
“看,他果真救你去了……”贺兰的声音似鬼魅般传入耳中。
我被那一掌掴得目眩昏沉,眼前依然发黑,心里却是悲喜莫辨。
我不要他中计,不要他救那假王妃,可乍听他去救人了……心中却涌上辛涩的暖意。
萧綦一人一骑已经驰向那烽火台下,台上刺客的弓弩齐齐对准他。
然而萧綦陡然勒马,一声厉啸,“动手!”
两侧军阵中,蓦然吼声震天。
五列持盾士兵,叠作五重盾墙挡在萧綦身前。四块巨石同时从阵中飞起,投向那烽火台四角,所过之处,摧石裂柱,惨呼不绝。那军阵中竟早已设下投石机驽,显然萧綦早已获知他们的计划,设下圈套,只等他们上钩。伏于四角的弓弩手纷纷被激飞的石屑打中,跌下高台,落地非死即伤,更被枪戟齐下,剁成肉泥。
我猝然闭眼不敢再看。
眼前碎石飞溅,凶险异常,那“王妃”深陷其中,也不知道死活……他,到底还是动手了。
萧綦拔剑遥指高台,悍然喝道,“攻上去!格杀勿论--”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颤,震荡不已,为这一声的绝决魄力,也为这一声的冷酷无情。
好一个豫章王,好一个良人,宁作玉碎,也不受外敌半分胁迫……可如果真的是我呢?若是我在那高台之上,你也一样如此狠心么。
“可惜,你的死活,他并不在意呢……”贺兰箴恨声咬牙,却带着恶毒笑意,狠狠扳起我的脸,迫我抬头看向前方,“分明不在意,却不能不救,到底是他笼络权贵的棋子,你还很有用,他舍不得丢的,放心!”
贺兰箴的话,每个字都像毒针直刺我心底,偏偏我明白,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颗何等重要的棋子,只是棋子……所以死活伤残并不那么重要。
眼前模糊酸涩,隐约泪意被我咬牙忍回。却见此时阵中队列变换,兵士抬了云梯从两面竖起,四下弓驽掩射,左右精兵持短刀登梯攻上,行止训练有素,迅捷勇悍,俱是身经百战之人。高台上一众贺兰死士拼死抵挡,节节败退,一个个被斩于阵前。
那假王妃被挟着退缩至高台中央,挟她之人厉声高呼,“王妃在我手里,萧綦,你若再敢……”
他的话语断了。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断,箭尖洞穿了他咽喉。
萧綦的箭,百步穿杨,一箭封喉。
射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马张弓,弓上铁弦犹自颤颤。
我闭上眼睛,胸口泛起隐隐的痛。
眼前浮现出多年之前,犒军初见的那一幕,也是那样遥遥的一眼,黑盔白羽,雄姿英发的身影,竟然历历在目……今日往昔,俱在这一刻重叠交织。
猎猎长风吹乱我鬓发,似也撩起心底一缕莫可名状的情愫。
贺兰死士尽数伏诛。
三军欢呼如雷,当先攻上高台的兵士,小心翼翼带下了那名“王妃”。
萧綦还剑入鞘,策马驰向前去。
这一次,他没有护卫,没有侍从,只一个副将随在身后。
我身后,贺兰箴突然屏息,紧紧扣住我咽喉。
我陡然张口,发不出声音,一声惊呼被扼在喉间。
--不,萧綦,那不是我!
这一刹那,我悲哀地记起,萧綦甚至不认得我,连我的容貌也不曾瞧过一眼。
搀扶着“王妃”的士兵已将她送到萧綦马前,离萧綦不过丈许。
萧綦驻马,那王妃颤巍巍挣脱旁人,向他走去,衣袂鬓发迎风飘拂。
她抬头,双臂扬起--几乎同一时间,默默跟随在萧綦身侧的银甲将军跃马抢出,红缨铁枪横扫,于半空中银光交剪,铿然击飞一物。那病弱的“王妃”纵身一跃,动如脱兔,袖底又是一道寒光射出。
“她不是王妃!”银甲将军怒道,仰身避过那袖箭,反手一枪刺向她咽喉。
左右侍卫一拥而上,将小叶所扮的假王妃逼退三丈,枪戟齐下。
“留下活口!”萧綦策马而至,沉声喝问,“王妃在哪里?”
我的心几欲跳出胸口,死命挣扎,恨不能大声呼喊。
但听一阵凄厉长笑,“属下无能,少主珍重--”
最后一个字猝然而断,小叶再无声息,竟似当场自尽了。
“蠢才!”贺兰箴的镇定冷漠,出乎我意料。
未待我再看清场中情势,只觉身子一紧,旋即腾起,竟被贺兰箴拖上马背,紧紧挟制在他身前。
一声怒马长嘶,座下白马扬蹄,冲下隐蔽缓丘,直奔前方校场--萧綦所在的方向!
人惊马嘶风飒飒。
晨光照耀铁甲,枪戟森严,一片黑铁般潮水横亘眼前。
在那潮水中央,萧綦英武如神祗的身影,迎着晨光,离我越来越近。
越过千万人,越过生死之渊,他灼灼目光终于与我交会。
我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颜,却被那目光,直直烙进心底。
眼前军阵霍然合拢,步骑营重盾在后,矛戟在前,齐刷刷发一声吼,将我们团团围住。
数千支弓驽从不同方向对准我与贺兰箴--箭在弦上,刀剑出鞘,金铁锋棱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只需刹那即可将这两人一马剁成肉酱。
萧綦抬手,三军鸦雀无声。
贺兰箴扼在我咽喉的手,在这一刻开始发颤,渗出微汗,略略施力将我扼紧。
我笑了,他在紧张,此时此刻他只剩我这唯一的筹码--他怕了,便已是输了一半。
“豫章王,别来无恙。”贺兰箴笑得温文尔雅。
“贺兰公子,久违。”萧綦朗声一笑,目光冷冷扫过贺兰,停留在我脸上。
他的目光,分明对贺兰箴轻藐已极,全不放在眼里。
贺兰箴的手冷冷抚上我脸颊,向萧綦笑道,“你瞧,我带了谁来见你?”
萧綦笑意淡淡,目光渐渐森然。
“分离日久,王爷莫非不认得人了?”贺兰箴笑声阴冷,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咬了唇,定定望向萧綦,想要将他看个仔细,眼前却蓦然涌上水雾。时隔三年,我们真正的初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境。此刻,他会如何看我,当我是王妃,是妻子,还是棋子……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念之间,便是他的取舍,我的生死。
思及此,心中反而澹定空蒙,无所畏惧。
我与萧綦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终是无语凝对……这却大大激怒了贺兰箴。
他陡一翻腕,将一柄寒气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颈上。
随着他亮出刀械,萧綦身后一众弓弩手刷的将弓弦拉满。
“王爷!”那银甲将军惊呼出声,正欲说话,却被萧綦抬手制止。
萧綦的目光幽深,却令我有种奇异的错觉--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的灼烈之下,有着淋漓的痛快和慑服
我闭上眼,仿若真的被阳光灼痛,叹息地一笑。
罢了,生死有命,但求从容以对,不至辱没我的姓氏。
“你想怎样。”萧綦淡淡开口,听在我耳中,却有如雷击。
这般问,他便是接受贺兰箴的要挟,肯与他交涉了。
贺兰箴纵声狂笑,“好,好一对英雄美人!”
我却再抑不住泪意,垂眸,湿了双睫。
“其一,开启南门,放我族人离去,三军不得追击。”贺兰箴仍是笑,笑得无比愉悦欢畅,“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单枪匹马与我一战,你若能夺了去,我也绝不伤她分毫。”
萧綦冷冷一笑,“仅此而已?”
“一言为定!”贺兰箴冷哼,一抖缰绳,策马退开数步,再次将我挟紧。
三军当前,万千双眼睛注视下,萧綦策马出阵,白羽黑盔,大氅迎风翻卷。
他缓缓抬起右手,沉声下令,“开启南门。”
南门外,即是那一片陡峭山林,一旦纵人脱逃,再难追击。
贺兰箴横刀将我挟在身前,徐徐策马后退,与所余贺兰残部一起退至南门。
轧轧声过,营门升起。
森寒刀刃紧贴颈侧,我回眸,与萧綦的目光深深交错……心中怦然,于生死交关之际,竟惊觉心中那一丝绵软……临去匆匆一眼,来不及看清他眼底神色,贺兰箴已掉转马头,驰出营门,一骑当先,直往山间小道奔去。
生死
一入山林,横枝蔽日,险路崎岖。
残余贺兰死士二十余骑冲入林中,三五成队,分散向南奔逃。贺兰箴一骑绝尘,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盘山栈道,朝山林深处驰去。虬髯汉紧随在侧,其余两骑断后,护卫着贺兰箴驰上山道深处。
一路全无阻拦,也不见追兵,萧綦果真信守诺言。
山路盘旋崎岖,交错纵横,他却轻车熟路,显然早已选勘过方位,布置好了接应退路。
“少主,那狗贼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见踪影。”虬髯汉纵马上前。
贺兰箴猛一勒缰,回头望去,只见林莽森森,山崖险峭,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山风呼啸不绝。
我心底顿时一凉,难道萧綦没有追来……这念头乍一浮现,冷汗立出,我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贼知难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我狠咬住唇,竭力镇定,压下心中纷乱念头--到这一步,生死已不足惧,还有什么值得惶恐。
可是,真的没有惶恐吗?分明已经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被赐婚的那一刻。
当日父亲看着我凤冠霞帔走出家门,看着我形只影单远赴晖州,没有一句挽留。今日我被贺兰挟持出逃,命在顷刻,萧綦却没有追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终究放开了手,放弃了我,眼睁睁看我沉入深渊。
我所惶恐的,不是生死和婚姻,只是那一刻被放弃的滋味……被放弃,被至亲之人放弃。
枉自挣扎许久……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个早已被放弃的人。
刹那间,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少主……”虬髯汉方欲开口,贺兰箴却一抬手,示意噤声,只凝神侧耳倾听。
一时间,山风呼啸过耳,盖过了所有声音。
贺兰箴脸色凝重异常,“萧綦手段莫测,大家小心戒备,不可大意。”
虬髯汉应道,“少主放心,前面过了鹰嘴峪、飞云坡,就是断崖索桥,我们的人已在桥下接应。此段河道湍急,顺流而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可越过边界。”
“很好,其他人从南面引开追兵,料那狗贼意想不到,我们会走这条水路。”贺兰箴冷冷一笑。
我心下发寒--众人为他舍生拚命,他却一心让他们送死,为自己换来生路。
贺兰箴扬鞭催马,一行人疾驰向前,山路越发险峻。
劲风如刀,狠狠刮过我脸庞,吹得鬓发散乱飞舞。
我被贺兰箴紧紧箍在怀中,裹在他披风下,耳畔颈侧都被他的气息包围。
“害怕了,就抓紧我。”他突然在我耳畔低声说。
语声低沉,听在耳中,我却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识。
花月春风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澹……也曾并肩共骑,亲密无间。
那个白衣飞扬的少年,也曾低头在我耳边说,“别怕,抓紧我”
我一时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转,眼前霍然开朗,一座栈桥凌空飞架断崖。
崖底水声拍岸,似有激流奔涌。
虬髯汉纵马上前,探视片刻,回首喜道,“就是这里!垂索已备好了,属下先行下去接应。”
贺兰箴长舒一口气,“好,小心行事。”
眼看着虬髯汉下马,捡视桥边垂索,我再强抑不住身子的颤抖--这一去,离疆去国,难道我真要被贺兰箴挟去塞外,难道就此身陷敌虏,再无自由?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死也死在中土!
忽听贺兰箴俯身在我耳边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轻飘飘一句话,我的泪竟夺眶。
这个人,总能一语刺破我心中最大的隐痛,刺得我鲜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腾起。
“总有一天,我必亲手杀你。”我咬牙,字字发自肺腑。
贺兰箴纵声长笑。
笑声未歇,破空厉响骤起!
劲风,惨呼,溅血之声不绝!
“少主小心!”虬髯汉高声示警,翻身跃上马背,如风驰回,将贺兰箴挡在身后。
几乎同时,贺兰箴回转马头,俯低身子,将我紧紧按住。
身后枣红马上,那名负弓善射的侍卫,一头栽下马来,滚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颈项,箭尾白羽犹自颤颤。
猩红的血,大股大股从他口鼻涌出。
那垂死的面孔上,口鼻扭曲,双眼瞪如铜铃。
贺兰箴铿然拔刀,怒喝道,“东南方向!”
虬髯汉子闻声回头,反手抽出一支箭来,张弓开弦,遥遥对准东南方。
我霍然抬头,大叫,“小心--”
一箭脱弦而去,没入林莽,毫无声息。
东南方只有一条小路从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却被一片低矮树丛遮蔽。
“人在树后!”另一侍卫纵马冲出,三支袖箭连环射向树后。
贺兰箴惊喝,“回来!”
他话音未落,又一声疾矢厉啸,破空而至!
那一箭之力,竟将马背上的人朝后掼倒,一头栽下马来,头颈触地,当场气绝--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从前至后贯穿。
这一次,连我都瞧得清清楚楚--箭不是从林后小路射来,而是,从那高高的坡顶射下。
仰首间,只听怒马长嘶,声裂云霄。
一匹通体如墨的神骏战马,凛然立于坡顶,居高临下,扬蹄俯冲而来,一路踏出尘泥飞溅。
马背上,萧綦横剑在手,一身甲胄光寒,风氅翻卷如鹰展翼。
马踏雷霆万钧,人挟风雷之势。
一人一骑,仿如血池修罗,人未至,杀气已至。
“少主先走!”虬髯汉子策马掉头,拔出九环长刀迎上,纵声怒吼,“狗贼,与我一战!”
贺兰箴夹马跃出,抢上仅容一骑通过的栈道,直奔栈桥。
恰此时,萧綦飞马已至,与那虬髯汉迎面交锋。
剑作龙吟,刀环震响,金铁交击之声划破长空,天地间一道雪光迸起。
山道狭窄险峻,两骑战在一处,狭路相逢勇者胜--刀剑交击之间,招招都是舍命急攻,杀伐凶狠,险象环生!陡然一蓬猩红溅开,不知是谁血洒当场。
我心胆俱寒,眼前一片刀剑寒光,身上钳制却骤然一松。
贺兰箴放开我,勒马立定,反手搭箭,从背后对准了萧綦。
“不--”我惊呼。
萧綦与虬髯汉刀剑交剪,背后空门大开。
贺兰箴弦开满月,蓄势已足。
我合身扑上去,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他手腕。
贺兰箴吃痛一颤,一箭脱手射出,偏了准头。
那一箭,斜擦萧綦脸侧飞过。
齿间尝到皮肉绽裂的感觉,浓重血腥气直冲脑中。
“贱人!”贺兰箴怒发如狂,翻手一掌击落我后背。
只觉肺腑剧震,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喷出,我眼前骤然发黑。
却见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萧綦错马回身,手中剑光暴涨,一道寒芒裂空斩下!
--漫天血雨如蓬,虬髯汉的头颅冲天飞起。
萧綦跃马,从当空血雨中跃过,盔上白羽尽红。
眼前一幕,慑人心魄,却令我精神一振,于奄奄中奋力抬头,对他微笑。
又有腥热冲上喉头,我强忍不及,呛出一口血,衣上洒落点点猩红。
贺兰箴已退至栈桥边上,跃下马背,一手挟了我,横刀而立。
桥头居高临下,栈道仅容一人通过。
我已摇摇欲坠,被贺兰箴一手挟住,再没有力气站立。
“你不是要与我一战么。”萧綦跃下马背,缓缓抬剑,藐然冷笑,“萧某在此,尽管放马过来。”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举的剑锋上,杀气森然,不可逼视。
他周身浴血,整个人凛然散发无尽杀意,人如锋刃,剑即是人。
贺兰箴扣紧我肩头,指节发白,似在竭力压抑仇恨怒火。
两人对峙,片刻亦是漫长。
贺兰箴开口,却是轻忽一笑,“我改变心意了,下次再战。”
他洒然随意,似在谈风论月,“眼下,是要这女人,还是要我的命……你选。”
萧綦凝立不动如山,正午阳光将他眼中锋芒与剑尖寒芒,隐隐连成一线。
“本王都要。”他一字一句开口。
贺兰箴的指尖骤然扣紧,旋即仰天大笑。
笑声中,弥散在两人间的杀机,似令周遭霎时成冰。
萧綦一步步近前。
贺兰箴的手悄然滑向我腰际,扣住了腰侧玉扣。
我悚然大惊,脱口呼道,“不要过来!”
语声未落,两人身形已同时展动。
寒光交剪,刀锋擦着我鬓角掠过。
剑气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这一切,都不若腰间喀的一声轻响可怖--贺兰箴一刀虚斫,将我挡在身前,趁势倒掠而出,弹指触动我腰间玉扣。
一束银丝从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紧扣在贺兰箴手中。
我骤然明白他的布置--玉带中磷火剧毒可焚尽三丈内一切,他以银丝牵引机关,待自己飞身跃下栈桥,避开三丈之外,手中银丝自断,引发磷火焚身,我与萧綦俱会化为灰烬。
我霍然转头,与贺兰箴冷绝目光相触。
“王儇,来生再见!”他目中凄厉之色一闪而过,扣了银丝,纵身跃下。
“不必!”我咬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张臂抱住了他。
身子骤然腾空,风声过耳。
“王妃--”萧綦抢到桥边,凌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断。
转瞬间,我全身凌空,随贺兰箴悬于桥下吊索。
贺兰箴脸色惨白,单凭一臂悬挽,阻住下坠之势,额上汗出如浆。
“我身上有磷火剧毒。”我仰面望了萧綦,微微一笑,“你快走……”
萧綦一震,脸色剧变,决然探身伸手,“抓着我!”
我摇头,“你快走!我与他同归于尽!”
“好,好一个同归于尽……”贺兰箴蓦的大笑,扬手将银丝一扣,“萧綦,我们恩怨就此了断!黄泉路上,你也一起来吧!”
我骇然,低头见银丝急速收紧。
萧綦半身探出,勃然怒喝,“手给我!”
他甲胄浴血,凛然生威,眼底是不容抗拒的决绝--生死一念间,我再不能迟疑,猛然将心一横,奋力挣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腰间银丝骤紧--就在这一刹那,眼前匹练般剑光斩下!
骨头断裂之声脆如碎瓷。
一蓬猩红喷溅我满脸。
贺兰箴的惨呼凄厉不似人声,渐远渐杳,急速向桥底坠去。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一发力,将我凌空拽起。
一拽之力,将我与他双双掼倒。
我跌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腰间玉带完好,银丝的彼端赫然连着一只齐腕斩下的断手,贺兰箴的断手!
萧綦一剑斩断了贺兰箴扣住银丝的手。
“好了,没事了……”一个低沉温暖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一边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间玉带。
我怔怔抬头,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颜,却只看到身上、手上,到处是血……天地间一片猩红……
火,惨碧色的火,笼罩了天地,呼呼的风声刮过耳边,忽然一道剑光陡然掠起,天地间俱是血红一片,大股大股的鲜血如洪水一般涌来,即将没顶……
我极力挣扎,神智渐渐清明,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仿佛置身惨碧色大火之中,全身痛楚无比,稍稍一动,胸口便传来牵心扯肺的剧痛。
混沌中几番醒来,又几番睡去。
梦中似乎有双深邃的眼睛,映着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不时抚在我额头;朦胧中,是谁的声音,低低同我说话?
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便渐渐安宁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睁开眼。
床幔低垂,烛火摇曳,隐隐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深深吸一口气,触摸到柔软温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梦中。
那一场噩梦是真的过去了,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真的已经安全了。
方才的梦里,血光剑影,风声呼啸……我蓦然一颤,想起口中满是腥热血肉;想起剑光纵横,刀锋掠鬓而过;想起纵身而下,身在虚空……想起那双坚定有力的手臂。
那一刻,我身如断羽,即将堕向死亡之渊,却是那一剑,横空斩断死亡的触手,将我从黄泉路上抢回,抢回那温暖坚实的怀抱。
垂幔外隐约有人影晃动。
熟悉的声音低低传来,“王妃可曾醒来?”
“回禀王爷,王妃伤势已有好转,神智还未清醒。”一个老者的声音回答道。
“已经三天了。”萧綦的声音忧切,“她身受内伤,只怕经脉受损。”
“王爷勿忧,那一掌虽是伤在要害,但掌力未用足三成,不至损及心脉。只是王妃脉象微弱,伤病郁结已久,不能用药过急,否则反受其害。”
外面良久无声,只有浓郁的药味弥散,我勉力抬手,想掀开垂幔,却全然没有力气。
只听沉沉一声叹息,“若是贺兰箴那一掌用了全力,只怕她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这是谁的声音,不是方才的老者,也不是萧綦。
“此番是我大意轻敌,此时想来,仍觉后怕……”萧綦的声音透出自嘲的笑意,“想不到我半生戎马,喋血无数,今日也知后怕。”
“末将只知道,关心则乱。”
萧綦低笑了一声。
“王爷,那贺兰余孽……”
“此事明日再议,你退下吧。”
“是。”
外头再也声息,良久沉寂。
我隔着床幔望去,隐隐见一个挺拔身影,映在外头屏风上,侧颜淡淡,轮廓有如斧削。
那侧影凝立不动,似乎隔了屏风,正凝望我所在的内室。
我亦屏息凝望那身影。关心则乱,这四个字浮上心头,双颊渐觉发烫。
爱憎
垂帘动,珠玉簌簌有声,他的脚步声转入内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侧首看着他,心里怦怦急跳,似惴惴又茫然。
他凝立不语,隔了一道素帷静静看我。
五月间的天气已换上了轻软的烟罗素帷,隔在其间如烟雾氤氲。
我看他,隐约只见形影;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静谧,药香弥漫。
他抬手,迟疑地抚上罗帷,却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越发跳得急了,一时竟满手是汗。
“我有愧于你。”他蓦然道。
他语声沉缓,却令我心中一窒,屏住了气息听他说下去。
“王妃,我知你已醒来……我对你不住,若愿给我机会弥补,你便开口;若是不能原谅,萧綦自愧,必不再惊扰,待你伤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一句话,掀起千重浪,我静静听着,心底却已风急云卷,如暴雨将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质问责备,他已自称“有愧”,一句“对不住”,触动我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纠结在了一处;甚至,我还未曾想好怎样面对他,怎样面对彼此间恩怨重重,他却已为我预设好了选择--我只需要选择开口,或是沉默,便是选择了原谅,或是离去。
何其简单。
真的如此简单吗?
隔了罗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纠结酸痛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负手沉默,并不看我。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沉香缭绕。
这是何其决绝,何其霸道的一个人,要么原谅,要么离开,不容我有含糊的余地。我该愤怒的,可是偏偏,他给出的选择和我想到了一处,或者原谅,或者痛恨,从没有想过第三条路可走--这一刻,我们竟默契至此。
他已伫立良久,等待我的选择,等待我开口唤他,或是继续沉默。
望着他模糊身影,万千慨然,终于化作无声一叹。
他转身,向我望过来,隔了罗帷竟也能感觉到那迫人的目光。
我一时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忘了开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发,断然转身而去。
“萧綦。”我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这一开口,才发觉我的嗓音低哑,力气微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他没有听见,大步走向外间,眼前便要转出屏风。
我恼了,尽力提起声气,脱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顿,蓦的驻了足,怔怔回头,“你,叫我站住?”
这一声耗尽气力,牵动胸口伤处,我一时痛楚得说不出话。
他大步赶过来,霍然掀起罗帷。
眼前光亮骤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去--这双眼,就是这双眼,悬崖之上惊彻我心魄,昏迷中不断在我眼前掠过似能洞彻生死,包容悲欢,予我无穷尽的力量与安定。
此刻这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
四目相对,各自失神。
“不要动。”他蹙眉,按住我肩头,转头传唤大夫与侍女。
大夫、医侍、婢女匆匆进来,满屋子的人忙着端药倒水,诊脉问安,耳边一片颂吉之声。
料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惨淡难看,转头向内,不想被他看见。
大夫诊脉片刻,连声恭喜大安。医侍端了药上来,两名侍女上前欲将我扶起。
却听他道,“药给我。”
他侧坐榻边,极小心地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将我包围,隔了衣襟,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这样舒服么?”他扶住我肩头,低头凝望我,目光温和专注。
我顿觉脸上发烫,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场伤病竟将我变得这样胆小了,我低头,忽觉暗恼,为什么要怕他……一时倔傲心起,我蓦的抬头,迎上他目光。
原来他是这样子的……轮廓如斧削,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够了么?” 他看着我,不掩揶揄,“看够就喝药吧。”
我连耳后也发烫起来,只怕脸上已是红透,索性大大方方将他从头看到脚。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转头道,“并没有三头六臂。”
他朗声大笑,将药碗递到我唇边,一面看着我喝,一面轻拍我后背,落手极轻,也笨拙之极。
我低头喝药,背后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心里不知为何,软软的,似塌下去一个地方。
药味很辛涩,我皱眉喝完,立即转头道,“蜜水。”
“什么?”他愕然,我亦呆住……往日在家,母亲知道我怕苦,每次喝过药,总是立即递上雪莲蜂浆调制的蜜水。我低头,想起母亲,想起父亲和哥哥,泪水不由自主涌上。
泪水坠落,溅在他手背。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我竟无端落了泪。
他沉默,放下药碗,伸手替我拭泪。
手指触到脸颊,我一颤,随即低下头,任由他掌心粗砺的皮肤抚过我脸颊。
“没事的。”他柔声道,“良药苦口,睡一觉醒来伤势又会好很多。”
口中药味仍觉辛涩,心头却不那么酸楚,渐觉温暖安稳。
“睡吧。”他将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点点暖意从他掌心透来……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一时错觉,眼前模糊见到小小的子澹,如幼时一样伏在我榻边,踮起足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趴在我耳边细声说,“阿妩妹妹,快些好起来。”
鼻端一酸,我睁眼看他,却见子澹的面容渐渐模糊,隐约显出萧綦的眉目。
在此刻,是谁抚着我额头,又是谁在握紧我的手……
之后数日,我总在药效下整日昏睡,内伤旧疾似乎日渐好转。
偶尔清醒的片刻,我会期待从侍女口中听到萧綦的消息。
但是,他并没有来过,自那日离去就没有再来过。
只有一名姓宋的将军,每日都奉命前来询问医侍,将我的情形回报萧綦。
侍女说王爷军务繁忙……我默然以对,分不清心中晦涩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许原本就不该存有期许,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清醒之后,我最想知道两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经得到我脱险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二是贺兰箴一党是否伏诛。那日,贺兰箴断臂坠崖,惨烈景状历历如在眼前。当时在崖上,我随他一起跃下,满心都是与之俱忘的恨与杀意。想来我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赐。
至今颈上、臂上还留着他扼伤的痕迹,受他那一掌的内伤也还未愈。
昏迷的噩梦里,我时而见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见到他满身浴血,坠向无底深渊。那么高的悬崖,又被斩断一臂……想来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我记得大夫的话,“所幸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则……”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只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复苏。这些疑问,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当日种种,当初立誓杀他的恨意,不觉已淡去,徒留怜悯与怅然。
我记得,那一天,死了那么多人。
先是校场之上血肉杀戮,朝廷钦差命丧当场;继而是山中栈道,夺路追杀,萧綦以一人之力接连斩杀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离的头颅、断臂、热血……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甚至想也不曾想过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并没有昏厥,甚至没有惊恐失措。
从前在御苑猎鹿,第一只鹿被哥哥射到,献于御前。太子妃谢宛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过去。皇上感叹,称太子妃仁厚,姑姑却不以为然。
想来,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钦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败身亡……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震动,京中只怕早已掀起万丈风浪。萧綦会如何上奏,父亲如何应对,姑姑又会如何处置?
我虽神志昏沉,心中却清醒明白,前后种种事端,翻来覆去地思量,隐隐觉出叵测,似有极重大的关系隐藏其中。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被他们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萧綦不来,我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
可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我两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一个个屏息敛声,畏我如虎狼,真不知萧綦平日是怎样严酷治下。
只有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年少活泼些,偶尔能陪我说说闲话,也不过是有问便答。
烦闷之下,我越发思念锦儿。
晖州遇劫之后,就此与她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晖州,还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里,靠在床头看书,不觉乏了,刚恹恹阖眼,便听见外面一片跪拜声。
金铁交触声里,橐橐靴声直入内室,萧綦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禀王爷,王妃还在看书。”
他突然到来,一时令我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间放下书,闭目假寐。
“这是要做什么?”萧綦的脚步停在外面。
“禀王爷,奴婢正要替王妃换药。”
“退下。”萧綦顿了一顿,又道,“药给我。”
侍女全部退出内室,静谧的房中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边,与我近在咫尺。
我闭着眼,仍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他拨开我贴身中衣的领口,手指触到肩颈伤处。
他的手指与我肌肤相触,刹那间,激得我身子一颤,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地发烫。耳中听得他低声笑谑,“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我霍然张开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烫,从脸颊到全身都有如火烧。
羞恼之下,我躲开他的手,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他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我,突然一凛,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脱口低呼,腕上青紫淤伤处被他握得生痛。
萧綦松手,脸上笑容敛去,淡淡扫我一眼,“他们对你用刑?”
“只是皮肉伤,也没受什么罪。”我抽回手,抬眸却见他目光如霜,杀意如刃。
我一惊,话到嘴边再说不出口,仿佛被寒气冻住。
“让我看看。”萧綦面无表情,突然揽过我,一把拂开我衣襟。
我惊得呆住,在他杀机凛冽的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灯影摇曳,我的肌肤骤然裸露在他眼前,仅着小小一件贴身亵衣,浑若无物。
见我身上并无更多伤痕,他眉心的纠结这才松开,将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没事就好,他若对你用刑,那十七个贺兰人也不用留全尸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心神俱慑,怔了一刻,才低声问他,“那些贺兰死士,你都追获了?”
我记得当日,他是允诺过贺兰箴,三军概不追击的。
“区区流寇,何需劳动三军。”他淡然道,“突厥的人马早已挡在疆界,岂会放他们过去。”
“贺兰箴不是突厥王的儿子吗?”我愕然。
萧綦一笑,“不错,可惜突厥还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忽兰王子--贺兰箴的从兄,突厥王的侄子。”
“难怪你会知道贺兰箴的计划。”我恍然洞明,那灰衣大汉一路跟随,照理说只能探得行踪,未必能获知贺兰箴的计划。原来,真正的内应是他们自己人,出卖贺兰箴的正是他的兄弟,与他有着王位之争的忽兰王子。
一时间,我不寒而栗。
贺兰箴自以为有钦差为内应,想不到萧綦早已与忽兰王子联手。
一环环都是算计,一处处都是杀机,谁若算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萧綦、贺兰箴、徐绶……他们都活在怎样可怕的圈套中。
我怔怔凝望萧綦,只觉他的眼睛越看越是深邃,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清。
他亦凝视我,忽然莞尔,“怕我么?”
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仿如深雪渐融。
我怕他吗?当年遥遥望见他率领三千铁骑踏入朝阳门,那一刻,我是怕过的。
可如今,与他近在咫尺,与他共历生死,见过他在我眼前杀人……我还怕吗?
我扬眉看他,往事历历浮上心头,百般滋味俱全。
“不,我恨你。”我直视他。
他目光一凝,随即笑了,“不错,我确实可恨。”
连一句辩解开脱的话都没有,他就这么承认了,我一时语塞。
“你可有话对我说?”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颓软,事已至此,便给彼此一个台阶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竟然这样反问我。
胸中一口怒气涌上,我气极,转眸见他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当年洞房之夜,不辞而别,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
我不在乎他能弥补什么,但这个解释,攸关我的尊严,和我家族的尊严。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释怀的,就是这一口意气。
我看着他的笑容,怒极反笑,缓缓道,“我欠了你一件东西,现在还给你。”
萧綦微略一怔,笑容不减,“是什么?”
我靠近他,扬眉浅笑,忽然挥手一掌掴去。
这脆生生的一掌,拚尽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掴在他左颊。
他愣愣受了这一巴掌,没有闪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
两人一时僵持,他脸上渐渐显出泛红指印和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本是大婚之夜,就该送你的,不料欠了这么久。”我仰脸直视他,手掌火辣辣的痛,心中却畅快之极,恨不能大笑出声。
“多谢,现在我们两清了。”他唇角微牵,笑意渐浓,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过来看了一眼,见掌心红肿一片,当即失笑,“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我愤然挣脱不得,却见他的目光从我面孔滑下,直滑向胸前--这才陡然察觉,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肤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无耻!”我羞愤得无地自容,偏偏双手被他控住,半分挣脱不得。
他叹口气,一手将我圈住,一手拿起药膏,“再乱动,只好脱光了衣服上药。”
我相信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徒劳之余,只得狠狠咬了唇,不敢乱动。
他用手指蘸取药膏,仔细涂在我肩颈手腕的外伤处。伤处已经愈合,不觉怎么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肤上,缓缓按揉药膏,带起一片酥痒……偏偏,他还含笑看着我。
侍女上药从来没有这许多麻烦,他是故意作弄我。
我瞪着他,气结无语。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将门。”
祸福
烛影跳动,将他的侧影映在床头罗帷,忽明忽暗。
我无奈地侧了脸,不看他,也不敢再挣扎,任由他亲手给我上药。
此时已近深夜,罗帐低垂,明烛将尽,内室里只有我与他单独相对。这般境地下,我偏偏是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更与他肌肤相触……纵然已有三年夫妇之名,我仍无法抑止此刻的紧张惶惑,手指暗自绞紧了被衾一角。
萧綦一言不发,间或看我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越发令我心下慌乱,耳后似火烧一般。
“下来走走。”他不由分说,将我从床上抱起来。
脚一沾地,顿觉全身绵软无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你躺得太久了。”萧綦笑笑, “既然内伤已好,平日可以略作走动,一味躺着倒是无益。”
我抬眸看他一眼,倒觉得新鲜诧异。自幼因为体弱,稍有风寒发热,周围人总是小心翼翼,一味叫我静养,从没有人像他这般随意,倒是很对我的脾性。
他扶我到窗前,径直推开长窗,夜风直灌进来,挟来泥土的清新味道,与淡淡的草木芬芳。
我缩了缩肩,虽觉得冷,仍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久不曾吹到这样清新的晚风。
肩上忽觉一暖,却见萧綦脱下自己的风氅,将我紧紧裹住。
我僵住,整个人陷入他臂弯,裹在厚厚的风氅下,被他身上独特而强烈的男子气息浓浓包围。
我从来不知道,男子身上的气息会是这样的……无法分辨的味道,温暖而充满阳刚,让我想起正午炽热的阳光,想起马革与铁,想起万里风沙。
我记得哥哥和子澹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蘅,子澹独爱木兰。他们行止之间,总有一缕隐隐香气。京中权贵之家,都存有远自西域进献的香料,都有美貌的稚龄婢女专司调香。连贺兰箴那样的异族男子,衣上也有薰香的气息。
唯独萧綦没有,在这个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绵软,一切都是强悍、锋锐而内敛的。
月白,风清,人寂。
我似乎听得见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声音,竟有些许恍惚。
“我不冷。”我鼓足勇气开口,想从他臂弯中挣脱,挣脱这一刻的慌乱心跳。
他低头看我,目光深不见底。
“为何不问我这几日去了哪里?”他似笑非笑。
方才见他风尘仆仆的进来,一身甲胄,面有倦色,我已猜到他是远行而归。
这大概是他一连几日都没有来看我的原因。
可他若有心让我知道,大可以提前知会,如今才来问我,算是一种试探么?
我冷冷回眸,“王爷自然是忙于军务,去向岂由我来过问。”
萧綦牵了牵唇角,“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女人。”
“是么。”我一笑,微微仰头,任夜风吹在脸上,“我还以为,自视不凡的男人,大都喜欢口是心非的女子。”
他一怔,旋即扬声大笑,爽朗笑声回响在寂静夜里。
我亦莞尔,抬眸静静看他,心绪起伏莫名。
看着他下颌微微透出湛青的胡荏,越发觉得落拓洒然。
即便抛开权位名望,抛开加诸在他身上的耀目光芒,单论风仪气度,他亦是极出色的男子。
所谓英雄美人,原来并非文人杜撰的风流。
假如没有当年的赐婚,假如与他今日方始初见,假如不曾识得子澹……我们会不会一见倾心,成全了这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然而世事弄人,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不圆满。
眼下这番良辰美景,让我舍不得打破,即便只得片刻旖旎,也是好的。
我紧闭双唇,那些在心中兜转了千百回的话,迟迟不能出口。
如果闭口不提从前,一切从此刻开始,我们又会怎样?
夜风更凉了。
萧綦走到窗边,合上了长窗,背向我而立,似漫不经心道,“这两日,我去了疆界上一处荒村。”
我在案几旁坐下,心下略作思量,已明了几分。
“是去见一个特殊的敌人?”我蹙眉看他。
萧綦转身,含笑看我,“何谓特殊的敌人?”
我低眸,不知该不该让他知道我的思量,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开口,“有时候,敌人可以变成盟友,朋友也可能变成敌人。”
“不错。”萧綦颔首微笑,语带赞赏,“此人确是我的敌人。”
他果真是去见了忽兰,难怪数日不见踪影,王府中人只知他在外巡视军务,谁也不知他在何处。主帅私会敌酋,传扬出去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此番行踪自然不能泄露半分。
我蹙眉道,“徐绶已死,贺兰伏诛,一应罪证确凿,为何还要走这一遭?”
他并不回答,眼底仍是莫测高深的笑意,隐含了几许惊喜。
然而我实在不明白,就算那忽兰王子手中另有重要罪证,他也只需一道密函,遣人传达即可,何必冒了这等风险,亲自去见那突厥王子。
或者说,他还另有计算?
“你猜对一半,却猜错了人。”萧綦笑道,“这个特殊的敌人,并非忽兰。”
我怔住,却听他淡淡道,“忽兰此人,倒也骁勇善战,在沙场上是个难得的对手。可惜悍勇有余,机略不足,论心机远不是贺兰箴的对手。”
烛光映照在萧綦侧脸,薄唇如削,隐隐有藐然笑意,“若非这蠢人送来的信报,误传了贺兰箴布下的假象,延误我布署的时机,你也不至落入贺兰箴手里。”
他冷哼,“日后与贺兰箴交手,只怕他死状甚惨。”
我惊得霍然站起,“你是说,贺兰箴还活着?”
萧綦侧首看我,眼中锋芒一掠而过,但笑不语。
“你去见了贺兰箴!”我实在惊骇太过,那个人断腕坠崖而未死,倒也罢了;真正令我震惊的是,萧綦非但没有派人追击格杀,反而私下密见此人。
迎着他深不可测的目光,我只觉得全身泛起寒意。
“我不仅见了他,还遣心腹之人护送他回突厥,击退忽兰的追兵。”萧綦的笑容冷若严霜,缓缓道,“此去全看他的造化,但愿他能返回王城,不负我此番苦心。”
我低了头,脑中灵光闪过,是了……前因后事贯通,万千扑朔思绪,霍然明朗。
--他原本与忽兰王子联手除掉贺兰箴,更将计就计铲除徐绶一党;而今见贺兰箴侥幸未死,而徐绶已除,他便改了主意,非但不杀贺兰箴,反而助其回返突厥。以贺兰箴的性子,势必对忽兰恨之入骨,王位之争再添新仇,就此两虎相争,突厥必陷入大乱。
一时之间,我心神震动,恍惚又回到当年的朝阳门上,初见犒军的那一幕。
当时只觉他威仪凛凛,气魄盖世,自那时起,豫章王萧綦的名字,在我心中已是一个传奇。
待得嫁了他,三年独守,我只知自己嫁了一个心硬如铁的英雄,除此对他一无所知。
此后宁朔重逢,生死惊魂,亲眼目睹他喋血杀敌,方知那赫赫威名,尽是热血染就。
及至此时,他就站在我面前,轻描淡写说来,浑如夫妻间闲谈。然而挥手之间,早已搅动风云翻覆,设下这庞大深远的棋局……只怕天朝边疆、突厥王廷、两国黎民,都已被置入这风云棋局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一个英雄,远远做不到这一切。
我恍然有大梦初醒之感。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不再只是一个疆场上的英雄,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统兵藩王,是名将亦是权臣,甚而,在我心底隐隐浮出一种错觉,似乎预见他将叱咤风云,虎视天下。
这个突兀而现的念头,令我心神俱震,心中激荡难抑。
“英雄当如是……”我由衷感叹,几欲为这番深谋远略击节大赞。
萧綦笑而不语,缄默负手,只是深深看我,眼中不掩激赏之色。
半晌,他缓缓开口,“一个闺阁女子,竟有这番见识。”
向来听惯溢美之辞,第一次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赞赏之语,我竟暗暗喜悦。
然而,思及贺兰箴的怨毒目光,我忍不住叹道,“那人恨你入骨,此去纵虎归山,不知日后他又会想出什么恶毒的法子来害你。”
萧綦淡淡笑道,“虽说知己难逢,能得一个有能耐的对手,何尝不是乐事。”
我一呆,旋即微笑颔首。
所谓当世名士,所见多矣,从没有人让我如何心折。从前,哥哥总说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然而他却不知--并非我心气高傲,只是未曾遇到胸襟气度足以令我折服之人。
而今,我是遇到了。
正自低头出神,萧綦不知何时走到面前,伸手抬起我的脸。
“你怕贺兰箴对我不利?”他噙了一丝笑意,目光却灼灼迫人。
我陡然一窒,似被什么烙烫在心头,慌忙侧头避开他的手。
分明还是五月的天气,却莫名一阵发热,只觉得房内窒闷异常。
“你,要喝茶么?”
局促之下,我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慌乱,答非所问地回了这么一句。
借着起身去取茶盏,背转了身子,仍能感觉到他灼人目光。
我强自敛定心神,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然而心中怦然跳动,竟让我手腕微微发颤……这是怎么了,有生以来,从不曾失态至此。
蓦的,手上一紧。
我的手被他从身后握住,这才惊觉杯中茶水早已溢满,我却还茫然出神,径直往杯中倒茶。
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接过我手中的茶壶,另取了一只杯子,重新倒茶。
我羞窘不已,他却悠然将茶倒好,含笑递了过来。
“还是我来侍候王妃为好。”他语声低缓,笑意温煦。
即便我再愚钝,这男女情事,总是懂得的。
那一杯茶已递到面前,稳稳端在他手里,我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静静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四目相对,一时沉静无声。
他目光深邃,那一点灼人的光亮却黯了下去,“你还是不肯原谅?”
“原谅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开口,“你有什么,需要我原谅?”
原本以为,他若不肯解释,我亦永远不会问。
那个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难忘的耻辱。
烛影摇曳,映照在萧綦脸上,将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唇角紧抿做一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歉然道,“当日事出紧急,我不得已……”
好一句不得已,时至今日,他仍用这拙劣的借口来敷衍。
我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急待你驰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时半刻。”
“冀州失守?”萧綦霍然转头,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听见了十分不可思议之事。
我怒极反笑,“怎么,王爷已经不记得了?”
萧綦沉默,面无表情,那错愕之色也只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左相……岳父大人只说冀州失守,没有告诉过你别的?”他沉声问道。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紧锁,目光深沉慑人,“那之后,左相一直都是这么说?”
这一番话,连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阵阵发寒。
我仰起头,竭自镇定地与他对视,“恕王儇愚昧,请王爷说明白些。”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萧綦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说个明白?”
“是。”我抿唇直视他。
他缓缓道,“很好,不论再艰难的事,总要自己承担。”
我咬唇点了点头。
他负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
“说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他顿住,我却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澹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与王氏齐名的侯门世家。那时母亲曾笑叹,“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谁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东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个尊贵身份的子澹,即便子澹将来即位,父亲也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国丈之名。姑姑更不会容忍旁人夺去她儿子的皇位。
王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萧綦,而萧綦也看中了王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萧綦,“让皇上赐婚,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后的授意?”
“是我。”萧綦转身,迎着我质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见皇后与左相……”
他不必说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仅存的骄傲。
“那么大婚当日,又是怎样?”我缓缓开口,一字字说来,竭力不让声音发抖。
萧綦蹙眉看我,隐有负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说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王氏之女,得皇后亲口允诺,皇上无奈,当廷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长宁候赶赴宁朔,执皇上密旨,接掌军中大权。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为太傅,名义上晋为三公之列,实则将我架空兵权,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为援,行动隐秘迅捷,待我与左相知悉端睨,已经是大婚当日。我们当机立断,借冀州失守之机,调遣禁军,连夜开城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长宁候守城不力,被我以军法问斩。至此力挽巨澜,令皇上削权之计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萧綦这一番话,语速极快,只拣紧要经过道来,似乎不忍一一详述。
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我低头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疏离
一路孤身而来,惟有对亲人的挂牵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
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只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儿,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牧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么?”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小女孩儿。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手上一顿,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当时一般大小。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飘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玉秀急急赶上来,手中抱了外袍,一脸忧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这时节,哪还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五月春暮,宫中女眷都换上轻透飘逸的纱衣,行止间袖袂翩翩,衣带当风,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玉秀听我说起这些,满面都是神往之色。
一路行来,所见庭院连廊大都简单朴拙,看似普通宅院,却又蔚然大气,倒有几分像是官衙。“这就是王爷府宅么?”我回头问玉秀。
玉秀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王爷平日都在这里。”
我点头,大致明了,想来萧綦一直以官衙为居所,并没有单独修建府宅。
听闻他出身寒族,性好俭素,看来果真如此。若换作哥哥,哪里受得了这般简陋居处。
我一时好奇,脱口问玉秀,“王爷平日在府中,都常做些什么?”
“王爷大多时候都在外头,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呢。”玉秀侧首想了想, “对了,王爷常与宋将军下棋,还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喝酒……没别的了。”
玉秀说到萧綦,满脸敬畏,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低头抿唇而笑,只觉那人好生古板,终日过得这样乏味。
“府里连个歌姬都没有?”我随口笑谑,语声未落,却听一阵女子笑声传来。
我驻足抬眸,却见前面廊下转出几名女子。
几人乍一见到我,惊呆在原地,只望了我发怔。
当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称“王妃”,众人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当先两名女子竟是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红窄袖衫,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发间珠翠微颤;另一人衣饰简素些,年貌略轻,眉目更见娟秀。
这身不同于寻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喉间发紧。
是了……我怎会忘记了这一层。
杏红衣衫的女子倒抢在我之前开口,“杏儿给王妃请安。”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扫过我衣摆,低头间,耳畔翠环,莹莹光华一转。
这双耳环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绿手镯,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我顿时恍然,大约明白了那些华艳的衣饰是何人为我置办。
“杏儿?”我含笑道,“本宫到府以来,起居都是由你打点么?”
她略抬了抬眼角,“是奴婢的本分,只怕府里下人愚笨,让王妃受了委屈。”
这般伶俐,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说话的口气呢--我诧异到极处,不觉失笑。
见我笑而不语,她似乎胆色更壮了些,索性抬头看我。
乍一迎上我的目光,她倒呆了,来不及掩去目中惊羡之色。
“倒是个标致的丫头。”我颔首微笑,“我身边正缺个伶俐的人,明日你就过来跟着玉秀吧。”
杏儿面红耳赤,仰起头来,硬声道,“回禀王妃,杏儿是在王爷房里服侍的。”
我本已转身,闻言冷冷回眸,“你是在对本宫说话么?”
杏儿一僵,肩头发颤,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我蹙眉看向玉秀,“王府里难道没有一点规矩?”
玉秀躬身,脆生生答道,“回禀王妃,府里的规矩,主上有问,奴婢方可回话;主上在前,奴婢不得抬头直视;回禀主子问话,需得以奴婢自称……”
地上一众婢女相顾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几近以额触地。
杏儿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头道,“奴婢知罪,奴婢等无意冲撞王妃,求王妃饶恕。”
我扫她一眼,淡淡道,“本宫喜欢伶俐的丫头,明日你也一起过来。”
任她们跪地求恳,我径直拂袖而去。
转过回廊,至无人处,玉秀忍不住欢笑出声,“这下可好,王妃一来,再没她放肆的份了!”
我驻足,冷冷回眸,陡然沉下脸来。
玉秀触及我目光,身子一缩,低头再不敢开口。
我亦抿唇不语,胸口却似堵了一团寒冰,一时间气息翻涌,再难平静。
--这是早该想到的,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他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
莫说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论风流贵胄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宠妾相伴;嫂嫂进门,又带来四名陪嫁媵妾;及至两年后,嫂嫂病逝,哥哥虽不曾再娶正妻,却又陆续纳了几名美人。
母亲贵为长公主,下嫁父亲之后,也曾容许父亲纳了一房妾室……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韩氏就已去世,此后父亲再未纳妾,与母亲恩爱甚笃。
不错,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可是,无论想到哥哥还是父亲,无论这世间有多少男子纳妾,这些理由,都无法平息我心绪的翻涌,也分不清这滋味,是恼怒,是心酸,还是什么。
自从来到此处,遇见萧綦,我竟越来越不懂得自己。
从前偶尔也曾想过,他常年在外,或许另有妾室--那时只觉得,旁人之事,与我何干。
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夫婿,是父亲以我为筹码,换来的一个盟友。
一念至此,我再忍不住失笑,心口却莫名刺痛,痛到了极处。
我一手撑了廊柱,按住胸口,兀自笑出声来。
玉秀慌了神,忙扶住我,“奴婢说错话了,求王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谁说我生气。”我甩开她的手,只是笑,渐渐笑出泪来。
“王妃,您这是……”玉秀手足无措,几欲哭出来。
看她焦急神情,倒似真的为我担忧害怕一般,越发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这里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这一个小丫头真正关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觉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京城,晖州,还是这里?
一时间,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极力隐忍心中凄楚,任由玉秀怎么唤我,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身后直直跪下去。
我转身,见走廊尽头,萧綦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望着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泪痕。
他未着戎装,只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愈显清峻轩昂。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语声却温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言语关切,我心头越发刺痛,漠然转头道,“有劳王爷挂虑。”
他皱眉看我,一时相对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却终是无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径直转身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着凉,我闭目揉着额角,只觉头疼欲裂。
本想小睡片刻,闭了眼,却毫无睡意,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她说,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飘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女儿,不再是被子澹永远呵捧在掌心的阿妩……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这一生,我都将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辗转枕上,有泪滑入鬓角。
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还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还这样漫长。
此生此间,原来,不只有我和他两人,还隔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是不相干。
正恍惚间,外头隐隐传来人语声,入耳越发叫我心烦。
“谁在喧哗?”我坐起来,蹙眉拢了拢鬓发。
玉秀忙回禀道,“是卢夫人领了杏儿和玉竹两位姑娘,在外头候着王妃。”
我沉了脸,第一次对下人厉色道,“这王府还有半点规矩么,本宫寝居之处,也由得人乱闯?”
众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缩不敢回话,玉秀怯怯道,“回禀王妃,吴夫人说是奉了王爷口谕,带两位姑娘过来,硬要在此处等候王妃醒来,奴婢……奴婢不敢阻拦。”
又来一个吴夫人,我满心烦闷都化作无名火,倒也想看看,这里还有多少放肆的奴才,不把我这空有虚名的王妃放在眼里。
“传我的话,让方才喧哗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帘起身,更衣梳妆。
彼此
我端了茶盏,以瓷盖缓缓拨着水面翻浮的茶叶,始终一言不发。
跪在堂下的妇人,一身新绸夹衣,腕上戴一只金钏,此刻面如土色,低头伏跪在地。这卢氏之前已经同两个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我只传她一人进来,依旧让二女跪在外头。
待她向我叩拜之后,我只低头啜茶,也不开口,任由她继续跪着。
此前更衣梳妆时,听玉秀说了个大概,王府中诸般人事,我已略知一二。
这卢冯氏原是萧綦身边一名卢姓参军的继室夫人。萧綦从京中北返之后,恰遇随侍多年的老管事病亡,王府内务无人署理。卢参军便举荐了他在宁朔新娶的续弦夫人,暂时进府执事。这卢冯氏出身富家,知书识字,人也精明干练,将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条。萧綦从不过问府中内务,日常事件都由卢氏作主,俨然是王府总管的身份。
一年多前,卢氏从亲族中物色了两个美貌女子带入王府,近身服侍萧綦。
听玉秀说来,萧綦忙于军务,极少亲近女眷,那杏儿与玉竹虽有侍寝,却未得名份。只是仗着我远在晖州,府里没有别的女眷,一时以主子自居,盼着往后封了侧妃,从此飞黄腾达。
我寻思着,以萧綦的名位年纪,在宁朔之前,想来也应有过别的侍妾。然而,却不曾听说他有过子嗣。我问玉秀,玉秀却是个年少懵懂的,浑然不知我所指何意。
我苦笑,倒也还好,总算没有子嗣。生在侯门宫闱,别的不曾多见,争宠夺嗣倒是见得多了。
堂前鸦雀无声,众人垂首噤声,卢氏汗流浃背跪在地上,初时的傲慢神色已全然不见。
我搁了茶盏,淡淡开口,“何事求见本宫?”
卢氏一震,忙叩头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是奉王爷之命,带两位姑娘前来赔罪,听候责罚。”
“本宫几时说过什么责罚?”我微微一笑,“这话听来倒是奇了。”
瞧着卢氏眼色闪烁,我笑意更深,“若是如此,本宫可不敢担待,你将人领回去罢。”
卢氏脸色阵阵青白,略一迟疑,咬牙道,“老奴糊涂,王爷原是遣了两名婢子过来服侍王妃……老奴自愧调教无方,斗胆领了她二人前来请罪,甘愿领受王妃责罚。”
我冷冷看她,原来是想大事化小,向我讨得责罚,就此搪塞了过去,挽回最后一线希望。胆子倒是不小,可惜这卢氏太不经唬,一看势头不对,便将旧主子丢了,急急朝我靠过来。
“原来如此。”我闲闲端坐,只笑道,“王爷是怎么说的?”
卢氏踌躇片刻,低了声气,畏缩道,“王爷说……‘既是王妃要两个丫头,送去便是。’”
我垂眸一笑,心下五味杂陈。
此前斥责那两名侍妾,是我故意为之,料想她们在我处受了委屈,必会找萧綦哭诉。我倒要借此看看,萧綦如何应对--眼下看来,他对那两名女子倒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心下悬着的一口气算是缓了过来,这结果,本也是我意料之中。萧綦才不是那多情之人,岂会为了两个侍婢,与贵为皇亲的正妃翻脸,然而,想到他对待侍妾之凉薄,又难免心起狐悲之感。千古以来,哪个女子能恃宠一生,莫说色衰爱弛,便是当宠之际,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玩物。
卢氏见我沉吟不语,陪笑道,“那两名婢子已知悔恨,该当如何处置,还望王妃示下。”
“逐出府去。”我淡淡道。
卢氏周身一震,忘了礼数,骇然抬头呆望我,“王妃是说……”
我垂眸看她,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奴婢明白。”卢氏怔了半晌,才缓缓俯首,叩了个头,颤声道,“奴婢这便去办。”
她以为我只是耍耍王妃的威风,将两个婢子责罚凌辱一番也就罢了。毕竟是萧綦身边的人,如今拨给我做婢女使唤,已算给足我颜面,至多再被我贬去浆洗洒扫,吃些苦头。等我气消了,总还有机会翻身的。或许连萧綦也以为,我不过是吃醋犯妒,妻妾争宠而已……我端详着自己修削苍白的指尖,微微一笑。
他们到底是看低了我。
两个侍妾连我的房门也未踏入一步,立时被带走。
庭外传来杏儿与玉竹哭叫挣扎的声音,渐渐去得远了,声音也低微下去。
我走到门口,默然驻足立了一阵,回身正待步入内室,忽的一阵风起,吹起我衣带飘扬。
转身回望庭外,庭前夏荫渐浓,暮春最后的残花,被一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洒落。
残花似红颜,一般薄命。
她们未尝不可怜,只是生错了命,自己选错了路,遇错了人。
有人固然生错命,往后乐天知命,原也可安度一生;最可怜的,一种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另一种便是身不由己,步步荆棘,要么拓路前行,要么困死旧地。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是这般铁石心肠了?
我从众人眼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人尽俯首。
一干仆从侍女立在旁边,自始至终,大气不敢喘。看着往日最得势的两人,就这样被逐出王府,从头至尾不过半天光景,我甚至不曾多瞧她们一眼。
从前一呼百应,人人折腰,却不过是敬畏我的身份;而今,她们敬畏的只是我,只是这个铁石心肠,强横手段的女子……或许,自我出生,骨子就流淌着世代权臣之家冷酷的血液。
从此后,这阖府上下,再没有人敢藐视我的威仪,忤逆我的意愿--除了萧綦。
我微微牵动唇角,可笑什么妻妾争宠,这种事休想在我这里看到,我也耻于为之。
我的姓氏和我身上流淌的血液,绝不允许我接受这样的侮辱--我等着看,看堂堂豫章王、大将军、我的夫君,如何来应对我的决绝。
案前已堆满了揉皱的废纸,没有一张画成。纸上勾出亭台水榭,芭蕉碧浓,樱桃红透,依稀还是旧时光景。我怔怔望了满眼的墨痕狼藉,心神再不能宁定。
五月,又是分食樱桃的时节……“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这歌谚,是京中少年男女常常吟唱的,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少年,与我分食樱桃。
心神一时恍惚,手腕不由自主颤了,一团浓墨从笔尖坠下,在纸上泅开。
“又废了。”我直起身,将笔搁了,淡淡叹口气。
书以静心,画以怡神,可眼下的心绪,画什么不是什么,越发叫人烦乱。
我整日闭门不出,只埋头书画之间,叫旁人看来,怕是一派悠闲自得。
真是怡然自得,还是负气为之,只有我自己清楚。
一连几天过去,萧綦没有半分回应。侍妾被逐,好像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做了什么,他似乎也不在意。这件事,再也无人关注,浑若一块石头投进深谭,就此无声无息地沉没了。
一连几天,我甚至没跟萧綦说过几句话。他偶尔来看我,也只匆匆一面便离去。
有两日夜深时分,他悄然过来,我已经就寝。分明内室还亮着烛光,我仍倚在枕上看书,他却不让侍女通禀,只在庭前静静站上一会儿,便又离去。
他在外边,我是知道的,玉秀嘴上不敢说,只拿眼神不断瞟向外面。
我只佯装不知,熄了灯烛,侧身睡去。
他不过是在等我低头,等我先开口向他解释。
枯坐窗下,对着白纸废墨发了半日呆,不觉已是斜阳西沉,入暮时分。
玉秀张罗着侍女们传膳,这些时日,她与我熟稔了,胆子渐渐大起来,更显出聪明利落。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能学得这般精乖,只怕也是吃过太多苦头,越发令我怜惜。
“都下去吧,这里有我侍候就行了。”玉秀学着一副老成的口气,将侍婢们遣出。
我好笑地瞧她一眼,却见她左右张望,悄悄打开了食盒。
“王妃,我找来了好东西呢!” 她笑眸弯弯,微翘的鼻尖俏皮可爱。
一股浓冽的酒香弥散开来,我一怔,旋即惊喜道,“你找了酒来!”
“小声些,可别叫人听到!”玉秀慌忙扭头看门外,悄悄掩了嘴道,“我是从厨房偷来的。”
我被她那模样逗笑,顽心大起,生平从未喝过偷来的酒,立时来了兴致。
自到宁朔以来,伤病缠身,大夫再三嘱咐了戒酒。到如今伤病好了大半,我却还未尝过一口酒。此时闻到酒香浓冽,自然是心花怒放,满心惆怅也暂且抛到一边。
我遣走其他侍女,与玉秀一起动手,将案几移到庭前花荫下,逼着玉秀留下来陪我对饮。
不想这小妮子竟也贪杯,酒至微醺,渐渐脸热话多起来。
玉秀说起她爹嗜酒如命,常常醉后打骂于她。
“你爹现在何处?”我已有三分酒意,撑了额头,蹙眉问道。
“早过世了,娘也不在了……”她伏在案上,语声含糊,“有时想让爹再骂我一顿,也找不着人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我怔怔想起了父亲,心中悲酸,正待再问她,却见她已呼呼睡了过去。
夜色花荫下,她脸色酡红,分明还是个孩子。我笑着摇头,拎了半壶残酒起身,摇摇踏向花影绰约处,想寻个清净无人的地方,独自喝完这壶残酒。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边塞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我不知不觉又哼起这谚谣,脚下一时虚浮,就近倚了一块白石坐下。发髻早已松松散了下来,索性脱了绣履,举壶就口,仰头而饮。
一样的良夜深宵,一样的月色,曾经是谁伴我共醉。
我竭力不去想起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挥不去眼前白衣皎洁的身影。
眼前渐渐迷离,明知是幻像,也恨不得再近一些。然而只一瞬间,诸般幻像都消失,徒留花影繁深,夜静无人。我苦笑着举起酒壶,任那酒液倾注,激灵灵洒了一脸,将我浇醒。
壶中渐渐空了,我仰头,想饮尽最后一口,陡然手中一空,酒壶竟不见了。
身后有人劈手夺去了酒壶,将我揽住。
“别闹,子澹……”我阖目微笑,放任自己沉沦在幻像里。
不待我再睁眼,腰间一紧,身子蓦然腾空,竟被人拦腰横抱起来。
我只觉轻飘飘的,几疑身在梦中,不由喃喃道,“我如今已嫁了人,你不知道么……”
可他的手臂只将我抱得更紧。
泪水滚落,我紧紧闭了眼,不敢见到子澹的面容,黯然道,“他,他待我很好……你走罢……”
他顿住,继而双臂一紧,将我箍得不能动弹。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推他,触手之处,却是冰凉的铁甲。
这一惊之下,我愕然抬眸,酒意顿时惊去大半,神智随之醒转--眼前,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我刹那间失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天旋地转。
萧綦一言不发,将我抱进内室,俯身放在榻上。房中尚未点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阔似被月色蒙上一层寒霜。
胸前一凉,衣襟竟被他扯开,半边外裳已褪下肩头。
“不要!”我猛然回过神来,掩住衣襟,仓惶往床角躲闪。
他冷冷看我,眼中似有锋芒掠过,“不要什么?”
我一时喘不过气,心头急跳,只慌乱摇头,瑟缩在床角。
见他再度俯身过来,我惊得起身欲逃,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浑身是酒,还不脱下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他陡然发怒,双手一分,扯下我半湿的衣衫,连同里面亵衣也被一起扯下。
我呆住,看着自己衣衫尽褪,雪白耀眼的肌肤就此袒露在他眼前,寸缕不存。
这不是他第一次脱掉我衣衫,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我的身子。我已是他的妻子,就算什么都被他看去,也是天经地义--可唯独不能是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冒犯!
他再次俯下身去脱我裙裳的时候,我反手一记耳光挥出。
“我是你的夫君。”他头也不抬,便将我手腕捏住,“不是你可以随便动手的人。”
他冷冷看我,唇角紧抿如薄刃,“我的女人可以骄傲,不可骄纵。”
我倒抽一口气,酒意上涌,连日压抑的愤怒委屈一起逼上心头。
“我也是你妻子,不是你的敌人,不是你要驯服的烈马!”我抬眸直视他,一句话出口,已是哽咽,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我咬唇侧过脸去,懊恼这止不住的眼泪,泄露了我的脆弱。
他沉默片刻,松开我手腕,抬手来抚我脸庞。
我猛然拂开他的手,脱口怒道,“我若骄纵,又岂会一再受你羞辱。成婚三年,我独守晖州,没有半分对你不起,你却在此安享齐人之福……萧綦,你扪心自问,可曾真心当我是你妻子?”
他怔住,定定望着我,目中神色莫测。
“不管你为了什么娶我,也不管你是否将我当作妻子,从前的事就此揭过,我也不怨你!”我泪如雨下,连声音也在颤抖,“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三妻四妾,你在宁朔,我回京城,就此天长地远,各自太平。你做你的豫章王,我做我的郡主,与其同床异梦,不如--”
“住口!”他蓦的怒斥。
我的下巴被他狠狠捏住,再说不出话来。
他一双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我的影子。而我眼里,只怕也全是他的影子。
这一刻,我们眼里只有彼此,再无其他,天地俱归澄澈。谁也没有开口,我却一直颤抖,眼泪滑落鬓角,滑下脸颊,滑到他掌心。我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泪水,似乎隐忍了三年的悲酸都在这一刻流尽。
他久久凝望我,目中怒色稍敛,竟有些许黯然。
良久沉默,只听他沉沉叹道,“如此恩断义绝的话,你竟能脱口而出。”
我一窒,乍听他口中说出“恩断义绝”四字,竟似被什么一激,再说不出话来。
“你当真不在乎?”他迫视我,幽深眼底不见了平素的锋锐,只觉沉郁。
这一问,问得我心神俱震。
我当真不在乎么,这段姻缘,这个男人……都已将我的一生扭转,我还能骗自己说不在乎么?
清冷月光映在他眼底,只觉无边寂寥,我恍惚觉得这一刻的萧綦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叱咤天下的大将军,也不是权倾朝野的豫章王,只不过是个落寞的男子。
他也会落寞么,我不信,却又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深浓的落寞和失意。
月华好像化作了水,缓缓从我心上淌过,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他深深迫视我,“既然不在乎,又为何对两个侍妾耿耿于怀?”
我一时气苦,脱口道,“谁耿耿于怀,我不过是恼你……”话一脱口,方才惊觉失言,却已收不回来了。我窘住,怔怔咬了嘴唇,与他四目相对,他眼里陡然有了暖意。
“恼我什么?”他俯身迫过来,似笑非笑望住我,“恼我有别的女人,还是恼我不闻不问?”
他这一叠声的问,将我的心思层层拆穿,拆得我无地自容。
我狠狠瞪了他,奋力挣脱他双臂的钳制。这可恨之人反倒哈哈大笑,将我双手捉住,顺势摁倒在枕上。他俯身看我,只离咫尺之距,气息暖暖拂在颈间,“你这女人,总不肯好好说话,非得逼急了才肯显出真性子。”
我给他气得发昏,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只朝他踢打。
他在我耳畔低低笑,“这便对了,凌厉悍妒,恰是那日悬崖边上爱憎如火的真女子!”
我恰好挣脱出右手,正欲愤然朝他掴去,听得悬崖边上这一句,顿时心下一震,怔忪伸了手,再也打不下去。生死相依的一幕历历如在眼前,他的手,他的剑,他的眉目……他捉过我的手,按在胸前,那一身冰凉铁甲触手生寒。
我怔怔望着他,满心都是柔软,再也恼怒不来。
“为什么穿着甲胄?” 我低声问,这么晚了,莫非还要外出。
他淡淡一笑,“正要巡视营防。”
“已经过了子时……”我蹙眉,想到他近日连番的忙碌,不由心中一凛,“可是有事发生?”
“没事,军务不可一日松懈。”他笑了笑,眉宇间又回复往常的肃然,“时辰不早,你歇息吧。”
我垂眸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看他转身便走,骤然想起来,忙起身叫住他,“等等!你的风氅还在这里……外面夜凉……”
迎着他熠熠目光,我的声音不觉轻细下去,耳后发热,再说不出口。
他也不说话,默然回身,从我手里接过那件风氅。
我低了头,不敢看他。
他突然抬起我的脸,未容我回过神,他的唇已覆了下来……陡然间天旋地转,仿佛炽热的风暴将我席卷,强烈的男子气息,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一场攻城掠地的袭击,强悍而直接,没有半分迟疑,狠狠击溃我心底最隐秘的一处情怀。
很久以前,久远得我几乎已经忘记,那时有一个少年,曾温柔地亲吻过我……在摇光殿的九曲回廊下,薰风拂衣,新柳如眉,那个温雅如春水的少年,俯首轻轻吻上我的唇。酥酥的,暖暖的,奇妙得令我睁大了眼睛。
那个初吻的记忆,终结于我不解风情的尖叫,“啊,子澹,你咬了我!”
子澹,子澹。
周身的力气都消失,我站立不稳,被他一手揽住腰肢。这有力的手臂,属于萧綦,属于我的丈夫……今非旧,那个温雅的少年已经同我的昨日一起远去,恍如隔世。
萧綦的声音低哑而强硬,“你我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一颤,闭了眼不敢抬头。他是知道的,或许一早娶我便已知道。昔日京中,人人皆知上阳郡主与三殿下是一对璧人……方才醉后之言,也尽被他听见了。
我一阵瑟然,蓦的觉得冷,这才发觉自己赤脚踏在地上。
萧綦看着我散发赤足的模样,却是莞尔一笑,重新将我抱回床上。
他凝视我,神色温柔,眉心犹带一道皱痕,宛如刀刻一般。
“往后,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他淡淡一笑,旋即站起身来,“你我之间,也再没有旁人。”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怔怔望着他背影,过了好一阵子,仍觉他的气息还萦回在四周。
进退
卢氏殷勤地呈上姜茶,垂手躬立在侧,看我只皱眉喝了一口,忙陪笑道,“王妃可是嫌味道重了,奴婢这就让人重新煎过。”
我摆了摆手,只冷淡地问道,“那两个婢子都打点好了?”
“奴婢已将银两送到,也给玉竹择好了人家,只是那杏儿不知好歹……”卢氏撇了撇嘴,正待再说,我淡淡打断她,“她总是服侍过王爷一场,不可薄待了她。”
“王妃宅心仁厚,是咱们下人的福分。”卢氏忙躬身道。
我自嘲地一笑,只觉仁厚一说无比讽刺。那两个女子并无大错,此生却算是毁了。如同贺兰断腕,于萧綦看来是罪有应得,于他的族人,何尝不是惨烈英勇之事。
我私下问过卢氏,才知道侍妾皆无子嗣,并非偶然。卢氏说,每有侍寝,王爷必有赐药下来,大约是嫌侍妾身份卑贱,不配诞育王爷的子嗣。
这话我是不信的。若是世家望族子弟,有此一举倒不奇怪,萧綦却不应是这样的人。
这卢氏心思灵活,说话头头是道,颇会察颜观色。见我留意询问王爷的起居,她一面偷眼看我,一面笑着凑近来,低声道,“这阵子王爷都是一个人独宿,如今王妃身子大好了,还将人冷落在一旁,也不是个理儿。”
我转头咳了一声,掩饰脸上的发热。她却越发说得不像话,“王爷对您的心思,瞎眼人也瞧得出来。人家每晚都来探视,大半夜的还不让人留宿。虽说王妃性子贞淑,可这男女闺中之事……”
我霍然站起来,耳根发烫,冷冷道,“卢夫人,你在府中执事也有年头了,需知一言一行,都是底下诸人的表率,不可失了分寸。”
卢氏脸上阵阵青白,退在一旁不敢多话。我蹙眉看她,只觉此人性好谄媚,心术不正,留在身边终究不可长久。当下起了念头,想将她一并逐走,然而念及她年事颇高,又在府中操劳了一些日子,终究有些不忍。我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只令她退下。
脸颊耳后的火热却久久不曾消退,卢氏的话虽俚俗孟浪,却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这几日来,萧綦越发繁忙,常常整天不见人影,一旦回府又有将领不断进出议事……纵然如此,他仍然每晚过来看我,多少总要陪我说一会话,有时非要看着我安然入睡,方才离开。
自那晚过后,他待我再无轻薄唐突之举,偶尔举止亲呢,也从不逾矩。
连玉秀也曾红着脸问我,为什么王爷从不留宿。
她们都不懂得,我却明白,萧綦只是在等待。他是太高傲的一个人,容不得半点勉强和屈就--这一点,我们何其相似。他要等我心甘情愿,将旁人的影子抹得干干净净,一如他所言,“我们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怔怔立在廊下,满心都是怅惘,百般滋味莫辨。
萧綦不会明白,那不是旁人,那是子澹……有太多的情分交缠在子澹和我之间,即便抛开男女之情,我们还是兄妹,是知己,是共同拥有过那段美好岁月的人。即便用一句“旁人”,可以将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然而,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记忆,只怕这一生都抹不去了。
午后正欲小憩片刻,一名婢女匆匆而来,“启禀王妃,王爷刚刚到府,请王妃即刻往书房去一趟。”
我微怔,自到这里以来,从未踏足他书房一步,心下不觉忐忑。
当下未及梳妆,只拢了拢鬓发,便匆匆而去,一路上心神不定,隐约感觉有事发生。
到了书房门口,我一时心急,不等侍卫通禀,便径直推开虚掩的房门。
一脚踏进去,我却怔住,只见房中还有旁人--萧綦负手而立,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张舆图,他身后左右各立着一名将领,见我进来,均是一怔。
我见惊扰了他们议事,忙歉然一笑,转身退出。
却听萧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威严中流露淡淡笑意,“往哪里去?”
我只得回转身,泰然而入,向那两名将领微微颔首一笑。左边那浓髯魁梧的大将,只愣愣看了我一眼,便慌忙低头,面色尴尬;右边却是一名英朗挺拔的年轻将军,见我进来,也不知低头回避,儒雅眉目之间,竟是一派痴愣神色。
我敛眸低眉,微扬唇角,向萧綦欠身行礼。
萧綦敛去笑意,沉声道,“既然王妃在此,你们先退下吧,此事明日再议。”
“属下遵命。”二人齐声应道,那粗豪大将略一躬身,转头便走,那儒雅将军却似愣了一刻,才匆匆转身,退了出去。
我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尽是些不知礼数的莽将军。”
萧綦笑着摇头,“自己莽撞,倒嫌旁人无礼,哪有这般不讲理的女人。”
我挑眉看他,“我来见自己的夫君,还需跟谁礼让三分?”
这话让萧綦听得满眼都是笑意,携了我的手,将我领至那幅巨大的舆图前面。
“这是,皇舆江山图?”我睁大了眼,被图上广袤疆域深深吸引。
萧綦淡淡一笑,伸手指了图上,傲然道,“这是我戎马半生,率百万将士,守护开拓的山河。”
我被他的神色震慑,此刻的萧綦,隐隐竟有虎视龙蟠之态。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那绵延于舆图上的锦绣江山,也令我心神激荡,良久无言。
这些日子,虽然一点风声都不曾听到,我却隐隐觉察到不同寻常的紧张。那些匆忙进出的将领,通宵达旦的议事,眼前巨幅的舆图……这一刻,我终于知道,必是有事发生了。
自来宁朔不过月余,那些安宁恬淡的日子已在不经意间流去,此时想来,陡生怅惘。
我叹了口气,抬眸望向萧綦,等待他开口。
萧綦凝视我,“你可记得温宗慎?”
我愕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提起这个名字--当朝右相,与父亲比肩的权臣,唯一敢与王氏抗衡之人,也是父亲多年的老对头。我不由展颜笑道,“为何突然提起右相?”
萧綦神色淡然,转身走回案后,侧首道,“他已不是右相了。”
我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怔怔问道,“温相另有进爵?”
“九日前,温宗慎获罪革职;七日前,温氏满门下狱。”萧綦的声音冰凉如铁,“若按密函递送的行程算来,三日之前,便是他问斩之期。”
我猝然退后数步,背脊直抵上屏风,眼前掠过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容。昔日风骨清隽,傲岸不群的当世名士,位极人臣的首辅之一,如今已是一具躺在棺木中的尸首么。
透骨寒意从脚底直冒上来,我一阵恍惚,喃喃道,“京中发生了什么?姑姑,父亲,娘……他们怎样了……”想到京中可能剧变横生,我顿时心乱如麻,诸般怨念都抛在了九霄云外,只恐家人有个闪失。
萧綦向我伸出手来,柔声道,“过来。”
我茫然任他牵住了手,被他揽在臂弯,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令我觉得安稳,心绪渐渐宁定下来。
“这些事迟早要让你知道,算不得什么,往后你要担当的还多。”他笑意淡定,替我拢了拢散落的鬓发,“就算天翻过来,我也还在这里,没什么可惊怕。”
五月的边塞,竟然如此寒冷。
我听着萧綦将温相一案的始末简略道来,指尖越发冰冷,寒意从四面八方透来。
原以为徐绶伏诛,贺兰败走,一切危机都已经过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才仅仅是另一场杀戮的开始。
太子轻薄寡德,早已令皇上失望,姑姑虽与皇上自幼结发,却并无深宠。多年来,皇上一直专宠谢贵妃,偏爱子澹,帝后之间日渐疏离,令皇上一度起了废储之心。至谢贵妃病故、子澹被逐,内有姑姑干政,外有父亲专权,而我与萧綦的婚姻,更使王氏的权势如日中天。
皇室与外戚之争,随着萧綦的北归,终成水火之势。皇上终于明白,太子羽翼已成。这一去纵虎归山,四十万大军与北方六郡尽在萧綦手中,一朝有他在,一朝动摇不了王氏。
一旦将来太子即位,天下尽落入王氏之手。
皇上孤陷于京中,皇室诸王分封各地,北方诸王的势力早已在战乱中消亡。唯有江南诸王,当年偏安一隅,侥幸保存了相当的实力,却与京城相隔千里,鞭长莫及。
唯有右相温宗慎支持皇上废储,在朝中与父亲相抗衡,暗中与江南诸王密谋。
萧綦婚后北归宁朔,在姑姑和父亲的支持下,迅速掌控北境六镇,数次以军务紧急为由,违抗皇命,拒不奉诏回京。朝廷忌惮他手中四十万兵马,一时间无可奈何。
太子内有外戚之势,外有重兵相挟,若要废储,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萧綦手中兵权。
眼见萧綦公然违抗君命,皇上终于下了狠心,与右相温宗慎一同设下毒计--派出亲信大将徐绶,与兵部左侍郎杜盟,以代天巡狩之名进驻宁朔,计划暗中挟制萧綦,伺机夺取兵权。
岂料徐绶野心勃勃,一心想借机取代萧綦,竟私下与贺兰箴勾结,欲借刀杀人,将萧綦一举刺杀,再推赖于贺兰氏头上,从此永绝后患。
萧綦是何等人物,早已获知风声,索性将计就计,将徐绶的借刀杀人,化做一箭双雕--明里一箭射杀徐绶,击溃贺兰;暗地里一箭,却是射向徐绶背后的温宗慎,乃至温相背后真正的主使之人,给了皇上反戈一击。
当日行刺事败,徐绶身死,杜盟逃脱,十余名贺兰族刺客被缉捕下狱,落下铁证如山。
萧綦一道奏疏,并举铁证十三条,弹劾温宗慎勾结外寇,谋逆作乱。同时父亲在京中,联同各部大臣一同上奏弹劾,逼迫皇上将温宗慎一党下狱,按律问斩。
右相一党拼死反扑,弹劾王氏外戚专权,反指萧綦拥兵自重,抗旨犯上。
皇上迫于父亲与姑姑的压力,只得舍弃温宗慎,将其下狱候审,令他做了代罪羔羊--温宗慎被定以重罪,革职削爵,举家流徙岭南。原本事情到这一步,皇上已经全盘皆输,向外戚低头。然而不知为何,父亲竟不顾姑姑的劝阻,执意要将温宗慎处斩方可罢休。
父亲最终一意孤行,擅自篡改旨意,直接下令刑部,于三日前处斩温宗慎。
“不会的!”我再听不下去,霍然拂袖而起,触上萧綦霜雪般清冽的目光,却是周身一僵,终究颓然跌坐回椅中。萧綦对我再无隐瞒,他与父亲往来传达的密函,都一一摊开在我眼前,父亲的字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即便当日得知父亲与姑姑在暗中筹划了我与萧綦的联姻,我也不过是伤心失望,而此刻,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萧綦口中的左相,与我那气度雍容,卓然若谪仙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父亲的跋扈,还是因为别的缘故,那个在我印象中一直懦弱多情的天子,终于被逼入绝境,被我的家族激怒,誓与王氏放手一搏!
在父亲刚刚送到的密函中,那一手挺秀苍劲的行楷小字,写着触目惊心的字句--就在数日之前,皇上下诏废黜太子,改立子澹为储君,封謇宁王为太子少保,令謇宁王即刻北上,至皇陵迎奉储君入京!
江南謇宁王是皇上的堂兄,诸位藩王之中,除萧綦外,便属他手中十五万兵权最重。此时皇上命他入京辅佐子澹,已是旗帜鲜明地向外戚宣战。
父亲与姑姑立刻封闭了宫禁,宣称皇上病重垂危,太子临危受命,代行监国之职。叔父同时调集五万禁军,将京城四面守住。姑姑派出内廷禁卫前往皇陵,将子澹幽禁。
朝中局势势成水火,一触即发。
一旦謇宁王发兵,唯有萧綦挥军南下,方可解京城之围。
父亲的密函,便是向萧綦求援,要他火速备齐粮草,南下屯兵备战。
我缓缓回头望向那巨幅舆图,方才见到图上勾勒的数条红线,尚且不明所以。此刻,却陡然明白过来,那猩红朱笔标注之处,正是萧綦的行军方略--从宁朔出三关,渡长河,直插中原心腹,截断南北要冲,在临梁关兵分三路,阻截东西南三面来犯之敌,将京师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犹如一枚弹丸孤城!
我直直望着那舆图,从指尖,到双手,一寸寸冰凉。事成定局,这一战已是在所难免。卷入这场纷争的人,却都是我的至亲。
不知萧綦何时来到我身后,按住我双肩,我这才发觉自己周身都在微微发颤。
他缄默不语,随我一起凝望那巨幅的舆图,良久才淡淡道,“你会看舆图?”
我点头,僵然回应他的发问,“是,哥哥从前很爱绘制水道舆图……”
“王氏儿女的确才识不凡。”他微笑,从身后将我揽住,意态从容,仿佛只在闲话家常,“这些事原本早该让你知晓,只是你伤病未愈,只怕平添了烦恼。”
他说得这样轻松淡定,几乎让我错觉,这不过是一场小麻烦,而不是关乎我亲族存亡,天下纷争的大事。我怔怔看他,不敢相信他此刻面上犹带笑容。
他知不知道,一旦起兵南下,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生死恶战;他将与我的亲族一同站在命运的边缘,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到底为了什么?”我颓然掩住脸,再抑止不住心底的惶惑,失声哽噎。
我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金风细雨的京城,往日诸般美景,至亲至爱的家人……甚至是眼前刚刚重新绽放的天地,都随着这场纷争而坍塌。我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将从此改变。这荒唐可怕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废储,为什么要打仗?”我喃喃颤声问他。
他陡然笑了,朗朗笑声却是冰凉透骨,我听不出半分笑意。
“为了什么……”他淡淡重复我的问话,唇角微扬,“无非四个字,帝王霸业。”
我霍然抬眸看他,震骇无言。
自古多少英雄,竞折腰在这帝王霸业四个字上。
“一朝踏上此路,成王败寇,再无回头。”他竟含笑看我,淡淡说出我此刻心中所想的话。
我凝望萧綦,一时间,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他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如同我也明白他那四个字的寓意。如果一切重来,我是愿做侯门深闺中的柔弱女子,如母亲那般安享荣华一生,抑或依然愿意站在他的身旁?
他静静等待我半晌,目中渐有失落之色。
“左相还有一封家书给你。”他不动声色转身,从案上密匣中取出一封金漆烫封的信函。
这是我到宁朔以来,父亲送到的第一封家书。此前他与萧綦密函往来,竟没有一封家书予我,似乎早已将我这嫁出的女儿遗忘。或许他知道,我会从萧綦这里得知真相,并且不会原谅他。
我接过父亲的信函,淡淡垂眸一笑,心下只是黯然。
萧綦深深看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转身行至窗下,负手而立,待我独自拆阅家书。
我望着他孤峭背影,将父亲的家书紧紧捏在手中,不觉已捏皱。
“萧綦……”我轻轻一叹,“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总要随你一起的。”
萧綦的背影微微一震。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斑驳洒在他肩头,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地上,愈显孤绝。
他背向着我,看不到脸上神色,隔了良久才听他低低说了一声,“好。”
我一时呐呐无言,低头盯着信上父亲的字迹发呆。
“阿妩。”他突然唤我。
“嗯。”我漫声应了,忽然一呆,他竟叫了我的乳名。
萧綦突然转过身来,满目笑意地望着我,“你叫阿妩。”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朗温暖的笑容,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令我一时看得呆住。
“你怎会……”我想问他怎会知道我的乳名,话一出口,才想起手中信函,上面分明有父亲写下的“吾女阿妩亲启”。我不觉失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时相视而笑。
书房里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墨香,弥散在五月的阳光中,恍惚似回到了柳媚花好的昔日光景。
被他这样看着,我越发有些局促,低头去拆父亲的信。
手腕却突然被他捉住,信也被他劈手夺了去。他将手指按在我唇上,止住我的发问,低低笑道,“回来再看,先随我去一处地方!”
我一时愕然,被他牵了手,不由分说地带出书房。回廊庭院中那么多的侍卫仆从,他也不顾有人在侧,一路紧紧牵着我的手,泰然大步走过,惊得府中仆众纷纷回避。起初我还羞窘,渐渐觉得莫名雀跃,轻巧好奇地跟上他步伐,不知他要将我带到何处。
他的手掌那么大,将我的手完完全全握住。我偷眼看他的侧颜,却被他发现……
“到了。”他笑着一指前方,竟是马厩所在,“快去挑马!”
“挑马?”我错愕莫名,啼笑皆非地挑眉看他,“你难道要带我领兵打仗?”
他大笑起来,“哪来这么多话,叫你挑便挑,选好马再叫下人找一套布衣胡服给你。”
我恍然明白过来,惊喜道,“我们要微服出行?”
他瞪我一眼,“再嚷大声些,全城都知道王妃要出行了。”
忽听一声清越马嘶,那马厩中最抢眼的一匹高大黑马朝我们迎上来,浑身毛色漆亮如墨,四蹄矫健修长,鬃毛猎猎,神骏昂扬。
“那是墨蛟。”萧綦微笑,丢了我的手,径直向他的爱马迎去。
看他待马倒比待人热情,我不觉心头暗恼,忽起顽心,将手指并入唇间,短促地吹响一声唿哨,这是驯马师常用来警戒马群的讯号,幼时我缠着太仆寺最好的牧丞学了很久才学会。厩中马群果然一凛,齐齐向我看过来,连墨蛟也微微侧头看我。
萧綦惊诧地回头,笑道,“你竟会这个!”
我淡淡笑,扬眉看他,“除了舞刀弄剑,行军打仗,你会的,我未必不会。”
缠绵
夕阳余晖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我的眼前是大片深浓的绿,绿得没有尽头,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我从不知道,这塞外的牧野竟能辽阔至此,比之皇家猎场何止数倍。天地之阔,山河之壮,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尽揽囊中。
萧綦带我出城,来看这壮阔边塞,无际旷野,来看他一手开拓的疆土。十年之间,我们脚下还是突厥的疆土,这肥沃美丽的绿野仍被外族霸占。直至宁朔一役,萧綦大破突厥,将天朝疆域向北拓伸六百余里,直抵霍独峰下。
我第一次被天地之美所震撼,原来九重宫阙之外,另有一种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萧綦扬鞭指向远方,“那就是霍独峰,北境最高的山峰,峰顶积雪万年不化,从未有人能攀过山腰以上。北地牧民故老相传,那峰顶是神灵的居所,凡人不可亵渎。”
“我从未到过那么高的地方。”我由衷感叹,心下无限神往。
“我也只到过山腰。”他慨然一笑道,“这世上唯一令我敬畏的,便是天地之力。”
如此大逆不羁之言,已不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初时听来震骇,而今我竟也泰然。若是旁人说出这话,未免轻狂犯上,唯独从他口中说出,却是轻描淡写,叫人听来也觉理所当然。
“翻过那座高山便是大漠,四面茫茫皆是黄沙,高丘转瞬就成平川,流沙之壑深不见底,一直向北绵延数百里才见绿洲,再往北,就是突厥的疆土了。”
顺着他扬鞭所指的方向,遥想朔漠狂沙,我不禁心驰神往。长风猎猎,吹动他风氅翻卷,将我的长发吹得纷乱如拂。
我们并缰策马,徐徐而行,没有侍卫跟随,抛开俗事纷扰,唯此两骑并肩倘佯于宁静旷野之中,天愈高,心愈宽,人愈近……
天际最后一抹残阳焕发出灿烂的余晖,将天地万物洒上璀璨金光。
遥望那天地尽头的红日,我陡然生出豪气万丈,回首对萧綦扬眉一笑,“王爷与我较量一下骑术如何?”
萧綦朗声大笑,勒缰驻马,“让你三百步!”
我也不答话,反手扬鞭,朝他座下黑马狠狠抽去。那墨蛟大概从未被旁人鞭打过,暴烈脾性受这一激,立时扬蹄怒嘶。萧綦一惊,不待他出手制止,我已猛夹马腹,催马跃出。
我座下名唤“惊云”的白马也不是凡种,通身如雪,长鬃压霜,奔驰之间仿如御风踏云。
萧綦纵马追了上来,那黑蛟果然神骏非凡,来势迅若惊电。
黑白两骑渐渐并驾齐驱,萧綦侧头看我,满目惊艳,朗声笑道,“你究竟还有多少能耐?”
我笑而不答,扬鞭催马,任长风猎猎,掠起衣袂翻卷,长发飞扬,仿佛御风飞翔在一望无垠的绿野之上,风中混杂了泥土与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我的骑术自小由叔父亲自教授,冠绝京中女眷,连哥哥都曾甘拜下风。然而见了萧綦的骑术,到底叫我心悦诚服,那墨蛟的能耐也胜惊云一筹。我与它都已经有些乏力,萧綦却还气定神闲,墨蛟更是越发神气昂扬。
“罢了,你赢了!”我深喘一口气,不忍再催马,笑着将马鞭掷给萧綦。
“王妃承让。”萧綦含笑欠身,勒缰缓行,温柔凝望我,“累了么?”
我摇头微笑,掠了掠鬓发,这才惊觉已经走得太远,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旷野,天色也已暗了下来。暮色四合,缤纷野花盛开在绿野之间,远处有数座毡房木屋,牧民们已经升起了篝火炊烟。成群的牛羊正被牧童驱赶回家,欢快悠扬的牧歌声,从羊群中传来。
“这是哪里,我们竟走得这么远了!”我讶然笑叹。
萧綦一脸正色道,“看来今晚回不了城,只能露宿了。”
我吐了吐舌头,佯作惊恐,“怎么办,会不会有狼?”
“狼是没有。”萧綦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人却有一个。”
我耳后蓦的发热,装作听不懂,侧头回身,却忍不住失笑。
天色已经黑了,我们索性去到那几户牧民家中,正赶上晚归的牧人回家,妇人们煮好了浓香扑鼻的肉汤,盛上了热腾腾的羊奶。
我们这一对不速之客的到访,让热情淳朴的牧民大为高兴。也没人追问我们的来历身份,只拿出最好的酒肉来款待,将我们奉若贵宾。几个少年围着墨蛟与惊云啧啧称羡,女人们毫无羞涩扭捏之态,好奇地围拢在我们周围,善意地嘻笑议论着。她们惊叹我的容貌,惊叹我的肌肤像牛乳一样洁白,头发像丝缎一样光滑--这是我听过的赞美中,最质朴可爱的话语。
酒至酣时,人们开始围着篝火歌唱舞蹈,弹着我从未见过的乐器,唱起一些我听不懂的歌。
萧綦在我耳边微笑道,“那是突厥语。”
我已瞧出些端睨,轻声道,“他们不全是中原人吧。”
萧綦笑着点头,“北地一向各族杂居,彼此通婚,牧民大多是胡人,民风与中原迥异。”
我微微点头,一时心中感慨。我们与突厥征战多年,两国仇怨甚深,然而百姓依然和睦相处。百余年来相互通婚,共同生存于此,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疆域虽可以凭刀枪来划定,可血脉风俗是轻易割不断的。
一位白须长者邀请萧綦与他对饮,刚回到座上,却见一个脸庞红润的姑娘端了酒碗上来,大胆地递给萧綦,周围男女都哄笑起来,直直看向我们。
我不懂得她们的风俗,却见萧綦笑着摇头,“我已有妻子。”
那姑娘非但不羞怯,反而倔强地一跺脚,转头望住我,“你是他的女人?”
这直截了当的话反倒问得我一怔,回眸见萧綦深深含笑看着我,心下竟有说不出的暖意。
“是。”我微微一笑,扬眉迎上那姑娘挑衅的目光。
她眸子闪闪地望住我,“我想邀他一同跳舞,你能允许吗?”
原来只是一同跳舞,我不觉失笑,转头看向萧綦,倒真想看看他跳舞是什么模样……只是想想那场景,已令我忍俊不禁。可触及萧綦的目光,我还是强忍住笑意,正色道,“抱歉,我不能允许。”
“为什么?”那姑娘眸子清澈,一派率真坦荡。
我直视她的眼睛,微笑缓缓道,“国家疆土不容外寇踏足毫厘之地,我的丈夫也不许旁人沾染一根手指。”
周围众人哄然叫好鼓掌,冲我们举起酒杯,有个高大的青年站起来,朝这姑娘唱起我听不懂的歌,歌声热烈缠绵,竟让她羞红了脸……而我自己的脸色,大概不比她好得了多少。萧綦的目光直直望住我,他的眼神令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分明没有喝太多酒,却已眩然。
夜已渐深,我们辞别了热情的牧民,踏上回城的方向。
夜空深远,漫天星光璀璨,宁静的旷野中只有马蹄声声,夜的温柔将天地万物抱拥。
我仰头任夜风吹去脸颊的发烫,心潮依然未能平静。
“过来。”萧綦伸臂揽住我,不由分说将我抱到他的马上,用风氅裹住我。
我仰头看他,他亦低头望住我,目光深邃温柔,“喜欢这里么?”
“喜欢。”我含笑望住他,“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地方,也好久没有这么快活过。”
萧綦笑意愈深,在我耳边柔声道,“等战事平息,我带你遨游四方,去看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天地之大,河山之美,超过你所能想象的极致。”
战事,终究还是躲不开这二字。我靠在他胸前,无声叹息。这一整晚,我们谁都没有提起此事,明知道战事在即,仍尽力将那纷争烦恼都抛开,哪怕只贪得半日无忧也好。
我阖目微笑,“好,到那时,我们游历四海,找一处风光如画的地方,盖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栖……”萧綦揽紧了我,在我耳边低声道,“我便盖一座天下最美的院落给你,那里只有你我两人,谁也不能打扰。”
我仰望苍穹,只觉良夜旖旎,此生静好,眼底不觉已湿润。
他揽在我腰间的手陡然收紧,薄唇轻触到我耳畔,气息暖暖拂在颈间,激起奇妙的酥软,仿若饮过醇酒。我微微颤抖,再无一丝力气躲闪,不由自主地仰了头,任他的唇落在我颈项。
“抱紧我。”他的声音低沉平静,“之后无论怎样,不要松手。”
我霍然睁开眼睛,惊觉周身悚然,虽然四下宁静如常,却有凛冽寒意从萧綦身上传来--杀气,我再熟悉不过的杀气,萧綦身上如刀剑出鞘般的杀气。
座下墨蛟似也察觉了什么,缓下步子,警觉的竖起耳朵。跟在它身后的惊云,不安地低嘶了一声。
萧綦凝神按剑,暗暗将我揽得更紧。
墨蛟缓步前行,马蹄一声声都似踏在人心坎上。
浓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天空,风里渐渐挟裹了湿意,五月的夜空骤起雨意。
我们已经驰近牧野边缘,远近低丘起伏,已能望见城郊村落的隐隐灯火,道旁错落高低的草垛,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掠过。我心中却暗暗发紧,越发有不祥之感。方才在空旷无际的原野上,放眼四下无遮无挡,即便一只飞鸟也躲不过萧綦的眼睛。然而这牧野边际,地势已变,周遭低丘草垛阻住了视线,似巨大的野兽潜伏在黑暗中,森然欲择人而噬。
低沉的雷声滚过天际,风愈急,就要下雨了。
我将双手环在萧綦腰间,指尖触到革带金扣上镌刻的兽首,金铁的冰凉坚硬,透入心底,令我觉得安稳。墨蛟突然停下,低头发出短促警觉的鼻息声。我屏住气息,只觉萧綦将我揽得更紧,不动声色催马前行。
有冰凉的雨点洒落,湿了脸庞,这雨究竟还是来了。
右前方有几点幽碧的萤火漂浮,忽而四散开来。
“伏身!”萧綦蓦然低喝,将我身子按倒鞍上。我什么也未看清,只听一声尖厉劲啸,旋即有劲风擦脸而过。冷汗遍体,我知道方才那一瞬间,已与死亡擦身而过。
墨蛟也在同一刻骤然发力,惊电般跃出,向那萤火后的草垛冲去。
风声呼啸,眼前一切飞掠如电,耳畔是萧綦镇定不紊的呼吸声,他的手臂稳稳揽住我,一手按剑,剑作龙吟,匹练般的寒光骤然亮起,划开浓墨般夜色。
萧綦出剑,剑光照彻丈许,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了绰绰黑影,如鬼魅而至!
眼前一暗,萧綦霍然展开风氅,将我完全挡在臂弯下--最后一眼,我只看到逼近跟前的黑衣人,露在面罩外的眸子森寒,劈空刀光挟一刃惨碧迎头斩来……剑光陡然暴涨,吞噬那刀光,如狂风倒卷,横扫千军!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我再瞧不见半分,徒留鼻端一丝腥热气息,方才电光火石间,有什么飙溅上我脸颊。惊雷乍起,雨声骤急,墨蛟腾跃惊嘶,剑风呼啸,耳边响起急如骤雨的诡异之声,间或有金铁交击,更多是热血喷溅时的飒飒,骨肉折裂间的闷声……经过贺兰一役,这杀戮之声,我已不再陌生。浓重的血腥气,在这暗夜里弥漫开来,直扑鼻端。我将脸颊紧贴萧綦胸前,一动不动,任那风氅将我密密遮裹。隔着衣衫,我清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强劲有力。
墨蛟奋力驰骋,仿如腾空御风,我不知道它会奔向何处,眼前的黑暗却不曾令我惶惑--我从未有过如此的镇定从容,想到身后坚定温暖的胸膛,想到与他同在,哪怕前方是修罗炼狱,万丈血池,我也一往无前。
周遭金铁杀伐声消退,血腥的味道还未散去,风雨声却更急。雨水湿了风氅,渐渐渗入我衣衫,带来湿浸浸的凉……隔着冰凉的衣衫却有温暖从他身上不断传递过来,靠在他胸前,周身温暖依然。我抬头,却睁不开眼,雨水挟了急风刷刷打在脸上,转瞬眉睫发丝尽湿。
“别出声。”萧綦揽在我腰间的手臂陡然一紧,下一刻我已身子凌空,被他抱住滚下鞍去。
我们滚倒在道旁,身下恰是绵软的草垛。萧綦翻身而起,揽了我迅速缩身避入草垛后面。墨蛟与惊云竟不顾我们落马,径直向前飞奔,一路疾驰而去。我心头顿时冰凉,只听纷乱马蹄声踏破水声四溅,从后面赶来,直追两骑而去。
萧綦一动不动,左臂一刻没有离开过我腰间,始终稳稳将我揽住。雨水顺着草垛流下,湿透全身,我顾不得冷,只屏息抓住萧綦的手。他反手将我五指扣紧,默默传递着抚慰的力量。
待那追赶的马蹄声去得远了,他沉声道,“跟我来。”
他牵住我大步冲进风雨中,疾奔在漆黑的夜里,天地茫茫一片大水,脚下泥水四溅……眼前隐约见到一座屋舍的廓形,隐在大片草垛与木桩之后。
萧綦踢开房门,急风挟雨直扑房中,眼前漆黑一片,只有干草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慌忙返身将房门掩上,虽是薄薄一扇木门,却至少能将风雨杀机暂时挡在外面。
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军马草料场,萧綦曾经来巡视过草料仓库,隐约记得这处简陋的屋舍,曾是守仓人值夜之所。刺客人多,我们力寡,萧綦当机立断,大胆弃了马匹,让墨蛟惊云引开刺客,我们趁着夜色掩蔽,藏身此处。雨水冲刷掉了足迹印痕,刺客不熟地势,绝难找到这隐蔽之所。
萧綦点亮火摺子,检视过门窗都已紧闭,外面不会见到火光,这才将火塘中残留的木炭点燃。北地寒冷,寻常人家都以火塘取暖,屋里除此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四下散乱堆放着干草。
我靠着那木桌,身子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冷还是后怕。刺客暂时已被引开,方才萧綦一力击退数人狙杀,从精心设伏的杀阵中冲出,若非身边有我这么一个负累,他或许可以杀出重围……我抬眸看向他,却蓦的一震,只见他风氅湿透,仍在往下滴水,那水滴蜿蜒流到地板上,竟带着触目惊心的暗红。
“你受了伤!”我扑上去,掀开他风氅,慌了神地抓住他双臂,在他周身寻找伤处。
他按住我的手,竟还有心思揶揄我,“摸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我一抬头,泪水竟涌上眼眶,什么也顾不得,惶急脱口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事……”萧綦不说话,定定望住我。我见他风氅湿透,底下的外袍也半湿了,染上血污斑斑,竟看不出伤处在哪里,一时间手脚都软了,只抓住他不肯松手。
“我没受伤。”他低低开口,语声轻柔。
我这才一口气缓过来,眼泪扑簌簌掉下,什么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都是刺客的血,杀了八九人,还剩二十余个……”他以为我不相信,忙脱下风氅。
我怔怔望住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不知是哭是笑,仍未从方才的惊怕中回过神来。
“脸色都吓白了。”他叹息,满眼暖意,“傻丫头,很怕我会死掉么?”
那一个死字从他口中说出,叫我心中又是一紧,呆呆望住他的面容,这一刻只觉天塌地陷,生生死死,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失去他。哪怕只是想一想,那剜心之痛也是我绝不能承受的--我陡然张臂,紧紧抱住他,“如果要死,你也要死在我后面,那样我才不会为你伤心难过,受那生离死别之苦。”
萧綦一震,久久不语,只将我拥进怀抱,双臂箍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好,百年之后,我让你一步。”他在我耳边含笑低语,“在那之前,你要陪我到老,一起变成鹤发翁妪,即便发脱齿摇,老迈龙钟,也各不嫌弃。”
我们相隈倚坐在火塘边上,萧綦脱去染满血污的外衣,仅着贴身中衣,胸前紧实肌肤隐隐可见。我垂下眸子,竟不敢看他。他俯身去拨那火塘中的木炭,自顾凝神思索,未曾察觉我的窘态。
我轻咳一声,叹道,“眼下可怎么办,难道一直等到天亮?”
萧綦微笑,“天亮之前,自有救兵来援。”
我愕然侧眸,见他神情笃定,对我一笑道,“我们彻夜未归,怀恩必会警觉,带人出城来寻。我放了墨蛟回去,它认得路,也记得我的气息,自会带了怀恩寻来这里。此处离城郊已近,天亮之前,他们必会赶到。”
我长长吁一口气,心下略定,却见萧綦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淡淡道,“我们的行踪被刺客知晓……府里,只怕已有奸细。”
我心头一凛,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此番知道我与萧綦微服出城的人,只得府中那几个贴身的下人,若连身边的人也混进了奸细,还有什么人可信。
“难道又是贺兰……”我沉吟片刻,蹙眉道,“不对,突厥人与贺兰箴此时自顾不暇,哪来余力向你动手。”萧綦唇角扬起,却没有半分笑意,目中精光流转,深不可测,“你以为,此时谁最想取我性命,谁又能带着数十名刺客潜入宁朔?”
我正倾身去拨那木炭,闻言手上一颤,铁钳几乎脱手。
不知道是不是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太冷,我竟有些微微颤抖,靠近了火塘还是周身发冷。
“还是冷么?”萧綦从背后环住我,捏了捏我湿透的衣袖,断然道,“这样不行,脱下来!”
我心中一慌,却挣不开他双臂,此前两次被他脱掉衣衫的狼狈,至今还令我耿耿于怀,此时眼见他又来解我衣襟,忙羞恼道,“不用,我不冷……”
他双臂一紧,俯身贴近我耳边,低低道,“为什么总是怕我?”
我窒住,忽觉口干舌燥,似乎周身都烫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我没有……”
他不再言语,静静抱着我,温热气息暖暖拂在我耳根。
火塘中偶有一点火星爆开,分明方才还觉得冷,此刻却似周身血脉都一起沸热了。
“阿妩。”他沉沉唤我,语声低哑温柔,“我已经错过你三年。”
他的唇落在我耳垂,轻轻贴着耳畔,沿着颈项一路细细吻了下来。
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喘息,心头剧跳,一颗心似要夺出胸口。
大婚之前,宫里的起居嬷嬷已经教过我床闱之事,甚至很早很早之前,我曾不经意间撞到太子哥哥与姑姑的侍女偷欢……男女之事,我虽也羞怯好奇,却不是全然懵懂无知。
他薄削双唇灼烫在我光裸的颈项肌肤上,激起阵阵酥麻。我被他拥在怀中,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仿佛沉沦在无边无际的温暖潮水之中,缓缓漂浮,忽起忽落。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环在我腰间的手移上胸前,挑开我衣襟,隔着一层薄薄丝衣,掌心暖暖地覆了上来,极轻极柔,仿佛捧住一件无比贵重的珍宝。
我忍不住喘息出声,颤声低唤他的名字,手指紧紧与他交缠。
他停下来,扳转我身子,令我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我痴痴看他,他的鬓发,他的眉目,他的唇,无处不是我的眷恋。我抬手攀上他脖颈,指尖轻划过他喉间微凸的一点,抚上他薄削的唇……他手臂猛然一带,将我揽倒在臂弯。我的发簪松脱,长发散开,如丝缎垂覆,铺满他臂弯。他将我放在柔软的干草上,俯下身来深深看我,目光缠绵迷离。
我的衣衫被他层层解开,处子皎洁之躯再无最后的遮蔽。
火塘中木炭爆出细微的毕剥声,火光暖融融,隔绝了风雨暗夜的清冷。
迟来了三年的洞房花烛,从王府中锦绣香闺换到这边塞木屋的火塘边,喜娘环绕换作了刺客夜袭……也只有他遇着我,我遇着他,才有这番旖旎。或许我们注定做不成一对平常的夫妇,注定要在惊涛骇浪里相携而行,或许这便是我们的夙缘,我们的一生。
别离
外面仍是风雨声急,火炭却将这简陋木屋烘得暖融融的,一室春意盎然。
我静静伏在萧綦怀中,一动不动,长发缭绕在他胸前,几绺发丝被汗水濡湿,贴着他赤裸胸膛,与铜色肌肤上深浅纵横的伤痕交织在一起。他身上竟有这样多的旧伤,甚至有一道刀痕从肩头横过,几乎贯穿后背……虽早已愈合,只留淡淡痕迹,却依然触目惊心。那十年戎马生涯,究竟经过了多少生死杀戮,踏着多少人的尸骨,才能从血海里杀出,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敢想像那十年里,他一个人走过的日子。
此刻浓情过后,他揽着我阖目而卧,似乎陷入安恬沉睡,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唇角还紧紧抿着,出鞘长剑就在他手边,但有风吹草动,他会随时按剑而起,没有一刻是能松懈的。我久久凝望他平静的睡颜,心里有丝丝痛楚,夹杂着微酸的甜蜜。
我伸出手,以指尖轻轻抚平他眉心那道皱痕。他闭着眼,一动不动,紧抿的唇角略微放松,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我探起身子,拉过已经半干的外袍将他赤裸上身盖住。他忽然勾住我腰肢,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我一声嗔呼还未出口就凝在了唇边,只见萧綦目中精光闪动,脸色凝重,按剑屈膝而立,将我护在他身下。我屏息不敢动弹,分明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却隐隐察觉有什么正在逼近……萧綦目光变幻,忽然振腕一陡剑尖,那雪亮长剑发出苍凉龙吟,在静夜中低低传了开去。
屋外一声剑啸相应,旋即传来铿锵低沉的男子声音,“属下来迟,令主上受惊,罪该万死!”
我心头一松,旋即羞窘,忙披了外袍起身,替萧綦整理衣袍冠戴。
萧綦还剑入鞘,淡淡含笑道,“很好,你的动作愈加迅捷了。”
“属下惶恐。”那人恭然应答,止步于屋外,不再近前,那声音听来似曾相识。
“刺客眼下去向如何?” 萧綦的语声冷冽威严。
“刺客在东郊与属下等遭遇,七死九伤,其余十二人向城外溃退。唐竞将军已带人追击,宋将军已封闭全城搜捕,属下未敢耽误,随即赶来接应主上。”那人的声音冷硬,有浓重的关外口音……关外,我蓦的心中一动。
萧綦打开房门,冷风挟雨直灌进来,我冷得一颤,却看见那门外雨中,一名全身铁甲森严的武士垂首屹立,身后十余骑肃立在数丈开外,执了松油火把,置身风雨之中,依然身如铁石,纹丝不动。那浸透松油的火把摇曳于风中,燃出浓浓黑烟,兀自不熄。
萧綦负手按剑而立的身影,逆着火光,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倨傲。
一名侍卫恭然撑了伞上前,萧綦将伞接过,含笑回身,向我伸出手来。
我掠一掠鬓发,徐步走到他身侧,将手交到他掌心,随他一起迈进风雨中。雨丝簌簌抽打在伞上,冷风吹得发丝飞扬,他的肩膀却挡住了雨夜的凄冷,将暖意源源不断传递到我身上。
我们走到屋外空地,那十余名骑士一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向萧綦俯首。冰凉铁甲带起整齐划一的铿然之声,在这风雨声中,格外震慑心神。
墨蛟与惊云果然跟在众侍卫之后,见了我们分外亢奋欢跃。
我侧首望向那身形魁梧的铁甲将军,终于看清他的面貌,他亦微微抬目看向我,我回之以会心一笑--果然是他,是那驿战中接应我的灰衣大汉。
府中最清楚我们行踪的莫过于玉秀和卢氏。
回到王府,萧綦下令囚禁全部知情的仆役,包括婢女和马夫在内的数人全部下狱候审。
侍卫来带走玉秀的时候,她一声不吭,没有哭喊,倔强的咬住嘴唇,任由侍卫将她拖走。临到了门边,她蓦的回首望住我,瘦小身子被侍卫拖得歪倒,一双眸子却坚定熠熠。
“玉秀没有背叛王妃。”她只轻轻说了这一句,旋即被侍卫拖了出去。
我抿唇定定看她,看着她越去越远,终究脱口道,“住手。”
两名侍卫回身停下来,玉秀跌在地上,咬唇看我,目光凄苦含悲。我懂得这样的目光,这是被自己信重敬仰之人遗弃的悲苦,是我曾经感受过的无奈。只在这一刻,我望着这瘦弱倔强的女孩子,心下涌起深深感动。没有任何原由,我就是信了她。
“不是玉秀。”我转向侍卫,淡然道,“放了她。”
玉秀猛然抬头看我,眼中蓄满泪水。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有些迟疑不决。
我缓步上前,向玉秀伸出手,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侍卫相顾尴尬,不得不躬身退下,玉秀这才放声哭出声来,一面拭泪,一面屈膝向我跪下。
我拉住了她,轻拍她肩头,柔声道,“玉秀,我信你。”
她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后侍女垂首静立,一个个红了眼圈,皆有唏嘘之色。
就在当夜,卢氏的丈夫,那位冯姓参军竟在家中自尽。卢氏在狱中被拷打不过,终于招认,是她将萧綦的行踪告知了冯参军。她未曾料到,自己丈夫已经受人挟迫,给那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做了内应。
刺客逃至东郊官道,被唐竞率人合围,落下三名活口,其余死战而亡。
宋怀恩及时封闭宁朔全城,严密搜捕,在混迹于城南商贾的人群中缉捕了一名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随徐绶一同赴宁朔犒军的监军副使,兵部左侍郎,杜盟。
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此人年过三十,其貌不扬,出身北方望族,非但文采斐然,骑射武艺也十分了得,更是右相温宗慎一手提携的得意门生。如此才俊之士,却因偏狭古怪的性子和不合时宜的脾气,与权贵格格不入,成为众人的笑料谈资。
当世名士豢养的多是宝马良驹,仙鹤名犬,唯独此人爱牛,家中养了十余头耕牛,更是常常以牛自比,自号“牛癫”,脾气倔比老牛。许多官员都曾因一点小错被他弹劾,就连爹爹也多次被他当面顶撞,只碍于右相的颜面,才拿这怪人无可奈何。
我仍依稀记得那个面色黧黑,宽袍大袖,总是一副怒气冲冲模样的杜侍郎。却万万料想不到,他会主使右相豢养的暗人,向朝廷重臣行刺。
暗人,是一个暗影般神秘的存在,我知道叔父手下有一群誓死效忠王氏的暗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潜藏在何处;但有一声令下,他们随时会像影子一样出现,执行主上的使令。
耿介狂放的杜侍郎,会是暗人的首领;我那清名高望的父亲,会矫诏犯上;英雄盖世的豫章王,会向朝廷悍然发难……忠义也罢,奸佞也罢,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忠奸。说到底,不过“成王败寇”四个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血肉之驱,都有一样的利欲私心,在断头刀下,生命也是一样的脆弱。
譬如此时,杜盟的头颅正悬挂在宁朔城头。
他在朝堂之上雄辩滔滔,指挥暗人来去如影,一生忠勇,以死报答温相知遇之恩。然而有朝一日,他的大好头颅断送在屠刀之下,也只不过血溅三尺而已。
萧綦令宋怀恩招抚杜盟不成,再没有余话,断然下令,将他一刀断头--能用则重恩以待,若不能为他所用,那便是死路一条。换作父亲或许会有惜才之仁,萧綦却不会,他是运筹帷幄的权臣,也是谈笑间生杀予夺的大将。
父亲的第二道密函紧跟着送到。
京中再起变故,右相党羽翦除未净,竟在行刑当日当市劫囚,欲将温宗慎救走。幸被叔父手下的御林军击退,而叔父奉旨监斩,也被刺客所伤。温宗慎随后被押入天牢,为恐再生变故,姑姑亲赴牢中,以一杯毒酒将其赐死。
京中风云诡谲变幻,已到水火不容之势,江南謇宁王也已剑拔弩张,前锋大军悄然拔营,恰在此时,右相党羽派遣暗人行刺豫章王--这一切,都给了萧綦出兵南下最好的理由。宁朔驻军训练有素,军威严整,粮草缁重齐备,萧綦留下二十五万驻军留守边塞,亲率铁骑劲旅十五万,三日之后,挥戈直捣京城。
我随萧綦登临城楼,检阅三军操演。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麾下军威,然而,当三军举戟,齐声高呼,马蹄卷起满天沙尘,滚滚如雷霆动地之际……我再一次被这铁血之景震撼,一如三年前在朝阳门上。
我回望萧綦的侧颜,见他玄色战袍上的绣金蟠龙纹章,被夕阳染得粲然夺目。
今时今日的萧綦,羽翼已丰,剑锋也已霍然雪亮。
宁朔的长空朔漠虽辽阔,只怕已容纳不了他铁骨铮铮,雄心万丈。
是夜,我吩咐玉秀整理行装,准备即日随大军一同南下。
玉秀第一次离开宁朔远行,便是随军出征,当下又是紧张又是雀跃。
我见她收拾了许多厚重衣物,不由笑道,“越往南走越是温暖,到了京城就再穿不着厚重之物,这些都不用带了。”
身后却听得萧綦的声音淡淡含笑道,“都要带上。”
他大步走进内室,甲胄未卸,侍婢们慌忙躬身退下。
我笑吟吟看他,“这你便不知道了,此时若在京中,已经是纱袖罗衣,霓裳翩翩,谁还要穿得这般笨重难看。”
萧綦没有说话,只望住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上前帮他解开胸甲,笑着揶揄道,“回府也不换上常服,这么冷冰冰一身很舒服么。”
“你在想家。”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深,“很想回到京中,是么?”
我微窒,默然别过头去,心中最不愿碰触的念头被他一语道破,一时有些黯然,只得勉强笑了笑,“反正就要回去了,倒还有些舍不得宁朔。”
他伸手抚过我鬓发,眼底有一丝歉疚,“等战局稍定,我便接你回京,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我怔住,退开一步,定定看他,“你不要我同你一起?”
“这一次不能。”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到我眼前,“左相的信,你现在可以看了。”
是那封父亲的家书,昨日他不肯给我,要我出游归来再看的。
我一时恍惚,心中有片刻空茫,接过那信函却没有勇气拆开。
当我知道他要南征,没有半分迟疑,也未曾想过战事之凶险,只觉得与他共同进退,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京城还有我的父母亲族,他们还在謇宁王大军的虎视之下,逢此危难之际,我是王氏的女儿,总要与我的家族生死与共,患难同当,断然没有退缩之地。
“我要回京。”我冷冷抬眸,与萧綦的目光相对,“你休想留我一人在此。”
他望住我,缓缓道,“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去琅琊。”
“琅琊?”我几疑自己听错,他说琅琊,怎会莫名提及我们王氏故里。
“长公主已经前往琅琊。”萧綦轻按住我肩头,“你应当与她同往。”
--母亲竟在此时前往琅琊故里,这突兀的消息令我呆住,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一片惶然……手中那薄薄一封信函只觉重逾千钧。
拆开熟悉的文锦缄札,一目十行看完,我竟一时拿捏不稳,素笺脱手飘落。
萧綦一语不发,只握住我肩头,默默看我。
父亲只在信里说,母亲身染微恙,宜离京休养,已携徐姑姑远赴琅琊故里。此去路途遥远,她孤身一人,思女心切,盼我能与她相聚。
我掩住脸,心里纷乱如麻,却又似浸过雪水一般清冽明白。
母亲,可怜的母亲,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上,竟然没人想到过她的处境,连我也几乎忽略了过去。谁会在意一个侯门深闺中的妇人,她的名字都几乎被淡忘,只剩一个长公主的尊号,或者是左相靖国公夫人的身份。
那个被软禁在宫中的软弱天子,不但是皇上,更是她的兄长;被她夫家削夺了权势与尊严的皇室,是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她是晋敏长公主,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她的身上流淌着皇室高贵的血脉。我不相信母亲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逃避,她虽柔弱善良,却不是懦弱之人。
此去琅琊,她必然是被迫的--是父亲强行将她遣走,不愿让她目睹夫家与亲族的反目。
我该说父亲仁厚,还是残忍?
想到父亲说她身染微恙,思女心切,我再隐忍不住满心悲苦,转身伏在萧綦怀中,泪流满面。
我尚且还有他的怀抱,而可怜的母亲,此际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只剩徐姑姑相伴。
萧綦轻轻拍抚我的后背,并不打断我的悲泣,任由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泪湿了他衣襟。
良久,他柔声叹道,“坚强些,见了你母亲,再不可这般哭泣了。”
我哽噎点头,他托起我的脸,并不若往常那般温柔抚慰,只握住我双肩,以不容质疑的口吻道,“在这里有我做你的倚靠,到了琅琊,你便是他人的倚靠!”
“是,我明白。”我强忍住泪,咬唇抬起头来,“明天我就启程。”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萧綦眼底的冷毅渐渐融化,流露几许无奈,更有深浓眷恋。
昨天他不肯让我拆信,便抛下紧迫军务,微服带我去看塞外牧野,让我度过了在宁朔最快活的一天……其实,那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难忘的一天。
他是知道,离别便在明日,只不愿让我多一天的伤感而已。
离别,又是离别--子澹远赴皇陵的时候,我以为余下的日子都会失去光彩,甚至不敢亲自去送他;而这一次的离别,我却暗暗对自己说,离别是为了与他重聚,正如他大婚当日的离去,却换来今时的相见恨晚。
明烛高烧,夜已深沉,我却还想和他多说一会儿话,多看一看他。他强行将我抱上床去,迫我安稳睡好。我闭上眼睛,却牵住他衣袖,不肯放手。
“我很快回来。”他宠溺地轻吻我额角,语含无奈,“怀恩还在西厅候着,我打发了他们就来陪你,乖一些,自己先睡。”
我漫声应着,手指悄然从他领口滑进去,抬眸斜睨了他,“没有我这个负累,你倒轻松了。”
他的唇流连在我眉心,低低笑谑,“你这般悍妇,上阵做个前锋也有余,岂能是负累。”
我嗔怒,在他胸膛用力一拧,他一把捉住我手指,狠狠吻住我的唇……
伏在枕上,回想他方才气息急促,意乱情迷,几乎不可自拔的模样,我不觉低低笑出声来。他狼狈挣扎了起身,仓促离去之前,在我耳边佯恼道,“你这妖精,回来再收拾你!”
我双颊直烫了起来,不由回想起昨晚在木屋的一幕,双颊越发烫若火烧。一夜之间,便是从少女到妇人的奇妙转变,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似什么都不同了。
辗转枕上,怎么都睡不着,我翻身起来,看到案前绣架上那件未绣完的外袍,不觉叹了口气。自小我就不爱学习女红,那些针线工夫一辈子也轮不到我自己来做,被母亲逼着学来,到底还是粗陋笨拙的。那日也不知怎么就听信了玉秀的馊主意,竟拿了衣料来缝……虽说大半都被玉秀做好了,只剩襟领的纹样要我绣上,可那么繁复的蟠龙纹,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
我取过那绣了一半的外袍,呆呆看了半晌,重新披了衣服,挑亮灯烛,一针一线开始绣。
更漏声声,不觉四更已过了。
萧綦还未回来,我实在支撑不住困意,伏在枕上,想着稍稍歇息一会儿,再来绣……
朦胧中,似乎谁要拿走我手中外袍,情急之下,我猛然醒转,却是萧綦。
他见我醒来,便夺过那外袍,看也不看就掷开,一脸愠色,“你不好好歇息,又在胡闹什么!”
我呆了呆,见那外袍被扔在地上,还剩着一只龙爪没有绣好,顿时恼了,“捡起来!”
我指着那袍子,怒道,“我绣了整晚的东西,你要敢扔在地上,往后休想我再做给你!”
“做给我的……”萧綦愣住,老老实实躬身捡回来,抖开看了看,竟怔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被他这呆样子逗笑,随手将一只绣枕掷向他,嗔道,“反正你不要,我也不做了。”
他只是笑,将外袍仔仔细细叠了,放回我枕边,正色道,“不做也罢,我就这么穿出去,叫人都来瞧瞧我家阿妩绣的三足蟠龙。”
我啼笑皆非,扬手要打他,却被他笑着揽倒在枕上……银钩摇曳,素帷散作烟罗。
帘外朝霞映亮了边塞的长空。
晨起,我亲手替萧綦整理好冠戴,他身量太高,我踮起足尖才能帮他束上发冠。他勾住我腰肢,柔声笑道,“娶你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孩子……”
我一怔,不觉眼圈有些发热,喟然道,“转眼三年,那时的小女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一次,不会让你等太久。”他将我抱紧,“悬崖边上生死一线,你我也一起过来了,往后祸福生死,我亦与你一起承担……阿妩,我要你记得,当日如是,此生如是。”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仿佛能容纳我一生的喜悲。
我笑着用力点头,说不出话来,竭力忍回泪水,不让自己在离别的一刻哭泣。
当日如是,此生如是--这淡淡的八个字,从此刻进心底,是再也抹不去的了。
萧綦遣亲信副将宋怀恩护送我启程。
我步出府门,没有驻足回头,也没有让萧綦送我。
登上车驾,卫队列道,马蹄得得疾驰,道旁景物飞一般向后逝去。
直到此时,我才回头望去,任泪水潸然滑落。
当日来到宁朔,是身不由己,而今离开的时候,也同样匆忙无奈。
来的时候,我是孑然一身,生死未卜,而今离开的时候,却不再孤单凄惶。
转瞬三年间,命运起起落落,兜了偌大的一个圈子,终究还是走到宿命的彼方。
他还在那里,我也还在这里,都不曾走开,也再不会错过。
天阙惊变陷圄
五月,京中皇上病重,太子监国,皇后与左相共同辅政。
江南謇宁王称皇室凋蔽,君权旁落外戚之手,召集诸王共同起兵,率勤王之师北上,讨伐外戚专权。与此同时,豫章王萧綦挥师南下,遵奉皇后懿旨,“清君侧,诛奸佞”,抗御江南叛军,守卫京畿皇城。
謇宁王倾十万兵马北上,江南诸王纷纷起而响应,勤王之师直逼二十万之众。
豫章王内抗叛军,外御突厥,为防外寇趁虚而入,留下镇远将军唐竞与二十五万大军驻守宁朔,亲率麾下十五万铁骑南下。
此去琅玡,路途遥远,我们务必尽早通过晖州,再向东去往琅玡。
晖州是南北要冲之地,扼守鹿岭关下河津渡口。一旦渡过长河,向西南出临梁关,一路再无险阻,直指京师咽喉;而从临梁关往南过础州,再渡沧水,便是江南。
我们渡河之后,还需往东行经三郡,才到东海琅玡。那里偏处东域,青山沃野临海,尚礼知文,自古是刀兵不到的灵秀之地,也是王氏根基所在。
一连急驰数日,日夜兼程的赶路,终于在傍晚抵达永阑关。
此处地界风物越发熟悉,过了永阑关,便是我曾隐居三年的晖州。
斜阳西沉时分,我们离城尚有十余里路,已是人倦马乏。车驾在一处野湖边停下,稍作休整,又要加紧赶路,方可在入夜之前赶到晖州。
我恍恍惚惚倚在车上,只觉周身酸痛,索性步下马车,携玉秀往湖边散步。
这些日子赶路辛苦,玉秀又格外勤勉,精心照料我起居,圆润小脸也已略见瘦削下去。
我瞧着她面庞,心下越发不忍,便笑道,“等到了晖州城里,总算可以好好歇息一晚。我那行馆里还藏有不少美酒,今晚便可邀了宋将军一同过来饮酒。”
玉秀还是孩子心性,一听有美酒,顿时雀跃,“多谢王妃,奴婢这就传话给宋将军!”
“末将荣幸。”身后的男子声音令我们一惊,回首却见是宋怀恩。
“呀,将军怎么也在这里!”玉秀拍着胸口,颊透红晕,似乎被他突然现身吓得不轻。
这年轻将军一如往日般不苟言笑,按剑立在我身后五步外,欠身道,“此地荒僻,末将奉命保护王妃周全,未敢远离半步。”
我柔声笑道,“宋将军一路辛劳,本宫感激之至。”
宋怀恩闻言似有片刻局促,却又肃然道,“此地离城不过十余里路,末将认为不宜在此久留,应尽快赶赴城中。”
我转头看向远出席地坐倒休息的士兵,有人还在忙碌于喂马……我乘了车驾尚觉劳累,更何况是他们。我低叹了声,“兵士们实在辛苦,与其多赶这点路,不如让大家再多休息一会儿。”
宋怀恩毫不退让,“我等奉命护送王妃,只求王妃平安送抵琅玡,不敢言苦。”
我哑然失笑,这人实在固执得有趣,便也不再与他争执,“好吧,我们启程。”
此时暮色渐深,湖上起了风,掠过野外高低密林,簌簌有声。
玉秀忙将一件雀翎深绒披风披到我肩头。
宋怀恩一直缄默跟在我们身后,此时却开口道,“夜凉露重,望王妃珍重。”
我蓦然驻足,心中微微一动。
借着暮色中最后一抹光亮,我侧头向他看去,这年轻的将军清瘦挺拔,英气之中不乏温文,一向令我有亲切之感。在宁朔时,曾与他有匆匆数面之缘,这几日忙于赶路,也未仔细瞧过他面目。此时细看之下,只觉他眉目俊朗,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尤其令我诧异的,是他方才那句话,竟似在哪里听过。
见我驻足看他,宋怀恩脸色越发紧绷,缄默低头,如临大敌一般。
我扬眉一笑,曼声道,“宋将军很是面善?”
他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直望向我。这眼神从我记忆中一掠而过,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人这般灼灼凝望过我……
“是你?”我脱口道,“大婚那夜,闯了我洞房的那人,竟是你?”
宋怀恩双颊腾的红了,眼中生出异样光采,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又顿住。
玉秀莫名所以地望住我们,我不由大笑出声,“原来是你!”
他低下头去,默然片刻,终于红着脸微笑,“正是属下,当日唐突王妃,万望恕罪。”
我一时感慨万端,思绪飘回那个改变我一生的夜晚……洞房门口,那个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的年轻将领被我劈面呵斥,跪地不敢抬头。那时大约是恨极了萧綦,也不问情由,就迁怒于他的属下。想不到今日重遇故人,又勾起前情旧事。
“当日是我言辞失礼,错怪了将军。”我侧首一笑,再看这沉默严肃的年轻将军,顿觉亲切了许多。他却越发局促了,不敢抬头看我,“王妃言重,属下愧不敢当。”
玉秀突然掩口而笑,这一笑,叫宋怀恩耳根都红透。
倒还是个腼腆的年轻人呢,在军中待得久了,遇上女眷越发不善言辞。
我掩了笑意,正色道,“算来王爷已经领军南下了,不知眼下到了哪里。謇宁王的前锋只怕已提早过了沧水,也不知础州还能坚守多久……”
宋怀恩沉吟道,“王爷举兵南下的消息,已经通告北境六镇。北境远离中原,饱守战乱之苦,这些年仰赖王爷守疆卫国,百姓才得安居。北方六镇对王爷敬若神明,拥戴之心远胜朝廷。此番王爷举兵,各州郡守将无不归附,各地大开城门,备齐粮草恭候大军到来。一旦过了晖州,顺利渡河,以王爷行军之神速,必定能抢在謇宁王之前,抵达临梁关下。”
我微笑颔首,“晖州刺史吴谦是我父亲门生,有他全力襄助,大军渡河应是易如反掌。”
抵达晖州城外已是夜深时分。
宋怀恩已事先遣人通报了晖州刺史,此时虽已入夜,城头却是灯火通明,吴谦率了晖州大小官员,仪仗隆重的出城迎侯,一路恭谦倍至,将我们迎入城内。
我静静端坐车中,从帘隙里所见,熟悉的风物人情,入目依然亲切。只是此时的我,却不复从前淡泊颓散的心绪,那些踏歌赏青,杏花醇酒的日子,已经褪色。我想起锦儿,不知道她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行馆换作了怎样光景。院中的海棠,可还有人记得照看……
车驾入城,却未进入城中街市,反而径直出官道去了城西,眼前依稀是去驿馆的路。
我略觉诧异,令车驾停下,唤来吴谦询问,“为何不往城中去?”
吴谦忙躬身笑道,“众将士一路辛苦,下官在驿馆设下酒肴,待宋将军与各位将士先行安顿,下官自当亲自护送王妃返回行馆……从城西往行馆,路途也更近些。”
宋怀恩立时蹙眉道,“王妃所在之处,末将务必相随,不敢稍离半步。”
吴谦陪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城郊行馆乃王妃旧居,只怕旁人不便叨扰。”
他这话,暗示宋怀恩若随我同往行馆,于礼不合,果然令宋怀恩一僵。
以吴谦素来之谦卑顺从,今日竟一再坚持,甚至出言顶撞我身边之人。
我心下越发诧异,侧眸淡淡看他,不动声色道,“承蒙吴大人盛意,本宫也正想邀大人与宋将军同往行馆,尝尝窖藏的佳酿。”
“多谢王妃盛情!”吴谦连连欠身,笑得颌下长须颤抖,越发谦恭,“只是这随行侍卫,难免人多喧杂……若是扰了王妃清净,下官怎么向王爷交代。”
他一再坚持,言下之意似乎定要将我与随行侍卫分开,我暗自一凛,转眸看向宋怀恩。
却见宋怀恩按剑而笑,不着痕迹地与我眼神交错,朗声道,“吴大人说笑了,王妃只是体恤弟兄们辛苦,设宴与众同乐,至于怎么安顿,稍后自然客随主便。”
“只是……”吴谦踌躇,“驿馆中已经备好了酒肴……”
“本宫离开晖州好些时日,十分想念城中繁华盛景。”我有意试探,向他二人笑道,“明天一早又要启程,不如现在取道城中,让宋将军也瞧瞧我们晖州的酒肆宵灯,可比宁朔热闹多了。”
宋怀恩欠身而笑,与我四目相对,似有灵犀闪过。
吴谦的脸色却越发不自在了,强笑道,“王妃一路劳顿,还是早些回行馆歇息吧。”
“数日不见,吴大人似乎小气了许多。”我转眸,笑吟吟看向吴谦,“本宫只是取道城中,并不叨扰百姓,连这也不允么?”
吴谦慌忙赔罪不迭,目光却连连变幻。
我与宋怀恩再度目光交错,都已觉出不同寻常的诡谲。
手心暗暗渗出冷腻的细汗,只恨自己愚笨,竟轻信了父亲的门生,没有半分提防。
若是晖州有变,吴谦起了异心,此刻我们便已步入他设好的局中,回头已晚。
此去驿站行馆,只怕早已设下伏兵,纵然五百精卫骁勇善战,也难当晖州近万守军之敌。
只是,吴谦若要翻脸动手,自我们踏入城中便有无数机会。此人一贯谨小慎微,对我们也不无忌惮之心--我终究是皇室郡主,这五百精卫亦是跟随豫章王南征北战的骁勇之师。
未到策应周全之地,我料定吴谦不敢提早翻脸。
片刻之间,我这里心念电转,闪过无数念头,吴谦也是沉吟不语。
“王妃有此雅兴,下官自当奉陪。”吴谦阴沉的脸上复又绽出谦恭笑容,“王妃请。”
心上紧悬的大石落地,我暗暗松了口气,向宋怀恩颔首一笑,转身登车。
车驾扈从掉头,直往城中而去。
我掀起车帘,回望身后城头,但见灯火通明,隐约可见兵士巡逻往来。
去往行馆的路上,街市景像依稀与往日无异,我却越发察觉到隐隐的异样,仿佛平静水面之下,正有着诡异的暗流。吴谦带来的仪仗亲卫不过百余人,自车驾踏上去往城中的官道,吴谦又急召了大队军士赶来,声称城中人多杂乱,务必严密保护我的安全。
此话看似合情合理,却令我越发笃定有异--以晖州守军一贯的松懈,若是事先毫无准备,绝不可能这么快招之即来。看这甲胄严整之态,分明是早已整装候命。吴谦之前刻意让宋怀恩与众人先往驿战,分明是调虎离山之计。眼见此计不成,又再调集人马赶来,只怕此时的行馆也已设下天罗地网,只待将我们一网打尽。
我握紧了拳,心下突突急跳,冷汗遍体。
往日哥哥总说我机变狡黠,不负名中这个“儇”字,可真到了这一刻,却越急越是茫然,恨不能将全部心思立时掏尽。眼下敌众我寡,吴谦严阵以待,我们已尽落了下风……
昔日在禁苑猎兔,曾见悍勇狡猾的兔子假死以麻痹猎鹰。趁猎鹰不备之际,猝然发难,猛力蹬踢,往往将毫无防备的猎鹰蹬伤,趁机脱逃。父亲说,以弱胜强,以少搏众,无外乎险胜一途。
制胜之机,便在一瞬间,获之则生,失之则亡。
隔了车帘,外面灯火渐渐繁多,已经接近城中市井繁华之地,沿路百姓不明就里,乍见车驾煊赫,仪仗如云,非但不知回避,反而涌上道旁争睹。此时正是晖州入夜最热闹的时分,城中街市酒坊,已是人群熙攘……我蓦的一震,眼前似有惊电闪过!
--人,若要逃逸隐蔽,自然是往人群中去最容易。
这念头甫一浮出,我亦惊住。
马蹄愈急,声声敲打在心头,冷汗不觉透衣而出。
这已是我所能想到唯一的生机了,纵然代价惨烈,也再无选择。
“停下!”隔着车帘,突然传来玉秀脆生生的声音,叫停了车驾。
我心头一紧,却听她扬声道,“王妃忽觉不适,车驾暂缓前行。”
这丫头弄什么鬼,我蹙眉探身而起,却见她半挑了垂帘,伶俐地探身进来,一面向我眨眼,一面大声说道,“王妃您觉得怎样,可要紧么?”
我立即会意,扬声道,“本宫有些头疼,叫车驾缓一缓。”
“宋将军叫我传话……”玉秀急急压低声音,放下一半垂帘,侧身挡住外头,“稍后人多之处,见机突围,不必惊慌。”
他竟与我想到了一处!闻言我骤惊又喜,心中怦怦急跳,越发揪紧。
“告诉宋将军,不可硬拼,突围为上,但留得一线生机,再图制胜。”我摘下颈间血玉,紧紧扣在玉秀掌心,以飞快的语速对她附耳说道,“晖州南郊揽月庄,是叔父昔日蓄养暗人之所,如无变故,可执此物前往,上有王氏徽记……”
外面传来吴谦焦急的探问,宋怀恩也随之来到车驾前。
我将玉秀一推,咬牙道,“千万小心,不可令吴谦起疑!”
玉秀尖削脸庞略见苍白,神色却还镇定,默然一点头,便自转身而去,垂帘重又掩下。
我瞧不见外头诸人的反应,只听她脆稚声音,平稳如常道,“王妃并无大恙,只是路上乏了,吩咐车驾尽快到达行馆,这便启驾罢……”
也不知道玉秀用什么法子,能在吴谦眼皮底下,传话给宋怀恩。眼下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但求宋怀恩能觑准时机,一击成功,即便有所牺牲,也务必要有人冲出城去,向萧綦报讯。
大队人马,车驾森严,已经引得沿路百姓围观争睹,越往前走,人群越是熙攘,几乎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吴谦亲自领了仪仗护卫在前面开道,宋怀恩与五百精卫紧随在我车驾后方……此地已是晖州城中最繁华之处,道旁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却迟迟不见外面的动静,我在车驾中坐立不安,心神悬于一线,掌心汗水越来越多。倘若再不动手……蓦然一声断喝,仿若雷霆乍起--
“徽州刺史吴谦谋反,豫章王麾下骁骑将军奉命平叛,将吴谦拿下!”
这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顷刻间,巨变横生,五百铁骑刀剑出鞘,行动迅如惊雷。
马嘶、人声、惊叫、呼喝响作一团!
周遭亲兵护卫尚未回过神来,骁骑铁蹄已到面前,雪亮刀光划破夜色。
只听吴谦魂飞魄散的喊道,“来人,快来人--将乱党拿下--”
毫无防备的市井平民,无不惊恐失措,四下哭号奔走,车马如流的繁华街市,瞬间变成杀戮之地。平素养尊处优的晖州守军,在这彪悍铁骑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连连败退,连阵势也未看清,便被踏入铁蹄之下,如衰草般伏倒……城中街巷狭窄,跟在后面的大队守军一时无法赶上前来,更被惊慌奔走的百姓冲散,陷入混乱之中,鞭长莫及。
车驾四周都是吴谦的亲兵仪仗,变乱一起,纷纷败退奔走,无暇顾我。玉秀跳上车来,挡在我身前,全身抖若筛糠,兀自对我说,“王妃别怕,有奴婢守在这里!”
我猛的将她揽在身侧,两人紧靠在一起,周遭乱军冲突,杀声震天……我屏息不能动弹,脑中一片空白,父母亲人和萧綦的身影不断自眼前掠过……
蓦然有马蹄声逼近,冲我们而来!
我霍然抬头,眼前刀光闪动,一骑如风卷到,横刀挑开鸾车垂帘。
宋怀恩战甲浴血,横刀在手,俯身向我伸出手来,“王妃,上马--”
我拉了玉秀,正欲伸手给他,忽听一声劲啸破空,一枚流矢从后面射来,擦着他肩头掠过。
“小心!”他一把将我推回鸾车,无数箭矢已纷纷射到马前。
大队守军已从后面赶来,弓弩手箭发如雨,正向我们逼来。
宋怀恩举盾护体,被迫勒马急退三丈,身后铁骑精卫已有人中箭落马,却无一人惊慌走避,进退整齐,严阵相向。
大军已到,他们再不走就功败垂成了……而我的鸾车已在大军箭雨笼罩之下,眼前箭势一缓,
宋怀恩又要策马向我冲来,我将心一横,向他喝道,“你们先走!”
又一轮箭雨如蝗,四散的亲兵又攻了上去,宋怀恩似疯魔一般,横盾在前,反手一刀将马前亲兵劈倒,不顾一切朝鸾车冲来。
我拾起射落在鸾车辕前的一枝长箭,将箭镞抵上咽喉,决然喝道,“宋怀恩,本宫命你即刻撤走,不得延误!”
宋怀恩硬生生勒止坐骑,战马扬蹄怒嘶,浴血的将军目眦欲裂。
我昂首怒目与他相峙。
“遵、命!”咬铁断金般的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宋怀恩猛然掉转马头,向身后众骑发出号令,严阵如铁壁般的五百精骑,齐齐勒马扬蹄,马蹄如雷动地,掉头踏过溃散奔逃的亲兵,向城中错落密布的街巷深处绝尘而去……
我陡然失去力气,倚了车门,软软跌倒。
晖州之大,五百精卫就此突围而出,四下分散匿藏,便如水滴汇入湖泊,一时半会之间,吴谦也未必能将整个晖州翻过来。更何况,城中还潜藏有叔父豢养的暗人--纵然吴谦身为晖州刺史,王氏遍布天下,无处不在的耳目势力,他也一样奈何不了。
降将
吴谦将我押至行馆软禁,里里外外派了大队军士看守,将个小小行馆守得铁桶一般。
再次踏进熟悉的庭院厅堂,景物一切如旧,我却从主人变成了阶下囚。
我微微笑着,泰然落座,朝吴谦抬手道,“吴大人请坐。”
吴谦冷哼一声,依然面色如土,形容狼狈不堪,“好个豫章王妃,险些让老夫着了道!”
我向他扬眉一笑,越发令他恼怒难堪,朝我冷冷道,“念在往日情面,且容你在此暂住,望王妃好自为之!若敢再生事端,须怪不得老夫无礼了!”
“若说往日情面,那也全靠大人辅佐家父,对我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更蒙大人厚待,本宫愧不敢当。”我含笑看他,不恼不怒,直说得吴谦面色涨红。
“住口!”他厉声喝斥我,“老夫堂堂学士,无奈屈就在你王氏门下,半生勤勉为官,却升迁无望!你在晖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错,待我专程入京请罪,竟被左相无端迁怒,非但严辞呵斥,更扣我奉禄,令我在朝堂中颜面扫地!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情,只怕连这刺史一职,也要被跋扈成性的令尊大人削去……”
他一径的怒骂,我却恍惚没有听得进去,只听他说到父亲因我遇劫而发怒--父亲,果真对我的事情如此在意么,当初我离京远行,他不曾挽留;而后晖州遇劫,也不见他派人救援;及至在那封家书中,他也没有半句亲呢宽慰之言……记得幼时,父亲无论多么繁忙,每天回府总要询问哥哥与我的学业,常常板起脸来训斥哥哥,却总是对我夸赞不已,最爱向亲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及至将我嫁出之前,他都是天下最慈爱的父亲。
至今我都以为,父亲已经遗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女儿,遗忘了这颗无用的棋子。我的生死悲欢,他都不再关心,毕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可是……
眼底一时酸涩,我侧过头,隐忍心中酸楚。
吴谦连声冷笑,“王妃此时也知惧怕了?”
我抬起眼,缓缓微笑道,“本宫很是喜悦……多谢你,吴大人。”
他瞪了我,略微一怔,嗤然笑道,“原来竟是个疯妇。”
“费尽心机擒来个疯妇,只怕新主子看了不喜。”我淡淡道,“倒让你白忙一趟了。”
吴谦脸色一青,被我道破心中所想,恼羞成怒道,“只怕介时三殿下未必还瞧得上你。”
子澹的名字从这卑鄙小人口中说出,令我立时冷下脸来,“你不配提起殿下。”
吴谦哈哈大笑,“人说豫章王妃与三殿下暗通款曲,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我冷冷看着他,指甲不觉掐入掌心。
“既然王妃的心已经不在王爷身上,老夫就再告诉你一个喜讯。”吴谦笑得张狂,往日文士风度已半分无存,“謇宁王大军已经打到础州,接获老夫密函之后,已亲率前锋大军分兵北上,取道彭泽,绕过础州,直抵长河南岸,不日就将渡河。”
掌心一痛,指甲咯的折断。
“不可能!”我缓缓开口,不让声音流露半丝颤抖,“彭泽易守难攻,叛军岂能轻易攻克。”
吴谦仿若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仰头大笑不止,“王妃难道不知,彭泽刺史也已举兵了?”
我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心口似被一只大手揪住。
“一旦謇宁王渡河入城,饶是你那夫婿英雄盖世,也过不了我这晖州!”吴谦逼近我跟前,施施然负手笑道,“那时勤王之师攻下础州,直捣临梁关,自皇陵迎回三殿下,一路打进京城,诛妖后,除奸相,拥戴新君登……”
他最后一个字未能说完,被我扬手一记耳光掴断。
这一掌用尽了我全部气力,脆响惊人,震得我手腕发麻,心中却痛快无比。
吴谦捂脸退后一步,瞪住我,全身发抖,高高扬起手来,却不敢落下。
“凭你也敢放肆?”我拂袖冷笑,“还不退下!”
吴谦恨恨而去,留下森严守卫,将我困在行馆内,四下皆是兵士巡逻。
我久久端坐厅上,一动不动,全身都已僵冷。
“王妃!您手上流血了!”玉秀一声惊叫,将我自恍惚中惊醒,低头见掌心渗出血丝,竟被折断的指甲刺破,我却浑然不知疼痛。玉秀捧住我的手,一叠声回头唤人。
盯着手上伤痕,那殷红越发刺痛我眼睛,方才吴谦的一番话仍在我耳边盘旋不去。假若真如他所言,謇宁王亲率前锋奇袭晖州,截断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要在这晖州城下出其不意伏击萧綦……就算萧綦击败了謇宁王前锋,大军在晖州受阻一日,父亲在京城就危险一日。础州面临三面夹击,难以久持,一旦临梁关失守,萧綦未及赶到……父亲、姑姑、叔父、哥哥,我所有的亲人都将陷入灭顶之灾!
我只觉冷汗渗出,狠狠咬出了唇,也抵挡不了心底升起的寒意。
手脚阵阵冰凉,所有的恐慌都汇集成一个念头--不能坐视他们危害我的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我要去找萧綦!找他救我的家人!
我霍然起身,甩开玉秀的手,发狂般奔到门口,却被守门兵士迎头截住。
玉秀惊叫着追上来,将我紧紧抱住。我脚下一软,眼前发黑,紧悬了半日的心直往深渊里坠去,恍惚听得玉秀唤我,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回应她……
仿佛过了许久,妇人轻细的啜泣声传来,我恍惚以为是母亲。
“可怜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那悲悯的声音,听来有些熟悉,却不是母亲。
一双温软的手覆在我额上,我心中一警,猛的睁开眼,翻手将她手腕扣住。
她惊跳起来,几乎撞翻身后玉秀托着的药碗。
“王妃醒来了!”玉秀喜极奔到床前,“王妃,是吴夫人来瞧您了。”
我头疼欲裂,神志昏沉,挣扎着撑起身子,定定瞧了那妇人片刻,才认出果真是吴夫人。
玉秀赶紧扶住我,“可吓死奴婢了,多亏夫人及时找来大夫,说是偶染风寒,一时急怒攻心,没有大碍。瞧您这会儿还在发热,快快躺着吧!”
吴夫人却怔怔绞着手看我,忽屈身向我跪倒,哽噎道,“老身该死,老身对不起王妃!”
看着她斑白鬓发,我默然思及往日在晖州,她待我的万般殷勤。当时只觉是曲意迎奉,如今换我做了阶下之囚,想不到她仍待我一片忠厚,果然是患难之际,方知人心。
我叫玉秀去搀扶,她却不肯起来,只伏地流泪叩头。
我叹口气,起身下地,赤足散发便去扶她。
她体态丰腴,我一时扶不起来,周身酸软无力,不由软软倚在她身上。她不假思索便将我搂在怀中,我亦轻轻抱住了她。这绵软温暖的怀抱,衣襟上传来淡淡薰香气息,恍然似回到了母亲身边。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相依,玉秀立在一旁已是泫然。
半晌,我轻轻退开她,柔声道,“吴夫人,你的情谊,王儇铭感不忘。天色已晚,你回府去吧,不必再来看我,以免吴大人不快。”
她黯然垂首道,“实不相瞒,老身确是瞒着我家老爷私自来的,老爷他……”
“我明白。”我含笑点头,让玉秀搀了我起来,也将吴夫人扶起。
我退开一步,振衣向她行了大礼。
吴夫人慌得手足无措,我抬眸直视她,“患难相护之恩,他日王儇必定相报。”
她又是一番唏嘘垂泪,方才黯然向我辞别。我含笑点头,凝视她斑白鬓发,却不知此地别后,再相见又是何种光景。正欲再向她嘱咐珍重,却听房门外有人低声催促,“姑母,时辰不早,姑丈大人将要回府了!”
吴夫人面色微变,匆匆向我一拜,便要转身退出。
我诧异道,“门外是何人?”
“王妃莫怕,那是我嫡亲侄儿。”吴夫人忙道,“老爷命他看守行馆,这孩子心地甚好,对王爷一向崇仰,绝不会为难了王妃。我已嘱咐过他,务必给王妃行些方便……老身无能,也只得这点微末之力。”
看着吴夫人戚然含愧的面容,我脑中却似有一线灵光,一纵即逝,仿佛记起什么。
“您的侄儿,可是您从前提起过的牟……”我蹙眉沉吟,“牟……”
“牟连!”吴夫人惊喜道,“正是牟连,王妃竟还记得这傻孩子!”
我莞尔,披了外袍,亲自将她送出门外。
四下守卫果然已经退避到远处廊下,只有一名高大青年守在门边,见我们出来,慌忙欠身低头。我不动声色将吴夫人交到他身侧,抬眼细看了看,不觉失笑--这吴夫人口中的“傻孩子”只怕比我还年长,身形魁梧,浓眉虎目,颇具忠厚之相。
目送牟连护送吴夫人远去,我仍立在门口,等了半晌才见牟连大步而回,远远见了我,驻足按剑欠身。我侧目左右,向他微微颔首。牟连略一迟疑,还是近前行礼道,“末将牟连,参见王妃。”
左右守卫仍在走动巡逻,我淡淡道,“方才吴夫人遗落了物件,你随我来。”
说罢我转身径直往房中去,牟连急急唤了两声,不见我停步,只得跟进来。
转入垂帘后的内室,牟连停步不前,在帘外尴尬开口道,“王妃寝居之处,末将不敢擅入。”
我取下腕上一副翡翠衔珠朝凤钏,让玉秀捧了出去。隔了垂帘,只见牟连接过手中,低头凝神细看,神色随即一变,满脸涨红,屈膝跪地道:“王妃恐怕弄错了,这副钏子是皇家之物,价值连城,并非姑母所有。”
我隔了垂帘对他微微一笑,“是么,那就送给尊夫人吧。”
牟连窘急,“末将惶恐,有负王妃盛意,请王妃收回此物。”
我依然微笑,“这是昔年明昭皇后御用之物,世间只此一副,其价何止连城。”
牟连不假思索,语声已隐有怒意,朝我大声道,“请王妃收回!”
我凝视他刚强面容,心下一线明光亮彻。
“吴夫人所言不假,牟将军果真是磊落君子。”我拂帘而出,含笑立在他面前。牟连怔住,目光亮了一亮,这才松了口气,忙将凤钏交予玉秀。
“王妃谬赞,在下愧不敢当。”他向我俯首行礼,低声恳切道,“王妃不必担忧,在下虽位卑力薄,也当竭尽所能,维护王妃周全。”
“是么?”我笑了笑,陡然沉下脸来,“你身为朝廷将领,不思为国效命,反而投靠叛军,此乃不忠;既已投靠了吴谦,却又违悖军令,暗中维护于我,此乃不义。堂堂七尺男儿,空负一身本领,为何专行不忠不义之事?”
我话音未尽,牟连早已脸色大变,额头青筋凸绽,黧黑脸膛涨作紫红。
玉秀惊得脸色发青,连连以目光警示我,惟恐牟连被此言激怒,做出危险之举。我只作未见,冷冷凝视牟连,见他低头按住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整个人似已僵冷。
半晌对峙,漫长似寒夜。
他哑声开口,一字字似从牙缝迸出,“王妃所言不差,牟连空怀报国之志,所行却是不忠不义,人神共弃。然则人各有命,如今回头已晚,牟连亦无从选择……望王妃恕罪!”
此话出口,再也掩藏不住冷面下的困窘难堪,他猛一顿首,起身掉头,大步而去。
“命由天,事由人,果真愿意回头,何时都不嫌晚。”我望着他背影,悠悠开口。
他身形一滞,脚步稍缓。
“豫章王惜才爱才,不以出身为意,俊杰当与英雄相惜。你托身吴谦手下多年,至今一事无成……”我厉声斥责,不容他有反驳的余地,“难道说,将军十年磨剑,还未踏上沙场半步,今日却要与同袍相残?从前吴夫人说你崇仰豫章王,恨不能追随麾下。如今豫章王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你却要与他为敌么!”
牟连顿足不前,魁梧背影僵硬如石,听得我最后那句,肩头更是一颤。
如果以利、以理、以义,都不能令其心志动摇,我亦无计可施了。
望着那一动不动的背影,我手心微微渗出汗来,心知最后转机就在此人身上了,若此时不能将他打动,只怕以后再无机会。父亲说过,但凡世人,总有弱点可袭……而我对这牟连并无所知,仅仅听闻他崇敬萧綦,一心建功卫国,苦于怀才不遇。这便是他的弱点,是我唯一可击破的地方。
我叹息,“成魔成佛,或取或舍,只在一念间。”
“喀”的一声,剑柄上似有铜饰被他握得太重而折断,这声响也惊得我心头一颤。
牟连转身,定定望住我,满目震动,喉头微微滚动。
仿佛绷紧的弓弦骤然放开,我心里一松,后背冷汗反而透衣而出。
“言尽于此,望牟将军好自为之。”我略一欠身,转身步入帘后,留他呆立原地。
转入垂帘,我忙抚住胸口,只恐急促的气息泄露了自己的忐忑。
过了半晌才听得牟连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连告退的话也忘了说。我倚着屏风,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向玉秀莞尔一笑,“或许我们有救了。”
玉秀连连拍着胸口,“吓死人了,王妃……你怎么如此大胆,方才若激得他翻脸,可怎么办!”
我叹口气,“横竖已经到了绝境,不如放手一搏。”
“那人,果真可靠么?”玉秀惴惴开口,一脸愁苦,“眼下宋将军生死不知,这里连同随行侍女在内,也不过十余名女子,外头守军却那么多……”
我沉默,方才对牟连的一番试探游说,我亦没有半分把握,手心里何尝不是攥着一把汗。那牟连比我年长,到底也是统兵之人,岂能轻易被我一个小小女子所震慑,又岂能被我寥寥数语所动摇。我所倚仗的,不外有二,一是他心志不坚,二是萧綦的赫赫威名。
对于一个年轻热血的卑微将领,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个不可动摇的神话。
之前我以财物试探,他若是贪婪短视之人,那也绝不能信赖。所幸此人品性端厚,心思缜密,若能为我所用,必是难得的人才……方才见他已经动摇,我及时打住,若是逼破诱劝过急,激起他的抵触之心,反而坏事。
风寒带来的发热还未退去,再经这一番折腾,我已疲累不支。玉秀忙侍候我睡下,复又放心不下我,执意抱了被衾在外间值守。
甫一躺下,我便有些恍惚,依稀见一骑绝尘而来,马背上的俊雅少年锦衣雕鞍,神采飞扬--正是哥哥骑了姑姑赐他的大宛名马,正得意非凡地驰来。却听父亲冷冷负手说道:“驯马容易驯人难,烈马亦如良将,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耳边隐隐似听得父亲在问我,“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我觉得甜蜜雀跃,仿佛回到承欢父亲膝下的日子,依然可以拖着他袖袍撒娇。
“阿妩悟出了……”我喃喃笑着,翻身拥紧被衾,眼角似有温热湿润,旋即坠入沉睡。
一夜噩梦频惊。
四更敲过,耳边隐隐有刀兵交接之声,我恹恹将脸埋入枕衾间,竭力挥去噩梦留下的幻觉。
忽然间听得房门一声骤响,侍女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闯入,惊慌叫道,“玉秀姑娘快醒醒,有人杀进来了,快叫王妃,快--”
我一惊,探身坐起,扯过外袍披上。
“王妃快走,叛军来了,奴婢保护您冲出去!”玉秀赤着脚奔进来,手里抓了一支烛台,不由分说拽了我便要往外跑。随行被俘而来的侍女们惊慌失措跟在她后面,一个个披头散发。
“都慌什么!”我厉声呵斥,甩开玉秀的手,“给我站好!”
乱作一团的众人被我厉声震住,停下来瑟缩不知所措。外面果然传来阵阵刀兵喊杀声,听来已经不远,只怕即刻便要杀到这里。我心中急跳,竭力稳定心神,飞快寻思对策--夜袭行馆之人,若非杀我,便是救我。城中除了吴谦,未必没有旁人想杀我。此时敌友难辨,万万不能冒险。
我立刻走到帘边,见门口守卫兵士如临大敌,刀剑都已出鞘,便回头向众人低声道:“稍后若有变故,我们趁乱闯出去,一直沿曲廊到西厢,经兰庭、过曲水桥、流觞台,便是行馆侧门,平素鲜有人知。你们可记清楚了?”
我话音还未落,喊杀声已到了门口,竟来得这么快!
夺城
门口刀兵交击,守卫惨呼连连,猛然一声巨响落在门外,硝火闪烁,伴着浓烟滚滚,裂石碎木之声,地面随之巨震。
“小心!”玉秀扑在我身上,我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眼前一片模糊,只紧紧抓住玉秀。
陡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属下庞癸,参见郡主!”浓烟中只见一个鬼魅般身影靠近,向我屈膝跪下。他唤我郡主,自报名号“庞癸”--暗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各地暗人首领以天干为组,地支为号,来人果然是自己人。我惊喜交加,脱口道,“原来是你们!”
庞癸按剑在手,“事不宜迟,宋将军在外接应,请随属下走!”
我们疾步奔出房外,借着浓烟夜色的隐蔽,随行暗人一路掩杀,直冲到内院门口。
门外大群守卫正与百余名铁甲精卫厮杀在一起,当先一人正是宋怀恩。
我们身后火光蜿蜒,脚步声震地,正有大队追兵赶来。
庞癸大喝一声,“王妃已救出,宋将军护送王妃先走,我等断后!”
宋怀恩策马跃出重围,俯身将我拽上马背,紧紧将我揽住,夹马向外冲去。他手臂上一股温热渗湿我衣衫,竟是伤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我不假思索,慌忙以手按住那伤处,想止住流血。
“无妨。”他反手格开一柄刺到马前的长戟,咬牙喘息,对我颤声说,“别弄脏王妃的手。”
这话竟叫我心里一痛,眼见这些大好男儿为我流血拚命,刀剑虽没有落在我身上,却依然剜心刻骨,恨不能立即叫他们住手。
“住手--”
蓦然一声断喝从身后传来。
惊回首,但见牟连仗刀立马,凛然立在十丈开外,身后大队士兵严阵以待,弓弩开弦,枪戟林立,手中火把映得天空火红,刀剑甲胄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身后宋怀恩气息一沉,缓缓将我揽紧,横剑在前,全神戒备。
庞癸等人迅捷围拢呈扇阵,挡在我们马前,杀红了眼的两方都停下手,相向对峙。
我心神悬紧,凝眸望向牟连。
火光烈烈,将他脸庞映得半明半暗,夜风中满是硝石与松油的味道,隐隐挟裹着血腥气。
宋怀恩将手缓缓移下,无声无息扣住了鞍旁所悬的雕弓。
“虚惊一场,原来是自己弟兄。”牟连淡淡开口,举剑发令,“放行--”
话音落地,四下众人尽皆一震,身后宋怀恩亦是愕然,唯有我长长松了口气。
片刻僵立之后,门外守军齐齐退后,刀剑还鞘,枪戟撤回,让出中间一条通道。
庞癸回首与宋怀恩眼神交错,我低声对宋怀恩说,“此人可信。”
宋怀恩微微颔首,向牟连朗声道,“多谢。”
牟连点头,将手臂一挥,“路上当心。”
他望住我们,昏暗中莫辨神色,我只觉得他欲言又止。
蓦然一骑从他身后掠出,拔剑指向我们,“他们是豫章王的人,王妃在他们手中!”
庞癸等霍然一惊,不待我们回应,牟连已怒斥道,“混帐!哪有什么豫章王,你他妈眼花了!”
那副将勒马逼近两步,“好你个牟连,竟敢私自纵敌!来人,将这叛贼拿下!”
四下守军毫无动静,一个个坚定如铁石,只望向牟连。
牟连冷冷侧首,一言不发,凛然有杀气迫人而来。
那副将仓惶环顾左右,大惊失色,“你们……你们都造反了不成?”
陡然一声暴喝,牟连拔剑,手起剑落,将那人劈翻落马,连哼都未及哼出一声!
眼前惊变只在一瞬之间,那人的尸首在地上滚了几滚,左右才爆出惊悸低呼之声。
我亦未曾想到牟连会当众斩杀副将,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只见牟连定定望住手中滴血长剑,僵立半晌,霍然抬头向我们嘶声吼道,“还不快走!”
宋怀恩将马一勒,我按住他的手,“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堪堪汇集于我,我深吸一口气,扬声肃然道,“逆贼吴谦谋反,犯上作乱。牟连大义灭亲,忠勇可嘉;待豫章王大军入城,平定晖州之乱,必当上奏朝廷,褒扬功勋;众将士平叛有功,皆有嘉赏。”
牟连定定望住我,仿如呆了一般。
恰在僵持中,宋怀恩扬剑指天,高声道,“吾等誓死追随豫章王,效忠皇室,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铁骑精卫与庞癸等人随即跪地响应。
四下守军将士再无迟疑,尽皆伏跪在地,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夜空,令我心神震荡。
牟连翻身下马,默然垂首片刻,屈膝跪倒,“吾皇万岁!”
事不宜迟,一旦吴谦获知行馆之变,我们便先机尽失。
宋怀恩与牟连、庞癸等人当即在行馆议定大计,兵分三路行事。
牟连率领手下戍卫,趁城头换岗之机,夜袭北门,分兵拿下防守薄弱的东西二门;庞癸派出暗人,持我的密函从北门出城,趁夜赶往宁朔方向,向萧綦前锋大军报讯;宋怀恩率领五百精骑,趁乱杀入刺史府,挟制住吴谦,再与牟连会合,往城南驻军大营夺取兵符,号令全城守军;同时,由庞癸率领手下暗人四下潜入徽州机要之地--官仓、府库、营房,在城中四下纵火,散布豫章王攻城的消息,动摇晖州军心,令全城陷入混乱。
此刻天色微明,已过五更,正是人们将醒未醒,最为松懈的时刻。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要么一击得手,要么全军覆没。
宋、牟、庞三人各自点齐兵马,整装上马。
宋怀恩勒马回头,向我按剑俯首。
我深深凝望他年轻坚毅的面容,向他们三人俯身长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归来!”
两百余名侍卫留下来守护行馆,我带领玉秀等侍女,照料夜间拼杀受伤的士兵。行馆内一切有条不紊,侍卫们严阵以待,只等城中的讯号。我这才抽身回房,匆匆梳洗整装。
约莫过了两三柱香的时间,侍卫来报,称城中火光已起。
我匆忙登上行馆后山最高的流觞台,凭栏俯瞰城中。
浓云阴霾笼罩下的晖州已是一片惊乱景像,城中四下腾起熊熊火光,天际第一缕晨光还未出现便已被浓烟遮蔽。阴云沉沉压顶,看来今天将有暴雨倾盆。
从这遥隔城郊的行馆楼台,我虽看不见城头街巷,眼前亦隐约浮现出兵荒马乱,人群奔走呼号的惨景……想来此时,整个晖州都已陷入大难临头的惊恐和混乱。自睡梦中惊醒的人们,睁眼所见,亦如我眼前这般景像,依稀似末日将临。
片刻之后,北门方向吹响号角,惊彻全城--那是我们约定的讯号,牟连已经得手。
天际浓云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夜。
北门被牟连拿下,飞马报讯的暗人顺利出城。我遥望北面,闭目默祷,只盼萧綦快快赶来。
按庞癸所献之计,此刻百余骑兵应当已出城,沿路燃起狼烟,以树枝缚于马尾,在离城一里外往来奔驰,踏起沙尘漫天,一路狼烟滚滚,扬尘延绵。城中守军素来敬畏豫章王威名,骤然听得萧綦亲率大军到来,已是魂飞魄散,待亲眼望见北门已破,城外一片烟尘冲天,在天色昏暗中远远望去,恰似千军万马浩荡而来,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伪--果然未出半个时辰,东门、西门相继传来低沉号角,两处守军不战自溃,皆被牟连拿下。
城中混乱之状愈演愈烈,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升腾,如莽莽黑蛇舞动。
此时晖州生变,全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料想蹇宁王在河对岸也看到了这番光景。
他会不会相信是萧綦的大军攻城,如果骗不过这个老狐狸,依然被他强行渡河,又当如何是好?我的手心后背俱是冷汗,纵然经历过一次次生死险境,面对这满城烽火,恶战在即,仍禁不住心神俱寒。
忽听身后有低微的哽噎声,我回头,却见玉秀脸色苍白,正抬手拭泪。
“你怕什么?”我沉下脸来,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戎装仗剑的护卫们,向玉秀沉声道,“这里没有胆小怯弱之人,众将士舍生忘死,个个都是真正的勇士,能与他们共生死,是你的荣耀。”
身后众侍卫尽皆动容,玉秀扑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错。”
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缓,伸手将她扶起,“将士们正在搏命拼杀,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在此刻流泪。”
玉秀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颤声道:“奴婢不怕,奴婢只是,只是怕宋将军他们有危险。”
这女孩子一双圆圆亮亮的大眼中,满是关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牵动,顿时有几分了然,今日若换了萧綦在阵前拼杀,我也未必能如此镇定。
眼前隐隐浮现萧綦从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里,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视玉秀,决然开口,“他们都是最骁勇的战士,必定会平安回到我们身边。”
我的话音未落,南面城外传来雄浑嘹亮的号角,其声冲天而起,直裂晨空,随即是千万战鼓齐擂,鼓声动地,滚滚而来,声势之间杀气震天。
那应该是宋怀恩夺下了驻军大营,按事先约定,擂响战鼓,吹起号角,隔河向謇宁王示威。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时心神俱震,握紧了围栏,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顺遂。
玉秀已顾不得礼制,抓住我袍袖,连连追问,“王妃你听!那是什么?那头怎么样了?”
我紧抿了唇不敢开口,没有听到他们亲口传来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丝侥幸。
半柱香时间的等待,漫长难熬,几乎耗尽我全部定力。
“报--”
一名侍卫飞奔上来,“晖州刺史吴谦伏诛,守将弃甲归降,四面城门皆已拿下,宋牟两位将军已接掌晖州军政,庞大人正率兵赶回行馆!”
玉秀跳起来,忘乎所以地欢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身后众侍卫欢声雷动,振奋鼓舞之色溢于言表。
“很好,预备车驾入城。”我含笑点头,强抑心中激动,没有让声音流露半分颤抖。
转身仰望天空,我闭上眼,在心中重复玉秀方才的话,恨不得立时跪倒,叩谢上苍佑我。
庞癸赶回行馆时,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我抢在他跪拜之前,亲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后浴血沐雨的勇士们含笑致谢。
庞癸弃了头盔,狠狠抹一把脸上雨水,朗声笑道,“做了半辈子暗人,今日能随两位将军冲锋阵前,痛快厮杀一场,是属下平生大幸!”
如此豪迈的汉子,可惜身为暗人,注定终生不见天日。我凝视庞癸,微笑道,“若是随我回京,从此跟随豫章王麾下,你可愿意?”
庞癸二话不说跪倒,“属下身为暗人,曾受王氏大恩,立誓效忠,至死不得易主。”
我一怔,心下怅然,忽而转念回过神来,“那么,若是跟随于我呢?”
“但凭王妃驱策!”庞癸抬头,目光炯炯,露出一线微笑。
望着庞癸和他身后黑压压跪到一地的暗人,这一刻我猛然惊觉--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两大势力,分别由父亲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却被时势推到了他们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辈的权威。我所接掌的不仅是眼前众人的生死命运,更是他们对王氏的忠诚信重。
只在一念之间,似有强大的力量涌入心中,将心底变得一点点坚硬。
车驾和随行侍卫穿过城中,沿路百姓纷纷惊慌走避,再无人敢像昨日一般围观。
全城已经戒备森严,经此一场变乱,晖州已是人心惶惶,富家大户纷纷席卷细软出城躲避,普通百姓无力弃家远行,则急于屯粮储物,以防再起战祸。
路上时有见到守军士兵趁乱扰民,昨日还是繁华盛景的晖州,一夜之间变得满目苍凉。
我放下垂帘,不忍再看。
车驾到达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门前石阶上还残留着未洗尽的血迹,依稀可见昨夜一场混战的惨烈。庭前文书卷帙散乱遍地,却不见一个仆从婢女,到处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洒扫。
宋怀恩带着晖州大小官员迎了出来,一众文吏武将都是往日在晖州见过的,当时每逢节令筵饮,总少不了诸人的迎奉。我所过之处,众人皆俯首敛息,恍惚还似当年初来晖州的情境,然而彼时此地,一切已然迥异。
宋怀恩战甲未卸,臂上伤处只草草包扎,眼底布满血丝,依然意气飞扬。
他简略将战况一一禀来,对其间惨烈只字不提,只说吴谦仓皇出逃,混入乱军之中,被他亲手射死。謇宁王那边派出十余艘小艇沿河查探,暂且不见动静。
一时间千头万绪,我也暗自焦虑,当着晖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动声色。
我嘱咐了三件要务。其一,稳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骚乱;其二,加强城防,随时准备抵御謇宁王大军;其三,储备粮草,等待豫章王大军到来。
府中不见牟连的身影,问及宋怀恩,却见他面色迟疑。
遣退了其余官吏,我回到内堂,蹙眉看向宋怀恩。
他低声道,“牟统领正在吴夫人房中。”
我将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听他说,“吴谦死讯传回之后,吴夫人便自刎了。”
吴夫人的尸首是牟连亲手殓葬的。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得异常决绝。吴谦的两个妾室哭哭啼啼,只说夫人将蕙心小姐交给她们,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爷平日的佩剑横颈自刎。
一个足不出闺阁的妇人,平生从未碰过刀剑,却选择这样的方式,追随丈夫而去。
我没有踏进她的灵堂,也没去送她最后一程--她必然是不愿见到我的。昨日离去之前,言犹在耳,我曾对她说,“患难相护之恩,他日必定相报”。
她的患难相护,换来家门惨变,我的报答便是诱叛她引以为傲的亲侄,杀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来吃点东西吧。”玉秀隔了门,在外面低声求恳。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发,望着北边天际发呆,看夜色一点一点围拢。什么人也不愿见,什么话也不想说,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勇气去看一看牟连,看一看那个叫蕙心的女孩儿。听说吴蕙心哭晕过去多次,悬梁未遂,此时还躺在床上,水米未进。
玉秀还在外面苦苦求我开门,我走到门口,默然立了片刻,将门打开。
“领我去看看吴蕙心。”我淡淡开口,玉秀怔怔看着我脸色,没敢劝阻,立即转身带路。
还未踏进闺房门口,就听见女子的哭泣声,伴着碎瓷裂盏的声音。
一名妇人匆忙迎了出来,素衣着孝,面目清丽,不卑不亢向我行礼,自称妾身曹氏。
我无心多言,径直步入房中,恰见那苍白纤弱的女孩儿将侍女奉上的粥肴摔开。
我接过仆妇手里的粥碗,走到她床前,垂眸凝视她。
周围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泪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我,双眼哭得红肿。
“张口。”我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我冷冷开口,“粥里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颤,满目骇然,嘴唇剧烈颤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将勺子强行送到她唇间。
她不由自主地瑟缩,抖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你是谁……”
我将碗放下,凝视她双眸,缓缓说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双瞳骤然大睁,尖声道,“是你害死我爹娘!”
我不闪不避,任由她扑上来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掴在颊上。
身后玉秀与曹氏抢上来格挡,我抬手阻住她们,又受了她反手一掌,双颊立时火辣。
蕙心又伸手来掐我颈项,我避开,扣住了她手腕。
我的身量已算单薄,这女孩儿竟比我还削瘦几分,手上力道微弱,被我扣住动弹不得。
“这两掌是我欠你母亲的。”我淡淡开口,“若是你自己想报仇,先活下来再说。”
我放开吴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那曹氏一路随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谢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会好好活下来。”我疲倦地叹息一声,恍然记起玉秀之前提过,吴蕙心由牟连的夫人在照料……我侧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头称是。
我一时无言相对,沉默片刻道,“牟将军可好?”
“多谢王妃垂顾,外子已赶往营中,协助宋将军署理防务。”曹氏语声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我颔首道,“辛苦牟将军与夫人了。”
曹氏脸上一红,欲言又止。我觉得蹊跷,回眸细看她。她迟疑片刻,终究开口道,“外子只是戍卫统领,位份卑微,当不起将军的名衔。”
我怔住,讶然道,“牟连的职位怎会如此低微?他不是吴夫人之侄么?”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极大勇气开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带之便,姑父也惟恐带累了官声……是以外子空怀报国之志,却多年不得升迁。此番姑父投靠叛军,外子也曾力劝。及至王妃入城,终令外子临崖勒马,未致铸成大错。妾身虽愚昧,亦知好马需遇伯乐,良将需投明主。恳请王妃为外子美言,不计门庭之嫌,勿令良将报国无门!”她一气说来,脸颊涨红,向我俯身拜倒,“妾身在此叩谢王妃!”
这一番话虽是出于私心,惟恐牟连受到牵连,身为降将受人轻视,故而为他开脱求情……然而从她口中道出,却是诚挚坦荡,并无半分谄媚之态。看她年纪似与哥哥相仿,心机胆识不输须眉,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忙亲手将她扶起。
“牟连有贤妻若此,可见他非但是良将,亦是一员福将。”我向她扬眉一笑,不觉起了亲近之心,“王儇年轻识浅,若蒙牟夫人不弃,愿能时时提点于我,共商此间事务。”
曹氏喜出望外,忙又拜倒。
是夜,辗转无眠。
宋怀恩执意要我从行馆迁入刺史府,虽是守卫森严,安全无虞,我却一闭眼就想起吴夫人,想起蕙心,哪里还能安睡。已是夜阑更深,我仍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起来,步出庭院。
夜空漆黑,不见一丝月色,只有隐隐火光映得天际微明,依稀可见守夜的士卒在城头巡视走动。我只带了几名值夜的侍女,没有唤起玉秀,她连日惊累不堪,回房便已酣睡了。
信步走到内院门口,却见外院还是灯火通明,仍有军士府吏进出繁忙。
我悄然行至偏厅,示意门口侍卫不要出声。只见厅中几名校将围聚在舆图前面,当中一人正是宋怀恩。他换了一身深蓝便袍,在灯下看来,愈显清俊,言止从容坚定,隐有大将之风。
想来当年,萧綦少年之时,也是这般意气飞扬吧。
我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他也未发现,只专注向众将布署兵力防务。我心下欣慰,转身正欲离去,却听身后有人讶然道,“王妃!”
回头见宋怀恩霍然抬头,定定望住我。
“时辰已晚,若非紧急军务,诸位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我步入厅中,向众人温言笑道。
宋怀恩颔首一笑,依言遣散了众人。
我徐步踱至舆图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保持着数尺距离,一如既往的恭谨拘束。
“你的伤势如何?”我微笑侧首。
他低头道,“已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多谢王妃挂虑。”
见他神色越发局促,我不禁失笑,“怀恩,为何与我说话总是如临大敌一般?”
他竟一呆,似被我这句笑语惊住,耳根竟又红了。
见他如此尴尬,我亦不敢再言笑,侧首轻咳了声,正色道,“按眼下情形,你看謇宁王会否抢先渡河?”
宋怀恩神色有些恍惚,愣了片刻才回答道,“今日晖州大乱,烽烟四起,蹇宁王素来谨慎多疑,见此情形,势必不敢贸然渡河。然而,属下担心时日拖得越久,越令他起疑。”
我颔首道,“不错,若果真是大军已到,必定不会守城不出。越是按兵不动,越是露出破绽,迟早被他觑出我们的底细。”
“王爷接到信报,假使路途顺利,不出五日应能赶到。”宋怀恩深深蹙眉,“如何拖过这五日,便是关键所在。牟连已依计将豫章王帅旗遍插城头,驻军大营增加炉灶炊烟,日夜巡逻不熄,造出大军入城的假相……即便如此,依属下看来,最多也只能拖到三日。”
我沉默,心下早已有此准备,最坏的可能也莫过于刀兵相向。
“照此说来,三日之后,一场鏖战在所难免了?”我肃然望向他。
宋怀恩毅然点头,“我们至少仍需坚守两日,将謇宁王挡在晖州城外,等待王爷赶来。”
我蹙眉缓缓道,“晖州兵力远远不足,守军素来吃惯了皇粮,惫懒成性,疏于操练,又逢人心浮动之际……若是硬拼起来,我担心能否拖过两日。”
“挡不住也要挡!”宋怀恩抬眸,眼底宛如冰封,“属下已经传令全军,一旦城破,我便纵火焚城,叫全城守军、老弱妇孺皆与叛军同葬!”
我一震,骇然凝望了他,半晌不能言语。
他凛然与我对视,缓缓道,“如此,则破釜沉舟,再无退路,惟有以命相搏!”
并肩
晖州的夜风比宁朔温软,五月深宵,透衣清凉,吹起我鬓发纷飞。
我立在中庭,仰首望向天际,微微叹息,“交战一起,不知道这座城池将会变成怎样。”
宋怀恩默然片刻,“彭泽刺史已经举兵叛乱,烽烟燃及东南诸郡,一旦水泽之路失陷,琅琊也不再太平。长公主此时还在路途中,获知彭泽兵乱,只怕不会再往琅玡去了。”
我黯然叹道:“家母此时应当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依她的性子,回去了也好。”
“难道长公主不知京城之危?”宋怀恩蹙眉看我,神色略见忧急。
“正因京城陷于危急,家母才肯回去罢。”我无奈一笑,到底是数十年夫妻,对父亲纵有万般怨恨,当此生死关头,她总要和他在一起的。晋敏长公主的性子,若真执拗起来,谁又阻得住她。彭泽之乱将京城逼到危急边缘,或许也逼出了母亲的真情。
“王妃此话何解?”宋怀恩惴惴开口,犹自疑惑。
我却不愿再与旁人提及家事,只淡淡一笑,“我确信她会返回京城,正如我也会留在晖州。”
“你要留在晖州?”宋怀恩语声陡然拔高,连敬辞也忘了,朝我脱口怒道,“万万不可!”
夜色下,他一双剑眉飞扬,满目焦灼关切。
我看在眼里,心下怦然一紧。这样的目光,没有敬畏与恭谦,只是无遮无挡的热切,再不是臣属之于主上,仅仅是一个男子看向一个女子的目光。
只听他急急道,“晖州一战在即,属下预备明日一早就让庞癸护送王妃出城,北上与王爷会合……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王妃涉险!”
我侧首转身,避开他灼人目光,心下竟有些许慌乱。
一时相对无语,惟觉夜风吹得衣袂翻飞。
“你只需全力守城,至于是去是留,我自有分寸。”我敛定心神,淡淡开口。
宋怀恩气急,张口欲说什么,却又陡然止住,将唇角紧抿作一线。
我回眸静静看他,“你跟随王爷身经百战,可曾因战况危急而临阵退缩过?”
他蹙眉道,“将军自当战死沙场,王妃你身为女子,岂能相提并论!”
“那么,”我微微一笑,“若是王爷在此,他可会抛下你们,独自离城避难?”
“那也不同!”宋怀恩勃然怒道。
我含笑直视他,“有何不同,我是豫章王妃,自当与豫章王麾下将士共同进退。”
宋怀恩默然垂下目光,不再与我争执。
折返内院的一路上,他沉默地跟在身后护送,于门边驻足目送我入内。
步入曲径深处,仍依稀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我忍不住驻足回头,见那淡淡身影孑然立于门下,袖袂飞扬,说不出的寂寥孤清。
天色刚亮,潜去鹿岭关外打探虚实的军士回报,謇宁王大军正在加紧督造战船,曾派出数队小艇于凌晨时分靠近河岸,打探我军消息,皆被巡夜守军发现,劲努齐发,将其逼退。
牟连已经封闭四面城门,下令城中军民储粮备战,调集重兵驻守鹿岭关,不准任何人从南境入城。鹿岭关将在今日正午封闭,此刻关门内外已是人马如潮,附近百姓扶老携幼,抢在封关之前入城躲避战事。
一连两天过去,謇宁王的战船已在河岸列开阵势,天色晴好时,依稀可见对岸飘扬的战旗。
到第三天,渡河刺探的小艇骤然增多,不时向城头射来箭矢,叫嚣挑衅。牟连与宋怀恩交替值守城头,严令死守,不准守军士兵回应反击。謇宁王越是试探,越显出他疑虑心虚,摸不准我方的虚实。
城头风云诡谲,城内人心惶惶。
百姓忙于屯粮避战,城中米行纷纷告罄关门,贫民哀告无门。晖州多年未经战事,官仓所储粮草许久不曾清点,竟已霉坏了许多,也不知能供军中多久的用度。
眼前一团乱麻,叫我无从应对。自幼所见所学,虽也不乏兵书韬略,耳濡目染却大多是宫闱朝堂间弄权之术,这最最寻常的民生衣食之事恰是我闻所未闻的。晖州大小官吏平素饱食终日,最擅歌赋清谈,真正到了用兵之际,一个个只会空谈。
正值一筹莫展之际,牟夫人曹氏举荐了数名出身寒庶的下吏,包括她的族兄在内一共七人,均是在各处府衙持事多年的清吏,深谙民情,行事勤勉,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连日里,众人不眠不休,逐一清点官仓府库,供给军中的粮草皆已就位,另开了仓廪专司赈济。城中人心稍定,骚乱渐止。
从前虽知朝廷吏治败坏,贵胄子弟庸碌无为,却不知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抚额长叹,想起在京中的哥哥,只觉深深无奈,心中隐有忧虑。
已是入夜时分,照宋怀恩的预料,只怕謇宁王的耐心难以耗过今晚。
我与曹氏相携而至城头,时近子夜,今夜的晖州月明星稀,分外静好。
城头守备一切如旧,不见半分慌乱,暗中却已全城警戒,四门守军皆是枕戈待旦。
宋怀恩与牟连闻讯赶来,两人皆是重甲佩剑,眼有红丝。
听曹氏说,牟连已经三日未曾回府,一直值守在营中。此刻他夫妇二人相见于城头,生死之战或许就在转瞬,两人沉静对视,没有只言片语,却似已道尽一切。
我心中触动,含笑转身,对宋怀恩道,“宋将军请随我来。”
离开牟氏夫妇数丈远了,我才止步回身,向宋怀恩微微一笑,“且让他们聚一聚吧。”
宋怀恩含笑不语,深深看我一眼,复又目光微垂。
这三日来,我着意回避,每日除了商议要事,并不与他见面。偶有琐事,总是命玉秀往返传话。平素听她回来说起宋将军,总是眉飞色舞,此刻宋怀恩就在眼前,她却低头立于我身后,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少年情事,莫不如此。
眼下战事在即,我却被眼前的牟氏夫妇,与玉秀的女儿心事,勾起了满心温柔。
宋怀恩亦微微含笑,凝望远处江面,只字不提战事,似不愿惊扰这城头片刻的宁静。
良久无语,倒是玉秀轻轻开口打破了沉寂,“江面起雾了,王妃可要添衣?”
我摇头,却见江面果真已弥漫了氤氲水雾,似乳色轻纱笼罩水面,随风缓缓流动。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江面雾霭最浓的时候。”宋怀恩低低开口,语声带了一丝肃杀,“那便是攻城最好的时机。若是过了寅时,未见敌军来袭,我们便又撑过一日。”
我心下凛了一凛,依然朗声笑道,“已经过了子时,现在是第四日了,王爷的前锋大军离我们又近了许多。或许明日此时,援军便能到了。”
“智者多疑,勇者少虑。”他含笑沉吟道,“我们闭门不战本是拖延之策,所幸此番遭遇的对手是謇宁王,此人年老多疑,见此情状只怕越是谨慎,惟恐有诈。”
我附掌而笑,戏谑道,“不错,但愿他再多几分慎重沉稳,切莫学少年莽撞。”
宋怀恩与我相视而笑。
回到房中,再也不能入睡,听着声声更漏,将两个时辰一分分捱过。
问了玉秀不知第几遍,从子时三刻数到寅时初刻,我与她俱是困倦不堪,伏在案头不知不觉竟懵懵睡去……待我被更声猛然惊起,推醒玉秀,一问值夜的侍女,才知已是卯时初刻了!
果真又捱过一天了。
望着东方微微泛白的天际,远观城头灯火,我只觉又是宽慰又是疲惫。
连日来,一直不曾安睡,此时心头一块大石暂且落了地,困意却再也抵挡不住。
阖眼之前还嘱咐玉秀,辰时一过便叫醒我,然而未等玉秀回答,我神志已迷糊过去。
这一觉睡得恬然无梦,酣沉无比。
将醒未醒之间,依稀见到萧綦骑着他那神气活现的墨蛟,从远处缓缓而来,竟走得那么慢……我恨不得狠狠一鞭子抽上墨蛟,叫这顽劣的马儿跑快一些。
“到了,到了,王爷到了……”梦中竟还有人欢呼。
我笑着翻身,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立时醒转过来。却是玉秀拼命摇着我,口中连连嚷着什么,我怔了片刻才听清--
她是说,王爷到了。
身旁侍女皆喜上眉梢,门外传来侍卫奔走出迎的脚步声--果真不是在梦中。
我跳下床,扯过外袍披上,胡乱踏了丝履便飞奔出门。
袖袂飘拂,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飞舞。这可恶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怎么从不觉得如此漫长难走!众目睽睽之下,我第一次顾不得仪态规矩,提起裙袂大步飞奔,恨不得生出翅膀,瞬间飞到他面前。
甫至大门,远远就望见一面黑色缬金蟠龙帅旗高擎,猎猎招展于耀眼日光之下。
那是豫章王的帅旗,所到之处,即是镇国大将军萧綦亲临。
那个威仪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战马之上,逆着正午日光,有如天神一般。
我仰起头,眼前是正午耀目的阳光,比阳光更耀目的是那光晕正中的一人一马。
黑铁明光龙鳞甲、墨色狮鬃战马、玄色风氅上刺金蟠龙似欲随风腾空而起。在他身后,是肃列整齐的威武之师,仿如看不到尽头的盾墙在眼前森然排开,又似黑铁色的潮水正自远方滚滚动地而来。
众人跪倒一地,齐声参拜,只余我散发单衣立于他马前。
晨昏寝寐都在企盼的人,真切切站在眼前,我却似痴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语。
他策马踏前,向我伸出手来。
脚下轻飘飘向他迎去,犹似身在梦中。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有力,轻轻一带便将我拽上马背。耀眼阳光之下,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果真是萧綦,是我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放下的那个人。
“我来了。”他笑容温暖,目光灼热,语声低沉淡定。这笑容只有我看得见,这淡淡三个字也只有我听得见。整整五天的路途被他硬赶在此刻到达,其间披星戴月,忧心如焚,全军将士马不停蹄……我虽不能目睹,却能想见。
四目相顾,无需蜜语柔情,他来了,便已经足够。
豫章王前锋大军踏着烈烈日光,浩浩荡荡进入城内。
众目睽睽之下,他与我共乘一骑,穿过欢呼迎候的人群,径直驰上城楼,接受脚下如潮的欢呼。三军将士欢声如雷,士气勃然高张,满城百姓奔走相庆,潮水般呼声远远传开,在城中回荡不息。这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狂热,仿佛濒临绝望的人终于迎来拯救万众于水火的神祗;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豫章王的威望竟至于此。
而此时此刻,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与他并肩共骑,一同接受万众景仰。
这发自肺腑的欢呼,即便尊贵如皇族,也未必能得到。
这便是民心。
眼前一幕将我深深震撼,良久不能言语。
及至离开城头,驰返府衙,这才惊觉自己一直长发散覆,素颜单衣,就这样被萧綦揽在怀中。
而左右将领,乃至城下三军将士都看到了我们这个样子……我顿时双颊火辣辣发烫,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慌忙将脸低下,不敢触到身后诸人的目光。
“你做什么?”萧綦诧异地低头问我。
我脸颊愈热,声音轻细得不能再轻,“你竟让我这副样子出来。”
身后诸将随行,相隔不过丈余,他竟朗声大笑,“你连整座城池都敢夺下,这时倒怕了羞?”
有低抑笑声从后面传来……我羞窘难当,再不敢接口与他调笑。
一回到府衙,我便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往内院而去,心下暗恼,赌气不去睬他。
等我匆忙沐浴更衣,梳妆整齐了出来,玉秀说王爷已去了营中,并未来过这里。
我一呆,旋即苦笑。他自然是以军务为重的,日夜兼程赶来也未必是为了我。
黯然倚坐妆台,心下恼也不是,叹也不是。捱过了连日的惊虑忐忑,已是心力交瘁,好容易盼来了他,本该满心欢喜却又莫名怅惘……他不在时,我也独自一人撑过来,错觉自己刀枪不入;而今他来了,我便回复原形,只愿从此被他护在身后,犹如宁朔那夜。
一时间意兴阑姗,拆了钗环发髻,又觉倦意袭来。
这两日着实太累,我倚回锦榻,本想小寐片刻,不觉却又睡去。
朦胧间,有人帮我盖好被衾,熟悉的男子气息淡淡笼下来。
我不愿睁开眼睛,默然侧首向内。
“不想看见我?”他的手指抚过我鬓发,语声温暖低沉,“之前是谁疯了一样奔到我马前?”
提及当时,我顿觉心软,睁了眼静静看他。他眼底尽是红丝,下巴渗出湛青一层浅浅胡荏,满面都是倦色。
我再也硬不下心肠,伸臂揽住他颈项,幽幽开口,“到底几天没阖眼了?”
他笑一笑,并不答话,只将我拥住。
“王妃,此番你做得很好。”他正色望住我,“本王甚为钦佩。”
我一时愕然,未及开口,却听他话锋一转,厉色道,“可是阿妩,即便你有通天彻地之能,我也不屑拿你的安危,来换区区一座城池!”
“什么凶险不曾见过,即便謇宁王夺下晖州,我也无需忌惮。”他已是声色俱厉,“你本有机会全身而退,却擅自发难夺城……需知刀兵无眼,当日若有半分差错,就算我插翅赶来也捞不回你一个全尸!”
此时想来,当晚确是万分凶险,我也心知后怕,却仍坚持道,“可我们终是赢了。”
“赢又如何?”萧綦陡然怒了,“萧某身经百战,赢得还少么!区区一个晖州赢来又如何?可若是输了你,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王儇?纵然输了十个百个晖州,也不能……”
他怒视我,一句话到了嘴边,却不肯说出口。
“也不能什么?”我心中明明知道,依然轻声问他,笑意已忍不住浮上唇边。
萧綦瞪了我半晌,无奈一叹,将我狠狠揽紧,下巴轻抵在我颈侧,“也不能……输了你。”
这般柔情蜜语从他口中说出,似有千般艰难,万分沉重。
我笑出声,伏在他肩头,眼泪却已涌上。
“一路上我只想着将你狠狠抽一顿鞭子!叫你胆大妄为!”他苦笑,“越近晖州,却又越怕……想到你若有个闪失,恨不能踏平此城,叫謇宁王全军相殉!”
我攀着他衣襟,只是笑,一面笑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泪,泪水却一直不停。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啼笑皆非,“你这女人……”
室内渐渐昏暗,窗外已是暮色渐浓,我不知不觉竟已睡到了黄昏时分。
看他风尘仆仆,满脸倦色,一到城中就忙于布署军务,整饬城防,只怕已忙碌了半天。
我轻轻将他环住,“眼睛都红了,睡一会儿罢。”
萧綦笑了笑,“倒真是倦了。”
我忙起身下床,让侍女送进来热水热茶,一面绞了帕子让他洗脸,一面笑道,“妾身这就侍候王爷就寝。”
“王妃贤良。”萧綦慵然笑着,任我帮他卸下甲胄,便要合衣躺下。
我忙拉住他,“哪有穿着衣服就睡的!”
“城头兵不卸甲,闺中岂能宽衣?”他倒还有心思调笑,将我拽到床上,柔声道,“陪我躺一会儿,半个时辰过后叫醒我。”
我无奈点头,轻轻给他盖上被衾。
正要同他说话,却听他呼吸沉缓,已经沉沉睡着,薄削唇边犹带笑意,眉心那道皱痕略微舒展开来。他的手还紧紧环在我腰间,睡着了也不肯放开。我一动不敢动,惟恐将他惊醒。躺在他怀中,静静凝视他眉目,只觉一生一世都看不够。
待我猛然惊醒,翻身去叫醒他,却见枕边空空无人。
帘外已经夜静更深,我自己一觉睡到此时,连萧綦何时起身离去都不知道。
几乎一整个白日都睡过来了,总算是神清气爽。用过晚膳,我略略梳妆,带上一件风氅去往城头。玉秀一路上都在嘻笑打趣我,越来越是大胆。
登上城楼,远远见到他披甲佩剑,率一众将领深夜仍在巡察防务。
我缓步走近,只恐打断了他们议事,忙示意侍卫不要出声,只静静伫立在不远处。
萧綦身形挺拔,站在一众魁梧的将领当中仍是格外夺目。
此时城头一派灯火通明的忙乱景象,修造战船的民伕在河岸忙碌不休,筑防军士匆匆往返,连夜修筑工事。巡逻兵士穿梭来去,不时有弓弩手向河面上空射出燃烧的箭矢,借火光察看河面敌情。这番情形,竟比往日更加忙乱,俨然虚张声势一般。
我蹙眉沉吟,一时想不到是何道理。正思索间,一个粗豪的声音朝这边喝道,“何人在此?”
我一惊,却是萧綦身边一名莽豪大将发现了我。
见我徐徐步出,众将都是愕然,忙躬身行礼。
萧綦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将手中风氅递上,笑而不语。
他接过风氅,温柔凝视我,却只淡淡道,“城头夜凉,回去吧。”
那莽豪将军忽哈哈一笑,冲我抱拳道,“想不到王妃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竟能妙计破城,实在是女中豪杰,俺老胡佩服得紧呐!”
我一怔,听他粗豪之言甚觉有趣,欠身笑道,“胡将军谬赞了。”
宋怀恩与牟连相顾而笑。
萧綦负手微笑道,“这是征虏将军胡光烈。”
有一人接口道,“此人混话最多,人称莽将军。”
众人哄然大笑,胡光烈无奈挠头,却也不恼。可见私下里,这班将领一向与萧綦说笑惯了,叫人看来其乐融融,果真是同袍手足一般。见众人言笑随意,牟连也不复之前的拘谨。
萧綦对牟连大加赞赏,赞他行事缜密,此番夺下晖州,当属牟连居功至伟。
牟连忙谦辞,少不得又将我与宋怀恩、庞癸等人赞颂一番。
胡光烈嘿嘿一笑,冲旁人挤了挤眼,“咱们王爷和王妃可真是一对儿绝配!”
我一时羞窘,众人俱是低头失笑。
萧綦也笑了笑,旋即对诸将正色道,“时辰不早,众位暂且回营歇息,轮值守夜,务必养精蓄锐,不可有半分松懈!”
“是!”众将齐声遵令,当即退下。
城头夜风猎猎,萧綦携了我的手,沿着城楼走去。
我静静依在他身边,只想没有征战、没有杀伐,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也好。
“晖州一战,就在今夜么?”我驻足叹息。
萧綦侧目看我,不掩赞叹之色,“可惜你生为女子,枉费了如此将才。”
“若不是女子,岂能与你相遇。”我回眸一笑,“你这般虚张声势,自然事有蹊跷。謇宁王小心翼翼试探了数日,只怕耐心也快耗尽了。”
萧綦颔首而笑,抬手指向河岸南面,“蹇宁王年老多疑,亦知我用兵之道长于攻战,素喜以攻为守。而今他连日试探,都不见我出阵,必定怀疑我不在城中。殊不知,恰与你们的缓兵之计不谋而合,前番是实,今日是虚,恰好虚实颠倒。我此时故弄玄虚,继续虚张声势,便越发要他起疑,令他以为我至今尚未入城,晖州空虚,大可放手来攻。若不出我所料,今日寅时,河面雾浓,謇宁王便会渡河而来。届时先放他前锋登岸,待大军渡河过半,便将他拦腰截断……”
我眼前一亮,接口道:“届时瓮中捉鳖,痛打落水狗,果真痛快之极!”
萧綦大笑,“纵是勇悍老将,今日也叫他折戟在晖州城下!”
杀伐
凌晨,风骤起,霹雳惊电撕裂了天际黑云。
大雨滂沱,闷雷滚滚。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将整个晖州城笼罩在不辨昼夜的昏暗之中。
已没有人在意风声呼啸若狂,没有人在意惊雷连番炸响。
风声雨势雷鸣,俱被城下酷烈的杀伐之声淹没。
謇宁王三万前锋抢在天明之前,横渡长河,趁夜杀上岸来,强攻鹿岭关。
数十艘高达数丈的楼船,每艘楼船携舰艇若干,以铁索交横,赫然连成铜墙铁壁一般。
五色旌旗招展,擂鼓鸣金,乘风势,破激浪,浩浩荡荡从河上杀来。
战鼓号角一声紧过一声,一遍高过一遍,震天的喊杀声与金铁撞击声交织莫辨。鹿岭关外云梯层叠,飞石如蝗,攻城强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涌入。
暴雨哗哗而下,雨势越发迅急,风雨中仿佛挟裹了淡淡的血腥气,狠狠冲刷着晖州城墙。
我随萧綦登上最高的城楼,河岸与鹿岭关外惨烈战况尽收眼底。
一名将校战袍浴血,冒雨飞马来报,“禀王爷,敌军来势凶猛,我军已退至鹿岭关下!”
萧綦转身坐上麒麟椅,冷冷问道,“河面情势如何?”
“前锋尽数登岸,主力大军已开始渡河。”
“等。”萧綦面沉如水,波澜不惊。
片刻后,又有飞马来报。
“禀王爷,敌军已渡河过半。”
“再等。”萧綦面色不变,目中掠过一丝笑意,浓烈的杀气自他身上隐隐传来。
我肃然坐在他身侧,分明是初夏时节,却如置身隆冬,天地间尽是肃杀之气,令人遍体生寒。我执起案上酒壶,将面前一樽虎纹青玉杯中斟上烈酒,未及斟满,一人飞马入内。
“禀王爷,敌军攻势迅猛,大军均已登岸,征虏将军已率众退入鹿岭关内!”
萧綦微微抬目,恰此时一道惊电划下,劈开天幕,映亮他眼底寒意胜雪,“传令左右两翼,截断登岸大军,夺船反攻!”
来人遵令,上马飞奔而去。
萧綦按剑而起,“传令后援大军,夺回鹿岭关,剿杀入城兵马!”
“末将领命!”一名将领遵令而去,左右将领按剑肃立,甲胄兵刃雪光生寒,均已跃跃难捺。
萧綦举杯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备马,出战!”
我默然立于城头,目送萧綦风氅翻飞的身影远去。
这一场鏖战,直杀到雨停风歇,云开雾散,红日渐出……直至黄昏残阳如血。
左右两翼兵马挟雷霆万均之势,从城外两侧山坡俯冲,攻入刚刚登岸的謇宁王大军,纵横冲杀,锐不可当,趁对方立足未定,杀了个横尸遍野,哀嚎震天;又令三千弓弩手伏击在侧,专杀楼船上操舵控桨的兵士,令楼船失去控制,无法掉头回航。渡河大军在滩头陷入混乱,进退不得,大小战船皆以铁索相连,拥挤突围之中引发战船自相冲撞,士兵纷纷落水,上岸即遭铁骑践踏,强弩射杀……一时间,杀声震野,流血飘橹,岸边河水尽被染为猩红。
抢先攻入鹿岭关的前锋兵马,被阻截在内城之外,强攻不下,后方援军又被截断,顿成孤军。
退守关内的胡光烈部众,与萧綦亲率的后援大军会合,掉头杀出关外。胡光烈一马当先,率领后援大军杀出城门,一柄长刀呼啸,连连斩杀敌军阵前大将,所过之处莫可抵挡。
謇宁王治军多年,麾下部众骁勇,眼见中伏失利,仍拼死顽抗,不肯弃战。
但听敌军主舰上战鼓声如雷,竟是謇宁王亲自登上船头擂响战鼓,阵前一员金甲大将挥舞巨斧,猛悍无匹,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率领受困将士掉头突围,往岸边战船退去。
一时间敌军士气大振,奋哀兵之力,抵死而战,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但见一骑迎上阵前,白马红缨,银甲胜雪,正是宋怀恩擎一柄碧沉枪,横扫千钧,迎面与那金甲悍将战在一起。船头战鼓声震云霄,謇宁王催阵愈急。
我在城头看得心神俱寒,眼前血雨腥风,杀声震天,仿佛置身修罗地狱。
陡然一声低沉号角,城门洞开,旌旗猎猎,正中一面帅旗高擎。
萧綦立马城下,遥遥与船头謇宁王相峙,手中长剑光寒,直指南岸。
剑锋所指处,怒马长嘶,左右齐呼,“豫章王讨伐叛军,顺者生,逆者亡--”
我军欢声雷动,枪戟高举,齐齐呼喝呐喊。
豫章王帅旗招展,萧綦跃马而出,身后亲卫铁骑皆以重盾锁甲护体,随他逼向阵前。战靴声橐橐划一,每踏下一步,宛如铁壁动地,枪戟寒光压过了风雨中晦暗天光。阵前敌军声势立弱,謇宁王战鼓声亦为之一滞,旋即重新擂响。楼船战舰上弓弩手齐齐将方向对准帅旗所在之处,箭雨铺天盖地,急骤打在重铁盾墙之上。
我从城头俯瞰,一切尽收眼底,满心惊颤已至木然,只疑身在惊涛骇浪间,随着城下战况起落,忽而被抛上云霄,忽而跌落深渊。
只听謇宁王战船上有数队士兵高声叫阵,喝骂不绝,直斥萧綦犯上作乱,在战鼓声中听来分外刺耳扰人。阵前敌军虽节节败退,仍悍勇顽抗不下。胶着之际,萧綦与亲卫铁骑已强顶着箭雨逼近阵前。
又一轮箭雨稍歇,就在下轮将发未发的刹那,忽见萧綦挽弓搭箭,三支惊矢连环破空而去。
箭到处,夺夺连声,竟不是射向阵前主帅,反而堪堪射中主舰前帆三道挂绳!
船头众人惊呼声中,轰然一声巨响--那数百斤重的篷帆应声坠落,砸断横桅,直堕船头,生生将那雕龙绘金的船头砸得碎片飞溅,走避不及的将士或被砸倒桅帆之下,或是坠落河中。而那蓬帆落处,恰是謇宁王擂鼓之处。
眼见战船受此重创,主帅被压在碎木裂桅之下,生死不明--敌军部众皆骇然失措,阵前方寸大乱。那金甲大将正与宋怀恩苦战不下,惊见此景,一个分神间,被宋怀恩猛然回枪斜刺,当即挑落马下。
謇宁王大势已去,河面完好的十余只战船纷纷丢下伤兵残将,径直掉转船头,向南岸溃退。
至此,敌阵军心大溃,再也无心恋战。
有人抛下兵刃,发一声喊,“我愿归降豫章王!”阵前顿时十数人起而响应,夺路来奔。统兵将领尚未来得及阻拦,又有百余人弃甲奔逃,转眼溃不成军。
经此一役,謇宁王前锋折没殆尽,过半人马归降萧綦,顽抗者皆被歼灭。辛苦营造的楼船除主舰毁坏,其余尽被我军所夺,不费寸钉而赢得渡河战船,来日饮马长河,易如反掌。
然而最后寻遍战场也未见謇宁王尸首。只怕此人老奸巨猾,见战况危急,早已换了替身上阵,自己退缩至副舰,眼见前锋惨败,立即弃残部于不顾,率军望南而逃。
是夜,萧綦犒赏三军,在刺史府与众将聚宴痛饮。
随后而来的十万大军也在子夜之前赶到。萧綦下令三军暂作休整,补充粮草,次日渡河南征。
犒赏一毕,我便称不胜酒力,从聚宴中告退,留下萧綦与他的同袍手足相聚。
萧綦没有勉强我留下,只低声问我,是否不喜众将粗豪。
我摇头,莞尔一笑--铁与血,酒与刀,终究是男人的天地。
我说,“我无意效仿木兰,无意效仿……”这句话没有说完,最后两字一时凝在唇间。
胡光烈上来拉住萧綦敬酒,醉态戆然可掬。趁萧綦无奈之际,我忙欠身告退。
匆匆步出府衙,我一时神思恍惚,仍陷在方才的震动中……那几欲脱口的两个字,将我自己惊住,不知何时竟浮出这鬼使神差的念头。吕雉,我险些脱口说出,“我无意效仿木兰,无意效仿吕雉”!
一路心神起伏,车驾已悄然停在行馆门前。
明日一早大军即将南征,这一次离去,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何日再能重来。
缓步流连于深深回廊,花木繁荫之中,置身曾独居三年的地方,已有隔世之感。那个喜欢散发赤足,醉卧花荫,闲时对花私语,愁时对雨感怀的小郡主,如今已无影无踪了。
我回到书房,依稀想起锦儿与我一起下棋的情形……问遍了行馆与府衙的仆妇管事,只说在我遇劫之后,锦儿姑娘也杳然无踪,只怕也遭了毒手。
锦儿,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果真就此香消玉陨了么。
站在锦儿曾巧手为我梳妆的镜台前,我黯然失神,伸手贴上冰冷的镜面,触摸那镜中的女子--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眉目,眸光流动处,只有无尽幽冷。
萧綦在赶赴晖州的路上接获京中密报,确证我母亲已返京。他将自己随身多年的短剑给了我,又从最优秀的女间者中挑出数名忠诚可靠之人,以侍女身份跟随在我身边。此去征战沙场,相看热血洗白刃,夜深千帐灯,生死胜败都是两个人并肩承担,谁也不会独自离去。
回到府衙,众将已经散了,却见庞癸匆匆迎上来,“王妃夜里外出,王爷甚是担心。”
我微微一笑,“王爷已经歇息了么?”
庞癸道,“宴罢后,王爷略有醉意,已经回房。”
“你也辛苦多日,今晚好好休整。”我含笑颔首,正欲举步入内,庞癸忽而赶上一步,压低声音道,“属下有事禀告。”
我一怔,回身看他,只听庞癸低声道:“属下夜巡城下,捉获一名身藏密信的侍卫,暗中传递晖州战况,疑是謇宁王所派间者,已被属下扣住。”
两军阵前互派间者亦是常事,不足为怪。我蹙眉看向庞癸,淡淡道,“既是侍卫,理当交予宋将军处置,为何私自将人扣住?”
庞癸将声音压到极低,迟疑道:“属下发现,密信竟有左相大人徽记。”
“什么!”我大惊,忙环顾左右,见侍从相距尚远,这才缓过神来,急急追问道,“此人何在,可曾招供什么,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庞癸垂首道,“事关重大,属下不敢张扬,已将此人单独囚禁,旁人尚不知晓。此人自尽未遂,至今未曾招供。”
我心下稍定,“密信呢?”
庞癸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管,双手呈交予我。其上蜡封已拆,管中藏有极薄一张纸卷,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写满,从吴谦变节伏诛至晖州战况,均写得巨细靡遗。信末那道朱漆徽记清晰映入眼中--我手上一颤,似被火星烫到,这千真万确是父亲的徽记!
薄薄一纸信函,被我越捏越紧,手心已渗出汗来。
我当即带了几名贴身侍从去往书房,命庞癸将那人带来见我。
此时已是夜阑人静,书房外侍卫都已屏退,只燃起一点微弱烛火。那人被庞癸亲自带来,周身绑缚得严严实实,口中勒了布条,只惊疑不定地望住我,半点作声不得。
我凝眸看去,见他身上穿戴竟是萧綦近身亲卫的服色。
庞癸无声退了出去,将房门悄然掩上。
我凝视那人,缓缓道,“我是上阳郡主,左相之女。”
那人目光变幻不定。
“你若是左相的人,可以向我表明身份,无需担心。”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我不会将此信交给王爷,也不会揭穿你的身份。”
那人低头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我将信置于烛火之上,看它化为灰烬,淡淡问道,“你一直潜伏豫章王近身亲卫之中,为家父刺探军情?”
那人点头。
“你可有同伴?”我凝视他。
那人决然摇头,目光闪动,已有警觉之色。
我默然看他半晌,这张面孔还如此年轻……“你为家父尽忠,王儇在此拜谢。”我低了头,向他微一欠身,转身步出门外。
庞癸迎上来,默不出声,只低头等待我示下
我自唇间吐出两个字,“处死。”
从未觉得晖州的夜风如此寒冷。我茫然低头而行,心头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越捏越紧,紧得我喘不过气来,脚下不觉越走越快。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数十年独断专权,论心计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见。他与萧綦不过是棋逢对手的两个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联盟之实……而这所谓的盟友,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同仇敌忾。
我知道父亲从未真正信赖过萧綦,正如萧綦也从来没有信任过父亲,甚至从来都称呼他为左相,极少听他说起岳父二字。
当年我穿上嫁衣,跨出家门的那一刻,父亲在想些什么?是否从那时起,他已不再将我当作最亲密可信的女儿,而只是对手的妻子……从他将我嫁给萧綦,便开始戒备这个手握重兵的女婿,不仅在他身边安插耳目,更连带着将我一同疏远。
此番起兵,虽是为了拥立太子,维护王氏,却也让萧綦借机将军中的势力渗入朝堂。一旦我们成功,只怕豫章王便要取代当初的右相,与父亲在朝廷中平分秋色。
父亲自然深知这一点,只是已经别无选择,明知是引狼入室,也只能借萧綦之力先将太子推上皇位。一旦萧綦击退各路勤王之师,拥立太子顺利登基,届时父亲必不会坐视萧綦崛起,拱手将大权让给旁人。
这一番谋算,萧綦何尝不是心中有数。
父亲能在他的亲卫之中安插耳目,他对京中的动向亦是了如指掌。父亲有暗人,萧綦亦有间者,只怕他们两人斗智斗法,已不是一两日了。
从前并非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终将为敌,我又当何去何从。
一边是亲恩,一边是挚爱,任是谁也无法衡量其间孰轻孰重,放下哪一边都是剜心的痛!
直至今晚,亲眼见到密函,见到那人……一切终于明明白白摊开在我面前,逼我做一个取舍。
是放,是杀?是装作从不知情,还是将此事彻底抹去,不让任何人知道?
那一刻,在我骨子里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动我做出本能的抉择。
我不知道哪一边是对,哪一边是错,只知道一边已是我的过往,而另一边却是我的将来。
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着这个权臣世家历代积淀而来的冷酷和清醒。
父亲曾给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直至他亲手将我推向萧綦……那美好的一切,便已跌落尘土,化为飞灰。那个时候,我是自己甘愿的,义无反顾踏上父亲为我指出的路……没有抱怨,没有后悔,只是深心之中,就此种下被遗弃的绝望,永不能愈合。
数番风雨,生死险途,终于知道人生多艰。我要站在谁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挡风雨?当曾经的庇佑已经不再,我又能选择哪一处容身?
父亲,我的忠诚只有一次。
三年前我忠诚履行了你的意愿,而这一次,我选择站在自己丈夫身边。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黑色蟠龙纹锦袍的下摆赫然映入眼帘。
心中纷乱如麻,我低了头,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势不住撞进他怀抱。
“一晚上跑到哪里去了?”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语声低沉沙哑,隐有薄怒。
我不抬头,将脸伏在他胸口,只紧紧抱住他,惟恐再失去这最后的浮木。
他伸手来抚我的脸,柔声问,“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强抑许久的悲酸尽数梗在喉间,抵得我喘不过气,满嘴窒苦难言。
“可是怪我只顾饮酒,一晚上没陪伴你?”萧綦戏谑含笑,抬起我脸庞。
我紧闭双眼,不愿被他看见眼底的悲哀。
他以为我在赌气,低笑一声,将我横抱在臂弯,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里,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将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视我,“傻丫头,到底怎么了?”
我努力牵动一丝微笑,却怎么也藏不住心里的苦涩。
他凝望我,敛去了笑意,“不想笑的时候你可以不笑……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也无需敷衍我。”
我陡然掩住面孔,将脸藏在自己掌心,藏住满面狼狈的笑与眼泪。
这一刻我蓦然惊觉父亲与萧綦的不同--让我做任何事,父亲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不会问我有没有勉强;而萧綦不会,他偏偏要我心甘情愿,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强和敷衍。
或许这一次,我总算没有做错,总算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心甘情愿的路。
无论悔与不悔,至少这一次,总是我自己选的。
萧綦默然将我拥紧,没有追问,只让我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我竟如此悲伤,哭得停不下来。心中渐渐清晰,终于明白过来,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亲,从此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承欢膝下的时光了……
“什么事能让你这样悲伤?”萧綦沉沉叹息,抬起我脸庞,目中满是怜惜。
我按住他的手,突然觉得恐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一无是处,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待我,会不会陪伴我,一直到老?”
他不语,深深看我,全无一丝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凉。
他俯下身来,淡淡叹道,“在我看来,你本就什么都不是,只是我的女人!”
翌日,碧空如洗,东风大作,日光照耀在滚滚长河之上,如莽莽金龙,乘风破浪。
天地间一派豪壮气象,昨日的血雨腥风一扫而光。
金鼓声中,三军齐发,甲胄光耀。
船头旌旗鲜明,黑色帅旗猎猎招展于风中。楼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首尾相连,浩浩荡荡横渡长河。
我和萧綦并肩伫立船头,河面风势甚急,吹起我乱发如飞。
抬手间,与他的手触碰在一起,他含笑凝视我,伸手替我掠起鬓发。
“为官莫若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他扬眉而笑,意态间无限飞扬,“我少年时,一心钦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愿。”
昔日少年的梦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莫说执金吾,只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
我迎上他熠熠目光,一时心旌摇曳,含笑叹道,“光烈皇后得以追随光武皇帝,也不枉红颜一生。遥想帝后当年,携红颜,定江山,何等英雄快意……”
萧綦朗声大笑,“此去征战千里,有你长伴身侧,若是光武有知,也应妒我!”
眼前长河悠悠,天地辽阔,然而他眼中万丈豪情,竟令这壮丽江山也失色。
天阙
五月,謇宁王兵败晖州,率残部投奔胥州承惠王,与康平郡王、储安侯、信远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会合。豫章王大军出三关,夺四城,直插中原心腹。
六月,謇宁王勤王大军集齐麾下二十五万兵马,分三路夹击反扑,础州告急。豫章王平定彭泽之乱,斩彭泽刺史,各州郡忌惮豫章王军威,皆归降。
七月初三,础州终告失守,武烈侯率麾下先锋长驱直入,截断入京必经之路。七月初五,豫章王左翼大军奇袭黄壤道,鏖战四天三夜,武烈侯兵败战死。
七月初九,豫章王右翼大军攻陷西麓关,伏击康平郡王部众于鬼雾谷,征虏将军奇袭謇宁王后方大营,生擒靖安侯、信远侯,重伤康平郡王。
七月十一,豫章王亲率中军进逼新津郡,与承惠王大军狭路相逢,血战怒风谷。謇宁王分兵脱身,屯兵临梁关下。承惠王大败,只身弃城逃遁,残部倒戈归降,豫章王挥师追击。
七月十五,謇宁王与豫章王两军相峙于京师咽喉--临梁关下。
临梁关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已是京师最后一道屏障。
抵达临梁关的次日,探子飞马传来消息。
二殿下子律纵火焚宫,于宫门伏击武卫将军。乔装禁卫逃出皇城,连夜执皇上密诏投奔謇宁王军中。密诏称,王氏与豫章王谋逆,矫诏逼宫,帝室危殆。诏令废皇后王氏为庶人,命储君子澹即位。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
消息传来,我正在萧綦身侧忙碌,亲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书军帖。
听到子律焚宫时,我怔怔回身抬头,忘了将手中那叠书简搁下。
那一句“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我听来竟不似真的……他在说什么?我的叔父,统领禁中的武卫将军王栩死了?我茫然回眸看萧綦,他亦定定望住我。
那传讯的军士还跪在地上,萧綦头也未回,唇角绷紧,淡淡说了声,“知道了,退下。”
僵然放下那叠书简,有一册滑落地上,我缓缓俯身去拣。甫伸出手,却被萧綦紧紧攥住。他起身拥住我,双臂坚定有力,不许我挣扎退开。
我茫然望住他,喃喃道,“不是真的,他们弄错了,叔父怎么会死……叔父……”那笑容爽朗,美髯飘拂的身影自眼前掠过,自小将我托在臂弯,带我骑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去?我们已经来了,离京城不过数百里,只差最后一步!
“是,武卫将军殉难了。”萧綦凝望我,目光肃杀,隐有歉疚痛心,“我终究来迟一步!”
我立足不稳,软软倚靠了他,身子向下滑坠,却连一声哽噎都发不出声。
萧綦揽紧了我,一言不发,身子绷得僵硬。
过了良久,他在我耳边一字字说道:“阿妩,我答应你,必以子律的人头祭奠武卫将军!”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么会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这三个截然不同的少年,曾与我一起渡过了十余年漫长而美好的宫闱岁月。论血缘,太子哥哥与我最近;论情分,子澹与我最亲;唯独子律,却是那样孤独沉默的一个少年,与谁都不亲厚。
太子身份尊贵,子澹生母又有殊宠,唯独子律却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为抚育。外祖母对自幼体弱多病的子律怜恤有加,照顾无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后,身边还总有侍从寸步不离地守候,寝殿里终年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场,病愈后对每个人都变得冷若冰霜,甚至对我也再无笑颜。那时我尚年幼懵懂,只觉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发生了许多悲伤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离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后,子律越发沉默冷淡,终日埋头书卷,足不出户,身子也时好时坏。
我竟不太记得他的容颜。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从东华殿侧门转出,手握一册古旧书卷,青衣广袖,纶巾束发,立在那一树浅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对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一道微澜,旋即归于宁静。
一整夜,我手足冰凉,不住颤抖,即使被萧綦抱在怀中,仍没有半分暖意。萧綦披衣起身便要传召医侍。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黯然笑了笑,摇头道,“我没事,陪着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过我双眸直抵心底,仿佛洞察一切,“悲伤的时候便哭出来,不要强笑。”
而我始终没有哭出来,只觉空茫无力,从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亲人,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叔父,那样宠我的叔父。
帐中灯烛已熄灭,外面鸦鸣声声,催人心惊。
我静静躺在萧綦怀中,从他身上汲取到仅有的温暖。
“怎么会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睁大眼睛,紧握住萧綦的手。
他却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睡着。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绝的少年也会卷入这一场皇权生死的争夺。或许早该料到这结果,只是不曾想到,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竟是如此惨烈。
连子律也是如此,那么他呢,我最不愿想到的一个人,他又会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闭眼,怕一闭上眼就看见子澹,看见满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萧綦是否已经睡着,径直喃喃对他说着幼时往事,说着叔父,说着记忆里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目光幽深,“旧人已矣,什么皇子公主,都同你没有干系了!”
他不容我再开口,俯身吻了下来……唇齿间灼热痴缠,呼吸温暖,渐渐驱散了眼前黑暗。
夜里我不住惊醒,每次醒来,都有他在身边抱紧我。
黑暗里,我们静静相依,无声已胜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诏,令謇宁王师出有名,给了我们措手不及的一击。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见的地步,一道圣旨又岂能挡住萧綦的步伐,成王败寇才是至理。
说什么召令天下,讨逆勤王--天下过半的兵马都在萧綦手上,敢于追随皇室,对抗萧綦的州郡也已败的败,降的降,仅剩承惠王和謇宁王两名老将,还在抵死顽抗。其余寥寥几支藩镇兵马,心知皇室大势已去,螳臂安可挡车,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观。
储君远在皇陵,受人所制,传位子澹不过是一句空谈。或者说,这不过是皇上最后的反抗--他拼尽力气也不愿让姑姑称心遂意,不愿让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稳。
结发之妻,嫡亲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终究是这般下场。
姑姑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半路杀出的子律。这道密诏一经传出,将来太子的帝位便永远蒙上了洗不去的污点,纵然他日如何圣明治世,也无可能光采无暇。
纵有密诏,也挽回不了謇宁王兵败如山倒的颓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岁生辰十天之际,萧綦大破临梁关。
謇宁王身受七处重伤,死战力竭而亡。
子律与承惠王率其余残部,不足五万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崇远郡王。
萧綦厚殓謇宁王尸身,命他麾下降将扶灵,三军举哀。
这位忠勇的亲王,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皇族最后的尊严。
萧綦说,能赢得敌人的尊敬,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我不懂得军人的荣耀,但我明白,能够敬重敌人的将军,也必赢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军长驱直入,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驻扎。
姑姑懿旨传到,命萧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携带兵马入朝觐见。
萧綦以“后宫不得干政,懿旨不达三军”为由,拒不接旨。
僵持两日后,父亲终于出面斡旋,说服姑姑,向萧綦低头妥协。
八月初八,从朝阳门自大营,四十里甬道皆以净水洒道,黄沙铺地,禁卫军沿途列仗,持节侍立,所经之处,庶民一概回避。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出朝阳门,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员,皆列道跪迎。
三千铁骑精卫再一次浩浩荡荡踏入朝阳门。
沿路帅旗高扬,旌徽招展,所过之处,百官俯首。
萧綦卸下染满征尘的战甲,以亲王服色入朝。我亲手为他穿戴上九章蟠龙缬金朝服,纹龙通天冠,以七星辉月剑换下那柄寒意慑人的古旧长剑。自大婚后,我亦再次换上王妃的朝服,翟衣紫绶、九钿双佩,乘鸾驾,携仪仗,随他马踏天阙。
一身战甲,一身朝服,从边塞长空,到九天宫阙,他终于踏出了这一步。从鸾车里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从这天开始,那个英雄盖世的大将军,才真正成为了权倾天下的豫章王。
当日在楼阁之上远眺他凯旋英姿,为他赫赫军威所慑,甚至不敢抬目直视。
而今天,我却成为豫章王妃,与他并肩齐驾,一同踏入九重天阙。
这至高无上的皇城,是我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我曾无数次从天阙上探首张望,好奇于尘世的缤纷。未曾想到,终有一日,我将登临这高高的宫门,以征服者的姿态,俯瞰众生。
太子哥哥金冠黄袍,神采张扬跳脱,一如往日;他身后是我紫袍玉带,风度轩昂的父亲,连哥哥也已身着银青光禄大夫服色,越发风神秀彻,朗如玉树。
我的至亲,在这样的境地,以这样隆重煊赫的方式,与我相见。
父亲与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露出淡淡微笑,鬓角银丝在阳光下微微闪亮。隔了这些时日,他鬓间又添了几缕灰白
萧綦在御前十丈外下马,我亦步下鸾车,徐徐走向他身后。每迈出一步,似离父亲更近又似更远。
京城八月的阳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涩,明晃晃的光晕里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虚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驾来迟,令殿下受惊,恳请赐罪!”萧綦语声铿锵,昂然单膝侧跪,却不俯首。
我随之重重跪下,却是朝着父亲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劳苦功高!”太子趋前一步将萧綦扶起。
听着一句句宽宏嘉恩的套话,从太子哥哥口中说来,庄重而刻板。我低头垂眸,暗自莞尔,心中涌起暖意……这些话不知叫他背诵了多久,他是最厌恶这些字眼的。此时的太子哥哥,端着储君的威仪,眼底却犹带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气。
紫色袍服的下摆映入眼中,我猛一抬头,见父亲已到面前。
隐忍多时的酸楚似潮水决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亲……”我脱口低呼,却见父亲微微俯首,率众臣见礼。
--呵,萧綦身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亲之上。纵然如此,我仍向父亲屈膝跪下。
“王妃免礼。”父亲温暖的双手,将我稳稳扶起,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有轻微的颤抖。
萧綦向父亲行了子侄之礼,在众臣之前,仍称呼他“左相大人”。
越过父亲肩头,我看见倜傥含笑的哥哥,他静静看我,复又看向萧綦,眼中喜忧莫辨。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我轻抿了唇,仰脸微笑相对。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萧綦与父亲,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我被内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缕缀玉的垂帘,遥遥望见丹陛下众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亲自扶持上殿。
那个身着龙袍,蹒跚枯槁的老者,与我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皇上,已经判若两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凤冠朝服,高贵不可仰视。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红朝服上纹章繁绣,华服盛妆异常夺目--她仍是这般刚强,在人前永远光彩夺目,绝不流露半分软弱。这殿上,成王败寇的两个男人,分别是她的丈夫和儿子;那迟迟垂暮的皇帝,是与她结发多年的人。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还剩下她形只影单,独对半生凄凉。
我从垂帘后默然凝望姑姑,身后无声侍立的宫婢们,何尝不是在帷幕后悄然看我。这渊深如海的宫廷里,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风云诡谲的朝堂上,又复多少人在看;变乱不息的天下间,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
皇上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太子以监国之位,当廷宣旨,嘉封一众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师,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怀恩等一众武将皆进爵三等,牟连亦获晋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宁王、承惠王为首的叛党以矫诏篡逆之罪,废为庶人,其余党羽皆以逆谋论罪。
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宫阙。
父亲与萧綦相峙而立,无声处暗流湍急。
我静静阖上眼,仿佛看到汹涌的鲜血流过宫门玉阶。
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将会化作尘土,被永远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罢朝之后,皇上与姑姑退往内殿,百官鱼贯而出。
萧綦走向父亲,两人在殿上含笑叙话,仿若一对贤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并不愿与萧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唤住哥哥,想跟着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亲……而我终究只是一动不动地端坐。
回到了这里,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为。上阳郡主可以无忧无虑,跑回父母府上撒娇,而豫章王妃却必须紧紧跟随在豫章王的身边,不能行差踏错。
眼睁睁看着哥哥离开大殿,越行越远,我只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发呆。
恍惚间,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满身锦绣光艳,高高端坐,静观旁人摆布一切,我却只能不语不动,如一只无瑕的玉雕人偶。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觐见。”
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首却见一名褚色锦衣的内侍恭然立在门口。
是薛公公,我认出是在姑姑身边随侍了多年的老宫人。
他躬下身子,满面微笑,“一别多时,王妃可还认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觐见,我却不知如何面对她,一时间心思纷乱,只勉强一笑,“薛公公,许久不见了。”
“请王妃移驾中宫。”薛公公领着我,一路向中宫而去。
熟悉的回廊殿阁,庭花碧树,无处不是当年......我低下头,不忍四顾。
昭阳殿前一切如旧。
我停下脚步,默然伫立片刻,令侍女们留在殿外,独自缓步而入。
从前在昭阳殿进出,从不需内侍通禀,今日殿前侍卫见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启奏皇后,豫章王妃觐见。”薛公公在门口跪下。
内殿环佩声响,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气息骤然将我带回到往日。
“是阿妩吗?”姑姑转出屏风,快步而来,身上朝服已换下,妆容还未卸,脚步略见虚浮。
终于离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呆在原地。
浓重宫粉已遮不住她额头眼尾的皱痕,今年元宵回京,我还见过她,短短大半年时间,姑姑竟似苍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离她不过数步,她却目光涣散地望过来。
“是阿妩来了吗?”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抢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刹那,身后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杀气与危险,我已太熟悉不过。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扑向姑姑,将她推向一旁。
几乎同时,那个褚色身影扑到眼前,举刀向我们砍下,“妖后,纳命来!”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斩到,电光火石之间,我只知合身抱住姑姑,将她护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臂上微寒,四下宫女已经尖叫四起,一片大乱。
我抬头看见薛公公狰狞的面目,粉粉团团的一张脸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没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从后面死死拖着,玉秀抱住了他执刀的胳膊,张口狠狠咬在肘上。
薛公公痛叫挣扎,举刀便往玉秀头上砍去。
“来人啊,有刺客!”殿上宫女们惊叫奔走,有人冲上来抵挡,其中一人猛然向他撞去。
薛公公身子一晃,刀刃砍中玉秀肩头。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顾一切奔向殿门,殿前侍卫与我的侍女们已闻声奔来。
然而昭阳殿的台阶那么长,眼睁睁看着侍卫已到跟前,姑姑突然一个踉跄,被长长的裙幅绊倒。
我被她拽得立足不稳,两人一同摔倒,姑姑不住尖叫着,“来人--”
厚重朝服之下,有什么硬物冷冷咯住腰间,我猛然记起,是萧綦的那柄短剑!
身后惨呼响起,那个非男非女的尖厉嗓音咆哮着逼近。
我咬牙拔剑,挣扎起身,只见玉秀半身浴血,死死抱住了薛公公的腿。
薛公公返身举刀又向玉秀斩下,后背堪堪朝向我。
我双手握剑,合身扑出,全身力气尽在那五寸削铁如泥的寒刃之上。
剑刃直没至柄,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我猛然拔剑,鲜血激射,一蓬腥红在眼前溅开。
薛公公僵然回转身,瞪住我,缓缓举刀--
人影闪动,一名侍卫飞身跃起,踢飞他手中刀刃,左右枪戟齐下,将他牢牢钉死在地!
薛公公粉圆肥白的一张面孔,转为死灰,唇边涌出鲜血,濒死发出厉笑,“皇上啊,老奴无用!”
我浑身虚软,紧握短剑不敢松手,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仅仅刹那之间,刀光、杀戮、生死……一切就此凝定。
“阿妩,阿妩!”姑姑俯在地上,颤颤发抖,向我伸出手来。
我忙俯身去扶她,却发现自己也在发抖,脚下一软,竟跪倒在姑姑身旁。
“有没有伤倒你?”她忙抱住我,慌忙来摸我身子,却摸到我满手滑腻的鲜血,顿时又尖叫起来。
“姑姑不怕,我没事,没事了……”我用力抱住她,惊觉她身子消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
姑姑盯了我片刻,双目无神,大口喘着气道,“好,你没事,我们都没事。”
“启禀皇后,刺客薛道安已伏诛!”殿前侍卫跪地禀道。
姑姑身子一僵,陡然狂怒,“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我要你们何用,给我杀!杀!”
殿前侍卫与宫女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瑟瑟不敢近前。
我回头看见玉秀,血人似的倒在地上,慌忙传召太医,命侍卫四下检视可有同党。
除玉秀伤重昏迷外,另有两名宫人受了轻伤,姑姑最信任的近身女官廖姑姑颈项中刀,倒卧于血泊中,已然气绝。
我环视四下,勉力镇定下来,对众人厉色道,“立刻调派禁军守卫东宫,严密保护太子殿下,加派昭阳殿侍卫;传豫章王与左相即刻至中宫觐见;今日之事不得传扬出去,若有半点风声走漏,昭阳殿上下立斩无赦!”
亲疏
姑姑被扶进内殿,宫女们侍侯我更衣清洗,内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伤势,她伤在肩头,虽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宫人脱下我外衣时,牵扯到手臂,这才察觉疼痛难忍。方才堪堪避过的那一刀,还是划破了左臂,所幸伤口甚浅。
姑姑鬟髻散乱,面色惨白,金章紫绶的华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却不让宫女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缩在床头,口中喃喃自语。宫女呈上一盏压惊定神的汤药,被她劈手打翻,“滚,都滚,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想加害于我,你们休想!”
我匆忙让宫女裹好伤口,趋前搂住她,心中酸楚无比,“姑姑不怕,阿妩在这里,谁也不能害你!”
她颤颤抚上我的脸,掌心冰凉,“真的是你,是阿妩……阿妩不会恨我……”
“姑姑又在说笑了。”泪水险些涌出眼眶,我忙强笑道,“衣服都脏了,先换下来好不好?”
这次她不再挣扎,任凭宫女替她宽衣净脸,只定定盯着我看,脸上又是笑容,又是凄切。我被她这般目光看得透不过气来,不由侧过头,隐忍心下凄楚。
蓦然听得她问,“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头,望着她憔悴容颜,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她是看着我长大,爱我宠我,视我如己出的姑姑,却又是她将我当作一枚棋子,亲手推了出去,瞒骗我,舍弃我。从前黯然独对风霜的时日里,或许我是怨过她的。那时,我不知道应该将她当作皇后,还是当作嫡亲的姑姑。
可在刀锋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挡在她身前,没有半分迟疑。看着她如今凄凉憔悴,似有千针万刺扎在我心上,再没有半分怨怼。
我扶住她瘦削肩头,将她散乱的鬓发轻轻理好,柔声道:“姑姑最疼爱阿妩,阿妩又怎么会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将是万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母亲,姑姑应该开心才是。”
姑姑脸上浮现苍白的笑容,迷茫双眼又绽放出光采,望着我轻轻笑道,“不错,我的皇儿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龙椅,做一个万世称颂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还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们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颤,抓紧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皱痕不住颤动,“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见我!还有他,他负我一生,还敢废储我,派人杀我!连亲生的儿子也厌恶我!我做错什么,我这么多年记着你,忍让你,你究竟还要我怎样……”
姑姑陡然放声大笑,复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开,目中满是绝望凄厉,指甲几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宫女慌忙将她按住,我惊得手足无措,不明白她颠三倒四的话,到底在说什么。
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反而越发癫狂。太医一时还未赶到,我正忐忑焦灼间,一名小宫女怯怯奔上前来,手里托着一只小瓶,飞快地说,“王妃,奴婢见过廖姑姑给皇后服药,每次皇后这样,都要吃这个玉瓶里的药。”
这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目婉丽,尚显稚气。我蹙眉接过药瓶,倒出几枚碧色丹药,气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经狂躁不宁,开始大声喝骂,似乎连我也不认得。
我将一枚药丸递给那小宫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犹豫的吞下。
一名宫女匆匆奔进来,“启禀王妃,豫章王与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们在外头候着!”姑姑满口胡言,怎能出去见人,我再无暇犹豫,将那丹药喂入姑姑口中。
她挣扎几下,果真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委顿,恹恹昏睡过去。
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见她枕下露出丝帕的一角,再看她额上,隐约有细密冷汗。我叹口气,抽出丝帕来替她拭汗,触手却觉有些异样。这丝帕皱且泛黄,十分陈旧,隐有淡淡墨痕。展开一看,只见八个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细看那字迹,风骨峻挺,灵秀飞扬,放眼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只有他,以书法冠绝当世,辈声朝野,上至权贵下达士子,皆风靡临摹他自创的这一手“温体”。
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温宗慎,以谋逆获罪,被姑姑亲自赐下毒酒,在狱中饮鸩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见父亲和萧綦,心下顿时一软,再没有半分力气支撑。
“阿妩!”两人同时开口,萧綦赶在父亲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头,急问道:“可有受伤?”
父亲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缓缓垂下。
我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再也顾不得别的,抽身奔到父亲面前。父亲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中……这个怀抱如此温暖熟悉,仿佛与生俱来的记忆。
“平安就好。”父亲轻轻拍抚我后背,我咬唇忍回眼泪,却感觉父亲的肩头明显枯瘦了,再不若幼年时宽阔。
“再这般撒娇,让你夫君看笑话了。”父亲微笑,将我轻轻推开。
萧綦也笑,“她向来爱哭,只怕是被岳父大人宠坏了。”
父亲呵呵直笑,也不申辩,只在我额上轻敲一记,“看,连累老夫家声了。”
他两人言笑宴宴,真似亲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这不过是在我面前,两个男人的默契罢了。
我是左相的女儿,豫章王的妻子,是他们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护的人--即便这默契只停留短暂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
内侍行刺之事,他们已略知经过。我将前后诸般事件,细细道来,父亲与萧綦目光交错,神色俱是严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干净,却仍残留着阴冷肃杀气息。
我看了看父亲神色,惴惴道,“姑姑虽没有受伤,但受惊过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亲没有开口,眉头紧锁,眼中忧色加深。萧綦亦皱眉问道,“如何不妙?”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迟疑了下,转眸望向父亲,“说了些胡话,服药之后已睡下。”
“她说胡话,可有旁人听到?”父亲声色俱严地追问。
他不问姑姑说了什么,只问可有旁人听到,我心下顿时明白,父亲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丝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动声色道,“没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说话含糊,我亦未听明白。”
父亲长叹一声,似松了口气,“皇后连日操劳,惊吓之余难免失神,应当无妨。”
我默然点头,一时喉头哽住,心口冰凉一片。
萧綦皱眉道,“你说刺客是皇后身边的老宫人?”
我正欲开口,却听父亲冷冷道,“薛道安这奴才,数月前就已贬入尽善司了。”
“怎会这样?”我一惊,尽善司是专门收押犯了过错,被主子贬出的奴才,从事最粗重卑贱的劳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红人,至我前次回宫,还见他在昭阳殿执事。
“这奴才曾经违逆皇后旨意,私自进入乾元殿,当时只道他恃宠生骄,本该杖毙。”爹爹眉头深皱,“可惜皇后心软,念在他随侍十年的份上,只罚去尽善司。想不到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潜匿,居心恶毒之至。”
我惊疑道,“罚入尽善司之人,岂能私自逃出,向我假传懿旨?”
父亲面色铁青,“昭阳殿平日守卫森严,这奴才寻不到机会动手,必是蓄谋以待,正好趁你回宫之际不明就里,给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进入内殿。”
萧綦沉吟道,“单凭他一人之力,要逃出尽善司,更易服色,身怀利刃躲过禁廷侍卫巡查……没有同党暗中相助,只怕办不到。”
“不错,我已吩咐加派东宫守卫,防范刺客同党对太子不利。”我望向父亲,焦虑道,“宫中人众繁杂,只怕仍有许多老宫人忠于皇室,潜藏在侧必为后患。”
“宁可错杀,不可错漏。但有一人漏网,都是后患无穷。”萧綦神色冷肃,向父亲说道,“小婿以为,此事牵涉甚广,由禁卫至宫婢,务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党。”
我心下一凝,立时明白萧綦的用意,他向来擅于利用任何的机会。
我与他目光交错,不约而同望向父亲。
父亲不动声色,目光却是幽深,只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卫都是千挑万选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网之鱼,不足为虑。”
萧綦目光锋锐,“岳父言之有理,但皇后与储君身系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贤婿之言也是,不过,既然是宫中事务,还是奏请皇后决断为宜。”父亲笑容慈和,话中滴水不漏。萧綦步步进逼的锋头,在他圆滑应对之下,似无施展之地。朝堂宫闱是不见血的沙场,若论此间修为,萧綦到底还是逊了父亲一筹。
“舅父错了!”殿外一个声音陡然响起。
却是太子哥哥在大队侍卫的簇拥下,急匆匆迈进来,手中竟提着出鞘的宝剑。
我们俱是一惊,忙向他俯身行礼。
“舅父怎么如此大意,你就确定没有别的叛党?连母后身边的人都信不过,谁还能保护东宫安全?”他气哼哼拎着剑,一叠声向父亲发问。
“微臣知罪。”父亲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当着满殿侍卫更是发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面有得色,正要再开口时,我朝他冷冷一眼瞪过去。他一呆,复又回瞪我,声气却是弱了几分,“豫章王说得不错,这些奴才没一个信得过,我要一个个重新盘查,不能让奸人混入东宫!”
萧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东宫的安全,实乃天下稳固之本。”
太子连连点头,大为得意,越发顺着萧綦的主张滔滔不绝说下去。
看着父亲紫涨脸色,我只得暗暗叹息。太子哥哥自小顽劣,姑姑对他一向严厉,皇上更时有责骂。除了宫女内侍,只怕极少有人褒赞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却得萧綦一赞,连豫章王这样的人物都顺从于他,只怕心中已将萧綦引为大大的知己。
父亲终于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虑,禁军自能保护东宫周全。”
太子脱口道,“禁军要是有用,还会让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话一出,诸人脸色骤变,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杀了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们谁也不愿提及的伤痛,却被他这样随口拿来质问。
我看见父亲眼角微抽,这是他暴怒的征兆……父亲踏前一步,我来不及劝止,只见他抬手一掌掴向太子。
这一巴掌惊得众人都呆了,萧綦怔住,殿上侍卫懵然不知所措--储君当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当立即拿下,却没有人敢动手。
锵啷一声,太子脱手丢了宝剑,捂住脸颊,颤声道,“你,舅父你……”
父亲怒视太子,气得须发颤抖。
“殿下息怒!”
“父亲息怒!”
我与萧綦同时开口,他上前一步,挡住太子,我忙将父亲挽住。萧綦挥手令众侍卫退下,殿上转瞬只剩我们四人。
父亲恨恨拂袖叹道,“你何时才能有点储君的样子!”
萧綦拾起地上的剑,将宝剑还鞘,“岳父请听小婿一言。宝剑初锋虽锐,也需上阵磨砺。殿下虽年少,终有一日君临天下。如今皇上卧病,太子监国,正是殿下历练之时。窃以为,殿下所虑不无道理,还望岳父大人三思。”他这番话,明是劝谏父亲,实是说给太子听,且于情于理都不可辩驳。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亲却是一声冷哼,目光变幻,直直迫视萧綦。萧綦意态从容,眼中锐色愈盛。两人间已是剑拔弩张。
我心中紧窒,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微汗。
当此峻严时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却是惴惴望向萧綦。
父亲脸色一变,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无措。
他一向敬畏父亲,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惊吓,还是坐上监国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态,惹得父亲暴怒,当着众人面前,令他储君的颜面扫地。
我不忍见太子如此窘态,开口替他解围,“皇后受了惊吓,殿下进去看看吧。”
不料父亲又是劈头呵斥,“皇后还在静养,你休要胡言乱语惊扰了她,还不回东宫去!”
太子猛然抬头,脸庞涨得通红,向父亲冲口道,“我怎么胡言乱语了,难道在舅父眼里,我说什么都是错,连阿妩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后差一点遇害,只怕下一个就轮到我!我要豫章王带兵入宫保护,有什么错?身为储君,若是连命都保不住,我还做这个皇帝干什么!”
“你住口!”父亲大怒。
我张口欲劝太子,却触上萧綦的目光,被他不动声色地逼回。
“我偏要说!”太子涨红了脸,硬声相抗,“豫章王听令,我以监国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领兵入宫,清查乱党,保护皇室!”
“臣遵旨。”萧綦单膝跪下。
内殿传来姑姑的咳嗽声,似已被惊醒。
父亲定定看着太子,再看萧綦,最后转头看我,脸色渐渐惨淡,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懊悔。
这殿上的三个人都已站在了他的对面。连同他手中最稳固的筹码,一向被他视为废物的太子,也背弃他投向了萧綦。
父亲呆立片刻,连声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贤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从宫中出来,天色竟已将黑。萧綦策马在前,我独自乘了鸾车,大婚后第一次回返王府,却是一路无话。鸾车渐渐远离宫门,我颓然阖上眼,只觉疲惫。臂上伤口此时才开始疼痛,纷乱的一幕幕不断掠过眼前,心下有些许钝痛,却已不知喜悲。
车驾停下,已到了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愤然离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车帘挑起,却是萧綦立在车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家了。”
我一时呆了,被这三个字击中心头。
是的,这里是家,我们的家。
遥望朱门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个金漆大字隐约可见,门内灯火辉煌,府中仆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门前迎侯。
萧綦亲自扶了我步下鸾车,无意间触到臂上伤口,我瑟缩了下,没有出声。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开口,却见一列素衣翩跹的美貌婢女从门内鱼贯而出,徐步向我们迎来。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一时愕然,却见最后两名美姬分众而出,一人红衣,一人绿裳,向我们盈盈下拜,与众姬左右分列。明光辉映处,哥哥缓步踱出,长身玉立,白衣广袖,身侧群美环侍,初上梢头的月轮,在他身后洒下皎洁银辉……
他向我们微微一笑,袖袂飞扬地走来,恍若月下谪仙。
萧綦突然笑出声,我亦回过神来,脱口叫道,“哥哥!你怎么在此?”
哥哥先与萧綦见礼,这才向我戏谑一笑,“我特来迎侯妹妹与妹婿回府。”
我望向他身后那一片锦绣花团,原以为见了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这番景像,却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们,也不必如此……”
如此铺排做作--若换了从前,我必定直说,但碍于萧綦在侧,不得不给哥哥留些颜面,只得苦笑道,“这排场可算是隆重。”
萧綦亦笑,“有劳费心。”
哥哥对我的调侃只作未闻,向萧綦一笑,“阿妩自幼娇养,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仆役不知她喜恶,特地带自家婢子过来收拾。府里一切都照你素日习惯布置好了,你瞧瞧可还满意。”他对萧綦神色淡漠,最后一句却笑着说与我听,目光温暖,隐含宠溺……我一时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渐渐发热。
萧綦不动声色地谢过哥哥,请他入府叙话,哥哥淡淡推辞了。
“也罢,今日事繁,改日设下家宴,再聚不迟。”萧綦微微欠身,对哥哥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对萧綦存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向萧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车驾已停在不远处,我们并肩徐行,一众姬妾远远随在后面。
我低了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却听哥哥低低一叹,“他可是你的良人?”
当年那句戏言,哥哥仍记得,我亦记得--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只怕是被你算准了。”我静默片刻,故作轻快地笑谑。
哥哥驻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华将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里映出我的身影,总是淡淡挂在唇角的倜傥笑容,化作一丝肃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轻声而决绝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视我,终于释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张臂搂住他颈项,“哥哥!”
他不假思索搂住我,笑叹,“臭丫头,你又瘦了。”
小时候我总喜欢踮脚挂在哥哥脖子上,总奇怪他为什么可以长这样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却仍要踮脚才能够到他……似乎还和幼年时一样,一切并没有变。
“母亲好吗?”我仰脸问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吗,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亲,我再顾不得别的,回家的念头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恨不得马上飞奔到母亲面前。
哥哥侧过脸,看不清神色,静了片刻才回答我,“母亲不在家中。”
我怔住,却见哥哥笑了一笑,“母亲嫌府里喧杂,住进慈安寺静静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强笑笑,心底一片冰凉。哥哥说来轻描淡写,我却已经明白--母亲在这个时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萧綦浓眉紧锁,小心抬起我左臂检视伤口,眉宇间隐有薄怒。
我不敢出声,默默伸出手臂,任他亲手上药裹伤。他动作虽纯熟,手脚到底还是重了些,不时疼得我倒抽冷气。
“现在知道疼?”他板着脸,“逞英雄有趣么?”
我不出声了,听着他继续训斥,足足骂得我不敢抬头,豫章王还没有一点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着骂……”我懒懒趴上床头,笑睨着他,“现在我困了。”
他瞪着我,无可奈何,冷冷转过身去。
直至熄了烛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说话。
我睁着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层层叠叠,上面依稀绣满鸾凤合欢图。甜沉沉的熏香气息萦绕,如水一般浸漫开来。这眼前一切似曾相识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个人裹着大红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红锦绣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这里一步,甚至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这恢弘奢华的王府还是当年萧綦初封藩王时,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长年戍边,并不曾久居于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鲜漆明柱,雕饰如新。往后,这里就是我和他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了。
“萧綦……”我蓦然叹了口气,轻轻唤他。他嗯了一声,我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默然片刻,转过身去,“没什么了。”
他陡然搂住我,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丝衣传来,在我耳畔低声道:“我明白”。
我转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沉沉心跳。
“伤口还疼么?”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触痛伤处。
我笑着摇头。伤处已上了药,并不怎么疼,可心底却泅出丝丝的隐痛。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轻轻吻上我额头,带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睡罢。”
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尝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还是说出口,“父亲老了,姑姑病了……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
萧綦久久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间,我亦明白他的沉重无奈。
清晨醒来,萧綦早已上朝。他总是起得很早,从不惊动我。
我一早去探视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从宁朔到晖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边,生死关头竟为我舍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开那一刀。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中暗暗对她说,“玉秀,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报答你舍命相护之恩。”
若是等她醒来,能看见宋怀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悦不过了。只是宋怀恩数日前便已悄然领兵前往皇陵,只怕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我立在窗下,黯然遥望皇陵的方向,心头诸般滋味纠缠在一起--子澹应该是暂时安全了罢。
破了临梁关之日,萧綦便命宋怀恩领兵赶往皇陵,将被禁军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头大忌,我一直担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后患。所幸姑姑颇多顾忌,不愿让太子落得残害手足的恶名,迟迟没有动手。如今子澹落在萧綦手里,成了萧綦与姑姑对抗的筹码,至少眼下,他不会伤害子澹。
宋怀恩离去之前,我让玉秀将一句话带给他--“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说,宋将军听完此言,一语不发便离去了。
我明白那个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应诺。
“禀王妃,长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见。” 一名婢女进来禀报。
竟是徐姑姑来了,我惊喜交加,不及整理妆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仪态娴雅,含笑立在堂前,老远见我奔来,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见王妃。”
我忙将她扶起,一时激动难言,她眼里亦是泪光莹然。细细看去,见她鬓发微霜,竟也老了许多。
果真是母女连心,我才想着今日去慈安寺,母亲便已派了徐姑姑来接我。
当即我便吩咐预备车驾,也顾不得等哥哥到来,匆匆更衣梳妆,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见母亲,让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
昨非
慈安寺本是圣祖皇帝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独隐于空山云深处,沿路古木苍苍,梵香萦绕。
站在这三百年古刹高高的石阶前,我怔怔止步,一时竟没有勇气迈入那扇空门。
皇上和母亲虽是异母姐弟,却自幼相依长大,亲情深厚犹胜一母同胞。自我大婚生变,远走晖州,既而是父亲逼宫,与皇室反目--可怜母亲贵为公主,一生无忧无虑,深藏侯门闺阁,如今人到暮年,本该安享儿孙之乐,却遭逢连番的变故,蓦然从云端跌落尘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数十年相敬如宾的夫婿,转眼便与自己亲人生死相搏,堂堂天子之家沦为权臣手中傀儡,这叫母亲情何以堪。
偌大京华,九重宫阙,竟没有她容身之地,惟有这世外方寸之地,能给她最后一分宁静。
一步步踏上石阶,迈进山门,禅房幽径一路曲折,掩映在栀子花丛后的院落悄然映入眼帘。
咫尺之间,我望着那扇虚掩的木门,抬手推去,却似重逾千钧。
吱呀一声,门开处,白发萧萧,纤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胧泪眼。
我呆立门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今年离京时,母亲还是青丝如云,风韵高华,颜如三旬妇人,如今却满头霜发,俨然老妪一般。
“可算回来了。”母亲坐在檐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宁和淡定,目中却莹然有泪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怔怔望着母亲。
她向我伸出手,语声轻柔,“过来,到娘这里来。”
徐姑姑在身后低声戚然道:“公主她腿脚不便。”
方寸庭院,我一步步走过,竟似走了许久才触到母亲的衣摆。她葛布青衣上传来浓郁的檀木梵香,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兰杜香气,令我陡然恐慌,只觉有无形的屏障,将我和她遥遥隔开。我跪下来,将脸深深伏在母亲膝上,泪流满面。
母亲的手柔软冰凉,吃力地将我扶起,轻叹道,“看到你回来,我也就没什么挂碍了。”
“有的!”我猛然抬头看她,泪眼迷蒙,“还有许多事等着你操心,哥哥还没续弦,我还成婚未久,还有父亲……谁说你没有挂碍,我不信你舍得我们!”来路上原本想好了许多的话,想好了如何劝说母亲,如何哄她回家。可真正见了她,才知统统都是空话。
“阿妩……”母亲垂眸,唇角微微颤抖,“我身为长公主,却一生懦弱无用,终究令你失望了。”
我抱住她,拼命摇头,泪水纷落如雨,“是阿妩不孝,不该离开你!”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在我离家的三年里,恰是母亲最孤苦的时候,而我却远远躲在晖州,对家中不闻不问,理所当然地以为父母会永远等候在原地,任何时候我愿意回家,他们都会张开双臂迎侯我。
“娘,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忙擦去泪水,努力对她微笑,“山上又冷又远,我不要你住在这里!跟我回去罢,父亲和哥哥都在家中等你!”
母亲笑容恍惚,“家,我早已没有家。”
我一呆,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这般绝望的话。
“你已嫁了人,阿夙也有自家姬妾。”母亲垂下眸子,凄然而笑,“相府是你们王氏的家,我是皇家女儿,自当回到宫中。可宫中……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皇兄?有何面目去见太后、先帝、列祖列宗于地下?”
母亲一番话,问得我哑口无言,仿佛一块巨石蓦然压在我胸口。我喃喃道,“父亲也是为了辅佐太子登基,等殿下登基之后,一切纷争也就止息了……”我说不下去,这话分明连自己都不能相信,又如何忍心去骗母亲。只怕她尚不知道萧綦与父亲之争,尚不知道父亲已与太子反目。
“太子不过是个幌子。”母亲幽幽抬眸望向远处,眼底浮起深深悲凉,“你还不懂得你父亲,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若说父亲真有篡位之心,我也不会惊讶,然而母亲早已一切洞明,却是我意想不到的。
她的笑容哀切恍惚,低低道:“他一生的心愿便是凌驾皇家之上,再不肯受半分委屈。”
“父亲真的想要……那个位置?”我咬住唇,那两个大逆的字,终究未能说出口。
母亲却摇头,“那个位置未必要紧,他只想要凌驾于天家之上。”
凌驾于天家之上,却又志不在那龙椅--我骇茫地望住母亲,不明白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他一生心高气傲,唯独对一件事耿耿于怀,那便是娶了我。”母亲闭上眼,语声飘忽,听在我耳中却似惊雷一般。
母亲问我可曾听过韩氏。我知道,那是父亲唯一的侍妾,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病逝。
“她不是病死的。”母亲幽幽开口,“是被太后赐下白绫,绞死在你父亲眼前的。”
我骇然剧震。
“你父亲真心喜爱的女子是那青梅竹马的韩氏……当年人人称羡他才俊风流,得以尚公主,却不知他心有不甘。我们大婚之后,本也相敬如宾,岂知时过两年,阿夙都已过了周岁,他却告知我韩氏有了身孕,欲将她纳为妾室。原来这两年里,他一直将她藏在外面。我一怒之下,回宫向母后哭诉。母后当晚在宫中设下家宴,命他携韩氏入宫,向我赔罪。原以为母后是要劝和的,岂料宴至酣时,母后突然发难,怒责他二人,竟当廷赐下白绫,当着他和我,还有皇兄跟太子妃……将那韩氏活生生绞死在殿上……”母亲的声音不住颤抖,我握住她的手,却发觉自己比她颤抖得更厉害。
那是怎样凄厉的一幕往事,我不敢相信,亦不能想像,记忆里尊贵慈和的外祖母竟有如此严酷手腕,恩爱甚笃的父母竟是一对怨侣!
“当时他跪在殿上,不住向母后叩头,向我求情,你姑姑也跪了下来。可是已经太迟了,白绫套在韩氏颈上,她吓得瘫软,任两个内侍左右架住,只微微挣扎了一下,就那么……我吓得懵住,只看到你父亲的眼光像刀一样,我便晕了过去。”
风从廊下吹过,我和母亲都良久沉寂,只听着风动树梢的声音,萧萧飒飒。
“过后呢?”我涩然开口。
母亲恍惚了好一阵子,缓缓道,“此后我心中愧疚,处处谦让隐忍,再无公主的盛气。你父亲也再未提及韩氏,从此将心思都投在功名上,官爵越做越高……过了几年,又有了你,我生产时却险些死去。那之后,他便待我好了许多,更将你视若珍宝,百般娇宠……我想着,这么些年过去,或许他已淡忘了。直至阿夙成婚那年……”
母亲却神色惨然,半晌不能开口。
哥哥成婚之时我已十二岁,隐约记得那场轰动京华的喜事。
“我一心要从宗室女眷中选一个身份才貌都配得上阿夙的女子,你父亲却决然反对。我问原由,他只说娶妻当娶贤,不必苛求身份。你父亲是怎样的人,我岂会不知,这话又岂能令我相信。我们相争不下之际,阿夙却自己看中了一名女子,便是那桓宓。”
我一时愕然,从未想到嫂嫂竟是哥哥亲自看中的女子。在我幼时记忆里,嫂嫂是琴书双绝的才女,虽不算绝色,却生得纤弱秀丽,清冷寡言,仿佛极少见过她笑。依稀记得母亲并不喜欢她,哥哥待她也不甚深情。婚后不久,哥哥便独自远游江南,嫂嫂终日闭门不出,时而听见幽怨琴声。半年过后,嫂嫂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未等哥哥远游归来便逝去了。嫂嫂在生时,哥哥待她十分疏离,及至死后,却见哥哥黯然良久,以至多年不肯续弦。我一直以为哥哥的婚事是父亲所迫,他自己并不情愿,之后也不过是愧疚使然。
却听母亲缓缓说道:“阿夙起初却不知道,那桓宓已被选中,即将册立为子律的正妃。”
“子律!”我一震,惊得后背阵阵发冷。一段段尘封往事从母亲口中说出,竟似每个人身后都有扯不断的恩怨纠缠,我却懵懂了十余年,一所无知。
“我不愿让阿夙娶那桓宓,你父亲却一口应允。次日他就入宫去见你姑母,要她将二皇子妃的人选改为旁人,将桓宓嫁与阿夙。当年那事之后,我只与他争吵过两次,一次是为你的婚事,一次是为阿夙。”母亲低头苦笑,“那日,是我第一次见他跋扈霸道,也终于听他脱口说出真话……”
“父亲说了什么?”我紧紧望住母亲。
母亲一笑,“他说,我半生屈于皇家之势,断不能令阿夙重蹈此路。阿夙看中的女子,便是皇子妃又如何,我偏要夺了给他!嫁与我王氏长子,未尝就逊于龙孙凤子!”
离开慈安寺,一直走出山门,步下石阶,我才驻足回头。寺中钟声敲响,在山间悠扬传开。
云雾遮断山间路,一扇空门,隔开数十年恩怨爱憎。我终究没能劝回母亲,她已决定在我十九岁生辰之后,削发剃度。
她说我的生辰已近,要再为我庆生一次。若不是她提及,我已几乎忘了。再过得几日,我便十九岁了……十九岁,为何我已觉得心境苍凉至此。
这一生还这样漫长,往后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难以想像年华老去,如母亲一般白发满头,又是何种光景。
脚下是万丈浮华,回头是青灯古佛,我却茫然而立,任山风吹得衣袂激扬,心中一片冰凉。
徐姑姑送我至山下,鸾车将启驾时,她突然扑至帘外,含泪道:“郡主,连你也劝不回公主吗,她……真要削发出家?”
“我不知道。”我茫然摇头,怔了片刻,哑声道:“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劝回她。”
徐姑姑颓然垂手,再无言以对。
我望着她,勉强笑道,“我会劝说父亲,或许,仍有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相爷曾来过数次,公主不肯见他。”徐姑姑黯然摇头。
“会见到的。”我淡淡一笑,心下万般苦涩。往年每到此时,我总嫌虚礼繁琐,万般不情愿应付。却想不到,这或许已是父母陪我共度的最后一个生辰。
一路恍恍忽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到府中。
侍女为我换下外袍,奉茶、整妆,我只如木偶一般,不愿开口,不愿动弹。
“王妃,玉秀姑娘已经醒来。”
我听在耳中,无动于衷,依然恍惚出神。
侍女一连又说了几遍,我这才回过神来,玉秀,是玉秀醒来了。
她们说,玉秀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王妃有没有受伤。
玉秀看见我,忙要挣扎了起来,连声责怪自己没用。
我一言不发将她紧紧搂住,强压在心底的悲酸铺天盖地将我湮没。
玉秀呆了呆,轻轻伸手环住我肩头,如在晖州那夜,与我静静相依。
一连数日的忙碌,周旋于宫中、王府与诸般杂事之间,萧綦亦是早出晚归,他与父亲的争斗已是越发激烈。
太子想要摆脱我父亲的钳制已久,有了萧綦作盟友,大有扬眉吐气之感。趁着姑姑卧病之际,他听从萧綦的安排,一面撤换宫中禁卫,大量安插萧綦的人手,一面以清查叛党的名义,排挤了许多宫中老人。父亲恼恨太子忘恩负义,越发加紧在朝中对他的钳制,处处打压萧綦,与他们针锋相对。
几乎每天我都能与父亲在宫中相见,然而思及母亲的话,思及他的所作所为……我不愿相信,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父亲。
我盼着见到父亲,却又远远见到他便避开。他身边总是跟着侍从属官,偶尔与他单独相对的时候,分明心底有许多话要问他,却只字不能出口。
姑姑的病已经强撑了许久,经此一劫,病势越发沉重。虽然神志已经清醒,却仍时常恍惚,精神十分不济。
时值多事之秋,连番变故波折,家国朝堂风云起伏,乾元殿里的皇上只剩一息犹存……姑姑这一病倒,后宫顿时无主,一干嫔妃都是庸怯之辈,大小事务便压在身怀六甲的太子妃谢宛如肩上。姑姑当即将我召入宫中,命我协助太子妃署理宫中事务。一时之间,这诺大的深宫里,竟只剩我们三人相互依持。
我自幼与姑姑亲厚,她的心意不需多说,便能心领神会,而宛如遇事犹疑,常与姑姑的想法相左。这日宛如不在跟前,姑姑恹恹倚了锦榻,望着我叹息,“你为何不是我的女儿?”
“姑姑病糊涂了。”我柔声笑道,“我自然是王氏的女儿。”
“是么?”她抬眸看我,黯淡眸子里有一道锐光转过。
我心里一凛,怔怔迎上她目光,她却颓然阖上了眼,无声叹息。
太子如今对萧綦言听计从,姑姑是知道的,萧綦的势力渗入宫禁,她也是知道的。如今她已放手让太子主政,不再管束东宫,亦对萧綦再三退让,似乎真的忌惮他手中兵马,忌惮子澹的存在。然而,以我所知的姑姑,绝非轻易低头之人。她召我入宫,将宫中事务交给我与宛如,却从不让我们单独行事,身边总有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她从未信任过宛如,在她眼里,宛如始终是谢家的人。至于我,自然也是萧綦的人。
她将我们二人置于身边,究竟有几分是倚赖,有几分是戒备,我从不敢深想。有时我亦问自己,我待姑姑又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防范。
我从来看不透她幽深的眼睛里,藏着怎样的心思。而她也常常若有所思的看我、看宛如、看太子……看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在人前依然倔强硬朗,唯有昏睡之中,却会不自知地抓着我的手。
太医说姑姑的病根郁结在心,非药石可治。
我知道她是强撑着一口气,逼自己康复过来。她和母亲不同,她还有太多的牵挂,不能放任自己就此躺下。
看到她强撑精神,我越发辛酸不忍。姑姑这一生,三分给了家族,三分给了太子,还有三分不知系在谁身上,只怕仅有一分是为自己活着。
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姑姑每日询问皇上的病况,若是听闻他一切安好,便漠然不语,听闻皇上病势加重,亦闷闷不乐。
她在我面前并不避讳,时常表露出对皇上的恨意。可若真到了皇上驾崩之日,只怕她求生的意念,便又失去一分。
爱也罢,恨也罢,那个人都已融入她的一生。
那日之后,我趁她昏睡之际,仍将那方丝帕悄然放回原处,没有惊动她--这若是她仅存的幻梦,就让她在这梦里长醉不醒罢。
这深宫中身份至高,亲缘最近的三个女子,终究是各怀心事,谁也不肯全心信任谁。
我与宛如多年疏离,曾经那样要好的姐妹,如今各有际遇,再回不到最初的亲密无间。
深宫岁月催人老,她已生养过一个女儿,容颜虽还秀美,体态却已丰腴,昔日含情流波目,也已黯淡下去。当年那个莲花一样的女子,现在已是一个淡漠宁定的妇人。姑姑如何待她,她并不在意。太子在朝中做些什么,她亦不甚关心。只有在提及两岁的女儿,和将要出生的孩子时,她苍白的脸上才有光华绽放。
那一个名字,我不提,她也不提。
当年她曾含泪质问,“你真忘得了子澹吗”……那时的宛如姐姐依然美丽多愁,依然天真地期盼着这段青梅竹马,能有善终。
我们都一样出身名门,都曾万千殊宠于一身,都同样被推入宿命的姻缘。只是,我遇到了萧綦,而她独守深宫,眼看着太子姬妾环绕,终日流连花丛,却只能谨守着母仪风范,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最初的挣扎不甘,被岁月渐渐磨平,任是才情无双,也敌不过日复一日的深宫寂寥。
东宫琼庭的回廊下,我与她静静对坐,含笑思忆起昔年温酒论诗的日子……她抱着膝上的女儿,对我说,这一生漫长无涯,总要有个牵念才好。
她说,身份会变,恩爱会变,只有孩子,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一切浮华都不长久,只有母亲,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才是任何权势都超越不了。
宛如淡淡笑着,“阿妩,等你做了母亲才会明白。”
我茫然一笑,想起母亲,想起姑姑,亦想到宛如……这锦绣深宫,于我只是烂漫年华的回忆,于她们却是一生的惆怅。
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宋怀恩从皇陵回京复命。
子澹被萧綦软禁在距皇陵不远的辛夷坞,层层重兵看守。
宋怀恩并没有来见我,却悄然探望了玉秀。
甫一踏入玉秀房中,便听见她笑语如珠,脆声催促侍女道,“移过去一些,再过去一些。”
“为何这般开心?”我含笑立在门口,见她倚靠床头,正挥舞着手臂向侍女指点什么,看来伤势已好了许多。
玉秀转头看到我,面孔却腾的红了,眼睛晶亮,“王妃,刚刚宋将军来过了!”
她指了那一堆滋补疗伤的佳品给我看,都是宋怀恩送来的。我暗暗失笑,此人全不懂得风雅,哪有拿这些俗物赠佳人的。看玉秀欣喜得脸颊绯红,我故意闲闲逗她,“这些么……王府里多了去了,也不怎么稀罕。”
玉秀咬唇含嗔,我莞尔一笑,“只这份心意可贵!”
她一张清秀小脸刹那红透,秀发柔柔垂在脸侧,别有了一分妩媚娇羞。我随手帮她掠了掠鬓发,笑道,“怎么也不梳妆,就这个样子见人家?”
玉秀微微垂眸,低声道,“他没有入内,只命人带了东西来。”
我有些意外,玉秀伤势无碍,已经可以起身至厅外见客。他既有心探望,却又过门不入……正思忖间,玉秀抬眸,羞怯轻笑道,“他还叫人送了那花,特地嘱咐要放在向阳处呢。”
“花?”我回头看去,原来她方才指点人移来移去的,就是那一盆……兰花。
我站起身,缓缓走到案前,只见那普通蓝瓷花瓯里,种着小小一株蕙兰,翠萼修叶,枝叶光润完整。
“他还说,是特地从辛夷坞带回来的。”玉秀的声音含羞带笑,浓甜似蜜。
我久久凝视这兰花,心绪翻涌,半晌才能平静开口,“这花真好。”
--“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这是我托玉秀带给他的话,他果真将这株兰花照料得完好无损。
宋怀恩,我该如何谢他,又该如何偿还他这一番心意。
今是
我将宋怀恩探望玉秀一事,当作家常闲话,不经意地告诉萧綦。
“玉秀虽说身份寒微,倒也是个忠贞的女子,只是这品貌人才……”萧綦沉吟道,“与怀恩果真相配么?”
我转过身,避开萧綦的目光,微微一笑,“身份倒是容易,只要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配不配的。”
“众多部属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怀恩。”萧綦慨然笑道,“军中弟兄跟随我征战多年,大多误了家室。如今回到京中,我也盼他们各自娶得如花美眷。以怀恩的人才,前程不可限量,能被他看上的女子,倒也是有福的。”
我回眸看向萧綦,似笑非笑,“原来你也有这般世俗之见。”
萧綦笑而不语,将我揽到膝上,“不错,世俗之人自当依循世俗之见。我若是昔年一名小小校卫,上阳郡主可会下嫁?”
我敛去笑容,定定看他,心知他所言确是实情,却依然令我觉得苦涩。
他见我变了脸色,不由笑道,“难怪有人说,对女人讲不得实话……算我口拙失言,但凭王妃处置。”
我却半分也笑不出来,垂眸怔忪片刻,幽幽道,“你说得不错。如今我才知道,并没有人蒙骗我们,只不过是没人肯听实话,总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真正的尘世,以为闭上眼,依然身在云端。”
“我们?”萧綦蹙眉。
我点头,淡淡一笑,“我、母亲、哥哥……金枝玉叶,名门世家,无不如此。”
萧綦目光深湛,直视了我,柔声道,“你已经不是。”
我默然伏在他肩头,一言不发。
“这几日你一直闷闷不乐。”萧綦淡淡叹道,手指梳进我长发,从发丝间滑过。
我微阖了眼,懒懒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
他笑了笑,“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小丫头总要有些自己的心事。”
我扬手打他,“谁是小丫头!”
“才十九岁……”萧綦连连摇头笑叹,“老夫少妻,徒呼奈何。”
“你也才刚过而立之年,又来倚老卖老!”我啼笑皆非,郁郁心绪化为乌有,与他纠缠笑闹在一起。
闺中暖香如熏,琉璃灯影摇曳,画屏上俪影成双。
两日后,宋怀恩来见我。我着宫装朝服,在王府正厅见他。
他一身寻常袍服,全未料到我会这般庄重,一时有些局促。
侍女奉茶上来,我轻轻扣着茶盏,淡淡笑道,“宋将军请坐,不必拘礼。”
他默然坐下,却不开口,也不喝茶,脸色凝重严肃。
“将军此来,可是有事?”我含笑望向他。
“是。”他答得干脆,“末将有事相求。”
我点了点头,“请讲。”
宋怀恩起身,向我屈膝一跪,语声淡定无波,“末将斗胆求娶玉秀姑娘,恳请王妃恩准。”
我不语,垂眸细细看他。但见他面无表情,薄唇紧抿成一线,垂目紧紧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汉玉雕砖盯出个裂口来--若只看他此时神情,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年轻男子正在求亲,而会以为他是严阵待命,要去赴一场艰难卓绝的战役。
我沉默看了他许久,他亦僵然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此话,是你真心么?”我蓦然开口,淡淡问他。
他身姿笔挺地跪着,并不抬头,“是。”
“心甘情愿,不怨不悔?”我缓缓问道。
“是。”他答得铿锵。
“从此一心待她,再无旁鹜?”我肃然问了最后一句。
他沉默片刻,仿佛自齿缝里迸出决绝的一声,“是!”
一连三声问,三声是,已道尽了一切--他的心意,我早已懂得,我亦给出他两个选择,娶玉秀或是拒绝。
玉秀是我亲信之人,娶她便是与我为盟,从此既是萧綦最青睐的部属,亦是我的心腹,往后于公于私,于军中于朝堂,都无人能与他相争。反之,我亦要他断了妄念,将我视作主子,一心尽忠,善待玉秀。以宋怀恩的雄心抱负,并不会满足于层层军功的累升,他想要平步青云,最好的办法便是获得权贵提携。
这是我给他的允诺,亦是我与他的盟约。
他想要权势功名,我便给他提携;他想要红颜相伴,我便给他玉秀。
我亦需要将更多的人笼络在身边,不只庞癸、牟连和玉秀……身处权势之颠,只有牢牢握住自己的力量 ,才能伫立于漩涡的中央。
玉秀大概连做梦也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风风光光嫁做他的正室夫人。
她将生命与忠诚献给我,我便回馈她最渴望的一切--给她身份名位,给她锦绣姻缘,但是我给不了她那个男人的心。
那是我不能掌控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能靠她自己去争。得之是幸,不得亦是命。
如同一场公平的交易,他们固然做了我的棋子,我亦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向姑姑请旨册封和赐婚,姑姑一概应允。看着我亲手在诏书上加盖印玺,姑姑慨然微笑。
我明白她微笑之下的感叹--从前,我曾憎恨她操控我的命运,然而今日,我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旁人的命运扭转。或许这便是权势的宿命,导引着我们走上相同的路。我俯身告退,姑姑淡淡问了一句,“阿妩,你可会愧疚?”
我垂眸沉吟片刻,反问姑姑,“当年赐婚给我,您愧疚吗?”
姑姑笑了笑,“我愧疚至今。”
我抬眸直视她,淡淡道,“阿妩并无愧疚。”
圣旨颁下,豫章王感念玉秀舍身救主,护驾有功,特收为义妹,赐名萧玉岫,册封显义夫人,赐嫁宁远将军宋怀恩。晋封宋怀恩为右卫将军,肃毅伯,封土七十里。
诸事顺遂,忙碌不休,转眼就到了我生辰的前一日。
哥哥来接我去慈安寺,见他独自一人前来,我问起父亲,哥哥却没有回答。
原本由哥哥出面游说,好容易让父亲答允了与我们一同去慈安寺迎回母亲,到此时却不见他身影。我恼他言而无信,却碍于萧綦在侧,不便发作。
鸾车启驾,不觉已至山下。我木然端坐,随车驾微微摇晃,越想越觉可恼可笑,不觉笑出了声,亦笑出了眼泪。
“停下!”我喝止车驾,掀帘而出,直奔哥哥马前,“将马给我!”
哥哥一惊,跃下马来拦住我,“怎么了?”
“放手!”我推开他,冷冷道,“我找父亲问个明白。”
“你这是做什么?”哥哥抓住我,秀扬眉峰微蹙,语声低抑。
我挣不开他,抬眸直直望去,陡然觉得哥哥的面容如此陌生遥远--即便惊愕之下,他依然维持着无暇可击的风仪,任何时候都在微笑,似乎永远不会真情流露。“我也想问你,哥哥,我们这是要做什么?”我望住他,自嘲地笑。
哥哥脸色变了,环顾左右,抬手欲制止我。
我重重拂开他的手,冷冷道,“你们想将这太平光景粉饰多久?父母反目生恨,而我们却在欢天喜地筹备生辰,等着明晚宴开王府,歌舞连宵,人人强颜欢笑;眼睁睁看着母亲遁入空门…… ”我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哥哥猛然拽上马背。
“住口,你随我来。”哥哥从未如此凶狠对我说话,从未如此气急,一路策马疾驰,丢下一众惶恐的侍从,带我驰入林间小径。
一路奔驰了许久,直到林下涧流挡住去路,四下幽寂无人。
哥哥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涧边,一言不发,背影萧索。
方才似有烈火在心中灼烧,此刻却只剩一片冷冷灰烬。我走到哥哥身边,沉默凝视脚下流水,那清澈波光间隐约照出两个衣袂翩跹的身影。
“阿妩……”哥哥淡淡开口,“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将一切说破。”
我苦笑,“宁可一切烂在心中,也要粉饰出王侯之家的太平贵气?”
他不回头,不应声,越发令我觉得悲哀,悲哀得喘不过气,“哥哥,我们何时变成了这样?难道从前一切都是泡影,我们自幼所见的举案齐眉,舐犊情深都是假的?”
哥哥不回答我,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我不相信父亲是那样的人……”我颓然咬唇,满心纷乱无从说起。
“你以为父亲应该是怎样的人,母亲又该是怎样的人?”哥哥蓦然开口,语声幽冷,“如你所言,他们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我怔怔看他,他只是凝望流水,神色空茫,“阿妩,扪心自问,你我对父母又所知多少?”
哥哥的话似一盆凉水将我浇透,身为子女,我们对父母所知又有多少?在母亲告诉我之前,我竟从未想过她们有着怎样的悲喜,在我眼里,父亲仿佛生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谁年少时不曾有过荒唐事,多年之后,岂知后人如何看待你我。” 哥哥怅然而笑,“即便父母都做错过,那也都过去了。”
“过去了么?”我苦笑,若是真的过去了,这数十年的怨念又是为何。
哥哥回头望住我,“你真的相信他们彼此怨恨?”
我迟疑良久,叹道,“母亲以为那是怨恨……但我不信父亲是那样偏狭的小人,若说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恨……”我说不下去,连自己都不愿听,更不能信!
哥哥望住我,眼底有淡淡哀伤,“母亲一直不懂得父亲的抱负,她放不下自己的愧悔,只得将一切归咎于恨。”
我霍然抬眸望向哥哥,“这是谁的话?”
“是父亲。”哥哥静静看着我,似有一层雾气浮在眼底。原来母亲的爱怨喜悲,父亲全都看在眼里,一切洞明。而唯一将父亲的苦楚看在眼里,懂得体谅他的人,不是母亲也不是我,却是平素玩世不恭的哥哥。
“这数十年,谁又知道父亲的苦楚?”哥哥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神情苦涩,“你可记得那年,我和父亲一起酩酊大醉?”
我当然没有忘记,父亲和哥哥唯一一次共饮大醉,便是在嫂嫂逝后不久。
“那晚父亲说了许多……”哥哥闭上眼,缓缓道,“我与桓宓之事,令他愧悔不已。他说起自己年少时的荒唐事,说他愧对母亲……那时他亦高傲狂放,深恨命运为人所控,纵然是名门亲贵,也一样受制于天家,终生不得自由。王氏历代恪忠皇室,数百年荣宠不衰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辛酸。父亲的心思,比先人想得更远,他不屑屈居人下,定要走到至高之颠,将家族的权势推上峰顶,纵是天家也再不能左右王氏的命脉!”
这一番话似冰雪灌顶。
--是,这才是我的父亲,这才是他的抱负。
对于父亲那样的人,区区私情算得什么。为了达成所愿,他已经舍弃了太多,连我和哥哥也被他亲手推上这条不能回头的路。
良久沉寂,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哥哥,“你娶嫂嫂,真是自己甘愿么?”
“是。”哥哥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我却不能相信,“父亲将皇子妃硬夺了给你,难道不是看中当年桓家的兵权?”
或许母亲以为,父亲强逼子律的正妃嫁给哥哥,是向皇家扬威,洗雪自己当年之恨。我却无法如此天真--桓家论门庭声望,虽不能与王氏齐肩,但当年的桓大将军手上却握有江南重兵。
哥哥沉默半晌,淡淡道,“父亲固然是看中桓家的兵权,却也不曾勉强我半分……娶桓宓,是我自己的意愿。”
我哑口无言,想到哥哥对嫂嫂的冷淡,想到嫂嫂的抑郁而逝,乃至此后桓家迅速的衰败,一时间只觉凄惶无力。
哥哥久久沉默,神情恍惚,似陷入往事中去。
我们都不再开口,不愿再提及那些陈年旧恨……潺缓溪水从脚下流过,时有飞鸟照影,落叶无声。
诸般恩怨终归已成过往,今人今时,还有更多崎岖在前。
“回去吧,母亲还在等我们。”我握住哥哥的手,以微笑驱散他的惆怅。
来的时候天色还早,然而我和哥哥在林涧一呆就是半日,竟然忘了时辰,不觉已近黄昏了。
车驾侍从还等候在原地,未敢跟来惊扰我们。正欲启驾,却听马蹄声疾,似有人马从后面官道赶来。
待看清了来人,我和哥哥一怔,旋即相视而笑--我们迟迟未归,也未曾派人回去传话,父亲独自等得忧心,竟亲自寻来了。
被问及我们为何耽误到此时还未上山,我和哥哥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父亲挑眉看我,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哥哥带我去溪边玩了半日……”
哥哥不敢声辩,只得一脸苦笑。
“胡闹。”父亲瞪了哥哥一眼,竟然没有发火,只皱眉道,“你母亲该等急了。”
我与哥哥目光交错,当即心领神会--只怕等得焦急的人不是母亲,而是父亲自己。
“方才在溪边受了风寒,正头疼呢。”我向父亲娇嗔道,“正好爹爹亲自来了,我就不上山了,哥哥送我回去罢。”
不待父亲回答,我掉头抢过侍卫的坐骑,策马而去。哥哥难得一次不睬父亲的脸色,扬鞭催马,飞快追了上来。
“分明盼着母亲回去,却不肯开口,我实在不懂他们哪来这许多别扭!”我重重叹息。
哥哥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很好笑么。”我睨他一眼,既觉可恼又觉无奈,“从前不觉得,如今才发现你们都是这般别扭!”
哥哥仍是笑,过了许久才敛去笑意,柔声道,“我们没有变,只是你长大了。”
心中怦然触动,我怔怔无言以对。
“阿妩,你长大了,也变了。”哥哥微笑叹息。
我回眸看他,“我变了?”
“你不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某个人?”哥哥扬眉笑睨我。
我一怔,陡然明白过来,他是指萧綦。
“出嫁从夫……嫁与武夫自然成了悍妇。”我似笑非笑瞧着哥哥,猛然扬鞭向他座下骏马抽去,“叫你往后还敢欺负我!”
马儿吃痛狂奔,惊得哥哥手忙脚乱,慌忙挽缰控马。
看着那狂奔在前的一人一马,我笑不可抑。
蓦然回望云山深处,不知父亲可曾到了山门。
次日的寿宴设在豫章王府。
我原以为只是家宴,却不料煊赫隆重之至。除家人外,京中王公亲贵皆至,满座名门云集,俨然煌煌宫宴。
这是萧綦的安排,他素来不喜欢喧闹浮华,今日却极尽铺张为我贺寿。旁人或以为,这是在昭示豫章王的权势煊天,炫耀豫章王妃的尊贵荣宠……唯独我明白,他只是想弥补大婚之日对我的亏欠。
母亲宫装高髻,含笑坐在父亲身边,虽然对父亲仍是神情冷淡,却也肯同父亲说话了。
哥哥带了两名爱妾同来,在父亲面前却不敢有半分风流态。
太子哥哥到来时,见到父亲略有些许尴尬。不过宛如姐姐带来了他们的小女儿,那小人儿玉雪可爱,正在蹒跚学步,立时引得满座目光追逐。
哥哥直笑那小人儿抢了我这寿星的风头,母亲却说,“阿妩幼时更加招人喜欢,不知日后我的外孙女会不会和她一个模样。”
我顿时面红耳赤,父亲与萧綦亦笑而不语。
正与父母说笑间,宛如姐姐抱了女儿来向我道贺。我伸手去抱孩子,她却咯咯笑着,径直往萧綦扑去。
萧綦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抱也不是,躲也不是。那小人儿抱住他脖子,便往他脸上亲去,惊得大将军当场变了脸色。
在座之人无不被萧綦的窘态引得大笑,太子尤其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让奶娘抱走了孩子,萧綦才得以脱身。
唯一的缺憾是姑姑未能到来,她前些日子已好了起来,偏偏今日又感不适,只命太子带来了贺礼。
满堂明烛华光之下,我环顾身侧,静静望向每一个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仅仅只是我的家人,是我的至亲至爱。今夜依然把酒言欢的翁婿兄弟,只怕转眼到了朝堂之上,就是明枪暗剑,你死我活。然而我已不会奢望太多,能有今晚这短暂的欢宴,已是莫大惊喜。
这一刻,我愿意忘记豫章王,忘记左相,忘记长公主……只记得那是我的夫君和父母,如此足矣。
最美好的时光,总是匆匆而过……转眼夜深、宴罢、人散,满目繁华落尽。
我已酒至微醺,送走了父母和哥哥,只觉身在云端,飘摇恍惚,仿佛记得萧綦将我抱回了房中。
他替我宽衣,我浑身无力,软软环住他颈项,笑道,“原来你害怕小孩子。”
“我怕了你这丫头!”萧綦无可奈何地笑。
半醉半醒间,我伸手去抚他眉目鬓发,笑叹道,“若是有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会是什么样子?”
他将我环在臂弯,正色想了想,叹道,“若是女孩儿,和我一模一样,只怕将来嫁不出去。”
我伏在他怀中懒懒地笑,从前并不特别喜欢孩子,如今却隐隐有些好奇,想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和我们长着相似眉眼,会是怎样神奇的事情。
谜迷糊糊睡去,一夜酣眠无梦。
约莫四更天时,我突然惊醒归来,睁开眼却是一片静谧。辗转间似乎惊动了萧綦,他立即将我紧紧环住,轻抚我后背。望着他沉睡中柔和而坚毅的面容,心底一片柔软,惟觉良夜静好。心中情意涌动,我痴痴仰首,以指尖轻抚他薄削双唇。他自睡梦中醒来,并不睁开眼,手却探入我亵衣,沿着我光裸脊背滑下,回应了我的痴缠……
五更时分,天已渐亮,他又该起身上朝了。
我假装睡熟,伏在他胸前一动不动。他小心抬起手臂,惟恐惊动了我。我忍不住笑了,反手将他紧紧搂住。
他无可奈何,明知道再不起身就要误了上朝,却又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下……正缠绵间,门外传来匆忙脚步声,房门被人叩响。
“禀王爷,宫中来人求见。”
萧綦立时翻身而起,我亦惊住,若非出了大事,侍卫万万不敢如此唐突。
“宫中何事?”萧綦喝问。
来人颤声道,“今晨四更时分,皇上驾崩了。”
宫变
片刻前还是旖旎无限温柔乡,转眼间,如堕冰窖。
就在两天前,御医还说皇上至少能捱过这个冬天。
即便他病入膏肓,受制于人,却仍是天命所系的九五至尊。只要皇上活着一天,各方势力就依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我的生辰之夜,宴饮方罢,升平喜乐还未散尽,皇上竟猝然暴卒。
萧綦立刻传令禁中亲卫,严守东宫,封闭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出大内;并将皇上身边侍从及太医院诸人下狱,严密看管;京郊行辕十万大军严守京城四门,随时待命入城。我匆忙穿衣梳妆,一时全身僵冷,转身时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萧綦忙扶住我,“阿妩!”
“我没事……”我勉强立足站稳,只觉胸口翻涌,眼前隐隐发黑。
“你留在府里。”他强迫我躺回榻上,沉声道,“我即刻入宫,一有消息便告知你。”
他已披挂战甲,整装佩剑,周身散发肃杀之气。触到这一身冰凉铁甲,令我越发胆战心惊。我颤声道,“假如父亲动了手,你们……”
萧綦与我目光相触,眼底悯柔之色一闪而逝,只余锋锐杀机,“眼下情势不明,我不希望任何人贸然动手!”
我哀哀望着他,用力咬住下唇,说不出半句求恳的话。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良久,深邃莫测。这四目相对的一瞬,各自煎熬于心,竟似万古一般漫长。
终究,他还是掉过头去,大步跨出门口,再未回顾一眼。
望着他凛然远去的背影,我无力地倚在门口,无声苦笑,苦彻了肺腑。
然而,已没有时间容我伤怀。
我唤来庞癸,命他即刻带人去镇国公府,并查探京中各处情形。
皇上暴卒背后,若真是父亲动了手,此刻必是严阵以待,与萧綦难免有一场殊死之斗。
是父亲么,真是他迫不及代要取而代之?我不愿相信,却又不敢轻易否定这可怕的念头……心口阵阵翻涌,冷汗渗出,一颗心似要裂作两半。
一边是血浓于水,一半是生死相与,究竟哪一边更痛,我已木然无觉。
不过片刻工夫,庞癸飞马回报,左相已亲率禁军戍卫入宫,京中各处畿要都被重兵看守,胡光烈已率三千铁骑赶往镇国公府。
我身子一晃,跌坐椅中,耳边嗡嗡作响,似被一柄利刃穿心而过。
早知道有这一天,却不料来得这么快。
其实,早晚又有什么分别,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我缓缓起身,对庞癸说道:“准备车驾,随我入宫。”
远远望见宫门外森严列阵的军队,将整个皇城围作铁桶一般。
尚未熄灭的火光映着天边渐露的晨曦,照得刀兵甲胄一片雪亮。宫城东面正门已被萧綦控制,南门与西门仍在父亲手中,两方都已屯兵城下,森然相峙。四下剑拔弩张。谁也不敢先动一步,只怕稍有不慎,这皇城上下即刻便成了血海。
车驾一路直入,直到了宫门外被人拦下。
宋怀恩一身黑铁重甲,按剑立在鸾车前面,面如寒霜,“请王妃止步。”
“宫里情势如何?”我不动声色地问他。
他迟疑片刻,沉声道,“左相抢先一步赶到东宫,挟制了太子,正与王爷对峙。”
“果真是左相动了手?”我声音虚弱,手心渗出冷汗。
宋怀恩抬眸看我,“属下不知,只是,左相确是比王爷抢先了一步。”
我咬唇,强抑心中惊痛,“皇后现在何处?”
“在乾元殿。”宋怀恩沉声道,“乾元殿也被左相包围,殿内情势不明。”
“乾元殿……”我垂眸沉吟,万千纷乱思绪渐渐汇聚拢来,如一缕细不可见的丝线,将诸般人事串在一起,彼端遥遥所指的方向,渐次亮开。
我抬眸望向前方,对宋怀恩一笑,缓缓道:“请让路。”
宋怀恩踏前一步,“不可!”
“有何不可?”我冷冷看他,“眼下也只有我能踏入乾元殿了。”
“你不能以身涉险!”他抓住马缰,挡在我车前,“即使王妃碾过我的尸首,今日也踏不进宫门一步!”
我淡淡笑了,“怀恩,我不会踏着你的尸首过去,但今日左相或王爷若有一人发生不测,你便带着我的尸首回去罢。”
他霍然抬头,震动之下,定定望住我。
我手腕一翻,拔出袖底短剑,刃上冷光映得眉睫俱寒。
宋怀恩被我目光迫得一步步退开,手中却仍挽住马缰,不肯放开。
我转头望向宫门,不再看他,冷冷吩咐启驾。
鸾车缓缓前行,宋怀恩紧紧抓住缰绳,竟相随而行,目光直勾勾穿过垂帘,一刻也不离我。我心中震动不忍,隔了垂帘,低低道,“我毕竟还是姓王,总不会有性命之危……你的心意我明白,放手罢!”
宋怀恩终于放开缰绳,僵立路旁,目送车驾驶入宫门。
宫中已经大乱,连为皇上举哀的布置都没有完成,宫女内侍便躲的躲,逃的逃,随处可见慌乱奔走的宫人,往日辉煌庄严的宫阙殿阁,早已乱作一团,俨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飘摇景象。
父亲与萧綦的兵马分别把持了各处殿阁,对峙不下,到处都是严阵待命的士兵 。
天色已经透亮,巍峨的乾元殿却依然笼罩在阴云雾霭之中,森森迫人。
我不知道那森严大殿之中藏有怎样的真相,但是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一定有什么不对。
父亲为何如此愚蠢,甘冒弑君之大不韪,在这个时候猝然发难?论势力,论布署,论威望,他都占上风,稳稳压住萧綦;唯独刀兵相见,放开手脚搏杀,他却绝不是萧綦的对手。这一步棋,根本就是两败俱伤的死局!
乾元殿前枪戟林立,重甲列阵的士兵将大殿层层围住,禁军侍卫刀剑出鞘,任何人若想踏前一步,必血溅当场。
两名禁军统领率兵驻守殿前,却不见父亲的身影。
我仰头望向乾元殿的大门,拂袖直入。那两名统领认出是我,上前意欲阻拦,我冷冷扫过他们,脚下不停,徐徐往前走去。两人被我目光所慑,不敢强行阻拦,只将我身后侍从挡下。
我拾级而上,一步步踏上乾元殿的玉阶。
铿的一声,两柄雪亮长剑交错,挡在眼前。
“豫章王妃王儇,求见皇后。”我跪下,垂眸敛眉,静候通禀。
玉阶的寒意渗进肌肤,过了良久,内侍尖细的声音从殿内传出,“皇后有旨,宣--”
高旷大殿已换上素白垂幔,不知何处吹入殿内的冷风,撩起白幔在阴暗的殿中飘拂。
我穿过大殿,越过那些全身缟素的宫人,她们一个个仿佛了无生气的偶人,悄无声地伏跪在地。那长年萦绕在这帝王寝殿内的,令我从小就惧怕的气息,仿佛是历代君王不愿离去的阴魂,依然盘桓在这殿上的每个角落,一檐一柱,一案一几,无不透出肃穆森寒。
明黄垂幔,九龙玉壁屏风的后面,是那座雕龙绘凤,金壁辉煌的龙床。
皇上就躺在这沉沉帷幔后面,成了一具冰冷的身躯,一个肃穆的庙号,永远不会再对我笑,也不会再对我说话。
白衣缟素的姑姑立在屏风跟前,乌黑如墨的长发垂落在身后。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张脸苍白若死,眼眶透着隐隐的红,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缕。
“阿妩是好孩子。”她望着我,轻忽一笑,“只有你肯来陪着姑姑。”
我怔怔望住她,目光缓缓移向那张龙床。
“人死以后,是不是就爱恨泯灭,什么都没了?”姑姑亦侧首望去,噙了一丝冰凉的笑容。
“皇上已经殡天,请姑姑节哀。”我看着她的脸,却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悲伤。
姑姑笑了,语声温柔,笑容分外冰凉诡异,“他可算是去了,再不会恨我了。”
寒意从脚底浮上,一寸寸袭遍全身。我僵然转身,往龙床走去。
“站住。”姑姑开口,“阿妩,你要去哪儿?”
我不回头,冷冷道,“我去看看皇上,看看……我的姑父。”
姑姑语声冰冷,“皇上已经去了,不需你再打扰。”
我深吸一口气,掌心攥紧,“皇上是怎么去的?”
“你想知道么?”姑姑徐步转到我跟前,幽幽盯住我,似笑非笑,“或者是,你已经知道?”
我陡然退后一步,再强抑不住心中骇痛,脱口道,“真的是你?”
她逼近一步,直视我双眼,“我怎样?”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望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恶心,似有一只冰凉的手将肺腑狠狠揪住--是姑姑杀了皇上,是她布下这场死局,引父亲和萧綦相互残杀……眼前一片昏暗,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开始晃动扭曲,我俯身掩住了口,强忍心口阵阵翻涌。
姑姑伸手扳起我下巴,迫我迎上她狂热目光,“我做错了么?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们夺去隆儿的皇位?等你们一步步将我逼入绝路?”
冷汗不住冒出,我咬唇隐忍,说不出话来。
姑姑恨声道,“我为家族葬送一生,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们却要夺去他的皇位!就算隆儿再不争气,也是我的儿子!谁也别想把他的皇位夺走!”
我终于缓过气来,一把拂开她的手,颤声道:“那是你嫡亲的哥哥!父亲他一直信任你,维护你,辅佐太子多年……你为了对付萧綦,竟连他也骗!”我全身发抖,愤怒悲伤到了极致,从小敬慕的姑姑此刻在我眼里竟似恶鬼一般,“你杀了皇上,嫁祸给萧綦,骗父亲出兵保护太子,骗他与萧綦动手,等他们两败俱伤,好让你一网打尽……是不是这样?”
我逼近她,语声沙哑,将她迫得步步后退。
姑姑脸色惨白,呆呆望住我,仿佛不敢相信我会对她这般凶厉。
“是你背叛父亲,背叛王氏。”我盯着她双眸,一字一句说道。
“我没有!”姑姑尖叫,猛然向我推来,我踉跄向后跌去,后背直抵上冰凉的九龙玉璧屏风。
姑姑疯了似的狂笑,语声尖促急切,“是哥哥逼我的!他嫌隆儿不争气,顶着太子的身份反被萧綦一手牵制,他说隆儿是废物,帮不了王氏,坐上皇位也守不住江山……有哥哥在,隆儿一辈子都是傀儡,比他父皇还窝囊百倍!隆儿太傻,他以为萧綦会帮他,这个傻孩子……他不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在算计他!只有我,只有母后才能保护你,傻孩子,你竟不相信母后……”
她神情恍惚,方才还咬牙切齿,忽而凶狠跋扈,转眼却俨然是护犊的慈母。
我倚着玉壁屏风,勉力支撑,身子却一分分冷下去。
疯了,姑姑真的疯了,被这帝王之家活活逼到疯魔。
陡然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从东宫方向传来,仿佛是什么倒塌下来,继而是千军万马的呼喝呐喊,潮水般漫过九天宫阙。
是东宫,是父亲和萧綦……他们终究还是动手了。
我闭上眼,任由那杀伐之声久久撞击在耳中,周身似已僵化成石。
“启奏皇后!”一名统领奔进殿中,仓皇道,“豫章王攻入东宫了!”
“是么?”姑姑回头望向殿外,唇角挑起冰凉的笑,“倒也撑得够久了,左相的兵马比我预想中厉害……若非你那位好夫婿,只怕再无人压得住你父亲。”
单凭父亲手里的禁军,哪里挡得住豫章王的铁骑,让他们守卫东宫,无异于以卵击石。此时的东宫,想必已血流遍地,横尸无数。
我抬眸一笑,“不错,既然动起手来,父亲自然不是萧綦的对手,只怕皇后您也是一样。”
姑姑失声大笑,“傻孩子,你真以为你那夫婿是盖世无敌的大英雄?”
她扬手指向东宫方向,“好孩子,你看看那边!”
殿外,一片浓烟火光从东宫方向升起,熊熊大火映红了这九重宫阙的上空。
“我会让隆儿乖乖待在东宫,等他萧綦去拿人么?”姑姑仰头微笑,仪态优雅,“东宫早已设下埋伏,一旦左相兵败,豫章王杀进东宫,埋伏在夹壁暗道中的三千甲士,刚好等着你的大英雄呢……纵然他力敌千军,也难当我万箭齐发,届时火烧东宫,叫他玉石俱焚!”
眼前这狠戾疯狂,弑君杀夫,挑动嫡亲兄长与侄婿相互残杀的女人,就是我自幼孺慕的姑姑,母仪天下的皇后。
我直直望着她,只觉从未看清过这张面孔。
那片火光越发猛烈,身在乾元殿上,似乎也能听见梁柱崩塌,宫人惊呼奔走的声音隐隐传来。外面已经是火海刀山,血流遍地,而这高高在上的乾元殿,却如死一般沉寂。
守护着这座大殿的,不仅是外面的禁军戍卫,更是龙床上那具早已僵冷的尸身。
皇上殡天,尸骨未寒,谁敢在这个时候擅闯寝殿,冒犯天威,大不韪的弑君之罪便落到谁的头上。萧綦的兵马步步逼近,将这乾元殿围作铁桶一般,未得萧綦号令,却也不敢踏进一步。禁军戍卫退守至殿外,剑出鞘、弓开弦,只待一声号令,便将血洗天阙。
我笑了笑,“你将我的父亲和夫君一网打尽,不知有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我?”
她冷冷看我,目光变幻,阴枭与悲悯交织,恍惚看去还是昔年温柔可亲的姑姑。
“王儇已自投罗网,皇后您满意么?”我笑着看她,她脸色渐渐变了,阴狠中流露一丝凄怆。
她缓缓转过身去,背向我而立,过了良久才低低开口,语声恬柔,“若是你不长大多好,从前的小阿妩就像个雪团似的娃娃,让人怎么爱惜都不够。”
我咬住唇,一言不发。
“可是你大了,也不听话了......那日我问你恨不恨姑姑,你也不肯说真话。”她长叹一声,幽幽道:“我知道你恨,怎么能不恨呢?几十年了,我也恨,没有一天不恨!”
我张口,却说不出话,脸颊一片冰凉,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那一声声恨,从姑姑口中道出,似将心底所有伤疤都揭开,连血带肉,向我掷来。
我再也听不下去,颤声道,“姑姑,我只有一句话想跟你说……阿妩真的不恨你。”
她转身动容,唇角微微抽搐,奔过来将我拥入怀中,身子剧烈颤抖。
我将脸贴住她瘦削的肩头,任由泪水汹涌。
阴冷的内殿,随风飞舞的白幔下,我和姑姑相拥而泣。多少年前,她也是这样温柔地抱着我,无论我怎么任性哭闹,总是柔声细语地哄我。
这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或许已是最后一次包容我的无助。
许久,许久之后,姑姑终于放开我,背转身去,不再看我一眼。
她的身影僵冷,肩头微微佝偻,“来人,将豫章王妃拿下。”
殿上侍从静静立在垂幔后面,仿佛木雕石刻,没有人回应。
“来人!”姑姑一惊,厉声喝令,“禁内侍卫何在?”
门外侍卫答一声是,刀剑锵然出鞘,靴声橐橐而入。
我抬起手,双掌互击,清脆的三下掌声响彻空寂寝殿。
屏风内、垂幔外、廊柱下……那些泥塑一般悄无声息的宫人中,几道人影骤然现身,迅疾无声,仿若鬼魅一般出现在我们周围。
不待侍卫靠近,两名侍女欺身上前,执刃在手,一左一右扣住姑姑肩膀,刀锋逼上她颈项。
其余人各占方位,密密挡在我们身前,手中短剑森寒如雪。
侍卫执刀而入,骤见巨变,顿时惊呆在门口。
“你--”姑姑浑身颤抖,面无人色,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殿外禁军统领听闻动静,已冲上殿来,一片刀光剑戟森然晃动。
我冷冷踏前,厉色道,“大胆!皇上龙驭殡天,尔等竟敢带刀直闯寝殿,当真要造反了么?”
姑姑愤怒挣扎,毫不惧怕颈边刀刃,尖声叫道,“快将豫章王妃拿下!”
两名统领大惊,眼见皇后受制于我,一时进退无措,相顾失色。
“一群废物,愣着做什么!”姑姑暴怒,“还不动手?”
殿外侍卫僵立踌躇,一名统领咬牙踏前,正欲拔出佩剑,我转头一眼扫去,将他生生迫住。
“谁要与我动手?”我环视众人,拔出袖中短剑,直指那统领。
那人一震,脸色转为青白,佩剑拔至一半,竟不敢动弹半分。
我肃然道,“带刀擅闯寝殿,是犯上死罪,按律当诛九族!豫章王大军现已将宫中围住,你们若能迷途知返,将功赎罪,王儇在此许诺,绝不加罪于诸位!”
恰在僵持之际,殿外传来整齐动地的靴声,大队人马向这里逼近,有人高呼,“豫章王奉旨平叛,若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众侍卫眼见雪亮刀刃已架在皇后颈上,殿外兵马虎视眈眈,局势已然彻底扭转。
左首一人终于脱手扔了佩刀,扑通跪倒在地,其余人等再无坚持,纷纷俯首跪下。
“废物,都是废物!”姑姑绝望怒骂,猛然一挣,竟发疯似的向刀口撞去。侍女慌忙撤刀,将她死死按住。我向两名统领下令,立刻撤去殿前兵马,又命侍女赶往东宫告知萧綦,皇后已伏罪就擒,万勿伤及左相。
姑姑仍在怒骂不休,长发纷乱披覆,仪态全无。
我缓步走到她面前,深深看她,“你输了,姑姑。”
“成王败寇,并不可耻……即便输,也要输得高贵。”我轻声说出这一句话。
她身子一震,直直望向我,目光一时恍惚,仿佛越过时光,重睹往昔光景--在我九岁那年,下棋输给了哥哥,正当生气撒赖时,姑姑对我说,“输赢都要有气度,即便输,也要输得高贵。”
姑姑望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良久,她苦笑一声,“不错,成王败寇……想不到我自负一生,却是输在你的手里!”
她鬓发散乱,我想替她理一理,伸出手却僵在半空,心底残存的一分温情,被硬生生扼止。
我握紧了拳,侧过头不再看她,漠然道,“至少,你没有输给外人。”
她陡然笑出声来,直至被押着走出大殿,那笑声还久久回响在森冷旷寂的乾元殿上。
姑姑遇刺当日,近身侍女被刺客所杀,自己受惊昏迷。我当即将那几名随身侍女留在她身边,以防宫中余孽再次加害。[1]这几名女子是萧綦亲自从最优秀的间者中挑出,以侍女的身份贴身随行,保护我的安全。
起初留下她们,只是为了保护姑姑,然而肃清宫闱之后,我并没有将她们召回王府。当时众多老宫人被清查逐出,各处都添补了新人,这几名侍女混在昭阳殿中,并没有引起姑姑的注意。我与她们约定,除非事态紧急不得暴露身份;除我之外,不必遵从任何人号令。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防备姑姑。或许是因她一次次的试探,因她对我的戒心,抑或是我骨子里的多疑和不安。
“属下来迟,王妃受惊了!”庞癸带人奔进殿来,“豫章王兵马已接掌乾元殿戍卫,王爷与太子殿下正从东宫赶来。”
我看向他,颤声道,“左相呢?”
“左相无恙,王夙大人暂且接掌禁军,胡将军奉命守护镇国公府,未踏入府中半步。”庞癸压低声音,语带喜色,“王妃勿忧,东宫大火是王爷将计就计,两方人马并无重大损伤。京中各处均无异动,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这短短四个字听在耳中,胜过天籁仙音。
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这才发觉,浑身冷汗早已湿了衣衫,凉凉贴在身上,透骨的冷。
有人上前扶住我,欲将我扶到椅上,刚迈出一步,脚下却似踩入虚空,只觉天旋地转。
侍女惊慌唤我,一声声“王妃”,惊叫着“来人”。
大概是一时眩晕,我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她们大惊小怪。
所幸爹爹只是领兵入宫,没有贸然起事,倘若京中禁军真与胡光烈的虎贲军动手,那才是两败俱伤,不可挽回。姑姑自以为设下了高明的圈套,请君入瓮,却不知入瓮的不是萧綦,而是她自己。我已大概明白了是谁出卖姑姑--假如姑姑亲眼看见她悉心保护的儿子,此刻站在萧綦身边,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她炫耀,不知会是怎样的感受。
火烧东宫,不过是混淆众人耳目的一出戏,恰好遮掩了这一场凶险宫变,烧尽了琉璃宫阙,却成就了豫章王护驾东宫,铁血平叛的功勋。
“王妃可在殿中?”萧綦的声音远远从殿外传来,如此焦切,全无素日的从容。
我有些慌乱,惟恐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忙扶了侍女,勉力从椅中站起。
身子甫一动,骤然而至的痛楚似要将人撕开,腿间竟有热流涌出……我软软向下滑坠,身旁侍女竟扶不住我……痛楚愈烈,我咬唇隐忍,只觉热流已顺着双腿淌下。
这是怎么了,我跌俯在地,颤颤伸手揭起裙袂,入目一片猩红!
殿门开处,萧綦大步迈进来,一身甲胄雪亮。
“阿妩--”他猛然顿住,目光瞬间凝结在我身上。
我惶然抬眸看他,不知该怎么解释眼下的狼狈,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受伤,却莫名的流血……
他的脸色变了,目光从那片猩红转到我脸上,满目尽是惊痛。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匆匆抱起我,连声音都在颤抖。
我勉强笑了笑,想叫他别怕,我没有事。然而张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倚在他怀中,全身越来越冷,眼前渐渐模糊。
恨夭
胤历二年九月,成宗皇帝崩于乾元殿。
天下举哀,奉梓宫崇德殿,王公百官携诸命妇齐集天极门外,缟素号恸,朝夕哭临。翌日,颁遗诏,着太子子隆即位,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受命辅政。越五日,奉龙轝出宫,安梓宫于景陵,颁哀诏四境,上尊谥庙号,祗告郊庙社稷。
千百年后,留在史册上的不过是这样短短几行文字,如同每一次皇位更替的背后,凭一支史官妙笔,削去了惊涛骇浪,血雨腥风,只留字里行间一派盛世太平。
而我,却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的惊心动魄……更无法忘记,我在这天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徐姑姑含泪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太清醒,只记得药汁喂进口中,满口浓涩辛辣的味道。仿佛听得她说什么“小产”,我却怔怔回不过神来,茫然四顾,寻找萧綦的身影。徐姑姑说王爷不能入内,刀兵之凶会与血光相冲,对我不吉。她话音未落,却听帘外摔帘裂屏,一片高低惊呼。萧綦不顾众人阻拦,面色苍白得冲进内室。徐姑姑慌忙阻拦,说着不吉之忌,他陡然暴怒,“无稽之谈,都给我滚出去!”
我从没见过他的雷霆之怒,仿佛要将眼前一切焚为飞灰,当下再无一人敢忤逆,徐姑姑也颤然退了下去。他来到床前,俯身跪下,将脸深深伏在我枕边,良久不语不动。
徐姑姑的话回响在耳边,我渐渐有些明白过来,却不敢相信……“是真的么?”我开口,弱声问他。萧綦没有回答,抬头望住我,目中隐隐赤红,平素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人,此刻满面的痛楚歉疚再无遮掩。他的眼神映入我眼里,若说方才的消息只是一刀穿心,甚至叫人来不及痛,而此时却是无数绵密细针扎在心头,痛到极处,反而不能言语。
我默默抬手将他手掌握住,紧紧贴在脸颊,眼泪却不由自主滑落在他掌心。
“我能开疆拓土,杀伐纵横,却保护不了一个女人和孩子。”他的声音极低,低微得近乎破碎。我想劝慰他的伤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与他十指紧扣,传递着彼此的勇气,一起抵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寒冷。
在我们都还懵然不知的时候,一个孩子竟已经悄然到来,随着我们一起南征,攻城掠地,直至马踏天阙。那么多危急险境,都和我们一起过来了,却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的离去。太医说他还不足两个月……我们甚至从不知道他的存在,等到知道的时候,便已是永远的失去了。
我已昏睡了两天两夜,其间曾经流血不止,几乎性命垂危。
萧綦说,那两天里母亲一直守在我身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直到两个时辰前才累极不支,被强行送回府中休息。他扶着我,亲手一口口喂我喝药。那药极苦极涩,却抵不过心里的苦。不过两天之间,竟是从极乐到地狱,仿佛噩梦一场。隐约还记得那晚寿宴之上共聚天伦之乐,然而转眼之间,皇上驾崩、姑姑谋逆、父亲与萧綦兵戎相见、我们更失去了一个孩子……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我有些恍惚,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然而一闭上眼,我仍会见到那阴森的龙床,见到重重刀兵,寒光如雪,姑姑凄厉笑声依然在耳边回响,更清晰记得她发狠推我撞上屏风的一幕……
萧綦不顾太子的阻拦,强行将姑姑幽禁在冷宫。乾元殿的医侍宫人都已被处死,再无人知晓姑姑亲手鸩杀皇上的真相。当天父亲兵败,被萧綦软禁在镇国公府,哥哥临时接掌了禁军。宋怀恩封闭各处宫门,清剿皇后党羽。至夜,京中大局已定。
如果没有哥哥极力劝阻,拖延父亲出兵的时机,让胡光烈紧急调兵,驻守京师重地,控制住宫外的局势,只怕此时已经铸成大错。父亲错信了姑姑,错信了自己嫡亲的妹妹和数十年的盟友。如果等到太子登基,凭着王氏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父亲迟早会慢慢削弱萧綦。可是姑姑的野心反噬,非但出卖了父亲,更将父亲和她自己都推上了再无退路的绝境。起兵逼宫,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一旦狭路相逢,恰是萧綦稳占上风。
父亲一世精明,最后败在自己最信任的盟友手上。
姑姑机关算尽,算不到亲生儿子会毫不犹豫地出卖她。
次日,太子在太华殿上向百官宣读先皇遗诏,正式继承大位,遗诏敕命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辅政。宫中牵涉叛乱的禁卫、内侍、宫人共数百人,一并做为逆党党羽处死。其余文武众臣,凡拥戴太子有功者,皆晋爵,厚赐金银无数。
一场血腥宫变,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抹去,千秋史册,再无痕迹。
我不能也不愿想象,当父亲得知姑姑的背叛,陷入众叛亲离之地,被迫黯然出降时,是怎样的心境。以父亲的骄傲,宁愿一死也不甘受辱;然而他若真的自尽,便是毁了家族的清誉。无论如何愤怒绝望,他都必须继续活着,并依然保有宰辅的虚衔,坐在那个尴尬无力的位置上,接受旁人善意的怜悯和恶毒的嘲笑--这才是对他最残忍的惩罚。
十月初五,大吉,新君登基大典在太华殿举行。
嗣皇帝朝服出东宫,御仗前导,车驾相从,王公百官齐集太和门外跪迎。
丧中罢礼乐,阶下鸣鞭三响,礼部尚书奉册跪进,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率众行三跪九叩大礼。
吉钟长鸣,丹陛之下,百官俯首。
新君登基,下诏尊皇后王氏为皇太后,册封太子嫡妃为皇后。
举行新皇登基大典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在京郊行苑汤泉宫休养,玉秀刚刚伤好,也不顾一切跟来侍候我。
母亲经此一事,也病了好些时日。皇上驾崩、父亲逼宫再加我的意外,令母亲再也承受不了这诸多打击,躲在府中终日哭泣。而我自小产之后,终日缠绵病榻,身子时好时坏,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太医说若不能清心静养,再多灵药也是无用……我知道随同母亲一起去往汤泉宫,又是一次懦弱的逃避,如同昔年远避晖州。但我实在是累了,身心俱疲,既担忧母亲的病况,更厌憎了每日身陷纷争之中,留在京中多一日都觉得透不过气。
启程那日,萧綦搁下繁杂事务,亲自护送我们到汤泉宫,离去时再三叮嘱,百般挂虑。
置身行宫之中,远离纷争恩怨,时光仿佛也沉寂下来。
每日我只是和母亲品茗下棋,闲话家常,说起幼年的趣事……我甚至重新开始向母亲学习最生疏的女工。那些悲伤的事,我们都绝口不再提起。父亲和哥哥时常来看我们,父亲还曾小住过几日,但母亲始终待他淡漠如路人。萧綦每次都是匆促来去,看得出他的忙碌和疲惫。但只要来到行宫,他总是不带侍从,也不许任何人向他禀报政事。他让太医每隔三天向他回报我的病况,却从不催问我什么时候回府。
新皇登基之后,太后抱病幽居在永安宫,父亲依然位极人臣,却从此称病在家,深居简出,哥哥也加封为江夏郡王,领尚书事。王氏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风光荣耀,甚至权位更高。然而禁军已被萧綦逐渐控制,父亲遍植朝中的门生亲信,或被削职罢权,或转投萧綦手下,亲族子弟也惟恐受到牵连,无不人心惶惶,谨言慎行……领袖群伦近两百年的豪族世家,遭逢诸王叛乱以来最大的挫折。王氏的惨败,让所有世家都陷入了恐慌。豫章王一扫左右二相分庭抗礼的格局,只手独揽大权,令寒族官吏与军中武人大为振奋。
即便远在行苑,我仍听到了各种风言风语。有人说,王氏将会从此一蹶不振;也有人说豫章王根基尚浅,或许王氏还有翻身之机,毕竟皇上有王氏一半的血统,太后也是出身王氏;还有人说,豫章王妃也是王氏女子,一日有她在,豫章王就不会对王氏斩尽杀绝。
虽说有皇上与太后,但许多人都知道,太后已没有能力影响朝政,皇上更是豫章王手中傀儡。我被视为王氏与权力颠峰最后的维系。关于我的传言,京中早已经是沸沸扬扬。有人说萧綦与王氏的联姻已经毫无价值,王妃即将被废;有人说王妃失宠,已被豫章王冷落多时;也有人说其实豫章王夫妇鹣鲽情深……更多人相信,我没有出现在登基大典,在最微妙的时候离开京城,必然是不好的预兆。
我很小的时候,就已懂得宫闱朝堂的炎凉冷暖,权力斗争中失势的家族,不论你曾如何风光,也会立刻沦落到万人踩踏的地步。
萧綦没有给过我任何允诺,但我明白,他已竭尽所能维护我的亲人。
深秋遍地黄叶的时候,太医说我已渐渐恢复,而我也终于决定,回去面对我承需担的一切。
黄昏时分抵达王府,更衣安顿完毕,萧綦还未回来。
我开始不耐,身在房中,却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每次有脚步声靠近,都惊起一丝欣喜,却又总是失望。我暗暗觉得自己好笑,分开的时候不觉相思,眼下却望穿秋水……恍惚间,再一次听见了熟悉的步履声,这次再不会错,是他回来了。
我扔下手上的书卷,来不及披上外袍,便匆匆朝门外奔去。侍女们慌忙追上来,旋即纷纷朝着门口跪倒。门开处,萧綦高冠王袍,广袖无风自拂,正疾步踏进门来,俨然龙行虎步,已有王者之风。我怔怔驻足望着他,短短时日之隔,却觉他又有了些许变化。
“阿妩。”他轻声唤我,目光有一刹那的迷蒙。
众目睽睽之下,我举身投入他怀抱,再没有半分端淑仪态。他一语不发将我抱起,直入内室,至无人处陡然狂热地吻我,从额头、眉梢、脸颊至颈项……最后是唇舌间久久的痴缠不舍。
宫灯摇曳,琉璃光转,我与他四目相对,时光仿佛也在这一刻沉入永恒的迷醉中去。
谁也不舍得开口惊扰了此刻静好,他下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双目微阖,低低叹息,“曾以为你怨恨我,以为会就此失去你。”
我静静地笑,凝望他清峻容颜。
“于是我想,若阿妩肯再原谅,从此她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只要她好好的……”他说不下去,深邃眼底尽是歉疚怜惜,平素刀锋般的一个人,此刻亦变得柔软。
靠在他温暖怀抱中,我阖目微笑,身经离乱方知珍惜。如今还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我不曾得到,不曾失去?世上至美至丑,最珍贵最可悲,我都得到过也失去过了。金枝玉叶,名门世家,一切浮华散尽之后,握在掌心的却是一个情字,父母亲情、兄妹之情,还有他这一份不离不弃的真情。原以为最牢固的偏偏不堪一击,本该是最脆弱的,却犹在手中。
就在我回京三日后,宫中迎来喜事,谢皇后诞下一名瘦弱的男婴,为当今圣上生下第一个嫡皇子。浩劫之后的宫廷,因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再度恢复了喜气和活力,绵亘许久的阴霾似乎也渐渐散开。依制,诸命妇及三品以上臣工家眷当在三日后入宫,朝贺小皇子诞生。
然而宫中很快传出消息,皇后病倒,小皇子也十分孱弱,太医走马灯一般出入昭阳殿……直到五天之后,才宣召诸命妇入宫朝贺。
是日,我和允德侯夫人率诸命妇入觐。遥遥望见历代皇后寝居的中宫,踏上自幼熟悉的昭阳殿,姑姑在此度过了三十余年的地方……这沉默的宫门,送走了前一位主人,又迎来新的一朝皇后。如果这些雕梁画栋,也能看能听能思,不知它们又会记住些什么。数十名朝服盛装的宫妃命妇已经齐集殿外,顾老夫人也已到了,诸命妇全都在此等候我一人。远远望见我的车驾到了,宫监一声唱报,众人齐齐噤声,每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薄薄一道垂帘上。侍女掀帘,我迎着众人目光,缓缓起身,步下鸾车。探询、好奇、嘲讽、忌惮……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深深浅浅落在我脸上。我微扬下颌,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走过,所经之处,公侯正室及二品以下的内命妇,皆敛襟低眉,俯首行礼,恭然退到一旁。
然而出来的只是中宫女官,代皇后接受了朝贺,称皇后卧病在床,小皇子也没有抱出来与众人相见。诸命妇面面相觑,只得朝贺、献礼、颂吉,一应如仪,昭阳殿上全没有预想中的喜气热闹,反而笼罩着无法言喻的沉闷低抑。
众人依序退出,忽听殿前女官道,“豫章王妃请留步,皇后宣王妃入见。”我随她步入内殿,刚踏入层层垂幔,便听见一声细弱呼唤自丹凤朝阳屏风后传来。
“阿妩,阿妩!”素衣散发的宛如姐姐被宫女搀扶着迎出来,数月不见,她竟单薄苍白得似一片无依枯叶,仿佛随时会被风刮走。我慌忙上前搀扶,还未触到她衣袖,她竟直直朝我跪下,长发委地,面色惨白如纸,幽幽抓住我的手,“阿妩,求你救我的孩子!”
“皇后!”我一惊之下,搀住她手臂,却扶不动她。她身子瑟瑟发抖,泪水滚落,“求你救他,救救小皇子,他们就要害死他了!没有人信我,皇上也不相信……阿妩,我求你!救救孩子,别让人害死他……”
“不会的,没有人敢加害小皇子,你看,孩子不是好好的吗。” 我一时无措,只得俯身搂住她,一面柔声劝慰,一面示意女官把孩子抱过来。方才在外殿未能细看,这时接过那明黄锦缎包裹的小小襁褓,那么小,那么软,我手上一沉,心底隐隐作痛,竟不忍看那孩子的面容。
恰在此时,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嗓子细弱,竟比一只小猫的叫声强不了多少。宛如姐姐接过孩子拍哄,孩子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一张小脸涨红,小嘴竟有些发青了。我大急,不由自主伸手去抱孩子,宛如陡然抬头,厉声道,“不许碰他!”她警戒地瞪着我,疾步后退,神色瞬间变得凶狠。我无奈退开,离她远些,柔声百般哄劝。她惊疑不定地望了我半晌,总算渐渐平静下来,身子仍在颤抖,泪眼婆娑,一直紧紧搂着怀中婴儿。
我忙传召太医,又唤来中宫女官责问。内侍女官也慌乱无措,只说自从小皇子病后,皇后就变得疑神疑鬼,不许任何人将小皇子抱走,也不许外人靠近小皇子。而小皇子从前夜开始,一直哭闹不休,吃过太医开出的药剂也不见好,夜里反而哭得越发厉害。女官迟迟疑疑地说,“皇后一直说,有人要加害小皇子……”
我心头一紧,“这话皇上可知道?”
女官忙道,“陛下知道,只是……只是说皇后忧虑过度,不可胡说。”
原来前天夜里,宛如姐姐突发噩梦,梦见有人向小皇子行刺,醒来便听见小皇子大哭不休,从此就疑心有人加害孩子。这话自然是无人相信的,连太医也说小皇子一切安康,只是新生婴儿难免孱弱之故。宛如姐姐亲口将那噩梦告诉我,一脸凄惶地求我相信她……望着她憔悴容颜,我只觉心酸无奈。她小心翼翼将那小小襁褓递给我,“阿妩,你抱抱他吧,他很乖的……轻些,别吓着他。”
初生婴儿竟是如此娇嫩,眉目依稀可见他父母的影子,小小的手脚脸蛋让我不敢触碰,他躺在我怀中,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哭闹,却皱着一张小脸哽咽不已,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我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心口莫名牵动,万般疼惜歉疚,恨不得付出任何代价去减轻他的难过。这一刻,我开始明白宛如的感受,原来这就是母亲的心……她至少还有机会为这孩子心痛担忧,而我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太医很快赶到,为小皇子诊视之后,面色惶惑,沉吟半晌,只说小皇子并无大碍,只是体质太过嬴弱,只怕是先天不足。皇后一再追问,他又惴惴说道,“微臣贸然揣测,小皇子似乎有受到惊吓的迹象……”太医说完此话,俯地不敢抬头,我与宛如姐姐相顾失色。昭阳殿里都是皇后的心腹宫人,终日有宫女和奶娘小心翼翼侍候着小皇子,未曾有外人接近过他。若说孩子受到惊吓,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难道是咒魇!”宛如姐姐脱口惊叫,咒魇二字一出,令我也变了脸色。宫中每个人都知道“咒魇”意味着怎样严重的后果。皇后当即下令彻查后宫,掘地三尺,将每位妃嫔宫中女官都收押讯问,但有可疑之处,一律上刑。
我仔细查问了小皇子身边的每一个人,却不见可疑之处,从奶娘到宫女都是宛如姐姐身边多年的旧人,尤其两名老嬷嬷更是昔年谢贵妃身边心腹旧人,在宛如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之后,被谢贵妃送来她身边服侍,算是她娘家的亲信旧人……我踱步窗下,蓦然顿住,谢贵妃清雅身影浮现在眼前,仿如不食烟火气的仙子,渐渐却化作另一个面貌相似的影子,青衫广袖,澹定依然。已经许久不曾想起那个人,此刻他的身影蓦然浮现,却令我指尖渐渐泛起凉意。
“慧言。”我低声唤来护卫侍女之首的尹慧言,“你从今晚开始扮作侍卫,留在昭阳殿中,不可露了行迹……仔细留意小皇子身边的人,尤其是两位嬷嬷。”
离宫返回王府,一路上我都心绪不宁,后悔留下慧言在宫中,害怕她真的查到什么,害怕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我在书房门口驻足片刻,敛定纷乱思绪,这才推门而入。萧綦正伏案低头,专注披阅案上小山般的文牍,抬头见了我,深蹙的眉间才舒展开来。我将小皇子的事择要简略说与他听,只略去了留下慧言一节,也不提那两个嬷嬷。萧綦静静听了,目光莫测深浅,只淡淡道,“小皇子倒也叫人担忧。”
我叹息道,“你还没见到那孩子,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实在可怜……投生在皇家,也不知是他的幸或不幸。”萧綦沉默,我知道失言触及了他心中隐痛,也缄口说不下去。他揽住我,眸色温柔怜惜,无需言语已尽知彼此的心意。
用过晚膳,他如平日一般守着我喝药,非要看着我喝完才满意。这药十分辛涩难喝,每次我都忍不住抱怨,却总赖不过去。今晚侍女刚奉上药,便有人来通禀什么事情,我趁他不备,悄悄将药汁倾入花盆。还未来得及藏好剩下的药渣,萧綦已经迈回房中,堪堪撞上我倒药。
我自知心虚,吐舌笑道,“这药太难喝,太医都说我已经大好,以后就不用喝了罢!”
“不行。”他面无表情,转头吩咐侍女,“再去煎一碗来。”
见他竟如此严肃当真,我有些不悦,索性倔强道,“我说不喝便是不喝!”
“不行!”他越发扳起脸来。
我脱口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你管!”
他猛然拽过我,俯身狠狠吻下来,越吻越深,久久攫住我双唇,直至我酥软下来,无力挣扎。
“不要我管?”他似笑非笑望住我,眼中犹有余怒,“哪怕到你七八十岁,这一辈子我都管定了。”我一时啼笑皆非,心中却甜蜜无比。侍女再端上药来,我也只好喝完,却忍不住问道,“这药到底有什么要紧,非得天天喝?”
萧綦笑了一笑,“只是滋补而已,你身子太弱,除非养到白白胖胖,否则每日都得喝。”
我哀叫,“你想折磨死我!”
伤疑
一连多日过去,慧言并没有发现什么,我亦开始觉得自己疑心太重,或许小皇子真的只是先天不足。然而宛如姐姐却一直不依不饶地清查六宫,弄得宫中人心惶惶,几名宠妃纷纷向皇上哭诉,皇上也无可奈何。
这日回家中探望父亲,还未离开镇国公府,便有人匆匆来报,说皇后正大闹乾元殿,逼着皇上处死卫妃。等我赶到乾元殿,才知起因是卫妃对皇后含怨,私下说了一句“小婴孩本就孱弱,夭折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偏她这么大惊小怪”--这话被人告发,皇后怒不可遏,认定是卫妃诅咒了小皇子。皇上一向宠爱卫妃,闻知此话也只是轻责了几句,更激怒皇后,誓必杀了卫妃才肯罢休。
宛如姐姐狂怒得失了常态,所有人都拿她无可奈何,直待我赶到,才勉强劝住了她。皇上为了息事宁人,也将卫妃暂时禁足冷宫。好容易将皇后劝回了昭阳殿去,我和皇上相对苦笑,一起坐在高大空寂的乾元殿上叹气。
“皇上……”我刚开口,他却打断我,“又没旁人在,叫什么皇上王妃的,还跟从前一样叫吧!”
从前,我是叫他子隆哥哥--倏忽多年,我们已很久不曾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话了。他好像终于逮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开始喋喋不休地对我诉苦,不停抱怨做皇帝的烦闷无趣。眼下他刚刚即位,朝中诸事未宁,江南叛军还来不及出兵清剿,宫中却又闹得鸡犬不宁。我心不在焉地支颐听着,心里却在想着,你这皇帝只不过做做样子,国事大半都在萧綦肩上压着,未听他说过一个累字,你倒抱怨不休了……
“阿妩!”皇上突然重重吼了一声,惊得我一愣,脱口应道,“干嘛?”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瞪住我,一脸不悦。
我怔了怔,支吾道,“在听啊,刚才说到御史整日烦你是么?”
他不说话了,定定看了我半晌,一反常态没有抱怨,神色却黯淡下去,“算了,改天再说……你退下吧。”
我也有些疲惫了,一时无话可说,起身行礼告退。退至殿门转身,却听他在身后低低说,“刚才朕说,要是不长大该有多好。”
我驻足回头,见那年轻的帝王孤伶伶坐在大殿上,耸塌着肩头,明黄龙袍越发映得他神情颓丧,像个没有人理睬的孩子。
就在我打算召回慧言的时候,她终于查出了昭阳殿里“魇咒”的真相。
宛如的直觉果然没有错,那大概就是所谓母子连心,而我的多疑也被证实是对的--正是宛如身边相伴最久的两个嬷嬷,趁夜里奶娘和宫女睡着,突然惊吓小皇子,反复引他号哭不休,长时不能安睡,便自然而然的萎顿虚弱下去。难怪查遍小皇子的饮食衣物都不见异常,谁能想到折磨一个小婴儿最简单的法子竟是不让他睡觉。可怜小皇子多日以来竟不曾安睡过一宿!我惊骇于她们竟能想出这样隐秘奇巧的法子,完全不露痕迹,连慧言也窥探多日才瞧出端睨,更想不到两个年老慈和的嬷嬷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在秘刑逼供之下,两个嬷嬷终于招认。她们自始至终都是谢贵妃的人,当年被送到东宫侍候太子妃,便是谢贵妃为日后设下的棋子。在姑姑的铁腕之下,谢贵妃无力与之相抗,便在侄女身上下足工夫,从而抓住姑姑唯一的软肋--太子。谢贵妃没能完成这番布署,便病逝了。两名嬷嬷留在东宫依然时刻想着帮三皇子夺回皇位。太子身边无法下手,她们便一心断绝皇家后嗣,只要太子无后,皇位终还要落回子澹手中。早年东宫姬妾大多没有子女,曾有一个男婴也夭折了,能平安长大的都是女孩。如今想来,只怕全是她们从中动了手脚。
谢贵妃,那个婉约如淡墨画出的女子,至死都隐忍无争的女子……竟用心如此之深。我渐渐明白过来,假如谢贵妃果真没有一点心机手段,又岂能在姑姑的铁腕之下立足不败,恩宠多年不衰。或许这深宫之中,从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也或许干净的人都已如子澹一般,被贬入不见天日之处,甚至如更多无名冤魂,永远消失在宫墙之后。
不寒而栗之余,我仍觉庆幸,这幕后的主谋不是子澹--若连他也卷入这血腥黑暗的纷争,才是最令我恐惧的事情。受此真相刺激最深的人,却是宛如--最残酷的阴谋和背叛,来自她嫡亲的姑妈和身边最亲信的宫人。
两名嬷嬷当即被杖毙,而此事的幕后主使者一旦供出是谢贵妃,必然连累子澹和整个谢家。宛如再三挣扎,终于忍下对子澹母子的愤恨,推出卫妃做为替罪羊,赐她自缢。
我一手找出真相,保护了小皇子,又一手隐瞒真相以保护子澹,而这背后却是另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被断送。翻手是生,覆手是死,救人与杀人都是我这一双手--或许哥哥说得对,我的确越来越像萧綦。
自此之后,宛如姐姐也终于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皇后。她开始铁腕整肃后宫,妃嫔稍有获宠,便遭她贬斥。普通宫人被皇上召去侍寝,次日必被她赐药。皇上与她的争执怨隙越发厉害,几番闹到要废后……谢皇后善妒失德的名声很快传遍朝中。
又到一年元宵,宫中开始筹备元宵夜宴,而萧綦却在准备讨伐江南叛军。
这日我们一同入宫,他去御书房决议南征大事,而我去昭阳殿商议宫宴的琐事。
方一踏入殿内,便看见一名女子跪在殿上,被左右宫人强逼着喝下一碗汤药。谢皇后冷眼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喝。我虽早就知道宛如整治后宫的手腕严酷,但亲眼见她逼侍寝的宫人喝药却是第一次。见我怔在殿前,宛如淡淡笑着,起身迎上来。那女子猛的挣脱左右宫人,将药碗打翻在地,扑在皇后脚下苦苦哀求。宛如看也不看一眼,拂袖令人拖走那女子。
那药汁在地上蜿蜒流淌,殿上隐隐有一股辛涩药味……这药味,竟异常的熟悉。
宛如同我说话,我只怔怔看着她面容,脑中一片空百,却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阿妩?”她诧异地唤我,“你怎么了,脸色为何这般苍白,是不是方才那婢子惊吓到你?”
我勉强一笑,推说一时不适,匆匆告退。
离开昭阳殿,也不及等待萧綦,我一路心神恍惚地回府。
从前曾问过府中医侍,都只说我每日所服的汤药是寻常滋补之物,我也从未多想。然而今日在宫中闻到那种药的辛涩气味,竟和我每日服用的汤药一模一样,这种味道我绝不会记错。
房门外步履声急,萧綦匆匆步入内室,人未到,声已至,“阿妩--”
我回转身看他,他额上有微汗,看似走得甚急,“皇后说你忽觉不适,究竟怎么了,可有传太医来瞧过?”
“也没什么大碍。”我淡淡笑,转头看向案上的那碗药,“刚叫人煎好了药,服下就没事了。”
萧綦看也不看那药一眼,立即道,“这药不行,来人,传太医!”
“这药怎么不行?”我望住他,依然微笑,“这不是每日不可间断的良药吗?”
萧綦一下顿住,定定看我,目光微微变了。看到他如此神色,我已明白了七八分,心下反而平静无波,只端起那碗药来看了看,“果真是么?”
他没有回答,双唇紧绷似一片锋利的薄刃。
我笑着举起药碗,松手,任它跌落地面,药汁四溅,瓷盏摔作粉碎。我开始笑,从心里觉得这一切如此可笑,笑得无法自抑,笑得全身颤抖。萧綦开口唤我,似乎说了什么,我却听不清,耳中只听见自己的笑声……他陡然将我拽入怀抱,用力抱紧我。我如溺水般挣扎,绝望到极点,不愿让他再触碰我半分。无论我怎样踢打,他都不肯放手。挣扎间钗环零落,长发散乱下来,丝丝缕缕在他胸前缭绕,仿如爱恨嗔痴,怎么也逃不过命中这一场沉沦。
我再也没有了力气,软倒在他臂弯,似一只了无生气的布偶。丝丝的寒意从肌肤袭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在心底滋生蔓延,将周身爬满,缠绕得不见天日,只剩下心底一片空洞。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落落的死寂。
--原来,他给我服的是这种药。
他不肯让我再拥有他的子嗣,不肯让他的后代身上流有王氏的血,不肯让我的家族再有机会成为“外戚”。什么鹣鲽情深,什么生死相随,终敌不过那颠峰之上最耀眼动人的权势。他仍在一声声唤我,神色惶急,嘴唇开合,仿佛说了许多许多,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见,陡然觉得天地间安静了,周遭一切都蒙上了灰沉沉的颜色。他的面容在我眼里忽远忽近,渐渐模糊……
恍惚感觉到他的怀抱和体温,听到他一声声低唤。
可是我不想醒来,不想再睁开眼睛。又有药汁喂进口中,苦中回甘……药,我陡然一颤,不由自主地挣脱,却被一双手臂禁锢得不能动弹,任由药汁一点点灌入口中,毫无反抗的余地。我终于放弃挣扎,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他放下药碗,轻拭我唇边残留的药汁,举止轻柔仔细。我睁眼看他,微微一笑,声音轻若游丝,“现在王爷满意了?”
他的手僵在我唇边,凝目定定看我。
我笑道,“你不想要王氏血脉的子嗣,只需一纸休书,另娶个身份清白的女子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瞳孔骤然收缩,森森寒意如针,难掩伤痛之色,“我在你眼中,真是如此不堪之人?”
我还是笑,“王爷是盖世英雄,是我一厢情愿,以终生相托的良人。”
“阿妩,住口!”他握紧了拳,久久凝视我,眉目间的寒霜之色渐化作惨淡。
“在这世间,我只有你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如今连你也视我如仇敌。”他的声音沙哑得怕人,我亦痛彻心扉。
还能说什么,一切已经太晚,这一生爱恨痴缠,俱已成灰。
母亲从汤泉行宫回京,连家门也不入,便直接住进了慈安寺。这一次我明白她是真的心如死灰了……心如死灰,这滋味我如今也知道了。
紫竹别院,冬日霭色将青瓦修竹,白墙衰草尽染上淡淡凄清。我与母亲对坐在廊下,于袅袅茶香中,听见远处经堂传来梵音低唱,一时间心中空明,万千俗事都化作云烟散去。母亲捻着佛珠,幽幽叹了一声,“我天天都在佛前为你们兄妹祈福,如今阿夙知事许多,我也不必挂心他,唯独对你放心不下。”
眼见天色不早,而母亲又要开始唠叨,我忙起身告辞。母亲却又留我一起在寺中用过素斋再走,我着实讨厌这寺中斋菜的口味,只得苦笑着推脱。
徐姑姑接过话头笑道,“必是有人在府里等着王妃吧,都说豫章王夫妇鹣鲽情深,今日看来果真是浓情似蜜,依奴婢看啊,公主还是不要挽留的好。”母亲与她相视而笑,我亦只得浅笑不语,心中却阵阵刺痛。在旁人眼里,我与萧綦依然是伉俪情深,然而我又怎忍心让母亲知晓个中苦楚--自那日之后,他便搬去书房,不再与我同宿,整日早出晚归,同在一处檐下,竟数日不曾碰面。我不去见他,他也不来看我。想起宁朔初遇的时候,我们也曾各自矜傲,最终是他低了头……一时间,鼻端微微酸涩,竟险些在母亲面前失态。
辞别了母亲,徐姑姑一路送我出来,叮咛了些家常闲话,却几番欲言又止。我朝她笑了一笑,“徐姑姑,你怎么也学着母亲那般脾气了,往日你是最不爱唠叨的。”徐姑姑望住我,眼中忽有泪光闪动,朝我俯下身去,“老奴有几句话,自知冒昧,却不能不斗胆说与王妃知道!”
我忙扶起她,被她一反常态的郑重模样惊住,“徐姑姑,你看着我自幼长大,虽有身份之别,但我向来视你如尊长,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抬起头来,目光幽幽,“这数十年,老奴亲眼看着公主和相爷的前车之鉴,这世间最不易长久的便是恩爱二字。如今王妃与王爷两情正浓,只怕未将子嗣之虑放在心上。老奴却忧心日后,假若王妃的身子无法复原,当真不能生育……王爷迟早会有庶出子女,届时母凭子贵,难免又是一个韩氏!王妃不可不早做打算,防备在先!”
她一番话听在我耳中,深冬时节的山寺,越发冷如冰窖。
我猝然转头,胸口急剧起伏,竭力抑止惊涛骇浪般心绪,半晌才能稳住语声,“什么无法复原,你说清楚一些?”徐姑姑哑然怔住,望了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再也抑止不了语声的颤抖,“不能生育,又是怎么回事?”徐姑姑脸色变了又变,语声艰涩,“王妃……你……”
“我怎样,你们究竟瞒着我什么?”我直视她,心头渐渐揪紧,似乎有什么事情是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我蒙在鼓里。
徐姑姑陡然掩住口,满面悔恨之色,哽噎道,“老奴该死!老奴多嘴!”
“既然已经说了,不妨说个明白。”我笑了,止不住满心辛酸,却仍想笑,想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不堪的隐秘。
徐姑姑双膝一屈,直跪了下去。只听她语含哽噎,一句话断断续续说来,却似晴空霹雳,刹那间令我失魂落魄,僵在了原地--她说,“当日王妃小产之后血崩,性命垂危,虽经太医全力施治,侥幸脱险,却已落下病根,往后若再有身孕,非但极难保住,且一旦再次小产,只怕便是大劫。”
我竟不知道是怎样浑浑噩噩回到了王府。
万千个念头纷涌起伏,心中却是一片空茫,反而没有了喜悲。一面是噩耗突至,一面是绝处逢生--对于生儿育女之事我还依然懵懂,即便这样,我也隐约懂得不能生育对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萧綦早已知道,可他竟不肯告诉我真相。难道他以为可以一辈子瞒下去,让我一辈子不知道,就不会伤心难过了么……他竟然这样傻,傻到每日强颜欢笑哄我喝药,傻到被我误会也不肯解释……回想当时,我对他说了什么?那些话,此时想来才觉句句椎心,伤人透骨,将他一片心意撕作粉碎。他视我为至亲至爱之人,以一片真心相与,本该共患难之际,我却没有给他全部的信任。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车驾到府,天色已黑了,我顾不得脸上泪痕未干,形容狼狈,径直往书房奔去,心中只想着他会不会还在恼我,会不会原谅我的愚蠢……甫一转入后廊,迎面却见一名宫装女子迎了上来,绿鬓纤腰,明眸皓齿,叫人眼前一亮。我怔住,凝眸看去才认出是玉秀,如今的显义夫人萧玉岫。她换了这身穿戴,恍若脱胎换骨一般,令我既惊又喜,“玉岫,竟然是你!”
她羞赧低头,悄声道,“宋……将军刚回京,今日入宫谢了恩,便一同来拜谢王爷和王妃。”
我恍然,她受封赐嫁怀恩之后正逢宫变,其后又是连番变故,一直未得机会入宫谢恩。我卧病之时,恰是京中局势最为微妙之际,宋怀恩奉命赶赴辛夷坞,督视子澹,防范谢氏与皇族的异动。如今诸事安定下来,国丧已过,怀恩也回京复命,看来他们的婚期也该近了。我忙向她道贺,羞得她粉腮飞霞。眼见这一双璧人将携连理,我满心的凄伤不觉也缓了过来,略有些暖意。玉岫说怀恩正与萧綦在书房议事,她不便入内,只好来这里候着我。她含羞说起怀恩如何如何,小女儿娇态尽显无遗。我含笑与她相携而行,却听她说,“他此次回来,又带了兰花给我,这次的花儿更好看呢,不过叶条被折坏了,他也真是粗心。”
我蓦然失惊,心下急跳,明白定是子澹有事了--想来他借玉岫向我传话已有两日,而我连日抑郁心烦,避不见客,玉岫又不懂得个中奥妙,竟误了如此大事。
直待宋怀恩前来见我,屏退了玉岫和左右侍从,他才将始末道来--数日前有旧党余孽突袭辛夷坞,意欲劫走子澹,虽未得手,却引起萧綦和皇上的震怒,萧綦下令严查,加派重兵看守,并将子澹监禁了起来。我松了口气,至少知道子澹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想不到忠于先皇的旧党如此顽固,至今仍想夺回皇位。只怕他们非但夺不回皇位,反而会将子澹逼入更危险的境地。
送走了宋怀恩,我忐忑沉吟良久,不觉来到书房门外,却迟疑不能近前……如今恰逢异动,子澹被卷入是非之中,我若在这个时候去向萧綦解释言和,他会不会以为我另有目的?原本心结未解,若再火上浇油;只怕说什么都再难让他相信了。一时间百般踌躇,我在廊下俳徊良久,远远看着他的身影被烛光映在窗上,忽明忽暗,终究没有信心迈进门去……直至夜阑人静,灯烛熄灭。
我怔怔半晌,无奈转身而去。
彻夜辗转难眠,一早天还未亮我便醒来,再无睡意。想来萧綦大约也该起身上朝了,我披衣而起,略略梳洗,素颜散发步出房门。
深冬时节的清晨,有薄雾霜气弥漫在庭前廊下,披了银狐深绒披风仍觉寒意扑面,呵气成霜,只怕再过几日便要下雪了。许久不曾这么早起身,想起从前母亲总会一早梳妆齐整,陪着父亲用过早膳,再送他至府门。而我婚后三年都是独居,习惯了疏懒贪睡的日子,萧綦更是从不让我早起。而今想来,我处处受他呵宠容让,却极少为他做过些什么……
才到庭前,就见萧綦朝服王冠步出书房,面色冷肃,一大早就眉心微蹙,思虑沉沉。我驻足廊下,静静望着他,并不出声。他几乎已到了跟前,才蓦然抬头瞧见我。他怔住,定定看我,眼底分明有暖意掠过,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的淡漠,“怎么起得这样早?”
我叹口气,没有回答,默默走到他跟前,抬手抚上他衣襟,上面有一道极浅的皱痕。我的手指缓缓抚过那蟠龙纹宫缎,掌心轻贴在他胸口。他一动不动地立着,沉默地看我。我亦静静垂眸,掌心下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心中陡然一酸,万般惆怅只化作无声叹息。他覆上我手背,掌心温暖,良久才低声道,“外边冷,快些回房去。”这短短数语的温存,令我眼底瞬时热了,忙侧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他方一开口,却听侍从催促道,“王爷,时辰不早,上朝怕要迟了。”
我忙抽身,抬眸无奈一笑,轻声道,“早些回来。”
他颔首,浓浓暖意涌上眼底,唇角隐有笑意,只伸手将我身上披风裹紧,便匆匆转身而去。
半日里心心念念都在想着他,想着他下朝之后便会回府,我忙吩咐厨房预备午膳。
然而过了午时许久,迟迟不见他回府,我正等得百无聊赖,却见侍女匆匆来报,说右卫将军求见。我一时惊诧,匆忙迎出正厅,却见宋怀恩全身披甲,佩剑加身,大步直入。我骇然驻足,心中悬紧,脱口道,“出了何事,王爷呢?”
“王妃勿忧,王爷现在宫中,末将奉命保护王府与京中畿要,请王妃暂时不要离府!” 宋怀恩沉声回禀,满面肃杀,示意我屏退左右。
我忙令左右退下,只见他踏前一步,低声道,“两个时辰前,皇上在宫中堕马受伤。”
托孤
我们都低估了旧党,尽管再三清洗宫禁,仍然有忠于先皇的旧人潜藏在了宫中。
今日早朝时皇上还是好好的,然而就在萧綦下朝回府的路上,接获宫中传来的急讯--皇上堕马,身受重伤。
西域进贡的飒露名马刚刚送入宫中,皇上一下朝便兴冲冲去试马。左右宫人眼看着皇上策马奔驰,越驰越快,起先谁也不曾发觉异样,直到那马突然惊嘶着冲出围场,奋蹄狂奔,一路冲踏撞倒数名内侍,皇上大声呼叫……左右还来不及围截阻拦,却见那惊马蓦然跃下高台,将皇上从半空掀翻坠地……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此刻再听宋怀恩复述当时情形,仍令我震骇得全身冰凉,几乎立足不稳。
萧綦赶回宫中,立时封闭了宫禁,调集禁军镇守宫门,将一干涉疑宫人监禁。随即,内禁卫发现一名驯马的内侍已服毒自尽。
为防范叛党趁乱起事,萧綦命宋怀恩率领兵马控制了京中畿要之地,并命他亲自镇守王府,严防叛党行刺,更不许我踏出府门半步。
我在房里坐立不安,心忧如焚,此时情势诡异莫侧,萧綦在宫中不知是否有危险,也不知皇上伤势如何……只怕萧綦也预见不了情势的变化,不知吉凶,所以强行将我禁足在府中,不准我贸然入宫。
无数可怕的念头挥之不去,越想越是揪心。即便千军万马之中,我也习惯了他天神一样的身影,相信他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永远都不会倒下。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陷入险境,又该如何。这么久以来,我习惯了对他的依赖和索取,却忽略了他也只是个凡人,给他的体谅、宽容和支持竟是如此的少。
正当心神恍惚激荡之时,门外传来仓促脚步声。
我推门而出,却见宋怀恩大步奔来,“王爷派人传话,命王妃速速入宫!”
宫中四下戒备森严,每隔百余步即有一队禁军巡逻,各处宫门都被禁军封闭。眼下虽有山雨欲来之势,却无变乱之象,看来宫中情势已在萧綦掌控之中。
乾元殿前侍卫林立,医官匆匆进出,斜阳余晖将殿前玉阶染上血一样的颜色。诺大的殿上,一众宫人内侍屏息敛气,黑鸦鸦伏跪了一地,朝中重臣俱已到齐,连父亲和卧病已久的顾老侯爷也在,哥哥亦垂手立于父亲身后。众臣之前,萧綦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周身散出肃杀之气。
一眼望见他的身影,我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却又立刻被殿上的森冷肃杀包围,手足俱是冰凉。
我缓缓步入大殿,环顾满殿的文武,却只有我一个女子,每个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我身上……我向萧綦、父亲和允德侯行礼,父亲面色青白,一言不发;顾老侯爷被人搀扶着连连气喘;萧綦深深凝视我,神色莫测,语声肃然,“皇后正在昭阳殿等候王妃。”
我一时愕然,怔怔道,“皇后召见妾身?”
萧綦目光幽深,语意冰冷彻骨,“皇上已宣读遗诏,幼主即位,后宫干政在所难免,特赐谢皇后殉节。”
我耳边嗡的一声,如闻霹雳, 一口气息梗在胸口,半晌缓不过来--子隆哥哥,数日前还在和我抱怨唠叨,宛如还说要去慈安寺探望我母亲,为小皇子祈福……小皇子,他还这么小,还不会说话,没有唤过一声母亲,便要永远失去父母了……
“皇后要求见过豫章王妃,方肯殉节。”萧綦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一时竟陌生而遥远。我有些恍惚,身子隐隐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萧綦沉默地看着我,眉目间笼罩着一层淡淡阴影。我看着他,又望向父亲,目光缓缓从满殿重臣脸上扫过。
一旦小皇子即位,太后临朝,谢氏便会再度成为外戚之首,更莫说谢氏手中还有子澹,还有效忠先皇,以子澹为正统的旧党余孽……假若谢家借此翻身,宫闱朝堂很快又会再现血雨腥风,无论萧綦还是父亲,都不会允许这个局面出现。
宛如殉节,已成定局。
我脚下虚软,竟要宫女搀扶,才能一步步踏上这昭阳殿。
宫灯初上,玉帘微动,有风从殿外直吹进来,婴儿微弱的哭声,一声声催人断肠。
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衬着明黄丝缎,一样样托在雕花金盘里,帝王之家连死亡都来得如此华美堂皇,仿佛巨大的恩惠和慈悲。
白衣散发的谢皇后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俯身亲吻,久久流连不舍。我站在内殿门口,望见这惨烈的一幕,再没有力气踏进门去。
宛如回头看见我,浮起一抹苍白恍惚的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我缓步走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默默望住她……眼前这无辜的女子就要被我的丈夫和父亲逼上死路,而我非但不能阻拦,还有亲自送她上路。
“孩子又哭了,你哄一哄他吧。”宛如蹙眉叹息,将那小小襁褓送到我怀中。
这可怜的孩子,生来就守尽磨难,曾经连御医都以为他活不长了,谁知他竟然坚强地撑了过来。可是如今,他的爹娘却要撇下他双双离去了。
我抱着孩子,蓦然仰首,泪水仍是夺眶而出,滴落在孩子脸上。他竟然真的止住哭泣,好奇地伸出小手,往我脸上探来,似乎想替我抹去泪水。
宛如笑了,脸上瞬时散发出淡淡光彩,恬美如昔,恍惚似回到她少女时候,“你看,宝宝喜欢你呢!”
我却猝然转头,不忍再看。
“阿妩。”宛如轻声唤我,语声无限温柔,“往后你要替我看着宝宝长大,替我教他说话识字,别让人欺负了他……还有我的女儿,无论以后做皇帝公主还是做草民,只要让他们好好的活着,即使庸碌无为,也要长命百岁。”
她每说一句,便似一刀割在我身上。
她望住我,忽偏了头一笑,恰如从前娇憨模样,眼中却是无限凄凉,“你要答应了我,我才肯答应他们殉节呢。”
我再支撑不住,双膝一屈,重重跪在她面前,颤声道,“从今日起,他们便是我的孩子,我会庇护疼惜他们,视若亲生骨肉,不叫他们受到半分委屈。”
“多谢你,阿妩。”宛如也跪了下来,含泪望着孩子,幽幽道,“大约这便是报应了,我害过的人不少,如今轮到自己……也好,都报应在我身上,别再让孩子受罪。”那孩子突然咿呀一声,转头朝她看去,眼珠乌漆透亮,仿佛听懂了母亲的话。
宛如蓦的站起,抽身退后数步,凄厉笑道,“带他走!别让他看见我上路!”
我咬牙抱紧了怀中的婴儿,深深朝她俯拜下去,心中最后一次默默唤她--此去黄泉路遥,宛如姐姐,珍重。
踏出昭阳殿,一步步走下玉阶,身后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送驾声,“皇后娘娘薨--”
我木然穿过殿阁,从昭阳殿到乾元殿,繁复拖曳的裙袂,一路逶迤过龙陛凤阶,锦罗悉簌有声。
天地间一片萧瑟,扑面而来的寒风卷起我臂间帔纱飞舞,风那样冷,心那样寒,只有怀中小小的人儿,给予我仅有的温暖。
这个瑟缩在我怀中,小猫儿一样脆弱的婴儿,尚不知这悲苦多蹇的人生已经开始。
我缓缓踏进大殿,穿过所有人的目光,迎着萧綦走去。他立在那九龙玉璧屏风前,广袖峨冠,不怒而威,与这大殿仿佛融为一体,刹那间令我错觉,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我抱着孩子望定他,缓缓俯下身去,垂首漠然道,“皇后薨了。”
一时间,殿上沉寂无声。
“让皇上看一看殿下吧。”沉寂在侧的父亲忽然低低开口,须发微颤,一眼望去仿佛又苍老了不少。
萧綦沉默点头,望向我怀中的婴儿,冷峻眉目间似乎掠过一丝悲悯。
我默默穿过垂幔,抱着孩子走向那巨大的龙床,在榻边跪下,“皇上,阿妩带着小殿下看您来了。”床上气息奄奄的年轻帝王发出一声微弱叹息,从榻边垂下手来,艰难地招了招。我靠近榻边,将襁褓中的婴儿送到他枕边,看见他惨白的脸上,眼窝发青,嘴唇已褪尽了血色。他似乎说不出话来,眼珠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突然一眨眼,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刹那间岁月倒流,依稀又见那个骄横无礼的太子哥哥,总喜欢捉弄子澹和我,每次作恶得逞,便冲我们眨眼,露出促狭得意的笑容。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唤了他一声,“子隆哥哥。”他咧嘴笑了笑,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瞳光渐散的眼里竟又亮了亮。
我将孩子抱得近些,让他看得清楚,“子隆哥哥你瞧,小殿下长得好像你,等他长大了,定是一个淘气的小皇帝……”
我骤然哽噎得说不下去,他却笑出声,微弱地说出一句,“小可怜虫。”
“马儿跳下去时,像飞一样……飞起来……”他断断续续开口,虽气若游丝,目光却有了异样的精神。我顿时惊喜不已,以为他好起来了,转头急唤御医,却见他身子一僵,目光直勾勾盯着顶上,脸上泛起亢奋的潮红,“我飞起来,看见宫门,差一点就能飞……出去……”陡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这么断了。
乾元殿再一次挂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召示着又一位帝王的辞世。
时隔不到一年,宫中哀钟长鸣,两代帝王相继驾崩。谢皇后追随先帝,以身殉节,上尊谥为孝烈明贞皇后,随葬帝陵。
一夜之间,帝后相继崩逝。他们争争闹闹一生,在世时是怨侣,死后到那冷森森的皇陵之中,却只得彼此相伴,再不分离。
当夜,永安宫再传恶讯,太后惊闻噩耗,中风昏厥。
当我赶到时,姑姑已经不会说话,只能木然躺在床上,目光混沌呆滞,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了。自宫变之后,她就闭门不出,再不愿见人。她恨我,更恨亲生儿子对她的背叛。每次皇上踏入永安宫,必被她冷言冷语斥走,而我甚至连永安宫的殿门也不得踏入,只能远远从殿外看她。数月之间,她迅速老去,鬓旁白发丛生,脊背佝偻,已全然成了垂垂老妪……而今皇上驾崩,终于抽去了她最后的支撑,无异于致命一击。
我一遍遍唤她,她却只是怔怔盯着没有边际的远方,目光空茫,口中含含混混,不时念叨着几个字。
没有人听懂她在重复说着什么,只有我明白。
她说的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本朝开国以来从无皇后殉葬的先例,谢皇后的突然殉节震动了朝野上下。
值此危急关头,萧綦和父亲放下旧怨,再度成为盟友。萧綦挟迫年迈庸碌的顾雍与其余亲贵重臣,逼令谢皇后殉节;父亲一手封锁了姑姑中风的消息,外间只知太后悲痛过度而病倒。皇后一死,年幼的小皇子只能交由太后抚育,一旦小皇子即位,太皇太后垂帘辅政,这便意味着王氏再度控制了皇室。
以宗室老臣和谢家为首的先皇旧党,原以为可以黄雀在后,趁王氏被扳倒,萧綦立足未稳,抢先下手除去了皇上,皇位自然便落到小皇子或是子澹的头上。 他们以为手中握着皇后和子澹这两枚筹码,便是朝堂上不败的赢家,却不知那冰冷的长剑早已悬在他们头顶,即便是皇后的头颅也一样斩下,没有丝毫犹豫。
当日在先皇左右护驾不力的宫人,连同太仆寺驯马的官吏仆从,都已下狱刑讯。很快有人供出谋害先皇的主使者,正是一力拥戴子澹即位,身为宗室老臣之首的敬诚侯谢纬--弑君,罪及九族,曾经与王氏比肩的一代名门,就此从史册抹去。
谢家的覆败之下,我越发清楚地看见,世家高门的昔日风光再也掩盖不住底下的残破。有些人永远停留在过往辉煌,不肯正视眼前的风雨,或许这便是门阀世家的悲哀。如今天下早已不是当年的天下,萧綦和父亲不同,他不是孔孟门人,他信的是成王败寇而不是忠厚仁德……一将功成万骨枯,或许终有一天,他会以手中长剑辟开一片全新的江山,踏着尸山血海重建一个铁血皇朝。
面对当朝三大首辅、永安宫太后以及萧綦手中重兵,原本摇摆不定,欲拥戴子澹即位的老臣,纷纷倒戈,称小皇子即位乃是天经地义。
帝后大殇,天下举哀。
宫中旧的白纱还来不及换下,又挂起了新的黑幔--帝后入葬皇陵之日,我驻足空荡荡的乾元殿上,已不会流泪。目睹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之后,我的心,终于变得足够坚硬。曾经垂髫同乐的子隆哥哥和宛如姐姐,终被沉入记忆的深渊,留在我心底的名字只不过是先帝和明贞皇后。
新皇登基大典相隔一月举行。
大殿之上,金壁辉煌的巨大龙椅之后挂起了垂帘。宫女强行搀扶着太皇太后升殿垂帘,我抱着小皇帝,坐到了姑姑身侧。
萧綦以摄政王之尊,立于丹陛之上,履剑上殿,见君不跪。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声响彻金殿。
或许那丹陛之下的每个人心中都在揣测,不知他们真正跪拜的,究竟是那小小婴儿,还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不知谁才是这九重天阙真正的主宰。
我的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垂帘,望向三步之遥的他。他玄黑朝服上赫然绣满灿金九龙纹,王冠巍蛾,佩剑华彰,垂目俯视丹陛之下的众臣,轮廓鲜明的侧脸上,隐现一丝睥睨众生的微笑。他仿佛不经意间回首,目光却穿透珠帘,迎上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的剑下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也知道他脚下踏过多少人的骨骸,正如我的一双手也不再洁净。自古成王败寇,这权力的巅峰上永远有人倒下,永远有人崛起。此刻,我身处金殿之高,俯瞰脚下匍匐的众生,而落败的宛如和敬诚侯,却已坠入黄泉之遥,沦为皇位的祭品。
我只能由衷庆幸,此刻站在这里的胜者是萧綦,站在他身侧的女子是我。
一切尘埃落定,京城阴冷的冬天也终于过去了。
为了照料小皇上,我不得不时常留在宫里,整夜都陪伴在这孩子身边。也许真的是母子连心,自宛如去后,这可怜的孩子好几日哭闹不休,连奶娘也无可奈何。唯独在我怀中,才肯稍稍安静。他开始依恋我,不论进食还是睡觉,都要有我在旁边,常常扰得我彻夜不能安眠。
萧綦如今一手摄政,政务更加繁忙。朝中派系更替,局势微妙,门阀世家的势力不断被削弱,寒族仕子大受提拔。然而从寒族中选拔人才毕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经国治世也不是军中武人可以办到的,仍然还需倚仗门阀世家的势力。琐事纷扰不绝,我们也各自忙碌,竟没有机会将心中隔阂解开。每当上朝时,我总隔着一道垂帘,默默凝望他的身影,他的目光也会不经意间掠过我。
初春暖阳,照着御苑里碧树寒枝,分外和煦。难得天气晴好,我和奶娘抱了靖儿在苑子里散步。
按皇室的规矩,小孩子要在满月的时候才由父皇赐命,靖儿却没有机会得到父亲给的名字。内史请太皇太后示下的时候,姑姑还是浑浑噩噩念叨着那八个字,琴瑟在御,莫不靖好,于是,我决定让这孩子的名字,就叫做靖。
这些日子总算让他慢慢习惯了和奶娘睡,不再昼夜不离地缠住我,我想着这两日就也该回王府了,长久留在宫里总不安稳。
奶娘抱着孩子,忽然惊喜地叫道,“呀,皇上在笑呢。”
一看之下,那孩子眯着一双乌亮的眼睛,真的咧开小嘴,在对我笑。心中陡然涌上浓浓温柔,看着这纯真无邪的笑容,竟然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笑起来好漂亮呢。”我欣喜地接过孩子,一抬头,却见奶娘和一众侍女朝我身后跪下,俯身行礼--萧綦卓然立在暖阁回廊之下,面带淡淡笑意,身边没有一个侍从,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我竟一直没有发觉。我怔怔望着他,沉溺在他温柔目光中,一时间忘记了言语。他缓步走来,容色温煦,难得没有惯常的冷肃之色。奶娘忙上前抱过孩子,领着一众宫人悄无声退下。
“好久不见你这样开心。”他凝视我,柔声开口,带了些许怅然。
我低了头,故作不在意地笑道,“不过是王爷好久不曾留意罢了。”
“是么?”他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王妃这话听来,竟有几分闺怨的意味。”
我一时红了脸颊,许久不曾与他调笑,竟不知道如何回应。
“随我走走。”他莞尔一笑,牵了我的手,不由分说携了我往御苑深处走去。
林径幽深,庭阁空寂,偶尔飞鸟掠过空枝,啾啾细鸣回绕林间。细碎枯叶踩在脚下簌簌作响,我们并肩携手而行,各自缄默,谁也不曾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他握着我的手,十指纠缠相扣,掌心格外温暖。我心头百转千回,往日无数次携手同行的情景掠过眼前,千言万语到此刻都成了多余。
“昨晚睡得可好,可有被孩子缠住?”他淡淡开口,一如素日里闲叙家常。我微笑,“现在靖儿很乖了,不那么缠人,这些天慢慢习惯和奶娘睡了。”
“那为何一脸倦容?”他的手指扣紧,让我挨他更近一些。
我垂眸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脱口而出,“因为,有人令我彻夜无眠。”
他驻足,目光灼灼地看我。
“每当想到此人,总令我忧心牵挂,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蹙眉叹息。
他的目光温柔,灼热得似要将人融化,“那是为何?”
我咬唇道,“我曾经错怪他,十分对不住他……也不知他是否仍在怨我。”
萧綦陡然笑出声来,眉梢眼底都是笑意,“傻丫头,谁会舍得怨你!”
一时间,只觉料峭轻寒尽化作春意和暖,我仰头笑看他,见他笑得自得,不由起了顽心,忽而正色道,“爹爹真的不会怨我么?”
萧綦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一刹的神色让我再也忍俊不禁,陡然大笑起来……腰间蓦的一紧,被他狠狠拽入怀中。他恼羞成怒,一双深眸微微眯起,闪动慑人怒色。我咬唇轻笑,扬起脸来,挑衅地望着他。他俯身逼近我,薄唇几欲覆到我唇上,却又轻飘飘扫过脸颊,温热气息一丝丝撩拨在耳际。我浑身酥软,竟无半分力气抵挡,微微闭了眼,迎上他的唇……然而过了良久,毫无动静。我诧异地睁眼,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睨着我,“你在等什么?”我大窘,恨恨推他,却被他更紧地环住。他的唇,骤然落在我耳畔、颈项、鬓间……
我闭目伏在他胸前,终于说出心底盘桓许久的话,“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你会不会另纳妻妾?”
他双臂陡然收紧,将我更紧地拥在怀中,“我在宁朔向你许诺过的话,若是你已忘了,我便再说一次!”
“我从未忘记。”我抬眸凝视他,不觉语声已发颤,“可是,我若从此……”
“不会的!”他厉声打断我,目光灼灼,不容半分置疑,“天下之大,我相信总有法子医治你!中原、漠北、南疆……穷尽千山万水,但凡世间能找到的灵药,我统统为你寻来。”
“如果永远找不到呢?”我含泪凝望他,“如果到老到死,都找不到……你会不会后悔?”
“若真如此,便是我命中注定。”他的目光坚毅笃定,喟然叹道,“我一生杀伐无数,即便孤寡一生也是应得之报。然而上天竟将你赐予我……萧某此生何幸,就算让老天收回了别的,我们至少还有彼此!将来我老迈昏庸之时,至少有你陪着一起老去。如此一生,我已知足。”
如此一生,他已知足,我亦知足。
我痴痴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鬓发……无处不是此生痴恋。心底暖意渐浓渐炽,化作明媚的火焰,焚尽了彼此的猜疑和悲伤。
泪水滚落,止不住地滑下脸庞,我缓缓微笑,“你曾说要共赴此生,从此不许反悔,就算我悍妒、恶疾、无子,七出之罪有三,也不准你再反悔。”
他深深动容,一语不发地凝视我,蓦然握住我的手。眼前寒光一掠,尚未看清他动作,佩剑便已还鞘。我手上微痛,低头看去,却只是极小的伤口,渗出一点猩红血珠。他掌心伤口也有鲜血涌出,旋即与我十指交握,掌心相贴,两人的鲜血混流在一起。
萧綦肃然望着我,缓缓道,“我所生子女,必为王儇所出,即便永无子嗣,终此一生,亦不另娶。以血为誓,天地同鉴。”
风雨长路
新恩
这一场变故之后,整个宫闱都冷寂了下来。先皇卒亡与姑姑的中风,令父亲深感悲痛,对姑姑的怨愤随之烟消云散。经过连番劫难,父亲对权势似乎再无从前的热忱,与萧綦的敌意也缓和了许多。在这连番的争斗中,我们已经失去太多亲人,也都已经疲惫不堪,再不忍心继续伤害身边之人。
到底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亲人之间再深的隔阂,也总有化去的一天。
只是,从前那美好的那些时光,终是一去不返了,我和他们之间已有了一道永远的沟壑。父亲再不会把我当作他羽翼呵护下的娇女,再不会如从前一般宠溺我,回护我。如今在他眼里,我是王氏的女儿,更是萧綦的妻子,是与太皇太后一同垂帘于朝堂之上,真正掌管着整个宫闱的女子。
转眼一年间,爹爹苍老了许多,谈笑间依然从容高旷,却再没有从前的傲岸神采。无论多么强硬的人,一旦老去,总会变得软弱。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后,和他一起守护每一位家人,守护这个家族。
姑姑曾说,男子的天职是开拓与征伐,女子的天职却是庇佑和守护。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些坚韧的女性,一代代承袭着庇佑者的使命……冥冥之中,我和父辈的位置已经互换,渐渐老去的父母和姑姑,开始需要我的照拂,而一直在他们庇护下的我,却已成长为这个家族新的庇佑者。
最近父亲总是提起故乡,提起叔父。自叔父逝后,婶母带着两个女儿扶灵还乡,再未回返京城。父亲也离开故乡琅玡多年,如今年事已高,更是思乡情切。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放下纷扰事务,一人一蓑一木屐,遁游四方,寄情山水之间,踏遍锦绣河山。我明白父亲的心意,宦海沉浮一生,如今心灰意冷,归隐田园或许是他最好的选择。唯一遗憾的是,母亲终不能原谅父亲,也再不愿离开慈安寺。
父亲亦不再强求,他最后一次和我同去探望母亲,默然凝望她背影良久,叹道,“人生至此,各有归依,缘尽亦是无憾了。”
当时我已觉得有些异样,父亲从前总爱说,阿妩最解我意,我们父女原本就最是意趣相投--只是我没有想到,父亲的去意如此坚决,决定来得如此之快。
数日之后,父亲突然递上辞官的折子,不曾与任何人辞别,悄然留书一封,只带着两名老仆,一箱藏书,便挂印封冠而去。
我得了消息,和哥哥一起驰马追出京郊数十里,直至河津渡口,却见一叶孤舟远泛江上,蓬帆渐隐入水云深处……父亲就这样抛下一身尘羁,孤身远去。居庙堂则显达,泛江湖亦高旷,到今日我才真正地佩服了父亲。
母亲得知父亲辞官远游的消息,一言不发,只是捻着佛珠默默垂眸。然而徐姑姑次日却告诉我,母亲彻夜无眠,念了一整宿的经文。
不久之后,总算迎来久违的喜事,怀恩终于迎娶了玉岫,成为我的妹婿,我又多了两名亲人,纵然没有血缘之亲,亦令我觉得珍贵。随后,哥哥的侍妾又为他生下一个男孩,这已是他的第三个孩子。喜气冲淡了忧伤,日复一日,风雨褪尽的帝京又回复了往日的繁华。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小皇上已经呀呀学语,可惜他天生体弱,还迟迟不能学步。每当我听到他含糊地叫我“姑姑”,看到他无邪笑容,仍会觉得淡淡心酸。
这日萧綦很晚才回府,卸下朝服,披上我递过来的外袍,神色略见疲惫。我转身去取参茶,却被他拦腰揽回身侧,轻轻圈在臂弯。
他隐有忧色的神情让我觉得不安,依在他胸前,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陪我坐会儿。”他微微阖了眼,下巴轻抵在我额头。听到他似满足又似疲倦的一丝叹息,我心里微微酸楚,抬起手臂环在他腰间,柔声道,“还在为江南水患烦心么?”萧綦点头,脸上仅有的一丝笑容也敛去,沉沉叹道,“如今政局未稳,叛军偏安江南,迟迟未能出兵讨伐。眼下水患又起,黎民流离失所,可恨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站出来担当!”
我一时默然,心绪随之沉重。今岁入春以来,河道频频出现异常之兆,近日多有经验深厚的州府官吏上奏,春夏之际恐有严重水患,朝廷宜早做防范。然而满朝官员都诚惶诚恐,谁也不敢站出来担此大任,令萧綦大为震怒,却又无可奈何。
我沉吟良久,想起昔年叔父在时,治理江南水患曾有大功,如今叔父不在了,曾跟随他治理河道的臣工却无一人堪当大任。
萧綦叹了一声,淡淡道,“我倒是看中一个人选,却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抱负。”
我怔了怔,脑中忽有灵光一闪,惊愕望向萧綦,“你是说……哥哥?”
当年,哥哥曾跟随二叔巡视河患,督抚水利,目睹了两岸百姓因年年水患所受的流离之苦。回京后,他翻阅无数典籍,埋头水利之学,更亲身走遍大江大河,采集各地民情,写下了洋洋数万言的《治水策》递上朝廷。然而父亲一向只当他是不务正业,从未将他一介贵胄公子的治河韬略放在眼里。
那年江河决堤,百姓死伤无数,万千家园毁弃,一众官员皆因治河不力遭到贬谪。自此满朝官吏再也不敢轻易坐上河道总督的位置。然而那年,哥哥却瞒着父亲,上表求荐,自愿出任此职,那折子自然是被父亲压下,回头给他一顿严斥。父亲说,治河大任事关民生,开不得半分玩笑,岂是你能胡闹的。回来此事传了出去,被当作朝野笑谈,没有人相信,哥哥那样的风流公子也能够胜任粗砺繁重的治河大任。
从那之后,哥哥便打消了这个异想,从此纵情诗酒,再不提什么治河治水。
然而万万没料到,这个时候,萧綦竟然想到了哥哥。我一时间怔忪,心中千头万绪,百感交集。萧綦含笑瞧着我,亦不说话,神色高深莫测。
“如此大事,你贸然起用哥哥,就不怕朝中非议?”我想了想,试探地问他,心中另一重思虑却未说出口--万一哥哥没有成功,非但萧綦要受万民所指,王氏的声望也将大受打击。萧綦却是淡然一笑,“就算眼下难免非议,我也要冒险一试。”
“为什么偏偏是哥哥?”我蹙眉看他。
“以王夙的才智,相信他定能担当此任,只是眼下却不知他是否有此抱负……”萧綦目光深邃,喟叹道,“长久以来,世家亲贵多有疑惧抵触之心,不肯为我所用。若是王夙此番能有所作为,亦能显出我对世家子弟并无偏见,令他人”
我默然片刻,叹道,“那也是人之常情,有了谢家的前车之鉴,只怕各个世家都已胆寒生惧,眼下自保唯恐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出头。”
萧綦剑眉深蹙,“乱世之下,若非铁血手段,怎能令这些门阀贵胄慑服。”
“以杀止杀虽不是上上之策,但若能以小杀止大乱,那也是值得的。”我深深看他,将手覆上他手背,柔声道,“我知道你是对的。”
萧綦动容,满目欣慰感慨,“有你知我,便已足够”。
我淡淡一笑,心下已明白过来,“若是哥哥出任河道总督,受你破格启用,自然会令其他世家消除疑惧,放下陈见,明白你一视同仁之心,是这样么?”
“不错!”萧綦含笑赞许,我却略略迟疑,“但不知哥哥又是如何想法……”
“能否让他全力赴任,这便要看王妃的能耐了。”萧綦扬眉看我,目中笑意深黠。我恍然大悟,原来绕了半天,这才是他真正的用意……这可恶的人!
翌日,我只带了贴身侍女,轻车简从,悄然来到哥哥在城郊的别馆。
站在这幽雅如阆苑仙境一般的别馆门口,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哥哥实在是妙人,太懂得逸乐享受。他总是找到那么些奇人巧匠,将这小小一处别馆,营建得冬暖夏凉,巧夺天工。一路行去,还未到堂前,就听得旖旎丝竹之声,飘飘不绝于耳。
但见蔷薇盛开的临水槛边,哥哥面色微醺地闭目倚在锦榻上,玉簪松松挽起发髻,几缕发丝慵然散垂下来,一身白袍胜雪,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颈项间白皙如玉的肌肤,连身侧那两名美姬也比不上他此刻妍态。我缓缓步入槛内,他仍不睁眼,那两名美姬忙欲行礼,被我抬手止住。
哥哥微微翻身,闭目慵然道,“翡色,上酒--”
我将指尖伸入案上杯盏,沾了些酒,并指朝他俊雅面庞弹去。酒一洒上他脸,哥哥惊叫一声,翻身而起,“朱颜,你这可恶的丫头!”
他一呆,看清楚眼前人,顿时惊喜大叫,“阿妩,是你!”两名美姬慌忙上前,左边罗帕右边香巾,忙不迭为他擦脸。我却笑吟吟扯了他宫锦白袍的袖口,不客气地揩去指尖酒渍,挑眉笑道,“似乎我来得很不是时候?”他一脸无奈,叹道,“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些么,好歹也是堂堂王妃了,还这么淘气。”
我转目去看那两名美人,一个红衣丰艳,一个绿裳妖娆,都是丽色照人。哥哥端了玉杯,又倚回锦榻上,斜目看我,“你是来赏美人,还是专程来找我捣乱的?”
“美人要赏,懒人也要骂。”我劈手夺过他手中酒杯,“别以为父亲不在,便没有人管得了你。”
哥哥翻身坐起,骇然笑道,“这是哪家悍妇走错了家门?”
我瞪着他,瞪了半晌,终究心里一酸,垂眸叹道,“哥哥,你现在越发懒散了。”
哥哥一怔,侧过脸去不再说话。侍女捧了流光青玉壶上前,注满我面前的衔珠杯。哥哥淡淡一笑,“来,尝尝我今年的新酿。”
我就唇浅抿了一口,只觉清冽芬芳,异香缠绵,脱口赞道,“好香的酒!”哥哥得意非凡,“你再细品一品个中滋味。”
这酒初入口时幽香缠绵,隐约有春风拂阑,夜露莹彻,桃花缤纷的风流,分明只是一点飘忽清冽的酒意,入喉却绵柔不绝,暖暖融进四肢百骸里去,不觉双颊已是微热。我叹息一笑,“芳菲四月,深浅红妆,倚栏思人,落英满裳。”
哥哥大笑,“品得好,得此四句相赞,不枉我辛苦采集一番的武陵桃花……我家阿妩,真妙人也!”
“这是桃夭酿?”我惊喜道,“你果真酿成了?”哥哥昔年甚爱桃花的妩媚,我们曾一起试酿了许多次,却总是做不成这桃夭酿。想不到时隔经年,他竟悄悄酿成了。若论心思奇巧风流,恐怕天下再找不出一人能胜过哥哥。他倚在榻上,笑眸深深,我佯嗔道,“若不是今日撞个正着,你还想私藏多久?”
哥哥懒懒一笑,“一壶酒有什么稀罕,我一介闲人,也就精于享乐之道罢了。”
我欲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默然无语。哥哥倒兴致极高,又唤来歌姬,重新斟酒,与我对坐畅饮。
一杯杯醇酒饮下,渐觉飘然,我们皆有些忘形,随着廊下丝竹击节互歌。琴伎款款拨着一曲江南小调,悠扬轻快,不觉又勾起少年往事。
“拿琴来……”我微醺起身,回眸朝哥哥戏谑一笑,“妾身斗胆献艺,邀公子相合一曲。”
哥哥连声称妙,立即唤来侍妾,奉上他那支名动京华的引鹤笛。我的清籁古琴并未从王府带来,便随意取了乐姬的瑶琴,信手拂去,音色倒也清正。
我凝神垂眸,指下轻挑,弦上余音犹自宛转,流水般琴韵已袅袅而起。
清韵初起《上阳春》,宛转跳脱的曲调里,一缕空灵的笛声徐起,与琴音相逐引,宛如蹁跹双蝶,逐着四月柳梢,在春风中相戏。忽而琴音一转,自那春光明媚的四月天,飘摇直入斜雨霏霏的秋日黄昏,日暮月沉,天地晦暗,笛声亦随之低抑幽咽,百转千回,道不尽离别惆怅,诉不完落花伤情。
哥哥倾身朝我看来,目光恍惚,有刹那的失神,笛声随之一黯。我无动于衷,指下陡然用力,划过一串金铁般肃杀之音,硬生生惊破那哀怨颓靡的笛声,带起朔漠黄沙的苍茫,长河滔天的豪迈。我的琴音越拔越高,飞扬处似游侠纵横,仗剑江湖;激昂处如将军百战,驰马沙场。而笛声渐渐力乏,几次转折之后,已跟不上我的音律。铮然一声裂响,琴弦崩断,笛声随之喑哑。
哥哥冠玉般面庞,罩上一层异样的嫣红,眸底一片惊震,执笛的指节隐隐发白。我亦气血翻涌,冷汗透衣,似耗尽全身力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妩,你的琴技精妙至此,哥哥再也跟不上了。”哥哥转头看我,怅然一笑,神情有些恍惚。
我抬眸直望向他,缓缓道,“意由心生,曲随心转,引鹤笛依然是天下无双,可是哥哥,你的心呢,它还和从前一样高旷自在吗?”
哥哥一震,却是避开我的目光,转头不答。
我蓦然推琴而起,捧起那具断了弦的瑶琴,摔在阶下。裂琴之声惊得槛外枝头飞鸟四散,左右侍妾慌忙俯跪在地,不敢抬头。
“哥哥!这平庸的瑶琴只能藏于闺阁,吟风弄月,当不起磅礴之音。而引鹤笛生来不是凡品,任能将它埋没在脂粉群中,终日与靡靡之音为伍!”我与他四目相对,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一掠而过的愧色。哥哥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再好的笛子,终究是死物。”
“那要看它遇上怎样的主人。” 我望住哥哥,“笛子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只要仍有抱负,终会找到自己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远的地方也难不倒哥哥!”
哥哥回头动容,深深看我。
我迎上他目光,微笑道,“哥哥是阿妩自小佩服的人,从前是,以后也是!”
次日,哥哥主动求见萧綦。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的面谈,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知道哥哥对萧綦的敌意,也知道萧綦对哥哥的陈见。然而我没有踏足书房,任由他们一谈便是整整两个时辰,误了晚膳的时间也不自知。这是豫章王与王大人的对谈,也是两个男人间的交锋。世间男子无论身份贵贱,心底总有他们自以为不可动摇的一套道理,与女子的思虑截然不同。我不想置身于这微妙的天平中间,与其左右为难,不如听任他们用男人的方式去解决恩怨。
翌日,圣旨下,任王夙为河道总督、监察御史,领尚书衔。
一时间,朝野哗然,流言纷起,几乎没有人看好哥哥的治河之能。朝臣们一面议论着豫章王重用妻族,一面对新任的河道总督满怀疑虑。而哥哥终于从父亲光环下的名门公子,一跃成为朝堂上众所瞩目的新贵。面对各色各样的目光,哥哥仅以微笑相对。
江南水患甚急,不容一日耽搁。就在圣旨颁下三日后,哥哥启程赴任。
萧綦和我亲自送他至京郊,京中亲贵重臣纷纷随行。
哥哥着天青云鹤文锦朝服,玉带高冠,策马过长桥,在桥头驻马回望,遥遥对我微笑。此去千里路遥,前途多艰,哥哥将要面对的风雨艰辛,只怕不是我所能想象。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泪光终于迷蒙了眼前……我又想起当年登楼观望犒军,远远看见父亲蟒袍玉带,位列百官之首,我曾取笑哥哥,问他什么时候也能如此风光……想不到,时隔数年,哥哥真的成为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尚书,鲜衣怒马出天阙,轰动了帝京。
转眼夏去秋来,哥哥离京已经大半年,也许是上天相佑,今夏偏旱,水患并不如预料中的严重。个别州郡的水患也在哥哥的防范控制之下,并无重大灾患,河道疏浚十分顺利,堤防的修筑也进展极快。然而哥哥却上书朝廷,称今冬明春之际,才是最为严峻的时候,半分不能松懈。
这个秋天过得很快,木叶飘尽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份从皇陵送来的折子--皇叔子澹的侍妾苏氏,为他诞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按照皇室规矩,需上表请太皇太后赐命,才算承认了这个孩子皇室正统的名份。上呈太皇太后的折子照例递到我手中,捏着那一道薄薄的朱绫折子,我在刹那间失神。
他已有了侍妾,有了女儿……子澹,子澹!已经时隔五年,每每念出这个名字,为什么心里还是会空空陷落下去,仿若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
他离京那日的情形恍惚仍在眼前,那一天柳絮纷飞,细雨如丝,我们却都没想到,此去皇陵竟是漫漫五年。如今天阙翻覆,物是人非,往日一切成灰。
然而福兮祸兮,谁又说得清呢,若是没有这五年的幽禁,若是他身在皇城,只怕早已卷入嫡位之争,今日是否还活在世上也未可知。
自先皇驾崩,谢氏伏罪之后,他已成了无足轻重的一个人。曾有人向萧綦进言,索性除去子澹,永绝后患。萧綦却虑及连番屠戮,已令世家亲贵心寒齿冷,若一味赶尽杀绝,反而失去了朝野人心。不久后,萧綦将子澹从辛夷坞释回皇陵,撤去了原先的监禁,算是还他自由之身,只是不能踏出皇陵半步。
一片枯叶被风吹入帘栊,轻旋着落在那折子上,我一言不发,缓缓将折子合拢。
当年离别的时候,他还是翩翩少年,如今却连女儿都有了……惆怅之余,我心底竟有淡淡欣慰,甚而有一丝解脱的轻松。想来他在皇陵,孤苦寂寞,能有红颜知己长伴身侧,也令我稍觉心安。
只是,心底终究有一丝莫名怅惘,若再由我给他的女儿取名,更是绝佳的嘲讽。思及此,我无声叹息,命宫中女官将折子转去太常寺,由掌管宗室礼制的官员拟了名字再呈上来。随即我又传召少府寺监,命他以公主之制预备贺仪送往皇陵。
明烛将尽,已到就寝的时辰,我在镜前卸下钗环,长发如云散落,垂至腰间。
萧綦只着宽松的丝袍,从后面环住了我,挺拔坚实的身躯与我相贴,只隔薄薄丝帛。我脸颊一热,肌肤渐觉发烫,转身勾住他颈项,手指沿着领口滑下,轻轻摩娑他衣上蟠龙刺绣。蟠龙是皇族王公的章饰,飞龙却是只有皇帝才可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衣襟上的蟠龙会换作傲视九天的飞龙……我知道这一天并不会太远。
他的手滑进我丝袍底下,滑过腰肢,缓缓移至胸前,掌心的温热灼烫我每一处肌肤,令我顿时酥软。我喘息渐急,微微咬唇,仰头望向他。他目光幽深,眼底浮动着情欲的迷离,俯身渐渐靠近……几近窒息的长吻之后,他放开我的唇,薄削嘴唇掠过颈项,蓦的含住我耳垂。我呻吟出声,却听见他低低开口,“皇叔的孩子可有备好贺仪?”
我一颤,陡然清醒过来,直直迎上他犀利目光,心中顿时抽紧。
“那是个女孩儿。”我惴惴开口,喉间有些干涩。
“我知道。”他淡淡一笑,目光却毫无温度。
我心头一松,果然是太过紧张,惟恐他容不下又一个皇位继承者。既然他已知道那是个女孩儿,且是一个失势皇叔的庶出女儿,却为何有此闲心特意一问。
“怎么,你似乎很担心?”他的语声越发冷了下去,目光锋锐如刀。
我怔了怔,心念电转间,蓦然明白过来……莫非,他在跟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较劲吃醋?
当年我与子澹青梅竹马的旧事他是知道的,只是这些年我们心有灵犀地缄默,对此闭口不提,我以为他早已将那段往事忘记了。我骇然失笑,索性一口承认下来,“不错!那孩子生在偏寒的皇陵,又是庶出,身世堪怜,所以我格外怜惜,连贺仪也是按公主之制备下的,王爷认为有何不妥?”
萧綦见我承认得如此爽快,一时反倒无语,沉了脸色问道,“仅仅是怜惜?”
我眨眼笑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爱屋及乌?”
他哑然,被我抢白得一脸尴尬,眼底陡然有了怒意。
“我和子澹曾有两小无猜之情,这你是知道的。”我挑了挑眉,坦然含笑,看着他脸色渐渐铁青,“那个时候,你并不知道世上有个女子叫王儇,我也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男子叫萧綦;那时,我以为身边之人已是最好的,却并不知道真正爱恋一个人,和两小无猜的亲近是完全不同的。”
萧綦依然冷冷看我,唇角紧绷,可眼底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温暖笑意,“怎样不同?”
我踮起足尖,仰头在他颈项间印下蜻蜓点水般细吻,曼声轻笑道,“怎样不同……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试试看?”他的呼吸骤然急促,冷峻面孔再也强绷不住,低笑道,“好极了,这可是你说的!”
他手臂一紧,蓦的将我横抱起来,大步向床帷间走去。
旧憾
午后初晴,不觉又到初冬时节。
我自小畏寒,每当秋冬时节总是多病,前些时候偶染风寒,竟一病半月。今日似乎好了许多,听萧綦说靖儿一直吵闹着好久不见姑姑,便打起精神入宫看他。
甫一迈进殿门就听见靖儿欢快得意的笑声,我抬眸看去,顿时惊恼交加--他竟骑在奶娘背上,拍打着奶娘在殿上“骑马”,口中兀自驾驾有声,周围一众宫女团团簇拥,争相给小陛下助威,在乾元殿上闹成一团。连我走近殿门,也没有一个内侍通禀。
“皇上!”我冷冷开口,“你在做什么?”
满殿宫人蓦然见我立在门前,慌得乱糟糟跪了一地,参拜不迭,一个个再不敢抬头。靖儿瞧见了我,一下从奶娘背上跳下,咯咯笑着朝我奔过来,“姑姑抱抱!”我看他脚步还踉跄不稳,忙迎上去,张臂抱住了他。他立即紧紧搂着我脖子,说什么也不放开。我只得吃力地抱起他,臂弯隐隐发沉,当初小猫儿一般大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我板起脸看他,“陛下今天不乖,姑姑说过不许自己乱跑,不许跌跤,你有没有记住?”靖儿乌溜溜的圆眼睛飞快一转,低下头去不说话,小脸却埋在我胸前,撒娇地使劲蹭。“陛下!”我狼狈地拉开他,不知他从哪里学来这般精怪。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察颜观色,知道我对他宠溺,便每次都赖皮撒娇;只有萧綦在旁边,他才肯乖乖听话。奶娘递上一件团龙绣金的小披风,柔声笑道,“王妃一来陛下就高兴,连跌跤都不怕了。”
我将靖儿抱在膝上,转眸看向奶娘,淡淡道,“是谁教陛下将人当马骑的?”
奶娘慌忙跪下,叩头道,“王妃恕罪!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原只想哄得陛下高兴……”
“哄陛下高兴?”我挑眉正欲斥她,却听靖儿仰头咯咯笑道,“骑马马,王爷骑马马,陛下也要!”
我恍然明白过来,上次萧綦曾抱他骑马,从此他便念念不忘了。教他叫姑父教了许久,他偏只记得左右都叫王爷,也学得一口王爷王爷地叫,听我们都叫他陛下,便以为自己的名字就是陛下。我一时啼笑皆非,本来沉了脸要数落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靖儿见我笑了,顿时得意顽皮起来,在我怀中左右扭动,伸手去够我鬓边摇曳颤动的珠钗。我正听奶娘将靖儿的起居情形一一详禀,不留神间,被他一手扯住鬓发,抓下了那支发钗。奶娘慌忙将他接过,他笑嘻嘻抓着那支凤头衔珠钗,不肯松手。我鬓发散乱,拿他无可奈何,却听奶娘笑道,“真是个风流天子呢,小小年纪就会唐突佳人了。”奶娘的话引得众人掩口失笑,靖儿兀自握着发钗手舞足蹈,好似得到了心爱的宝贝。
我叹口气,只得起身重新梳妆,“将发钗拿过来,别让陛下玩这些东西。”
奶娘忙俯身去取珠钗,靖儿却左右躲闪着不肯给,奶娘无法,只得道,“陛下再不给,奴婢可要斗胆冒犯了。”
“你敢!”靖儿娇细嗓音尖叫着,倒有几分子隆哥哥当年的蛮横。
我苦笑着转身,对镜散开发髻,正待梳头,陡然听得背后一声惨呼,左右宫人纷纷尖叫。我霍然回头,惊见靖儿舞着钗子划过奶娘脸庞,从眼眶到脸颊,被尖利钗尾划出深深血痕!奶娘满脸鲜血,痛叫着捂脸跌倒!左右都被惊呆了,一时间没人回过神来,靖儿自己也被吓住,蓦的转身便跑。
“来人,快拦住陛下!”我失声惊呼,扔了玉梳朝靖儿追去。左右侍从慌忙围上前去,靖儿见此情状越发害怕,掉头往殿外玉阶跑去。内侍都已奔进殿来,门口竟无人值守,殿前侍卫隔得又远,竟眼看着靖儿跌跌撞撞往玉阶奔去。我心头惊跳,暗觉不妙,脱口道,“靖儿,不要--”
我话音未落,那小小身影在阶上一晃,立足不稳,一头扑了下去!
“皇上!”左右宫人一片骇然惊叫,殿前大乱。
我脚下虚软,跌倒在地,浑身剧颤,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皇上……宣……太医……快去!”
一名内侍从阶下抱起了孩子,慌忙奔回殿中,孩子瘫软在他臂弯不哭不动。
我心下全然凉透,手足皆软,被宫女扶至跟前一看,只见孩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青,鼻孔中淌下一道殷红的血。
五位太医院长史诊视完毕,刚从殿内退出,萧綦便闻讯赶到了。我忙从椅中起身,急问太医,“陛下伤势如何?”
太医们面面相觑,各自神色惴惴,为首的傅太医皱眉禀道,“回王妃,陛下尚未醒来,经微臣等检识,陛下内腑骨骼均无大碍,但头颈触地时震伤了经脉,血气阻滞,风邪内侵,积郁……”萧綦打断他,沉声问道,“究竟有没有性命之危?”。
傅太医颤声道,“陛下性命无碍,只是,只是微臣不敢妄言!”
我心头顿时揪紧,萧綦冷冷道,“但说无妨!”
“陛下年纪尚幼且先天不足,体质本已嬴弱,经此重创恐怕再难复原,即使往后行止如常,也会神智迟钝,异于常人。”老太医以额触地,冷汗涔涔而下。
我颓然跌回椅中,掩住面孔,仿如坠入刺骨寒潭。萧綦亦沉默下去,只轻轻按住我肩头,半晌才缓缓开口,“可有救治的余地?”
五位太医都缄默无声,萧綦负手转向那九龙屏风,兀自沉思不语。一时间,殿上沉寂如死,四面浓重的阴影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萧綦抬手一拂,待太医和左右都退下之后,缓步来到我跟前,柔声道,“祸福无常,你不必太过自责。”
我黯然撑住额头,说不出话,亦没有泪,只觉心口空落落的痛,想去看一眼靖儿却全然没有力气。
“振作些,眼下你我都不能乱了方寸。”萧綦俯下身来握住我肩头,语声淡淡,却充满果决的力量。
我恍惚抬眸,与他峻严目光相触,心头顿时一震,万千纷乱思绪瞬时被照得雪亮。
眼下朝堂宫闱刚刚开始安稳,人心初定,再经不起又一轮的动荡波折。一旦皇上伤重的消息传扬出去,朝野上下必定掀起轩然大波。皇上好端端待在寝宫,何以突然受伤,谁又会相信真的只是意外?纵然萧綦权势煊天,也难堵攸攸众口,更何况一个痴呆的小皇帝,又怎么担当社稷之重--若是靖儿被废黜,皇位是否要传予子澹?若是子澹登基,旧党是否会死灰复燃?
我定定望住萧綦,冰凉双手被他用力握住,从他掌心传来的温暖与力量令我渐渐回复镇定,心头却越发森寒。
他望住我,淡淡问道,“皇上受伤一事,还有哪些人知道?”
“除了五位太医,只有乾元殿宫人。”我艰涩地开口。
萧綦立即下令封闭乾元殿,不许一名宫人踏出殿门,旋即将五位太医再度召入内殿。
“本王已探视过皇上,伤势并不若傅太医所说的严重。”萧綦面无表情,目光一一扫过诸位太医,目光深沉莫测,“各位大人果真确诊无误吗?”
五位太医面面相觑,入冬天气竟也汗流浃背。傅太医伏跪在地,须发微颤,汗珠沿着额角滚落,颤声道,“是,老臣确诊无误。”
我低低开口,“事关重大,傅大人可要想清楚了。”
一直战战兢兢跪在后头的张太医突然膝行到萧綦面前,重重叩头,“启禀王爷,微臣的诊断与傅大人有异,依微臣看来,陛下伤在筋骨,实无大碍,调养半月即可痊愈。”另外一名医官也慌忙叩首,“微臣与张大人诊断相同,傅大人之言,实属误诊。”傅太医身子一震,面色瞬间苍白,却仍是低头缄默。
剩下两位太医相顾失色,只踌躇了片刻,也顿首道,“微臣同意张大人之言。”
“傅太医,您认为呢?”我温言问他,仍想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白发苍苍的傅太医沉默片刻,抬首缓缓道,“医者有道,臣不能妄言。”
我掉过头无声叹息,不忍再看他白发银须。萧綦的脸色越发沉郁,颔首道,“傅大人,本王钦佩你的为人。”
“老臣侍奉君侧三十余年,生死荣辱早已看淡,今日蒙王爷谬赞,老怀甚慰。”老太医直起身子,神色坦然,“但求王爷高量,容老臣的家人布衣返乡,安度余生。”
“你放心,本王必厚待你的家人。”萧綦肃然点头。
当夜,傅太医因误诊之罪服毒自尽。乾元殿一干宫人皆因护驾不力而下狱。我将皇上身边的宫人全部替换,任以心腹之人。
小皇帝失足跌伤的风波至此平息,伤愈后依然每日由我抱上朝堂,一切与往日无异。只是这粉妆玉琢的孩子,再也不会顽皮笑闹,从此痴痴如一个木头娃娃。
朝臣们每天仍旧远远参拜着垂帘后的小天子,除了心腹宫人,谁也没有机会接近皇帝。原本靖儿每日都要去永安宫向太皇太后问安,自此之后,我以太皇太后需静养为由,只逢初一十五才让皇上去问安,永安宫中也只有数名心腹宫人可以接近皇上。姑姑身边有个名唤阿越的小宫女,当日临危不乱,亲身试药,此后一直忠心耿耿,半事也稳妥仔细。正巧玉岫嫁后,我身边始终缺个得力的人,便将阿越召入王府,随侍在我左右。
靖儿的痴呆,成了宫闱中最大的秘密,只是这个秘密也不会掩藏得太久。一个年少的孩童或许还看不出太多蹊跷,随着他一天天长大,真相迟早会大白于天下。然而这中间一两年的时间,已足够萧綦布署应对。
隆冬过后,南方雪融春回,刚刚过了除夕,宫中四下张灯结彩,正筹备着最热闹的元宵灯会。
就在这喜庆升平的时日,摄政豫章王下令,兴三十万大军南征,讨伐江南叛党。
北方州郡已受萧綦控制,而南方各地,
当日子律与承惠王兵败逃往江南,投奔了封邑最广、财力最厚的建章王。趁着京中这两年政局动荡,萧綦无暇他顾,江南宗室亦得以苟延残喘。自诸王之乱后,南方宗室偏安一隅,长久与京中分庭抗礼,王公亲贵拥兵自重,世家高门的势力盘根错节。近年来吏治越发腐坏,民生堪忧。子律南逃之后,萧綦表面按兵不动,不予追击,暗地里一面稳定京中局势,一面关注着南方政局,自年初开始调遣布署,厉兵秣马,悄然做好了南征的准备。只待时机成熟,一朝挥军南下,誓将南方宗室彻底翦除。
原本萧綦定在春后南征,然而半月前, 扼守出京必经之路的临梁关,两日之内接连擒获七名间者。除两人自尽未遂,一人伤重而亡外,另外四人均供出了幕后主使。京中奉远郡王与江南建章王暗通讯息,充当南方宗室安插在朝廷的耳目,察觉了萧綦有意南征,立即派人飞马向南边驰报,却堪堪撞在了临梁关守将唐竞手中,无一漏网。这唐竞正是萧綦麾下名头最响亮的三员大将之一,素以阴狠凌厉闻名,更有“蝮蛇将军”的绰号。昔日在军中一手创建黑帜营,专司训养间者,堪称天下间者的师尊。此人原本留守宁朔,后被召回京中。萧綦命他亲自刑讯此案,诸多宗亲豪门纷纷牵涉入案,朝野为之震动。
饶是再铁硬的间者落在这酷吏手上,也是生不如死,更何况养尊处优的世家亲贵。
正月初七,唐竞上表弹劾,历数奉远郡王觊觎皇室、谋逆犯上等八条大罪。
正月初十,京中群臣联名参奏,恳请摄政王兴师讨伐,以正社稷。
正月十一,摄政王颁下讨逆檄文,命虎贲将军胡光烈率十万前锋南征。
四日后的元宵宫宴,京中王公亲贵,文武重臣齐聚,将是一年一度最受瞩目的盛会。
“这一段玉阶铺上绣毡,每隔十步设一盏明纱宫灯。”玉岫拢着狐裘,俏生生立在那里,领着一群宫人张罗布置, 一袭宝蓝宫装衬得她肤光莹润,眉目姣妍。
我徐步走到她身后,含笑道,“辛苦了,宋夫人。”
玉岫回头,忙屈身见礼,嗔笑道,“王妃又来取笑奴婢!”
“总是不记得改口,你我已是姑嫂了,还说什么奴婢。”我笑着挽了她的手,“这阵子全靠你帮着操持,若没有你,我哪里顾得过来。”
“我能有今日的福分,全是王妃的恩赐,玉岫怎么能忘本。”她轻叹一声,“我自小生得粗笨,也没别的本事,原盼着王妃不嫌弃,让我一辈子跟在您身边,玉岫也就知足了……哪里想到竟会有今日的福分。”我莞尔道,“傻丫头,你若一世跟着我,怀恩又怎么办呢?”玉岫粉颊飞红,眉目含情,“那个呆子,才不要提他!”
“这几日军务繁忙,怀恩也很是操劳吧?” 我摇头笑道。玉岫迟疑点头,眉间浮上一丝忧虑,“最近他倒是天天忙,却不知为了什么,整日黑口黑面,好像跟人斗气似的,问他也不肯说。”
我心下雪亮,自然明白宋怀恩为何气闷。日前萧綦任胡光烈为前锋主将,统兵十万南征,却将他留在京中,毫无动静。他两人向来是萧綦的左膀右臂,论资历战功皆不分高下,且素来性情不合,胡宋相争已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如今胡光烈一人占了风头,让宋怀恩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昨日早朝他已按捺不住,当众请战,却被萧綦不动声色地搁下。我亦不明白萧綦这次做何打算,或许是时机未到,也或许留下宋怀恩另有重任。这一番思量,自然不便对玉岫直说,我只笑了笑,温言宽慰她,“谁没个喜怒起伏的时候,你也不必在意。男人也如孩子一样,哪怕贵为将相公侯,偶尔也还是要哄哄的。”
玉岫瞪大眼,“孩子?怎么会呢?”我抿唇笑而不答,她却是个较真的性子,越发琢磨得迷糊迷糊,小声嘀咕道,“哪有这么大的孩子……”
阿越在我身侧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与玉岫年纪相仿,两人素来交好,玉岫羞窘之下,掉头朝她啐去,“这小妮子,哪天王妃给你也挑个好夫婿,可就有得你笑了!”
阿越咯咯笑着,躲到我身后,我忍俊不禁。只有与她们在一起,才记得自己也是韶华年纪,才能偶尔如此嘻笑。
正笑闹间,一个低沉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何事如此开心?”
萧綦缓步负手走来,轻裘缓带,广袖峨冠,不着朝服时别有一种风仪,愈显气度雍容,清峻高华,卓然有王者之相。我扬眉而笑,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不掩赞许之色。他被我看得啼笑皆非,当着左右不便言笑,只淡淡道,“又在琢磨什么?”我正色叹道,“可惜这般好仪容总被冷面遮去,也不知有没有女子暗暗仰慕……”玉岫和阿越退在一旁,闻言不禁掩口失笑。萧綦重重咳嗽一声,瞪我一眼,又不便当众发作,只得别过头去掩饰尴尬。
“玉岫也在此么?” 他似不经意的看到玉岫,温言一笑。玉岫忙见礼,向他问安。萧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温言问道,“怀恩近来可好?”
“多谢王爷挂念,外子一切安好。”玉岫在萧綦面前依然拘谨,回答得一板一眼。
萧綦一笑,“怀恩是个直性子,闲来也该修修涵养了,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玉岫脸红,慌忙俯身道,“王爷说得是。”
煖炉熏得内殿和暖如春,虽已到深夜,也不觉得冷。萧綦在灯下翻阅公文,我倚在一旁的贵妃榻上,闲闲剥着新橙,不经意间抬眸,看见他淡淡侧影,忽觉心中一片宁定,怎么看都看不够。我走到他身侧,他却无动于衷,凝神专注在那小山般堆积的文书上。我忽起顽心,将一瓣剥好的橙瓣递到他唇边。他目不转睛,只是张口来接,我却陡然收回手,让他衔了个空。
“淘气!”他将我揽到膝上,硬将橙瓣衔了去。我就此赖在他膝上,无意间转眸,却看到了案上摊开的奏疏,又是宋怀恩请战的折子。
我俯身略看了看,挑眉问他,“你真不打算让怀恩出征?”
萧綦将奏疏合起撂在一旁,似笑非笑道,“军机大事,不可泄漏。”
“故弄玄虚。”我别过头,懒得理他,心知他在故意吊我胃口。
萧綦笑着揽紧我,笑容莫测高深,“怀恩自然是要出战的,不过不是现在,眼下我还要等一个人。”
“等谁?”我一怔,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比宋怀恩更适合领军南征。
他眼底笑意莫测,淡淡道,“届时你自会知道。”
“就会装神弄鬼。”我撇撇嘴,一拂长袖,自他膝头离开。
他扣住我手腕,将我拽回怀中,含笑凝视我,“只这两日,此人也该到了,相信必会给你惊喜。”
我猜测他所谓的惊喜,却摸不着半分头绪……想来应该是哥哥吧,却不知哥哥与南征能有什么关系。
连着两日春寒,夜里突降大雪,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宫筵就在当晚。
午后探望了姑姑,她今日的气色精神都不错,晚上应当可以出席,我也放下心来。从永安宫出来,见宫道积雪甚深,宫人们正在洒扫,便绕道从侧廊而行。转过西廊,不经意间窥见墙头一片红梅怒绽,耀人眼目……竟然是景麟宫的梅花又开了。
我怔怔驻足,望着那探出墙头的寒梅,一时有些恍惚。
景麟宫的主人已经一去五年,想不到人事全非,旧物依然。这宫门平日深锁,恰好今日开了门,两名内侍正在门前清理扫雪。我叹息一声,不觉抬步走进那闲置已久的宫院。地下薄薄积雪,映得天地间素白一片,俨然清净无垢的神仙之地,唯独那几株老梅,虬枝繁花,傲雪绽放,艳到了极致,反倒让人心里生出一丝凄然。
往事纷纭,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眸,那绰然身影竟在此刻真切浮现。
我又见了他,恰如当年蕴雅风仪,披一袭银狐裘斗篷,风帽半掩,青衫翩翩,自那寒梅深处踏雪而来……连幻影也会这般真切,近在咫尺与我相望,仿佛伸手可及。一阵风过,梅花簌簌洒落在他肩上,他抬头,风帽滑落……质若冰雪孤洁,神若寒潭清寂,只淡淡抬眼的一瞬,已夺去天地间至美光华。
南征
空庭闲阁,落梅纷飞,暗香萦绕如缕。四目相交的刹那,时光回转,岁月如逝水倒流。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少年,与眼前孤清落寞的男子叠印在一起,如幻如影,若即若离。他静静望着我,幽远目光穿越了离合悲欢,似水流年,凝定在此刻。
一瓣落梅沾着碎雪,随风拂上他鬓角,那乌黑的发间,隐隐有一丝灰白。五年的幽禁岁月,让昔日俊雅无俦的少年,已经早生了华发。
他半启了唇,隐约似要唤出一声“阿妩”,语声却凝在了唇边,终究化作一声微不可辨的叹息。
“王妃。”他低声唤我,这声音曾无数次唤过我的名,那些低喃浅叹,年少情浓的记忆,都随着这一声低唤,如潮水般涌现--只是,他叫我“王妃”,这淡淡二字却似潮水里挟裹的冰棱,生生刺进血肉,痛得人张不了口,发不出声。我缓缓垂下目光,平静地向他行礼,微笑道,“不知皇叔今日回宫,王儇失礼了。”
垂下目光,我再看不见他的神情,终于能够从容地开口。
“子澹奉召回朝,未能及早知会王妃。”他亦淡定回应,语声宁定得没有一丝波澜。
沉寂的庭苑,只听得风动梅枝,雪落有声,我与他却是相对无言。彼此相隔不过数步,却已经隔了一生,一世,一天地。
纷乱脚步和重物触地的声响令我瞬时回过神来,但见侍卫抬着几样简单的箱笼,已经进了宫门。两名内侍在前头领路,当着子澹面前竟高声催促,十分倨傲无礼。
领头的内侍陡然瞧见我也在此,面色顿时一变,慌忙奔到跟前,满面谄笑,“参见皇叔!王妃万安!”
我略蹙了蹙眉,“皇叔今日回朝,景麟宫为何还是这个样子?”
内侍忙回禀道,“小人也不知皇叔今日便到,仓促间没来得及洒扫,小人这就去办!”
“是么?”我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还以为,这是要等着我来动手。”
“小人不敢,小人罪该万死!”内侍慌忙跪下,叩头不止。这宫里的奴才最是势利,谁得宠,谁失势,捧哪个,踩哪个,向来毫不含糊。昔年光彩夺人的三殿下,如今已是孑然潦倒,性命尚且捏在他人手里,哪还有半分皇子威仪,回到这趋炎附势的宫廷,只怕是任人鱼肉了。我心中艰涩,仍强颜笑道,“皇叔风尘劳顿,请先移驾尚源殿歇息,待景麟宫稍事整理,打点齐整了再搬过来,可好?”子澹微微一笑,唇边竟牵出一丝细纹,更显得那笑意凄凉,“如此便有劳王妃。”我默然别过头去,曾经那样亲密的两个人,如今已疏离得如同陌路。
忽见他身后转出一名宫装少妇,怀抱小小襁褓,走到我跟前,低头垂颈,屈膝重重跪下。
“妾身苏氏,拜见王妃。”这轻细语声落入耳中,我怔住,竟有些回不过神。凝眸看去,见她身形窈窕,秀发如云,那身粉锦贡缎的宫装虽是上好的衣料,却显得有些旧了,头上珠翠也极少……想来这几年,子澹实在过得很是苦寒。我心里刺痛,忙温言道,“苏夫人不必多礼。”
那女子缓缓抬头,鹅蛋脸,新月眉,明眸含怯,红唇轻抿,这张姣好的容颜熟悉得触目惊心。
锦儿,苏锦儿,侍妾苏氏。
我万万没有想到,为子澹诞下女儿的那名侍妾,竟是我在徽州遇劫失散的贴身俾女苏锦儿。
锦儿只望了我一眼,立刻低下头去,目光与我相交一瞬,分明有莹然泪光闪过,“王妃……”
我怔怔看她,又看向子澹,竟说不出话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子澹深深看我一眼,移开了目光,只怅然一笑,“锦儿很是记挂你。”
阿越趋前一步,欲搀扶锦儿,她却不肯起来。我忙俯身扶住她纤瘦肩头,展颜微笑,眼前却涌上水雾,“真的是你吗,锦儿?”
“郡主,奴俾对不起你。”她终于抬起脸来,昔日丰润如玉的脸庞已变得纤巧瘦削,眉目宛转含愁,与从前判若两人。
自从徽州遇劫,与她失散,那之后再没有她的音讯。一别两年,如今她竟带着孩子,和子澹一起归来。我怔怔看她,分明惊喜欣慰,却又隐隐悲酸,半晌才轻轻叹道,“回来了就好。”
她怀中襁褓突然传出嘤嘤哭声,蓦的惊醒我--眼前一切都已变了,我却兀自沉溺于往日,分不清今夕何夕,浑然忘了眼下的处境!
原来这就是萧綦给我的惊喜,这就是他要等来的人,他在等着看我如何应对旧人旧情,看我究竟是惊是喜……寒意丝丝侵来,凝结于心,只余无尽寒意。
“怎么了,孩子可是冻着了?”我忙垂眸一笑,“先到暖阁歇着,再慢慢叙话不迟。”
子澹颔首一笑,目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旋即归于无形。
我匆匆转身,低头在前引路,不敢再看他,只恐被他的目光洞穿了伪装的笑颜。
进得暖阁,那孩子越发哭闹,大概是饿了。
“宫里有奶娘,传奶娘来吧。”我看了看锦儿怀中襁褓,掉头吩咐阿越,不知为何,竟不愿多看那孩子一眼。锦儿忙道,“不劳奶娘,这孩子一直是我自己带,也不惯生人。”他们竟连奶娘也没有,真不知这些时日是如何过来的。锦儿抱了孩子去里间喂奶,外间只剩我和子澹,对坐无言。沉默片刻,我微笑道,“太皇太后已经给小郡主拟了名字,是单名一个玟字,皇叔若满意,便可赐命了。”
子澹端了茶盏,修长苍白的手指轻叩青瓷茶托,静了半响,淡淡道,“她叫阿宝。”
我心口一紧,手上轻颤,盏中茶水几乎泼溅出来。阿宝,他的女儿叫做阿宝……
“阿宝,你便叫做阿宝好了!”
“我才不要叫这么难听的名字,子隆哥哥讨厌!”
“你既然扮作小丫头,难道还能叫上阳郡主?”
“其实……阿宝也很好听啊。”
“子澹你也不帮我!每次都是我扮丫头,不玩了!”
“阿宝,阿宝,小气鬼……”
那么多年了,我竟还记得,他也记得。浓浓酸楚袭上鼻端,我霍然抬眸,淡淡道,“这个名字不好听。”
昔年我们一起玩闹,锦儿亦常常跟在左右,她岂能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深意。哪个女子愿意以另一个女子的昵称为自己女儿命名,就算不能抗拒,心中也必然是不甘心的。“锦儿很好……”我望向子澹,眼中不觉已泛起泪水,“你,切莫辜负了她。”
子澹定定看我,唇畔渐渐浮现一抹苍凉笑容,“他,待你可好?”
他终究还是问了不该问的话。我无奈地望住他,为何直到如今他还学不会机变自保,他可知这宫闱危机四伏,自己性命早已捏在他人手里。我漠然起身,仿佛不曾听见他方才之言,欠身道,“皇叔风尘劳顿,王儇不便叨扰,晚些时候再来探望。”
“王妃,奴婢已将一应衣饰用具送去景麟宫了,要不要再多拨些人过去侍候?”阿越一边灵巧地帮我更衣梳妆,一边低声探问。
我闭上眼,“不必,就照常例办。”
“是,那晚上宫宴,皇叔的席位也还是照旧安排?”
我略一点头。
“苏夫人身边还是拨些奶娘嬷嬷过去吧?”
我嗯了一声。
“小郡主好像还……”
“够了!”我陡然睁眼,拂袖将面前妆台上物什统统扫落。
阿越和一众宫人慌忙跪下,我耳中嗡嗡作响,全是皇叔、苏夫人、小郡主……一字字盘旋不去,扰得我心烦意乱,莫名不安。越是竭力想要挥开这阴云,越是有人在耳边一次次提起,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戏,看我如何应对这冰冷的一幕。
“不必折腾了,皇叔此番不会长住。”我颓然叹息,挥手让她们都退下。
萧綦等来领兵南征的人,原来是子澹。
我闭目涩然一笑,不错--讨伐子律,还有谁比皇叔子澹更合适。让他挂上统帅的虚名,以皇室的名义领兵南征,如此一来,就算屠尽江南宗室,也不过是皇室操戈,自起杀戮,与摄政王萧綦全无关系。屠戮宗室是万世难洗的恶名,萧綦这一招借刀杀人,实在高明之至。
我撑着妆台,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
原以为让子澹留在皇陵,就算偏寒寂寥,也好过置身这是非纷争之地。至少他还有锦儿和幼女相伴,至少可以平安到老。
然而一道诏书,终究将他带回到这物是人非的宫城,只怕他还不知道,眼前等着他的,将是一场手足相残的惨事。
子澹,我该怎么办,明知道等待你的将是万劫不复之灾,我却无力阻止。
“叩见王爷。”侍女们的声音从宫门口传来。
我霍然转身,抬手一掠鬓发,挺直了后背,静静望向门口。萧綦踏入内室,挺拔身形被明烛之光照耀,笼上一层淡淡光晕。他已着上金章华绶的礼服,王冠峨嵯,广袖上腾跃云霄的金龙,长须利爪,龙睛点染朱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视。他负手立在我面前,影子投在汉玉蟠龙的地面,长长阴影似将一切笼罩。
眼前之人是我的夫君,亦是天下的主宰,无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
他走近我,带着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眼底敛去了锋芒,愈觉深不见底。我挺直后背,仰首屏息,静静望着他走近,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
他的目光能令阵前大将当众冷汗透衣,即便是杀人如割草的七尺男儿,也挡不住他洞悉一切的凌厉目光。
我平静地迎上他目光,并不闪避,任由他的双眼将我深心洞穿--寒梅林中故人相见,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竟是如此清醒平静。一直不敢想,子澹归来之日会激起怎样的波澜,直到他真的站在我面前,猝不及防之下,我才清楚看见自己的心。过往种种,已如昨日长逝,曾经的伤口上早已长出新的血肉,覆盖了一切痕迹。人心是最柔软亦最坚硬的地方,我终于明白,属于子澹的那扇心扉已经彻底锁上。
萧綦审视着我的眉目神情,我亦思量着他的喜怒心意,四目凝对之下,我们无声对峙,时光也仿佛凝滞。
他的眼神渐趋柔和,修长手指穿过我散覆肩头的长发,将一束发丝握在掌心,含笑叹息,“我娶了天下最美的女子。”
除此,他还拥有天下至高的权力,最为忠诚的勇士、最神骏的战马、最锋利的宝剑……世间男子渴求的一切,他几乎都已拥有。
而另一个人恰好相反,他已一无所有,曾拥有过的一切都已失去。
我深吸一口气,握了萧綦的手,将他掌心贴上我脸颊,微微一笑,“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已在你手中,别的,已是无足轻重。”
他轻轻扳转我身子,从背后环住我,与我一起看向巨大而光亮的铜镜,镜中俪影争辉,将明烛灯影的光芒尽压了下去。
“这一生,你只许站在我的身旁。”他语声低沉,缓缓吻上我光裸的脖颈,一点一点吻下去。那镜中的女子眸色迷离,青丝缭绕,从胸口到面颊迅速染上一层蔷薇色……我再没有力气支撑,软倒在他怀抱,咬唇忍回心底的酸涩。
此时此地,纵有再多委屈也不能开口,不能将他激怒。我已失去太多亲人,不能再失去一个子澹。
然而,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放下一切,再不用彼此猜疑。
一声清越悠长的钟声遥遥传来,那是入夜报时,命各宫掌灯的晚钟。已是掌灯时分,宫筵的时辰快要到了。宫灯高照,茜纱低垂,侍女们远远退去。
“还不梳妆,要我帮忙动手么?”萧綦含笑看我,终于将我放开。我垂眸一笑,亲手拈起象牙嵌金梳,缓缓梳过长发,挽做如云宫髻。萧綦负手立在身后,温柔笑看我梳头。最后一枚凤钗斜斜插上髻间,我从镜中凝视萧綦,静默片刻,淡淡道,“今日见着子澹,我很高兴”。
我的话发自肺腑,由衷感喟,“我的亲人已经不多,能够见着子澹平安归来,过往种种,尘埃落地,也算了结一桩挂碍。”
萧綦似笑非笑,手指勾住我鬓旁几缕散落的发丝,悠然道,“你还欠我一个问题,不曾回答。”我转眸一想,不觉失笑,他竟对那句“总之不一样”的戏言耿耿于怀。我敛了笑容,深深看他,“青梅竹马是可以同欢笑,共无邪的伙伴,恰如兄弟知己;爱侣则是祸福生死都不离不弃,彼此忠贞,再无他念……这便是我所谓的不一样。”
萧綦目光深邃,久久不语,默然将我揽入怀抱。我不知道这一番话能否消除他心中芥蒂,只暗自忐忑,亦庆幸眼前是我的爱人而非敌人。陡然下颌一紧,萧綦抬起我的脸,笑意里透出杀气,“可我偏偏嫉妒。”
我呆住,几疑自己听错,他是说嫉妒么,如此桀骜豪迈的一个人竟亲口说出嫉妒二字。……
“我嫉妒他早遇见你,竟敢比我早了十几年。”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底戾气忽重。
这孩子气的话,却一本正经从他口中说出,令我怔了片刻,才陡然大笑起来,直笑得喘不过气。
“谁叫你自己来得迟。”我伏在他胸前,一时悲喜交集,“迟了这十几年,往后就用你一辈子来偿还。”
萧綦还未回答,屏风外却传来阿越的催促声,“王爷王妃,时辰已近,是否启驾入宫?”
我们静了下来,两人均不语不动。我伏在他怀中,深深藏起脸庞,半晌才低低开口,“子澹,真要南征么?”
萧綦淡淡反问我,“你不愿意?”
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紧闭了眼,心如刀割,“我以为,他不会愿意。”
萧綦笑了笑,缓缓道,“他若顺从旨意,我可保他阵前无恙;若是抗旨,那就不必再回来了。”
摇光殿凭水而立,殿阁玲珑,碧檐金阑倒映流光,入夜灯影与水中倒映的点点星辉相交融,迷离摇曳,恍如琼苑瑶台。茜纱宫灯沿殿阁回廊蜿蜒高挂,珠翠环绕的娇袅宫婢擎着上千枝巨大明烛,每隔五步,侍立左右,照得大殿明华如昼。龙涎沉香膏的馥郁香气,缥缈萦绕,行过九曲回廊,熏得人履袜生香。
琉璃杯,琥珀盏,金玉盘,满座王孙亲贵,锦衣华章,兰麝幽香遍传远近,环佩之声入耳旖旎。殿上钟乐悠扬,宛转丝竹响遏行云。殿前龙椅空置,水晶帘卷,帘后锦榻上的太皇太后,早已昏昏睡去。靖儿由我抱至殿前接受众臣朝拜,稍后便让奶娘抱了回去。
萧綦踞坐首席,席前迎奉祝酒之人络绎不绝。我矜然含笑,随着他一次次举杯,仰首饮尽的刹那,目光掠过杯沿,斜斜落至对面。
对面子澹神色恍惚地端起白玉杯,独自倚坐案后,苍白容颜染上一抹微醺的红。他以皇叔之尊同样位列首席,席前却是冷冷清清,素日交好的名门亲贵纷纷避之惟恐不及。我握紧手中水晶杯,心底微微的痛,萧綦的话一遍遍盘旋心头,那甘醇美酒入喉尽化作苦涩。
不经意间,子澹回眸迎上我的目光,神色淡淡,隐有一丝缠绵掠过眼底,
我手上一颤,杯中琼浆洒出,溅上衣袖。侍立在侧的宫女慌忙上前,帮我拭去衣上酒渍。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正在看着我,看着他,看着萧綦……我们都不能有本分行差踏错。我静静望着他,企盼他能看懂我眼中的担忧与歉疚。他却移开了目光,唇畔牵起一抹飘忽的笑,径直斟上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我黯然垂眸,恍惚的瞬间,忽又有人趋前祝酒,“微臣恭祝王爷福寿齐天。”
福寿齐天,这话好生唐突大胆。我微微蹙了眉,却见眼前这人眉目清朗,风仪雅致,身穿御史大夫服色,原来是他--允德侯顾雍的侄孙,顾家这一辈里仅存的男儿,当日与子澹交游甚密的风流名士顾闵汶。我淡淡一笑,转眸看向他身后的少女,那少女娉婷紫衣,臻首低垂,依稀窥得相貌不俗。
“顾大人请。”萧綦神情倨傲,微微颔首举杯,显然并不欣赏这句唐突的奉承。顾闵汶有些尴尬,旋即微笑侧身,引出身后的少女,“舍妹顾采薇,素仰王妃风华,今日初次入宫,特来拜见王妃。”紫衣少女盈盈下拜,纤腰款款,我见犹怜。曾听说过宜安郡主的女儿、顾雍的嫡孙女,是以工诗善画而闻名京华的美人,我凝眸看去,柔声笑道,“原来是采薇,我亦久闻你的才名。”
顾采薇缓缓抬起头来,明眸似水,绿鬓如云,好一个出尘的丽人。见我打量她,她亦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中掠过钦羡之色 ,垂眸柔声道,“王妃龙章凤姿,天人之质,采薇心向往之。”她态度谦恭,言语却是不卑不亢,令我多了几分好感。我含笑点头,却见顾闵汶面露得色,悄然窥看萧綦,谄笑道,“舍妹对王爷英名亦是钦慕久矣。”顾采薇垂眸敛眉,闻言更是深深低头,颊生红晕。而萧綦听了此话,仍是倨傲慵然,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眼前丽人,并无停留之意。
可叹堂堂顾氏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自顾雍病故,昔日名门公子非但趋炎附势,更无耻到以美色讨好权臣。我心下雪亮,不由冷冷一笑,再看这顾采薇顿觉可怜可惜。她却似松了口气,抬眸望向我,目光闪闪动人。
“顾氏门庭钟毓,果然人才辈出。”我不忍见她难堪,便温言笑道,“听闻你善画,不知师从何人?”顾采薇粉颈低垂,颊上红晕更甚,轻声道,“采薇曾受江夏郡王指点。”江夏郡王,我一怔,旋即粲然笑叹,“原来是家兄收的好弟子,难得难得。”
“舍妹蒲柳之姿,蒙王妃谬赞,实在惶恐之至。”顾闵汶神色尴尬,似不肯死心,抬头却触上我冷冷目光,只得讪讪领了采薇退下。
我回眸看向萧綦,见他似笑非笑瞧着我,眼底大有狡黠得意之色。
酒至半酣,宴到隆时,众人都已醺然,萧綦起身,抬手罢了乐舞,满殿笑语歌乐顿时归于沉寂。
萧綦负手立于玉阶之前,环视四下,神色冷肃,“蒙天祚之佑,吾皇隆恩,今日得与诸公共庆良宵,安享盛世升平,乃予之幸也。然江南之乱未平,予等朝夕不能安寝。所幸今日皇叔回朝,吾皇得肱股之助,实乃天下苍生之幸。”
群臣顿首,齐颂吾皇万岁。
“我南征前锋已至江左,万事俱备,三军待发。此番伐逆任重道远,非皇室高望之人,不足以当主帅之任。”萧綦的目光扫过群臣,满殿鸦雀无声,子澹垂眸端坐,脸上不辨喜悲。萧綦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而今放眼满朝文武,唯皇叔众望所归。”
子澹不语不动,苍白的脸上毫无波澜,似早已预见了这一刻的来临。他是永远不懂得反抗的人,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刻,也只是以沉默来抗拒,而这沉默之下,却已怀了赴死的决心, 殿外夜风吹动水晶帘,簌簌的清冷声音,一下下敲击在心头。
殿上很静,死一般的寂静。萧綦冷冷负手,一言不发,静候着子澹的回答。
我望着子澹,默然咬唇隐忍心中焦急,却恨不得奔上前去将他摇醒--子澹,没有用的!即使你以沉默抗拒,也挽回不了这定局。圣旨早已经拟好,猩红的玉玺也已加盖上去。此刻萧綦还有耐心,还肯给你一线生机,只要你能顺从,他便答应我不会夺你性命……子澹,求你开口,求你接受这旨意!
萧綦的目光一分分阴冷下去,杀机迸现。
再不能拖延,我顾不得多想,霍然站起。一时间满殿皆惊,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子澹终于抬眸,静如死水的眼底泛起悸动波澜,淡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张,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我端了酒杯,徐步行至子澹面前,眼角瞥见一道焦虑关切的目光,是宋怀恩。
此刻满殿的人都在等着看,看我如何为昔日爱侣求情。
我双手举杯,直视子澹,微微含笑道, “得皇叔之助,是我社稷之福,百姓之福,王儇恭祝皇叔旗开得胜,平安归朝!”
子澹定定望着我,面孔在瞬间褪尽血色。我对他惊痛目光视若无睹,只将酒杯双手奉至他眼前,不留半分退让的余地。
短短片刻的僵持,于他是生死相悬,于我却是爱恨之隔。子澹终于伸出手,接过酒杯,指尖与我微微相触,只顿了一顿,骤然仰头,杯倾酒尽。
众人齐声高颂,“恭祝皇叔旗开得胜,平安归朝!”
我静静垂目而立,不看子澹,不看萧綦,亦不管任何人的目光。
就让世人皆当我凉薄无情,就让子澹从此恨我……子澹,我只要你懂得,与其愚蠢的死去,不如坚强的活着。从前是你告诉我,世间只有生命最为可贵,也是你告诉我,人要惜福,更要惜命--你教我的,请你一定要做到。
翌日,圣旨下。皇叔子澹被拜为平南大元帅,宋怀恩为副帅,领军二十万,征讨江南逆党。
缔盟
我召玉岫入府,将一只通体晶莹无瑕的镂雕麒麟碧玺瓶赐了给她。
“麒麟瓶,寓意平安威武,你替我转交怀恩,祈望天佑平安,早日得胜回朝。”我抚着瓶身,淡淡微笑。玉岫感激地接过玉瓶,屈身下拜,“多谢王妃。”我握了她的手,一字一句道,“告诉怀恩,我在京中等候他们平安归来。”
萧綦的允诺,我终究还是不够放心。两军阵前,或许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千里之外,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能耐保护他周全。子澹是恬澹如水的一个人,骨子里却藏着凛冽如冰的决绝,此去江南只怕他已怀有必死的决心。我一面暗中吩咐庞癸,以侍卫的身份跟随子澹南征,贴身保护他的安全,一面将子澹托付给宋怀恩,要他务必带着子澹平安回来见我。
除去萧綦的宠爱,我终究还得握有自己的力量。身为女子,我不能跃马阵前,亲自开疆拓土,也不能立足朝堂,直言军国大事。从前,我以为失去了家族的庇佑,就一无所有。如今我才明白,家族赐予我的宝物并非荣华富贵,而是与生俱来的智慧和勇气,令我得以征服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征服天下最忠诚的勇士。
男人征伐天下,女人征服男人,古往今来,这都是天经地义的法则。今日的王儇已非昨日娇女,我要天下人再不敢小觑于我,无论何人都不能操纵我的命运。
南征之日在即,而元宵宫宴之后,我再没有踏足景麟宫,也再没有见到子澹。锦儿虽与我久别重逢,也只在当日匆匆一见,之后要事纷至,我亦没有心思与她叙旧,也或许我还未能想好怎样面对她。如今,她已是子澹的侍妾,是他女儿的母亲……再不是昔日随侍我左右的小丫头。
是夜,宫中来人说靖儿又发热咳嗽,我忙入宫探视,守着他入睡后才离开乾元殿。
刚刚步下宫前的玉阶,忽听侍卫一声暴喝,“是谁!”
左右侍从立即将我团团围在中间,烛火大亮,但见偏殿檐下一个黑影,被蜂拥而上的禁军侍卫围住,刀剑寒光乍现。
“王妃救我,我要见王妃!” 惊慌的娇呼陡然响起,竟是锦儿的声音。
我喝住侍卫,疾步趋前,果然是锦儿被侍卫的刀剑架住脖颈,狼狈跌倒在地。
“怎么是你?”我一时惊诧莫名。她脸色苍白,涕泪纵横,“奴婢想求见王妃,不欲被皇叔知道,是以悄然等候在一旁……”
我蹙眉叹了口气,令阿越扶起她,“苏夫人以后有事,命宫人通传即刻……也罢,你随我来。”
我领着她与心腹侍女避入殿内,心中大致猜到,她必是为了子澹南征的事来求我。屏退了左右侍卫,我不动声色地坐下来,淡淡道,“苏夫人有事请讲。”
锦儿陡然跪倒,失声泣道,“郡主,锦儿求您大发慈悲,求求王爷,别让皇叔出征,别让他去送死!”
“住口!”我料不到她竟如此口无遮拦,忙截住她话头,“这是什么话,皇叔出征在即,岂可如此胡说!”
“这要一去,他哪里还回得来!”锦儿不顾一切地扑到我脚边,戚然望住我,“郡主,您就没有一丝慈悲之心吗?”
我气急,浑身发颤,竟忘了如何反驳,只厉声道,“锦儿,你疯了么?”
她拽住我衣袖,泣不成声,“难道郡主就毫不顾念过往的情分……”
我耳边嗡的一声,只觉血往上冲,想也不想便是一记耳光,扬手掴去,“给我住口!”
锦儿跌倒在地,半边脸颊通红,呆呆望住我,再不哭叫。
“苏夫人,你听仔细了!”我盯着她双目,一字一句道,“皇叔出征是奉旨讨逆,必会旗开得胜,平安归来,决不会死在阵前。”
我盯着她惊骇欲绝的面孔,“可你方才的话若是传扬出去,却会立刻为他招致杀身之祸!”
锦儿瘫软在地上,浑身发抖,语不成调,“锦儿知罪,是锦儿莽撞无知……求郡主……”
我再一次截断她的话,“锦儿,你要记住两件事,往后再不许提到过往情分四个字,此其一;其二,我已是豫章王妃,往后不必再称郡主。”
她不再开口,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目光幽幽变幻。我侧首叹息,不愿再多说,挥手让她退下。她缓缓退到门口,忽然转身,冷冷看我,“王妃,您就这么不愿提起从前,恨不得将过往一切都抛开么?”
我闭了眼,只觉深深疲惫,甚至不愿再看她一眼,“阿越,送苏夫人回去,今后没有我的令谕,不得踏出景麟宫半步。”
锦儿陡然笑了起来,挣开阿越,“王妃放心,锦儿不会再给您惹麻烦了!”
我漠然拂袖,转身往殿外而去。
“就算锦儿背叛了王妃……”锦儿被宫人拖走,一面兀自惨笑,“但皇叔绝没有半分对不起您!”
正月二十一,正午吉时,子澹率众出武德门,远赴征程。
萧綦率百官登临城头,遥遥相送。在司祀颂告声中,萧綦肃然举起酒樽,上祭苍天,下祀后土,余酒泼洒向四方。
我立于他身后,从高高的城头俯视子澹远去,那银盔雪甲不染微尘,在军阵之中格外醒目,宛如薄雪飘落盾甲,转眼便被黑铁潮水般的军队湮没,渐渐远去无踪。
他始终不曾回望城头,那单薄孤清的身影,绝决地消失在我眼中。
转眼三月,初春连绵的阴雨整整下了十余天。
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绵愁不绝的风雨中,瑟瑟终日,宫中也越发的阴冷。京城每到春秋时节,总有那么十天半月阴雨连绵,令人郁郁难欢。前些天又染了风寒,原以为是小恙,却不料缠绵病榻,一躺就是数日。自两年前那场大病过后,一直未能复原,无论如何调养仍是虚弱,太医认定我的身子仍然不能承担生育之累,那药也是一日未曾间断。
午后睡起,朦胧倚在软榻上,一时胸口窒闷,掩口连连咳嗽。忽觉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搁在我后背,轻轻拍抚。我勉力笑了笑,扶了他的手,倚倒在他怀中,冰凉的身子顿时被浓浓暖意包围。
“好些了么?”他轻抚我长发,满目爱怜。我点头,见他一脸倦容,眼里隐有红丝,一时心中不忍,“你自己忙去,不必管我,误了正事又要熬到半夜。”
“那些琐事倒不要紧,倒是你才叫人放心不下。”他叹了一声,替我拢了拢被衾。近日南征大军在舆陵矶受阻的消息传来,令人忧烦焦虑,他更是一连数日未曾睡过好觉。正欲问他今日可有进展,却听帘外传来通禀,“启禀王爷,诸位大人已在府中候着。”
“知道了。”萧綦淡淡答道,却是无动于衷。我看向帘外的骤雨急风,“南边还是僵持着么?”
“这些事用不着你胡思乱想,自己好生歇着。”萧綦笑了笑,帮我拢起散落的鬓发,径直起身离去。我望着他背影头,心中思绪纷乱,盘桓许久的话,到了唇边却又迟疑。哥哥的书信还在枕下,取出又读了一遍,薄薄的一纸书信,捏在手中,竟重逾千斤。
南征大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到了舆陵矶,却遭遇连日大雨,江水暴涨,先前预备的小艇根本无法渡过湍急的江面。而舆陵守将弃城南逃时,已预知雨季将至,竟将沿岸高大树木尽数伐去,令我军不能造船渡江,以至在舆陵矶被困多日。而胡光烈的十万前锋,与敌方对峙已久,粮草将尽,急盼大军来援。如果舆陵矶不能强渡,唯一的办法就是绕道愍州。愍州是晋安王封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非晋安王开城借道,要想强行攻城,恐怕比渡江更难。而晋安王与建章王更有姻亲之盟,一面假意上表朝廷,声讨逆臣,以忠良自居;一面却又扼守愍州,拒不开城,对朝廷阳奉阴违,实在可恨之至。
哥哥在信中称,拖延多年的楚阳大堤,在他到任后几经艰难,终于修筑落成。楚阳大堤一旦建成,下游为害多年的洪涝之患,几乎化解大半,可谓功在千秋,泽被苍生。这道大堤非但是哥哥的心血,更是投入无数财力,耗费数千河工血汗所成。
然而我也知道,正是大堤连日抢工,而三条导引副渠还未来得及完工,才使得上游江水遇雨暴涨,无法泄洪,江水上涨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阻碍了大军渡河。
连日暴雨,毫无消停之势,唯今之计只有毁堤泄洪,让能令江水回落。筑堤难,毁堤更难,一旦毁堤,就意味着楚阳两岸近三百里平原将被尽数淹没,万千百姓将遭遇灭顶之灾,稼穑毁弃,家园不再……那哀鸿遍野的惨景,令我不寒而栗。眼下宋怀恩与子澹困守在舆陵矶,于数日前上奏萧綦,要求立即毁堤泄洪,让大军渡河。哥哥得知此事,一面紧急上书朝廷,一面修书给我,要求无论如何不能毁堤,务必再给他一些时间,将导引渠完工。
然而,我们都不知道三条导引渠究竟还需多久的时间,也不知道南征前锋还能不能等到那么久。
萧綦陷入两难之境,孤军陷入江南的十万前锋,是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同袍将士,若后援再不能赶到,势必陷他们于绝境,萧綦断不能弃十万将士生死于不顾;然而楚阳两岸百姓何罪,若是要以生灵涂炭,家园毁弃为代价,这样的战争赢来也会伴随着千古骂名。
我们都在俳徊挣扎,前方战事与河岸百姓生死,到底孰轻孰重?为了权位征伐,值不值得付出无辜百姓的性命,去赢得一场同室操戈的战争?
而哥哥的心血一旦被毁,治河反酿大祸,这又让他情何以堪,更让他如何承担这千古骂名?
夜里咳了半宿,好容易平歇下来,刚合了眼迷糊睡去……忽听一阵急促步履声,值夜侍卫的声音低低传来,“启禀王爷,边关加急军报传到,十万火急!”
我霍然睁眼,却见萧綦已经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呈上来!”
殿外光亮随即大盛,侍从匆匆而入,跪在帘外,“边关火漆传书,请王爷过目。”
萧綦接过那道火漆鲜明的书函,蹙眉打开。房中一片沉寂,隐隐透出令人窒息的紧张。我探身起来,掀起床帷,但见明烛之下,萧綦面色渐渐凝重,如罩寒霜,周身似有凛烈杀气弥散开来,令我心头陡然一紧,
殿外夜雨淅沥,天色仍是漆黑一片,风雨声里凉意逼人。
“北边怎么了?”我忍不住出声探问。萧綦回首看我,面色和缓了些,径直取过外袍穿上,“没什么大事,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
我望着他冷峻面容,蓦然发觉这些日子他似乎瘦削了些,眉目轮廓越发深邃如隽。这诺大江山尽压在他一人肩上,纵是铁铸的人也会疲惫。一时间心头酸涩,不由叹道,“非得这么急吗,这才三更,早朝再议也不迟。”萧綦沉默了下,淡淡开口,“南突厥犯境,军情如火,延缓不得。”
我心头大震, “突厥人?”
“区区南突厥倒不足为患。”萧綦冷哼一声,“可恨的是,南边竟敢与外寇勾结!”
就是数日前,南突厥五千骑兵掠袭弋城,虏掠牛羊财物无数。边关守将出兵追击,将突厥骑兵逐出弋城,却在火棘谷遭遇突厥大军阻截,无功而返。南突厥王亲率十万铁骑,兵临城下,虎视眈眈,扬言一雪当年之耻。边关守将向宁朔求援,而宁朔驻军一半已调遣南征,并驻防在京机周边重镇,如今兵力空虚,仅与突厥十万骑兵相抗倒是无虞,但南突厥背后势必还有援军,若是与北突厥合力南侵,只怕边关情势堪虞。
当年萧綦任北疆守将,历经数场大战,终将突厥逐出边境,退缩漠北,老突厥王伤重不治,不久即病逝,由此引发王族争位,使突厥分裂为二,北突厥势弱,远徙北方,自此与中原断绝往来;南突厥经此重创,元气大伤,多年不敢越过漠北半步。此后数年间,中原皇室动荡,内乱频生,萧綦忙于权位之争,无暇北顾,给南突厥以喘息之机,伺机吞并漠北弱小部族,加紧蓄养兵马,终于酿成大患。
然而,比这更坏的一个消息,却是我军间者潜入敌营,发现突厥王帐下竟有南方宗室使臣,非但以重金协助突厥出兵,更与突厥立下盟约,由南方宗室拖住南征兵力,突厥趁机北侵,对中原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南方宗室此举,分明是引狼入室,为了争夺权柄不惜将国土割裂,将北方边陲拱手让给外寇。
雨水从房檐如注流下,帘外雨幕如织,天际黑云沉沉。
我立在窗下,披了风氅,仍觉得阵阵阴冷。南突厥,南突厥……恍惚又似回到了苍莽北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隐约浮现眼前。
阿越上前,轻轻将风帘放下,一面笑道,“窗边风大,王妃还是回房内歇着吧。”
我自恍惚中收回思绪,回眸看了看她,“阿越,你是吴江人氏吧?”
“奴婢幼年在吴江长大,后来才随家人迁往京城。”她含笑答道。
我踱回案前,沉吟道,“吴江邻近楚阳,那一带水土滋沃,民生可还富饶?”
阿越迟疑道,“说起来水土倒是极好,只是连年水患成灾,有钱的人家大多都迁徙了,只留下平常百姓,非但有水患之苦,还要受贪官盘剥。”提及家乡之苦,她越说越是不忿,“好容易躲过天灾,却躲不过人祸,每年名为治水,不知要搜刮多少钱财,乡野父老都说,人祸猛于水……”
南方吏治腐败,早有所闻,听她这般说来仍是令我心中沉痛。人祸猛于水,如今南方内乱,北面外寇入侵,若论为祸之烈,岂是水患可比。
我曾经犹疑,到底值不值得为了一场同室操戈的战争,而令百姓付出惨重代价。然而,眼下突厥入侵,这场战争已不再是同室操戈,而是外御强寇,内伐国贼之战。比起疆土沦丧,社稷倾覆的代价,我们宁愿选择另一种牺牲。
萧綦决定再给哥哥半月时间,并令宋怀恩调拨军队赶往楚阳,全力抢修渠道,若半月之后引渠未成,便由宋怀恩立即毁堤;任何人若敢违抗,军法处置。
数日后,南方宗室的使臣趾高气扬地入京,要求议和,实则挟势相胁。
太华殿上群臣肃穆,我抱了小皇帝坐在垂帘后,萧綦朝服佩剑立于丹墀之上。
使臣昂然上殿,呈上南方藩王联名上表的奏疏,要求划江分立,子律南方称帝。此人言辞倨傲,舌绽莲花,极尽口舌之能,扬言十日之内,朝廷若不退兵,北境无力御敌,突厥铁骑将长驱直入。群臣闻之激愤,当庭与之相辩,怒斥南方诸藩王为国贼。
萧綦拿起内侍呈上的奏疏,看也不看,扬手掷于阶下。廷上众人皆是一惊,随即默然肃立。
“回去告诉诸王。”萧綦傲然一笑,“待我北定之日,便是江南逆党覆亡之时!”
阶下肃静片刻,众臣齐齐下拜高呼,“吾皇万岁!”使者当廷色变,讪讪而退。我从帘后望见萧綦挺立如山的身影,不由心绪激荡,这万里江山有他一肩承担,纵然风雨来袭,亦无人可撼动分毫。
连日来,北境战事如荼,突厥骑兵连日强攻,四下烧杀掠境,后援兵马陆续压境,守城将士拼死力战,伤亡甚重。所幸唐竞已率十万援军北上,不日就将抵达宁朔。南北两面同时陷入僵持,战报如雪片般飞马送到,我一次次期盼南边传来哥哥的消息,却一次次希望落空。
已是夜阑更深。我坐在镜前,执了琉璃梳缓缓梳理长发,神思一时恍惚。
半月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这区区十余天,于我们、于哥哥、于楚阳两岸百姓、于北境守军、于南征前锋大军都是漫长煎熬。然而哥哥迟迟没有消息传回,也不知引渠能否如期竣工……想着一旦毁堤的后果,我心中阴霾越盛,手中用力,竟硬生生将那琉璃梳折断成两截。不祥之感顿时如潮水涌上,再无法抑制心中恐惧,我陡然拂袖,将面前珠翠全部扫落。
“阿妩!”萧綦闻声,丢了手上折子,疾步过来扳开我掌心,这才惊觉断梳的裂面已将掌心划破一道浅浅血痕。我转身扑进他怀抱,一言不发,身子微微发抖。
他默然叹息,只用袖口拭去我掌心血丝,素色丝袍染上殷红。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我心中恐惧渐渐平定,喃喃道,“这场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什么时候才有安宁?”他俯身轻轻吻在我额头,带着一丝疲惫的叹息,“我相信很快会有捷讯。”
萧綦果然言中,次日虽没有传来我盼望已久的音讯,却发生了一起出人意料的变故。
突厥密使悄然入朝,求见摄政王萧綦。此人来得十分隐秘,竟是绕过北境,从西北而入,一行人乔装成西域商贾,直至入关之后才被识破。本以为是突厥奸细,为首之人却自称是王子密使,要求觐见摄政王。当地官吏果真从他身上搜出突厥王子密函,当即命人一路押送至京中。
突厥斛律王子在密函中称,当日与萧綦有过盟约,如今他羽翼已成,趁突厥王南侵,正是夺位之机。苦于手中兵力微薄,不敢贸然起事,愿向中原借兵十万,约定功成之后,立即从北境撤兵,割赠秣河以南沃野,按岁贡纳牛羊马匹,永不犯境。
崇极殿上,突厥密使入见,不仅带来王子的印信为证,更呈上一件特殊的礼物。高大浓髯的突厥密使垂手立在一旁,用流利的汉话禀道,“这是弊国王子进献给豫章王妃的礼物。”
那只锦匣被奉到我面前,我抬首望向萧綦,他却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我缓缓掀开了锦匣,里面是一朵雪白奇异的花,分明已经摘下多时,依然色泽鲜润,蕊丝晶莹。
“这是弊国霍独峰之上所产的奇花,历雪不衰,经霜不败,百年开花一次,乃天下避毒疗伤圣品。蔽上言道,此物本该两年前奉上,因故迟来,望王妃见谅。”
贺兰箴仍然记得那一掌,更以这般隐晦的方式为当日击伤我赔罪。那花蕊中隐隐有光华流转,我拨开合拢的花瓣,赫然见一枚璀灿明珠藏于其中。当年大婚之时,宛如姐姐赠我玄珠凤钗,钗上所嵌玄珠,天下只此一枚。那支钗子,被我拔下刺杀贺兰箴,未遂失手,从此无踪。
如今,玄珠重返,似是故人来。
春回
正值两国交战之际,一个来历不明的密使,一封诡秘的信函,一件奇特的礼物--带来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请求,一时间,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波澜。
提及突厥王子,世人只知一个忽兰,却不知有斛律。斛律王子,这个只闻其名的神秘王储,几乎没有人清楚他的来历。
暴戾善战的忽兰王子是突厥王的嫡亲侄子,生父当年丧于萧綦阵前,自幼由叔父抚养长大,与突厥王情同亲生,性情亦如出一撤。
而传闻中的斛律王子,病弱无能,不识骑射,在崇仰武力的突厥族人看来,一个不会骑马打仗的男人,比女人还懦弱,比幼童还无用。
然而正是这个无势无名的没落王子,却在此时向萧綦请求结盟,不惜借助世仇大敌之手,弑父割地,换取他的王位。
朝中众臣纷纷置疑,有人怀疑这根本就是突厥人的骗局,欲将我军诱入敌后,分而击之;有人不信那废物似的斛律王子有翻覆王权之能,借兵与他,无疑自投死路。朝堂之上,尤以御史大夫卫俨反对最为激烈。萧綦不置可否,暂将此事压下,延后再议。突厥使者亦暂押驿馆,由禁军严密看守,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斛律真,我喃喃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
“说起来,你我倒要感谢这位故人。”我一惊,竟不知萧綦何时到了身后。
他语声淡淡,目中神色莫测,望着我笑道,“若不是他将你带来宁朔,你我不知何时方能相见。”
我亦笑了笑,每当想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心中总是感慨。想起他送来的花与明珠,眼前竟浮现那月下寒夜地一幕,一瞬间脸颊微热。
“贺兰箴倒是个汉子。”他负手一笑,“结盟之事,你怎么看?”
我沉吟片刻,缓缓道,“你与贺兰箴当日的盟约,必然不能让朝臣知晓。此番他依约向你借兵,我倒觉得可信。”
萧綦微露笑意,颔首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却有刹那迟疑,沉默半晌方道,“此人恨你入骨……只是王位的诱惑想必比仇恨更大。即便今日与你结盟,日后必然还会反噬。”
“不错,仇恨与利益,本就是世间最稳固可靠的东西。”萧綦笑意冰凉,我垂眸一叹,“仇恨,果真如此可怕么?”
“我的阿妩至今还不识得仇恨的滋味。”萧綦含笑看我,神色却十分复杂,笑谑中隐有唏嘘,“但愿这一世,你永远不要知道这滋味。”
我深深动容,有这样一个男子守护在我身边,纵是风刀霜剑,又何足惧。
“贺兰箴与我结盟,所图并非仅只王位。”萧綦微微一笑。
我一时茫然,心念转动,骇然抬眸道,“他仍是为了复仇?”
“比起我,突厥王才是他更大的仇人。”萧綦叹道,“昔年我与他数度交锋,此人坚毅善忍,无论为敌为友,都是难得的对手。”
那双阴狠隐忍的眼睛再度从我眼前掠过,那个人心里到底埋藏着怎样可怖的恨,他蛰伏突厥多年,故意示弱于人,以求在强敌手下存活。心中却早早存了杀心,只待一朝机会来临,便是他扬眉复仇之日,皆时父兄亲族皆为血食,以飨他多年大恨。
我暗自惴惴,凝望萧綦道,“你果真要与贺兰箴结盟?”
“他为螳螂,我为黄雀,何乐而不为?”萧綦薄削的唇边挑起冰凉笑意。
“十万大军送入突厥,一旦贺兰箴翻脸发难,后果不堪设想。”我蹙眉迟疑道。
萧綦负手不语,良久,忽淡淡道,“如果是你,与人共谋,凭什么取信于人?”
我略一思索,“凭利!”
萧綦大笑,“说得好,所谓恩义信用不过是个幌子,世人所图,终究是个利字--利,便是最可信赖的盟约。”
他踱至案旁,铺开案上的皇舆江山图,广袤疆土在他手下一览无余,他傲然微笑,“十万大军借他容易,届时是否收回,就由不得他贺兰箴了!”
我心中霍然雪亮,脱口道,“反客为主,化敌为友?”
萧綦嘉许地凝望我,目光灼灼逼人,“不错,纵是仇敌亦未尝不可信赖,此番我便再助他一次!”
次日朝堂之上,萧綦同意了突厥斛律王子的借兵之请,盟约就此立定。
一旦计成,北境之危立解,我趁机求恳萧綦,再给哥哥宽限一些时间。
今年南方的雨季格外漫长,我担心哥哥无法及时完工。然而萧綦再不肯动摇半分,军令如山,不得更改。
半月期限转瞬即至,我们到底没有等到哥哥的佳讯,毁堤已成必然。宋怀恩从楚阳传回的最后一封奏疏称,他已领兵进驻,做好毁堤的准备。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功亏一篑,他所需要的只是时间,哪怕再多一点时间也好!
和萧綦争执了半日无果,他有他的固执,我有我的坚持,彼此各不相让。我们从未有过这般激烈的争执,他最终拂袖而去,再不肯听我求恳。颓然枯坐于房中,眼看天色渐渐暗了,王府四下亮起灯火,宫灯摇曳于风中,明灭不定……我知道今晚再不下令,就再也没有机会阻止了。
于公于私,万千百姓的性命与哥哥孤注一掷的心血,如烙铁时刻贴在心头;然而朝廷律法与阵前之危更如无形的刀刃逼在我颈项。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真正懂得姑姑的那句话--“男子的使命是开拓与征伐,女子的使命便是守护与庇佑”。我的手中不仅握有哥哥、子澹和整个家族的安危,如今更握住了万千黎民的性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两难之选的后果,且机会只有一次,纵然徒劳,纵然冒险,我也必须一试!
案上烛光摇曳,我终于将心一横,伏案提笔。
缔盟之事进展顺利,数日后突厥使臣即将归朝,我朝十万大军随即绕道西疆,与斛律王子里应外合,从背后直袭突厥王城。
明桓殿上,萧綦设宴款待即将归朝的突厥使臣。
胡乐悠扬,席上舞姬彩衣翻飞,一曲胡旋,艳惊四座。我含笑举杯,向座下使臣微微倾身为礼,突厥使臣目光发直,呆了一刻才回过神来,慌忙举杯。萧綦与我相视一笑,殿上群臣举杯同饮,四下歌乐升平。忽见一名朱衣内侍疾步趋前,在萧綦身侧低声禀奏了什么。萧綦不动声色地点头,依旧命左右斟酒,言笑晏晏,看不出丝毫异色。唯独我知道,当他心中有事时,唇角会不经意抿紧,看似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我垂眸,端了酒杯,指尖微微颤抖。
曲终宴罢,从明桓殿回府,宫人挑灯在前引路,绯红纱宫灯一路逶迤。从宫中回府的一路上,萧綦始终沉默,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我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纵然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事到临头仍是冷汗透衣,仿佛一道绳索绕上咽喉,将收未收,令人心悬一线。
车驾到府,我步下鸾车,初春的夜风仍有几分寒意,酒意被风一激,立时有些眩晕。往日萧綦总会亲自过来扶我,此刻他却头也不回,径直拂袖入内。我怔怔立在原地,从指尖到心口都是一片冰凉。阿越趋前扶了我,低声道,“夜里凉了,王妃快些进去吧。”
一路穿过内院,站在卧房门前,身后空庭幽寂,门内灯影摇曳,我却没有勇气推门进去……早知道会有这一刻,无论什么结果,总要自己承担。我闭了闭眼,对左右侍女木然道,“你们都退下。”
步入内室,一眼见到他负手立于窗下,我默然驻足,掌心渗出冷汗,心直直下坠。
“已有结果了么?”我疲惫地开口。
“你想知道什么结果?”他的语声淡淡,不辨喜怒。
我咬唇,挺直背脊,“阻挠军令是王儇一人之罪,与他人无涉,无论结果如何,我亦一力承担。”
萧綦霍然转身,满面愠怒,“阻挠军令是流徙之罪,你凭什么来一力承担?”
我窒住,未及开口,陡然被他伸手抬起下巴。他眼中怒意腾腾,“就凭我对你一再容让,百般宠溺?你便有这天大的胆子,阻挠我军令?到此刻还不知悔悟!”
--当日我以一封密函,抢在毁堤期限之前送到楚阳,迫令宋怀恩再多宽限五日。我知道十万前锋已经孤军深入江南,援军延迟一日,他们的伤亡就加重一分。区区五日,已是我所能争取的极限!假如拖延了毁堤出兵的时机,引渠还是未能筑成,我亦无悔当日的决定。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即可,绝不能祸及哥哥。
照萧綦的反应看来,既已知道我阻挠军令,想必哥哥终究未能成功。我心中已凉,身子一分分僵冷,反而镇定如常,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我既下了决心,便未存半分侥幸……是罪是罚,任凭你处置便是。”
“你!”萧綦盛怒,怒视我半晌,狠狠拂袖转身,再不看我一眼。
我却已无心与他争吵,心中只恍恍惚惚想着……哥哥怎么办,治河大业功亏一篑,叫他情何以堪!方才刚刚压下的酒意被冷汗一激,只觉头痛欲裂,我撑了额头,转身步出内室,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
手腕一紧,我被猛的拽回,立足不稳地跌进他怀抱,旋即身子一轻,被他抱起在臂弯,径直往床榻而去。
失望黯然之下,我不愿再与他争吵或是厮磨,只挣扎着推他,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王儇!”他蓦的喝出我名字,令我顿时呆住,被他捏住了手腕,牢牢按在枕边。刹那间手腕痛彻筋骨,我狠咬了唇,不令自己痛呼出声。
他俯身冷冷看我,“你很幸运,这次赌赢了。”
我一时回不过神,怔怔看他,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你有一个才干卓绝的哥哥和一个忠心耿耿的妹婿,替你化解了大祸。”萧綦冷肃无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悦神色,“王夙与宋怀恩率领三千兵士日夜抢修,抢在毁堤期限过后三日,终于筑成导引渠。开闸之日,河道分流,绕过楚阳,两岸百姓逃脱大劫,大军也亦顺利渡河!”
一时间,大悲大喜,骤起骤落……哥哥真的成功了,近百年来,从未有人成功实现的导引之法,竟然被他做成了。
我陡然哽咽,万般辛酸忐忑在这一刻尽化作泪水滚落,再顾不得什么争执责罚,只想立时奔到哥哥面前,亲眼看一看他筑成的河堤。
“还哭什么,你已经拗赢了!”萧綦眼底怒色终于化作无奈,长叹一声道,“我怎么就遇上了你这女人!”
不管他再怎么骂,我只是哭泣,放任自己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哭泣,已经很久不曾痛快地哭过……隐忍了太久的悲酸委屈都在这一刻化作喜极而泣的眼泪。
他见我越哭越是厉害,先是无奈,继而无措,一面替我拭泪,一面啼笑皆非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我被他懊恼神情引得破涕为笑,他叹口气,正色凝视我,眉宇间隐有后怕,“阿妩!你可知道,不是每一次都会如此幸运!假如阿夙未能成功,一旦延误军机,酿成大祸,你将担下何等的罪责?”
“我知道。”我抬眸凝视他,“可若真的毁堤,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坐视不理,就算罪责重大,也值得冒险一试。我亦知道军政大事不可妄加干预,唯独这次不一样……”
“还要嘴硬!”萧綦余怒又起,瞪了我半晌,沉沉叹息,“你既是我妻子,自当进退与共,即便军政大事我也从未回避过你。可凡事皆有分寸,这一次你实在太过莽撞,尤其不该隐瞒于我!”
我心知理亏,老老实实低下头去,垂眸不语。
“可见我实在对你纵容太过!”他冷哼一声,却无没有了怒意,“如今你可知错了?”
我微微点头,他却不依不饶,依然皱眉看着我。
“知错了。”我只得低声开口,心中却是不甘不愿,忿忿睨他一眼,抬手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水。
却听他倒抽一口凉气,蓦的捉过我的手,脸色顿时变了。我也这才发觉,方才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竟有了青紫痕迹。
“怎会这样……”他捧起我手腕,满面懊悔,威严模样荡然无存。
我咬了咬唇,伏在他怀中委屈不语,趁机赖过一番数落……早知道他是拿我没有办法的!
人说多事之秋,今年的春天却是个风波不断的多事之春。
所幸南方终于传回捷报,楚阳大堤筑成,百年治水大业终见成效。受困在舆陵矶的后援大军顺利渡河,积蓄多日的士气陡然暴涨,一举杀过江南,攻城掠地,锐不可当,不出三日即赶到怀宁城下,与胡光烈前锋大军会合。一夜之间,朝野振奋。
哥哥因治水之功,加封王爵,由郡王晋为江夏王。
与突厥斛律王子的盟约已缔成,十万大军远赴西疆,然而朝中仍有不少顽固老臣劝谏反对,极力要求撤回西征兵马。其中尤以光禄大夫沈仲匀反对最为激烈,竟至于在朝堂之上,连连叩头死谏,血流披面。随后,此人又在家中绝食,以死相抗。萧綦震怒之下,将他沈氏族人一百七十余口全部下狱,如若他绝食身死,便让全族之人一并相殉--此令一出,朝臣皆被萧綦雷霆手段震慑,再无人敢非议妄言。
沈仲匀也是一代名士,在官场日久,渐渐圆熟世故,当年也曾攀附于父亲门下。我自小便与他熟识,却从未想到,他竟有如此风骨。都说世家败落,文人堕节,然而面临外寇入侵之际,这文士的骨气终究还是逼出来了。
这沈仲匀就此令我刮目相看,也令萧綦暗自赞叹,虽恼恨他食古不化,却也不会当真杀他族人。萧綦以此为饵,逼得迂腐的沈老夫子与他立下赌约,暂且悬命待死,等这场仗打出个究竟,若果真败了,再死不迟。萧綦应诺,届时绝不连累他的族人,老头子这才悻悻作罢,随后果真在家闭门待死。
说来好笑,也只有萧綦才想的出这种办法,来对付堂堂当朝名士--可见对待迂腐之人,最简单无赖的法子反而有效。
似乎连天公也感应了人心,终于收去连绵月余的阴雨。天际阴霾散尽,庭院里杏花初绽,已经是春回人间,芳菲四月了。
哥哥离京已经一年了,待他陆续完成了治河琐事,不久也该返京了。
按宫制,又到了更替服色,换上春衣的时候。如今六宫无主,本该由皇后或太后来指定的服制,只得由我与少府寺一同署理。
凤池宫前,阿越领着几名宫人,呈上今年新贡的各色锦缎纱罗供我过目,待我选定样式颜色之后,再按照品阶等级裁制新衣,依序赐给内外命妇。
一幅幅华美眩目的织品,铺开在殿前,将原本典雅清约的凤池宫,渲染上一层层五光十色的华彩。凤池宫原是母亲未嫁时的寝殿,后来一直空置,至我幼时常常留宿宫中,这凤池宫也就成了专供我出入歇宿的地方。看着娉婷的宫女们行走在云锦纱罗之间,衣袂飘举,仿如云中仙姝。几名活泼的小宫女嘻笑其间,有人用吴侬软语唱起《子夜歌》,有人踏歌起舞,往日冷清的凤池宫顿时春意盎然。见我含笑静观,她们愈发活泼起来,又有几人大方地加入进去……宫中已许久不见这般欢悦景像。我经不住阿越她们的怂恿,一时顽心大起,也步入其中。随着宫人宛转歌喉,我又记起了生疏多年的舞步,仿佛重回少女之时,足尖点地,盈然飞旋……眼前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梦。
宛转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我环顾四下,却见众人伏跪了一片,鸦雀无声。霍然转身,萧綦站在殿门口,痴痴地看我,仿佛神魂俱摄。四月薰风,拂面而过,吹起四下纱罗缥缈。他徐步穿过缤纷云锦,来到我跟前。急旋而止之下,我有些目眩,却被他堪堪扶住。左右宫人悄无声地退开,远远避到殿外。
他缠绵迷离的目光怦然触动我心,我仰首含笑望着他,以指尖轻拂过他胸膛、颈项、下颌……他微阖了眼,任凭我的手指一路滑过,气息却是渐渐急促。
“别闹,我还有事在身。”他竟板起脸来,一下握住我的手,不许我再动弹。这副正经模样越发激起我的征服之心,顺势滑入他怀抱,勾住他颈项,眼眸轻睐,“有什么事,比我更要紧?”他的目光终于迷乱,骤然俯身吻下……良久纠缠,彼此情难自禁之际,我喘息着抽身退开,笑睨了他,“王爷不是还有要事么?”
见他浓眉一扬,目中炽热如火,我笑着转身便逃,却被脚下堆叠的锦罗绊住,立足不稳之下,被他不由分说拽倒在一地锦绣堆中……纠缠间,各自意乱情迷,巨幅的瑰丽云锦将我们层层裹住,诸般羁绊都被抛开,只愿就此堕入彼此眼中,永世沉沦。
缠绵过后,萧綦慵然倚躺在锦榻上,衣襟微敞,含笑看我梳头整妆。殿前凌乱的锦缎绫罗,犹带着片刻前的旖旎春色。
我挽好发髻,赤足走到殿前,在满地散乱的绫罗中翻检寻找。
“你找什么?”萧綦诧异地问我。我低了头,只顾翻找,“有段布料不见了。”
他笑起来,“什么稀罕的布料,值得这般看重。”
我终于找到那半幅藕色布料,信手披在肩上,转身朝他一笑,“找着了,你瞧,好不好看?”
萧綦笑道,“天人之姿,穿粗布也是美的。”
“谁叫你看人了,是看这布料!”我嗔笑,扬起那幅似麻非麻,半丝半葛的布料让他细看。萧綦勉为其难的瞥了一眼,信口敷衍,“还好。”
我侧首笑看他,“这是织造司今年新贡上来,给宫女们裁衣用的,过去从未有过。这蚕丝里掺入了上好的细麻,织就的衣料同样柔软细密,却比平常丝帛廉价一半有余。”他点了点头,饶有意趣地看着我,“倒也能省下些用度,难得王妃也有勤俭持家之心。”
我不理他的调笑,挑眉道,“假若让内外诸命妇都换用这种布料为服制呢?”
他一怔,旋即目光闪动,若有所悟。
“王爷不妨猜猜,如此一来能减省朝廷多少用度?”我斜睨了他,浅笑不语。
萧綦皱眉,对这个问题全然一头雾水。
“整整三十万两银子。”我笑道。
“什么!”萧綦一惊,“此项用度有如此之巨?”
我正色道,“不错,宫中历来奢华成风,内外命妇尽皆效仿,每年仅用在脂粉穿戴上的财力,就足够一个州郡百姓的吃喝了。”
萧綦闻言一窒,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沉吟片刻道,“原来如此……如今南北各起战事,虽然国库充盈,尚无粮饷之虞,但能未雨绸缪,尽量节减开支用度,那是再好不过。”他深深看我,满目嘉许欣慰之色,“难得你想得如此周全。”
我转眸一笑,“不过眼下朝政动荡,难得春回景明,人心稍定,京中亲贵一向奢靡惯了,若强行裁减衣帛用度,难免有悖人情。还需想个妥当的法子,令她们心甘情愿的照办才好。”
乍寒
不久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亲蚕礼,每年仲春由皇后主祭,率领众妃嫔命妇向蚕神嫘祖祭祀祈福,祈佑天下蚕桑丰足,织造兴盛。
耕织乃民生之本,每年的亲蚕与谷祀两大祀典,历来倍受皇家重视。按照祖制,皇后主持祭祀之时,必须以黄罗鞠衣为礼服,佩绶、蔽膝、华带与衣同色,相应衣饰俱有严格的规制。其余妃嫔命妇的助蚕礼服,也由锦罗裁制,纹样佩饰按品级予以区分。过去每年春天我都穿上青罗鸾纹助蚕服,跟随母亲参加亲蚕礼。然而今年,我却要代替姑姑登上延福殿祀坛,亲自主持亲蚕大典。
太常寺长史不厌冗长地一样样报上祀典所需礼制器具。我一面听着,一面凝眸细看那份奏表。报至主祭礼服时,长史面有难色,小心试探道,“不知主祭礼服,是否也照常制置备?”若按常制,那便是皇后特定的礼服了。如今朝中上下均以摄政王为尊,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下,所差不过是个虚名。本朝历代皇后多出身于王氏,久而久之,王氏便有“后族”之称。皇家礼官素来最善于迎奉上意,此番必然以为我会穿上皇后礼服。
我淡淡抬眸,“今年事出特例,太皇太后因病不能主持祭典,实不得已而代之。服色虽小,攸关礼制事大,不可僭越。”
“微臣知罪!”长史连连叩首,复又迟疑道,“只是王妃以主祭之尊,若只着助蚕服,也恐与礼不合。”
“既然两种服色都有不妥,那就另行裁制吧。”我不动声色,只将奏表搁置一旁。
次日,我让阿越将新礼服的图样,连同指定的衣料交给少府寺,命其三日内制成。
宣和二年季春,太史择日,享先蚕氏于坛,豫章王妃代皇后行亲蚕礼。
侍女奉上新制的亲蚕礼服,素纱内单,外罩云青丝帛长衣,下着烟青流云裳,广袖削腰,繁琐的佩绶罗带一律免去,仅在围裳中垂下纤长飘带,形如凤尾。周身无绣无华,裙袂处织出淡淡的鸾凤暗纹,衬以环佩璎珞。阿越将我长发梳起,挽做倾鬟缓鬓,髻上加饰步摇,行止之间,款款摇曳。我端详了片刻镜中容颜,拈笔沾了一抹金箔朱砂,在额间淡淡描过。妆成,出凤池宫,我乘了肩舆,垂下纱幄,仗卫内侍前导,行至延和宫东门。
诸命妇早已于宫门迎候,均着繁盛礼服,高髻金饰,锦绣非凡。四名一品命妇趋前,行礼如仪,称颂吉辞。内侍掀起垂幄珠帘,我伸手搭在导引女官臂上,缓缓步下肩舆。此时晨曦方现,霞光普照,庄穆的祀坛仿佛沐浴在隐约金光之中。
我登上玉阶,立定在晨光之下,衣袂飘举,肃然焚香祈告。
随后,女官引领众人至桑苑,内侍奉上银钩,我率先受钩采桑,诸内外命妇以次效仿,各自采桑,盛入玉奁之中,至此礼成降坛。最后由内侍引入蚕室,略略看过今年的新蚕,便至后殿品茗叙话。
诸位王公亲眷坐在我身侧,彼此素来熟识,当下也不拘礼。众人纷纷对我的服色妆容大加称羡,我淡然微笑,却闭口不提更替服制之事。到底还是有人忍不住,好奇探问道,“王妃这身礼服不同往年式样,衣料似丝非丝,似麻非麻,从来未曾见过,不知是何方进贡的珍品?”
我温言笑道,“倒也不是远来的稀罕物,只是织造司今年新贡,从前自然是没有的。我瞧着喜欢,便裁来做了礼服。”众人恍然,难掩艳羡之色。左首的迎安侯夫人尤其欣叹不已,我转眸看她,含笑道,“夫人若是喜欢,回头我叫人送些到府上。” 迎安侯夫人欣喜不已,连连称谢,众人艳羡之色更浓,令得迎安侯夫人甚是得意。
不出三日,织造司来报,称近日各府贵眷纷纷向织造司求取新帛。我早已吩咐过,无论何人求取,新帛概不准外流。众人的胃口被吊了个十足,私下探问也问不出个究竟,越发好奇心痒。十日后,宫中颁下更替服制的懿旨,诸命妇朝服自此弃用绮罗,一律改用新帛。
一夜之间,从宫中到京城,人人皆以穿新帛为荣,绫罗绮绣反沦为下品。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不只新帛风靡了京华,连我一时兴起描画在额间的纹样,也迅速传遍坊间,无论仕女民妇皆以此为美。
难得春日晴好,我闲坐廊下,信手拨动清籁古琴,心下又想起了哥哥。阿越轻巧地走到身边,低声道,“奴俾已将王妃赐下的衣饰送往景麟宫,苏夫人收下后很是感激,嘱奴俾回话,想当面来跟王妃道谢。”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必了,你平日常去走动,有事多多照应即可。”
“是,奴俾明白。”阿越迟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动声色,低头抚过琴弦,却听阿越低声道,“奴俾瞧着小郡主,好像不大对劲。”
“小郡主有何事?”我一怔,原以为是锦儿有所怨言,却不料是孩子有事。
阿越蹙眉道,“苏夫人原说小郡主感染风寒,不让人探视,奴俾唯恐王妃担心,便执意看了看小郡主……”
“如何?”我蹙眉问道。
她迟疑片刻,露出茫然神情,“奴俾似乎觉得,小郡主的眼睛竟似瞧不见人。”
我一惊非轻,立刻站起身来,一面传唤御医,一面吩咐车驾往景麟宫而去。自从锦儿被禁足,我就再没有踏入景麟宫,更没去看过她和那孩子。每每想到她那日的言行,便觉得心寒烦乱,再也无法将她当作昔日的锦儿,怎么看都是一个陌生的苏夫人。至于她与子澹的事,我至今不知,也永远不想知道。
踏入景麟宫,锦儿已闻讯迎了出来,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而至,神色冷淡且慌乱。我无意与她寒喧,直言探望小郡主,命奶娘立刻抱了小郡主出来。锦儿脸色立变,慌忙说道,“孩子刚刚睡下,切莫将她吵醒了!”我蹙眉看她,“听说小郡主感染风寒,我特地传了御医前来探视。难道孩子病了这么些天,夫人一直不曾传唤御医?”锦儿脸色发白,低头不再说话,手指却狠狠绞紧。见她这般神色,我越发生疑,正欲开口,却见奶娘抱着孩子从内殿出来。
锦儿抢步上前欲夺过孩子,却被阿越拦住。奶娘径直将孩子抱到我面前,我迟疑了下,接过那兀自熟睡的孩子,心中顿时百味莫辨。这是我第一次抱着子澹的孩子,一想到这孩子身上留着和子澹同样的血,我便不知该欢喜还是心酸……子澹,他终究还是我心底一处触不得的裂痕。
怀中女婴有一张秀气可人的小小面孔,沉睡间似一朵含苞的莲花。我静静看她,心中渐觉柔软,不由伸出手指轻抚她粉嫩脸颊。她小嘴微张,嘤咛有声,慢慢张开了眼睛。纤长睫毛下,那双大而圆的眼睛木然望向我,眼珠一动不动,原本该是乌黑的瞳仁里,竟蒙上一层令人心惊的灰。
她似乎察觉出这是一个陌生的怀抱,顿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四下扭头寻找母亲,那双眼睛始终木然,不曾转动一分。
我抬眸看向锦儿,手足阵阵发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这孩子分明已经盲了,她的母亲却绝口不提,更不让御医来诊治!
“孙太医,你当真瞧仔细了?”我盯着伏跪在地的御医,冷冷开口。
沉寂如死的内室,左右都已屏退,奶娘抱走了哭闹的小郡主,只剩御医和我的贴身侍女。孙太医是宫中老人,阅历深厚,天大的变故也见识过,此刻却匍匐在地,面色铁青,僵了半晌才回禀道,“王妃明鉴,微臣虽愚钝,这般浅显症状尚不至于看错!小郡主的眼睛的确是被人下药灼伤,以至失明!”老太医的语声也因愤慨而颤抖--下药灼伤,这般残忍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谁会对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婴下此毒手?。
“是什么药,可还有救?”我咬了咬牙,心中的愤怒如烈火腾起,不可抑止。
孙太医须发微颤,“此药只是极常见的明石散,但下毒手法十分残忍。照伤势看来,应当是以药粉化在水中,每日滴蚀,渐渐造成灼伤,并非陡然致盲。所幸眼下发现得早,小郡主尚有微弱知觉,及时救治,或许还能留存少许目力。”
这样的伤即便治好也是半盲,这孩子的一双眼,竟是就此废了!我默然转身,陡然拂袖将案上茶盏扫落在地。
明石散是宫里最常见的药散,每间宫室都会用来掺在薰香之中,以避蚊虫。这药散清香无毒,虽可驱散虫豸,对人却无大碍。然而谁又想得到,将药粉化在水中滴眼,却可以缓慢灼伤眼眸,致使眼珠毁坏,终生失明!即便是两军阵前,面对流血惊变,横尸当场的惨况,也不曾令我如此惊骇愤怒。
什么人,对一个小小婴孩有这样深的怨恨,竟能在侍卫森严的景麟宫下此毒手,更在我的眼皮底下公然伤害子澹的女儿!
“来人!”我冷冷回头,一字一句道,“即刻封闭景麟宫,但凡接近过小郡主的宫人,一并刑囚!”
景麟宫内侍卫、宫人连带杂役,一并被囚禁在训诫司,近身服侍小郡主的宫女和奶娘,全都跪在殿前,由训诫司嬷嬷一个个审讯。悲泣惨呼之声,透过屏风传来,一声声清晰入耳,如尖针直刺人心。但凡宫中之人,无不清楚训诫司的手段,落在那些嬷嬷手里,比死亡更加可怖。
我端坐椅上,不语不动,冷冷看着跪在跟前的苍白妇人。这个鬓发散乱,神情恍惚的妇人,就是与我一起长大,曾亲如姐妹的锦儿吗?
她跪在跟前已经近一炷香时间,仿佛变成哑巴一般,死也不肯开口。
晖州失散之后,到底经过了些什么,让昔日巧笑嫣然的锦儿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我只是沉默地看她,亦不开口逼问,宁愿外面的宫人供出更可怕的主谋,也不愿意印证我的猜想。外头惨呼声渐渐低微,锦儿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却仍抵死强撑。只过了片刻,训诫司的徐嬷嬷步入屏风,俯身回禀,“启禀王妃,奶娘袁氏、宫人彩环、云珠均已招供,供词誊录在此,请王妃过目。”
锦儿身子一颤,猛的抬起头来,与我目光相触,整个人似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阿越接了那页供词,低头呈递于我,悄然退至一旁。室内弥散着淡淡的衡芷香气,幽冷沁人。薄薄一页供词,看得我遍地生寒,双手颤抖不已。
奶娘供出,小郡主每晚与苏夫人同睡,从未在旁人身边过夜,每到夜晚,常在苏夫人房里大声哭闹,半宿方歇。
彩环供认,苏夫人月余前称寝殿陈旧,多有蚊虫,曾命她向内务司讨要明石散。
云珠供出,她曾无意中发现小郡主眼睛有异,苏夫人却称无碍,不准她声张。
我反复将那几句供词看了又看,终于将这一页薄纸劈面摔向苏锦儿,喉头哽住,竟说不出话来。锦儿颤然捡起那页供词,看了两眼,肩背阵阵抽搐,整个人似瞬间枯槁下去。我寒声问,“果真是你?”
锦儿木然点头。
我抓起案上茶盏,用尽力气摔向她,“混帐东西!”
瓷盏正正砸在她肩头,泼湿了她半身,碎片划过额角,一缕鲜血淌下她惨白面颊,触目惊心。阿越忙跪下来,一迭声地劝我息怒。
“你到底是不是她的母亲,你还是不是人?”我语声喑哑,愤怒得失去常态。
锦儿缓缓抬起头来,眼中一片血红,映着面颊血痕,异常可怖。
“我是不是她的母亲?”她嘶声重复我的话,陡然厉声大笑,“我也希望不是!你以为我愿意生下她,生下这个孽种,跟我一样受尽苦楚吗!”
孽种,这两个字如火舌一般烫到我。我霍然站起,全身僵冷如坠冰窖,“你说她是什么?”
锦儿惨笑道,“我说她是孽种,跟我一样的孽种!”
我倒抽一口冷气,脚下一软,跌坐回椅上。
锦儿生在乐舞教坊,本是一个舞姬的私生女儿,直至她母亲病死,也未告诉她生父是谁。乐坊里这样的孩子并不少见,通常男孩送人,女孩留下,长大后不是成为乐伎,就是被达官贵人收做婢妾。锦儿却十分幸运,七岁那年被徐姑姑偶然看到,怜她孤苦,便带进府来做了侍女。
此刻,她却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这女孩儿是孽种,跟她一样的孽种。我望着她,全身阵阵发凉,在心中盘桓过无数次的疑问,终于艰涩脱口,“锦儿,告诉我,晖州离散之后,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唇角陡地一抽,瞳仁缓缓收缩,惨然笑道,“郡主,你真想知道么?”
我起身走近她,抽出丝帕将她额角血迹拭去,心下一时不忍,“你起来说话。”
她恍若未闻,依然跪跌在地,半仰了头,拽住我的袖子,“殿下叫我从此忘了此事,再不必对旁人说起……可是,郡主想要知道,锦儿怎能隐瞒!”
她的笑容令我心里发凉,不觉退后一步,抽出袖子,“锦儿,你先起来。”
“你还记得,在我十五岁生辰时,问过我的心愿么?”她目光紧紧盯着我。我记起来,那时我们已经去了晖州,在她年满十五那天,我许诺替她达成一个心愿。然而她始终不肯说,只说自己的心愿都已经达成。那时我只以为她是孩子心性,什么都不懂得。
锦儿幽幽一笑,“那时我的心愿,便是跟随在殿下身边,一辈子侍奉他。”
我怔怔看她半晌,闭了眼,无声叹息。那些静好甜美的岁月,她默默跟在我身边,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在我和子澹的天地里,她如同一个不出声的摆设。可我们都忘了,她也是一样的豆蔻年华,也一样有少女萌动的春心。
当日我在晖州遇劫,一连数日生死不知,她惶恐之余,只想到将此事尽快告知子澹,又惟恐子澹接到我遇害的消息,不堪悲痛。她觉得这个时刻,必须有人陪在他身边,便不顾一切地赶了去。一个孤身弱女,千里迢迢从晖州赶往皇陵……想起当年怯弱胆小的锦儿,竟不知她哪来的勇气。
那时子澹还未遭到幽禁,虽然远在皇陵,仍是自由之身。锦儿说到此处,神色凄婉却又温柔无限,“我千辛万苦去了皇陵,真的见到了他,想不到他那么高兴,看到我,竟然高兴得流泪!”她眼中光彩绽放,似又回到与子澹重逢的那一瞬间,“看到他那样高兴,我再不忍心将噩耗告诉他。当时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我竟骗了他,只想暂时瞒住他,不让他伤心难过……我说,是郡主命我来此侍奉殿下,从此留在殿下身边,他也半分不疑就信了。”
“皇陵偏远避塞,直到三个月后,我们才辗转得知郡主脱险的消息。殿下也知道了我当日的谎话,他却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怨我。那时我便下定决心,从此生生死死都跟在殿下身边。之后他被软禁,被监禁,我都寸步不离陪在他身边,只有我,再没有旁人……”锦儿语声平静,唇角噙着一丝甜美笑容,犹自沉缅在只属于她和子澹的思忆中。
“本以为这一生就是这样了,我伴着他,他伴着我,就在皇陵孤老一生也好……”锦儿的语声骤然尖促,仿佛被人掐住脖颈,“后来他被单独囚禁,不准女眷随同,我单独住在别室,每日只能探视他一次。有天夜里,喝醉酒的军士闯进我房中……”锦儿哑声说不下去,我也再听不下去,耳中嗡嗡作响,心中惊痛到无以复加。子澹,他那几年的软禁生涯竟凄惨至此,竟至遭受这样的侮辱,连他的侍妾也被醉酒士兵奸污!
“过后呢?”我闭了闭眼,隐忍心中痛楚,追问锦儿,“那个军士现在何处?”
锦儿神色漠然,“死了,那蛮子已被宋将军处死了。”
“蛮子?宋怀恩也知道此事?”我惊问。
“知道。”锦儿幽幽一笑,“宋将军是好人,待殿下多有照拂,可恨的只是那些禁军……此事过后,宋将军终于将那些禁军撤走,将殿下身边都换成了他的士兵,我这才不再担惊受怕。”我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姑姑最早派去的禁内侍卫,尽是京中坐食皇粮的兵痞,其中不乏胡人血统的蛮子--当年哲宗皇帝曾将各族出色的武士编入禁军,组建了一支奇怪的卫队,并一代代传沿下来。从此禁军中也有了胡人血统的蛮子士兵,只是这些胡人多年生活在京中,与汉家通婚,言辞起居都与汉人无异。子澹身边发生这样的事,可恨怀恩竟不告诉我。
锦儿颤声道,“原本我是死也不会让殿下知道此事,可是,可是……我竟……有……”
我已然猜到了最坏的结果,再不忍听她亲口说出,“于是,子澹给了你名份,让你将孩子生下?”
锦儿掩面哽噎,“殿下说,终究是一个无辜生灵……”
她陡然抬眼,直勾勾望向我,“这般仁慈的一个人,你们怎能那样待他?旁人欺他辱他,连你也辜负他!跟了个有权有势的豫章王,就忘了一心一意待你的三殿下,你可知他在皇陵日日夜夜都牵挂你,时时想着你,就如我时时想着他,他却只当我是你的丫鬟,从不当我是他的女人……就算有这空头的名份,我却什么都不是!”
她目光如刀,一声声,一句句,都剜在我心头。
“我生的女儿,他口口声声叫她阿宝,连我的女儿也逃不出你的影子……豫章王妃,你凭什么被他念念不忘?一个亲手推他去送死的狠毒女人,也配让他念念不忘?”她越说越是激愤,渐渐神色扭曲,状若疯狂。左右宫人将她按住,她仍挣扎着要逼近我跟前。
我默然听着她的喝骂,只觉满心悲哀,半晌无言。
“你的女儿长了一双肖似胡人的眼睛,越是长大越是明显,所以你便狠心将她眼珠灼去?”我站起身来,最后一次寒声问她。
她似被人猛的抽了一鞭,颤抖得说不出话,悲咽一声,软软昏厥过去。
这桩皇室丑闻一旦传扬出去,子澹将声名尽毁,皇室也将颜面扫地。
如果换作姑姑,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处死锦儿和孩子,处死全部宫人,将这桩秘密永远掩埋地下。
然而面对锦儿,面对那可怜的孩子,我终究做不到这样的狠绝。
次日,景麟宫五名知情宫人被处死,小郡主被送入永安宫,交由仔细可靠的宫人照料。
苏氏以触犯宫规为由,被逐出宫廷,谪往慈安寺修行思过,终生不得踏出寺门。
哀别
南征大军自渡江之后,步步进逼,从水陆两线夹攻,对南方宗室的势力逐一合围歼灭。叛军主力被逼退到易州以北,遭遇前后大军合围,再无退路可逃。走投无路之下,各路叛军内讧,反复无常的晋安王自恃不曾正面与朝廷交战,企图擒住子律,借此向萧綦献媚请降,以求自保荣华。内乱中,晋安王夜袭行宫,杀了子律一个措手不及。子律在一众死士护卫下,单骑出逃,赶往承惠王军中,急调大军反扑。
两军激战一天一夜,晋安王精于权谋,战阵之上却不敌承惠王骁勇,终被诛杀于阵前,叛军自此大乱。为保军心不堕,以建章王为首的江南宗室,只得仓促将子律推上皇位,在易州筑起高台,草草登坛祭天,奉子律南面称帝。
消息传来,满朝文武为之愤然。子律称帝,终于将篡位之罪坐实,萧綦只等着这一时机,好将江南宗室一举翦除。
翌日,一道诏书公告天下,江南诸王拥戴叛臣篡位谋逆,罪在不赦,钦命南征大军即刻平叛,逆党首恶及相关从犯,无论身份爵位,一并诛杀,不得姑息。
春末夏初,午后已经微微有些闷热,湘妃竹帘半垂,隔开了外面灼人的阳光,筛下细碎光影,一道道洒在书案上。
我执了纨素团扇,倚在萧綦身侧,一边替他轻轻摇扇,一边侧首看他披阅奏折。又是一份大破南方叛军的捷报,奉远郡王的残部被追击至郗川,大半归降,其余尽歼。萧綦合上折子,流露一丝笑意,鬓角却有微微的汗珠。南方大局已定,子律兵败溃亡只在早晚而已。
我恍惚想起那个孤僻的孱弱少年。三个皇子之中,子隆糊涂莽撞,子澹逆来顺受,唯独他却在宫变之日,冒死逃出皇城,南下起兵反抗。连我亦意料不到,最后坚持了皇室骄傲与勇气的人竟然是他。若不是生在这乱世,他或许会成为一位博学贤明的亲王,而不是如今受人唾弃的逆臣贼子。他和子澹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当他的头颅被利刃斩下,送到主帅帐前,面对着自己的嫡亲手足,他可会瞑目?而双手从未沾染过鲜血的子澹,纯善如白玉无瑕的子澹,却要从血海尸山里踏过,走向最残酷的终点,亲手取下兄长的头颅,来终结这场战争。
明明是初夏午后,却有凉意透骨而过。
愈经离乱,愈知珍惜……我无声叹息,收回恍惚的思绪,抽出丝帕替萧綦拭去鬓边汗珠。他抬首对我笑笑,复又专注于奏折之中。
“歇一会儿吧,这么些折子一时也看不完。”我柔声劝他。
“这都是要紧的事,拖延不得。”他头也不抬,手边那叠厚厚的折子堆得似小山一般。
我无奈而笑,搁了团扇,信手取过几册折子翻看。最近捷报频传,十万大军绕道西疆,经商旅小道,越过流沙大漠,从背后奇袭突厥王城,犹如一柄尖刀,直插突厥心腹。突厥王久攻不下,更兼内外受敌之困,士气已有溃散之像。而我军后援充足,边关将士奉命只守不攻,早已斗志难耐,不断上表请战--这一叠奏疏里,倒有一半都是请战的。我一份份看去,不由深深微笑。
“看到什么这样高兴?”萧綦搁了笔,抬头一笑,将我揽到膝上。我将几份请战的奏疏拿给他看,他亦微笑,“时机未到,不过已经快了。”
那巨幅的舆图上,一片浩瀚边荒又将燃起惨烈的战火。斛律王子,贺兰箴……这一战之后,我们又将是敌是友?我怔怔望着那舆图,一时间心绪起伏,莫辨喜忧。
“南方战事将息,子澹也快要回京了。”萧綦忽而淡淡笑道,“如今苏氏被逐,皇叔至今没有正室,还需及早为他册立正妃才是。”
锦儿的余生都将在青灯古佛下度过,而这已是我能给她最大的慈悲。或许遁入空门,对她亦是一种解脱。只是阿宝的去留,却成了我最大的难题--她留在宫中始终是个大患,却也再不能跟着她的母亲,而子澹自顾不暇,只怕也照管不了这个孩子。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两全之计,只能暂时留她在宫中治疗眼疾。
萧綦对锦儿的事并不在意,只觉孩子十分无辜,嘱我留心看顾。
然而子澹册妃之事,由萧綦亲口提出,我亦懂得他的心意……他终究还是介怀的,或许只有子澹娶了妻,才能令他消除疑虑。子澹幽禁皇陵多年,以至误了婚娶,至今也不曾册立正妃。如今连锦儿也不在了,他身边也的确需要一个女子照拂。只是萧綦所谓的妥当之人,不外乎军中权臣或其他心腹之家的女子。
“子澹此番班师回朝,若能再择配佳人,自然是喜上加喜,只是一时之间,要选配门庭合适的女子,也不是这般容易。”我故作轻描淡写,嗔笑道,“反正也不急在这两日,那么些闺秀佳丽,叫人挑得眼花,总要慢慢来的。”我口中这般笑谑着,心里却无端泛起酸涩。
耳边一热,却是萧綦的手指在我鬓边抚过,“热了么,看你这一身汗……”
也不待我回答,他便拨开我领口,露出微汗的肌肤。我侧首垂眸,一时间不敢与他目光对视,竭力驱散心中那个青衫寥落的影子。萧綦却不再追问,仿佛方才的话题不曾提及,不知何时竟将我外袍解开,褪下抛在一旁。
“你别闹!”我惊呼一声,闪躲着他不规矩的手。
“出了这一身汗……”他笑得十分无赖,不由分说将我横抱起来,“不如让我侍侯王妃沐浴。”
兰汤池里水雾氤氲,白芷睡莲的花瓣漂浮其间,幽香袭人,泡在这池水中,令人半分不想动弹。
我懒懒倚着温润的石壁,仰头半张了口,等他将葡萄剥好,一粒粒喂到我口中。
一点水珠挂在他浓黑飞扬的眉梢,半湿的发髻松松绾住,水雾缥缈之间,别有一分落拓不羁的风流神韵……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剥好一粒葡萄,漫不经心地递过来,却在我张口的刹那缩回手去。我一点足尖,借着水波荡漾之力,如游鱼般滑掠而出,缠住他双双跌入一片水花飞溅中。我被他狼狈的样子逗得大笑,忘了闪躲,笑声未歇,却被他探手抓住……一室旖旎,春色无限,慵懒的暮春午后,时光亦在缠绵间悄然流过。
南征胜局将定,为激励将士军心,朝廷下旨犒赏--晋子澹为贤王,宋怀恩为大将军,胡光烈为武卫侯,其余将士均加封进阶,厚赐金银无数。
子澹一直领着皇叔的虚衔,至此才算有了王爵。从前他以皇子的身份住在宫中,如今有了王爵,按例便要另行开府。
尚缮司择了京郊几处弃置已久的宫苑报上来,打算从中挑选一处翻修以做贤王府。然而,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萧綦竟下令将宫外最精巧奢华的一处皇家行馆“芷苑”赐予子澹为府,重新修缮,大兴土木,极尽堂皇富丽之能事,其豪奢处令京中王公豪族尽皆咋舌。
起初人人皆以为,萧綦将子澹逼上战阵,必然是借刀杀人,令他死在阵前,以绝后患。可惜他们都看低了萧綦的心胸和手段。
萧綦铁腕平定了江南叛军,虽将宗室最后的势力彻底清除,却不能就此与整个皇族决裂。无论在京中还是江南,王公亲贵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势力,杀不绝也拔不完。一旦朝政稳定,经世治国,稳定民心,还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此时此刻,萧綦对子澹的优渥有加,无异于给世家亲贵都服下了一粒定心丹。
自从宫中传出风声,要在世家中挑选佳人册立为贤王妃,一时引得议论纷纭,各大世家均在观望揣测。
站在尘封已久的芷苑门前,我久久驻足。
这皇家宫苑出自一代名匠之手,背依紫宸山,枕傍翠微湖,与宫城遥遥相望,占尽上风上水。
多年前,这里本来不叫这个名字,直至成宗皇帝将此处赐给了子澹的母亲,宠冠后宫的谢贵妃,因她闺名里有个芷字,从此改名芷苑。谢贵妃生性爱静,体弱多病,一向不惯在宫中居住。那年因了成宗皇帝的默许,搬来这里休养,多日不曾回宫问安,由此触怒姑姑,引出一场轩然大波。那之后,她郁郁回到宫中,不出半年就病逝了。从此后,斜风细雨的芷苑,娉婷豆蔻、青衫翩翩的岁月,就此渐行渐远。
心口一丝微微的疼,牵动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
“王妃。”阿越轻细的声音,将我自恍惚中唤醒。立在修整一新的玉阶上,我仰头凝望,蟠龙匾上金漆鲜亮的“贤王府”三字堂皇夺目。我回头对身后诸命妇淡淡一笑,“耗费了这许多心思,贤王府总算是落成了,今日特意邀了诸位一同过来赏园,也看看今朝名匠营造的手笔,比之当年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称赞,一路行去,果然处处佳景,尽显绝妙匠心,叫人赞叹不已。
昔日熟悉的景致,一幕幕映入眼帘,每经过一处,就似时光倒回了一分。这里曾是谢贵妃居住过的地方,如今重回故园,也算是仅能给他的一分安慰了。
我默然垂首,一时间心中黯然。却听身后隐隐有清脆笑语,回身看去,只见随行女眷中一片红袖绿鬓,几名妙龄活泼的女孩儿自顾嘻笑作一团。身侧的迎安侯夫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忙笑道,“女儿家总是这般俏皮,失仪之处,还请王妃恕罪。”我一笑转眸,却不多言。这些个女孩儿都是贤王妃的备选闺秀,今日也是特意让她们一道随行赏园。走得一段,我渐渐有些疲乏,阿越见忙道,“前面水榭清凉,王妃跟诸位夫人不如稍事休息,纳凉赏莲,也是乐事。”我颔首一笑,携众人步入水榭。
初夏浓荫,凉风习习,水榭里一片莺声笑语,蹁跹衣袂带起暗香如缕。名门佳人,王侯千金,一个胜一个的袅娜娇妍,放眼看去,怎一个乱花迷眼。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般无忧无虑。
一阵清风撩起耳畔发丝,我抬手拂去,不经意间见一名淡淡紫衣的女子,独自凭栏而立,袅弱身影在这锦绣丛中分外寥落。
那紫衣女子盈盈立在阑干旁,望着池中星星点点盛开的白蘋,神情幽远,兀自出神。我凝眸看向那娉婷身影,不知为何,自第一次在元宵夜宴见了她,便隐约觉得熟悉,分明不曾见过,却好似故人一般。我心中微动,移步走到她身后,淡然笑道,“喜欢这白蘋么?”
顾采薇回眸一惊,忙屈身见礼。我莞尔道,“南方水泽最多这花了,这时节,想必处处绽放,最是清雅。”
“是,南方风物宜人,很是令人向往。”顾采薇低垂了头,语声轻细,颊边却笑意深深。我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转眸看向一池白蘋,曼声道,“登白蘋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顾采薇骤然双颊晕红,轻咬了嘴唇,一语不发。 我如何看不透这女儿家的心思,她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我那远在江南的哥哥。
可惜这世上姻缘,又有几人如意--她这一番相思,只怕是要空负流水了。且不论以哥哥的门庭地位,注定不能迎娶一个没落门庭的女子为妻;就算抛开门庭,只怕哥哥也是无心再娶。当年与嫂嫂的一段恩怨,时隔经年,他都不曾放下。可叹世事弄人,偏偏让每个人都与最初的眷恋擦肩而过。
顾采薇犹自垂首含羞,我不忍再看她,轻叹一声,“蘋花虽美,终究随波逐流,与其空怀怅惘,不如珍重所有。”她抬首,怔怔地望着我,一双流波妙目转瞬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到底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我心中微酸,轻拍了拍她手臂,心中怜惜又多几分。
除去顾采薇,其他名门闺秀却无一人让我看得入眼,偏偏她又心有所属。
我搁了手中名录,定定对着一盏明烛出神--或许是子澹在我心中太过完美,皎皎如同天上月,放眼凡尘再无一人可匹配;也或许是我太自私,固执地守护着那份已经不属于我的情怀,舍不得让旁人分享了去。扪心自问,我对锦儿的所为,并非不介怀。
想起了锦儿,又想起阿宝的眼疾毫无起色,越发心烦意乱。我起身踱到门边,见天色已黑,阿越又一次催促,“王妃还是先用晚膳吧,王爷还在议事,一时也不会回府,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我却全无胃口,莫名烦乱,索性屏退了左右侍女,独自倚回锦榻,拿着一卷书闷闷翻看。不知不觉困意袭来,隐约似漂浮在云端,周遭雾茫茫一片,不知身在何处。顾盼间,蓦然见到母亲,一身羽衣霓裳,明华高贵。她对我微笑,神情恬淡高华,隐有眷恋不舍,我张口欲唤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转眼间,母亲衣袂拂动,凌空飘举,竟徐徐飞升而去。“母亲!”我失声大叫,猛然醒了过来。眼前罗帷低垂,纱幔半掩,我不知何时躺在了床上。
床幔掀起,萧綦赶了过来,“怎么了,方才还睡得好好的。”
“我梦到母亲……”我只觉茫然若失,却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方才的梦境仿佛还在眼前。
“想念你母亲,明天就去慈安寺瞧瞧她。” 萧綦拿过床头外袍给我披上,又俯身替我穿上鞋子,“方才见你睡得沉,没有叫醒你,现在也该睡饿了吧?”他一面抱我下床,一面唤人传膳。我懒懒依在他怀中,侧首看他,很似乎久没见他这般喜形于色,“什么事这样高兴?”
他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今日生擒了忽兰。”
突厥王最青睐的忽兰王子,号称突厥第一勇士,也是贺兰箴最忌惮的对手。
此番生擒了忽兰,如同断了突厥王一条臂膀,对突厥军心撼动之大,士气打击之重,自然可想而知。然而更重要的是,忽兰被生擒,恰成了牵制贺兰箴最有力的筹码。忽兰一天不死,贺兰箴即便登上王位,也一天不能心安。万一贺兰箴翻脸毁诺,我们亦可掉头与忽兰结盟,置他于腹背受敌之境。
--犹记当年在宁朔,萧綦与忽兰联手将贺兰箴逼至绝境,却又放过贺兰,令他回归突厥,成为威胁忽兰的最有力棋子。至此,我不得不叹服萧綦的深谋远虑,亦感叹这世间果真没有永久的盟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
如此捷报,令人大感振奋,我连晚膳也顾不得用,缠着萧綦将生擒忽兰的经过细细讲来。
建武将军徐景珲率三千兵马出阵,以血肉为饵,舍命相搏,诱使忽兰王子所率的八千铁骑一路直追,一路且战且退,将敌军全部诱入鹩子峪。守候在此的三千弓弩手猝然发动伏击,峪口两千重甲步兵截断敌军后援,将突厥人堵在谷中。徐景珲率部折返,前锋铁骑如雷霆般杀到,直冲敌军心腹。后路重甲兵士均白刃弃甲,各执刀斧杀入敌阵,予以迎头痛击。鹩子峪一战,从正午杀到黄昏,徐景辉身负八处重伤,麾下将士死伤逾两千,而八千突厥骑兵近半被屠,主将忽兰王子与徐景辉交战,被斩去一臂,负伤堕马,旋即被擒。
其余突厥将士见大势已去,纷纷弃械归降,仅余不足千人的小队拼死逃出,直奔军中报讯。
那一番风云变色的血屠之景,饶是萧綦淡淡讲来,亦足以惊心动魄,令听者胆寒。遥想当时情状,我屏息失神,不觉手心尽是冷汗,长长吁了口气,“这徐景珲真是神人,身负八处重伤,还能力斩强敌于马下!”
萧綦大笑道,“如此虎将,在我麾下何止徐景珲一人!”
窗外清冽月色,映着他脸上豪气勃发,坚毅侧脸仿佛笼上一层霜色,那蟠龙王袍上的金龙,仿佛随时会跃入云霄,森然搏人。恍惚间令我错觉,似又回到了苍茫肃杀塞外边关。看惯了朝堂上庄穆雍容,习惯了烟罗帐里百般缠绵,我几乎淡忘了当年的震慑,淡忘了眼前之人,才是真正从刀山血海里踏过,历经了修罗地狱,仗剑踏平山河,一步步登上这九重天阙的杀伐之神。
一夜无梦,却几番从朦胧中醒来,总觉心绪不宁。
辗转直到天色将明,才迷糊睡去。刚合了眼,倏忽就敲过了五更。
陡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匆忙,值宿内侍在外面扑通跪下,颤着嗓子通禀,“启奏王爷王妃,慈安寺来人奏报--”
我一惊,莫名的紧窒攥住心口,来不及开口,萧綦已掀帘坐起,“慈安寺何事?”
“昨夜三更时分,晋敏长公主薨逝了。”
母亲去得很安祥,连宿在外屋的徐姑姑也没有听见半分动静。
她就这样静静地去了,素衣布袜,不染纤尘,躺在檀木禅床之上,眉目宁和,仿佛只是午间小睡而已,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会将她惊醒。
“公主从来没有睡得那样迟,入夜还到庭中站了半晌,望着南边出神,回房又念了半宿的经文。奴婢催她就寝,她却说要念足九遍经文给小郡主祈福,少一遍都不行。”徐姑姑怔怔捧着母亲的佛珠,眼泪簌簌落下,“公主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罢。”
我默然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抚平她衣角的一道浅褶,唯恐手脚太重,惊扰了她的清眠。
沧桑岁月,褪去了昔日国色天香的容颜,积淀为澄静的光华,如玉中透出,照亮周围的每一个人。
母亲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只能活在锦绣琅苑之中,永世不能沾染尘垢,也承载不起半分沉重和黑暗。或许她真是谪入凡尘历劫的仙子,如今终于脱了尘籍,羽化归去;或许只有在清净无尘,没有恩怨利欲,没有离合悲苦的地方,才是她最后的归宿。
我静静凝望母亲圣洁睡颜,舍不得移开目光,舍不得离开她身旁。幼年往事纷芸而至,母亲的一颦一笑,一声低唤,一句叮咛,历历如在眼前。她在的时候,我总是怕她唠叨,总觉诸事缠身,没有闲暇和心力来陪伴她。母亲从来不会埋怨,哪怕望眼欲穿地盼望我们,也只是默默守望在远处,永远体谅我们的不易。我知道她还想我再陪她去汤泉宫,知道她想去皇陵拜谒先祖陵寝,知道她想时常看到哥哥的儿女……这些我都知道,却总是在无休止的繁扰中拖延过去,总觉得这些不是要紧事,母亲反正会等着,任何时候都有她在我身后等着……我从未想到,有一天她会骤然撒手离去,连追悔的机会都不给我。
亲手为她更衣整妆,为她梳起发髻……幼时都是母亲为我做这一切,而我却是最后一次亲手侍候她。握着玉梳,我的手颤抖得无法举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进她发髻。徐姑姑早已哭成泪人儿,周遭一片泣声,唯独我欲哭无泪,心中只余空茫。
慈安寺里钟声长鸣,夏日阳光照得乾坤朗朗,天际炽白一片。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立在菩提树下,仰首见清风过处,木叶摇曳,久久不止。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辛酸孤独将我湮没。
阿越轻声禀报说,萧綦已到了正殿,闻讯赶来吊唁的命妇们也快到山门了。我戚然回头,见她红肿了双目,默默呈上丝帕让我净面整妆,隐忍的悲戚之色不似旁人哭号露骨,愈见真挚可贵。我心中感动,握了握她纤削的手,让她去陪伴悲伤过度的徐姑姑。
我的目光越过她肩头,看见长廊的尽头,萧綦玄衣素冠,大步踏来,伟岸身形仿佛将那灼人日光也挡在身后。
陡然间,只觉周身力气消失,脚下虚软,再不能支撑。他一言不发将我揽入怀中,用力揽紧,眉宇间俱是深深疼惜。
父亲不知所踪,母亲撒手人寰,子澹终成陌路……如今除了哥哥,我也只剩萧綦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只剩他在我身边,相扶相携,将这漫长崎岖的一生走完。
泪水终于汹涌决堤,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似抱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伤疑
母亲的灵柩终究没有回宫,也没有回到镇国公府。她曾说过无颜再入皇陵,也不愿归葬王氏,无论亲族还是夫家,都不是她最终的归宿。只有这远离尘俗的慈安寺,是她余生所寄,也是最终神魂皈依之地。母亲既已寄身佛门,再不会留恋尘世荣华,身后哀荣太过喧哗,反而非她所愿。
闻丧当日,诸命妇素服至慈安寺行奉慰礼;次日,百官入寺吊唁;京中高僧率寺中众尼举行法事,一连七日七夜,为母亲念颂超度。
最后的一晚,我素衣着孝,长跪灵前。
萧綦也留在寺中陪我送别母亲最后一程。已是更深夜凉,他强行将我扶起来,“夜里凉了,别再跪着,自己身子不好更要懂得爱惜!”我心中凄凉,只是摇头。他叹息道,“逝者已矣,珍重自己才可让亲人安心。”徐姑姑亦含泪劝慰,我无力挣扎,只得任由萧綦扶我到椅中,黯然望向母亲的灵柩,伤心无语。
一名青衣女尼悄然行至徐姑姑身边,低声向她禀报了什么。徐姑姑沉沉叹了口气,低头沉吟不语,神色踌躇凄凉。我弱声问她,“何事?”
徐姑姑迟疑片刻,低声道,“妙静在外殿跪了半夜,恳求送别公主最后一程。”
“谁是妙静?”我一时恍惚。
“是……”徐姑姑一顿,“是从前府里的锦儿。”
我抬眸看去,她却垂下目光,不敢与我对视。徐姑姑知道锦儿的身份,却只说是从前府里旧人,显然有恋旧回护之心,有意为锦儿求情。
宫中获罪被贬至慈安寺的女尼都住在山下寒舍,不得随意进出,轻易上不了山门,更不得踏入母亲所在的内院。锦儿此番能进得寺中,托人传讯,足见徐姑姑平日对她多有关照。我不愿在此刻见到她,却不忍在母亲灵前拂了徐姑姑的情面,只得疲惫地叹息一声,颔首道,“让她进来吧。”
那缁衣青帽的瘦削身影缓缓步入,短短时日,她竟已形销骨立,枯瘦如柴。
“锦儿拜见王爷。”她在萧綦跟前跪下,并不朝我跪拜,语声细若游丝,却仍以从前的名字自称,显得十分核突。
萧綦蹙眉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徐姑姑脸色也变了,重重咳了一声,“妙静!王妃念在旧日主仆之情,允你前来拜祭,还不谢恩?”
锦儿缓缓抬眸,森冷目光向我迫来,“谢恩?她于我何恩之有?”
“妙静!”徐姑姑惊怒交集,脸色发青。
我不愿在母亲灵前多生事端,疲惫地撑住额头,不想再看她一眼,“今日不是你来吵闹的时候,退下!”
锦儿连声冷笑,“今日不是时候?那王妃希望是何时,莫非要等我死后化为厉鬼……”
“放肆!”萧綦一声怒斥,语声低沉,却令所有人心神为之一震。锦儿亦窒住,瑟然缩了缩肩头,不敢直视萧綦怒容。
“灵堂之上岂容喧哗,将这疯妇拖出去,杖责二十。”萧綦冷冷开口,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我的手。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锦儿似乎吓得呆了,直勾勾盯着我,木然任由侍卫拖走。
及至门口,她身子猛然一挣,死死扒住了门槛,嘶声喊道,“王妃与皇叔有苟且私情,妾身手中铁证如山,望王爷明察!”
我只觉全身血脉直冲头顶,后背却幽幽的凉。
这一句话,惊破灵堂的肃穆,如尖针刺进每个人耳中。众人全都僵住,四下鸦雀无声,只余死一般的寂静,灵前缥缈的青烟缭绕不绝。我透过烟雾看去,周遭每个人地神情都看得那样清楚,有人震骇、有人惊悸、有人了然……唯独,不敢转眸去看身侧之人的反应。
锦儿被侍卫摁在地下,倔犟地昂了头,直勾勾瞪着我,嘴角噙着一丝快意的笑。
她在等着我开口,而我在等着身边那人开口。这个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多余,而他只需一句话,一个念头,甚至一个眼神……便足以将我打入万丈深渊,将历经生死得来的信任碾作粉碎。我垂眸看着锦儿,静静迎上她怨毒目光,心中无悲无怒,仿佛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艰难,比千万年更漫长。萧綦终于冷冷开口,漠然无动于衷,“攀诬皇室,扰乱灵堂,拖出去杖毙。”
我闭上眼,整个人仿佛从悬崖边走了一圈回来。两旁侍卫立时拖了锦儿,犹如拖走一堆已经没有生命的烂麻残絮。
“我有证据!王爷,王爷--”锦儿毫无挣扎之力,被倒拽往门外,兀自疯狂嘶喊。
“且慢!”我站起身,挺直背脊,喝住了侍卫。当着母亲灵前,当着悠悠众口,若容她布下疑忌的种子,往后流言四起,我将如何面对萧綦,又置萧綦的颜面于何地。我可以一再容忍她的挑衅,却容不得她触犯我最珍视的一切。
“你既有证据,不妨呈上来给我瞧瞧,所谓苟且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淡淡开口,俯视她双眼。
她双臂给侍卫架住,恨恨道,“当日皇叔出征前,曾有书信一封命我转交豫章王妃,此信尚在我身上,个中私情,王爷一看便知。”
我心中一凛,暗暗握紧了拳,却已没有犹疑的退路,“很好,呈上来。”
徐姑姑躬身应命,亲自上前捏住了锦儿下颌,令她不得出声叫嚷,一手熟练地探入衣内。锦儿身子一僵,面容涨红,痛得眼泪然滚落,喉间荷荷,却挣扎不得。
我冷眼看她,心中再没有半分怜悯。徐姑姑是何等干练人物,她自幼由宫中训诫司调教,管教府中下人多年,这看似轻松的一捏,足以令锦儿痛不欲生。她原本一片好心照拂锦儿,更为她传话求情,却不料招来这场弥天大祸。愧恨之下,岂会不下重手。
徐姑姑果然从锦儿贴身小衣内搜出书信一封,呈到我手中。
那信封上墨迹确是子澹笔迹,前事如电光火石般掠过,刹那间,我手心全是冷汗。
我不必拆看,亦能猜到子澹想说什么……此去江南,手足相残,他已早早存了赴死之心。他绝望之际写下的书信,误托了锦儿,被隐瞒至今,更成了锦儿反诬他与我私通的罪证。我心中痛楚莫名,却不敢有分毫流露--薄薄一纸书函,捏在手中,无异于捏住了子澹的性命。
我回转身,沉静地望向萧綦,双手将那封信递上,“事关皇室声誉,今日当着家母灵前,就请王爷拆验此信,还妾身一个清白。”
四目相对之下,如锋如刃,如电如芒,刹那间穿透彼此。
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已多余,若真有信任,又何需辩解;若心中坦荡,又何需避忌。无愧则无畏,只是我实在累了,也已厌倦了无休止的忐忑担忧,只觉疲惫不堪。他愿信我也好,疑我也罢,我终究还有自己的尊严,绝不会任人看低半分。
眼前水雾弥漫,心中悲酸一点点泅漫开来,萧綦的面容在我眼中渐渐模糊。只听见他缓缓开口,语声不辨喜怒,“无稽之事,本王没有兴趣过目。”
他接过那信函,抬手置于烛上,火苗倏然腾起,舔噬了信上字迹,寸寸飞灰散落。
我不愿在母亲灵前大开杀戒,只命人将锦儿押回宫中训诫司囚禁。
母亲大殓之后,按佛门丧制火化,享供奉于灵塔。一应丧仪未完之前,我不愿离开慈安寺,务必亲自将母亲身后诸事料理完毕。萧綦政事缠身,不能长久留在寺中陪我,只能先行回府。那日风波之后,看似一场大祸消弥于无形,他和我都绝口不再提及。
然而他离去之际,默然凝望我许久,眼底终究流露出深深无奈与沉重--他那样自负的一个人,从来不肯说出心底的苦,永远沉默地背负起所有。只偶尔流露在眼中的一抹无奈,却足以让我痛彻心扉。子澹的书信终究在他心里投下阴霾,既然再旷达的男子,也无法容忍妻子心中有他人的半分影子。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化解这心结,这其间牵扯了多少恩怨是非,岂是言语可以分辩。若要装做视若无睹,继续索取他的宽容,我也同样做不到。或许暂时的分隔,让彼此都沉静下来,反而更好。徐姑姑劝慰我说,弥合裂痕,相思是最好的灵药。
数日之后,北边又传捷报,在我朝十万大军襄助之下,斛律王子发动奇袭,一举攻陷了突厥王城,旋即截断王城向边境运送粮草的通道。这背后一刀,狠狠插向远在阵前的突厥王,无异于致命之伤。彼时突厥王为报忽兰王子被擒之仇,正连日疯狂攻掠,激得我军将士激愤若狂。萧綦严令三军只准守城,不得出战。直待斛律王子一击得手,立即开城出战。三军将士积蓄已久的士气骤然爆发,如猛虎出枷,冲杀掠阵,锐不可挡。
突厥王连遭重创,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死伤甚为惨重,终于弃下伤患,只率精壮兵马冒险横越大漠,一路向北面败退。
朝野上下振奋不已,此前对萧綦派十万大军北上之举,仍存微词的朝臣,终于心悦诚服,无不称颂摄政王英明决断。
我虽身在寺中,每日虽有内侍往来奏报宫中大事。阿越也说,王爷每日忙于朝政军务,夜夜秉烛至深宵。
这日傍晚,我正与徐姑姑对坐窗下,清点母亲抄录的厚厚几册经文。蓦然间,天地变色,夏日暴雨突至,方才还是夕阳晴好,骤然变作瞑色昏昏,大雨倾盆。天际浓云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狂风卷起满庭木叶,青瓦木檐被豆大雨点抽打得劈剥作响。
我望着满天风云变色,莫名一阵心悸,手中经卷跌落。徐姑姑忙起身放下垂帘,“这雨来得好急,王妃快回房里去,当心受了凉。”
我说不出这惊悸从何而来,只默然望向南方遥远的天际,心中惴惴不安。回到房里,闭门挑灯,却不料这样的天气里,太医院的两位医侍还是冒雨而来,对每日例行的问安请脉半分不敢马虎。两人未到山门就遇上这场急雨,着实淋了个狼狈。我心中歉然,忙让阿越奉上热茶。
我一向体弱,自母亲丧后又消瘦了些,萧綦担忧我伤心太过,有损身体,便让太医院每日派人问安。
“平日都是陈太医,怎么今日不见他来?”我随口问道,只道是陈老太医今日告假。
“陈大人刚巧被王爷宣召入府,是以由下官暂代。”
我心里一紧,“王爷何事宣召?”
“听说是王爷略感风寒。”张太医抬眼一看我脸色,忙欠身道,“王爷素来体魄强健,区区风寒不足为虑,王妃不必挂怀。”
雨势稍缓,两名太医告辞而去。阿越奉上参茶,我端了又搁下,一口未喝,踱到窗下凝望雨幕,复又折回案后,望了厚厚经卷出神。
忽听徐姑姑叹了口气,“瞧这神思不属的样子,只怕王妃的心,早不在自个儿身上了。”
阿越轻笑,“太医都说了不足为虑,王妃也不必太过担忧。”
我凝望窗外暮色,心中时紧时乱,本分不能安宁,眼看雨势又急,天色渐渐就要黑尽了。
“吩咐车驾,我要回府。”我蓦的站起身来,话一出口,心中再无忐忑迟疑。
轻简的车驾一路疾驰,顶风冒雨回了王府。我疾步直入内院,迎面正遇上奉了药往书房去的医侍。浓重的药味飘来,令我心中微窒,忙问那医侍,“王爷怎么样?”
医侍禀道,“王爷连日操劳,疲乏过度,更兼心有郁结,以致外寒侵邪,虽无大恙,却仍需调息静养,切忌忧烦劳累。”
我咬唇呆立片刻,亲自接过那托盘,“将药给我,你们都退下。”
书房门外的侍卫被我悄然遣走,房中灯影昏昏,我徐步转过屏风,见案几上摊开的奏疏尚未看完,笔墨搁置一旁。窗下,萧綦轻袍缓带,负手而立,孤峭身影说不出的落寞清冷。我心底一酸,托了药盏却再迈不开步子,只怔怔望了他,不知如何开口。
夜风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长窗微动,他低低咳嗽了两声,肩头微动,令我心中顿时揪紧。我忙上前将药放到案几上,他头也不回地冷冷道,“放下,出去。”
我将药汁倒进碗中,柔声笑道,“先喝了药,再赶我不迟。”
他蓦然转身,定定看我,眉目逆了光影,看不清此刻的神情。我笑了一笑,回头垂眸,慢慢用小勺搅了搅汤药,试着热度是否合适。他负手不语,我亦专注地搅着汤药,两人默然相对,更漏声遥遥传来。
他忽地笑了,声音沙哑,没有半分暖意,“这么快得了消息?”
我不知他为何偏偏有此一问,只得垂眸道,“内侍未曾说起,今日太医院的人前来问安,我才知道。”
“太医院?”他蹙眉。我低了头,越发歉疚,深悔自己的疏忽,连他病了也未能及时知晓,也难怪他不悦。
“你不是为了子澹之事赶回来?”他语声淡漠。
“子澹?”我愕然抬眸,“子澹有何事?”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今日刚刚传回的消息,叛臣子律在风临洲兵败,贤王子澹阵前纵敌,令子律逃脱,自身反为叛军暗箭所伤。”
一声脆响,我失手跌了玉碗,药汁四溅。
“他……伤得怎样?”我声音发颤,唯恐听到不祥的消息从他口中说出。
萧綦的目光藏在深浓阴影中,冷冷迫人,如冰雪般浸入我身子,“宋怀恩冒险出阵将子澹救回,伤势尚不致命。”他盯着我,薄唇牵动,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只是贤王殿下听闻子律出逃不成,被胡光烈当场斩杀之后,在营中拒不受医,绝食求死。”
一直以为我知他最深,岂知时光早已扭曲了一切,今日的子澹已经不复当年。
我知道他是个柔若水坚如玉的性子,原以为放他在宋怀恩身边,有个踏实强硬的人总能镇得住他,好歹能护得平安周全,却不料他求死之心如此决绝。
“怎么脸色都白了?”萧綦似笑非笑地迫视我,“还好那一箭差了准头,否则本王当真没法向王妃交代。”
他的话听在耳中,如利刃刺向心头。我缓缓俯下身去,一片片捡拾那满地碎片,默然咬紧下唇。
萧綦陡然拽起我,扬手将我掌心碎瓷拂了出去,“已经摔了,你还能捡回一只完整的瓷碗不成?”
“就算是一只瓷碗,用得久了,也舍不得丢。”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想笑,眼角却湿润,泪光模糊了眼前,“身边宫人,帐下亲兵,相对多年也会生出分眷顾,何况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子澹!我毁诺在先,移情在后,昔日儿女之情已成手足之念,如今不过想保他一条性命,安渡余生,你连这也容不下么?莫非定要逼我绝情绝义,将身边亲人一个个送到你剑下,才算忠贞不二?”
一番话脱口而出,再没有后悔的余地,哪怕明知道是气话,也收不回来了……我与他都僵住,四目凝对,一片死寂。
“原来,你怨我如此之深。”他的面容冷寂,眼中再看不出喜怒。
我想解释,却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话都僵在了唇边。
更漏声声,已经是夜凉人静,月上中天,分明是如此良宵,却寒如三冬。
“时辰不早,你歇息吧。”他漠然开口,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转眼间敛去了喜怒,将一切情绪都藏入看不见的面具之下,语意却透出深浓的凉。
看着他抬步走了出去,挺拔身影步入重帷之中,分明触手可及,却似如隔深渊。我再也强抑心中惶恐,宁愿他回头、发怒、甚至与我争执,都好过只给我一个冷漠惨淡的背影。我开始害怕,怕他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再也不会回来……所有骄傲或委屈,都抵不过这一瞬的恐惧,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胆怯。
我奔出去,踉跄间掀倒了锦屏,巨大声响令他在门前驻足,却不回头,身影依然冷硬如铁。
“不许你走!”我陡然从背后环住他,用尽全力将他抱住。
舍弃了那么多,才握住眼下的幸福,怎么能再放手;伤害了那么多,才守住最重要的一个,又怎么能再失去。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拥住,僵冷的身子一分分软了下来,良久才叹息道,“阿妩,我很累了。”
我心如刀割,伤痛难言,“我知道。”
他低低咳嗽,语声落寞疲惫,“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伤会死,那时候,你会不会也这般回护于我?”
我摇头,失声哽噎道,“你不会伤,也不会死!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他转身凝望我,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苍凉,“阿妩,我亦不是神。”
我一震,抬眸怔怔看他,只觉他笑容倦淡,深凉彻骨。庭中月华如水如练,将碧树玉阶笼上淡淡清辉。
“你还要多久才能长大?”他抬起我的脸,深深叹息,不掩眼中失望之色。
月色沁凉,比这更凉的,却是我心。
“我让你很失望么?”我笑了,颓然放开双手,“我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失望?”一直以来,我的努力和舍弃,他都看不到么,却只为了一句气话,就这样轻易地失望……难道我不是凡人,难道我就没有累和痛么?我摇头笑着,泪水纷落,一步步退了回去。他蓦然伸手挽住我,欲将我揽入怀中,我决然抽身,端端向他俯身下拜,“妾身尚在孝中,不宜与王爷同室而居,望王爷见谅!”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定看我半晌,颓然转身而去。
次日我便回了慈安寺,埋头料理母亲身后琐事,绝足不再回府。萧綦来看过我几次,彼此只作若无其事,相对却是疏离了许多。徐姑姑看在眼里,只当我们是拌嘴斗气,惟恐僵持失和,一再催促我早些回府。我唯有苦笑推脱,借口母亲身后诸事已了,赖在寺中不肯回去。
孤清的寺院里,只有徐姑姑和阿越陪在我身边。自母亲辞世后,我夜夜都从梦里惊醒,梦中总有凶恶的妖物在追我,时常恍惚看见鲜血流了遍地。唯一欣慰的是哥哥快要回来了,他接到丧讯,已在回京赴丧的路途中,再过几日就要到了。
又拖了数日,宫中长久无人主事,每日都由内侍往返奔走,我索性带了徐姑姑回到宫中,住进了凤池宫。
无论徐姑姑和阿越怎么劝说,我始终不愿回到豫章王府,不愿和萧綦冷漠相对,也不愿去向往后如何应对,只是觉得很累。长久以来的猜疑,终于在彼此心里结成了怨,结成了伤,结下了解不开的结。
子律的死亡,终结了这场战争,却没有终结更多的杀戮。
南方宗室一败涂地,诸王或死或降,叛军兵马死伤无数,狼烟过处,流血千里。南征大军班师回朝,一并押解入京待罪的宗室亲贵多达千人。
北境胜局已定,大军一路攻入突厥,兵临王城,拥立斛律王子继位,大开杀戒,诛灭反抗王族。
突厥王败逃西荒大漠,众叛亲离,被困多日,伤病交加之下,暴卒飞沙城,尸首被献于斛律王帐前,曝晒城头三日,不得殓葬。
我早知贺兰箴的狠决,却未料到他对自己生身之父,亦能狠辣至此。回想当日,我却总挥不去月色下那双凄苦而怨毒的眼神……贺兰箴,终究还是魔性深种,将自己一生都要葬送在仇恨二字上。突厥王死了,他也算报了平生大仇,接下来会不会就是萧綦?
所幸,他不会再有这个机会。唐竞以镇压反叛王族,保护新君之名,屯兵十万在突厥王城,挟制了初登王座的斛律王。新的突厥王,终究成为王座上的傀儡。这便是萧綦早已谋定的大计,从此突厥俯首,永为我天朝属国。
听说忽兰王子今日傍晚就要押解入京,京城百姓争相上街,一睹昔日突厥第一勇士,沦为摄政王阶下囚徒,奔走传颂摄政王的英明威武。
我合上书卷,再没有心思看书,只望了天际流云出神,怔怔想起多年前,我在城楼之上遥望他的身影……岁月似水,不觉经年。
徐姑姑悄然进来,笑意盎然,欠身禀道,“王妃,方才内侍过来传话,王爷今晚想在凤池宫传膳。”
我怔了怔,淡淡垂眸道,“知道了,你去布置吧。”
徐姑姑叹口气,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萧綦自然是有主动言和之意,她盼我不要一意偏执,再拂了萧綦的心意。这几天来,萧綦忙于政事,仍时常来凤池宫看我,却从不开口言和,也不问我为何不肯回去,仿佛认定了我会如往常一般低头认错,求取他的宽容。或许看到我始终漠然无动于衷,他才渐渐焦虑,终于肯放下身段来求和。看着徐姑姑在外殿忙碌张罗,燃起龙涎香,挑上茜纱宫灯……我忽然泛起浓浓悲哀,什么时候,我也变得像后宫妃嫔一样,需要曲意承欢,费尽心思,才能讨好我的丈夫。
掌灯时分,萧綦一脸倦色的步入殿中,神色却温煦宁和。我正懒懒倚了绣榻看书,只欠身向他笑了一笑,并不起身去迎他。
他一身朝服地立在那里,等了片刻,只得让侍女上前替他宽去外袍。往常这是我亲手做的,今日我却故意视而不见。难得他倒没有不悦之色,仍含笑走到我身边,握了我的手,柔声道,“叫你等久了,这便传膳吧。”
宫人捧了各色珍肴,鱼贯而入,似乎特意为今晚做了一番准备,每样菜式都格外精巧雅致,更是我素日喜欢的口味。馥郁酒香扑鼻而来,一名宫人捧了玉壶夜光杯,为我们各自斟上。萧綦含笑凝视我,眸光温柔,“这是三十年陈酿的青梅酒,好难得才找到。”我心下泛起暖意,含笑抬眸,却与他灼灼目光相触。
“我许久不曾陪你喝过酒了。”他叹息一声,微微笑道,“怠慢佳人,当自罚三杯,向王妃陪罪。”
我忍住笑意,侧首不去理他,却不经意瞥见那奉酒的宫人,绿鬓纤腰,清丽动人,依稀竟有些面熟。
忽听萧綦笑叹,“我竟不如一个女子吸引你?”
回眸见他一脸的无奈,我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一介武夫,怎能与美人相比。”
那美貌宫人立在萧綦身后,低垂粉颈,甚是娇羞。我心中一动,从侧面看去更觉此女眉目神态似曾相识,记忆深处仿佛有一处慢慢拱开……萧綦已笑着举杯,仰头欲饮,我心念电闪,蓦然脱口道,“慢着--”
就在我开口的刹那,眼角寒光一闪,那宫女骤然动手,身形快如鬼魅,挟一抹刀光从背后扑向萧綦。变起仓促之间,我不假思索,合身扑到萧綦身上,猛的将他推开。耳边寒气掠过,似已触到刀锋的锐利,身子却陡然一轻,被萧綦揽在怀中,仰身急退,只觉一股凌厉的劲力随他挥袖击出……碎骨声,痛哼声,金铁坠地声,尽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发生!
左右宫人惊呼声这才响起,“有刺客!来人呐--”
那宫女一击失手,折身便往柱上撞去,顿时头破血流,委顿倒地。
我这才回过神来,紧紧抓住萧綦,看到他安然无恙,这才浑身虚软,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萧綦猛的将我拥住,怒道,“你疯了,谁要你扑上来的!”
我正欲开口,眼前忽然有些发黑,身子立时软了下去。
“阿妩,怎么了?”萧綦大惊。
左手隐隐有一丝酸麻,我竭力抬起手来,手臂却似有千斤重,只见手背上一道极浅极细的红痕,渗出血丝,殷红里带着一点惨碧……眼前一切都模糊变暗,人声惊乱都离我远去,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是他温暖坚实的怀抱。
隐约听到他声音沙哑地唤我,我睁大双眼,他的面目却陷入一片模糊。
“当日,你问我会不会……”竭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我阖眼叹息,“傻子,我的命都给了你,还问会不会……“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伤会死,那时候,你会不会也这般回护于我?
--是的,我会,我会拿自己的命来回护你。
遇刺
这一觉睡得好沉,梦里隐约见到母亲,还有辞世多年的皇祖母,依稀又回到了承欢祖母膝下的无忧岁月……我闭目甜甜地笑,不想这么快醒来。
“我知道你醒了,睁开眼睛,求你睁开眼睛!”这哀恸的声音让我心口莫名抽痛,竭力挣脱睡意的泥沼,想要睁开眼,却在一片迷蒙光影里,见到一双赤红的眸子,红得似欲滴血。我陡然一颤,刺客,刀光,血痕,他惊骇的神情……那惊魂的一幕掠回脑中,激灵灵惊醒我,又记起了最后清醒的意念,记起他脸色苍白,紧紧抱着我,满目惊痛若狂的样子。
我合上眼,复又睁开,终于真真切切看见他的面容。
“阿妩……”他直直望着我,目光恍惚,好似不敢相信,连声低唤我的名字。
他的眼睛怎么红成这样,我觉得心疼,想要抬手去抚他脸颊,却惊觉周身毫无知觉,四肢肌体分明还在那里,却仿佛已不属于我。
“你睡了好久!”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手指颤颤抚过我脸颊,“老天总算将你还给我了!”
我望住他,泪水潸然滚落,身子却全然失去知觉,半分不能动弹。
“太医,太医!”萧綦紧握了我的手,回头连声急唤。太医慌忙上前,凝神搭脉,半响才长吁了口气,“王妃脉象平稳,毒性大有缓解,看来那雪山冰绡花果真有效。只是剧毒侵入经脉,眼下尚未除尽,以致肢体麻痹,全无知觉。”
“肢体麻痹?”萧綦惊怒,“如何才能解去毒质?”
太医惶然叩首,“那冰绡花药性奇寒,以王妃的体质只怕难以承受,微臣只能冒险尝试,以七味至阳至热的药物为辅,逐量下药。眼下看来虽有解毒之效,却难保不会伤及内腑,微臣不敢贸然下药。”我恍恍惚惚听着,心中隐约明白过来,太医说的冰绡花想必是贺兰箴送来的那支雪山奇花。当日突厥使臣称其为异宝,可解毒疗伤,想不到今日竟真的救我一命。
却听萧綦怒道,“我不想再听这推三阻四之言,不管你用什么药,务必要让王妃康复!”
“王爷恕罪!”太医惊惶,连连叩头不止。
我苦笑,却无法出声,只剩手指微微可动,便竭力轻叩他掌心。萧綦俯身看来,与我目光相触,似悲似狂,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如此凄恻神色。
冰绡华药性奇寒,我若不能承受其效,大概会就此死去;如果不用此药,我虽然能活,却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两者相较之下,萧綦立时洞彻我的心意,想必他心中所想,也与我相同--只是,要由他来决定,又是何其艰难。
“我明白。”萧綦深深凝视我,决然一笑,“既然如此,我们便一起来博上一博!”
太医立刻开方煎药,一碗浓浓药汁,由萧綦亲手喂我喝下。
宫人医侍尽数退出外殿,空寂的寝殿内,宫灯低垂,将我们的影子长长投到地上。
他扶起我,倚坐床头,将我紧紧搂在怀中。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毒性作祟,我眼前昏黑,神智渐渐恍惚。
“阿妩!”他在我耳边低喝,轻轻摇晃我,我的身体却仍是没有知觉。
“我不准你睡,你给我好好睁大眼睛!”萧綦抬起我脸庞,语声紧窒,“我怕你一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只要你好好熬过来,我什么都答应,再不惹你伤心难过,好不好?”
我心中似痛似甜,竭力睁开眼,给他一抹微笑。他的双臂将我抱得那样紧,即使身体没有知觉,依然能听到他的心跳。我想对他说,我还没有看够你的模样,怎么舍得就此睡去;我还要看着你长出白发,与我一起变老。
“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他望着我尴尬地笑,第一次主动要求讲故事,以往每次被我缠住,他都头大如斗。若说英明神武的摄政王还会害怕什么事情,那一定是被他的王妃缠住讲故事。我笑意深深,安静地望着他,看他皱眉思索的样子,心里只觉酸酸软软……我默默想着,就算将在天亮之前死去,我也毫无恐惧,只因有他一直陪伴在身侧。
“讲什么好呢?”他苦恼地喃喃自语,我却笑起来,他向来只会讲些征战疆场,攻城掠地的故事,血淋淋的,并不好玩。但只要是他的故事,我都百听不厌。
他环紧我,语声越发温柔,“我有没有讲过,第一次看见你的情形?”
我睁大眼,第一次,那应该是在大婚拜堂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未语先笑,“那时你才十五岁,那么小,几乎还是一个孩子。”
他悠悠笑道,“拜堂的时候,你一身繁复的宫装,身形仍然十分娇小,怎么看都还是个小丫头。想着我这么一把年纪,却要跟一个小丫头入洞房,真是比攻下十座城池更令我为难!”他笑得可恶之极,我又气又窘,只能以目光狠狠剜他,恨不得扑到他肩头,咬上一口。
“那之后,一别就是三年……当我得知你被劫持,怎么都想不出我那王妃长得什么样子,只想到一个小孩被吓得大哭的模样。”他感喟道,“我派去的人一路跟着你们,不断传回消息,说你刺杀贺兰箴,又纵火逃跑,还逼得贺兰箴处死手下……我不能相信,这些事竟是一个小孩子做的。”
我说不出话,泪水悄然涌上。
“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那一刻,血光烽烟,你在乱军之中出现……”他骤然闭上眼,“你竟那样耀眼,身后刀光剑影分毫不损你的容光,自己命悬敌手,却没有半分惧色。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竟能如此决绝,如此凛烈!”他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几乎错过了什么!”
我望着他,泪水滑落,湿了鬓发。
“一直以来,我梦寐以求的,可以并肩站在我身侧,与我同生共死的女人,原本早就已经得到,我却堪堪错失了三年。”
一点温热,滴落在我脸颊,竟是他的泪。他抱紧我,似恐一松手就会失去;他身上的温热,令我冰凉的身子渐渐回暖,一直暖到心底里去。
我蓦然一颤,温暖的感觉如此清晰……真的,我竟又感觉到他的体温,又有了微弱的知觉。我竭尽全力,终于缓缓抬起右手,艰难地覆上他手背。
他一震,呆了片刻,蓦然惊跳起来,“你能动了!阿妩,你能动了!”
我亦欣喜若狂,仍由他将我拥入怀抱,再说不出话来。
珠帘一掀,阿越托了药盏进来,盈盈笑道,“王妃,药煎好了,您今日气色又好了许多呢。”
正说笑间,徐姑姑肃容而入,见我正服药,忙又笑道,“王妃这两日好了许多,看来服完这帖药,也该大好了。”
我搁了药盏,接过白绢拭了拭唇角,看她肃然神色,心下早已猜到几分,“大理寺已经审出结果了?”
徐姑姑欠身道,“是,刺客身份已经查明,确是宣和宫旧人,名唤柳盈。”
宣和宫,子律昔年所居宫室。那晚我一眼瞧见那美貌宫女,便觉分外眼熟,如今想来,隐约就是当年子律身边,十分受宠的一名侍女。她在宫中的时日甚长,却无人知道她身负武功。徐姑姑脸色沉重,“宣和宫旧人本已悉数遣出,这柳盈原已被送到浣衣局,数日前却被御膳司调了去。带走她的人是御膳司一名副监,名唤李忠,此人事发当夜即已暴病而亡。”
我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这杀人灭口的动作虽快,却也在意料之中。
绵延宫室,重重楼阙,谁也不知这偌大深宫之中,到底潜藏了多少秘密。
当日姑姑遇刺之后,我曾借宫变之机,清洗宫禁,将效忠先皇的势力尽数拔除。然而宫中盘根错节的势力错综复杂,为免牵连太众,引得人心浮动,那一次的清洗仅仅点到为止。随后姑姑谋逆事败,宫中涉案者诛连甚广,杀戮之重,使得宫中旧人胆寒心惊,整个宫闱都陷入恐慌之中。自我接掌后宫,着力安抚人心,平息动荡,虽然止了杀戮,但彻底清理宫禁的念头,始终搁在心里,只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
徐姑姑继续说道,“王爷下令严查此案,大理寺已将御膳司相关人众收押,浣衣局与柳盈过往相熟者,及宣和宫旧人一并下狱。”
我沉吟了片刻,扬眉看她,“既然大理寺已着手审理,你不妨也再助他们一臂之力。”
徐姑姑一怔,“王妃的意思是?”
我敛去笑容,冷冷道,“宫中旧党未除,如今也是时候好好查一查了。”
“老奴明白了。”徐姑姑悚然一惊,旋即深深俯身。
我缓缓道,“你传话下去,宫中凡有过私下非议朝政、言行不检、与旧党过从甚密者,每供出一人,减罪一分;知情不报,祸连九族。”
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心之恶毒,为了自保,每个人都会争先恐后攀咬他人。
我要的就是人人自危,牵涉越广越好。
“老奴这就去办。”徐姑姑躬身欲退。
“慢着。”我叫住她,漠然开口,“有一个人,现在是用得着的时候了。”
终年不见天日的囚室里,阴森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即使站在门口,也让我遍体生凉。
“这地方肮臜得很,王妃还是留步,让奴婢将人提出来审吧?”训诫司嬷嬷谦卑地陪笑。
我蹙眉道,“徐姑姑跟我进来,其他人留在这里,未经传唤不得擅入。”
徐姑姑在前提灯引路,穿过昏暗过道,越往里越是森冷迫人。最后一间狭小的槛牢前,仅半尺见方的窗洞里漏进些微光线,隐约照见地下一堆微微蠕动的物事。徐姑姑拨亮灯盏,光亮大盛,墙角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突然被光亮惊动,簌簌爬过脚下,竟然是硕大一只蜘蛛,我失声低呼,急急向后闪避。
“王妃,当心些。”徐姑姑扶住我。
地上那堆稻草破絮里,忽然发出嘁的一声冷笑,嘶哑不似人声,“小郡主,你也来了?”
若不细看,我几乎认不出那一团污脏里竟藏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那似曾相识的蜡黄面孔,从乱发后缓缓抬起来,深凹眼珠直盯向我,“我就知道,你早晚也会来的,黄泉路上,锦儿会等着你的!”
我借着光细细看她,想在这张脸上,寻回一丝昔日的影子,终究却是徒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到此刻还是放不下心中怨毒。 “锦儿,你可以安心地上路。”我静静看着她,“那个孩子我已安置妥当,子澹那里,我会给他一个交代。”
听到这一声“上路”,锦儿陡然一颤,软软倚着那堆破絮,目光发直。 我心下略有一丝恻然,“你有未了的心愿,现在可以告诉我。”
“到此时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善人?只可惜殿下看错了你,你才是最最毒辣的一个!”她嗬嗬冷笑,重重一口唾沫唾在我跟前。 “大胆!”徐姑姑怒斥。
我定定看着眼前状似疯魔的妇人,良久,方缓缓道,“如你所言,王儇从来不是良善之人,否则今日囚在牢中待死的人,便不是你,而是我,甚至是我王氏满门。” “你以为富贵荣华得来全不需代价?”我自嘲地一笑,“这些年,你只看到我无限风光,却不曾见过我如履薄冰、心惊胆颤,并非只有你苏锦儿命运多骞,这世上有一份风光,自有一份背后艰难。你本有过自己一番天地,何苦羡妒旁人?”
锦儿惨笑,“我的天地,我何尝有过自己的天地……打小围着你转,你便是天,便是地,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抛开……我做梦也求不到的,在你眼
里一文不值;就算我舍了命,也搏不来他认真看顾一眼,你却那般作践,逼得他为你去死!” 她的话,一声声,一字字刺进我心里,直刺得血肉模糊。
“不错,你说的都不错。”我依然在笑,一开口却枯涩得不似自己的声音,“这便是命,你和子澹,一个死不认命,一个认命到死,到头来又是如何?总有些东西不得不争,也总有些东西,不得不舍……就算你同我一样生作金枝玉叶,不知取舍,也同样是如今这般下场。”
“你不过是命好,凭什么就占尽一切!”她跌在那堆破絮上,嘶声喊道,“就算下辈子做不成金枝玉叶,我宁愿变猪变狗,也不要再做丫鬟!”
她凄厉的哭声回荡在阴冷囚室,从四面八方向我迫来。
我猝然回转身,重重拂袖,“送苏夫人上路。”
苏锦儿以行刺共谋之罪,被一道白绫赐死在囚室之中,共犯名册之上也按下了她的手印。
柳盈行刺一案原本与苏锦儿的攀污毫无关系,外间只知苏锦儿冒犯皇室,犯下死罪,却不知我将她一并扯进此番谋刺之中,以逆谋共犯的罪名处死,便顺理成章地让锦儿成了指认同谋的一枚棋子--而且是死无对证,再不得翻身的死棋。被她临死“招供”出的人,纵然浑身是嘴,也百口莫辩。
被囚禁的御膳司、浣衣局宫人闻听苏锦儿认罪伏诛,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唯恐与逆党沾上关系,等不及大理寺真正用刑,已经自起内乱,互相攀咬--人心之恶,比天下最锋利的兵器,更能杀人于无形。一时间,牵涉入案之人不断增加,共犯名录一叠叠送往我眼前,整个宫闱都笼罩在一片恐惧惶惑之中。
徐姑姑垂手而立,缄默不语。我面前薄薄一册名录摊开,写满细细密密的名字,这就是经过层层甄选,最终确定的共犯名录。
我一个个名字仔细看过,大多数名字都是皇室心腹旧人,也是我早有心清除之人,如今不过是挟柳盈之事一网打尽。
谁又能料到,引发这一场血腥风波的由头,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的痴烈。
那柳盈出身将门,自幼入宫,伴在子律身边,明是侍婢,暗是姬妾,早已对子律情根深种。若是太平年月,待子律封王册妃,将她收为侧室,原也可富贵清平过得一世。偏偏生逢乱世,子律叛逃谋反,阵前伏诛,落了个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下场。寻常女子以死相殉倒也罢了,可叹这柳盈竟是如此忠贞刚烈的性子,暗地隐忍,伺机行刺萧綦,为子律复仇。
小小宫人,纵然命如草芥,一旦逼到绝境,以命相搏,也有惊人之力。
只是单凭她一己之力,若无人从旁相助,岂能在深宫之中来去自如。从浣衣局调入御膳司,是接近萧綦的第一步;在御膳司从杂役晋身为奉膳,是第二步;最后秘藏剧毒,投毒于食在先,怀刃行刺在后,这行刺的计划虽不怎么高明,却也步步为营,想必一路走来,都有高人暗中相助,为她打通关节,隐瞒遮掩。
像柳盈一般效忠皇室的心腹旧属,宫中不在少数,而有这番本事,暗掌各司权柄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这些人暗中聚结,心念旧主,对权臣武人心怀怨愤已久,虽没有谋反的胆量和本事,却如盗夜之鼠,伺机而动。
翻到名册的最后,赫然看见两个熟悉的名字,令我悚然一惊,掌心渗出冷汗。
我抬眼看向徐姑姑,“这份名册,除了你我,还有谁见过?”
“无人见过。”徐姑姑欠身回禀,脸色凝重。
啪的一声,我扬手将名册掷到她脚下,“徐姑姑,你好糊涂!”
名册最后一页赫然写着永安宫中两名主事嬷嬷的名字。她二人虽不是皇室旧党,却也因太皇太后而对萧綦深怀怨愤。姑姑痴盲已久,她身边的嬷嬷擅自生事,卷入此案,一旦传扬出去,太皇太后岂能脱得了干系。
日当正午,我踏入永安宫,身边未带侍从,只率了徐姑姑等贴身之人。
我所过之处,众人敛息俯首,肃寂的殿内只有裙袂曳地,锦缎滑过玉砖的悉簌声和着步摇环佩,冷冷作响。
太皇太后正在午睡,我没有惊动她,即便她醒来,也不过是在另一场梦里。望着姑姑苍老干枯,却宁静恬和的睡颜,我不知该羡慕还是悲哀。
两个嬷嬷已经身着素衣,散发除钗,一动不动地跪在殿前。她二人跟随姑姑多年,今日自知事败,已无侥幸之心,但求速死。
我从徐姑姑手中接过白绫,抛在她们跟前,“你们侍奉太皇太后多年,其行可诛,其心可悯,特赐你二人全尸归葬。”
获罪赐死的宫人只得草席卷尸,乱葬郊野,若能留得全尸,归葬故里,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平静地直了身,朝我俯首,复又向内殿顿首三拜。
吴嬷嬷拾起白绫,回首对郑嬷嬷一笑,眼角皱纹深深,从容舒展,“我先去一步。”
“我随后就来。”郑嬷嬷浅笑,神情仿若昔日少女般恬静。
徐姑姑别过头,低垂了脸,肩头微微颤抖。
吴嬷嬷捧了白绫,随着两名内监,缓步走入后殿。
永安宫两名嬷嬷,以怠慢礼仪,侍候太皇太后不力之罪赐死。
柳盈一案,牵连宫中大小执事,知情共犯竟达三百余人。列入名册中的一百三十八人,或为皇室心腹,或对朝政有诽谤非议,皆被训诫司下狱。其余人等多为相互攀污,罪证不足,被我下令赦出。获释人等,经过一番险死还生,无不感恩戴德,战战兢兢。
大理寺查遍了柳盈九族,找出柳家有一房表亲,将庶出女儿嫁与湘东侯为妾。
朝中仅存的一支皇族余势,正是以湘东侯为首的世家子弟,表面归附萧綦,实则私下聚议,对武人当权心怀不满。这一脉余孽,在朝堂上阳奉阴违,不时与萧綦作对,暗讽武人乱政,鼓动世家子弟不忿之心,令萧綦早已存了杀心。只是湘东侯为人阴刻谨慎,深藏不露,竟让萧綦遍布朝中的耳目,也抓不到他一丝把柄。
殊料区区一出宫闱逆案,竟阴差阳错地引出了湘东侯这一线关联,将祸水从宫闱引向朝堂,矛头直指皇党余孽--恐怕湘东侯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世精明,费尽心机,却因区区一个宫女,赔进了身家性命。
罪证确凿之下,萧綦当即下令,将湘东侯满门下狱,七日后处斩于市。相关从犯十五人一并处死,其余涉案人等依律流放贬谪。一场谋刺风波,历时月余,终以杀戮平息。经此一案,从宫廷到朝堂,如一场雷霆暴雨洗过,残枝枯叶冲刷得干干净净,旧党余孽被全部肃清。
情切
夏日喧暑褪去,秋意渐渐袭来。
哥哥回京的这一天,恰逢雨后初晴,碧空如洗,天际流云遮了淡淡远山,一派高旷幽逸。
朝阳门外,旌旄飘扬,黄伞青扇,朱牌龙旗,钦命河道总督、江夏王的仪仗逶迤而来。哥哥紫袍玉带,云锦风氅翻卷,当先一骑越众而来。这熠然如星辰的男子,倾倒帝京无数少女的男子,是我引以为傲的哥哥。我站在萧綦身侧,深深凝望哥哥,一年之间,江南烟雨的轻软,非但没有为他平添风流,反而在他眉宇之间刻下了几许持重从容。萧綦与哥哥把臂而立,并肩踏上甬道。哥哥微微侧首,含笑向我看来,秀眉微扬间,隐隐已有父亲当年位极人臣的风采。此时此地,我至亲至爱的两个男子,携手把臂,终于站到了一起。
来不及洗去满身风尘,哥哥便赶往慈安寺拜祭母亲。母亲灵前,我们兄妹二人静静相对,仿佛能感觉到母亲冥冥中温柔注视我们的眼神。
又一个春夏秋冬无声的过去了,母亲走了,哥哥回来,而我,又闯过了无数风刀霜剑。
“阿妩”,哥哥柔声唤我,眼眸中盛满深深感伤,“哥哥真的很笨。”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微微笑道,“笨哥哥才好让我欺负呢。”
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将我揽住,“臭丫头,还是这么逞强好胜。”
我闭了眼睛笑,“谁叫你那么笨。”
“这些年,一直让你受委屈。”哥哥低低叹息,衣襟上传来木槿花的香气,温暖而恬静,“往后哥哥会一直在你身边,不再让你一个人受累。”
我伏在他肩头,紧紧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滑落。
随哥哥一起返京的,除了数名姬妾,还有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小人儿。侍妾朱颜为哥哥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取名卿仪。哥哥说,在他几名儿女之中,唯独卿仪与我小时候长得最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连对小孩子一向避而远之的萧綦,也爱极了这孩子。
夜里沐浴之后,我散着湿发,懒懒倚在锦榻上,等长发晾干。
萧綦陪在旁边,一面看奏折,一面闲闲把玩着我的湿发。
我想着卿仪可爱的模样,突发异想,“我们把卿仪抱养过来,做女儿好不好?”萧綦一怔,脸色立时罩上寒霜,“抱养别人的孩子做什么,我们自己会有,不要整天胡思乱想。”我低了头,心中一黯,默然说不出话来。他揽过我,眸光温柔,“等你身子好起来,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别过头,勉强一笑,岔开了话头,“卿仪不是嫡出,等哥哥将来迎娶了正妃,还不知能否见容于她。”
萧綦笑了笑,“这倒难说,王夙姬妾成群,将来的江夏王妃若有你一半悍妒,只怕要家宅不宁了。”
见我扬眉瞪他,萧綦忙笑着改口,“可见,齐人之福实在是骗人的。”
“是么,我记得某人似乎也曾有过齐人之福呢。”我笑睨了他。
萧綦尴尬地咳嗽一声,“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永历二年十月,贤王子澹率左右元帅暨三十万南征大军班师还朝。
受俘的南方宗室,一并押解赴京,昔日王公亲贵沦为阶下囚徒,囚枷过市,百姓争睹。
萧綦率百官出城相迎,亲携众将至营中犒巡。朝堂上的萧綦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而朝堂下的萧綦,依然没有丢弃武人的豪迈。
我站在贤王府正堂,微微闭目,遥想朝阳门外,军威煊赫,旌旗蔽日的盛况,眼前浮现过一张张清晰面目--萧綦傲岸睥睨,哥哥蕴雅风流,宋怀恩沉默坚毅,胡光烈意气风发……最后,是子澹临去时白衣胜雪的背影。
此刻,我带着一众皇室亲贵恭立在新落成的贤王府,迎候子澹归来。
门外夕阳余晖在眼前晕开一片陆离光影,该来的终归要来。
我缓缓步出殿门,踏上红毡金沙的甬道,茜金披纱漫卷如飞,率着身后华众人迎向子澹的车驾。
府门前仪仗煊煊,哥哥一骑白马当先,紫辔雕鞍,丰神如玉,已经到了门前。身后却是一乘辇车,四面垂下锦帘,并不见子澹身影。我怔忪间,哥哥已下马立在一旁。内侍高唱,“恭迎贤王殿下回府--”
辇前锦帘被侍者掀起,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探出,扶在侍者臂上,帘后传来一阵咳嗽声。一袭天青纹龙袍的子澹,金冠紫绶玉带,被左右搀扶着步下辇车,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修长身形越发单薄削瘦,似难胜衣。夕阳余晖,投在他质如冰雪的容颜上,宛如透明一般。
我定定望了他,心头紧窒得无法呼吸。左右众人齐齐俯身见礼,我亦僵直俯身。抬眸间,却见子澹静静望住我,眼底暖意攸忽而逝,化为疏淡的笑。
哥哥上前一步,立在我们中间,一手搭了子澹的臂,一手扶了我的肩,带着他惯有的倜傥笑容,朗声笑道,“贤王殿下车马劳顿,我看这些虚礼就免了罢。这新建的贤王府,子澹你还未瞧过,可是费了阿妩许多心血,连我那漱玉别苑也及不上了。”
我莞尔,侧身垂眸道,“贤王殿下风尘劳顿,且稍事歇息,今晚阿妩已备了薄酒,借新邸为殿下洗尘。”
“多谢王妃盛意。”子澹淡淡一笑,一语未成,陡然掩唇,咳嗽连连。
我心惊,望向哥哥,与他忧虑目光相触,顿觉揪心。
华灯初上,宴开新邸。
席间丝竹撩绕,觥筹交错,恍若又见昔日皇家繁华。子澹坐在首座,已换了一身淡淡青衫,满堂华彩之下,愈发显得容色憔悴。酒过三巡,他颊上透出异样的嫣红,脸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左右都似察觉了他的不妥,停杯相顾窃窃,他仍是自己斟满了酒,举杯不停。
我蹙眉望向哥哥,哥哥起身笑道,“许久不曾看过芷苑的月色,子澹,与我一同瞧瞧可好?”
子澹已有几分醉意,但笑不语,任由哥哥将他强行搀起,一手携了酒壶,脚下微跄地离去。
我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耳边却传来左右嗡嗡切切的议论之声。
我起身环顾众人,周遭顿时寂静无声。
“时辰不早了,贤王殿下既已离席,今日就此宴罢,诸位都散了吧。”我淡淡说完,径直拂袖而去,不愿再与这帮趋炎附势的皇亲贵眷多作纠缠。这些人全凭一点裙带血脉,终日饱食,趾高气扬,一朝沦为他人刀下鱼肉,不复往日风光,更加不思进取,只知趋炎附势。说起来,这座中多有我叔伯之辈,不乏当年风流名士,今日在我面前却百般阿谀,看尽颜色。我踏出正殿,被迎面晚风一吹,遍体透凉,脑中清醒过来,不由失笑。果真是越来越像萧綦,不知不觉已习惯了站在寒族的位置看待世家。
“江夏王在何处?”我蹙眉左右,庭院中竟不见他与子澹踪影。
“回禀王妃,江夏王已送贤王殿下回寝殿歇息。”
我略一点头,命其他人留在此处,只携了阿越径直往子澹寝宫而去。行至殿前蕙风连廊,忽见背静处一个窈窕身形,正翘首望向子澹寝殿。
“何人在此?” 我心下一凝,驻足喝问。
那人一惊,只听一个轻软的熟悉声音颤然道,“采薇参见王妃。”竟又是她,我松了口气,方才险些以为是萧綦布在此处的耳目。
“你为何深夜孤身在此?”我心中忧烦,见她在此徘徊,更是不悦,不由声色俱严。顾采薇屈膝跪下,满面羞窘之色,却又倔强地梗着脖子,咬唇不语。
我叹口气,怜她痴妄,却又有几分敬她的执着,“我当日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么?”她低头幽幽道,“王妃当日教诲,采薇牢记于心。只是,心之所寄,无怨无悔,采薇此身已误,不敢再有奢求,所思所为,不过是从心所愿而已。”我定定看她,这个飘零如花的弱女子,随时会被命运卷向不可知的远方,虽也难免自怨自艾,却有勇气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畏世俗之见,足可钦佩。
“你起来吧。”我叹息一声,“从心所愿,难得你有这番勇气……也罢,你随我来。”她茫然起身,怯怯随在我身后,一起步入殿中。
甫一踏入殿门,一只空杯被掷了出来,随即是哥哥无奈的声音响起,“子澹,你这种喝法,存心求死不成?”
我立在门口,两个正争夺酒壶的男人同时转过头来,看着我愣住。我气急,恼怒哥哥不知分寸,这种时候还纵容子澹酗酒。哥哥尴尬地接过侍女手中丝帕,胡乱擦拭身上酒污,“我是看不住他了,你来得正好。”子澹看我一眼,目光已经迷乱,转过头又开始给自己斟酒。
“我已传了医侍过来,这里有我,你先回去吧。”我侧头看向哥哥,哥哥似欲说什么,却又摇头苦笑,“也好。”
我侧过身,“眼下还需劳烦你先送这位顾家妹妹回府。”
哥哥这才注意到我身后的顾采薇,不由一怔。
顾采薇满面羞红,垂首不语。
望着他二人远去身影,我无奈一笑,这世上伤心人已经够多,能少一个是一个罢。
左右侍从远远退了出去。
我就站在子澹面前,他却浑若无视,自顾斟酒举杯,那苍白修长的手,握着杯子,分明已经微微颤抖。我劈手夺了他酒壶,仰头张口,就壶而饮。如瀑浇下的酒,溅洒了我一脸一身,入口冷冽辛辣,逼呛得我泪水夺眶。他勉力探身,拉住我袖口。呛啷一声脆响,我扬手将那酒壶抛出,跌作粉碎。
“你想喝酒,我陪你喝。”我回眸冷冷看他,这一句话,似曾相识,如今说来却是心如刀割。子澹一向是不善饮酒的,什么时候,他也学会了喝这样凛烈的酒。他醉眼迷朦地望向我,隔了氤氲水雾,眼眸深处却有莹然水光闪动。
“你到底是谁?阿妩不会这个样子,你……你不是她。” 子澹直直看我,已经苍白如纸的脸色,越发煞白得怕人。
我心中惨然,却不得不笑,“对,我已不是从前的阿妩,你也不再是从前的子澹。”
“你……”子澹目光恍惚,“很像母后。”
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上,鬓发散乱,神色凄迷,“阿妩怎会变成母后呢,我真是醉了……阿妩不会变,她说要等我回来,便一定会在摇光殿上等着我!”
我不能再容他说下去,再禁不起这声声凌迟。我狠狠一咬唇,端起桌上半杯残酒,泼上他的脸,“子澹,你看清楚,阿妩已经变了,全天下的人都变了,只是你一个人不肯变而已!” 酒从他眉梢脸庞滴下,他仰起脸,闭目而笑,泪水沿着眼角滑落。
我强抑心底悲酸,涩然笑道,“从前是谁对我说过,世间最贵重的莫过于生命!只要活着,便会有希望!我费了那么多心思,就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可你……你怎能这样伤害自己?”我再说不下去,颓然后退,只觉心灰意冷,“如果你以为一再伤害自己,我便会后悔难过……那你是想错了!”
我决然转身,再不愿看到他自曝自弃的样子,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我无法承受的痛。
“阿妩!”身后传来他低低的一声呼唤,听在耳中,哀极伤极。我心中窒住,脚下不由一顿,骤然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他冰凉双唇落到我颈间,温热的泪,冰凉的唇,纠缠于我鬓发肌肤,绝望、炽热而缠绵……这个怀抱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人眷恋,眷恋得让人沉沦。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的手紧紧环扣在我腰间,将我箍得不能动弹,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来抓住最后的浮木。
“一切都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闭上眼,泪流满面,“子澹,求你清醒过来,求你好好活下去!”
他身子颤抖,抱着我不肯松手。我亦不再挣扎,任由他静静的抱着我,一动不动。
良久,良久,我终于咬牙挣开他的怀抱,决然奔出殿门,再不回头。
受俘入京的江南宗室,谋反罪证确凿者,立即赐死,家眷或流放边荒,或贬入教坊;罪证不足者及一干从犯,押入天牢,严刑拷打,或畏刑招供,或含恨自尽。不出两月,昔日金枝玉叶尽皆零落尘泥,凋敝殆尽。
越郡最早奏报天降祥瑞,称北面有龙云升腾,霞光蔽日;随即天下州郡纷纷上表,或说天现异象,双日同悬中天;或说白虎出南山,化为紫芒冲宵而去;更有称神龟出洛水,衔书报天机……京城街坊市井间,不知何时开始流传一首民谣,最脍炙人口的一句是,“酟酌尽,双烛倾”。看似一句普通的宴饮谣,却有人附会说,酟酌二字,谐音天祚,而双即是二,烛谐音主,这一句暗含的寓义,便是“天祚尽,历二主而倾”。此言一出,街头巷尾皆争相传诵此句,连宫中也有人私下议论。
各州郡奏报祥瑞的折子,萧綦一概不置可否,对于市井谚谣也只作不知,越发令朝臣们摸不透他的心思,暗自揣测,不敢轻言妄议。
世人皆知,如今幼帝病弱,常年幽居深宫,皇室根脉殆尽,仅剩贤王一人堪继帝位。
抚云轩里,落叶洒金。
我与哥哥正对弈博杀得不亦乐乎,萧綦虽不擅此道,也含笑立于一旁,观棋不语。
此局由哥哥执黑错小目开局,初时哥哥四下抢占实地,此后频频长考。我则步步为营,似退实进,至中盘时故意卖个破绽,引哥哥一路快攻,贸然出动中腹几枚孤子,结果越陷越多,中腹大龙苦活之后,上面小龙反被我斩杀。
“好手段,杀得好!”萧綦抚掌大笑。
哥哥苦思半晌,执了子正待落下,听得萧綦此语,复又缩手,闷哼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笑着反诘,“落子有悔是小人。”
哥哥缩到一半地手僵在那里,瞪我一眼,只得原处落子。
以萧綦的棋道,也看出哥哥这一步是自寻死路,他笑声一顿,与我对视,双双大笑。
一片落叶轻旋着扑入轩内,恰恰飘落在榧木棋盘上,金黄落叶、玛瑙棋子与古木纹理相映,端的古雅好看。
“罢了,罢了!”哥哥索性推盘认输,大叹一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今敢这样与萧綦说笑的人,只怕除了我,就只有哥哥了。他二人,论性情出身,都有天壤之别,原本各抱了成见,哥哥以萧綦为草莽,萧綦视哥哥为纨绔。如今放下成见,走到一处,才知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在朝在私,一番相处下来,居然颇为投缘,大有知己之意。难得今日他二人都有闲暇,正笑谑间,一名内侍躬身而入,“启禀王爷,武卫侯在殿外求见。”
萧綦敛去笑意,略一皱眉,眉宇间不怒自威。
“这胡光烈还在吵闹不休么?”我笑着摇头。
“你们且消遣着,我去瞧瞧胡疯子又发什么疯。”萧綦亦笑,朝哥哥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哥哥把玩着一枚玛瑙棋子,敛了笑容,淡淡问我,“为何偏偏是这胡家的女子?”
“胡氏有何不妥?”我抬眸看向哥哥。
“将门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这个胡氏年纪轻轻,听说性情十分泼辣,如何能与子澹匹配,你这不是乱点鸳鸯么?”哥哥蹙起秀扬的眉梢,侧面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郁郁蹙眉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刺痛。自从那夜之后,他以养病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宫,终日在贤王府闭门不出。
我也再未踏入贤王府一步,倒是萧綦亲自去贤王府探望过他,我称病不肯同去,萧綦也并未坚持,回来只淡淡说,子澹气色已见大好。哥哥却时常出入贤王府,不时给送去子澹喜欢的诗书古画和滋补珍品。听哥哥说,子澹如今十分淡泊,虽少言寡欢,却已不再酗酒,也肯用医服药了。只是哥哥身为宰辅,公务日渐繁忙,也不能时常陪伴子澹。
与此同时,萧綦催促我为子澹择妃,也一日紧过一日。
靖儿渐已长大,终不能长久称病,幽居深宫。萧綦已起了废立之念,子澹迟早会继位为帝。他的王妃便是未来的皇后人选,也是名义上的六宫之主。萧綦对此格外看重,一心要选个军中权臣的女儿安插在子澹身边,我无法直接违逆他的意愿,只能在选秀之时,尽力挑选个忠贞善良的好女子。
原本我对待选的将门之女并未存过多少指望,只随意点了几名少女入宫待选,未曾想到,其中一名女子竟让我刮目相看。
“你并未见过胡氏,怎知她就一定不好,泼辣也未见得就是坏处。”我拈起那片枯叶信手把玩,微微一笑,“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哥哥神色一动,似有所了悟,“你说子澹是丝萝?”
我垂眸叹息,“从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让他与茁壮的乔木相依,或许才能重获生机。”
哥哥默然片刻,扬眉问道,“莫非你选的胡氏,倒是他的乔木?”
我哑然一笑,却无法回答哥哥这个问题。谁是谁的良木,谁又可依托终生,只怕世上无人说得清楚。
这桩婚事,不仅哥哥置疑,连胡光烈也不肯将他幼妹嫁入皇家,为此不惜忤逆萧綦,三番五次地闹腾。这粗豪汉子倒是真心疼爱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正如当年哥哥疼惜我一般。若不是亲眼见了胡瑶,我绝想不到胡光烈会有这样一个光艳可人的妹妹。胡瑶年纪虽轻,却没有一般小女儿之态,更没有名门淑媛的骄矜,言行举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隐隐有英爽之气。那日见她红衫似火,素颜生晕,朝我绽开明媚笑容,我顿觉被初春阳光所照亮。有这样的女子陪在身边,再深浓的阴霾,都会退散吧。看着胡瑶,连我亦觉得自己黯淡下去。她有青春、有朝气,有着飞扬跳脱的活力,而我只有一颗被岁月磨砺得冷硬的心。或许只有她那样明净坚定的女子,才会是子澹的良伴。
姻约
贤王册妃大典择吉举行。
大婚场面盛况空前,京中万人空巷,争睹皇家风华。贤王府喜红灿金,一草一木都似染上了浓浓喜色。喜堂之上,萧綦主婚,百官临贺。入目喜红,刺得我双眼微微涩痛,远远的,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也或许,只是我不想看见。
子澹大婚后,很多琐事也随之尘埃落定,宫廷里似乎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天气一冷,我又时病时好,终日静养,越发懒于动弹,只偶尔入宫探视姑姑和靖儿。
靖儿四岁了,病情依然没有丝毫起色,终日痴痴傻傻如一个布偶。
这日天色晴好,我只携了随身侍女,牵着靖儿信步走在御苑之中,任阳光淡淡洒在身上。
“天祚尽,历二帝而倾”,民间市井流传的那首宴谣,不是没有深意的。朝堂上那么多眼睛在看着,那么多耳朵在听着,早晚会有人发现小皇帝痴呆的秘密,他不能永远躲在垂帘背后,做一个无声无息的木偶。随着萧綦一步步接近帝位,靖儿存在的价值,越来越小了,也该到了他退场的时候。
那首谚谣,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从痴呆的小皇帝手上夺走帝位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名正言顺,明面上还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盘棋,一味进逼反落了下乘,到了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扬反抑,以退为进。弄权之术与王霸之道,历来是缺一不可。靖儿只是当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的棋子。废黜靖儿,拥立子澹,萧綦依然大权独揽……他离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着又一次屠戮或倾覆。
只是靖儿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或许离开这宫廷,对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这一刻宁静安恬,仿佛远离了帝王家的纷争苦难,俨然一对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头忽暖,一领羽纱披风搭在身上,萧綦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浓眉微蹙,深深看我。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给他冷峻如削的侧颜笼上淡淡光晕,玄黑锦袍上绣金纹龙张牙舞爪,似欲活过来一般。
他抚了抚靖儿头顶,淡然道,“过不多久,这孩子也该离开了。”
“废立之事,关系重大,你果真决定了么?”我抬眸看他,他却久久沉默,没有回答。
夕阳西沉,晚风带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广袖翻飞。
他忽而笑了笑,“当年我曾说过,陪你看江南的杏花烟雨,还记得么?”
我怎会不记得,在宁朔城外,他说要陪我看尽海天一色、大漠长风、杏花烟雨……年年仲春,看着宫墙内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都会想起他当日的话。
我望进他眸中,无尽怅然,却又甜蜜,“我以为你早已忘了。”
“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江南。”萧綦回头凝视我,薄削的唇边有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
我心中蓦的一突,怔怔望了他,几疑自己听错,“去江南?”
他微微一笑,“到时,我还政给子澹,放下外物之羁,带着你离开京城,你我二人远游江南,从此逍遥四海可好?”
我僵住,分不清他是戏言,或是试探,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萧綦深深看我,明犀目光似不放过我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唇边依然噙着莫测的笑意,“怎么,你不喜欢?”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过气来,良久,缓缓抬眸看他,“抛下天地雄心,只求一身逍遥,那便不是你萧綦了。”
萧綦迫视我,目光深邃,眼中笑意更浓,“那要怎样才是我?”
抛开世间羁绊,双双远遁江湖,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也曾是我当年的梦想,假如我遇上的人不是萧綦,或可让这梦想成真。然而,当我遇着他,他亦遇着我,一路走来已再不能回头,也不屑回头!我们携手砍开了丛丛荆棘,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彼此都已血痕斑斑,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登上那至高的峰顶!
“想明白了么?”他迫近我,强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问道,“阿妩,我要听见你的真话,一旦想好,就再不能摇摆犹疑!”
我仰头望着他,心中一片明彻,一字一句缓缓道,“我要看着你成就霸业,君临天下。”
废立国君,关系重大,自然非同寻常,这一废一立之间,绝容不得半点动荡。
靖儿年幼病弱,恐难保社稷稳固,以这个理由将他废黜,没有人敢持有异议。摄政王有意废君另立,这一风声迅速在朝野传开。贤王子澹从一个幽居闲人,变成众所瞩目的储君。扑朔迷雾中,谁也猜不到萧綦的心机,看不清未来变数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权力布局,已经开始变动,每一枚棋子都在萧綦的操纵下,悄然移动,暗暗倾斜。
命运的轨迹在不经意间更改,一场翻覆天地的大变局,不知不觉展开。
这个冬天,过得格外悠长。
临近岁末的时候,南方两大豪族,沈氏和吴氏同时入京朝觐。
沈吴两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袭高爵,令名远达,在江南的声望实不亚于王氏。此番朝中大势变幻莫测,即便远在江南的两大豪族,也再按捺不住,名为觐见,实则专程为联姻而来。摄政王不纳姬妾,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萧綦出身孤寒,没有亲族兄弟,如今与他最亲厚的只有王氏。
簌玉别苑中,哥哥张口衔过一旁侍姬剥好喂来的新橙,只笑不语,一派悠然自得。
我揉了揉额头,望着哥哥苦笑,“你倒轻松,现在两大豪族的女儿争相要嫁你,你说如何是好?”
“要么一并娶了,要么一个都不娶!”哥哥笑谑道,身侧八美环绕,莺莺燕燕,一派旖旎情致。
“可惜我们只得一个江夏王,又不能拆作两半,若是拆得开,早就动手将他拆作八份了。”说话的是哥哥最宠爱的侍妾朱颜,一口吴侬软语,婉转娇嗔。
哥哥几乎给口中橙子噎住,瞪了她,啼笑皆非。我转眸一笑,“不如将你家王爷入赘过去,省得分来拆去的麻烦。”朱颜掩口轻笑,“如果真是如此,还请王妃开恩,将奴家也陪嫁了去,给王爷做伴。”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岂不是太让人占了便宜?”
众姬妾笑闹做一团,我却心中陡然一动。
我几乎忘记了,叔父膝下还有两个女儿,当年随婶婶回归琅玡故里,已经多年不曾相见,如今算来也该有十五六岁了。
刚刚结束了战争的浩劫,江南人心浮动,朝野上下都在期待这一场联姻之喜,希望借此驱散杀戮留下的阴霾。
哥哥屏退了众姬,只余我们兄妹二人,我正色问他,是否真的愿与江南豪族联姻。
他却无所谓的笑笑,“人家闺阁千金不远千里嫁了来,我总不能拒之门外。”
我凝眸望向他,“哥哥,这么多女子当中,可有哪一个,在你心中胜过任何人,世间只有她是最好?”
哥哥不假思索地摇头笑道,“每个女子都很好,我待她们每一个都是真心,也都是相同的,分不出谁是最好。”
“嫂嫂呢?”我静静看着他,“连她,你也不曾真心相待过?”哥哥陡然沉默下去,脸上笑意敛尽。我从不曾刻意追问他的那段往事,只恐令他伤心,如今我却再不愿看他沉溺在往事里,从此将心扉封闭。
“故人已矣,如今说出来,想必她也不会怪我了。”哥哥叹息一声,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我的确错待了她,直始至终都不曾对她真心相待。”
我怔住,却听哥哥徐徐道出那一段尘封往事,“当年我与桓宓的婚事,本是源于一场赌约。我初见桓宓时,并不觉得她如何貌美,只因她性子冷傲,对我不屑一顾,反倒激起我好胜之心。当时年少轻狂,便与子隆……先帝打赌,誓要打动那桓宓的芳心。先帝早已知道桓宓将被册立为子律的正妃,我却全然蒙在鼓中,被他大大地戏弄了。恰好那时父亲正在考虑我的婚事,我看上桓宓的事被他知道,原以为会招来他一顿痛斥,却不料他非但点头认可,更决意将桓宓聘为我的妻子!我啼笑皆非之下,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愿,且对桓宓也存了好胜征服之心,便一口答允下来……待我得知她与子律原有婚约,且自幼两情相悦,却已经为时晚矣!赐婚的旨意已颁下,一切无可挽回!”
一句戏言,一个赌约,毁了两段锦绣姻缘,更令嫂嫂与子律抱恨终生!我怔怔听来,只觉满心悲凉。
哥哥神色沉痛,“自此大错铸成,子律与我反目成仇,我亦无颜见他,无颜面对桓宓。我一气之下远游江南,却不料……”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哥哥再不愿娶妻,宁肯流连花丛,也不肯真心接纳一个女子,他是害怕再次伤害旁人,害怕有人成为第二个桓宓。
“你我的婚姻娶嫁,都由不得自己心意,与其作茧自缚,倒不如及时行乐。”哥哥勾起薄唇,又是慵懒如常的笑,语意中却有了几分怅然。
不经意间,我想起了那夜为他不辞风露立中宵的痴心女子,我握住哥哥的手,叹息道,“哥哥,你只是还未遇见那个人。或许有一天,当你遇上了才会明白,能够全心爱恋一个人,也令他全心爱恋你,那才是时间最深挚的情意。”
哥哥怔怔望了满庭木叶纷飞,半晌才回过头来,罕有的认真沉静,“我宁愿永远不会遇到那样一个人”
数日之后,我以太皇太后的名义颁下赐婚的懿旨。
沈氏嫡长女沈霖许嫁江夏王王夙为正妃;信远侯长女王佩,加封宣宁郡主,赐婚银青光禄大夫吴隽。
数年间,我的家族历经起伏,几乎登上了权力之颠,又险些跌落万丈之渊。所幸,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今日的王氏总算在我手中重新崛起,任凭风云变幻,天下第一豪族的高望依旧不堕。
母亲丧期未过,哥哥迎娶沈氏最快也要明年夏天,而宣宁郡主与吴隽的婚期,也因长公主丧期之故,定在三个月后。
哥哥派人从琅玡故里迎来了我的婶母和两位妹妹,暂居于镇国公府。
婶母她们到京的次日,萧綦下了早朝,特地和我一起前往府中探望。
昨夜下过一场小雪,晨光初绽,积雪未消,朱门深苑内,一派琼枝玉树,恍若仙宫。
“到底是名门风流,不同寻常。”萧綦含笑赞许,“镇国公府的气派,比之皇宫内苑也不遑多让,不愧为钟鼎世家!”
我微笑,目光缓缓移过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却是酸涩黯然。他只看到眼前草木砖石的堂皇,空有金堂玉马,又哪里及得上昔日的繁盛气象。萧綦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将我揽住,虽不言语,目光中尽是了然和宽慰。我柔柔看他,心中亦是暖意融融。转过连廊,不经意间瞥见那嶙峋假山,我不觉展颜而笑,“你瞧那里,从前我和哥哥常常躲在假山背后,丢雪团吓唬小丫鬟,等把人吓哭了,哥哥再去扮好人,哄小姑娘开心。”
萧綦笑着捏了捏我鼻尖,“打小就这么淘气!”
我躲开他,忽起顽心,提了裙袂往苑子里奔去。长长裙袂一路扫过积雪,绛紫绡纱拂过琼枝,宫缎缀珠绣鞋上尽是碎雪屑。
“小心地上滑!”萧綦皱眉,赶上来捉住我,眼底却是笑意深深。我趁机抓了一把雪,往他领口撒去,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
“你站着,不准动来动去,我都丢不到你!”我跺脚,抓了满满一捧雪,用力撒向他,忽觉身后有疾风袭来--
“当心!”萧綦骤然抢上前来,我眼前一花,被他猛的拽住,耳边有什么东西呼的掠过,眼前雪末簌簌洒落。我愕然抬头,见萧綦将我护在怀中,他肩头却被一个大雪团砸中,落了一身的碎雪,狼狈不堪。
萧綦脸色一沉,转头向假山后看去,“何人放肆?”
我亦愕然,却见眼前一亮,一抹绯红倩影转了出来。一股冰雪似的人儿裹在大红羽纱斗篷底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雪地红梅也黯然失色。
“阿妩姐姐!”可人儿脆生生一声唤,乌溜溜的眼珠从我身上转向萧綦,俏皮地一吐舌头,“姐夫你好凶呢!”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
“你是倩儿?”我怔怔望着眼前少女,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傻丫头,就是眼前这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我的堂妹,王倩。
“叩见王爷、王妃。”婶母穿戴了湛青云锦一品诰命朝服,领了两个女儿,向我们俯身行礼。
钗环摇曳,映着鬓间斑白,仍难掩她清傲气度,雍容面貌。我扶起她,凝眸端详,眼前却浮现姑姑沧桑憔悴的面容。她们妯娌二人原本年岁相仿,如今却似相差了十余岁。婶母也出身名门,本与姑姑是自幼相熟的手帕交,嫁入王氏以后更添妯娌之亲,谁料日后渐生嫌隙,两人越走越远,最终姐妹反目。
那一年,姑姑不顾婶母求情,将她唯一的儿子送往军中历练,欲让他承袭庆阳王衣钵。
我记忆中的堂兄王楷,是个颖悟敏达,满怀一腔报国热血的少年,却生来体弱多病,到了军中不习北方水土,不久就病倒,未及回京,竟病逝在外。婶母遭遇丧子之痛,偏在此时,哥哥王夙被加封显爵,婶母由此认定了姑姑偏袒长房,将堂兄之死怪罪在她头上,对她恨之入骨,乃至对我们长房一门都心生怨怼。
及至当年逼宫一战,叔父遇刺身亡,婶母心灰意冷之下带了两名庶出女儿返回琅玡故里,多年不肯再与我们来往。
两个堂妹都是叔父的妾室所生,生母早逝,自幼由婶母养育,倒也情同己出。她们离去的时候,长女王佩才十岁,次女王倩不到九岁。一别数年,当年追在我身后,一口一个“阿妩姐姐”的小丫头,已出落成眼前娉婷的美人。倩儿俏生生立在一旁,却冲旁边那少女佻皮地眨眼。她身旁的高挑少女垂首敛眉,穿一袭湖蓝云裳,云髻斜挽,眉目娟美如画。
“我总记得佩儿小时候怯生生的模样,想不到如今已出落成如此佳人。”我拉起佩儿的手,含笑叹道,“倩儿也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了。”
佩儿脸上微微红了,低头也不说话,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婶母欠身一笑,“妾身僻居乡间,疏于教导,适才倩儿无礼,对王爷多有冒犯,乞望见谅。”
她神情语气还是带着淡淡矜傲,比之当年仍慈和了许多,想来岁月漫漫,再高的心气也该平了。
萧綦容色和煦,执晚辈之礼,陪了我与婶母温言寒喧。此次佩儿远嫁江南,原以为婶母会不舍,我已想好了如何说服她,却不料婶母非但没有反对,反倒很是欣慰。她握了佩儿的手,叹息道,“这孩子嫁了过去,也算终身有托,好过跟着我过冷清日子。”她话里有几分凄酸意味,我正欲开口,萧綦已淡淡笑道,“如今宣宁郡主远嫁,老夫人年事已高,僻居故里未免孤独,不如回到京中,也好有个关照。”
婶母含笑点头,“故里偏远,到底不比京里人物繁华。此番回来,送了佩儿出阁,也就只剩倩儿这丫头让我挂心了。”
“娘!”倩儿打断婶母的话,娇嗔跺脚。婶母宠溺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语。我与萧綦亦是相视一笑。
正叙话间,一名侍卫入内,向萧綦低声禀报了什么,但见萧綦脸色立时沉下。
萧綦起身向婶母告辞,留下我在府中陪婶母叙话。我和婶母一起送他至门口,他转身对我柔声道,“今日穿得单薄,不可出去玩雪。”
当着婶母和佩儿她们,我不料他会如此仔细,不觉脸上一热。身后一声轻笑,又是倩儿捂了嘴,促狭地望着萧綦。
萧綦反倒十分泰然,深深看我一眼,笑着转身离去。
“阿妩嫁得好夫婿。”婶母微笑望着我,端了茶浅浅一啜,“当初你姑姑真好眼光。”
“姻缘之事,各有各的缘法。”提及姑姑,我不愿多言,只淡淡一笑,转开了话题,“佩儿的夫婿亦是雅名远达的才子,过些日子入京迎亲,婶母见了,只怕更是欢喜。”那两姐妹都被婶母遣走,此时若佩儿也在,不知道羞成什么样子。
婶母搁了茶盏,却幽幽一叹,“佩儿这孩子……实在命苦。”
“怎么?”我蹙眉看向她。
婶母叹息,“从前你也知道,佩儿先天不足,一向体弱多病,就跟她生母当年一样……她生母是难产而亡,我总担心这孩子日后嫁人生子,只怕过不了那一关,索性让她不要生育为好。”
我心中猛地一抽,听得婶母似乎又说了什么,我心思恍惚,却没有听清,直到她重重唤我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婶母微眯了眼,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目光中似藏了细细针尖。
“阿妩,你在想什么?”她含笑开口,神色又回复了之前的慈和。
我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暗自敛定心神,“话虽如此,佩儿远嫁吴氏,若没有子嗣,只怕于往后十分不利。”
婶母点头道,“是以,我想选两个妥贴的丫鬟一并陪嫁过去,将来生下孩子再过继给佩儿。”
我微微皱了眉,心底莫名掠过锦儿的影子,顿生黯然。婶母的话似沙子一样揉进我心头,隐隐难受,却又想不出如何应对,只得默然点头。
虽然我与萧綦一直无所出,外面也只道是我体弱多病的缘故,并不知晓我可能永无子嗣。
然而婶母方才一闪而过的神情,隐隐让我觉得古怪,虽说不上有何不妥,却本能的防备,不愿让她知道真相。
废立
回府之后我才知道,果然又有了麻烦。
子澹与胡妃大婚之后,原本一直相安无事,以他的性子断不会让一个女子太过难堪。昨晚却不知为了什么事,胡瑶竟连夜负气回了娘家,惹得胡光烈一早找上贤王府生事。子澹闭门不应,任他在门前吵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左右劝他不住,只得派人飞马向萧綦奏报。
这一次胡光烈实在太不知轻重,惹得萧綦动了真怒,命人将他绑了,打入大牢。
眼下萧綦正要扶子澹登基,胡光烈却仍仗着一贯的跋扈,闹出这样的麻烦,莫说萧綦动怒,连我亦觉得这蛮汉太欠教训。过了两日,胡瑶终于耐不住了,入府求见我,替她哥哥求情。短短时日里那神采飞扬的女子竟憔悴了许多。问她前因后果,她却怎么都不肯说,只是一味自责。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她,反倒随她一起心酸。莫非是我错了,只顾给子澹寻得依托,却赔上了另一个人的快乐。
我带了胡瑶去向萧綦求情,这次惩处胡光烈,也不单是为了他大闹贤王府。萧綦虽倚重这员虎将,却也恼他一贯张狂跋扈,早有心刹刹他的气焰,好让他知道些分寸。既然有我求情,萧綦也就顺水推舟,放了胡光烈出来,革去半年奉禄,责他登门赔罪。
子澹婚后,我再没有踏入贤王府。送胡瑶回府,到了门前,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掉头而去。
元宵过后第三日,太医院呈上奏折,称皇上所染痹症,日渐加重,痊愈之机渺茫。
群臣纷纷上表称皇上年幼,更染沉疴不起,难当社稷大任,奏请太皇太后与摄政王另议新君继位,以保皇统稳固。
萧綦数次请子澹入宫议政,子澹始终称病,闭门不出。
这日的廷议,事关宗庙祭祀大典,阁辅公卿齐集,唯独不见子澹。王府来人回话,却说贤王殿下酒醉未醒,群臣相顾窃窃,令萧綦大为光火,当庭命典仪卫官奉了龙辇,去贤王府迎候,便是抬也要将贤王抬进宫来。龙辇,是皇帝御用之物--萧綦此语一出,其意昭然,用心再明白不过。
太常寺卿碍于职守,匍匐进言,称贤王只是亲王身份,若龙辇相迎,恐有僭越之嫌。
话音未落,萧綦冷笑,“本王给得,他便当得,何谓僭越?”
太常寺卿冷汗如浆,重重叩首。公卿大臣伏跪了一地,汗不敢出,再无一人进言。萧綦摄政以来,行事深沉严恪,武人霸气已刻意收敛,鲜少在朝堂之上流露,今日却悍然将皇统礼制踏于足下。我抱住靖儿坐在垂帘之后,心中一片了然--萧綦是要借此立威,给即将登基的新君子澹一个下马威;更让朝中诸人看个明白,天子威仪在他萧綦眼中不过玩物尔,生杀予夺,唯他一人独尊。
未几,贤王子澹被龙辇迎入宫中。
严冬时节,他竟只穿了单衣常服,广袖敞襟,不着冠,不戴簪,散发赤足的任人扶了,酩酊踏入殿来。前人有“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倾”一语,俨然便是眼前的子澹。萧綦命人在御座之下设了锦榻,左右侍从扶子澹入座。众目睽睽之下,他竟醉卧金殿,就此昏昏睡去。
那样优雅骄傲的子澹,身负皇族最后尊严的子澹,如今倾颓如酒徒,连素日最珍重的风度仪容也全然不顾,索性任人摆布,自暴自弃,既不得自由,亦不再反抗。
看着子澹近在咫尺,我忽然间忘了所有,只想掀帘而出,将满殿文武统统赶走,谁也不能再将怜悯鄙弃的目光投向他--陡然间,一道深凉目光落到我身上,只是不着痕迹的一瞥,却令我全身血液为之凝结。
那睥睨众生的摄政王,正是我的丈夫,也是令子澹万劫不复之人--若说将子澹推入这境地的人是萧綦,我便是他最大的帮凶。
我在这一刹那恍惚,第一次开始怀疑,一直以来,是否真的是我错了。或许我不该千方百计要子澹活下来,这样屈辱的活,残忍更甚于死亡;或许我不该一厢情愿为他谋取姻缘,强加的美满之下,却是他的无望沉沦。我闭了眼,猝然侧首,不敢再看子澹一眼。
丹陛之下的群臣三呼千岁,高冠朱缨,蟒袍玉带,这些高贵的头颅此刻低伏在萧綦脚下,卑微如蝼蚁。
数百年皇统至尊,一夕踏于脚下,这便是帝王天威。
望着萧綦的身影,我渐渐觉得寒冷。
承康三年正月,明景帝因病逊位。
太皇太后准辅政豫章王萧綦所奏,册立贤王为帝,废明景帝为长沙王。
正月二十一日,贤王子澹于承天殿登基,册立王妃胡氏为皇后,生母谢氏追谥为孝纯昱宁皇太后。改年号元熙。随即大赦天下,加封群臣,擢升左仆射王夙为左相,宋怀恩为右相。新君入主乾元宫,同日,废帝长沙王迁出,暂居永年殿。
子澹登基三日后,萧綦上表辞去辅政之职,众臣长跪于承天殿外,伏乞收回成命。萧綦不允,折子递到子澹手里,他自是不置一词,此事就这样悬在了那里。表面看来,萧綦已然还政,退居王府,轻从简出。然而左右二相依然事事向他禀奏,朝政的核心依然不变,权力层层交织,被看不见的线密密牵引,最终汇入萧綦手中。
早春新柳,萌发淡淡绿芽。
窗外莺声宛转啼咛,我慵然支起身子,一晌贪眠,不觉已近正午。如今靖儿逊位,不再需要每日早起携他上朝,顿觉闲散逍遥。
“阿越。”我唤了两声不见人影,心下奇怪,径自挥开纱幔,赤足踏了丝履,步出内室。到底是春回渐暖,只披一件单纱长衣也不觉得冷,迎面有轻风透帘而入,捎来淡淡草叶清香,顿觉神清气爽。推开长窗,我俯身出去,正欲深嗅庭花芬芳。忽然腰间一紧,被人从后面揽住,来不及出声已跌入他温暖的怀抱。
我轻笑,顺势靠在他胸前,并不回头,只赖在他臂弯中。
“穿这点衣服就跑出来,当心着凉。”他收紧双臂,将我整个人环住。
“又不会冷,我已经被你养得很壮了,你不觉得我胖了么?”我挣开他,笑着旋身一转,谁知脚下一个不稳,堪堪撞上他,惊叫一声仰后便倒。
萧綦大笑,伸臂将我打横抱起,径直抱入榻上。
“我才睡醒,这不算……”我尴尬地笑,“我真的有长胖一些嘛。”
“是,是胖了些。”他啼笑皆非,“抱起来跟猫儿一样沉了。”
我用力拍开他探入我衣襟的手,“王爷现在很清闲吗,大白天赖在闺房里寻欢。”
他一本正经点头,“不错,本王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只得沉迷于闺房之乐。”
我笑着推他,忽觉耳畔一热,被他衔咬住耳垂,顿时半身酥软,一声嘤咛还未出口,便被他的吻封在了唇间。
一室春光,旖旎万千。缠绵过后,我伏在他胸前,温热的男子气息拂在颈间。他忽然叹息一声,“你要乖乖把身子养好,越来越健壮,才能生下我们的孩子。”
旖旎情迷之际,他的话,忽然如一桶冰水浇下。我闭了眼,一动不动,任由他轻抚我脸颊,嘴唇印上我额头,我缩身避开,从指尖到心底都有些僵冷。
萧綦握了我冰凉的手,拉过锦被将我裹住,“手怎么冰成了这样?”
我无言以对,低垂了脸,怕被他看见我眼中的歉疚,心中一片惨淡。
午后来人禀报,请萧綦入宫议事。
他离府之后,我闲来无事,带了阿越在苑中剪除花枝。
大概真是着凉了,我渐渐有些头疼,阿越忙扶我回房,召了医侍来诊脉。
靠在榻上,不觉昏昏睡去。梦里只觉到处都是嶙峋怪石,森然藤蔓,挡在我面前,怎么也迈不过去,走了许久许久,还在原地,脚下忽被怪藤缠上,沿着我的腿簌簌爬上来……我听见自己一声尖叫,猛地自噩梦里挣醒。
阿越奔过来,慌忙拿丝帕给我擦汗,“王妃,您这是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医侍恰好到了,忙为我诊脉,只说偶感风寒,并无大碍,且从近日的脉象看来,气血亏损之症大有好转。
我沉吟道,“已调养了这么些年,还是于生育有虞吗?”
“这个……”医侍沉吟良久,“以眼下看来,王妃若能继续调养,应当康复有望,只是切忌忧思过劳。即便完全康复,孕育子嗣仍是不易。”
我心中欣喜,却是不动声色地遣退了医侍,嘱他暂勿告诉王爷。
新晋的太医院长史是南方人,游历广博,见解独到。他让我每日浸浴药汤,朝晚各一次,以此让血脉顺畅,精气旺盛。每日内服外浸,并辅以施针。萧綦起初十分紧张,不肯让我轻易尝试,而我一力坚持,数日下来见我脸色红润,一切安好,这才准许太医继续施药。
这半年多来,我竟奇迹般没有病过,太医也说我渐渐康健了起来。
我试探着说服萧綦,或许是时候停药了。然而他坚决不允,不许我再冒一次风险。
然而太医也说,我服药多年,如今停下只怕已经太晚,再有子嗣的可能微乎其微。这令我刚刚看到的一线希望再次失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已经习惯了无数次的失望。只是这一次,我尤其不甘心--连尝试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就逼着我放弃。
阳春三月,万物始萌。
银青光禄大夫吴隽入京迎亲,宣宁郡主下嫁江南。两大豪族的联姻轰动京城,大婚场面极尽奢华煊赫。郡主离京之日,街头万人空巷,此后一连十数日,依然沸沸传言着那一天的盛况。王氏的声望,如日中天。
自佩儿嫁后,便只剩下婶母与倩儿相依独守在诺大的镇国公府。哥哥怜悯她们母女孤寂,又喜欢倩儿天真无邪,时常接她们母女到江夏王府客居小住。
我原以为婶母未必肯放下昔年怨隙,未料她如今却似毫无芥蒂,短短时日里,与哥哥府中一众姬妾尽皆熟识,相处甚欢,更让倩儿跟着哥哥学画。哥哥说倩儿颇有几分肖似我少年时候,萧綦也曾赞叹过王氏的女儿个个是顶尖人物,令得婶母十分喜悦。
渐渐我却发觉,婶母越来越喜欢带着倩儿出入豫章王府,名为探访我,每次却都趁萧綦在府的时候上门。倩儿时常缠着萧綦,甚至要萧綦教她骑术,令得萧綦头疼不已。婶母也总是有意无意在萧綦面前提到哥哥的儿女,提到我身子病弱云云。
我宁愿是自己心底狭隘,想得太多。然而初时不动声色,冷眼静观,婶母似乎以为我真的孱弱无能,越发明目张胆地试探起来。
我素来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往往此时萧綦会只身在书房翻阅公函。一日午后,我醒来便听在外间有隐约笑声,起来看时,竟是倩儿带着哥哥的小女儿卿仪在庭中嘻戏,萧綦恰从书房过来,立足廊下定定出神地看着这一幕--鲜妍活泼的少女,逗弄着粉妆玉琢的孩子,身边花团锦簇,温暖地叫人心酸。
我静静放下帘子,一言不发转身回了内室。
倩儿走后,我怔怔坐在廊下,凝望满庭繁花出神。手中把玩着一枚精巧奇丽的玉簪,原本是想见着倩儿送给她的……萧綦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闲闲叙话家常,我心情低抑,寡言少应,他见我心绪不佳,也便静了下来。隔了半晌,忽笑道,“方才见着倩儿逗弄卿仪,着实有趣。”
叮的一声,那玉簪不知为何竟被我随手敲断。
对于婶母,我可以谦和有礼,敬她为尊长,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忘乎所以。
之后婶母一连数次登门求见,都被我以卧病为由挡了回去。她又设法让哥哥来邀约我们往别馆赴宴,三番五次之后,也不见她再有新的花样。
今日我却亲自带了徐姑姑回府探视她,乍见我登门,婶母倒是十分诧异。叙话之间,我主动提及哥哥的儿女异常可爱。
婶母与我对坐,微微叹息,“你这身子自小单薄,调养了许多年,怎么也不见好。只可惜长公主去得太早,她素来喜欢孩子,若是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的儿女,只怕再无遗憾。”我抬眼看她,微微蹙眉道,“婶母说得是。阿妩未能了却母亲这个心愿,一直深以为憾。”
婶母垂首叹息,欲言又止。我忽而问道,“倩儿今年也快十五了吧?”
“是,这孩子年岁也不小了。”婶母一怔,忙笑着接口,眸子在我脸上一转。
我含笑点头,“倩儿生性活泼,叫我看着很是羡慕,若是能有她常在身边,我那府里也会热闹许多。”
“只怕这孩子太过顽劣。”婶母忙笑道,眼中有机芒一闪而过,“你若嫌府里清净,倒可时常让她去陪陪你。”
我笑了笑,话锋陡转,“那样再好不好,只是如今到了京里,处处不比得在故里,倩儿终究是名门闺秀,终日玩闹也是不妥,我看还需个稳当的人时时在左右提点才好。”婶母沉吟不答,目光闪烁,似在揣摩我这话里的用意。我不待她作答,回首唤来徐姑姑,“婶母大概还记得故人吧?自母亲去后,徐姑姑一直跟在我身边,这数十年来,虽名为主仆,我却视她如亲人。”徐姑姑含笑不语,目光沉静。
“我想着,婶母离京已有多年,这府中诸事荒废,不能没有个打点管事的人。”我微笑道,“况且徐姑姑在宫中多年,深谙礼仪规制,有她在跟前,时时提点,也无需送倩儿到宫里,请教习嬷嬷来教导了。”婶母脸色一僵,怔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我的话全无漏洞可驳,听来俱是好意,婶母无奈之下也推辞不得,只能讪讪应了。从此有了徐姑姑在一旁,她母女一举一动,都在我眼中。我淡淡含笑望向婶母,在她眼里看见了令我满意的警怯。
昔日她费尽心思也斗不过姑姑,如今若是欺我年轻,且不妨来试试。
至此后,婶母收敛了许多,只是仍时常让倩儿去哥哥那里。我只作不知,有时在哥哥府中遇见倩儿,也一样言笑晏晏,时而还教她些琴技。倩儿似乎有些怕我,在哥哥面前一副娇痴活泼,见了我便敛声敛息,格外本分。我看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亦不忍给她冷遇。
妄思
转眼哥哥的生辰就要到了。
他素来是爱热闹的人,每年生辰都要宴饮欢聚,与至亲好友不醉不休。这次我和萧綦着实花了许多心思,为他预备下一份好礼。前人札记中有载,魏人贾摪家财千金,字识广博,曾让老翁乘小舟到黄河中流,用葫芦接黄河昆仑源的水,一天仅能盛七八升,水色过夜转为绛红。用这种水酿的酒,名为“昆仑觞”,其味芳香甘冽,世间罕有。贾摪曾以三十斛“昆仑觞”,进献魏庄帝。
哥哥曾和我打赌,不相信这个传说是真。而今萧綦寻来酿造名匠,我亲自按古方尝试,费尽巧思,总算酿成。
玉瓯揭开,酒香郁郁如迷,弥漫了满庭。
“这是……昆仑觞!”哥哥怔住,旋即望向我,深深动容,“阿妩,你仍记得昆仑觞。”
“是,我一直记得。”我与哥哥相视莞尔,不需多言,彼此已能明白对方心意。我们生来便是富贵无极,这世上珍罕之物,几乎没有得不到的,只除了那传说中的缥缈奇异之物。也因此,令哥哥对古籍记载中一切稀奇古怪之物大有兴趣。当年他对昆仑觞向往不已,却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酒。于是,我便对他说,这世上有的,我会想尽办法得到,若是世上没有,我便自己造出来。
那时候,哥哥听了我的豪言大笑不已,对我说,阿妩,但愿你一生都能有此豪情。
今日是江夏王府家宴,座上倒有大半是哥哥的姬妾,一派衣香鬓影,莺声鹂语。各房姬妾丫鬟不只在宴会上争奇斗妍,更是一个个挖空心思献上寿礼,以博哥哥欣然一顾。满目琳琅,看得我目不暇给,连萧綦也连连笑叹。
我斜眸看萧綦,低低一笑,“看人坐拥群美,大享艳福,某人可有悔意?”
他侧首一笑,“纵有百媚千娇,也不及眼前这一个。”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中如饮甘醴,却又透了些许心酸。为着他这一句,为着守护我的唯一,这一生到底还有多少风浪等着我去挡?
不经意间侧首,看向偏席的婶母和倩儿,却见倩儿一双水灵明眸,直勾勾望住我和萧綦,潋滟间透着殷殷热切,又似有无尽怅惘。
我惕然一惊,回望萧綦,他毫无察觉,自顾与哥哥举杯对饮。再转去看倩儿,她已半垂了脸,静静坐在那里,还未长足身量,细削肩头透出隐隐落寞。
少女心事,我岂会不识--这孩子,莫不是真对萧綦动了心思。心头百般滋味涌上,我执了杯,却失去饮酒的兴致。
“怎么,累了么?”萧綦的声音唤回我神思,抬眸触上他关切眼神,我只能淡淡摇头。
酒至半酣,座中诸人皆有些醺然。婶母忽欠身笑道,“小女不才,今日也略备了份薄礼献寿。”
哥哥大笑,“婶母客气了,倩儿有这份心意,叫人好生快慰。”
倩儿落落大方的起身,笑盈盈走到面前,“蒙夙哥哥教导,倩儿斗胆涂鸦,给夙哥哥贺寿,请夙哥哥、姐夫、姐姐指教。”
哥哥拍手称妙,婶母身后一名侍女捧了卷轴,款步近前。
“这孩子倒是伶巧有趣。”萧綦含笑赞道。我淡淡看了婶母一眼,微笑回望萧綦,“都快十五了,哪里还是孩子,你倒把人看低了。”
他若有所思,“十五?”
我心中一顿,面上依然含笑,屏息听他说出下文。
“你嫁我时,也是这般年纪。”他怅然一笑,将我的手紧紧握了,“你那般年少,我却让你受了许多的委屈,所幸如今还来得及补偿。”
我心中一酸,竟说不出话来,只反手与他十指紧扣。
却听席间一片赞叹之声,倩儿已亲手将侍女手中画卷展开。见画上是两名云髻高挽的女仙,比肩携手而立,飘飘若在云端,笔触虽稚气孱弱,倒也颇为传神,画上人物看去格外眼熟。
“你这是画了美人赠我?”哥哥附掌大笑。
倩儿抬头,脸颊升起红晕,飞快向我们这边瞟了一眼,咬唇道,“这是湘妃图。”
“娥皇女英?”哥哥一怔,凝神再看那画,目光微微变了。不只哥哥脸色有异,连萧綦亦敛了笑容,眉心微蹙地看向那画卷。
我凝眸看去,那画中两名女仙,依稀面貌相似,仔细分辨,分明一个略似倩儿眉目,一个却有我的神韵。
座中有人尚浑然不觉,也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间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
“倩儿这是嫌我府里不够热闹,要我将朱颜那美貌的小妹也一并纳了么?”哥哥不羁大笑,不着痕迹地引开了话头。
侍妾朱颜是个直性情的女子,不谙所以,立时接口笑啐,“我家妹子早许了人家,王爷莫非想强夺民女?”
我牵动唇角,截了她话头笑道,“只怕是你家王爷自作多情,误会了倩儿的用心。”
倩儿抬眸看我,一张粉脸立时羞红。
“我瞧这画,倒不像为你夙哥哥而作呢。”我笑谑道,“倩儿,我猜得对是不对?”
哥哥与萧綦一齐朝我看来,倩儿更是粉面通红,咬了唇,将头深深垂下。
我淡淡扫过众人,见婶母难抑笑意,萧綦紧锁眉峰,哥哥欲言又止。
“哥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这画好生裱藏了,送往江南吴家,玉成一桩美事。”
倩儿身子一震,脸色顿时苍白,哥哥如释重负,萧綦似笑非笑,婶母呆若木鸡--每个人的神色清楚映入我眼中。我笑着迎上所有人的目光,毫不退缩。
想做娥皇女英,可惜婶母你看错了人。
宴罢回府,一路上独自靠在鸾车里,心绪黯然。
方才一幕,虽逞了一时意气,然而气头过去之后,我却没有半分喜悦得意。同姓同宗的姐妹,何以走到这一步,仅仅就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为了这个男人手上的无上权势?我的胜利,踏在另一个女子的惨淡之上,有何可喜。到了府前,我径直下了鸾车,不待萧綦过来搀挽,拂袖直入内院,没有心思说笑半分。
卸去脂粉钗饰,我披散长发,怔怔坐在镜前,握了玉梳,凝视着一盏琉璃宫灯出神。
萧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默然看着镜中的我,并不言语,眼里隐隐有歉疚之色。
良久,他叹息一声,将我轻揽入怀中,手指穿过我浓密长发,指缝里透下丝丝旖旎。
支撑了许久的倔强意气,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深深疲倦与辛酸。
今日我可以逐走一个倩儿,往后呢,我还需要提防多少人,多少次的明枪暗剑?即便恩爱不衰,我能一生一世留住萧綦的心,可是眼前这个男人,首先是雄霸天下之主,其次才是我的夫君。我与江山,在他心中的份量,我从来不敢妄自去揣测。
那些山盟海誓,一朝摆在江山社稷面前,不过鸿毛而已。
“我从未对人讲过我的家世。”他沉声开口,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毫不相干的话。
我一时怔住,若说豫章王萧綦传奇般的出身,早已是世人皆知--一个出身寒微的扈州庶人,亲族俱亡于战祸,自幼从军,从小小士卒累升军功,终至权倾天下。
伴随数年,我从未主动提及过他的身世,我唯恐门庭之见引他不快。
“其实,我尚有族人在世。”他笑容淡淡,神色平静。
我猛然抬眸,愕然望着他。他的眼神却飘向我身后不可知的远方,缓缓道,“我生在广陵,而非扈州。”
“广陵萧氏?”我讶然,那个清名远达的世家,以孤高和才名闻世,素来不屑与权贵相攀附,历代僻居广陵,门庭之见只怕是诸多世家里最重的。
萧綦淡然一笑,流露些许自嘲,“不错,扈州是先母的家乡,她确是出身寒族。”
“先母连妾侍都不算,不知何故得以生下我,被视为家门之辱。她病逝那年,我十一岁,两年之后先父也逝去。我就此偷了些银子跑出萧家,一路往扈州去。半路丢了盘缠,饥寒交迫,正好遇上募兵,就此投身军中。原本只想混个饱暖,未知却有今日。”他三言两语说来,带了漫不经心的漠然,仿佛只在说一段故事,与自己并无关系。我心里酸楚莫名,分明感觉到那个倔强少年的孤独悲辛。虽感同身受,却难以言表。我只能默默握住他的手。
“我有过些侍妾,每有侍寝,必定赐药。”萧綦的声音沉了下去,“我生平最恨寒仕之别,嫡庶之差,我的子女若也有生母身份之差,往后难免要承受同样的不公。在没有遇见能够成为我正妻的女子之前,我宁肯不留旁人的子嗣。”
我说不出话来,默默攥住他的手,心中百味莫辨。
“上天对我何其垂顾,今生得妻如你。”他低下头来,深深看我,“可这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军中多年,我杀戮无数,铁蹄过处不知多少妇孺惨死。如果上天因此降下责罚,让我终生无嗣,那也无可怨怪。”他这样讲,分明是故意让我宽慰,越是如此,我心中越是凄楚不已。
“我已想好了。”萧綦含笑看着我,说来轻描淡写,“若是我们终生未有所出,便从宗亲里过继一个孩子,你看可好?”
我闭上眼,泪水如断线之珠。
他,竟然为我舍弃嫡亲血脉,甘愿无嗣无后。
如此深情,如此至义,纵是舍尽一生,亦不足以相酬。
徐姑姑一早向我禀报,说倩儿受辱之后,不堪委屈,昨夜几乎要投缳,宁死不肯嫁往江南。
我正拿了小银剪修理花枝,听她说罢,手上微微用力,喀的将一截枝条绞断。
“如果真的想死,只怕不是几乎,而是已经了。”我漠然丢下断枝,无动于衷。动辄求死,以命相胁的女子,我素来最是厌恶。性命是父母所赐,若连自己都不看重,谁还会来看重你。如此愚蠢的女子,实在不值怜惜。
“那么,奴婢这就去筹备婚事。”徐姑姑从不多言,只欠身等我示下。
我默然半晌,在庭院里粉白嫣红的桃花随风飘落,缤纷洒了一地,转眼零落成泥。千百年来,大概世间女子的命运十之八九,都如这花事易逝罢。
我叹口气,“终归是王叔父的女儿,虽是庶出,也不能就这么无名无份的嫁了。”
徐姑姑缓缓一笑,“王妃心地仁厚。”
我想起婶母那无时不在算计的眼神,实在无法对她宽仁,淡淡道,“另外择个匹配的人家,将她远远嫁了,不可再生风浪。婶母就暂且看管在镇国公府,喜事过后便将她遣回故里。”
经过倩儿一事,我真正觉得心凉了。来自亲族的威胁,真正令我觉得惶恐,令我怀疑还有什么人值得相信。
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人在明处暗处觊觎着我的一切,在他们看来,我风光无限,拥有世间女子最渴求的一切,却不知道,我手中握住了多少,另一只手也就失去了多少。一个倩儿可以逐走,若是往后再有十个百个倩儿,我又该怎么办。
没有子嗣,终究是我致命的软肋,只怕也是萧綦的软肋。如果没有一个孩子来承袭我们亲手开创的一切,百年之后,他的江山、我的家族,又该交由谁来庇佑?
我不甘心就此放弃,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一博。
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下悄然进行,我每日悄悄减少药的用量,最后彻底将药停下。多年来我再未抗拒过服药,萧綦早已放松了戒备,不再注意此事。
余下的,我只能向上天默祷,祈求再赐我一次机会,为此我愿折寿十年而不悔。
两日后,萧綦收到一册奏表,我恰好亲手奉了茶去书房,却见他负手立在那里,蹙眉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我笑吟吟将茶搁到案上。
“阿妩,你过来。”萧綦抬头,面色肃然地看着我,将那奏表递到我面前。我凝眸看去,赫然有一句跃入眼中--“天子征伐,惟在元戎,四海远夷,但既慑服。今叩恳天朝赐降王氏女,自此缔结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干戈于日后……”我一惊非小,忙拿起来细看,却听萧綦在一旁淡淡道,“是贺兰箴。”
我僵住,目光久久盘桓在“赐降王氏女”这五个字上。
每当我快要将这个名字永远遗忘的时候,他总会以莫名奇诡的方式出现,仿佛是为了提醒我,遥远的北疆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不容我将他忘却。他已身为突厥王,即便要向皇室求亲,也该求降宗室女儿。王氏这一代人丁稀薄,我与佩儿均已嫁为人妇,仅剩下一个倩儿尚在闺中。贺兰箴这是指明了求娶我的堂妹。
两国联姻是泽及万民的大事,岂能如此意气用事。嫁谁过去,哪里由得他来指名点姓。原本是缔结姻盟的好事,却又故意做得这般狂妄。
我心中五味莫辨,转头望向萧綦,苦笑道,“他这不是指明要倩儿么?”
萧綦笑道,“虽身为傀儡之主,这口气倒是狂妄如昔。”
“那你允还是不允?”我一时忐忑。
“你以为呢?”萧綦亦微微蹙眉。
我一时怔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扰乱了思绪。倩儿再不懂事,终究也是和我同宗同姓的女子,若将她远嫁突厥,是否会就此毁了她一生。
窗外淡淡阳光将我们笼罩,空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时光仿佛凝顿。
良久之后,他淡淡开口,“和亲倒是好事,我正想寻个时机,另派妥当的人过去,将唐竞召回。”
唐竞素来是他的心腹爱将,深受倚重,更助贺兰夺嫡,挟制突厥立下大功,至此镇守北疆,坐拥数十万兵权,俨然封疆大吏,身份仅次于胡宋二人之下。
我微觉意外,“唐竞并无过错,此番何以突然召回?”
“唐竞为人阴刻,与同僚素来不睦,最近军中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虽说难免有嫉妒之嫌,但众人同持一辞,未必不是事出有因。”萧綦深蹙眉头,面有忧色。
我默然,更换北疆大吏不是小事,何况还有突厥在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此紧要之际,萧綦不希望多生事端,既然贺兰箴要王氏女下嫁,便如他所愿。
让倩儿和亲之事就此定下,我命人传倩儿次日入府,由我亲口来告诉她。
沐浴之后,我正梳妆挽髻,倩儿已经到了,我便让她在前厅先候着。
过了片刻,阿越匆匆进来告诉我,二小姐不顾侍从劝阻,径直闯进书房找到王爷哭闹,似乎已知道和亲的消息。
我一惊,和亲之议竟然这么快就透露出去,想来定是哥哥身边与婶母交好的侍妾传递了消息。无奈之下,我只得吩咐阿越,“你去那边看看,若有事情即刻来回我,若是无事,便领她来内室见我。”
只过了片刻,阿越便回来了,脸上红红的,一副欲笑又强忍的模样。
我诧异地看她,“怎么?”
“二小姐真是……”阿越涨红脸,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竟在王爷跟前哭闹寻死,险些一头往屏风撞去!”
我蹙眉道,“之后呢?”
阿越噗哧一笑,“王爷只说了一句,那是王妃喜欢的紫檀木,别碰坏了!”
倩儿进来时还红着眼圈,见了我立刻重重跪倒,哭着求我让她留下,宁愿削发出家也不远嫁突厥。
我静静看她,一直以来,只当她是个莽撞无知的孩子,心地总不会坏到哪里去。此时凝神看去,回想起她每每出现的情景……第一次在镇国公府,她明艳无端,大胆向萧綦投掷雪球;寿宴上明送秋波,直道仰慕之情;王府里委屈哭诉,以死拒婚……似乎每一次都那样恰到好处,或天真,或痴情,或可怜,足以撩拨起男子的怜爱之心。如果这个男子不是萧綦,而是哥哥,是子澹,或是别人……我无法设想另一种结果会是怎样,有些诱惑,并不是每一个男子都舍得拒绝。
普天下的男子,十之八九总是喜欢温顺的弱质女流,并非每人都能如萧綦一般放下俗见,由衷去欣赏一个与自己比肩的女子。
神思恍惚飘远,往事骤然浮上心头。当年见谢贵妃柔弱无争,也曾为她深感不平,问姑姑为什么不能放过她。姑姑当时答我的话,此刻清晰回响在耳边--“这宫里没有一个是无辜之人,等你长大便会明白,最可怕的女人不是言行咄咄之人,而是旁人都以为天真柔弱之人。”
冷意渐渐侵进身子,和风拂袖,竟带起一阵寒意。
倩儿垂首立在面前,怯生生一双泪眼不敢直视我,红菱似的唇瓣咬了又咬,许久才哽咽着开口,“倩儿知道错了,但凭姐姐责罚,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能让倩儿留在娘的身边!她一生孤苦,有生之年只求安稳度日,别无他念……如今姐姐已经远嫁了,若再让令母亲承受骨肉分离之痛,姐姐,您又于心何忍!”
看似楚楚可怜的小人儿,句句话都直逼要害,柔顺羔羊的外表下,终于现出小兽的利齿来。
我缓缓开口,“倩儿,你可想清楚了,果真不愿和亲么?”
“但凭姐姐作主,即便让倩儿另许人家,也不敢再有怨言。”她明眸微转,依然细声哽咽。
另许一段姻缘倒也是一条不错的退路,如此一来,里子面子也都有了。我微微一笑,这孩子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深,眼见情势不利倒也懂得退守自保。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瞧着她,“只是此时再找退路已经迟了,我曾给过你选择的余地,是你自己贪心不足。”
倩儿一时僵住,料不到我会突然沉下脸来,将一切说透,顿时哑口无言。
“你我不是外人,那些虚话假话也都免了吧。”我仍是微笑,语声却已冷透,“眼下你仍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和亲突厥,要么削发出家。”
倩儿的脸色在瞬间惨白如纸,终于明白我是动了真怒,明白我一旦翻脸,便再不留情。
今日一个王倩便敢挑衅于我,若不杀一儆百,日后还会有更多人以为可以欺我心软,斗胆觊觎我的一切。
我为庇佑我的家族,固然可以不择手段,自然也敢于不惜代价,拔除身侧隐患。
她跪倒,膝盖撞在冷硬的地上,泪水滚滚而下,“姐姐,倩儿错了!往日是我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已知悔改,求姐姐念在同为王家女儿的份上,饶恕倩儿!”
“和亲已成定局,你早做准备吧。”我站起身来,心下烦乱,再不愿与她纠缠。
她蓦的拽住我衣袖,哭叫道,“难道你定要赶尽杀绝么?”
我不怒反笑,回首看着她,一字一句缓缓道,“若是赶尽杀绝,你此刻已不在这里!”
她被我话语中寒意震住,满脸骇茫,直勾勾盯了我看,似乎突然间不认得我了。
“姐姐你好手段……”倩儿惨笑,脸上渐渐浮出绝望神色,娇怯褪尽,眸子里迸出针尖似的寒芒。
她昂起头,倔强地咬了唇,拂袖站起--眼前此刻才是真正的倩儿,是婶母一手教养出来的好女儿,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不过是层虚壳。
“你再美貌狠毒,也总有老去的一天。你不能生育,没有儿女,将来总有女人取代你,夺去你现在的一切!到那时,孤独终老,晚景凄凉,便是你的报应!”她陡然笑了出声,越笑越是开心,仿佛看见了最好笑不过的事情。
是什么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变得这般世故,让一个稚龄少女,竟有如此之深的怨毒。
冷汗渗出后背,手脚阵阵冰凉,我竭力抑住胸口的翻涌,沉声道,“来人,送二小姐回府!”
看着倩儿的背影渐渐远离,我只觉阵阵眩晕,张口唤来阿越,却骤然坠入黑暗之中。
悲欢
明绡烟罗帐外,跪了一地的太医,萧綦负了手,来回急急踱步。
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一起进到内室,太医院内所有医侍几乎都在这里了。睁开眼看到的这一幕,让我心里陡然抽紧,惊恐得不能出声。当年小产后的记忆蓦然跃出脑海,难道这一次,又是同样的结果……我再不敢想,极力撑起身子,却惊动了帘外的侍女,低呼一声,“王妃醒来了!”
萧綦霍然转身,大步奔到床前,不顾外人在侧,一手掀开床幔,定定望住我,竟似说不出话来。
众人忙躬身退出,转眼只剩我与他二人,默然相对。我突然害怕像上次那样,从他口中听到最坏的结果。然而,他猛然拽住我,哑声道,“你怎么敢瞒着我冒这样的风险!”我怔怔望着他,恍惚想着,他到底知道了,这么说……仿佛有什么撞入心口,迅速在身子里绽开,迸出万千光芒,照得眼前炽亮。
“阿妩!你这傻丫头……”他声音哽住,小心翼翼地抱着我,似捧着易碎的轻瓷在掌心,眼中分不清是惊是喜是怒。我呆呆望着他,直至他狂热的吻落在我额头、脸颊、嘴唇……我不敢相信,上天的眷顾来得这般容易,我梦寐以求的孩子就这样悄然来到了。
没等我们从惊喜紧张中回过神来,道贺的人已经快要踏断王府的门槛。
上一次的意外还令我们心有余悸,太医尤其担心我难以承受再一次的波折。
萧綦下了一道完全不可理喻的禁令,将我禁足在内室整整三日,不许离开床榻,不许任何人打扰我的休养,连哥哥和胡皇后都被他拒之门外。直至太医确定我康健无恙之后,才解除禁令,还回我自由身。每个人都喜形于色,但潜藏在这欣喜背后的,却是更多忧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稍有不慎,将会面临怎样的危险。萧綦更是喜忧难分,终日提心吊胆。
连太医也担心我不能承受生育之苦,偏偏世事神奇,我非但没有缠绵病榻,反而精神大好,连从前一向挑拣厌恶的食物也突然喜欢起来,不再如往常一样畏寒怕冷,整个人都似有了无穷活力。徐姑姑笑着叹息说,这孩子必定是个淘气的小世子。阿越却说,她希望是个美如仙子的小郡主。世子与郡主的意义自然大大不同,之前我也曾心心念念期盼过男孩儿,可是到了此时,却陡然觉得那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是我们的孩子就足够了。
哥哥终于得以见我,踏进门来就大骂萧綦太混帐,怎么能将舅父挡在外头。他虽已是儿女绕膝,第一次做了舅父仍是高兴得眉飞色舞。随他同来的侍妾只有碧色一人,往日总跟在他身边的朱颜却不见了。我随口问及朱颜,哥哥的脸色却立时沉郁下去。
哥哥告诉我,当日萧綦将倩儿和婶母都幽禁在镇国公府。然而趁徐姑姑入府照看我,她母女二人竟连夜出逃,惊动了午门戍卫,被当场擒住,此事立即传遍帝京,闹得人尽皆知。而我被萧綦困在府中,竟然不知半点音讯。”
我惊怒交集,“真是糊涂透顶!镇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怎会由得她们说逃就逃?”
哥哥面色铁青,“是朱颜暗中襄助,让她们混在侍女之中逃出。”
“朱颜?”我看着哥哥脸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只为朱颜惋惜不已。
“此事是我疏忽了,竟未料到婶母会存心利用于她。”哥哥沉沉叹息。
婶母与朱颜一向来往甚密,更私下认她做了义女。我原只当朱颜出身寒微,自幼无母,只想攀个王氏尊长做靠山。如今看来,她竟是真对婶母如此言听计从,也真心将倩儿视为妹妹一般回护。朱颜爽朗率直的笑颜掠过眼前,那红衣翩跹,笑靥如花的女子,可知一时的糊涂,已将自己推入深渊。
王氏之女将要和亲突厥,已经传遍帝京。然而王倩突然私逃,闹得人尽皆知,一夜之间让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王氏的笑话。堂堂左相大人,纵容婢妾助堂妹私逃,置和亲大事于不顾--这话传扬开来,哥哥非但颜面无存,更难辞管束不严的罪咎。
各种流言纷起,坏事总是以最快的速度传开,越是强压,越是传扬得更广。
王倩是再不能做为和亲的人选了,无奈之下,我只能从宗室女儿之中另行择人,做为太后的义女,充作王氏女儿去和亲。
到了眼下的地步,我不得不站出来收拾残局,以堵悠悠众口。
越是狼狈的时候,越不能流露半分疲态。梳妆毕,我缓缓转身,凝视镜中的自己--宫锦华服,广袖博带,峨嵯高髻上凤钗横斜,宝光流转。珠屑丹砂匀施双颊,掩去容色的苍白,眉心点染的一抹绯红平添了肃杀的艳色。这似曾相识的容光里,我分明照出了姑姑当年的影子。
仪仗煊赫,扈从严整,长驱直入宫禁。
胡皇后凤冠朝服,匆匆迎出中宫正殿。
“臣妾叩见皇后。”我欠身,被胡皇后抢上前扶住。
“快快平身,王妃万金之躯,不必多礼。”胡皇后虽也被我来势所惊,仍镇定得体,不失六宫之主风范。
我不再与她谦辞客套,正色道,“臣妾今日特来向皇后请罪。”
胡皇后大惊,惶恐道,“王妃何出此言?”
“臣妾管教无方,以致舍妹年少妄为,前日犯下大错,想必皇后已经得知。”我淡淡看她。
胡皇后怔了怔,干脆地一点头,“略有耳闻。”
我肃然道,“此事由臣妾管教不严而起,自是难辞其咎。王倩一人之失,延误和亲大事,令家国蒙羞。臣妾今日便将信远侯母女执送御前,听凭皇后发落。”
内侍将婶母母女带了上来。数日不见,婶母鬓发凌乱,老态尽显,倩儿容色也黯淡了几分,却仍倔强如故。
徐姑姑恼恨她母女,显然下了狠手整治,跟着后头的四个嬷嬷,尽是训诫司里酷厉闻名之人。
“虽说情有可原,但你二人所作所为,终究是太过糊涂。”胡皇后侧首看我,见我点头,便端肃神色道,“念在信远侯一生忠显,本宫从轻论处……”
“皇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可碍于门庭,有违公正。”我打断胡皇后的话,冷冷开口,“臣妾恳请,将信远侯夫人送往慈安寺思过,王倩行为不检,应送入训诫司管教惩戒。”
胡皇后一窒,左右皆慑然无声。训诫司这三个字,是每个宫人最不愿听见的噩梦,那意味着往后的日子都将生不如死。
婶母跌到地上,双目发直,仿若失神。倩儿挣扎了要去搀扶她,被徐姑姑上前一步,挡在面前。
倩儿回头,恨恨盯着我,“阿妩姐姐,听说你有了身孕,倩儿还没来得及跟你道喜,你千万保重身体,千万别有闪失,否则就是一尸两……”
她最后一个“命”字尚未出口,被徐姑姑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掴上,打得她直往后跌去。
“倩儿!”婶母尖叫,奋力扑到她身边,还未触到她衣角,即被两名嬷嬷拽回。
婶母终于歇斯底里,“你们害死我一个儿子,又来害我女儿,迟早你们满门都会遭报应!”
“带下去。”我无动于衷地听婶母一路叫骂,与倩儿一起被拖了出去。
胡皇后坐在一旁,低头沉默,脸色苍白,似乎犹未从震骇中回缓过来。
倩儿之罪可轻可重,凭了萧綦的权势,就算我要强压下来,也无人敢当面置喙。
然而我对婶母和倩儿的惩处之严酷,震慑了所有等着看戏的人,在众人来不及非议之前,就已生生扼住了他们的口。
哥哥与萧綦商议和亲之事直到傍晚,便留在府中用膳。
席间正说笑间,阿越匆匆进来,禀报江夏王府总管有急事求见。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能追到这里来。”哥哥沉下脸,大为不悦,这几日他为着朱颜之事已经甚为烦心。
我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不祥,正欲劝慰他,却见那总管奔了进来,连礼数也未行得周全,便跪倒在地,面色如土,“禀王爷,府中出事了。”
“又闹什么?”哥哥头也不抬,重重搁了银箸,端起酒杯。
“朱夫人自尽了。”
一声清脆裂响,玉杯从哥哥手中滑脱,跌个粉碎。
朱颜一向是哥哥最喜欢的侍妾,即便犯下这样的过错,哥哥也不曾严责,只是将她禁足,令她闭门思过,一连数日不曾理会。
谁也想不到,性烈如火的朱颜不堪哥哥的冷落,也承受不了府中其他姬妾的嘲讽,竟然悬梁自尽。而挑唆众姬妾落井下石,对朱颜恶言相激的人,正是与她一同入府,感情笃深的姐妹--碧色。哥哥只看得到平日里姹紫嫣红,各逞风流,背后里争宠算计的一面却藏在花团锦绣之下,唯独他一人看不见而已。
朱颜之死,以及众姬争宠背后的残酷,令哥哥心灰意冷。昔年嫂嫂的死,已令他自责至今,如今他越发认定自己命中带煞,凡是他身边的女人都难逃凄凉结局。
朱颜殓葬三日之后,哥哥将府中没有子女的姬妾尽数遣出,厚赐金银还乡。
哥哥是真正怜香惜玉之人,即便狠毒如碧色,也不忍处死,只将她逐出了府去。
他说天下女子皆是可怜人,这句话由哥哥口中说出,不知道是顿悟,还是无奈。
我陪着哥哥,看着他亲手封闭了漱玉别馆。昔日无限风流,都被关在那扇沉沉大门背后,落锁尘封。
他孑然转身,依旧白衣如雪,鸦鬓玉冠,犹带几分不羁,眼底却掩不去那淡淡落寞。
“我们回去罢。”我如幼时一般偎在他身边,牵了他的手。他垂首看我,目光温暖。
徐姑姑深恨婶母母女,认定一切是非都是她们弄鬼,若不是她们也不会害得哥哥伤心若此。
她陪着我沿紫萝小径徐步行来,一路念叨着我太过心软,应该直接将王倩赐死,永绝后患。
许久不曾见她如此大动肝火,毕竟哥哥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紫藤枝条从头顶垂落,粉紫花朵累累,蕊丝轻颤。
我叹了口气,将双手伸出,纤长指尖苍白得没有血色,“这双手已染过血腥无数,我只希望永不沾染到亲人的血。”
徐姑姑目光震动,长叹了一声,仍迟疑道,“老奴只担心往后留下祸患。”
我笑了笑,心中无尽萧索,“所谓后患,不过是自己的胆怯……爱憎福祸,都在我自己手里,轮不到旁人来左右。”
挑选为和亲公主的宗室女儿名录,我反反复复看了数遍,都挑不出一个合意的人。但凡有些声望势力的世家,都舍不得让女儿远嫁异邦,能报上来的人选,都是些没落门庭的女子。我不需要这个女子如何美貌聪慧,但求她忠贞可靠,务必效忠家国,效忠萧綦。
一筹莫展之中,顾采薇却突然登门求见。我也许久没见着她了,那日一别,倒不知她现今如何。
这女孩儿不是轻易求人的性子,今日突然登门,大概又是因为哥哥。
阿越照我吩咐,带了她径直来书斋见我。今日天色阴沉,我懒得动弹,只在书斋闲坐,翻看些古旧的曲谱。
垂帘半卷,一袭绯红衫裙的倩影娉婷入内,盈盈下拜,向我问安。
这身妆容精致明丽,衬得她越发清丽绝伦,眉目间淡淡含笑,不似往日忧郁憔悴。
“好标致的人儿。”我笑赞道,“坐罢,在我这里不必拘礼。”
她依言落座,轻轻细细地开口,“恭喜王妃。”
我笑笑,“多谢你有心了。”
“采薇疏于礼数,道贺来迟。”她声细如蚊,脸颊通红,好似万难开口。
我实在忍俊不禁,打趣她道,“分明说不惯这些场面话,好端端学什么虚礼。”
她满面通红地咬了唇,却又长长喘一口气,自己也笑出来。看着她娇憨羞窘的模样,我对她越发多了几分好感。
“不是虚礼,我是真心高兴的。”她抬起头,眼眸晶亮。
她的话,让我心头蓦的一暖。 “我明白。”我微笑看着她,柔声道,“采薇,你和别人不同,你说恭喜就一定是真心恭喜我,这份心意比任何贺礼都贵重,多谢你。” 她又脸红,低了头,但笑不语。我静静等了半晌不见她说话,忽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莫非她上门只为道贺,并无所求。
正欲开口,却见她屈身又是一跪,直直跪在我跟前,“王妃,采薇今日登门,一为道贺,二来有事相求。”
这女孩儿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拘谨别扭,我笑了笑,“你且说来听听。” “采薇冒昧自请,甘愿嫁往突厥。”她低了头,不辨神色,声音却是坚定。 我几疑自己听错,愕然看了看她,心中这才渐渐回过味中,“为什么?” 她似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侃侃说了一通大义之言,仿佛背诵一般流畅。 “这些话留给朝官去说,我只问你的真话。”我蹙眉,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 顾采薇也不抬头,也不回话,瘦削双肩微微颤抖,半晌终于抬起头来,泪眼盈盈,目光却是坚定无比,“既然求他一顾也不可得,那便让他永远记得我。”
“胡闹!”我拂袖转身,“你以为这样做,江夏王就会挽留你么?” 顾采薇猛地摇头,“不是的!” “儿女之情,岂能与家国大事混为一谈。”我背转身,厉声斥责,“这种话我不想再听,你回去罢。” 身后碰的一声,她竟以额触地,重重叩在地上。 “此生不得所爱,纵然嫁与他人,也是郁郁一生。王妃,您也是女子,求您体恤采薇!” 我恼怒,“你还如此年轻,说什么郁郁一生!”
徐姑姑掀帘进来,大概在外头听见我的怒斥,见了这副情状,便沉了脸冷冷道,“王妃需静心修养,不得吵闹打扰。”
我苦笑,摆了摆手,“我累了,你退下罢。”顾采薇跪在那里,只是默默流泪,倔强地不肯起身。捺下不忍之心,我径直拂袖离去,交代徐姑姑不可对她无礼,只要不吵闹生事,就由她去罢。我靠在榻上,蹙眉沉吟,思索着顾采薇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至灰心绝望至此……不觉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刚梳洗了起身,就见萧綦步入房中。他劈面就问,“门口那女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女子?”我莫名所以。
“就是那什么……”他皱眉,一时想不起来名字,“那顾家的女儿。”
我啊了一声,“顾采薇!她还在?”萧綦点头,“正是她,是你罚她跪在门口?出什么差错了?”我顿时愕然无语,此刻天色已经黑尽,浓云密布,隐隐有风雨将至,夜风吹的垂帘哗哗作响。派了人去江夏王府请哥哥过来,哥哥却久久未至。夜风里已经带了些许雨意,风雨将至,顾采薇还执拗地跪在门前,已经快一天了。
“阿夙如果不来,她打算一直跪死在这里?”萧綦不耐皱眉。
“什么话。”我挑眉瞪他,复又叹息,“那也是个可怜可敬的女子,不要这样说她。”
萧綦讶然,“难得你会说一个小女子可敬。”
我叹息,“她敢坚持,既不放弃心中梦想,也不求非分之念。”
萧綦默然片刻,点头道,“实属难得。”
一阵风卷得珠帘高高抛起,清越脆响不绝,听在耳中越发叫人心里烦乱。
侍女忙将长窗合上。
“江夏王到了。”阿越挑起帘子,低声禀报。
我与萧綦诧异回首,见哥哥白衣落寞的出现在门口。
“哥哥,你和她到底怎么回事?”我蹙了眉,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倦怠地挥退了侍女,郁郁坐下来。
“我见过采薇了,她不肯听我劝。”哥哥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也不见了平素的潇洒落拓。
“她不是一心盼你回心转意么?”我愕然不解。
哥哥端了茶盏,默默出神,也不回答。
我欲再问,却见萧綦微微摇头。
哥哥喃喃开口,“那天她来府里见我,或许是我将话说得太绝……当时我尚且不知顾允汶逼她下嫁,只想绝了她的痴想,早些死心为好。”
料不到中间还有这样两重情由,想起顾采薇那兄长的小人嘴脸,便叫人生厌。
“顾允汶将她许了什么人家?”我想起她说过,与其嫁与旁人,郁郁一生,不如远嫁突厥。
哥哥眉头一拧,“是西北商贾豪富之家。”
我惊怒之下,还未开口,便听萧綦冷哼一声,“无耻。”
这两个字用在顾允汶身上,太贴切不过,这番行径简直是市井小人。顾家破落至此,大半家产被他挥霍殆尽,如今竟连唯一的妹妹也要卖,堂堂公侯之家,怎么沦落到这一步。顾采薇去求哥哥,大概是得知婚讯,存了最后一线期望,却被哥哥断然回绝。
“那日我不明就里,出言伤了她……方才我应允向她兄长提亲,纳她为妾,她已断然不肯了。”哥哥面色郁郁。
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这样一个弱女子,甘愿舍弃一切,斩断情丝,只身远嫁异国。我有片刻的恍惚,想起自己所经历过的种种,即便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如此绝望。只因我从来不是孤立无缘,总有最信赖的一个人站在身侧。比起顾采薇,或是朱颜那样的女子,我实在太幸运。
雷声隆隆滚过,雨点打在琉璃瓦上,急乱交错,声声敲在人心。
“阿越,让人撑伞出去,替她遮一遮雨罢。”我无奈叹息。
哥哥忽起身,“让我去。”
萧綦沉默了许久,此时却开口,“阿夙,你若不能爱她,不如放手让她离去。”
哥哥怔住,蹙眉看向萧綦,“放手离去,当真嫁去突厥?”
“人各有命,嫁往突厥未必对她就是坏事。”我恍然有所顿悟,“哥哥,你若只因怜悯而纳了她,或许只会伤她更深。”
哥哥神色怅惘,呆立良久,还是一转身走了出去。
一时间,我与萧綦相对无言,只听得风雨之声,分外萧瑟。
“你们兄妹实在生反了性子。”萧綦忽然叹道,“阿夙看似风流,实则胆小,不敢真心待人,只知一味回避。他若能像你一般果决勇敢,也不会害这诸多女子伤心。”
“我勇敢么?”我苦笑。
他点头笑道,“你是我所见过最凶悍的女子。”
果然没有好话,待他话音未来,我已扬手将一本旧书掷了过去。
哥哥陪着顾采薇淋了彻夜的雨,她终究不肯改变心意。
我不知道她是太聪明还是太傻。自从之后,哥哥是再也忘不了一个名叫顾采薇的女子,然而她自己也亲手毁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也好,或许对于哥哥这样的男子,未得到,已失去,反而是最珍贵。顾采薇与哥哥这番痴缠,叫人唏嘘不已。世间最不能强求的事,莫过于两情相悦。一对男女,若不能在恰好的时候,恰好的时节相遇,一切便是惘然。纵然有千种风情,万般风流,也只落得擦肩而过。
凭心而论,顾采薇坚贞刚烈,倒也确是和亲的上上人选。数日后,太后懿旨下,收顾采薇为义女,晋封长宁公主,赐降突厥。
此去塞外,朔漠黄沙,故国家园永隔。顾采薇别无他求,只有一个心愿,请求以江夏王为送亲使,亲自送她出塞。哥哥当即应允。
长公主离京那日,京城里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烟雨迷蒙,离人断肠。
铁血江山
两难
和亲之事至此尘埃落定。
宫中却突然传出喜讯,胡皇后有了身孕。中宫女官甄氏入府报喜的时候,我正提笔画一幅墨竹,闻听此言,顿时失手滴落一团浓墨在纸上,怔怔转身,又碰翻了案侧锦瓶。阿越忙上前搀扶,我拂袖令她退下,独自默然坐回案前。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惊诧、欢欣,却又忐忑不安。
帝后的起居都由中宫女官一手掌管,我知道胡皇后每日饮食之中都被下了药物,令她无法生育。子澹暂未册立别的妃嫔,只有胡皇后无嗣,皇家就断了血脉。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萧綦必然不会容许出现新的皇位继承人,即便有,也会被他除去。除非子澹逊位之后,才能拥有自己的儿女。而他的逊位只是迟早之事,胡瑶和他都还年轻,逊位之后还有许多的时间和机会。然而,不知其中出了怎样的差错,也不知是人为还是意外,竟然胡瑶此时有了身孕。
难道,这也是天意?我不知道应该欣喜还是忧虑。
自子澹大婚以来,与胡瑶不可谓不睦,诸般礼数周全,人前也算琴瑟相谐。我亦期望他得遇佳偶,珍惜眼前人,然而,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原以为,能这样相敬相守的一辈子,或许也够了。可上天竟在此时赐给他们一个孩子,子澹亲生的孩子……这何尝不是对子澹最大的慰藉。一个孩子,可以让一个寂寥的女子重获希望,或许也能让一个脆弱的男人,成长为坚强的父亲。
然而这个孩子的到来,究竟是悲是幸,我却不敢深想。
心绪镇定之后,一颗心却是悬紧,我沉声问道,“王爷是否已知道?”
甄氏垂首道,“内廷已经向王爷禀报了。”
我心中格的一下,沉吟道,“平日为皇后主诊的,是哪一位太医?如今可有变故?”
“回禀王妃,平素是刘太医为皇后主诊,今日刘大人告病,已换了林太医主诊。”
甄氏的话,让我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一整天不见萧綦回府,到了夜里,又是子时将近,他才悄然踏进房来。我并未睡着,只阖眼向内,假装没有惊觉。侍女都退出门外,他自己动手宽衣,动作极轻缓,唯恐将我惊醒。我侧身,微微蹙眉,感觉到他俯身看我,轻轻抚拍我后背,掌心温暖,尽是抚慰怜惜。
我睁开眼,柔柔望着他。他眉目间笑意恬定,平日冷厉神色一丝也不见,仿佛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丈夫和父亲。
可是,另一对母子的性命此刻却捏在他手中,祸福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在我耳边低语,“睡吧。”
“我刚才梦见胡皇后。”我望向他黑眸深处,“她抱着个小孩子,一直哭泣。”
萧綦凝视我,眼底锋芒一掠而逝,唇角隐隐勾起笑意, “是么,那是为何?”
“我不明白。”我直视他双目,“她贵为皇后,如今又有了皇嗣,怎会无端悲泣。”
“既然是梦,岂可当真。”他微笑,抬起我的脸,“你的小心思,越来越多了。”
我深深看他,“我的小心思,都告诉了你,可你的心思,却不曾告诉我。”
他敛去笑意,眼神渐冷,“你想知道的,不必我说,不也猜得到么。”
这话里隐含的芒刺,扎下来,隐隐的痛。我怔怔看他,无言以对,喉间似乎涌上浓稠的苦涩。他这样说,便是承认了他不会让胡瑶生下子澹的孩子,不会让皇家再有后嗣。而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劝阻反驳,因为,他实在没有做错。狠一时之心绝无穷之患,成帝业者,哪一个不是踏着前朝皇族的尸骨过来。
可是,那是子澹,子澹的妻儿亦是我的亲人。
“也许,会是一个小公主。”我的挣扎,连自己都觉得孱弱无力,“皇室到今日的地步,早已是个空壳,留下这么个孩子,又能碍什么事。若是女孩子,未尝不能留下。”萧綦脸色沉郁,望定我,似有悲悯之色,“不错,女孩可留,但若是男孩又如何?”
我僵住,半晌方艰难地开口,“至少,还有一半生机。”
看着我身子抑不住地颤抖,萧綦终于叹息一声,不忍心再逼迫于我,“好,就依你的一半生机,且待十月,留女不留男。”
翌日一早,我进宫向胡瑶道贺,却在中宫寝殿里,见到子澹。
踏进殿中,正看见子澹温柔地将一碟梅子递给他的皇后。胡瑶依在他身旁,颊上略有红晕,眉梢眼底都是温暖笑意。刹那间,心口微微一抽,那样熟悉的眼神,如旧时一般温存。他转过头来,见了我,眼神凝顿,递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臣妾叩见皇上、皇后。”我垂首低眉,屈膝向他叩拜。
“平身。”眼前晃过明黄的袍角,他上前来搀扶,双手还是那样苍白瘦削。
我不动声色地抽身退开,转向胡皇后,微笑着道贺。看着我与胡瑶言笑融融,子澹静静坐在一旁,带了格外温柔的笑意,却一语不发。不多时,太医入见,为皇后诊脉。我起身告辞,却听子澹也道,“朕还有事,晚些再来探视梓童。”胡皇后眼神一黯,却不多言,只是欠身送驾。
一路从朝阳宫出来,行至宫门前,子澹始终沉默地徐步走在前面。鸾车已在前面候着,我欠身淡淡道,“臣妾告退。”
子澹沉默,亦不回身。我走过他身侧,擦肩而过的刹那,臂上蓦地一紧,被他用力握住。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我身子一倾,几乎立足不稳。
刹那间,我如母兽般惊起,只恐有人危害我的孩子,不及思索便伸手按住袖底短剑!
然而手指刚刚触动冰冷的剑柄,我已看清眼前是子澹。
我僵住,怔怔望向子澹,看见他盯着我按剑的手,眼底一片惊痛。
我张了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明知道深深伤了他,却不知道从何解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方才的一刹,是母亲的天性让我失去常态,还是连子澹也不再是可以全心信赖之人!
四目凝对,只是短短一瞬,却似无比漫长。
“我只是想恭喜你。”子澹惨然一笑,缓缓放手。
春色转暮,夏荫渐浓。
午后小睡初起,浑身慵倦无力,坐在镜前重新梳妆,见两颊泛起异样的嫣红,越发衬出唇色的苍白。这一阵子,精神渐渐又不如前,越发容易疲惫。
这段时日,每天都有雪片般的折子递上来,全是上书叩请萧綦还朝主政的。奏疏被直接送到府里来,堆满了书斋,每天都要差人清理。
萧綦韬光养晦,蛰居王府这许久,差不多也该到火候了。等北疆大吏更替,整肃军中陈弊的大事落定,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大业将成,又该有怎样一番天地翻覆。
那日之后,子澹命人送来一只锦匣。里头是一副已经发黄的绢画,淡淡笔触勾勒出秀美少年的侧影,恍如梦中。
那是我的笔迹,昔日偷偷摹了他读书时的模样在绢上,不敢被人看见,万般小心的藏起,却终究被他发现。他欢喜不已,央着求着要这张画,我都不肯。直到他离京去往皇陵守孝的那日,我才将这画封在锦匣里,送了给他。如今,锦匣与绢画双双退回,我惆怅良久,终究将其付之一炬。
礼官上奏,宫中一年一度的射典将至,陈请豫章王主持典仪。
本朝重文轻武,骑射只做为高门子弟的一项礼艺来修习,年年射典都不过是应景的游乐。直至萧綦主政,尚武之风大盛,朝官贵胄纷纷热衷骑射,论其盛况,尤以射典为首。今年更不同往常,礼官有意借射典盛况,贺皇上与豫章王双双得嗣之喜,故而有意铺排,隆重之极。虽然礼制没有限定,然而历年射典都是皇帝亲自主持。礼官这道奏表一上,满朝震动,更无人敢有异议。
子澹允了礼官所奏,命萧綦主持射典。
皇家校场,旌旄锦簇。
胡皇后率众命妇观礼,我的座位在她凤座之侧。众人行礼如仪,我略欠身,目光与胡瑶相接,她淡淡含笑,眉间隐有阴郁之色。
相顾无话,我拂衣落座,静静转头,望向校场那端。
号角响,仪仗起,华盖耀眼处,一黑一白两匹神骏良驹并缰驰出。
墨黑战马上,是金甲黑袍的萧綦,子澹明黄龙袍,披银甲,骑白马,略前一步。
阳光照亮战甲,刺得眼睛微微涩痛,我侧眸,却见身侧胡皇后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目光专注,神情幽晦。
那是我们各自的良人,不知她看着子澹,与我看着萧綦,心境是否一样。
竞射开始,校场远处悬挂了五只金杯,竞射者轮流以轻矢射之,射中者获金杯载酒。
轻矢是没有箭头的,极难掌握力度和准头,这才真正考较箭术。
场下子弟驰马挽弓,女眷们遥遥张望。
萧綦驰马入场,左右顿时欢声雷动,轰然叫好,气势大振。
却见子澹突然纵马上前,越过萧綦身侧,抢先一步接过了礼官奉上的雕弓。
事出突然,来不及看清萧綦的反应,子澹已经引弓搭箭,弦响,疾矢破空,金杯应声坠地。
场上瞬时静默,女眷们呆了片刻,这才纷纷惊呼出声。
我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剧跳,却听萧綦缓缓击掌,左右这才轰然叫好。
礼官上前欲接过子澹手中雕弓,子澹策马掉头,看也不看那礼官,径直将雕弓抛掷在地。
场下哗然,萧綦冷冷侧首,沉声道,“皇上留步。”
子澹驻马,却不回头。
“轻慢礼器,乃是大忌。”萧綦不动声色,淡淡道,“还请皇上将礼器拾回。”
“朕不喜欢俯身低头。”子澹脸色铁青,与萧綦相峙对视,一时间剑拔弩张。
我惊骇已极,只觉得子澹今日大异往常,隐隐让我涌起强烈的不祥之感。我略一踌躇,咬唇站起身来,却见胡皇后抢先一步奔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胡瑶大步奔入场中,俯身拾起雕弓,双手奉起,呈给子澹。
僵持之局,被她的举动打破。然而以她皇后之尊,亲自捡拾雕弓,仍是大大辱没了皇家颜面。
子澹的脸色越看难看,胸口起伏,一动不动地盯着萧綦,却看也不看胡瑶一眼。
“恭喜皇上射中金杯。”萧綦欠身一笑,转头吩咐左右,“来人,置酒。”
侍从忙奉上金杯美酒,子澹却恍若未闻一般,蓦然探身抓过胡瑶手上雕弓,抽箭开弦,弓张如满月,箭头直指萧綦。
那箭,不再是竞技轻矢,而是真正杀人的白羽铁矢。
狼烟
时当正午,耀眼的阳光骤然凝结如冰。
黑铁箭镞的锋棱,在阳光下映出一片白光,如利刃切入我眼底。
子澹举弓的一刹,我全身血液已经凝固。
箭尖与萧綦的咽喉,相距不过五步。
尾端雪白箭羽,扣在子澹手中,腕上青筋凸绽,弓开如满月,弦紧欲断,一触即发。
我眼里,突然只看得见刺目的白--子澹的脸色青白,指节泛白,箭锋的冷光仍是白。
天地间,只剩一片冰冷如死的白,唯有萧綦黑袍金甲的身影,矗立于天地中央。
萧綦端坐马背,背向而立,我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终纹丝不动,玄黑滚金的广袖垂落,如岳峙渊停,不见分毫动容。
“皇上扣稳了”,萧綦的声音低沉,隐有肃杀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只臣下一人。”
子澹的脸色更加青白。
如果这一箭射出,萧綦血溅御苑,随之而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复仇、杀戮与动荡。
仇敌的血,或可洗刷一时的辱,为此的代价,却是亲人、爱人、族人,乃至天下苍生都将为此而流血。
“皇上!”一声微弱的哽咽,惊破眼前肃杀。胡皇后跪下了,跪在子澹马前,朱帛委地,凤冠上珠坠颤颤。
我亦怔住,从未见过她如此软弱无助的模样,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轻皇后,此刻常态尽失,只顾垂首掩泣,极力压抑了喉间的呜咽,却抑不住肩膀的剧烈颤抖。
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对峙如旧,谁也不曾侧目,亦不看她一眼,任凭一国之母跌跪在尘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颤了一颤,弓弦依然紧绷,手上的力道却似有所颓弱。
这个跪倒尘埃,掩面哀求的女子,毕竟是他的妻。
如果换作我,萧綦又会不会心软动摇?
我永远无法知道,因为,我不是胡瑶,也永不会跪倒在强敌面前。
“皇后不必惊惶,皇上与王爷只是比箭罢了。”我疾步而入,俯身搀扶胡瑶。
右手挽住胡瑶的同时,我将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视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贴身所藏的短剑。
--子澹,你若射出这一箭,我必为他复仇,必以整个皇族之血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视我,目光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焚尽了最后的希望,徒留灰烬。
萧綦笑了,朝我略侧首,凌厉轮廓逆了阳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线。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长声一笑,翻身下马,傲然以后背迎对子澹的劲弓,头也不回,从容走向礼官。
礼官跪在一旁,战战兢兢捧了金杯,高举过头顶。
我扶了胡瑶,将她交与侍女,转向子澹,深深欠身,“请容臣妾为皇上置酒。”
素手执玉壶,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扑鼻,我将两只金杯斟满,亲手捧起碧玉托盘。
子澹的手臂缓缓垂下,弓弛弦颓,杀气已然溃散。
萧綦举杯迎向子澹,广袖翻飞,神情倨傲,薄唇挑出一丝嘲讽。
校场旷寂,四下旌旄翻卷,猎猎风声里,只听萧綦朗声道,“吾皇万岁--”
左右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涌起,湮没了铁弓坠地的声响。
铺天盖地的称颂声里,子澹孤独地端坐马背,高高在上,而又摇摇欲坠。
次日,太医称皇上龙体欠安,需宁神静养。
内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驾京郊兰池行苑,着豫章王总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无可挽回。
我知道,子澹这一去,只怕要久居兰池,归期难料了。
满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传皇上失德的流言,说皇上当众失仪,行事暴虐,竟欲射杀功臣,摧折国之栋梁……还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愿再听。
萧綦终于有了最好的理由,将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触怒萧綦。
费尽了心思,只求保他平安,他却偏偏往剑锋上撞来。
还能怎样呢,倾我之力,所能做的,只能是打点好兰池宫里里外外,让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至太难过;另一面,护着胡瑶的周全,让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于我的阻拦,胡皇后没有随驾前往兰池,得以留在宫里。
从校场回宫之后,她便发热病倒,神智昏乱,病情日渐加重。
一连数日都未听说她有好转的迹像,我心忧她们母子安危,再顾不得太医的劝阻,执意入宫探视。
鸾帐低垂,茜色轻纱下,胡瑶静静卧在那里,苍白面孔透出病态的嫣红,眉峰紧蹙,薄唇半咬,似睡梦中犹在挣扎。
我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徐姑姑拦住,“王妃身子贵重,太医叮嘱过,不宜接近病人。”
说话声似乎惊动了胡瑶,我还未答话,却见她身子一颤,眼眸半睁,直直望定我,吐出两个含混的字来。我离她最近,听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爷”!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震,半晌才敛定心绪,遣出所有人,只剩了我与胡瑶,留在空寂的中宫寝殿。
“阿瑶,你想见谁,告诉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掌心触手滚烫。
胡瑶似醒非醒,眼里几许迷离,几许凄楚,喃喃道,“王爷,求您放过皇上,放过这孩子……阿瑶再不会违逆您,阿瑶知错了……”
她哀哀呓语,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紧,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退后一步,陡然失去依凭,跌坐到床沿,仿佛溺进一潭冰水,却连挣扎也不能。
胡瑶,竟也是萧綦布下的棋子,竟也是一心效忠萧綦的人!我千挑万选,原以为她年少率真,就算出身胡家也应没有危害子澹之心……眼前恍惚掠过校场上的一幕,子澹夺弓、掷弓、开弓,以及那愤恨欲狂的眼神。回想他与胡瑶种种反常异态,骤然从心底里渗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知道了真相。
当他发现枕边人只是一枚棋子,当他以为这棋子是我亲自挑选,亲手安插……我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绝望和愤恨?
怎样的激愤欲狂,才会让子澹在校场上不顾后果,愤而开弓?
他恨萧綦,恨我,恨胡瑶,恨每一个欺他之人……假若还有解释的机会,我还能请求他的原谅么?
我颓然掩面,欲哭已无泪。
这熟悉的大殿,囚禁了姑姑一生,如今又在胡瑶身上,重现一场宿命的悲哀。
迈过殿门,我茫然前行,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动,仿佛被某个方向召唤,径直朝那里走去。
“王妃,您要去哪里?”徐姑姑追上来,惴惴探问。
我怔怔站定,半响,方记起来,这是去往皇帝寝宫的方向。
只是,那处宫殿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了我想探望的那个人。
良夜靖好,明纱宫灯下,我凝望萧綦专注于奏疏的身影,几番想唤他,复又隐忍,终化作无声叹息。
即便问了他,又能如何。他骗我一次又一次,我何尝不是瞒他一次又一次。彼此都明了于心,彼此也都不肯让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说破,只要我们还能相互原谅,就让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这一次,我总算学会了沉默。
那一天,从校场回王府,是他一路抱着我回来的。一踏上鸾车,我所有的勇气和镇定都被后怕击溃。当时那只箭,离他的咽喉,不过五步远。冷汗到这一刻,才湿透我重重衣衫。一切的安好,只因为他在这里。如果失去他,我的生命,也将随之沉入黑暗。
在他与子澹之间,我清楚知道两种感情的轻重不同--他若杀了子澹,我会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杀他,我却会以命相搏。
再过些时候,就到母亲的忌日了。
算起来,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该是回程的时候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萧綦总是劝慰我说,此去北疆路途遥远,有些耽搁也是平常事。可是他眉宇间分明也有几许隐忧,我明白他的忧虑,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时,突厥向来反复无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搁了行程,也不该断绝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讯息,已经断绝了半月,道政司回报说山道毁塌,一时阻断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显得不同寻常,即便萧綦再不肯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我依然从他的繁忙与焦灼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征兆。
这几日,我总是莫名的烦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女人的直觉总是惊人的准确,尤其,在遇到祸事的时候。
数日之后,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从北疆传来。
龙骧将军唐竞反了,突厥借机起事,已经杀进关内。
烽烟起,边城乱。
唐竞野心勃勃,自负功高,疑忌之心极重,不甘屈身于胡宋之下,对萧綦早有怨怼。
此番被削夺兵权,终于激起反志。
六月初九。
唐竞斩杀新任北疆镇抚使,拘禁副帅,在军中散布流言,称豫章王疑忌功臣,裁夺兵权,为取悦门阀亲贵,打压寒族武人。唯恐旧部反抗,将行杀戮之事。
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萧綦的部属旧将,有不肯听信谣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夺职。
参将曹连昌极力抗辨,被斩杀帐前,血溅辕门。
是夜,唐竞率领五万叛军,在营中起事,趁夜袭掠,直扑宁朔。
不肯随之反叛的将士,大半被剿杀,其余被迫叛降。
天明之际,南突厥斛律王的狼旗突然出现在远方。
十万突厥骑兵,如沙暴一般呼啸而来,卷起黄沙滚滚。
唐竞叛军与突厥人会合于城下,强攻城门,与宁朔守军恶战两昼夜。
杀到次日五更时分,城下已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驻守宁朔的定北将军牟连、副将谢小禾拼死力战,一面燃起狼烟,遣人飞马急报,向朝廷告急。
第三日正午,北突厥大军杀至,咄罗王亲率二十五万铁骑,千里横越大漠,扬言踏平中原,一雪前耻。
四十万虎狼之师,几乎将整座宁朔湮没在血海尸山之中。
初抵突厥的江夏王与和靖长公主,被斛律王挟为人质,押赴阵前。
北疆十二部族随之一同反叛。
六月十五,宁朔城破。
定北将军牟连战死,牟将军夫人曹氏披甲上阵,战死城头。
突厥人入城戮掠纵火,席掠财物,百姓稍有反抗即遭屠杀。
昔日繁华的边塞重镇,一夜之间沦为修罗屠场。
副将谢小禾拼死救出牟家幼女,浴血杀出重围,连夜南奔。
北境工防本由萧綦一手建立,自唐竞接手驻防以来,早已对各处机关布防了如指掌。唐竞其人,素有“腹蛇”之名,行军诡谲迅疾,堪称一代枭将,论谋略手段,在军中罕逢敌手。
此番变起肘腋之间,叛军来势迅猛,更挟南北突厥之势,锐不可挡。
临近各州郡仓促应战,几无还手之力。
守将皆不是唐竞之敌,屯驻的兵力也远不及叛军与突厥。
宁朔一破,犹如凶残的狼群撕破了围栏,北疆各郡骤然被践踏在铁蹄之下。
短短十数日,已经连失四郡。
突厥人的马蹄再度踏入了中原大地。
消息传来,如晴空霹雳,天下皆惊。
朝堂之上,谢小禾将军含悲恨诉,句句泣血。
满朝文武莫不悲慨,牟将军的妻舅,侍郎曹云当廷伏地大恸,以至昏厥,谢小禾等一众武将誓死请战。
牟连,当日与我在宁朔并肩抗敌的年轻将军,以及他坚毅贞静的夫人,竟这样与我永诀。
我无从知道,面对满朝文武,面对泣血含恨的部属,甚至面对那年仅七岁的牟家幼女--那一刻,威震天下的摄政王、大将军、我的夫君,他是怎样的心情。
十年相随的亲信旧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沦陷,大祸秧及苍生。
半生征战换来的安宁,就此毁于一旦。
谁最痛,谁最恨,谁最悔。
这一刻,全天下都在看着一个人--豫章王萧綦。
这个名字,在太平时的魔,亦是乱世里的神。
殿堂之上,三道诏令颁下,一日之间传遍京城,震动天下。
其一,追封牟将军为威烈侯,曹氏为贞烈夫人,收牟氏幼女为豫章王义女;
其二,战死于宁朔的诸将士,均进爵三等,厚赐家人重金;
其三,豫章王奉旨平叛,三日后亲征北伐。
将伐
散朝后与众朝臣将帅议事至深夜,萧綦回府已是夜阑人静时分。
我站在王府大门玉阶前,擎一盏宫灯,默默望着那两队灯火自远处蜿蜒而来。
萧綦勒马,在离我十步外停伫。我看着他,仰头微笑,擎起宫灯,亲手为他照亮家门。
他跃下马背,大步来到我面前,紧紧抱住了我。左右扈从远远退开,四下悄然,夜风拂衣而过。
泪水在这一刻潸然滑落,镂银玲珑宫灯脱手坠地,旋滚下玉阶,无声熄灭。
风寒,露重,更深。
唯有我们彼此相拥,两个人的身影交织纠缠,长长投在地上。
相对无声,却胜有声。
他默默握紧我肩头,温暖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肌肤生生发烫。
在他眼底,红丝缠连,尽是疲惫,锐利里透出阴沉。
我抬手抚上他眉心、眼角、脸颊,指尖停留在他唇上。
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
此时,我只盼这唇上,重现平日的微笑,那样骄傲、冷酷、从容,他所独有的微笑。
他凝视我许久,长长叹息,闭了眼,“我终是负了你,负了天下。”
纵然早知他会负疚自责,然而听到这一句话,胸口仍是锥刺般的疼痛。
唐竞之乱,引外寇入侵,祸延苍生--萧綦识人有误,防范太迟,确有不可推卸之责。
然而,他终究不是神。纵然是同生共死十余年,一起从刀山血海里走过来的弟兄,也挡不住野心的诱惑。
人性如此,连神也未必能洞彻人性,何况萧綦一介凡人。
然而,无需原由,错便是错了,负便是负了。
萧綦或许不是君子,却也不是文过饰非,不敢担当的懦夫。
亲征,便是他对天下的担当。
宋怀恩,胡光烈、唐竞,这三人曾是他最信赖倚重的手足。
昔日患难与共,生死相与,如今胡宋二人辅佐左右,唐竞坐镇边陲,成三角鼎立之势,原本是牢不可破。放眼当今天下,再无一人可与之匹敌--谁曾料,一夕之间,君臣反目,手足相残。
唐竞狭隘好妒,为人跋扈,一直以来忌恨胡宋二人,纷争不断,早已积下夙怨。
多次的纷争都被萧綦压下,对唐竞一再警示,可谓宽容已极。
此人却分毫不知收敛,引得军中非议日增,弹劾他的折子也是不断。
此番撤回兵权,调换边疆大吏,萧綦亦是思虑许久,最终痛下决定。
或许唐竞的反叛,出乎所有人意料,却未必能令萧綦意外。
他不是没有料到,也不是没有防范,只是自负地相信了同袍之义,相信了昔日手足的忠诚。
唐竞的反叛,显然是蓄谋已久。
当年突厥王死后,族中王族陷入无休止的嫡位争斗,最终分裂而二。
南突厥据守旧都,享有南面水草丰茂之地,渐渐与中原通商交融;北突厥远走苦寒的北方原野,依旧游牧为业,励兵秣马,降服北方十二部族,重新兴建了王城。然而南北突厥因昔年旧怨,至今对峙分立,素无往来,即便在中原大军长驱直入,襄助斛律王夺位一役中,北突厥也只作壁上观,始终按兵不动。直至斛律王承袭王位,北突厥也默认了南突厥的王权。
这其中奥秘无从得知,然而,有一个人定然是其中关键。
贺兰箴,他以一个王室异种的卑微身份,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在其间周旋应对,最终博得北突厥的默认和支持?又凭了什么,换得唐竞这阴骛之人的信任,这两人又达成了怎样的盟约,共同与萧綦为敌?
他隐忍许久,或许等的就是这一天,终有机会向萧綦复仇。
次日一早,我见到了我的义女,以及那位浴血千里的少年将军。
昨夜在门口等候萧綦时,似乎染了风寒,夜里便又开始咳嗽。萧綦要我静卧休养,然而今日是那女孩子入府,无论如何,我都要亲自去迎她。
踏入正厅,便见一名青衫男子与一个瘦小的女孩儿已经候在座上。见我进来,那男子立时起身,屈膝见礼,“末将谢小禾叩见王妃。”
青衫鸦鬓,秀欣风骨--谢小禾,竟是这样一个清朗的少年。
我微笑,“谢将军请起,不必拘礼。”
转眸看那女孩儿,尖削下颌,眉目清秀,一身鹅黄宫装也掩不去面孔的苍白,叫人一见生怜。此时她却低头立在那里,并不行礼,只是沉默。
“沁儿!”谢小禾转头,压低了声音斥她,却不见厉色,只有怜惜。
她微微一颤,低着头上前,似极不情愿,却又不能违悖谢小禾的话。
我起身,止住她正欲下拜的势子,柔声一笑,“你叫沁儿?”
“我叫,牟沁之。”她默了一下,说出自己的名字,尤其重重念出一个牟字。
是牟沁之,不是萧沁之--我在心里替她说出未能出口的后半句,刹那间明了她的心思。难为她一个七岁的孩子,心心念念记得自己的姓氏,不肯更改。
谢小禾却急道,“王妃恕罪!沁儿年纪尚幼,不知礼仪……”
“谢将军多虑了。”我微笑打断他急切的解释,正欲开口,突然胸中翻涌,一阵咳嗽袭来,掩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越忙递上汤药来。
我接过药盏,忽听沁儿轻怯怯地开口,“咳嗽的时候,不可以喝水。”
我与谢小禾均是一怔,却见她抬起头,眸子晶莹,隐含戚色,“我娘说,咳嗽的时候喝水会呛到。”
“傻丫头……”谢小禾啼笑皆非,我亦笑了,心头却酸楚不已。
“好,那我不喝。”我放下药盏,含笑看她,“你叫牟沁之,嗯,这名字很好听。”
她眸光晶莹地看我。
“我的名字是王儇。”我起身,朝她伸出手,“我们四下瞧瞧,看看你喜欢哪一间屋子,好么?”
她迟疑片刻,终于怯怯将小手交给我。
--从此后,我多了一个女儿。
握着这孩子的手,我心中突然充满宁静与柔软。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到此刻我才明白它的含义。
在我的身体里,是我与萧綦的孩子,而身边这个在战争里失去父母,失去一切的孩子,同样也将是我珍爱的宝贝--我会好好爱她,保护她,补偿给她爱与温暖。
不仅仅是她,还有那么多孤苦的孩子,他们都不该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牵着沁儿一路穿过回廊,心中越发明晰,霍然开朗--
在属于男人的战争里,女人并非只能守在家中等待丈夫归来。
我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月光清寒,穿透窗棂,照彻堂前玉砌雕栏。
萧綦面对案几上漆黑的剑匣,周身笼在寒月清辉里,,虽凝然不动,却有森然寒意迫人而来。
剑匣缓缓开启,一柄鲨鞘吞银,通体乌黑斑驳的长剑重握在他手中。
剑一入手,此人此剑,仿佛合为一体。
肃杀之气弥散,恍惚似重回大漠长空,黄沙万里的塞外。
--这是他随身的佩剑,随他马踏关山,横扫千军,渴饮胡虏血,十年来从未离身,直至入京逼宫,临朝主政。那之后,他以摄政王之尊,爵冠朝服加身,佩剑亦换为符合亲王仪制的龙纹七星长剑。
这把饮血的剑,便连同昔日雪亮甲胄一起封藏。
封剑之日,我伴在他身侧,亲眼见他合上剑匣。
当时我笑言,“但愿此剑永无出鞘之日,遂得天下太平。”
言犹在耳,烽烟又起,这把剑饮血半生,终究还是重现世间。
月光下,萧綦平举长剑,三尺青锋森然出鞘。
我猛地闭了眼,只觉眉睫皆寒,一时不敢直视。
终究,还是杀伐,杀伐,杀伐。
豫章王的劲旅铁蹄之下,再没有宽悯和饶恕,所带来的,只有杀戮和惩戒、威慑和灭亡。
我叹息,他回身看向我,目光森寒,似有千钧。
我向他走去,脚下虚浮,又似沉重如铅。
他皱眉,还剑入鞘,“别过来,刀兵凶器,不宜近身!”
我怅然一笑,伸手握住那乌黑斑驳的剑鞘,缓缓摩娑--每一处斑驳,都是一个生死印记,这把剑上究竟铭刻了多少血与火,生与死,悲与烈。
“阿妩!”他夺过剑,重重掷在案上,“这剑煞气太重,于你不祥,会伤身的。”
我笑了笑,“煞气再重,也重不过你,我又何曾怕过。”
他不说话,沉默凝视我。
我仰头,微笑如常。
自唐竞谋反、突厥入关、哥哥身陷敌营,一连串的变故,直叫风云变色。
然而我的反应,却比他预料的坚强--没有病倒,没有惊惶,在他面前我始终以沉静相对。当全天下都在望着他的时候,只有我站在他的身后,是他唯一可以慰藉的力量,给他最后一处安宁的地方。
月光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里,微微浮动。或许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浓浓的酸涩涌上。
离别就在明日。
今宵之后,不知道要等待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才得相聚。
此去关山万里,长风难度,惟有共此一轮月华,凭寄相思,流照君侧。
他抬手,轻轻抚上我脸颊,掌心温湿,竟是我自己的泪。
什么时候,我竟已泪流满面。
“你怨我么,阿妩?”他哑声开口,隐隐有一丝发颤。
--我怨怪么?
若说没有,那是假话。
偏偏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远赴沙场,留下我一人,独自面对种种艰辛--孤苦、忧惧、叵测,甚至生育的苦难。
不是不痛,不是不怨。
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害怕离别,害怕孤独的女人。
然而,我更是萧綦的妻子,豫章王的王妃。
这痛,已不是我一人的痛,这怨也不是我一人的怨。
万千生灵都在战祸中遭遇家破人亡、骨肉分离之痛--比起这一切,我如何能怨,如何能痛。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淡淡笑了,“你早一天回来,我便少一分怨怪;你若少一根头发,我便多一分怨怪。我会一直怨你,直到你平安归来,再不许离开,一辈子都不许离开。”
一语未尽,我已哽咽难言。
他不语,只是仰起头,久久,久久,才肯低头看我,眼底犹有湿意。
我颤然抚上他脸庞,却猛的被他紧紧拥住。
他将我抱得很紧,很紧,似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我会在宝宝会说话之前回来,在他叫第一声爹爹之前回来!阿妩,你要等着我,无论如何艰难都要等着我……”他的声音哽住,喉头滚动,再也说不下去,微红的双目深深看我,似要将我看进心底里去。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泄露了全部的痛楚与无奈。
这一刻,他再不是无所不能的豫章王,而只是一个有血有泪的平凡人,一个无奈的丈夫和歉疚的父亲。我分明触摸到他冷面之下掩抑的心伤,触到他的恐惧……他怕从此一别再不能相见,怕我熬不过生育之苦,怕我等不到他回来。然而置身家国两难之中,总有一边是他必须割舍,哪怕再痛也要割舍。
我将脸庞深深埋在他胸前,用力点头,泪水汹涌,“我会的!我会好好等着你回来,到那一天,我和宝宝一起在天子殿上迎候你凯旋归来!”
元熙五月,豫章王北伐平叛。
先遣冠威侯胡光烈为前锋主将,率十万劲旅星夜疾驰,驰援北境。
另遣副将许庚、谢小禾,率轻骑十万步向许洛,缘道屯守。
萧綦亲率三十万王师北上,六军集于凉州。
右相宋怀恩留京辅政,都督粮饷。
豫章王挥师北伐的消息传开,军心鼓舞,天下为之振奋。
不仅北方边关战事激烈,京城、朝堂、宫廷,乃至军帐之中,无处不是暗流汹涌,风云诡谲。萧綦留下了宋怀恩坐镇京中,辅理政务,都督粮草军饷。京中明处有宋怀恩掌控着京师安全与后补给,暗处有我控制着宫廷与门阀世家,一明一暗,相辅相成,源头最终仍汇集到萧綦手中。
边关事变一起,胡光烈第一个请战争功。他与唐竞素来不和,此番平叛更唯恐被宋怀恩抢去功劳。唐竞的反叛,已令萧綦警戒疑忌之心大盛,胡光烈此时的举动,无疑给他火上浇油。
自入京之后,以胡光烈为首的一班草莽将帅,自恃功高,时常有荒唐胡闹之举。胡光烈尤其对世家高门憎恶无比,时时寻衅生事,对萧綦笼络世家亲贵的举措大为不满,私下多次抱怨萧綦得势忘本,偏宠妻族,嫌弃旧日弟兄。
此前萧綦尚且顾念旧义,一再隐忍,自唐竞事发之后,却再无姑息之仁。
暗流
转眼八月,已是夏末。
京城的桂花快要开了,王府木犀水榭里,夕阳斜照,风里隐隐有一丝甜沁的气息。
玉岫抱了刚满两岁的小女儿来探望我。
对面的沁之,端了槐汁蜜糕,学着大人的样子,一勺勺喂给小人儿吃。
小人儿很是贪吃,粉嫩的唇瓣边沾了白生生的糕末,还兀自舞着小手索要不休。
沁之看得咯咯直笑。
这个孩子比起三个月前初来府里,已经白润了许多,不似当日那般瘦小,越发清秀可人。虽然还是沉默寡言却也渐渐与我亲近,只是仍不肯改口。
萧綦允她不必改姓,依然叫做牟沁之,我亦从不勉强她,任由她叫我王妃。
我摇头笑叹,“沁儿,你再这么喂囡囡,该把她喂成陆嬷嬷一样了。”
陆嬷嬷是掌膳司老宫人,一手厨艺妙绝天下,尤其长得憨肥浑圆,奇胖无比。
“胖才好,胖人有福。小世子可要像我们囡囡一样,长得白白胖胖,可不能像王妃这样弱不禁风!”玉岫爽快地笑道。
徐姑姑与沁儿都笑出声来。
“小世子必然是肖似我们王爷的。” 徐姑姑笑道。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底泛起一抹酸软,却又透出甜蜜。
玉岫啊了一声,拍手道,“听说王爷前日连克三镇,已将侵入葫芦岭的叛军逼退到那什么,什么关外……”
“瓦棘关外。”我微微一笑。
“是了,就是这个地方!那些个地名古怪得很,我可记不得。”她脸颊泛起兴奋的红晕,眸光闪亮,连比带划,“瓦棘关那一仗,咱们三万铁骑直插敌后,左右两翼合围,给叛军来了个迎头痛击,从正午杀到黄昏,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越说越是兴奋,好似亲眼所见一般,满面骄傲光采。
如今宫里宫外,无处不在传扬豫章王的骁勇战绩,人人仰慕争颂。
自萧綦亲征之后,前方战局一扫颓势,风云翻涌,横扫千里,将叛军迎头狙阻在河朔之北。步步进逼,沿路收复失地,传说守城叛军远远望见豫章王的帅旗,不及细辨真伪,即弃城而逃,过后方知萧綦根本不在营中。
也有负隅顽抗的叛军,踞城死守,以满城百姓性命相要挟,却被萧綦截断水源,围困七日后,城中水竭,兵马百姓皆濒危之际,我军趁夜强攻,杀入城中,尽斩叛军头领,城中百姓亦脱险获救。不出两月之间,叛军和突厥人即被逐出关外,豫章王帅旗所到之处,连突厥悍将也望风披靡。
“反正咱们王爷就是天下无敌!”玉岫一挥手,话音重重掷地,颇有将门主妇的豪气,惹周遭一群侍女听得神往不已。
我静静含笑听着,尽管她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早已知道,心头亦想过了不知多少回,每听人说起,却依然心澎湃,百转千回。
她们口中,那个天神般不可打败的人,那个世人争颂的大英雄,正是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宝宝的父亲--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
每一天都有战报从北边源源不断的传回,经由宋怀恩,再送入我手中。
每一晚,临睡前必做的事情,就是将前方最新的战况讲给宝宝听,让他知道,他的父王如何英勇无敌,如何保家卫国,如何顶天立地。
再过不久,我的宝宝就要来到人世了。
除了前方的战事,萧綦与哥哥的安危,这便是对我最重要的事。
玉岫一气说了半天,终于说得口干,端起茶水来喝。
“谢将军也打胜仗了么?”一直安静聆听的沁之,突然插嘴进来,细声问道。
我一怔,随即莞尔,“小禾将军带着前锋,也攻下了叛军多处要塞,旗开得胜。”
沁之闻言,整个小脸都亮起兴奋的光采,即刻却又黯然,“那样又要死许多人了……小禾哥哥一定很不开心。”
她的话,令得四下一片默然。
不错,每一场胜仗,也同样意味着死亡和伤痛,意味着狼烟燃过沃土,烽火烧毁家园。
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痛失至亲。
“一些人的死,是为了换回往后的安宁,让更多人可以活下来。”我轻轻握住沁之的手,“国家疆土,正因这些将士的热血洒过,才会让生命一代代传延下来,让我们的后代繁衍生息。”
这句话,是我说给沁儿听的,也说给宝宝听的--不管孩子们现在能不能懂得,将来,他们却一定会明白,父辈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他们的将来,为了天下的将来。
仰头眺望遥远的北方天际,一时间,心潮涌动,感喟无际。
“对了,王妃,昨日赈济司回报,又收容了近百名老弱幼残,钱粮恐怕又吃紧了。”玉岫惴惴开口。
“人还会越来越多……”我蹙眉叹息,心中越发沉重,“仗一天打不完,流民一天不会减少。”
“这样下去,赈济司只怕支撑不了多久。”玉岫长叹,“实在不行,让怀恩从军饷里多少拨一些来……”
“胡闹!”我斥断她,“军需粮饷,一分一毫也动不得,怎能打这个主意!”
玉岫也急了,“可那些也是人命啊,一张张嘴都要吃饭,总不能眼见着人饿死!咱们好歹把赈济司建起来了,如今多少流民就指望着这一条活路,怎可半途而废!”
“玉岫!”徐姑姑喝住她,“你这是什么话,为了建这赈济司,王妃耗费了多少心血……”
“够了,不要争了。”我无力地扶了锦榻坐下,心中烦扰,顿觉冷汗渗出后背,眼前昏花。
她二人都噤声不语,不敢再吵。
当日建立赈济司,并没想到会有这般规模。
原本按规制,各地官府都设有专人赈济灾民,然而长年战乱,流民不绝,官府疲于应对,赈济之职早已荒废。如今北疆战乱,大量流民逃难南下,流失失所,若是青壮年尚可觅得安身之地,一群老弱孤残却只得倒卧道旁,生死由命。
我与宋怀恩商议后,由他下令,在官道沿途,设立了五处赈济司,发放水粮药物,收容老人幼儿。最初建立赈济司的钱粮,由官库拨出,初时我们都以为足够应对。却不料,赈济司建立之后,流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数量竟如此之巨,不到两个月,几乎将钱粮消耗殆尽。
照此下去,只怕赈济司再难支撑。
为解赈济司的燃眉之急,我决定先以王府库银救急,其余再从宗亲豪门里筹措。
然而唤来管事一问之下,我才知道,王府库银竟然不足十万两。
是夜,徐姑姑、阿越与我彻夜秉烛,查点王府账册。
我自幼便被父亲当作男孩子教养,对持家理财全无兴趣。
大婚之后,诸多周折,及至回到王府,更有徐姑姑与府中老管事操持琐事,对于王府的库银开支,我竟是全然不知。
灯下,对着一本本近乎空白的帐册,我惟有抚额苦笑。
我这位夫君,堂堂的豫章王,何止是两袖清风,简直可说寒酸之极。
他征战多年,皇家厚赐的财物金帛,几乎尽数赐予属下将士,自己身居要职,却是严谨克俭,未曾有一钱一厘流入私囊。
他的薪俸用于日常开支之后,并无节余。
如今,即便将整个王府搜刮个干净,也仅能凑足十六万两。
这区区十六万两,对于北方饥困交加的万千流民,可谓杯水车薪。
烛火摇曳,我对了窗外发呆半晌,蹙眉问徐姑姑,“镇国公府能有多少库银?”
徐姑姑摇头,“有是有的,但亦不算多,何况王氏枝系繁杂……”
“我明白。”我喟然长叹,心中明白她的意思。
王氏家风崇尚清流高蹈,向来不屑在钱财之事上营营苟苟。
虽然历代袭爵承禄,却也惯于挥霍,加之族系庞大,开支繁杂,一份祖业要供养整个亲族,实在算不得豪绰。
“此次悠关民生,除此别无他法。”我决然回头,“况且要从京中豪门里筹集财力,王氏也当做为表率。”
王氏解囊之举,赢得朝野赞誉无数。
然而京中高门依然不为所动,从者寥寥。其中确有许多家族,迫于家道中落,财资困窘,然而也有不少世家,平日敛财成性,挥金如土,真要让他们为百姓出钱的时候,却如剥皮抽筋一般,抵死不从。想必他们也是料定,眼下边疆战乱,萧綦不在京中,我亦不愿多生事端,拿他们无可奈何。
玉岫粗略盘点,这几日从宗亲世家中募集到的银两不足八万。
她颓然掷笔,“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开口苍生,闭口黎民,到了这时候才显出真心。”
“无妨,眼下筹到的银两,也够赈济司应付两三月了。”我闭上眼,淡淡一笑,“任他们悭吝如铁,我总有法子叫他们松口。”
“那可妙极了!”玉岫喜上眉梢。
我摇头笑叹,“眼下还不是时候。”
正待与她细说,侍女进来禀道,“启禀王妃,宋大人求见。”
我一怔,与玉岫对视一眼。
“今日他倒来得早,敢情是公务不忙罢。”玉岫笑道。
正说着,宋怀恩一身朝服地进来,脸色沉郁,看似心事重重。
见了玉岫,他也只淡淡颔首。
见此情状,我心下一沉,顾不上寒喧,劈头便问,“怀恩,可是有事?”
他点头,“怀恩愚昧,本不该惊扰王妃,只是此事牵涉非小,怀恩不敢擅专。”
我从锦榻上直起身,“你我不必客套,但说无妨。”
宋怀恩抬起一双浓眉,面容沉肃,“前日例行查点,发现粮草军饷似有微未出入,看似寻常,却有可疑之处。我连夜查点,未料想,这里边竟然大有文章。”
这一惊非同小可。
水至清则无鱼,军需开支向来庞杂,下面有人略动脑筋,从中贪取些小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积年陈弊,并非一朝一夕可改变。
然而如此小事,何以惊动当朝右相?
宋怀恩以右相之尊,若要惩处一两个贪污下吏,又何需向我禀报?
除非,此事背后牵出了特殊的人物。
心下立时悬紧,我直视他双目,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宋怀恩脸色铁青,“自开战以来,有人一直对粮草军饷暗动手脚,非但挪用军需,更以次充好,将上好精米偷换成糙米送往前方。”
“什么!”玉岫惊怒直呼。
震动之下,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分不清是急是怒,身子不由微微发抖。
“非但如此,屡次拨予赈济司的银量,更有近半被截用。”宋怀恩浓眉纠紧。
“好大的胆子!难怪下面总说钱粮吃紧,原来一半都落入了硕鼠之口!”玉岫怒极反笑,猛一拍案几,怒道,“王爷在前方征战杀敌,背后竟有人干起这等勾当!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宋怀恩沉默,望向我,一言不发。
不必他再说什么,我已经明了。
这个答案,让我瞬间如坠冰窖,刺骨寒彻。
--掌管军需的官吏正是胡光烈的弟弟,胡光远。而掌管赈济物资的官员却是子澹的叔公,谢老侯爷。
胡光远分明是个耿介爽朗的汉子,深得萧綦信重,怎会是他干下这等蠢事!
而谢老侯爷却是子澹唯一的亲人,当年谢氏卷入皇位之争,敬诚侯事败伏诛,谢家满门受此牵累,几乎就此覆亡。唯独这谢老侯爷因病告假,未曾参与其中,且身为三朝老臣,有功于社稷,侥幸避过当年之难。却从此闲置在野,多年不得启用。子澹登基之后,顾念母家颜面,才给了谢老侯爷一个虽无实权,却油水丰厚的官职,让他颐养天年,安乐终老。
子澹,为何又是子澹--这两个人,与他虽不见得亲厚,却终究是妻弟和长辈,如今双双涉入这桩丑事,让他颜面何存,让我情何以堪!
“证据可确凿?”我缓缓张开眼,望向宋怀恩,一字字问得艰涩无比。
“铁证如山,这是一干下吏与候府帐房的供词。”宋怀恩从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绢册。
若按刑律论处,谢侯重罪难脱,应处以腰斩之刑;胡光远死罪可免,却只怕难逃刺配流放之刑。
久久沉默,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我疲乏地开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该怎么做,你便去做吧。”
宋怀恩默默望着我,欲言又止,目光深深如诉。
避开他的目光,我长叹一声,“皇上远在行宫,不必奏请。即刻将谢侯与胡光远下狱,交大理寺量刑。同时查抄侯府,家产一律藉没,充入国库。”
“卑职遵命!”宋怀恩垂首。
“还有”,我缓缓道,“让人放出风声,就说此案牵涉重大,我决意彻查一干涉案官员,凡有贪污私弊,家产来历不明者,一律按重罪论处。”
我沉吟片刻,又道,“既然胡氏涉案,同时牵涉帝后亲族,难免引致宫帏动荡。如今是非常之时,且命内禁卫封闭中宫,暂时不可让皇后知晓此事。”
决绝
帘外已是黄昏,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天地间冲刷得一派澄澈。
京城里依然是处处锦绣,仿佛并未笼上战事的阴霾。
只是,雷霆总隐藏在最平静的云层之下。
杀伐悄然降临,于无声处惊心动魄,没有人察觉,亦来不及回应,一切已经发生。
今晨,胡光远奉命至相府议事,甫踏入大门即被设伏在侧的虎贲禁卫擒住,押往大理寺。
宋怀恩持我掌管的太后印玺,带人直入安明侯府,将犹在宿醉中的谢侯收押,府内外层层重兵看守,彻底查抄阖府上下,家产尽数抄没入籍。谢氏一门,上至花甲之年的老仆,下至未满周岁的婴儿,一概拘捕下狱。
相对于谢氏的满门惊变,胡府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宋怀恩没有立即动手,只收押了胡光远一人,并将胡府上下严密监控起来,严禁消息走漏。胡光烈征战在外,与家中音讯隔绝,不知吉凶,皇宫更在我控制之下,胡皇后自身难保,胡家不敢妄动,唯有闭门以待,惴惴如坐针毡。
三日后,安明侯谢渊斩首于市。
朝野震动,百官惊悚。
“赈济司共收到募银……一百七十六万两。”玉岫清点帐目,搁笔长叹。
阿越咋舌,“天,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了!”
她二人喜不自禁,我却笑不出来。
沉烟缭绕,一室清幽,心绪却是纷乱如麻。
疲惫地阖上眼,不愿也不忍去想,眼前却分明晃动着子澹的影子。
我该如何对他说--
谢老侯爷一生才名远达,撰写史稿三百余卷。对这位老者,我自幼便深怀孺慕之心。然而人非圣贤,即便大英雄、大智者,也会有弱点。谢老侯爷非但贪财,更加放不下世家的面子,硬撑着昔年辉煌门庭,明明家道已颓败,仍挥金如土,分毫不肯低头。
那一份奢靡精致、纸醉金迷,岂是谢家空空如也的府库可以维持的。
这些年,萧綦一力推行简俭,一反我朝数百年来奢靡颓逸之风,裁减了高官俸禄,提高寒族下吏的薪俸,充盈国库军需,减赋税,免徭役,迫使许多奢侈成性的世家大为收敛。
谢家虽败落已久,我却没有想到,他们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贪弊维生。
我绝不相信谢老侯爷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然而国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错,便是一世尽毁。
这一切都应是滴水不漏,却没有料到,胡光远死了。
两个时辰之前,他趁狱卒不备,以头触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责,并非死罪,只判了刺配黔边,终生不得启用。然而他却一头撞向石柱,血溅天牢,以死来赎清罪孽。
闻听他的死迅,我惊呆在当地。
那个爽朗的少年,笑起来总是嗓门洪亮,常常骑了快马,奔驰在官道上的少年,每次被萧綦责骂都会抓头傻笑的少年……他的自尽,究竟是因为自愧自惭,还是舍一人之命而不至连累兄妹--我已经永远无法知道了。
宋怀恩垂首肃立在侧,一言不发,神色沉重。
“这便是一个人的命数,王妃,您切莫太过自责。”徐姑姑温言劝我。
我一时惘然,沉默了许久,对宋怀恩叹道,“既然人都去了,就不要太过为难胡家……他们终究也是有功之臣,这污名,就免了吧。”
胡光远的尸身,经太医查验,被宣布为旧疾突发,不治而亡。
事态平息之后,我解除了中宫的封禁,让胡氏家人入宫探视皇后。
当晚,宫中即来人禀报,说皇后娘娘悲痛过度,病倒在床。
对于胡瑶,对于胡家,于情于理于法,我不知道该不该有愧。
宁愿她痛骂愤恨,也不愿看到她沉默。她的不抱怨,或许才是真正的可怕。
辗转想了整夜,似醒非醒之间,依稀见到子澹,容色如霜,忽又见胡瑶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猛然惊醒过来,竟已汗透重衣。
望向罗帐外,约是四五更光景,天色将亮未亮,越显凄清。
这个时候,萧綦应当已在校场上驰马点将了。
抚着身边似水柔滑的锦缎,睡了整夜,床的另一半仍是空空冷冷。
眼眶忽热,湿了衾枕。
在这九重宫阙里,我与胡瑶,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同时面临着惊人相似的处境,却又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她是皇后又如何,我是豫章王妃又如何,在战争、杀伐、离别、孤独、疾病、生死面前,我们都只是无辜而无助的女人。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尚能改变他人的处境。
并非我有多么心软仁慈,只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三日后,我力压宋怀恩的反对,下令从行宫迎回了子澹。
子澹回宫之后,行动仍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监视,但至少,他可以陪伴着胡瑶,陪伴着他的妻儿--他有她,她亦有他,两个人再不孤单。
这之后,胡瑶终于开始进药,病情渐有起色。
而我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无论如何滋养进补,也不见明显的效用。
太医也说不出什么病况,只让我静心宁神,好生休养。
静心,说来容易,可又如何能说静就静?
前方战事,流民赈济,宫闱动荡,哪一件可以不去想。
这几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她是真正已经油尽灯枯了。缠绵病榻这么些年,神智混沌,四肢僵痹,连眼睛也盲了,与行尸走肉并无不同。从起初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医治,到日渐悲哀绝望,如今我已彻底放弃。
眼看姑姑这个样子,我甚至想过,宁愿当日没有从刺客刀下救她,让她保持着昔日风华,在最高贵的时候离去--而不是被时光碾压,饱受疾病摧残,以龙钟老妪的姿态踏上黄泉。
只是,当太医亲口说,太后时日无多的时候,我仍是无法接受。
亲人一个个离去,如今,连姑姑也要走了么。
我每日强撑精神,尽可能去万寿宫陪着姑姑,在她最后的时光里,静静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颜,我黯然叹息。
姑姑向来是最爱洁净的,怎能让她带着憔悴病损的容颜离去。
我让阿越取来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亲手帮她梳头挽髻。
“王妃,皇上来了。”阿越低声道。
我一怔,玉梳脱手坠落。
是子澹来探望姑姑了……自他回宫之后,我一直小心回避,不愿见到他。
“皇上已到宫门外了。”阿越惴惴道。
来不及思索,我仓促起身,转入屏风后,“皇上若问起,就说我来探望过太后,已经离去了。”
立在紫檀屏风后,隔了雕花的空隙,隐隐看见那个淡淡青衫的身影迈进门来。
一时间,我屏住了气息,咬唇强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领着侍女们向他跪拜,子澹却似未留意,径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伫立。
“是谁在替太后梳妆?”他忽而发问。
“回皇上,是奴婢。”阿越答道。
静默了片刻,子澹再开口时,声音微微低涩,“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婢是在王妃身边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婢留下,服侍太后梳妆。”
子澹不再说话,久久静默之后,听见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婢,告退。”阿越有一丝迟疑,却只得遵命。
听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没有一丝声响。
殿内归于死水般的沉静,唯有药香与兰息香的气息淡淡缭绕。
静,长久的寂静,静得让我错觉,他或许早已经离开。忐忑地凑近雕花纹隙,正欲窥看外面的动静,忽然听得一声低微到几不可闻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边,将脸深埋入垂幔中,肩头微微抽搐。
“母后,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记忆里最有力的那双手臂,企盼她将自己从泥沼里救出。然而这双手臂,早已经枯槁无力。
那单薄身影隐在垂幔间,却听他喃喃道,“母后,从前你总想让皇兄登基,你告诉我,皇位到底有什么好?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还有皇嫂……连你也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她还一心要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出声。
“我又梦见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冷寂的寝殿,“可是转过身,眼前血流满地,身首异处……她骗我,阿瑶也骗我,还有谁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样爱过的人,到头来,为什么都成了恨?”
这一声“恨”,听在耳中,只觉嗡的一下盖过了所有声响。
眼前屏风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缭乱昏花。
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里传来,像一只冰冷的手在缓缓撕扯,一下下剥离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已没有喜悲。
手指绞紧裙上丝绦,却听叮的一声,丝绦断,明珠溅落在地。
“谁!”子澹惊跳。
屏风被他猛的推开,眼前光亮大盛,照见他脸色惨白。
抵着背后墙面,我已退无可退。
他迫视我,忽的一笑,“何必藏在这里,你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我并非故意,却被他看作是存心--如宫中无处不在的耳目,藏身暗处,窥探他的言行。
在他眼里,我是如此不堪。
闭了眼,任凭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愿开口,一切都已是徒劳。
颊上一凉,他抚上我的脸,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还是如此骄傲么?”
他另一只手随即贴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我浑身颤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他乌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惊悸的寒意。
未及挣扎,他的唇已狠狠压了下来,颤抖着侵入我双唇,那么冷,那么柔,与记忆深处,第一次亲吻的味道悄然重合……摇光殿,春日柳,熏风拂面。
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少年,第一次亲吻了我的唇,酥酥暖暖的感觉,一辈子停留在记忆深处。
十年之后,同样的人,同样的吻,却是如此冰冷破碎。
泪水滑落,沿着脸庞滑入唇间,他亦尝到我的泪,蓦然一僵,停止了唇舌的纠缠。
我已没有力气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无可抑制的痛楚,冷汗渗出全身,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似觉察我的异样,伸手来扶我,“你,怎么了……”
我咬牙,推开他的手,将身子抵住屏风站稳,惨然一笑,“如你所说,我满手血腥,害人无数,你恨我也好,就此爱恨相抵,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路人了。”
言罢,我掉头转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鸾车,一路上,渐渐清醒过来,方才隐约混沌的痛楚,越发清晰,越发尖锐。
车驾渐缓,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忽觉身下一暖,热流涌出,剧烈的痛楚随即汹涌而来--莲色素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红。
鸾车停了,我挑开车帘,竭力镇定地开口,“阿越,传太医。”
太医当即入府,汤药金针,统统用上,直忙到入夜。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觉已经完全麻木,神智却无比清醒。
徐姑姑一直守在旁边,不停用丝帕为我拭去冷汗,饶是如此,冷汗依然浸透了我全身。
太医惶恐地退出去,宫中几位年老的接生嬷嬷已经候在了外面。
看起来,我可怜的未足月的宝宝,已经要提早降临这人世了。
静夜沉沉,唯觉更漏声声。
我在昏沉里时醒时睡,恍惚中总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
额上忽觉清凉,是谁温柔的手,为我拭去冷汗。
睁开眼,恰看见一双泪光莹然,满是慈爱的眼睛,恍惚是母亲,又是姑姑。
是徐姑姑罢,我想唤她,想对她微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断续若游丝。
“我在这里。”徐姑姑忙握紧我的手,“不怕,阿妩不要怕!宝宝一定会平安的!”
我闭目深深呼吸,略微缓过气来,茫然看向帘外,是已经天黑了么?
看不透这重帏深深,也不知道北方的天际,是否已经落下夕阳。
望不穿这万水千山,却依稀见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
九锡
五更过后,不见绽露晨光,天色越发阴沉晦暗,帘外风雨欲来。
神智在痛楚煎熬中渐渐迷失,眼前晃动着产婆和侍女的身影,恍惚看见谁的手上沾满猩红。
床前垂下的帏幕,时而飘动,忽远忽近,如同周遭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徐姑姑一直守在身旁,握紧我的手,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不让我昏睡过去。
合上眼,仿佛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药香混合着宁神的熏香气息,沉沉如水,飘入鼻端令人昏昏欲睡。
我却不敢阖眼,因为我不知道,这一睡去还能否醒来。
徐姑姑满面是汗,一叠声地催促几位嬷嬷。
“徐姑姑……我有话对你说。”我抓住她的手,艰难地开口,“你记住我现在的话,一字不能差。”
“不要说傻话,傻孩子!”徐姑姑再也强撑不住,老泪纵横,扑倒在榻边。
我轻轻阖目而笑,“假如我不在人世,日后王爷另娶……我要你转告王爷,即便日后,这个孩子不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唯一可以继承大统的嫡子!”
这一生,太多动荡反复,早已不能相信永恒。
对于萧綦,我有多深的眷恋,亦有多深的了解。
当日他许下的誓言,我不奢望他全都做到,只盼他信守对子嗣的承诺,善待这个孩子。
“老奴记下了。”徐姑姑哽咽着,默默点头。
我咬唇,沉默片刻道,“若是女孩……待她日后长大,务必让她远离宫廷。”
整夜的痛楚煎熬早已麻木了知觉,恍惚里,听见风雨骤急,声声入耳。
一道惊雷响彻。
婴孩的哭声在雷声后响起,嘹亮清脆。
是错觉么,我竭力抬身望去,眼前却模糊一片。
“王妃大喜,恭喜王妃,小郡主平安降世!”
是女儿,终究还是女儿,我的女儿。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苦与痛都归于宁静,生命的神奇与美好,令我泪流满面。
尚未来得及拥抱我的女儿,再一次的痛楚袭来,让我直坠向黑暗深渊。
依稀听见谁的惊呼,“是双生子!”
徐姑姑抓紧我的手,发抖得那样厉害,“阿妩,你听到了吗,还有一个宝宝……老天,求你保佑阿妩,公主在天有灵,保佑她们母子平安,长命百岁……”
最令人恐惧的不是痛楚,却是如铁一般压下来的疲倦,将意志重重压倒,让人只想抛下一切,就此放弃,就此沉睡,就此悠悠漂浮于天地之间,从心所欲,再也没有疲惫和痛苦……那是怎样的诱惑,怎样的渴慕。冥冥中,我似乎看见了母亲,又看见许多熟悉的身影……有宛如姐姐,有锦儿,甚至有朱颜,她们都幽幽地望着我,缓缓靠近过来,越逼越近……我动弹不得,呼叫不出,骤然被恐惧扼住了咽喉。
萧綦,……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
黑暗里,我越坠越深,越来越冷,已经看不见一丝光亮,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忽然间,仿佛从那天际最远处,有一丝婴儿的啼哭声悠悠传来,渐渐响亮,渐渐清晰。
那是我的女儿,是她的声音,在呼唤母亲。
这稚嫩的啼哭,一声声传来,牵引着我,转身,向那光亮处迎去。
“阿妩,阿妩--”徐姑姑苍老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一点点清晰起来,甚至感觉到她的手,重重摇晃我,抓得我肩上隐隐做痛。
“小世子有反应了!”产婆惊喜的呼声骤然传入耳中,我全身一震,霍然睁开眼。
产婆竟然倒提着一个婴孩,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我猛的呛咳起来,胸中气息顿时流转,呼吸重又顺畅,却仍说不出话来。
几乎同时,产婆手中的婴孩也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宛如一只可怜的小猫。
襁褓中的两个婴儿被抱到我跟前。
红色襁褓中的是姐姐,黄色襁褓中的是弟弟。
一样吹弹可破的粉嫩小脸,一样乌黑光亮的细软头发,竟覆至耳际--我见过的初生婴儿,都是浅浅黄黄一层绒发,从未见哪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有这么美丽的胎发。
这一双挛生的孩子,眉目样貌却不相似。
抱在臂弯中,朱红锦缎里的女孩儿,立即睁开眼睛,乌溜溜一双眸子望着我,粉嫩小嘴微微努起,小手不安分地乱动,那神态眉目分明像极了她的父亲;而小小的男孩子却安静地躺在襁褓里,纤长的睫毛浓浓覆下来,秀气的眉梢微微蹙起,容貌依稀有着我的影子。
徐姑姑说,小世子生下来的时候不哭不动,气息全无,我也昏迷不醒,没有了脉息。
她几乎以为我和孩子都没能熬过来的时候,我的女儿突然放声大哭,直哭得撕心裂肺一般。
就是这哭声,冥冥里唤醒我,将我从生死一线之间拽回。
小世子被产婆一阵拍打,吐出胸中积水,也终于有了哭声,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玉岫守在外面已经许久,一见到产婆侍女出去报了平安,便不顾一切地奔进来。
她看着这一双孩子,又看着我,彼此对视,我们竟同时流下泪来。
此时此刻,似乎说什么话都是多余。
良久,良久,她才轻轻抱了抱孩子,哽咽道,“真好,真好……王爷知道了,该有多快活!”
我没有力气说话,只伸手与她相握,默默微笑,传递着我的感激。
已经派了人飞马赶赴北境,算着日子,这两日萧綦也该收到喜讯了。
想象着他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喜极而狂……他一定不敢相信,上天待我们如此眷顾。
他会给孩子们取什么名字呢,这个做父亲的远在千里之外,等到他取好名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能想出来的名字,必然是一番金戈气象……我忍不住笑了,望着襁褓中的女儿,看她蹬腿挥手,总想抓住我手指,放到嘴里吮吸。只觉怎么看她都看不够,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地方,似有甘冽泉水淌过。
她生下来的时候,正好细雨潇潇,天地之间,清新如洗。
我并不在意这双儿女是否龙章凤姿,只求他们一生平安喜乐,清净宁和。
斜雨潇潇,洗净世间万物。女儿的乳名,就叫潇潇罢。
我的儿子,我希望他不仅仅有其父的英武,更有一颗明净的心,不必再像他的父母一般,沾染满手血腥……他的乳名,便是“澈”,澄净清澈如世外之泉。
一晃半月过去。
生命如此神奇,如此不可思议。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看着他们一天天变化成长,时常让我怔怔不能相信--置身于无休止的战祸、倾轧、恩怨,唯有看着这一双儿女,才觉得世间犹存美好,犹有希望。
宗亲朝臣送来的贺仪堆积如山,奇珍异宝,满目琳琅。
内侍单独入见,奉上一只平常的紫檀木匣,那是子澹的贺仪。
看似寻常的木匣,托在手中,只觉重逾千钧。匣中水色素缎上,静静托着一副紫金嵌玉缠臂环。
我怔怔望了这双金环,心口一寸寸揪起,郁郁的疼痛泅散,化也化不开。
缠臂金环的旧俗,相传是在女孩儿诞生时便要绕在臂上的,直到婚嫁之日,方可由夫婿取下,以此寄寓守护、圆满之意。
旧盟犹记,前缘已毁,谁也没能守护住最初的圆满。
枉有缠臂金,碧玉环,也不过是平添一分讽刺罢了。
罢了,到了这一步,讥诮也好,怨恨也罢,终归都是我欠你的。
十月初九,捷报飞马传来,豫章王收复宁朔,大破南突厥于禾田,克王城,斩杀叛将唐竞于城下。
越三日,城破,斛律王弃国北去,奔逃漠北。城中王族未及出逃者,尽斩于市。
豫章王大宴众将于王庭,受突厥彝器、浑仪、土圭之属,班赐将帅,犒封三军。
上至朝堂,下达市井,无不欢腾振奋。
豫章王的辉煌战绩,于国于民于史于天下,意味着安定、强盛、骄傲和荣耀。
而这一切,对于我,只是远行的离人终将归来。
薄薄一纸家书随着捷报一起传回。
顾不得阿越还在跟前,我颤着手抽出薄薄一纸素笺,竟是未展信,泪先流。
不敢纵容相思,唯恐被离愁动摇了刚强。
却在展开家书的这一刻,瓦解了所有的防御。
这是,他自烽火连天的边关,千里迢迢送回的家书。
墨痕里,字句间,笔笔银钩铁划,征尘扑面。
恍惚间,似到了无定河边,赫连台下。榆关归路漫漫,将军横刀纵马,踏遍寒霜,独对孤月羌笛。纵然铁血半生,终不免离恨柔肠。几回梦渡关山,见娇妻佳儿,相思蚀骨透,更甚刀斧。几回笑,几回泪,薄薄一纸素笺,字字看来,寸寸心碎。
我笑着仰起头,只怕眼泪落下,泅湿了墨迹。
“王妃……”阿越忐忑唤我,惴惴守在一旁,不敢贸然探问。
“王爷给世子和郡主取了名,男名允朔,女名允宁。”我仍是笑。
“啊”,阿越恍然,“这是,永铭收复宁朔之意罢!”
我微笑点头,复又摇头。
允,即是允诺、允誓;宁朔,更是我们真正初相遇的地方。
相遇、相许、相守,这一路走来,风雨曲折,个中甘苦,何足为外人道。
“这可好极了”,玉岫喜孜孜笑道,“王爷几时班师回朝?”
我低头,微笑不语,一点点叠好素笺,缓缓放回锦匣,“王爷说……”
甫一开口便哽住,分明努力笑着,眼泪却落下。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遥远的北方天际,“王爷决意趁胜追击,挥师北进,踏平南北突厥。”
未收天子地,不拟望故乡。
唐竞死了,叛军灭了,这场战争却远远没有结束。
我的夫君,没有急于千里返家,没有为了早些与妻儿团聚而班师,而是继续北进,开疆拓土,踏平胡虏,去实现他的宏图霸业,一偿毕生心愿。
这便是我的夫君。
他属于铁血疆场,属于万里江山,唯独不属于闺阁。
十月十二,群臣上表,以豫章王高勋广德,请赐九锡之命。
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铁钺,九曰柜鬯。自周朝以来,九锡之赐,已是天子嘉赏的极致,意味着禅让之兆。
历代权臣,一旦身受九锡之命,自是天命不远。
子澹禅位,只在早晚。待萧綦班师之日,亦是天下易主之时。
十月十五,朝廷颁诏,赐豫章王天子旌旗,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
册封豫章王长子澈为延朔郡王,女为延宁郡主。
飘摇
午后秋阳和暖。
我却手忙脚乱也应付不了潇潇的折腾。
天知道她哪来这么充沛的精力,从早到晚没有一刻肯安分,简直比那些顽固的朝臣更难缠。
所幸澈儿倒是个安静的宝宝,全然不似他姐姐那般淘气。
他此刻乖乖躺在奶娘怀中,睡得十分香甜,睡颜宛如白莲,任何人看了都不忍惊扰。
好容易哄得潇潇入睡,将她交到徐姑姑手中,我亦累得精疲力竭。
倚在软榻上,翻看北疆传回的战报,方看了两行便觉困意袭来,渐渐阖目睡去……朦胧中,听得帘外有人低语,徐姑姑低声应答了什么。
我懒于回应,侧身向内而眠。
忽听徐姑姑失声低呼,“什么!怎不早来禀报?”
睡意顿时消散,我撑起半身,蹙眉道,“外面何事喧哗?”
徐姑姑慌忙趋至榻边,隔了纱幔,低声道,“回王妃,庞统领差人来报说,方才巡查发现,有一面出宫令牌……恐是失窃了。”
心中大震,我霍然拂开垂幔,“什么时候的事?”
“失窃应是在凌晨时分。”徐姑姑惶然道,“详情尚不清楚,奴婢这就传内侍卫入府问话。”
“来不及了。”我冷冷道,“立刻传令下去,命铁衣卫飞马出城,沿东面、北面追击,务必在今夜子时前追回出逃之人,如遇抵抗,就地格杀,断不能容一人漏网!”
徐姑姑额上渗出冷汗,“奴婢明白。”
“立即封闭宫禁,将昨夜值守的内侍卫全部收押,传宋相和庞统领来见我!”我匆匆披了外袍,唤来阿越替我梳妆更衣,预备车驾入宫。
坐在镜台前,才发觉额头已有冷汗渗出。
宫中禁军副统领庞癸,是我多年心腹,一直由他暗中掌控着宫中一举一动。一面令牌看似小事,可一旦有人趁隙作乱,千里之堤也会溃于蚁穴。
此时大军长驱直入北疆大漠,正是京中空虚之时,若后方生乱,无异陷萧綦于腹背受敌。
镜中自己的面容苍白异常,衬着唇上殷红如血的胭脂,犹如罩上一层寒霜。
门外靴声橐橐,宋怀恩已赶到,我转身披上风氅,迎出门外。
“属下参见王妃。”宋怀恩戎装佩剑,容色凝重坚毅。
远处城东兵营方向,升起浓浓的青色烟雾,直涌天际。
那是向沿途关隘示警的烟讯。
宋怀恩按剑道,“属下已经发出烟讯,派人飞马传令,封闭沿途隘口关卡。”
“很好。”我仰头望向那青色烟柱,缓缓道,“照路程算来,他们子时前到不了临梁关。铁衣卫已出城追击,届时前后合围,一个都不能放走。”
“可需留下活口?”宋怀恩沉声问道。
“事已至此,要不要活口,已不重要了。”我淡淡道,“东边不过是螳臂之力,北边却万不能有失。你可布署周全了?”
宋怀恩颔首,“东郡屯守的兵力不足两万,我已在沿途布下防务。京畿四面屯兵,坚若铁壁,王妃无需担忧。北边纵有天大本事,谅他也翻不出王爷的掌心。”
我蹙眉,“两军阵前,岂能自起内乱,无论如何不能让消息走漏。”
“王妃放心,铁衣卫行事,迄今未曾失手。”宋怀恩目光沉毅,杀机迸现,“既然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可走,还望王妃早做决断!”
他的目光与我堪堪相触。
隔得这样近,我几乎可以看见他因激动而绽露在额头的青筋。
决断,这两个字轻易脱口,却是一生的逆转。
十年间多少次决断,要么踏上风口浪尖,要么退入无底深渊,从来就没有一条妥协的路可走。
一取,一舍,失去了,便是一生。
风起,满庭肃瑟。
我拽紧了风氅,仰头,望向宫城的方向。
--子澹,你终究要与我一搏了么?
红日渐西沉,黄昏将至,残阳如血,染红了长长甬道。
宫门外,三千铁骑分列道旁,甲胄鲜亮,严阵以待。
宋怀恩一骑当先,仗剑直入宫门。
我抬手拉低风帽,遮住面容,策马随在他身后,左右两骑亲随与我并缰而行。
此刻我身着骑服,以风氅遮掩了形貌,不着痕迹地隐身亲随之中,悄然入宫。
驻马宫墙下,回望天际斜晖,整个京城都沐在一片肃穆的金色之中。
京畿四面城门皆已封闭戒严,禁军副统领庞癸亲自率兵围捕胡氏一门,各王公府邸皆被重兵把守。
乾元殿前,黑压压跪在一地的宫人,数十名内侍带刀立在殿门前。
内侍总管疾步趋前道,“皇上正在殿中。老奴奉命看守宫门,未敢让人踏出一步。”
宋怀恩侧首,我略略点头,与他一同步上殿前玉阶。
殿内深浓的阴影里,子澹素衣玉冠,孤独地坐在御座正中,冷冷望着门口。
我与宋怀恩踏进殿内,最后一抹余晖将我们的影子长长投在地上,与玉砖雕龙重叠在一起。
“你们来了。”
子澹淡漠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臣护驾来迟,望皇上恕罪!”宋怀恩按剑上前,单膝跪地。
我低头屈膝,沉默的跪在宋怀恩身后,将面容隐在风帽的阴影中。
“护驾?”子澹冷冷笑了,“朕一寡人,何足惊动宋相入宫。”
宋怀恩面无表情道,“胡氏谋逆,皇后矫诏欺君,臣奉太后懿旨,入宫护驾,肃清宫禁。”
子澹微微一笑,语声惨淡,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刻,“此事无关皇后,何必累及无辜。既知事不可为,朕已素服相待,等你们多时了。”
他轻叹一声,似终得解脱般轻松,从御座上缓缓起身,“即是太后懿旨,那便有劳你,代朕转告太后--”
这“太后”二字,他重重说来,语意尽是讥诮,“朕总算遂了她的意,不知她可快活?”
宋怀恩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黄绫诏书,双手奉上,“臣愚钝,只知奉命行事,不敢擅传圣意。废后诏书在此,请皇上加盖御玺,即刻平定中宫叛逆。”
子澹握拳,脸色苍白如纸,“朕一身承担,不必连累旁人!”
宋怀恩冷冷道,“胡氏谋逆,铁证如山,望皇上明鉴。”
“此事与胡氏无关。”子澹微微颤抖,“朕已经任由你们处置,何必加害一个弱质女流?”
“臣不敢。”宋怀恩声如寒冰。
子澹扶住御座,恨声道,“你们,果真是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
宋怀恩终于不耐,霍然按剑起身,“请皇上加盖御玺!”
“休想让朕颁这诏令。”子澹倚着御座,怒目相向,却浑身颤抖,似力已不支。
宋怀恩大怒,蓦然踏前一步。
“皇上。”我起身,掀了风帽。
子澹一震,侧首,与我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直直剜进我心底。
两人之间,不过三丈距离,却已隔断了一世恩怨。
我缓缓向他走去,每一步都似踏着刀尖。
“你要亲自动手了么?”他笑了,苍白的脸色透出死一样的灰,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回御座,惨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再说不出话来。
我沉默,任由他的目光、他的笑容,无声地将我鞭挞。
“皇上请过目。”我接过宋怀恩手中诏书,缓缓展开在子澹眼前。
“这是废后的诏书,并无赐死之意。”我克制着脸上每一丝表情,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只让他看到我最冷酷的样子,“若是杀人,用不着御玺,只需一杯毒药。胡氏谋逆,按律当灭族。只有废入冷宫,才能保全她性命。”
我望着子澹,“皇上,臣妾所能做的,仅止于此。”
子澹闭上了眼,似再不愿看我一眼,“我的命拿去,放过她跟孩子。”
他已认定我会借此发难,斩草除根,翦除他所有的亲人。
“朕既做了放手一搏的决定,便已有最坏地打算,自当承担一切。”他闭目仰首,唇角噙一丝惨笑。
我望着他,满心萧索,只觉悲凉, “你真想保全胡家,又何必将他们推上刀口?”
一旦事败,胡家将是第一个受戮,这一点子澹不会不知。然而他依然将整个胡氏投入这场希望渺茫的赌局,哪怕这里面有他的妻,有他未降生的孩子。
他终究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却可惜,已经太晚。
“你说我从不曾争取过。”他忽然倦淡开口,“现在我争了,却又如何?”
我握紧诏书,却无法回答他的话。
纵然没有今日,胡氏也难逃覆门之灾;纵然没有玉玺,我也一样会动手。
--子澹,错不在你我,只错在这乱世。
“臣,铁衣卫统领魏邯回宫复命!”
铿锵如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刺破死一般的沉寂,僵持的坚冰喀然崩裂。
子澹直勾勾望向殿门外,薄唇微颤,满目绝望。
魏邯按剑上殿,一身黑衣,行止迅捷如豹,面罩铁甲,只露一双犀利的眼睛在外。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件染血的杏黄凤羽丝袍,那是皇后才可穿的贴身中衣。
宋怀恩接过那件血袍,霍然抖开。
丝袍已被鲜血染透,却仍清晰可见,衣上写满字迹,笔触纤秀飘逸,风骨若神。
这是胡瑶的衣,子澹的字,襟下赫然盖着鲜红的玉玺。
--将密诏写在皇后贴身的中衣上,由宫婢穿了,躲过宫门盘查,一路潜逃出宫,分头带往北疆和东郡,向胡氏求援。除了北疆有胡光烈十万部众,东郡尚屯有胡氏三万旧部。此举兵行险着,孤注一掷,以子澹的优柔,只怕是想不到的。
血衣尚未干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扑鼻端。
子澹猛的掩住口,转过头,全身颤抖。他素来厌憎鲜血,却从未见他如这一刻的恐惧。
“臣在北桥驿外三里,截获潜逃的宫婢与其同犯,搜遍车驾不见可疑,其后自随行仆妇身上发现御用之物。徐副统领往东面追击,也已捕获逆贼,现正快马回驰。”魏邯俯首禀来,声如寒冰,“一众逆贼共七人,无一漏网。”
“可有留下活口?”宋怀恩冷冷道。
魏邯一顿,“三人就地格杀,两人自尽,余下两名活口已严密看押。”
言毕,他与宋怀恩双双望向我,缄默不语,几乎与殿中阴影融为一体,却似两把出鞘的刀,杀气森森迫人,竟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咬牙转头,再不看子澹一眼。
“乾元殿总管何在?”我厉声道。
内侍总管王福疾步趋入,伏地跪倒,“老奴在。”
“取玉玺来。”我扬手将诏书掷在他面前,“传旨,废皇后胡氏为庶人,即刻押入冷宫。”
屏风后,两名内侍如幽灵般现身,一左一右上前。
王福臃肿肥胖的身躯此刻矫捷异常,大步趋近御座,对子澹一欠身,“皇上,老奴得罪了。”
左右内侍按住子澹,王福上前,搜出子澹贴身所藏的玉玺,重重按上那道诏书。
子澹僵如石雕,任凭摆布,只目不转睛望定我,一双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我猝然转身,紧紧闭上眼,“魏统领,即刻将胡氏一门下狱,肃清其余逆党。”
“属下遵命。”魏邯屈膝一拜,立即折身退出,与王福一同往昭阳宫而去。
我缓缓回身。
子澹颓然垂首,直勾勾盯着地面--在他脚下,是那猩红刺目的血衣。
他死死盯着那血衣,猛的缩回脚尖,伏在御座上,弯腰呕吐,肩头阵阵抽搐。
我一呆,心口猛的抽痛,再不能自制,奔上前去扶住了他。
他抖得那样厉害。
“传御医,快传御医--”我转头对宋怀恩喊道。
子澹剧烈喘息着,猛然挣脱我的搀扶,反手一掌掴来。
耳边脆响,眼前金星缭乱。
我跌倒在御座下,怔了,僵了,仿佛不会动弹。
脸颊火辣,唇间腥涩,都抵不过心口似被尖刀剖开的痛。
子澹目不转睛地看我,眼底一片空洞,唇角却是一丝冰冷微笑。
呛的一声,剑光划过,一柄长剑挡我与子澹之间。
宋怀恩的身影挡在面前,手背青筋凸绽。
--子澹,我欠你的何止这一掌。
恨也罢,憎也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受着。
我恍惚笑了笑,抬手拭去唇边的血丝,勉力起身。
宋怀恩伸手来扶,被我挡开。
我淡淡道,“皇上龙体欠安,今日起,即在寝殿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
踏出乾元殿的刹那,我再不能支撑,脚下一软,竟迈不过那道门槛。
“王妃!”宋怀恩的手,稳稳托住我手臂,将我扶住。
他忧切目光,透出无比坚毅,让人心安。
“信使已赶往北疆,快马昼夜疾驰,不出七日,密函便可送达王爷手中。眼下还需支持少顷,京中一切有我,王妃千万保重!”
我心中感激,却不知如何表达,只浅浅一笑,“多谢你,怀恩。”
九重宫阙渐起了晚风,天际沉沉,似阴晦欲雨。
远近的宫院已经掌灯,点点灯火在夜色里飘摇。
“是否要去昭阳宫?”宋怀恩问道。
去昭阳宫做什么呢,炫耀我的胜利,还是欣赏他人的失败?
我惨然一笑,胡瑶并没有做错,她的选择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为自己,为所爱之人争得生存与尊严,清除一切障碍和危险,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境况中相遇,我和她,或许会是知己。
“不必再去昭阳宫,一切由你做主,我累了,回府罢。”我黯然转身,登上鸾车。
正欲启驾,却见王福急匆匆自昭阳宫方向奔来。
“启禀王妃,皇……废后胡氏,方才受惊晕道,似有临盆之兆。”
血刃
灯火通明的昭阳殿内,宫女医侍各自奔忙,人人低眉敛色。
除了殿内隐约传来的呻吟,再没有别的声音,殿上静得可怕,呻吟声断续入耳,令人心悸。
殿外是甲胄森严的禁军,严阵以待,夜色如铅似铁,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我记忆里,这万古寂寥的昭阳殿,第二次迎来新生命的降临。
明贞皇后曾在这里生下了子隆哥哥的儿子……那一天,依稀也是宫倾朝变,天地易色。已经多少年了,眼前仿佛还看到白衣萧索的谢皇后,怀抱婴儿,向我下跪托孤。如今靖儿废了帝位,远在封邑,病况渐有起色,总算保得一世太平。宛如姐姐的嘱托,我算是做到了,还是辜负了?子隆如今是否已转生民间,如愿以偿地做一回庶民,自由自在度过一生?
我对着一盏宫灯,恍恍惚惚出神,不觉陷入往事纷纭。
蓦然间,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传来,惊得我全身一震。
这声音稚嫩娇弱,仿佛小猫儿一般。我顿时心跳加剧,只盼上苍怜悯,一定要是女孩儿!
廖嬷嬷匆匆步出内殿,屈膝跪倒,“皇后产下小皇子。”
耳中轰然一声,最后一线幸运的祈望也破灭。
皇子……终究是个小皇子,终究要逼我做此抉择。
我跌坐回椅上,茫然抬头,只觉这昭阳殿从未如这一刻阴森迫人。
凤檐鸾梁,宫锦垂幔之间,憧憧摇曳的阴影,似乎是皇族先祖,历代皇后,不散的阴灵。
此刻他们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俯视着这个身上流淌这一半皇族之血的女子,是否要亲手扼杀这末代皇朝,最后的血脉。
--“留女不留男”,当日萧綦允我的五个字,给这婴儿留下了半线生机。
我始终抱着这一线希望,祈望上天垂怜,让胡瑶生下女儿。
而另一半生机,亦早在秘密筹划之中。
许久以来,我一直心心念念想着,如何为子澹和他的妻儿留下生路,将来如同靖儿一样,远离深宫樊笼,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
及至今日之前,我仍是如此筹划--若胡皇后产下皇子,即将孩子秘密带出宫廷,以奶娘之子的身份匿藏在王府,对外只宣布小皇子夭折。待子澹禅位,远赴封邑之后,再将小皇子送回,以义子的身份承欢父母膝下。
然而密诏事败,胡氏灭门,子澹那一记恨绝的掌掴,给我的全盘筹划带来致命一击。
我的一厢情愿,终是错了,彻底的错了。
子澹不是靖儿,不是任由人摆布一生的孩子。
夺位之恨,灭族之仇,终此一生再也不能化解。
子澹和萧綦,胡瑶和我,注定永世为敌。
如今这婴孩尚不知人间悲欢,然而多年之后,他将会变成怎样?他可知道,从降生的这一刻起,便已背负上父辈的仇怨--血脉不绝,仇怨不息!
“王妃!”廖嬷嬷低声唤我,“皇后产后虚弱,尚在昏迷之中,小皇子不足月早产,先天不足,眼下看来赢弱堪忧。”
我心里紧了一紧,“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是。”廖嬷嬷应声而去。
我沉吟片刻,“传太医进来。”
奶娘步出内殿,怀抱一只明黄襁褓,到我跟前跪下,小心翼翼举起襁褓。
襁褓内裹着的婴孩,并不啼哭,只发出微弱的嘤嘤声。
我颤颤抬手,正欲从奶娘手中接过,蓦然瞧清楚了孩子的面容--那轮廓口鼻,与子澹如出一辙,然而眉眼却像极了胡瑶。
他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细细的睫毛一抖,竟睁开了眼。
刹那间,我错觉,眼前晃过一双凄怨的眼睛,毒芒一般刺进我眼底。
那分明是胡瑶的眼,却又似是胡光远,那个落落英朗的少年,那个自尽在狱中的少年。
奶娘看我伸出手,却僵立在原地,便欲将襁褓递入我手中。
“不要过来!”我一震,踉跄退后,广袖拂倒了案上宫灯。
宫灯翻倒熄灭,眼前骤然昏暗。
“奴婢该死!”奶娘吓得伏地叩头,抱了婴孩,颤颤不知所措。
孩子似被惊吓,也发出微弱的哭哼。
我连连退后数步,方敛定心神,抚着胸口,竟不敢看向那小小襁褓。
周遭宫灯摇曳,却照不见我的面容,只有隐在阴影中,才觉得安全。
“王妃,太医到了。”廖嬷嬷望向我身后,面色惊疑。
听得靴声橐橐,我转身看去--来的不只是三名太医,当先一人,却是宋怀恩。
我倒抽一口凉气,抬眸望向宋怀恩,堪堪对上他冷静的目光。
这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目光,连死亡亦不能使之动容。
“太医已到了,是否立即为小皇子诊治,”宋怀恩低下头去,“请王妃示下。”
我的目光缓缓自那三位太医脸上扫过。
孙太医、徐太医、刘太医,原来是他们。
连我亦不知道,这三位德高望重的国手,竟也是投效萧綦的人。
萧綦果然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若要让一个初生的婴儿夭折,还有谁比太医更容易办到?
这孩子,是生是死,只在他们举手之间。
宋怀恩一言不发,等待我的示下。
若我不允,他当如何?若我强行抱走孩子,一如最初的计划,将他安全藏匿起来,然后又当如何?即便这孩子平安长大,等待他的命运又是如何?
冷汗涔涔而下,脑中混沌一片,再也想不下去,只觉颓然无望,一路盘算到头都是错,错,错!可如何又算是对?恍惚十年,是非对错,谁来为我分个清楚?
一名侍女匆匆步出内殿,跪下道,“启禀王妃,皇后娘娘醒来了,询问小殿下……”
“大胆!”宋怀恩断喝,“废后胡氏已为庶人,胡言犯上者,廷杖三十!”
侍女吓得呆若木鸡,连求饶也不会了,一旁侍卫当即上前将她拖出。
周遭宫女俱已惊骇得跪了一地,个个战战兢兢。
宋怀恩低头,“请王妃速做决断。”
我疲惫地闭上眼,在仇怨里偷生,或是在无知无觉时死去,哪一种算是仁慈?如果终有一日,这个孩子将要带来新的杀戮与动荡,或许是萧綦,或许是我的澈儿,总有一个人要与他为敌--那么,我宁愿这个人是我,宁愿这杀孽由我来背负。
我的身体里,留着一半皇族的血,和这个孩子相同的血。
就让这血脉断绝在我手中,一切归零。
“请太医为殿下诊脉。”我转身,一步步走向昭阳殿外。
步出殿外,夜色如墨,远近殿阁的轮廓森然。
我缓缓回身,望向昭阳殿深处。
往事如雪山崩塌,轰然奔涌,将我湮没。
曾经,我在这里蹒跚学步,垂髫弄琴,承欢姑姑膝下;曾经,我在这里初见子澹,两小无猜,度过最纯净的年华;曾经,我在这里接受赐婚,命运从此扭转,踏上这条不可回头的路;曾经,我在这里拘禁了姑姑,背叛了亲族,双手第一次沾染鲜血;曾经,我在这里看着谢皇后殉节托孤……今日,我在这里,废黜了子澹的皇后,处死了他的儿子。
巡逻侍卫惊起一群乱鸦,刮喇喇飞过宫墙。
鸦声凄厉,声声如泣。
“徐姑姑……”我茫然唤道。
“王妃!”却是宋怀恩的声音。
我有些恍惚,侧头看他半晌,才记起徐姑姑并不在身边。
他似乎在说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扶了廊柱,我摸索着走了两步,背靠凉沁沁的雕柱,缓缓滑坐在地上。
宋怀恩伸手来扶,想将我搀挽起来。
我摇头,蜷起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膝上。
很冷,很累,再没有力气说话,只想就这样睡去。
恍惚间,是谁的臂弯将我抱起来,有微微暖意,却不是我熟悉的怀抱……萧綦,你去了哪里,怎么这样久了,还不回来。
前面是熊熊火光,背后却是万丈深渊,进退都是凶险,恍惚似回到宁朔,再一次孤身高悬断崖上,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远远向我伸出手来。
我不顾一切奔去,陡觉身子一空,急遽下坠。
“萧綦!”我脱口惊呼,睁开眼,却见绣帏低垂,晨光初透,哪里有他的影子。
回忆起方才的梦境,周身却是忽冷忽热,汗透中衣。
我拂开帏帘,扶了床柱下地,阿越掀帘进来,忙为我披上外袍。
“我怎么睡了这样久。”我茫然走到窗下,推开长窗,清凉晨风扑面而入。
阿越卷起垂帘,“哪里久了,您夜半才回府,这才歇了两个时辰不到。”
“那也太久了,眼下一刻也耽搁不起……”我蓦的顿住,目光越过回廊九曲,直望见庭前那伫立的身影,“那是--”
“是宋大人。”阿越低声回道,“昨夜护送王妃回府后,宋大人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离开。”
我怔怔半晌,不能开口。
那身影沐着晨光,仿佛金甲神兵一样护卫在那里。
我略略梳洗,绾起发髻,推门而出,走到他身后。
“怀恩。”
他肩头一震,回身看我,旋即俯身欲行礼。
我伸手虚扶,指尖在他袖上拂过,旋即收回,身份礼节于无形中隔出应有的疏离。
他一如往常的淡然问安,拘谨守礼,只字不提昨夜的惊心动魄,也不提眼下的紧迫局面。
晨光中,一切都显得清净和煦,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已在晨光中散去。
我凝视他,浅浅笑道,“多谢你,右相大人。”
他亦微笑,“不敢。”
“我似乎总在谢你?”瞧着他端肃的样子,我不觉笑了。
“我亦总是惶恐。”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皎洁的白牙。
这是他第一次同我说话,没有自称属下或卑职。
一路沿曲廊去往书房,他总垂手跟在我身后,一步之遥之外。
他一直都在这里,在我触目可及的地方,不会离开,也永不会靠近。
不觉已是十年,昔日锐气勃发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位极人臣,儿女绕膝。
当日在洞房门口,怒掷盖巾的新嫁娘,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大概,我也已经老去了许多罢--恍惚记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一时竟想不起自己的容貌。
不只年华易变,还有很多都变了,丢了,再要不回来了。
历经了诸般流离之后,依然还在身边的,犹为可贵可重。
小皇子薨于寅时初刻。
哀钟鸣,六宫举丧。
卯时三刻,胡氏一门及相关涉嫌某逆者七十三人,全部拘拿入狱,老少无一漏网。
乱世之中,强者生,弱者亡,即便煌煌如王谢之家,也随时可能覆亡。
这便是,与权力颠峰一步之遥的差别。
多少人觊觎这九五之尊,又有多少人是身不由己,若非登上至高处,便只得任人鱼肉。
我手书的密函已经飞马送往萧綦手中,如今胡氏既诛,皇嗣已绝,子澹逊位终成定局。
而禅位,也是子澹最后的生机。
九锡颁赐,已是禅位之先兆,只待萧綦班师回朝,便可行禅让之典。
我命宋怀恩着手准备禅代之议,同时让硕果仅存的宗室耋宿,纷纷上表陈情,自请归邑终老。
一切都按照我们的意愿,一步步推行下去,可谓万事俱备,只等萧綦回朝。
然而,他分明已接到我的密函,却迟迟不肯班师。
豫章王大军攻克南突厥王城之后,并不回师,仅休整五日,即由萧綦亲率,一路进逼,横越了南北突厥之间,那片人迹罕至的苍茫雪岭。中原大军的铁蹄,第一次踏上漠北的寒土。
那里是突厥人发源的地方,在那极北苦寒之地,连突厥人都不愿意久居,是以世代南袭,不惜发动无数次的战争,也要在温暖的南方占据一方丰沃之地。
除了北突厥人,再没有异族到达过那片土地。
如果侵占了那片大地,便意味着,突厥人失去了最后的家园,意味着投降和灭亡。
这个纵横北方数百年的强悍民族,历代与中原对抗,即使一次次遭遇抗击,几度败退大漠,始终能以强韧的生命力,卷土重来,一次次崛起在北方,成为中原永久的威胁。
这个民族,犹如草原上的野草,似乎永不会灭绝。
然而,这一次,史册似乎将在萧綦的手上彻底改写。
冬天即将来临,极北大地将要面临长达五个月之久的冰雪封冻。
突厥视短,所利在战,初锋勇锐,难以久持。
谢小禾率五万步骑进踞大阏山,已断绝了突厥人粮路。
若旷日持久,将敌军围困在死城之中,粮草难以为继,其锐气必竭,士气摧沮,即使不费一兵一卒,也能将突厥人活活困死。
自古至今,多少名将霸主,都曾挥师北伐,欲图踏平胡虏,一统南北。
以萧綦的赫赫武勋,已达前无古人之地。
然而万仞高山只差一步登顶,他毕生渴切的不世功业,终于近在眼前--此时此刻,已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令他放手。
忠奸
夜阑更深,万籁俱静。
我屏退了侍女,独自哄着两个孩子入睡。潇潇自顾玩着自己的手指,澈儿已经睡着。睡梦里,小小人儿却还微蹙着眉头,看似一副严肃的样子,依稀有萧綦的影子。想要亲吻他的小脸,却又怕将他惊醒。我伏在摇篮前,凝望这一双儿女,越看越是甜蜜,越看越是怅惘。不觉流年暗换,自我嫁与萧綦,已经十年了……十年,人生又复几个十年。
从十五豆蔻到二五芳华,以懵懂少女嫁入将门,随了他一路走来,为人妻,为人母,道不尽的起落悲欢,尽在这十年里。待要忆起,却又转眼即逝。
回头想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一生都托付给了这个男人,我竟记不起来。
是在塞外断崖,生死一线间的惊魂倾心,还是离乱无援中的患难相与?命中注定与他相遇,竟从未没有抗拒的机会。而我真的抗拒过么?在他横剑跃马的一刻,在纵身跃下高台的一刻,我可曾有过犹豫抗拒?
早在犒军之日,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是否我已不知不觉将那个身影刻入心中?
及至宁朔重逢,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比熊熊烽火更灼烫我双眼。
“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放眼世间男子,恐怕唯有他,能用这样的方式,去爱一个女人。这句话,竟成了我一生的咒,从此将我牵系在他身边,共进退,同甘苦,再没有怯懦退后的余地。
眼前烛泪低垂,点点都是离人泪,催人断肠。
“大人留步,王妃已经歇息了!”外面步履人声纷杂,惊乱我心神。
“谁在喧哗?”我步出内室,轻轻拉开房门,唯恐惊醒了孩子。
已近三更时分,门前竟是宋怀恩。
月色下瞧不清他面容神色,却见他穿戴不整,似刚从家中一路奔来。
“出了什么事?”我脱口问道。
“王妃……”他踏前一步,手中握了一方薄薄的褚红色折子,那是,传递紧急军情的密折。
宋怀恩直望着我,脸色从未如此苍白,连声音都与平时不同,“刚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报,数日前北境生变,王爷率兵深入绝岭,遭遇突厥偷袭……失去音迅!”
我懵了片刻,陡然明白过来,耳中轰然,分明见他嘴唇翕合,却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身边是谁扶住我,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一口气喘过来,我挣开身旁之人,伸手便去夺他手中的密折。
“眼下情势未明,王妃万不可惊惶……”宋怀恩急急道。
“给我!”我陡然怒了,劈手将折子夺下,入目字迹清晰,我却看不明白,突然间一个字都不认得。身旁有人不停对我说着什么,我都听不清,只想看明白纸上到底写着什么。太吵闹了,周遭嗡嗡的人声吵得我头昏眼花,冷汗不断冒出……我一语不发,陡然折身奔回房中,将所有人都挡在了外面。
灯下白纸黑字,一个个却似浮动在纸上,不断跳跃变幻,刺得眼眶生生的痛。
萧綦接获密函,知胡氏谋逆之举,当即拘禁胡光烈,以阵前抗命之罪下狱。
岂料还未动手,消息竟已走漏,胡光烈率领一队亲兵杀出大营,趁夜向西奔逃。
萧綦震怒之下亲自率军追击,连夜奔袭数百里,深入绝隘,终将胡光烈部众尽数剿杀。
回营途中,突逢天变异兆,暴雪骤至,突厥人趁机偷袭后军,萧綦率前锋回援遇伏,大败。
退至山口,大雪崩塌,前锋大军已尽入山谷,就此失去踪迹,恐已遭遇不测。
一行行字迹,渐渐浮动颤晃,却是我自己的手在颤抖。
眼前昏黑,渐渐看不清楚,天地旋转,黑沉沉向我压下来。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谁都可能失败,萧綦一定不会!他就是神,是不可被打败的战神!什么叫“失去踪迹”,分明是胡说,只不过暂时受暴雪所阻,他一定会平安回营,一定不会有事!我拼着最后的意志撑住桌沿,心底里仿佛有个声音微弱而清晰,“他一定会回来……我要等着他回来!”
不能这样,我不能现在倒下去,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
门被推开,他们一脸惶急地硬闯进来。
谁的声音带着哭腔,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茫然回头,“你哭什么?”
眼前是宋怀恩和徐姑姑,好似都被我的神色震住,呆在那里。
我盯着她,“王爷好好的,你哭什么!”
“出去。”我抬手指着门口,“都给我出去。”
我要好好想想,这一切不该是这样,不能是这样,一定有哪里不对,一定是出错了,是他们弄错了。可是,哪里错了,我偏偏想不出来,分明觉得不对,脑中却又一片空白。再想不起其他,满心都是萧綦,萧綦,萧綦……你怎么可以出事,你答应了我,会好好的回来,会在孩子们会叫第一声“爹爹”之前回来。
眼前影影绰绰,快要看不清他们的样子,我扶着桌沿,勉力让自己站稳。
“事已至此,万望王妃节哀!”宋怀恩双目赤红,踏前一步,欲来扶我。
“住口!”我狠一咬唇,抓起桌上茶盏掷去,被他偏头闪过,砸碎在门边。
他呆了呆,低头,默不作声地退开。
徐姑姑跪了下来,哀求我珍重。
突然间哇的一声,是潇潇被惊醒了,紧跟着澈儿也大哭。
我一震,奔进内室,一眼瞧见两个孩子,全身力气顿时像被抽干,软绵绵跌在摇篮边,连抱他们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徐姑姑跟进来,慌忙抱起潇潇,一面伸手拍哄澈儿。我直勾勾望着她,望着两个孩子,却什么也做不了,陡然被绝望湮没。侍女进来抱了两个孩子出去,徐姑姑含泪将我拥住,“我可怜的阿妩……”
任由她抱着我垂泪,我却一点眼泪也没有,整个人都已空了。萧綦,你怎么能这样……那日在信函里,我还絮絮叨叨写道,潇潇很聪明,很会学语,大概不用多久就该学会叫爹爹了。虽然从未写过一句催促的话,可字里行间,何处不是殷殷,何处不是相思。
萧綦,难道你看不到我的心思,看不到我的挂牵?
我顿住,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怦然击中心头。
密函,是密函。
我蓦的一震,刹那间心念百转,缓缓推开徐姑姑,“你出去,我没有事,让我一个人静静!”
徐姑姑呆了一呆,颤巍巍起身,佝偻着身子退开,外面宋怀恩和左右人等全都退得干干净净。
我按住额头,脑中一片纷乱,隐约有极重大的事情突突欲跳将出来,却抓不住端倪。
密折里提到,萧綦知胡氏谋逆,下令拘禁胡光烈,治以贪弊之罪。然而我在密函里,分明告知萧綦,胡氏谋逆一案尚在刑讯中,为免动摇人心,暂且压下,尚未定案。萧綦行事缜密,为免动摇军心,理应不会向军中透露胡氏谋逆之事,否则也不会仅以贪弊之罪拘禁胡光烈。既是如此,那写密折之人,又如何得知胡氏谋逆一事?我的密函,同时也是家书,有涉私情,萧綦决不会再让第二人看到。除非密函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抑或是……萧綦故意如此!
我站起身,扑到案前,那密折仍摊开在灯下,一字字凝神看去,并无丝毫异样,凑近灯下看了又看,仍无发现。
外面隐隐传来宋怀恩和徐姑姑的声音,似乎是宋怀恩欲进来探视我的情形。
惶急之下,我竭力思索往日蛛丝马迹的提示,心中蓦然一动--我曾按九宫洛图自制了猜字的游戏,闲来以此为乐,考较萧綦的眼力。不管我怎么改变排布,他每次都能找出,唯有一次挖空心思的布置,终于难住了他。当时他曾笑谑说,你若是做间者,只怕无人能破解你的密信。
我心口剧撞,回想当时的排布序列,以手指按了文字一行行找去。
第一个字是“有”,第二个字……我凝神找去,细汗渗出掌心,越急越没有头绪,蓦的灵光一闪,一个“变”字跃入眼中!
有变!我猛然捂住口,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后面又找到了两个字,连起来正好是,“有”、“变”、“速”、“归”。
--是萧綦,果然是他,故意在文字里现出破绽,引起我警觉,再以这样的方式向我示警。
刹那间,仿佛经历了一次生死轮回,从无底深渊重回人间,重又得见光明。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压过一切恐惧震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知道他活着,别的,再也不足为惧。
这般隐秘小心,是为了防范谁?
是谁得知萧綦失去“音讯”,立刻就相信他已经遭遇不测,迫不及代要确认他的死亡?
外面有脚步声逼近内室,我立刻将密折凑近烛火,火苗窜起,舔噬了字迹。
“宋大人,不可惊扰王妃!”徐姑姑的声音传来,已经近在门口。
我一挥袖,打翻烛台,引燃桌上书册,连带那密折一起烧了起来。
门开处,宋怀恩与徐姑姑都被火光惊住,身后侍女一片惊呼。
“王妃小心!”宋怀恩一步上前将我拉开,徐姑姑惊叫着唤人扑火,而桌上俱是书册,遇火即着,早已将密折烧成灰烬。
宋怀恩强行将我架开,半拖半抱地带出内室,我跌伏在他臂弯里,终于失声痛哭。
徐姑姑与左右侍女跪了一地,哭作一团,一时哭声不绝。
“王爷为国捐躯,浩烈长存。然而眼下局势危急,王妃务必节哀,以大局为重!”宋怀恩满面沉痛。
我掩面惨笑,“还说什么大局,王爷都不在了,我还争这些做什么?”
徐姑姑膝行上前,泪流满面,“还有小世子,还有郡主,还有这许多人等着你,阿妩……”
“难道王妃就眼睁睁看着朝廷大乱,看着王爷辛苦半生的基业毁于一旦?”宋怀恩握住我的肩。
我抬眼定定看他,看这张熟悉的面孔,这张眉锋眼角都写满“忠义”的面孔,忽然有刹那的恍惚。
“如今王爷一去,军中朝中群龙无首,诸将相争,随时可能酿生巨变。”他一脸忧切,语含悲慨,“王妃务必早做打算,怀恩愿誓死保护王妃和小世子周全!”
我惨然闭上眼,蓦的长跪在他跟前。
他一惊,忙也跪下,“王妃,你,这是做什么?”
我抬起泪眼,哀哀望着他。
他张了口,一时怔怔不能言语。
“怀恩,如今我能托付的人,只有你了。”我身子颤抖,眼泪滚滚落下。
他目光变幻,直直看我,终于长叹一声,重重叩下头去,“怀恩誓死追随!”
我凄然道,“如今军中,论威望才德,只是你堪服众望。”
他踌躇道,“话虽如此,但要号令六军,也非易事,除非有王爷的虎符在手……”
我低头,心中彻底冰凉一片,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也灰飞烟灭。
怀恩,真的是你。
心中惨淡到了极处,反而没有恨意和愤怒。
萧綦手中虎符,一式为二,除了他自己握有其一,另一枚便藏在我手中。
这是萧綦出征之前,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
名义上凭此虎符即可调遣天下兵马,但实际可供我调遣的兵马,也不过是留守京郊的十五万驻军。
当日我还与他笑言,我一介女子,身无军职,拿了虎符也调遣不了天下兵马。
然而,这虎符若是落在宋怀恩手中,其力之巨,自不可同日而语。
他本已官至右相,在军中多年,威望隆厚,如今胡唐二人均已不在,萧綦一死,自然唯他独尊。
只待虎符到手,便可顺理成章接管兵权,更挟天子以令诸侯,取萧綦而代之。
迷局
低头,再到抬头,只短短一瞬,心中却已回转过千百个念头,仿若过了一生那样漫长。
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再没有退路,我只能将计就计,押上全副身家性命,与宋怀恩赌这一局!
我抬起头,未成语,已泪流满面,“往后,我与这一双孩子,生死祸福都全赖于你了。”
“怀恩不敢!”宋怀恩一震,目光灼灼地凝视我,口称不敢,眼底却分明有掩饰不住的亢奋,“怀恩旦有一口气在,绝不致令王妃受半分委屈!”
我含泪看他,身子一晃,借势就要跌倒。
他抢上前来,猛的将我揽住,当着左右侍女,就这样将我揽在怀中。
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只是令我愈发寒冷,背脊上仿佛贴着一条冰凉的蛇,随时会啮人。
这双手臂,曾经一次次扶助过我,晖州一战的情景恍若就在旧日。这些年一路走来,我怀疑过许多人,猜忌过许多人,唯独没有防范过他。
一夕之间,最可信任的朋友,已成了最危险的敌人。
隔了层层衣衫,我仍觉察到宋怀恩的心跳,如此急促纷乱,他的手臂也有些微颤抖。
“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恳求王妃千万振作,趁消息还未走漏,提早部署,以保周全。”他扶住我双肩,目光殷切,甚至有那么一丝诚恳。
我闭了闭眼,强作镇定,拭去泪痕,“不错,王爷辛苦半生打下的基业,绝不能就此崩毁。”
他满目的心痛怜惜,竟像是真的一样。
我戚然望定他,“宋怀恩,你可愿立誓,无论身在何位,终生庇护世子与郡主周全,庇护豫章王府,永不侵害我的族人?”
他放开手,缓缓退后,脸上因激越而涨红。
我迫视他,“宋怀恩,你可愿向我立誓?”
他凝望我,额头青筋凸跳,僵立半晌,断然单膝屈跪,以手指天,“皇天在上,宋怀恩立誓效忠王妃,终生庇护王妃、世子、小郡主周全,永不侵害王妃亲族,如有违誓,天诛地灭!”
话音掷地,四下静穆,月光穿过廊檐照在他的脸上,光影浮动,明暗不定。
我咬唇,对他戚然一笑,“但愿你永远记得今日的誓言。”
他的目光灼人如炙,终于不再有隐忍的沉静,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看我,与往日判若两人,再也不是那个影子一般的存在--终于不必再隐没于萧綦的身后,永远被萧綦的光芒所掩盖。
“我将王爷的虎符交付予你。”我缓缓道,“由你接掌天下兵马,传令北伐诸将班师回京……大军抵京之前,密不发丧,不得走漏消息,以免朝野动摇。”
宋怀恩俯首,“谨遵王妃令谕!”
我疲惫地阖上眼,却听他道,“眼下情势危急,是否立即调遣京畿驻军入城部署,以防万一?”
--好快的心思,我暗暗心惊,脸上愈是不动声色,“一切由你作主。我这就入宫面见皇上,请皇上颁诏,任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方可名正言顺号令六军。”
他自然明白,一旦群龙无首,唯有挟天子以令诸侯,子澹仍然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你一夜未眠,先歇息半日再入宫不迟。”他忽柔声道。
顿时心中惊跳,几乎被这句话骇出冷汗,莫非他已觉察我的用心?
抬眸却触上那熟悉的温和眼神,满是忧虑热切,似真正关切于我。
“你的脸色这样差……”他直直盯着我,上前一步,抬手欲抚上我面颊。
我立刻退后一步,他的手便那样僵在了半空。
“你且去书房稍候。”我垂眸,疲惫地掩住脸,“我很累,容我稍事梳洗。”
他张口欲说什么,终是沉默转身离去。
踏入内室,我顿时无力软倒,倚在椅中,再没有半分力气。
“王妃,真的要把虎符给宋大人?”徐姑姑满眼惊疑,不愧是久经历练的人物。
“你看出端倪了么?”我惨然一笑。
徐姑姑脸色苍白,声音颤抖,“不,老奴不明白。”
我惨笑,“王爷还活着,只是,宋相反了。”
徐姑姑身子一晃,簌簌发抖,再说不出话来。
梆梆梆梆绑,敲更声传入耳中,已经五更天了。
我撑了桌沿,咬牙站起来,“现在已不及细说了,徐姑姑,我要交托你两件事情,务必记好,立即照我的话做,不管有什么疑问,回头再说。第一、找个稳妥的人,立即带我的印信去见铁衣卫统领魏邯,让他点齐人马,去右相府等候我;第二、你亲自带着小世子和郡主去慈安寺,将我的手书带给广慈师太,余下的事情听从她安排。之后,除非我或王爷亲自前来,断不可让任何人得知你们的藏身之处。”
徐姑姑颤声喜道,“王爷,王爷……果然平安?”
我点头,眼眶酸涩发热,胸口似堵着巨石,泪水几度回转,终究没有落下。方才在宋怀恩面前,刻意示弱以消除他的戒备,当时泪如雨下,说哭便能哭,而此时却再无眼泪。有多久不曾流泪的?萧綦从前总取笑我爱哭,开心也罢,生气也罢,眼睛一眨便能掉下泪来。如今,我眼中却已干涸,连心底都逐渐变得坚硬,眼泪竟成了不可求的奢侈。
“可是你呢,阿妩,难道你不随我们一同离去?”徐姑姑惶然握住我的手。
我一笑摇头,“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事不宜迟,趁宋怀恩被拖在书房,你速速从侧门离去,我也只能拖他这一时,一旦虎符到手,他很快会察觉我的打算。”
“那时你怎么办?”徐姑姑惊问,“虎符真的要给他吗,那岂不是京城兵马都落入他手里?”
“虎符是死物,人是活物。只要人在,总会有办法,若不交出虎符,便无法骗得他相信。若是此刻逼他翻脸动手,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我反握住她双手,“你放心,王爷已经带着大军赶回,此刻应当已在途中了。”
匆忙修书交给徐姑姑,送她离开,我又唤来阿越,让她秘密赶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四个儿女,带她们赶往重华门等候。一切安排妥当,我更衣梳妆,仔细以胭脂染红眼眶,匀上一层细粉,让脸色死白如鬼,看上去果真像一个悲苦欲绝的寡妇。
妆毕,我取了虎符,亲自前往书房。
宋怀恩接过那火漆封印的匣子,迫不及待打开来仔细端详。
他果然未能完全信我,若虎符作了假,只怕立时便会翻脸。
“王妃以重任相托,怀恩必定誓死相随!”他难掩喜色,向我一拜到底。
“有你在,我一切都不担心。”我勉强笑了笑,身子一晃,就此软软倒下去,佯装昏迷。
宋怀恩慌忙传召太医。他急于控制京畿兵马,踌躇半晌,终是拿了虎符,赶往城东大营。
待他一走,我立即唤来侍女,假扮成我躺在内室,隔了床幔谁也看不清楚。
我悄然从侧门离开,轻衣简车,直奔右相府而去。
以虎符诱他去城东接手京畿驻军,一来一去,足有两个时辰。
趁此调虎离山之际,我已有足够的时间安排一切。
车驾疾驰,从车帘的缝隙回望,巍峨的敕造豫章王府在晨光里渐渐远去。
我猛的放下帘子,闭上眼,不敢再回头。
这一去,生死成败都是未知。走的时候那样决绝,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连两个孩子被徐姑姑抱走的时候,我也仅隔着襁褓抱了他们一下。
孩子和我,是萧綦最大的软肋。一旦宋怀恩得知萧綦未死,必会挟持我们为质。当务之急,我必须将两个孩子远远送走,确保他们平安,才可放手一搏。广慈师太是母亲多年挚交,将两个孩子交到她手中,有她和徐姑姑的照应,无论我是生是死,他们都可以安全避过此劫。
而我,却不能,亦不会一同逃走。
宋怀恩有了虎符,若再挟持子澹,颁下诏令,势必酿成大患。我唯有抢在他的前面,封闭宫城,以号角烽烟向京畿戍卫大营示警,揭穿他谋逆之行,才有希望稳住京畿守军。一旦翻脸动手,也只有宫城才是暂时安全的地方。毕竟是天家禁阙,宋怀恩不敢以武力强攻,否则便当真是谋反了。
即便他横下心来造反,以宫城的坚固及八千禁军的抵挡,也至少能坚守三五日。多坚持一天,胜算生机便多一分。一旦萧綦亲自赶到,京畿守军必然倒戈归附,宋怀恩被夹击在城中,无异于自掘坟墓。
疾驰颠簸的车驾,摇晃得脑中一片混沌。
我紧蹙了眉,竭力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总有一个关键处想不透--到底,宋怀恩是不是早有预谋?
一切转折的关键,正是那道煞费苦心的密折,若从这里开始回溯,密折确是出自萧綦之手,所述军情乃至他自己的死讯,都是他一手炮制。
他送来这道暗藏玄机的密折,不只要给我看,更是给宋怀恩看--只不过,我看的是真,宋怀恩看的却是假,两者的用意截然相反。
那么在密折之前呢,是萧綦一早落入了宋怀恩的阴谋,还是宋怀恩至此才踏入萧綦布下的局?
前事如电光般掠过眼前,唐竞的突然造反,突厥的长驱直入,胡家的罪案,乃至对小皇子的处置……此时想来,关键处都有宋怀恩的身影。
如果没有人里应外和,唐竞和突厥人能否如此顺利,又如此精准地算到时机,趁当时山道崩毁,北境军情无法传回而大举入侵?
直到此时我才觉出疑窦,那么萧綦呢,他出征之前可曾对宋怀恩有过怀疑?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才发现宋怀恩的阴谋?
宋怀恩,在我们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距离那无上权位最近的人。
面前一步之遥就是那天下至尊的位置,就有他梦想中的一切,只是面前却横亘着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
无望的时候,尚能埋头走好脚下的路,一旦面前那座山峰有了崩塌的可能,还会一如既往的低头吗?
是自己动手推倒山峰,取而代之;还是甘愿一生低头,止步于山峰之前--宋怀恩,他是背叛者,亦是一个被诱惑者。
心念百转,往日种种尽皆浮上眼前。
唐竞死了,宋怀恩反了,然而胡光烈真的反了么?
在这一场生死博奕中,如果唐竞和宋怀恩是共谋,胡光烈却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当日胡氏案发,牵涉甚广,宋怀恩密报所列,桩桩铁证如山,胡光远确实为谢侯所利用,串谋舞弊属实。我下令缉拿胡光远下狱审讯,却不料,他竟自尽在狱中。当时我即将生产,无法亲自入狱探视,前前后后都是由宋怀恩一手处置。及至产后数日,我也曾接到魏邯的密报,指宋相刑讯严苛,胡光远之死堪疑。
彼时,我深信宋怀恩忠诚可靠,更严令太医遮瞒胡光远之死的真相,以免惊动远在边关的胡光烈,对魏邯的密奏也只当是他不明内情,只按下不发。
从那时起,宋怀恩终于将刀锋指向了萧綦--先借舞弊案逼死胡光远与谢侯,诱使子澹与胡瑶写下密诏向胡光烈求援,进而挑动胡光烈与萧綦的不和,甚至逼反胡光烈,再借突厥人之手,内外夹攻,害死萧綦。
眼下看来,宋怀恩不但与唐竞共谋,更与远在突厥的贺兰箴私下串通已久。
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危险的敌人一旦携手,那意味着什么?
我周身串起阵阵寒栗。
可是,胡光烈真的反了么?他是被宋怀恩一手利用,还是,根本就是萧綦故意布下的障眼法?
千头万绪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真相的轮廓已渐渐凸现,我却找不到奥妙所在,更猜不透其中的关键。
枉自机关算尽,总有人算在你前面,纵然玲珑百变,也抵不过天意弄人。眼前迷雾重重,仿佛走在一条漆黑的羊肠小道,伸手不见五指,脚下却是无底深渊。
唯一亮在前方的一点灯火,就是萧綦。
我与他的命运,已经相融相连,犹如血脉筋骨,到死也不可分拆。
走到这一步,就算他要弑天灭地,我也只能拔剑相随。
我默默握紧袖中短剑,透过剑鞘,似乎仍有彻骨寒意从掌心传来。
这把剑从宁朔一直随我至今,也曾霜刃饮血,救我性命于危难,也能取我性命于顷刻。
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假如事败宫倾,我宁愿引剑自戕,玉石俱焚。
诡断
车驾停在右相府前。
魏邯接到我的密令,已经率五百铁衣卫精骑赶到,将右相府团团围住。
当日以宋怀恩权倾朝野,魏邯犹敢一道密折揭举胡光远之死的疑窦--我从来都看不穿这个银甲覆面,沉默如铁石的魏邯,看不穿他铁面罩下那双阴沉的眼里,到底深藏着多少冷酷,多少忠诚。正如我从不知道,他为何会成为铁衣卫统领,何以成为萧綦最信任而又最神秘的心腹。
能够成为铁衣卫的人,都是从萧綦近身侍卫中挑选的佼佼者,他们追随萧綦不下十年,身经百战,都是誓死效忠的勇士。凝望眼前这一个个黑铁重甲的将士,我第一次觉得“忠诚”这两个字,如此沉重而无奈。
什么是忠诚,世间可有绝对的忠诚?
以宋怀恩和唐竞,与萧綦同生共死十余年,一同出身于寒微草芥,踏着血路相携走来,一同登上权力的顶层。萧綦待他们,不可谓不厚。重兵相与,高爵相赐,没有半分对不起昔日弟兄。他唯一做错的,就是比他们站得更高。
皇权之前,只有惟我独尊,再没有什么同袍情义。昔日可以同寝同食,同生同死的手足,一旦站在朝堂之上,就划下了森严界限。至高无上的王者,只能有一个。
他们的忠诚,不能说是假,只是放在江山皇权面前,却太过微渺。
我望着眼前这一个个热血的士兵,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仿佛能感受到他们炽热的血液里,奔涌着的近乎疯狂的忠诚。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将毫不犹豫地拔剑擎弓,为了千里之外的豫章王,为了他们心中的神祗,效死搏杀,在所不惜。
可是谁能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若身登高位,饱受权势的熏陶,还会不会赤胆忠肝一如今日?
晨光照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熠熠生寒。
“魏统领,动手吧。”我抬头望向右相府的大门,淡淡开口。
铁衣卫冲入毫无防范地右相府,搜捕阖府上下,凡遇抵抗者一律就地格杀。不到一炷香时辰,即将七十岁的宋老夫人、七岁的长子、五岁的次子,连同两岁多的幼女和宋怀恩的两个侍妾一同锁拿,押到我车驾前。
“宋夫人何在?”我环视这一众惶恐哭叫的老幼妇孺,唯独不见玉岫。
“属下等搜遍府中各房,都不见宋夫人。”一名统领躬身回禀。
玉岫性情敦淑,从来没有彻夜不归的习惯,一大早不应不在府里。
我眉头一蹙,与魏邯对视一眼,魏邯转头对副将冷冷道,“押这两个侍妾去找,若再找不到人,就给我杀了这二人。”
那两名娇滴滴的侍妾顿时尖叫哭喊,那绿衣美姬跌跪在地,指着一名瑟缩跪地的老者哭叫道,“昨晚是邓管事将夫人带走的,我们全不知情,大人饶命啊!”
副将呛啷一声拔刀,抵在那老者颈边,“说,宋夫人现在何处?”
那锦衣老者扑通跪倒,身如筛糠,“夫……夫人,被相爷关在书房密……密室里。”
魏邯立即令人押了那老者在前带路,片刻工夫,铁衣卫果然从门内押着一个鬓发蓬乱的妇人出来。
“玉岫!”我脱口惊呼,定睛看去,这乱发如蓬,华服污损的憔悴妇人,脸颊高高肿起,眼睛红肿,赫然就是敕封一品诰命的右相夫人,萧玉岫!
她身子一软,跪倒在我面前,颤颤抬起头来,“他还是动手了么?”
我望着她脸颊的红肿淤青,心如刀割。
玉岫惨笑不语,忽地跪行到我跟前,重重叩下头去,“他是一时糊涂犯了错,不关孩子们的事!王妃,求你放过几个孩子,玉岫愿意以命抵罪,替他受过!只求你饶了他,饶了孩子!”
她额头撞在青石地上砰然作响,左右侍卫一把将她架开,她仍挣扎不休,直叫着“王妃,求你开恩--”
魏邯箭步上前,翻掌为刃,切在她颈侧。
我心头一紧,来不及开口制止,玉岫已经两眼一翻,无声无息软倒,就此昏迷在地。
“宋夫人只是暂时昏迷。”魏邯面无表情地转向我,“一干人犯如何处置,请王妃示下。”
我不语,缓缓扫视眼前这一众面孔,宋老夫人曾经被人蹒跚搀扶着,执意要亲眼瞧瞧我的孩子;那两个活泼的男孩子曾经被萧綦抱在马背上,教他们挽缰驰马;小小的女孩子曾经被我抱在怀中,咯咯笑着不肯再让她母亲抱走……这些人,曾经与我如此亲近,亲近得如同家人一般。
我的目光扫过那两名侍妾,令她们陡然瑟缩低头,不敢看我。
绿衣美姬的容貌似乎有些面善,我蹙眉略看了看她,终将目光转回昏迷的玉岫身上。
心底千言万语,无尽苦楚,总算对着这个唯一可以倾吐的人,却没有机会开口。
我暗暗捏紧双拳,一狠心转身,“全部带走!”
身后老老小小哭喊成一片,都被合拢的车帘隔挡在外面。
我一动不动坐在车里,用力握紧袖中短剑,掌心渗出冷粘的汗水。
我与魏邯赶至宫门,三千铁衣卫已经在此候命。
宫中庞癸统率的五千禁军,连同这三千精骑,就是我所能倚赖的全部人马了。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只怕宋怀恩也已赶到东郊大营了。
“封闭宫门,燃起烽烟,鸣金示警。”魏邯斩钉截铁传令下去。
沉重的宫门轰然合拢,护城御河上巨大的金桥缓缓升起。
低沉的号角吹响,各处宫门落下重锁,甲胄鲜明的禁军戍卫刀剑出鞘,明黄旌旗高高飘扬在皇城之上。
一股青色烟柱从宫中最高的凤栖台上腾空而起,直冲天际。
这是宫中示警的烟讯,京畿四周驻军,一旦望见烽烟,便是接到入京勤王的诏令。
我命人检查宫中水粮兵器,除禁军箭矢有限外,一应水粮充足,坚守半月都不在话下。
各宫室殿阁都被封禁,宫人侍从未得传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以防起乱。
一应部署周全,我登上城楼,眺望东郊方向,良久仍未见有烟尘自东面升起。
魏邯在我身后冷冷一笑,“看起来,宋怀恩没这么容易得手。”
我颔首微笑,不错,如若他顺利接手了东郊驻军,带领军队赶回城中,此刻东边天际理应看到万骑扬尘的沙雾。眼下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见驻军开拔的迹象,想来是驻军统领已经看到了我的烟讯,知虎符有疑,不肯听命。
“魏统领,今日有你及诸位将士舍命相随,王儇感激之至。”我侧首,平静地笑看魏邯。
面罩下的魏邯不辨喜忧,一双眼里仍是冷冰冰没有表情。
我转身,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他低低开口,“王妃的勇气一如当年。”
我一震,直直看向他的眼,这双眼,这个人,莫非……
他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不错,正是属下。”
隔了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当年被贺兰箴挟持,从晖州至宁朔的一路上,那个奉了萧綦密令,乔装随行,暗中保护我的粗豪大汉。我不可思议地瞪着魏邯,竭力想从他身形相貌上,寻找当年的痕迹。
“临梁关一战,属下大意中伏,身受重伤,本该按军法处死,王爷却留了我一条性命。”他缓缓伸手摘去了脸上白铁面罩,依稀熟悉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横贯至颈,两鬓更已有了点点斑白。
“至此之后,属下更名魏邯,再未以真面目示人。”他淡然一笑,重又将面罩戴回脸上。
望着眼前这神秘的铁面将军,我竟心潮翻涌,一时不能言语。
危难之际,重逢故人,往日种种似又回到眼前,陡然生出的狂喜和欣慰实在无法诉诸言辞。
“王爷待属下有再生之德,重塑之恩,纵是粉身碎骨也不足报效万一。”他说完这句,一双冷眸重又回复冰冷神情,“属下旦有一息尚存,断不容叛贼踏入宫城一步。”
我望着他,眼中渐渐发热,向他深深俯身。
“王妃!”他慌忙阻拦。
我依然坚持向他行了大礼,抬头望向这张铁面覆盖下的脸,“魏统领,多谢!”
这样一份忠肝义胆,这样一个铁铮铮的汉子,顿时令我勇气倍增。
至少,我知道,还有一个人,经历这许多动荡起伏,仍然守护在我们身边,仍然没有改变。
仅此一点,已经何其珍贵。
玉岫,是否也一样未变,我却不知道。
她是伴随我一路走来的人,我亦眼看着她从懵懂少女,而至一品诰命夫人。
凤池宫里,她已经醒来,被带到我面前。宫人已经侍侯她梳洗整齐,宝蓝宫装,丰髻低挽,形容却是越发憔悴,平日满月似的莹润脸庞蜡黄无光,左颊红肿未褪,淤青犹在。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屈膝便跪,未开口,眼眶先已红了。
我挥手让左右都退出去,只留我与她二人单独相对。
“你起来,不必跪我。”我端坐在椅上,抿紧了唇,隐忍心中凄楚,腰间阵阵酸麻,几乎让我动弹不得。
玉岫恍若未闻,仍是低头跪着。
“也罢,既然要跪,也该是我跪你。”我点头,咬牙撑了扶手,膝盖一屈,重重跌跪在地。
“王妃!”玉岫惊呆,扑上来搀扶我,我却已疼得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膝盖的疼尚不足道,腰间却似要断裂了一般,双腿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自从生产之后,一直未能静养复原,腰间时常酸麻,每遇阴雨则疼痛难耐,仿佛失去知觉一般。太医一再叮嘱我静养,今日却车驾颠簸,引得旧疾发作。
“玉岫,我对你不起。”我咬唇,望着她关切的面容,刹那间眼眶发热,模糊一片。
“没有,没有,王妃你莫要这样说,玉岫当不起……”她更慌乱,好像又变回昔日那个怯怯的小姑娘,久已历练得干脆利落的口齿,浑然没了作用。她明明知道,此刻儿女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丈夫也成了我的敌人,却一如既往地关切我,回护我,十年都不曾改变。
然而,我又为她做过些什么--许婚、诰封、还是那个豫章王义妹的名分?这些又有多少是真心为她打算的,多少是出于利益笼络的需要?仅仅如此,便令她感恩戴德一生。扪心自问,我如何当得起她这份感恩。
她又扶又挽想让我站起来,我却半分力气也没有,索性握了她的手,笑道,“别费劲了,陪我坐会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聊天了。”
她呆了呆,不再坚持,依言坐到我身边,仍不忘将椅上锦垫放在我腰后。
玉岫比我年少三岁,如今看起来却似比我年长许多,俨然三旬妇人。
“你胖了不少。”我蜷起膝盖,将头枕在膝上,侧首笑看她,记起她从前瘦弱的样子。
玉岫低头笑,“奴婢都养过两个孩子了,哪里还窈窕得起来。”
这么多年她总是不改口,在我面前依旧一口一个奴婢。她生养了一男一女,次子却是侍妾所生。当日宋怀恩纳妾,我很是恼怒,却因玉岫的沉默而无可奈何。饶是如此,我也不许萧綦送去贺仪,很久一阵子不给宋怀恩好脸色看。萧綦笑骂我偏袒护短,对王夙的姬妾不闻不问,却对别人纳妾深恶痛绝。
记得当时,我回敬萧綦,“别人是别人,哥哥是哥哥,玉岫却不是旁人。这件事上,我就偏不讲理,偏不公道,对王爷你更是没公道可讲。”
这句话事后却被阿越当作笑谈传给了玉岫,令得玉岫又哭又笑。
这样的时候,我竟记起这件事来,不觉唏嘘。
“他这些年待你如何?”我终究忍不住问了,这一句话压在心里许多年,从未当面问过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红,轻轻点头,泪水却溅落玉砖。
我叹息,伸手抚了抚她面颊的红肿,“到此时,你还是不肯说他的不是?”
玉岫别转头,颤声道,“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你是何时知悉了他的密谋?何时被他囚禁?”我直视她,冷冷问。
玉岫泪流满面,“我劝不了他,他说王爷总算走了,到底该轮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手腕,紧紧迫视他,“我问你,接到折子之前,他可有异常?”
她低下头,只是哭,却不说话。
“你究竟什么时候察觉他有异动?”我猛的直起身,惊得她直往后面缩,仍是哭着摇头。
我攥紧她手腕,“胡光远一案,你可知道些什么?”
玉袖顿时脸色煞白,颓然跪坐在地。
无论我再怎样追问,她咬紧了牙,再不开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愿骗我,亦不愿说出宋怀恩的秘密。
猜忍
号角呜咽,鸣金示警之声从殿外传来,响彻宫城。
玉岫与我俱是一惊,未及开口,门外传来侍卫通禀,“魏大人求见。”
“看起来,宋怀恩的动作也很快。”我望向玉岫一笑,她本已煞白的脸色却越发惨青。
我扶了靠椅勉强站起,玉岫伸手来搀扶,被我拂袖挡开,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一步之距。
她呆了呆,伸着手,僵立在那里。
“站在哪一边,由你自己选择。”我坐定,敛去温软神色,冷冷逼视她,“若是决定与我为敌,就拿出宋夫人的样子来!”
玉岫咬唇不语,眼泪分明已在眼底打转,终是倔强地昂起了头。
我不再看她,扬声命魏邯入内。
殿门开处,魏邯按剑直入,白铁面具闪动森冷光泽,“禀王妃,宋怀恩执虎符接掌东郊大营约五万兵马,下令封闭京畿十二门,全城戒严,不得出入。”
只五万么,我略略牵动唇角,问魏邯道,“其余九万如何?”
“皆按兵不动,作壁上观。”魏邯声如金铁,“据报行辕大营略有骚乱,振武将军徐义康严令各营坚守,不得擅离职守,渐已平定营中大局。”
好个徐义康,我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今日之乱若能平息,他当居功第一。
我略一沉吟,问道,“宋怀恩的兵马,现在到了何处?”。
魏邯道,“已入内城,正分兵两路,一路直扑宫门,一路屯守城外。”
“往宫城来的一路,可知有多少人马?”我垂眸沉吟。
“暂且不详。”魏邯低头。
我点头道,“再探!告诉庞统领严守宫门,时刻备战!”
魏邯领命而去。
玉岫微微发抖,强自镇定,下唇却已咬出血痕。
我抽出袖中丝帕递过去,并不看她,“你猜,他的胜算有几成?”
玉岫接过丝帕,捂住了唇,似乎下定决心以沉默与我对抗到底。
“如果王爷还活着,他的胜算,你猜又有几成?”我转眸,看着她,淡淡开口。
玉岫身子一晃,瞳孔骤然因震惊而放大。
我静静看她,一言不发。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骇然盯着我,“怎会这样,折子上明明写了,王爷已经,已经……”
“所以才能骗过宋怀恩,令他放松戒备,我才得以先发制人。”我微笑,凝视她双眼,“此所谓将计就计,宋夫人以为如何?”
我要她明白,她的丈夫一早已踏入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没有了胜算。即便他能攻破皇城杀了我,夺下京城,也一样逃不出萧綦的手心,等待他的将是豫章王兵临城下,大开杀戒,血洗叛军。
玉岫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几近崩溃。
殿门外靴声橐橐,魏邯刚退出不到片刻又急促而回,“禀报王妃,密探来报,宋怀恩令人包围豫章王府、江夏王府,未有所获,下令搜捕全城,凡周岁以下婴儿皆被带走。”我咬牙未语,身侧却一声低呼,玉岫紧紧捂住口,双眼含泪,肩头剧烈战抖。
魏邯扫她一眼,继续道,“宋怀恩现正亲率两万兵马赶来,届时重兵围困宫门,恐怕宫外消息再难传递入内。”
“无妨,该来的总归要来。”我扬眉一笑“魏统领,你可准备好了?”
“属下与麾下弟兄,誓与皇城共存亡。”魏邯昂然直视我,那铁面罩下的眼睛灼灼发亮,恍惚回到昔年宁朔城外那个寒冷的夜晚,也是这样一双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出现,带着坚定与勇毅,对我说,“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在宁朔,在晖州,在今日,众多大好男儿,进可开疆拓土,退可尽忠护主,视生死如等闲,这便是追随萧綦麾下的铁血军人。
宫门方向再次传来低沉的号角呜咽,魏邯匆匆离去。
玉岫痴痴望着宫门的方向,脸色青白得可怕,却不再战抖流泪。
死寂的殿内,她低垂了头,不辨神色,开口却是低涩沙哑,“胡光远是他杀的。”
我不意外,亦不恼怒,只觉得深深悲凉。那鲁莽憨直的年轻人不过是一颗棋子,宋怀恩杀他以逼反胡光烈,令他做了第一个祭刀的亡魂。
玉岫抬起头来,直直看我,那眼光竟看得我有些忐忑。
她凄然一笑,“为了盈娘,怀恩早想杀他。”
我一怔,“谁是盈娘?”
她恍若未曾听见我的问话,自顾说下去,“怀恩带盈娘回府之日,胡光远就闹上门来,说是道贺,却差点动了手……这么多年,我还未见他那般暴怒失常。”
我听得迷惑,似乎是为了一个女子,令胡光远与宋怀恩一早结下怨隙?
玉岫望着我,神色古怪,似笑似哀,“盈娘不过是个歌姬,怀恩迷恋她已久,只因从前纳妾被你斥责,才不敢带回府来。那日在绮香楼,胡光远醉酒与他争夺盈娘,怀恩一怒之下便将盈娘带走。当晚胡光远便上门生事,名为道贺,实则讥诮。”
我不耐听这争风吃醋的过节,正欲打断,却听玉岫缓缓说道,“若不是胡光远说出那句不知死活的话,怀恩也不会突然向他动手。”
“什么话?”我惊疑道。
玉岫幽幽望住我,“他讥讽怀恩说,此女越看越觉肖似某人,右相痴心妄想的该不会是那人吧。”
她的声音轻忽,入耳却似雷霆一般。
我眼前惊电般闪过一张似曾相识地面孔,那个绿衣美姬……难怪觉得面善,那眉目分明与我的容貌有着几分相似。
宋怀恩以妹婿的身份,与我素来亲厚,京中皆知他与豫章王是亦臣亦友,与王妃亦忠亦亲。
当年暗藏的情意,应当已随流年淡去,然而胡光远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一句,竟道破这桩隐秘……
我心中突突乱跳,分明颈颊火烫,后背却又冰凉。
玉岫的目光让我有如芒刺在身,不敢与她对视--她分明也已知情,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又隐忍了多久?
我猝然以手掩住了脸,缓缓坐倒椅中,只觉铺天盖地的巨浪从四面涌来。
一浪接一浪的意外,接下来还有多少“意外”等待我去揭开,我一介凡人之躯还能承受多少的“意外”。
玉岫戚然道出了盈娘一事的始末--
那日胡宋两人当场动手,却不知是谁密报了萧綦。正当僵持之际,萧綦盛怒而来,迎面一掌掴得胡光远口鼻流血,宋怀恩上前领罪,萧綦却只看了一眼瑟缩堂下的盈娘,随即令侍卫将她绞杀。
人死了,谁也不必再争,谣言之源也随之抹去。
然而,宋怀恩出乎所有人意料,借着七分酒力,挺身维护盈娘,竟当面忤逆萧綦。
僵持之后,萧綦终于放过盈娘,却罚怀恩在庭中整整跪了一夜,并立下禁令,谁若将当晚之事泄漏出去,死罪不赦。
细想起来,隐约记得有一晚,萧綦至夜深才归,隐有怒容未去,问他却只道是军务烦心,当时我亦不曾深想。
萧綦明知宋怀恩心气奇高,为人自傲,偏偏当众挫他锐气,也是暗中给他的警醒。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够与萧綦一争长短,无论是他手中江山,还是身边的女人,都不容旁人觊觎。
萧綦有心削夺权臣兵权,已非朝夕之事。彼时正值胡宋党争最剧之时,宋怀恩野心勃勃,处处排斥胡党,极力想将军中大权一手揽过,已经引得萧綦不悦。
而那一次的意气之争,无疑打破了萧綦与他之间本已脆弱的信任,也将他自己逼上了歧路。
之后萧綦亲征,将胡宋二人分别委以重任,胡光烈领前锋大军开赴北疆,宋怀恩手握大权留守京中。
表面看来,萧綦对左右肱股大将的信任,丝毫未因唐竞之叛而动摇,反而加倍倚重。对于宋怀恩,前有当众严责,施以惩戒;后又委以重任,给他无上信任,可谓是恩威并济。彼时,萧綦仍然给了宋怀恩最后一次机会。
可惜宋怀恩终究被野心私欲所诱,铸下大错。
玉岫望着我戚然而笑,眼角泪水滑落。
我默然半晌,方艰难开口,“玉岫,今日一战,无论谁生谁死,我对你并无愧疚……唯独当年,明知一切还将你嫁与他,令我愧疚至今。”
玉岫转过头,泪水簌簌落下,“你无需愧疚,当年是我自己甘愿。”
我隐忍目中酸涩,缓缓开口,“如果时光逆转,倒回当日,明知是这结果,你还愿不愿接受指婚?”
“是,我仍愿意嫁他。”玉岫笑语含悲,却坚定无比。
我笑了笑,从心头到喉间都是浓涩的苦。
同样再给我们一次选择的机会,玉岫仍愿意站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赐婚,成为豫章王妃。
幽寂的内殿,两个女子静静相对,彼此间横亘着跨不过的恩怨,也牵绊着斩不断的情谊。
这些年,一次次风浪我们都相伴着过来了,终于走到今日,却是这样的境地。
深谋
还只是黄昏时分,天色却已沉沉黯黑。
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霏霏雨丝。晚风捎来微雨潮意,夹杂着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从宫门方向传来,隐约可见火光明灭,缭绕浓烟笼罩在九重宫阙上空。
我侧首,对跪在身后的玉岫淡淡道,“你留在这里,孩子们有嬷嬷照看,我不会为难你一家老幼。”
言罢,我转身步向门口。
“我想再看一看他!”玉岫忽然跪下,“王妃,求你让我去宫门,远远看他一眼!”
我驻足,不忍回头,她已知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了。
“好好活着,你还有儿女,还有余生。”我暗一咬牙,狠下心道,“他从未爱过你,又纳妾不专,将你刑囚,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伤痛!”
身后沉寂半晌,玉岫忽然大笑,“值得,王妃,你告诉我什么是值得?”
我蹙眉,不想再听,抬足迈向门口。
“王爷难道就不狠心?一个不顾你安危,将你抛下不顾的男人,为他鞠躬尽瘁可又值得?”
这一句凄厉质问,如箭一般洞穿了我心胸。
她跪在地上,却昂起头,目光幽幽,毫不示弱地看着我。
到底是跟在身边将近十年的人,懂得如何找到我的破绽,也知道什么话伤我至深。
我看着她,胸口一寸寸冷下去。
若是从前听到这一句话,或许我真的会被击倒,可惜,我已经不是昔日易碎的阿妩。
“正因为他是萧綦,才会大胆冒险,将我置于这风口浪尖。”我仰面微笑,“也正因我是王儇,他才敢放手将这一局交到我手里。”
“论情分恩义,我们是夫妻,是爱侣。”我一字一句道,“而在这皇图霸业的路上,我们则是并肩作战的知己。太平时,我会在深闺中为他研墨添香;变乱时,我可以站出来为他披荆斩棘。他若只将我当作金屋娇娥,反倒不是识我、知我、信我的那个萧綦,我亦不屑与那样一个凡夫俗子并肩而立!”
话音落地,玉岫呆住,我亦被自己的话惊得怔在当地。
如果不是心中根植已久的念头,又怎会因一时激怒脱口而出。
帝王霸业,帝王霸业……一直以来想要成就帝王霸业的人并不仅仅是萧綦。
不错,我要的夫婿,本就应是天下至强至尊之人。
他将征服天下,征服我,亦被我所征服。
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脉中的,难以言表的宏愿。
这一句话,深藏心底,今日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说出来,再不必回避,再不必自欺欺人。
这一局走得再惊再险,我都不曾怀疑过萧綦的用心,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
我与萧綦曾因各自的机心而有过许多误会猜疑,这些年来,历经一次次风波,终于可以放下心结,彼此全心信任。
走到今日,万仞险峰都过来了,若放不下心中负累,又岂能迈得过最后的险关。
所谓棋子,所谓利用,不过是旁人以狭隘之心相猜度。
历经风刀霜剑,沉浮乱世,我们一路踏着血泪枯骨走来,早已是不可拆分的一体。
是心心相应也罢,惺惺相惜也好--他有我,我有他,如此足矣。
他所背负的,是天下,是家国,注定做不成窗下为伊画眉的世俗男子,我亦做不成深闺眷养不问世事的平淡妇人。既然一早选中了彼此,唯有并肩前行,共御风霜。
我转身而去,殿门在身后訇然关闭,将玉岫惊怔含悲的目光一并隔绝在门后。
夜色已沉,雨丝骤急,我拉紧风氅,顾不得让侍卫撑起伞盖,匆匆登上宫门。
城下的叛军已经团团围困了宫城,四面宫门外都是阵列森严的兵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将宫门照得火光通明。
魏邯和庞癸都已闻讯赶了过来,我迎上前去,敛身一笑,“二位辛苦了。”
他两人都镇定如常,城下剑拔弩张,敌众我寡,愈是如此情形之下,愈要以从容安抚人心。
我走近墙下,俯身眺望,身侧一名兵士忙挺身阻拦,“王妃小心!”
这年轻人才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我侧眸对他一笑,“没事,不要怕。”
这浓眉大眼的士兵陡然涨红了脸庞,张了口说不出话来,只重重点头。
魏邯哈哈大笑,上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子,没真打过仗罢,这阵势算什么?一个女人家都不怕,咱铁铮铮的汉子难道还怕了不成!”
四下里肃然而立的兵士们顿时轰笑起来,紧绷了半日的险氛,因这一笑而舒展,那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上,浮起振奋激昂之色,更有了些许暖意。
我朝魏邯赞许地一笑,点头示意,朝人静处走去。
他二人跟上来,魏邯笑意敛去,庞癸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唇角抿出一丝刀刻般纹路。
我侧首望向不远处火光明灭的叛军阵列,低声问道,“宋怀恩只是围了宫城,毫无异动么?”
“不错,眼下他按兵不动,我倒是喜忧掺半。”魏邯冷冷负手道,“喜的是,他恐怕受制于外力,不敢轻举妄动;忧的是,夜色将深,只怕他将趁夜暗袭。”
我点头,“今夜确是凶险难料,务必小心应对。”
庞癸突然开口,“王妃,不如将宋家老小绑上城头,给他个震慑,也好叫他投鼠忌器。”
我蹙眉侧身不语。
“庞统领言之有理,大敌当前,切莫妇人之仁!”魏邯声若铁石。
绑了宋怀恩年迈老母与三名儿女在城头,确实毒辣,也确有威慑之效。
“真有这必要么?”我并不转头,淡淡笑了一笑,“如你方才所言,外力的牵制,只怕比这法子更有用。”
魏邯一怔,“东郊驻军按兵不动,虽可牵制一时,未必能制得了他多久。”
我转过头,似笑非笑, “你说的外力,仅仅是东郊驻军么?”
“属下愚钝,不知王妃所指何意。”他目中精光闪动,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异。
我直视他双眼,“难怪王爷如此信重你,口风之紧,城府之深,忠心耿耿令王儇佩服之至。”
魏邯沉默低头。
“你有不便说的苦衷,我亦不再追问。” 我转身吩咐庞癸,“庞统领,你带人巡视宫中四处,万勿疏漏一丝一毫。”
“属下遵命。”庞癸从无一句赘言,立刻转身而去。
待庞癸走远,魏邯才微微叹了口气,铁面下的一双深目,锋芒闪动,“王妃恕罪,属下并非疑忌庞统领,只是事关机密,属下奉命只能对王爷一人……”
“我明白,你无需解释。”我微微一笑。
他凝视我,“除了王爷,魏某生平未曾服人,如今不得不承认,王妃令魏某心悦诚服!”
我含笑不语,静静看他。
魏邯终于开口承认,“属下受王爷密令,暗中监控京畿,胡氏一案早已密报王爷知晓,”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叹道,“不错,你当日能向我密报胡光远之死的疑窦,必然也会向王爷密报。如果我没有猜错,胡光远一早落入宋怀恩设下的圈套,犯下贪弊之罪。宋怀恩借机将他除去,再让皇后知悉此事,借皇上对我的误会,施以离间,才有了后来的血衣密诏?”
魏邯默然颔首。
我叹道,“当日昭阳殿宫女能顺利逃出宫禁,也是他暗中相助。你带铁衣卫追至临梁关外,截杀了皇后的人,夺回密诏,却不知宋怀恩暗渡陈仓,早已派出亲信,潜入北疆向胡光烈告密。”
魏邯隐有愧色,“当日我只道宋怀恩暗害胡光远,是为报私仇,打击胡党,未曾想到他如此大胆,敢利用皇后,算计胡帅,竟至危害到王爷的安危!”
我长长叹息,一时无言相对。
无论为权,为名,还是为情,彼时在宋怀恩心中,早已种下了取萧綦而代之的念头,铲除胡光烈只是他扫清障碍的第一步罢了。
我遥望北方天际,淡淡道,“相信此时王爷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也许杀回京畿勤王的前锋,正是胡光烈。”
魏邯重重点头,“但愿如此!”
我抚胸长叹,心头悬念许久的最大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千幸万幸,总算没有错害了忠良,更痛悔当初一味抱持偏见,以至错怪了胡光烈。
偏见,终究是偏见误人,也险些自误。
父亲从前常说我爱憎过于分明,总按自己的喜恶去看人,难免流于武断。当年不以为然,如今回头看来,恍然有汗流浃背之感。
若不是我一向对胡光烈抱有陈见,厌恶他暴躁无礼,贪功好利,又怎会如此轻率地做作判断,仅仅因胡光远之死,因胡瑶一纸密诏就认定了胡光烈会反。
遮蔽了眼睛的,往往不是外人布置的假相,而是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
当日守军相继战败,萧綦追究防务松弛之责,严斥胡光烈,罚去他半年俸禄,令他闭门思过。
眼见纷乱已起,我担心胡光烈受罚不甘,多生是非,便温言劝萧綦道,“总要给人留三分颜面,你这样罚他,未免过厉了。”
萧綦淡然道,“你也觉得过厉么,那我再变本加厉一些,如何?”
果然他次日便令宋怀恩接掌京中政务,准备北伐,朝野震动。
却听闻胡光烈被禁足府中,日日纵酒,大吵大闹。
胡党眼见失势,纷纷倒向右相,争相献媚于宋怀恩,宋党风头一时无两。
胡宋二人多年纷争不断,固然有旧怨之隙,名位之争,亦有萧綦的微妙安排,令他二人相互牵制,互为制掣,以此平衡全局。我深知萧綦不会一味偏袒,或抑或扬,总有他的道理。果然,十日之后,萧綦颁布亲征诏令,命胡光烈为前锋,统领十万精锐。
我问他,之前一力打压胡党,可是有意挫他戾气?
萧綦却道,“我不过试他一试。”
“试他?”我诧异万分,转念一想,隐有忐忑之感,“你疑他有异?”
萧綦的目光莫测深浅,“有些事,用眼睛看或用心看,全然不同,明面上的东西未必是真。。”
“王妃?”
魏邯这一声将我蓦然唤醒,回过神来,夜风凉透,火光烈烈,哪有萧綦的身影。
霜冷铁甲夜,征人犹未还……一念至此,心中酸楚莫名,我侧过脸,任夜风吹干眼底潮意。
昔日同袍手足,萧綦也并未全心信赖过他们。
唐竞一早已经引起他的戒备,而胡光烈是最早令他消除疑虑的人。他以一再打压相试探,若非相信了胡光烈的忠心,也不会将十万大军相托。
真正让他拿捏不定的人,却是宋怀恩。此人心思细密,藏而不漏,人前人后全无破绽。萧綦不是神人,做不到无所不知,只怕他最初也曾举棋不定,是以不敢将他派上阵前。两军交战之际,稍有不慎,便是祸及家国。那时一切未明,而我生产在即,本已面临极大的艰难……他不愿让我再承担更多焦虑,终究没有将自己的疑虑告诉我。或许那时,他也存了侥幸之心,希望一切太平。
想起他出征之前一再问我会不会怨他,此时我恍然明白,他的歉疚不仅仅是因为抛下我独自承受生育之险。那时他已经权衡过轻重,明知京中可能危机四伏,也只能选择先抗击外寇,而将内乱暂且压下。他留下宋怀恩在京中,也留下魏邯暗中监视他的动静。他北上亲征,与突厥交战在前;而我留守京中,独自面对一切风浪……他相信我,如同我相信他,此时此际,我们才是真正的并肩而战了。
想起种种前情,我与魏邯都沉默了下去。
魏邯叹了口气,“胡光远一念之差,虽是罪有应得,却也可惜了好好一个年轻人。”
我苦笑道,“人非圣贤,胡光烈又何尝没有贪弊之举,王爷也知道他在军中素有敛财的毛病……只是他懂得轻重,不至犯下大错,王爷也装作不知而已。”
魏邯摇头道,“老胡最大的毛病就是贪财,当年讨伐南疆七十二部,他第一个冲进南蛮王宫,竟偷偷藏起了王杖,被宋怀恩告到王爷那里,说他私藏王杖,有窥上不臣之心。王爷一问之下,才知他是贪图那王杖上镶的硕大一块祖母绿,早将宝石撬下,王杖却作废物丢了。”
我沉默片刻,终于忍俊不禁。
胡光烈虽然贪财,也不过是贪图小利,比起昔日朝中豪族权贵的胃口,只是小巫罢了。我早已见惯宗亲们的饕餮之相,动辄侵吞数万两之巨,少于千两根本不屑受之。萧綦主政之后,狠挫朝中贪弊之风,昔日巨贪或贬谪,或徙放,或赐死。然而萧綦并未彻底追查,也未赶尽杀绝,给一些为恶不深的官吏留了条生路。
这正是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把人逼到绝处,也就无人替你效命了。
胡光烈的小贪也在他纵容之中,他曾说,“贪财之人,往往惜命惜福,反倒少了野心。”
比之胡光烈,宋怀恩操行廉肃,自有高洁之相,在世人眼里高下立分。
如今看来,贪财好利的俗人却比野心勃勃的君子可信得多。
争锋
夜风凉彻,已经是下半夜光景了。
魏邯笑道,“王爷应该会在发出密诏前赶回,杀宋怀恩个措手不及!照路程算来,不出三日应该就能到了”
我恍惚一笑,“你忘了前几日的暴雨……势必会阻碍行军,三日后未必能到。”
魏邯默然,旋即点头道,“即便三日不到,我们再坚守个几日也应无碍。”
我点头,侧首凝望远处叛军营地,不知道宋怀恩正藏身何处,是否也在凝望宫门。
心里有一丝凉意,夹杂着隐隐的痛。
样的一个人,永远不苟言笑,只在对我笑的时候,会露出孩子般明朗眼神。
我闭上眼,竭力驱散心底绰绰阴影。
“看起来,今夜叛军不会再有动静了,王妃不必挂虑,先回后殿歇息吧。”
魏邯垂眼,神色淡淡,却仍被我瞧见了眼底一掠而过的不忍。
“也好,”我点头笑了笑,转身而去。
一路走过,执戟守卫的将士纷纷低头,恭谨肃然--在他们的眼里,我大概是个可怕的女人,或许又暗暗将我当作个可怜的女人。
昔日右相温宗慎弹劾萧綦,洋洋洒洒千余言,历数萧綦罪状,被姑姑嗤为荒唐。其中却有一句,令我过目难忘--“其人善诡断,性猜忍,厉行酷严,豺枭之心,昭昭若揭。”
在世人眼里,我嫁了一个这样可怕的男人。
也正是这个男人,一直庇护着我,和我并肩而战,打下如此江山。
我深信我的澈儿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子澹,我的潇潇也不必再承担我所承担过的艰辛--因为,他们的父亲是萧綦。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为我们撑起一方没有风雨的天地。
回到后殿,阖眼小睡了片刻,帘外夜色深浓,已近四更。
快要天亮之前,是夜里最冷,也最暗的时刻。裹着锦被,仍觉得丝丝凉意逼人,熬了这大半夜,倦意终于袭来。
梦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震得地动屋摇。
我惊醒过来,猛的翻身坐起,帘外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叛军攻城了!
我披上外袍,立即奔出门外,火光已映红了半天。
“王妃小心!”随身侍卫赶上来。
“何时开始攻城的?”我的话音刚落,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地面随之震颤。
我驻足,按住急跳的胸口,火光映红的夜空仿佛即将燃烧,沉沉向我压来。
“就在片刻前,叛军开始强攻宫门。”那侍卫站在我身后,声音坚定镇静。
城头火光烈烈,杀声震天,箭石破空之间急如骤雨。
我一路急奔,登上闸楼已汗透重衣,一眼望去,悬紧的心头为之一定。
叛军趁禁军换防之际,闪电般掩杀至防御最弱的承恩门,以四人围抱的巨木撞击宫门。
承恩门多年前元宵遇火,钦天监认为此门方位与离位相冲,故而拆除重建。
重建后的承恩门雕琢精巧,金壁辉煌,却忽略了防御之需,竟未设瓮道,闸楼也形同虚设。
宋怀恩曾主持宫中修缮,对这一薄弱之处了若指掌。没有了瓮道阻隔,闸楼又难以屯守,一旦撞开了宫门,便可直杀入宫禁西侧。
所幸庞癸已事先将最精锐的铁弩营八百余人尽数部署在此门。劲弩齐发,疾矢如雨,倾泻而下,将宫门罩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叛军虽勇悍,也挡不住这密集的劲弩,仓皇退出百步之外。然而箭雨稍缓,叛军即又抢攻,以巨盾开道,源源不断涌上。
攻城巨木在厚盾掩护下,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击宫门。
庞癸与魏邯身先士众,挺立城头,指挥铁弩营反击。
强攻之下,铁弩营五列纵队轮番射击撤换,完全没有喘息之机。叛军弓弩手也向城头仰射,不时有士兵被箭矢射中倒下,后面随即有人顶上。
激烈的交战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
铁弩营居高临下渐渐占据了优势,以巨木强攻的叛军士兵纷纷中箭,后继乏力,多数未至城门就已被射杀,叛军强攻势头随之缓竭。
最后一轮疯狂的强攻终于在拂晓时停歇。
叛军第一轮夜袭强攻暂告失败。
“还有两天!”魏邯红着眼睛,剑不还鞘,大步走来,对兵士们大声喝道,“叛军士气已挫,再坚持两天,豫章王的大军就要到了!”
换防之后,庞癸与我一起检点士兵,所幸死伤甚少。
死者与重伤者被抬下,轻伤者就地包扎,换岗休息的士兵就地卧倒,困极而眠。
一旦迎战的号角吹向,他们又将勇敢的站起来,拚死抵御叛军的进攻!
看着他们染血的战甲,酣睡中倦极的脸庞,我只能暗暗握紧双拳。
这些年轻的士兵,甚至宫门外被射杀的叛军将士,本当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的热血应当洒在边塞黄沙,而不是白白葬送在天子脚下。
我走过一队队休整的士兵面前,时时停下脚步,俯身察看他们的伤势。
那翻卷的伤口,猩红的血污,真正的死亡与伤痛就在眼前。
这样的杀伐,还要持续多久?
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一刻,我强烈的思念萧綦,渴盼他立即出现在我眼前,终结这残忍的一切!
晨光朗朗,一夜雨后,天地如洗。
叛军阵列鲜明,如黑铁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隐隐有刀兵冷光闪动,经过一夜激战,仍分毫不显乱像。此刻双方都趁着短暂的晨间休整蓄势,准备再战。
不知这片刻的宁静能够维持多久。
魏邯执意命侍卫送我回凤池宫休息。
昨夜一场激战,宫中虽宣布宵禁,封闭各殿,严禁外出,却仍隐瞒不了战况的激烈。
沿路所见宫人都面色惶惶,仿若大祸临头。自当年诸王之乱后,再未有过公然强攻宫城的大逆之事。饶是如此,各处宫人仍能进退有序,并无乱象。内廷总管王福是追随王氏多年的心腹老宫人,平常看似庸碌,危乱时方显出强硬手段,稳稳镇住宫禁。
王福赶来凤池宫见我,穿戴得一丝不苟,神色镇定如常。
“昨日虽事出非常,宫中仍能井然守序,各司其职,你做得很好。”我略带笑意,站起身来淡淡问道,“可有惊扰两宫圣驾?”
王福垂首道,“皇上近日一直潜心著书,不问世事。”
我默然片刻,“果真不问?”
“是。”王福顿了一顿,带了丝笑,低声道,“昭阳殿中一切如常,只是娘娘受了惊吓,病情不稳,现已进了药,应无大恙。”
我静静垂眸,却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是幸是憾。
胡瑶遭失子之痛,覆族之灾,几乎一病不起,虽经太医全力施治,保住性命无恙,却心智全失,终日恍惚,只认得子澹和身边侍女,对其他人再无意识,见了我也似浑然不识。
小皇子死后,我再无勇气见子澹,他亦从此沉寂,终日闭居寝宫,埋首著书,再不过问身边事,除偶尔问及胡瑶的病情,绝口不再提及旁人。
他自少年时起,一直有个宏愿,想将本朝开国以来诸多名家诗赋佳作汇编成集,以期流传后世,令文华不坠,风流永铭。这是子澹毕生最大的梦想,他曾说,千秋皇统终有尽时,唯有文章传世不灭,平生若能了此心愿,虽死无憾。
他此时废寝忘食于著书,想必是万念俱灰,只待完成心愿,即可从容赴死。
我黯然一笑,随手端起茶盏尝了一口,对侍立在侧的宫女皱眉道,“茶凉了。”
宫女忙奉了茶盏退出去。
我侧身负手,淡淡道,“崇明殿西阁荒废已久,择个吉日,重新修缮吧。”
王福一震,敛了笑容,深深低下头去,“王妃有命,老奴当效死遵从。”
“很好。”我凝视他片刻,微微一笑,“你且放手去办,一切有我。”
“老奴愚昧,不知吉日择定何时为宜。”王福低细的嗓音略有一丝紧张。
我咬唇,“就在这两日。”
“遵命。”王福再不多言,朝我重重叩拜,起身退出殿外。
待他去得远了,我扶了靠椅缓缓坐下,再隐忍不住心口的痛,丝丝缕缕泅散,郁钝却蚀骨。
--崇明西阁的秘密,我以为这一生都不必用到,却不料今日终究有了用处。
略用了些早膳,阖眼倚躺在锦榻上,似睡非睡间屡被惊醒。
眼前影影绰绰,一时是子澹含怨的眼神,一时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再次将我惊醒的,不是永定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而是殿门落锁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匆匆起身,惊问身旁宫女,一众宫女也惶然不知所以。
却听得御前侍卫隔了殿门禀道,“属下奉命保护王妃安全,请王妃暂避殿内,万勿外出。”
“王妃救命--”一声凄厉惨呼突然自殿外传来,竟是玉岫的声音,未待我回应,那声音已戛然中断。
“玉岫!你在哪里?”我扑到门上,从雕花空隙间望去,只看到回廊尽头两名侍卫的背影,隐约有一片宝蓝色夹在之间,已被带得远去了。
我呆立片刻,猛然回过神来,用尽了全力疯狂拍打殿门,“魏邯!你大胆--”
门外侍卫任我如何发怒,始终无动于衷。身侧宫女慌忙拉住我,连连求恳息怒。
我浑身战抖,好一阵才说得出话来,“他要,他要杀了玉岫和孩子……”
叛军再度攻打永定门,此时魏邯只怕已杀红了眼,竟趁我休息之际,押了玉岫母子绑赴城头,知我必定阻拦,索性锁了殿门。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痛恨自己,为何狠心缉拿宋家老小,连累他们至此--当日为了断绝皇嗣之争,小皇子不得不死,我虽狠心,却不后悔;然而这宋家老小却是真正无辜,即便宋怀恩反叛,也不能将他全家老小株连。缉拿他们入宫只想让宋怀恩投鼠忌器,却从未想过真的害死他们。玉岫已因我误了终生,若再连累她与儿女送命……
我不敢再想下去,霍然拔出袖中短剑,不顾一切往殿门砍去。
木屑飞溅,红木精雕的殿门在这削铁如泥的短剑下,虽碎屑四溅,刀痕纵横,仍无法轻易毁坏。侍卫与宫女被我的举动惊吓,或尖叫或叩头,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一番急砍之后,我已力气颓弱,倚在门上剧烈喘息,却已奈何不得。
我一咬牙,怒道,“再不开门,我就将你们统统凌迟处死!”
宫人侍卫深知我的手段,也知我言出必行,无不惊骇失色,纷纷跪地求饶。
“不想死就给我开门!”我冷冷道。
众侍卫再不敢迟疑,立时开门。
我拔足便往永定门奔去,只恨脚下路长,人命已是危在顷刻,但求不上天要令我铸成大错。
永定门上,幼儿哭叫声远远传来。
我不顾一切奔上城头,两侧将士见我散发仗剑的模样,尽皆惊骇不敢阻拦。
玉岫被两名兵士按在城头,旁边是宋怀恩的老母亲和两个儿子,连最年幼的两岁女儿也被一名士兵举在手里,正舞着小手大哭不止。
“给我住手!”我用尽全力喝出这一声,再也不支,屈膝跌倒在地。
玉岫已听见我的声音,猛地挣扎哭叫,“王妃救命!救救孩子,不要伤害他们--”
胸中气息纷乱,我一时说不出话,只冷冷瞪住魏邯。
他猛一跺脚,“王妃!跟那狼子野心之人还讲什么仁义,你不杀他妻儿,他却要杀你女儿!你且看看下面!”
耳边轰的一声,我扑至城头,赫然见叛军阵前,宋怀恩横枪立马,马下跪着个五花大绑的素衣少女,散发覆肩,竟是沁之!
眼前一黑,我几乎立足不稳。
徐姑姑带走了澈儿和潇潇,阿越随后带了沁之,赶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儿女,一起送往慈安寺。
如今沁之落在他手里,难道阿越和徐姑姑也……我心中狂跳,竭力稳住心神,令自己镇定下来。
若澈儿他们也落入宋怀恩手中,此刻绑在阵前的便不只沁之一人,想必中途另有变故,以致她一人被擒。思及此,心中略感安定,一眼望见沁之五花大绑的模样,却又心痛愤怒不已。这孩子在身边的时候,虽也多加怜爱,却总隔了一层亲疏。然而此时见她狼狈受辱,我竟也有切肤之痛,仿佛真与她血脉相连。
城下,宋怀恩缓缓抬起头来。
正午阳光照在他银盔上,看不清面容神情,却有隐隐杀气迫人。
“贞义郡主,你的母妃就在前面,还不请她打开宫门,放你进去?”宋怀恩冷冷扬声,一字一句传来,入耳阴冷而清晰。
跪在地下的沁之,突然昂起头来,大声喊道,“我不是贞义郡主,我是王府的丫头,你休要骗人!”
叛军阵前哗然,连我身后诸将士亦感意外。
我狠狠咬唇,忍住眼眶中几欲滚落的泪水。
沁之,沁之,你这傻孩子!
宋怀恩沉默片刻,蓦的纵声大笑,“好,好个贞义郡主,果然有令慈之风!”
沁之昂头怒骂,“你胡说,我娘不是王妃,我娘早就死了!”
她仍嫌童稚的声音听去隐隐模糊,入耳却字字剜心。
魏邯哈哈大笑,“区区一个假郡主,哪里比得你一家五口性命贵重。”
宋怀恩的声音冷冷传来,“生死有命,贱内与犬子若注定薄命,便有劳王妃送她们一程,宋某感激不尽。”
魏邯大骂,“老子就将你女儿摔下城来,看你这狗贼的心是不是肉做的!”
玉岫尖叫,“不要!怀恩,你退兵吧,求你退兵……”
她话音未落,宋怀恩反手张弓,一箭破空而来,夺的擦过玉岫耳侧,直没入墙。
玉岫的后半句话就此断了,不语不动,怔怔张口望着城下,仿佛痴了。
“呸!”魏邯啐道,“好毒的心肠!”
我闭了闭眼,决然道,“众将听清楚了,城下并非贞义郡主!”
魏邯一愕然,随即冷冷颔首,“属下明白!弓弩手--”
随他一声令下,两列弓弩手立时搭箭瞄准城下,将宋怀恩与沁之笼罩在弓弩射杀范围之中。
叛军阵脚大乱,盾甲齐涌上前,欲掩蔽二人。
宋怀恩却悍然不退,将长枪一横,三棱枪尖直抵沁之后心,“牟氏为国尽忠,以孤女相托豫章王,就落得今日下场么?”
“拿弓来。”我冷冷开口。
已经多年没有挽过弓箭,当年叔父手把手教给我的箭术早已生疏。
我咬牙,搭箭开弓,对准了城下--以我这点微末膂力,自然杀不了人,然而我只需杀人的姿态,已经足够。
见我亲自引弓搭箭,宫门内外无不哗然。
我深吸口气,凝望城下宋怀恩,沉声喝道,“莫说一个假郡主,就算真郡主在此,以她一命换你一命,也是值得!”
宋怀恩直直望着我,刹那间,连空气也仿佛凝结。
我的箭尖与他遥遥连成一线,穿越十年岁月,连起过往点滴恩义。
长恨
宋怀恩凝然不动如山,手中直抵沁之后心的三棱枪尖,却一点点沉下去。
“退后!”他厉喝一声,长枪抡空收回,遥指身后,座下战马倒退两步。身后两队重盾护卫立刻奔上前来,举盾相护。
就在那一瞬,跪在地上的沁之一跃而起,挣脱反缚双手的绳索,如一头敏捷的幼兽直奔向宫门。
“杀了她!”宋怀恩暴喝,反手取弓搭箭。
我五指陡张,白羽狼毫箭破空而出。
身后铁弩齐发,箭如疾雨,破空呼啸,射落叛军巨盾,发出夺魄之声。
一时间,叛军阵前大乱,被逼压在箭雨之下,纷纷举盾抵挡,无暇反击。
沁之已奔出两丈,陡然被缠绕身上的绳索绊倒,漫天箭矢就落在她身后不到两丈处。
“沁之,快跑--”我扑上城头,嘶声喊道。
身后又一轮箭雨急射而出,阻住欲追击的叛军。
沁之奋力挣跳起来,甩脱绳索,奔向宫门。
宫门缓缓开启一线,四名铁衣卫驰马冲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冲阵前。庞癸一马当先,俯身掠起沁之,勒缰控马,原地人立而起。战马扬蹄怒嘶,掉头回奔宫门,余下三骑随后相护,绝尘驰还。叛军阵前冲出十余骑重盾甲士,冒死冲过箭雨,追杀而来。
四骑如电驰入,宫门轰然合拢,落下重锁。
身后欢声雷动,士气振奋如狂。
我撑住城垛,这才惊觉两腿发软,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
“娘--”未待我稳住心神,一声童稚尖叫传来,惊得我霍然回头。
玉岫不知何时趁乱挣脱,跃上城垛,临空摇摇而立。
变起顷刻,只听孩子尖声哭叫,我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旁边侍卫冲了上去。
我眼睁睁看着侍卫的手只差一线就抓到她衣角。
她仰头一笑,灿若夏花,宝蓝宫装广袖飘举,没有半分犹豫,就在我眼前化作一抹灿烂流光,飞堕城下。
“玉岫--”撕心裂肺的狂吼从城下传来,宋怀恩的声音惨然不似人声。
你听到了么,玉岫?
你可听到他这一声悲呼。
眼前似仍有那宝蓝流光闪动,我踉跄一步,恍惚伸手去挽,却陡然陷入黑暗。
流光,流光……穿过我的手,怎么挽都挽不住。
玉岫含笑回头,眉目如画,渐渐隐入雾霭中,眼看去得远了。
不行,我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不许你就这样走了。
玉岫,傻丫头,你怎么会不明白--他是百步穿杨的将军,若要杀你,岂会一箭擦鬓而过,那一箭只是不想让你示弱。
你终究是他的妻,他亦是你结发的良人,虽无两心相悦,却也举案齐眉,为何你不肯信他?
就为了那一箭,就让你绝了生念,心死成灰,你就这样抛下了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女痛不欲生。
玉岫,你好糊涂。
我恨恨一叠声唤她的名字,却一口气息哽在喉间,剧烈呛咳起来。
“王妃,王妃醒了!”
眼前人影浮动,垂帘绣幔,已是身在寝殿。
分明已清醒过来,仿佛仍见到那抹宝蓝流光萦绕。
心中怔忡恍惚,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玉岫不在了,连她也不在了。
她就这样一走,逼我接过这无法拒绝的责任,让我永远负疚,永远愧悔,永远善待你的儿女。
我掩面惨笑,蓦然一双细柔小手覆上我双手,掌心有少少的温暖,“母妃,你别哭。”
我一震,怔怔看着眼前素衣散发的少女,她刚刚叫我母妃,沁之终于肯叫我母妃。
沁之伏在床边,小脸犹带几分苍白,正忧切地望着我,身后围满宫女医侍。
我望着眼前小小少女,伸手抚上她清瘦面颊。
她笑了起来,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
“有没有伤到你?”我忙托起她小脸,拭去她满脸泪水。
沁之摇头,一下张臂抱住了我,放声悲泣。
那日徐姑姑与阿越带了她们赶往慈安寺,广慈师太立即开启后山地宫,让她们藏匿进去。
那是供奉当年宣德太后法身之处,也是皇室最大秘辛之地。世人皆知宣德太后寿终宫中,葬入惠陵,却不知当年太祖弑舅夺位,将母亲一家全部处死。宣德太后从此出家为尼,避居寺中,至死仍留下遗愿,无颜葬入皇家陵寝。太祖遵从宣德太后遗愿,却不忍焚化,终留下太后法身,秘密修造慈安寺地宫以葬之。
未料徐姑姑与阿越半途受阻,待赶到山下,追兵已至。
她们一行人仓猝藏身农舍,追兵便在咫尺之外。
沁之趁徐姑姑不备,骤然奔出后院,将追兵远远引开,令徐姑姑她们得以脱身。
我倒抽一口凉气,凝视她,“沁之,你不怕么?”
“徐姑姑年老,阿越姑姑要照顾弟妹。”沁之咬唇,眸子闪亮地看着我,“我有武艺!我爹教过我防身的本事……”
她眸子一黯,低下头去,似想起了战死边关的爹娘。
这个孩子,若能生在平常人家,安然成长,该是何其幸福。
我定定看她半晌,默然将她揽紧。
“我跑得很快对不对?”她忽然抬头,殷殷望着我,“我会解绳子,他们绑的那个结一点难不倒我,爹爹从前教过我怎样绑猎物!”
她的眼神,又是骄傲又是凄楚。
“沁之很勇敢,和你的爹娘一样勇敢。”我微笑,凝望她双眼,“他们在天上看着你,看到你今天的勇敢,必定骄傲无比。”
沁之笑着,重重点头,将脸埋在我胸前,瘦削的肩头微微发抖。
我默默抚过她头发,暗暗在心中立誓,从今而后,我再不会让这个孩子受半分委屈,但凡她想要的一切,我必竭尽所能给她!
我将玉岫的三个儿女交给可靠的老嬷嬷照看。
次子与幼女尚在懵懂幼龄,不明白母亲去了哪里,只是哭闹不休。
五岁的长子宋俊文却已经隐约懂事,看到我,如幼兽一般直冲过来,被左右慌忙拉住。
面对孩子充满仇恨的眼睛,我说不出话,任何言辞在此刻都变得无力。
这是我第一次不敢直视一个人的眼睛,在这样的目光下,心底渐渐凉透。
“好好照看这几个孩子,没有我的令谕,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他们。”
俊文还在拼命挣扎,两个嬷嬷几乎拉他不住。
我倦极转身,或许,我的确不该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身后嬷嬷一声痛呼,我愕然转身,见嬷嬷手腕鲜血淋漓,俊文已冲到我跟前,猛地扑向我。
“你害死了我娘!”俊文扑到我身上,五岁男孩子的力气尚小,却似疯了一般朝我踢打。
侍卫赶来将他拎开,他仍踢打叫骂不已。
我被嬷嬷们扶起,冷汗如雨,胸口阵阵抽痛,几乎让我无法站立。
一旁的幼女被惊吓到,放声大哭,连带那四岁的男孩子也哭闹起来。
“不错,我就是个大恶人。”我冷冷看他,“宋俊文,你若再吵闹,我就杀了你弟弟;你若不肯吃饭,我就杀了你妹妹!”
俊文顿时呆了,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却不再踢打。
我苦笑,转头再不看他,径直离去。
远处昭阳殿里,灯火摇曳,隐隐有宫人身影往来。
自我记事以来,这昭阳殿还未曾冷清若此。
姑姑说,昭阳殿是世间最高贵美丽的囚笼。
宫女小心翼翼搀扶了我,“王妃可要回宫歇息?”
我仰头看了看夜空中璀璨闪烁的河汉,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晴空。
算来,以萧綦行军的迅疾,又无雨水阻断,应当很快就能赶到了。
我再无迟疑,淡淡道,“去昭阳殿。”
胡瑶已经瘦得形销骨立,木然坐在妆台前,披散了青丝,任由宫婢为她梳散头发,准备就寝。
见了我,左右宫婢忙躬身行礼,无声退了出去。
胡瑶回头,木然看我一眼,痴痴笑了笑,神色漠然,兀自转身呆望镜中。
我走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她。
她不施脂粉的脸,在灯下越发青白,眼眶凹下,双目黯淡如一潭死水。
旷寂幽暗的昭阳殿里,只有我与她,隔了一面巨大的铜镜,冷冷相对。
我伸手撩起她一缕发丝,穿过指间,如丝凉滑。她木然看着我无动于衷,正如宫人所言--皇后已经失了心智,终日缄默不言,除了皇上,再不认得旁人。
我扬起手,袖底短剑直抵上她修长脖颈,青锋如水,映得她眉发皆碧。
镜子里,她寂如死水的瞳孔猛的收缩。
“还知道怕死,可见不是真正痴了。”我抿起唇角,似笑非笑。
胡瑶的神色变了,眸子一点点亮起来,冷如寒芒。
旁人相信她会心智全失,我却不信。胡瑶和我是同一种人,纵然赴死也要睁着眼睛。
我不相信她会用这么怯懦的方式来逃避,所谓心智全失,不过是她求生自保的法子。
她与子澹不同,她怕死,她还想活下去,或许还想向我复仇。
“胡光烈安然无恙,正随王爷率军回京。” 我手中剑锋逼近两寸,贴上她肌肤,“胡氏忠心护主,前罪可免,往后富贵荣华无虑。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胡瑶定定看我,忽仰头大笑,“替我恭贺王爷,恭贺他大业终成,江山一统……你们成就你们的帝业,我与皇上自去黄泉做一对清净夫妻!自此恩怨两清,永不相见!”
好一个恩怨两清,永不相见。
知我者胡瑶,若非世事弄人,你我原该是知己。
我还剑入鞘,淡淡一笑,“黄泉路远,用不着去那里,你们也可做对清净夫妻。”
胡瑶霍然睁眼看我。
“忘了你们的身份、姓氏、亲族、过往,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胡瑶与子澹,只有民间一对平常夫妇。”我凝视她,一字一句缓缓道,“诸般恩怨,尽归前尘,山长水远,无爱无憎。”
胡瑶站起来,身子微微发抖,“你不怕我会复仇,不怕留下后患,坏你们千秋大业?”
我微笑,“今日我能放你,他日自然也能杀你。”
她不语,目光如锥,仿佛想将我看个透彻。
我亦沉静看她,看着这个被我夺去儿子的女人,这个将要带走子澹,与他共赴余生的女人。
“就算你放过我们,我也终生不会原谅你。”她倔强的仰起脸。
“我无需任何人原谅。”我笑了,面对这样一个通透的女子,反而可以坦然说出实话,“放你走,不过因为你是子澹的妻子。后半生江湖多艰,只有你能陪伴守护在他身边,也算替我了却平生大憾。”
“你为了他,宁愿背叛王爷?”胡瑶目光变幻,复杂莫明,“王爷岂会容你放走我们?”
我蹙眉,不愿与她多做解释,只淡淡道,“王氏经营多年的根基,总还有些用处,就算王爷也未必能掌控一切。今晚之后,将会乾坤翻覆,帝后自有帝后的命运。你只需记住,从此你再也不是胡瑶,他亦不是子澹。”
我冷冷看她,“若是你们忘不掉……除去一对民夫民妇,也不会很难。”
胡瑶瞳仁收缩,薄唇紧抿,“你既能瞒天过海放过我们,为什么,当日不能放过一个孩子?”
我微微笑了笑,只觉无限疲惫,“当日若留下小皇子,早早泄露这番布置,还能有今日的生机?我费尽心机,逼着子澹活下来,无非就是为了今日。为这一天,我已等了许久--我答应过他,总有一天还他自由,让他逃离这冰冷的宫闱,隐姓埋名,远遁江湖。”
我亦曾渴盼有这么一天,与所爱之人携手归隐,结庐南山,朝夕相守。再没有血腥,没有权谋,没有皇图霸业,只有我与他执手偕老。
这个心愿,藏在我心底不为人知的地方,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实现。
胡瑶神情震动,定定看我,目光复杂变幻,终究只是一声长叹,“从前你为王爷背弃他,如今又为他背叛王爷……世间竟有你这样无情的女人!”
“王儇从未背叛任何人。”我缓缓抬起手,按住胸口,“我只忠诚于自己的心。”
胡瑶一震,抬眸直直看我。
我此生已经占尽诸般荣宠,生在如此门庭,嫁了如此夫婿,育有如此佳儿,更将成就开国皇后传世之名……上天待我何厚,若说还有什么抱憾,那不过是深藏心底的一点隐秘向往,向往宫墙之外,白云之下,江湖之远,一个梦幻空花般,不可触及的梦。
这也是姑姑,是历代后座上那些孤傲高贵的女子,为之抱憾终生的心愿。
昔年太祖弑君夺位,诛杀前朝皇室,晚年诸位皇子却为承嗣争斗,引发血流宫闱,惨祸连连。太祖深为惶恐,担心报应循环,将来子孙重蹈前朝灭顶之灾。奉圣四年,太祖皇帝下令重修西宫,建造三宫九殿十二楼阁,金瓦飞檐,殿阁绵延,潢潢富丽。然而,在这重重宫阙掩蔽之下,却是太祖皇帝苦心为后世子孙留下的一条生路,在崇明殿西阁修造秘道,直通宫外一处隐秘安全之所,可避水火刀兵,在万不得已之时,保全性命。
这个秘密只在历代帝王口中传延下来,世世代代,由效忠皇室的内廷秘史尽忠守护。
传至顺惠帝时,这个秘密却落入了明康太后王氏手中。
明康太后是我的家族中迄今最杰出的女性先辈,一力辅助两位皇帝,平定诸王之乱,巩固王氏世族首领的权威,将整个家族推上顶峰。从她那一代起,崇明西阁的秘密就成了王氏历代相传的秘辛。父亲直至离去之前,才将这个秘密传给我。当时我曾不以为然,对太祖皇帝精心修造这样一条逃离的秘道颇觉不屑。
直至子澹登基,变乱频生,看他苦苦挣扎于这般困境,我终于渐渐明白了太祖皇帝的苦心,也懂得了他晚年的孤寂心境。这条秘道,连通的不仅仅是一线生机,更是身在权力之巅的帝王,对自由的向往。
路的尽头,便是自由和重生。
皇图
玉岫的死,没有让宋怀恩停下疯狂的脚步。
我不知道,在玉岫跃下的那一瞬,他那声撕心悲呼是不是发自深心的痛悔。
七年结发之情,换来的,哪怕只是一刹间的惊痛,也算给玉岫仅有的告慰。
站在曾拘禁她的宫室门口,我的眼泪已经干涸,孩子们也已累得睡着,宋怀恩却发动了又一轮更惨烈的进攻。
玉岫,此夜此时,谁在为你一哭?
我捂住了口,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远处城头已杀声隆隆,火光冲天。
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重宫阙,被火光投映下庞大的影子,在厮杀声中飘摇欲坠。
远处宫廊下有个淡淡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隐入阴影中。
“王福。”我直起身来唤住他,这个时候敢擅自闯入此处的人,只能是这位忠心耿耿的老总管了。
王福转出廊柱,低头疾步趋前,“老奴惊扰王妃了。”
我行至廊下,清冷月光斜映了半身,“都预备好了?”
“一应就绪,十八名死士,随时听候调遣。”王福身形臃肿,这一刻却毫无素日迟缓之态,行止之间隐隐有锋芒逼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老臃肿的内监,会是深藏不露的御前第一高手。
我淡淡道,“你在宫里这么些年,如今年事已高,也该回乡看看了。”
“老奴不走。”王福一震,低头道,“老奴二十年前就已经没有家了,往后王妃还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请王妃开恩,容老奴留下。”
“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在青州家乡还有一个女儿吧。”我凝视他,微微一笑,“她很好,已经嫁人生子。家父给她安排的是一户殷实人家,公婆贤厚,夫妇情笃。只是,她不知你尚在人间。”
王福宽阔双肩微微颤抖,低头不辨神色。
我轻叹道,“你为王氏效忠多年,我也无以为报。这一次,你随了他们离去,就不必再回来了,好好在家乡安享天伦。万寿宫秘藏的珍宝,你全部带走,除安顿二位主子之外,余下全都分给诸人……即使死去的,也分给他们的家人。”
王福猛然跪下,白发苍苍的头颅重重叩在地上,“王妃大恩,老奴虽死难报。”
我侧身,眼眶微微发热。
乾元殿里烛影深深,素帏低垂,子澹仍执意挂着满宫的素白,为夭逝的小皇子致哀。
我立在垂幔后,静静看他。他身边书稿卷轴散堆了一地,犹自奋笔疾书,苍白的额头隐有薄汗。这温玉一般的人,即便两鬓已微见霜色,仍不显老态。
若是青衫泛舟,翩然世外,想必应是神仙般的风华。
风入雕窗,吹起他案上一纸书稿,飘落在地。我步出垂幔,俯身拾起那一页,上面墨痕尚未干透。
他漠然抬眸,只看了我一眼,复又继续埋首书写。
“子澹。”我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笔下一顿,仍不抬眸,只淡淡道,“王妃何事?”
我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缓缓道,“子澹,我要你即刻拟诏,逊位别宫。”
子澹手腕一颤,笔下泅散开一团浓墨。
他缓缓搁笔,将那张御制洒金笺揉了,怆然一笑,“这算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我抿唇不语,竭力克制着脸上神情,不至流露出悲戚。
子澹凝眸看我,渐渐敛了笑容,目光一分分凉了下去。
他自堆满书稿的案几下拿出一只黄绫长匣打开,取出卷好的黄绫,扬手掷到我面前。
“拿去。”他笑颜淡淡,眼神空洞,“早已写好等着你,只待今日而已。”
王福如影子一般自垂幔后现身,趋前拾起诏书,双手奉上给我。
“夫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今辅政豫章王天纵圣德,灵武秀世,薄伐不庭,开复疆宇,一匡社稷,再造天朝。加以龙颜英特,天授殊姿,君人之表,焕如日月。故四灵效瑞,川岳启图,玄象表天命之期,华裔注乐推之愿,终以飨九五之位。念万代之高义,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逊位别宫,归禅于王,一依唐虞之事。”
我抬眸,与子澹彼此相望,目光纠结于五步之间,区区五步,已是一生恩怨永隔。
“皇上圣明。”我低头,向他跪下,俯首三叩。
王福也随即跪倒,以额触地。
“你已遂了心愿,朕也不再劳烦,但需杯酒足矣。”子澹仍是笑着,目光却已成灰,“只是文章无罪,请容这些书稿留存于世。”
他就这样,将自己交到我面前,毫无防御,再不抵抗。
杯酒足矣,何其决绝。
忽然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这才惊觉眼中已有了泪。
我点头,抬手击掌三下。
王福托了玉盘步入内殿,托盘中一只碧绿的玉杯,酒色如琥珀,潋滟生香。
我端起玉杯,含泪笑道,“子澹,我便以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来,一步步行至我面前,唇角仍噙着一丝从容笑意。
“多谢。”他笑着接了玉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滚落脸颊,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来世,你还愿记得我么?”我轻声问他。
子澹笑着摇头,退后数步,语声微颤,“阿妩,我愿此生从未识你!”
我猛的闭上了眼,似被一箭穿心。
子澹跄踉扶住了身后案几,哑声而笑。
我再无法隐忍心中悲怆,一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从幼年就熟悉的怀抱,像父亲,像哥哥,却又与他们不同的怀抱……他衣上熟悉的薰香气息,将我萦绕,仿佛将我们与这天地隔开。
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最后一次深嗅他衣上沉香,哽咽道,“不管往后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着,珍惜你身边之人。”
他身子一震,抬手欲推开我,却已经失去力气。
“子澹,我会想念你……一直想念你。”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微霜鬓发,如同幼年玩闹之后,他总会仔细替我理好蓬散的鬓发。
那杯酒会让他沉睡两日,待醒来时已身在世外,永远逃离这囚禁他半生的牢笼。
药力发作,已让他神智迷乱,却极力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苍白薄唇颤抖不已。
“阿瑶还在等你,你的书稿,我会让它流传后世。”我含泪凝望他的面容,这是最后一眼了,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他,再也触不到他……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值得世间最坚贞的女子去爱慕。多少人不惜以生命去追逐的自由,就在他的面前。
子澹目光已涣散,一行泪水却滑落脸颊,终于渐渐软倒。
“恳请主上尽快动身,勿再迟疑!”王福焦急催促。
我将子澹交给他,终于放开了手,退后一步,“王福,一切托付给你了,往后多加珍重。”
王福跪倒在地,重重叩头,“老奴拜别王妃!”
承天门方向火光更炽,杀声更盛。
骤然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破空划过。
此时东方渐白,天色已放亮,正是凌晨光景。
我立在宫道正中,怔怔抬头,望向远处天空,心中猛然剧跳。
这鸣镝来得太过突兀,仿佛洞穿心头,难道是--
“王妃小心,城头正在交战!”侍女追上来,顾不得尊卑,仓皇拦住我。
“是他,是他来了。”话一脱口,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即便狠狠咬住嘴唇,仍止不住双肩的颤抖。
侍女惶然将我扶住,我拂袖一挣,推开她,向城头急奔。
脚下绵软无力,我却从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城头一派惨烈之景。
然而,城下层层如铁水般的叛军军阵正在向后收缩,远处的后方,仿佛起了什么骚动,隐约传来闷闷的嘈杂、呼啸、号角,撼山动地的声音似乎从东南方向传来,动静越来越大,连我站在宫门之上,也感觉到从地面传来闷雷滚动般隆隆的声响!
那个方向,正是京师东门所在,亦是东郊大营所在的方向。
魏邯两眼通红,提刀大步奔来。
“胡帅攻进城了!”一个校卫冲上城头,大口喘息,“平虏元帅胡光烈率前锋攻入东门,车骑将军谢小禾已至太华门外,王爷亲临城外,接掌东郊驻军,叛军阵中已然大乱!”
话音甫落,城上欢声雷动。
真的是他回来了,来得比我预料的更早,更快!
我咬住唇,在震耳欲聋的振奋欢呼声中,猝然泪流满面。
远近火光大起,高低呼喊声响成一片,隐隐听得有人在乱军中奔走呼喝:“宋怀恩劫虏天子,焚城逼宫--”,“豫章王回师平叛--”
“王爷总算来了!”魏邯大笑,一把揭去了铁面罩,猩红的疤痕在火光下越发触目惊心,若不是众人的坚守力战,只怕我们也等不到萧綦归来。
我望着这铁骨铮铮的汉子,淡淡道,“此时说赢,还差一步。”
“王妃是说乘势追击?”魏邯一怔。
“不,我要让叛军入宫。”我微笑道。
魏邯双眼大睁,“什么?”
我敛去笑意,一字一句道,“弑君之罪,总要有人来背负。”
魏邯瞳孔猛然收缩,惊道,“你是说借刀杀人,将皇上……”
“皇上已留下遗诏,一旦龙驭殡天,即由豫章王继承大统。”我转头看向太华门方向,缓缓道,“我们杀出太华门与谢小禾会合,再打开承天门,让宋怀恩带兵杀进来。”
魏邯猛然回头看向乾元殿所在之处,那里已经腾起浓烟烈焰,整个宫殿都被大火吞没,不只是乾元殿,皇后所居的昭阳宫也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火光,证明王福已经带着他们趁乱从秘道逃出,帝后寝宫毁于大火,一切痕迹随之抹去。
弑君逼宫,这滔天之罪自然是要落到宋怀恩的头上。
卯时三刻,太华门之围瓦解。
围困太华门的叛军将领临阵倒戈,向车骑将军谢小禾归降。
庞癸率铁衣卫在前开道,护送我的鸾驾驰出太华门;太后的车驾随行在后,魏邯率禁军戍卫断后,诈败于承天门,节节后退,引宋怀恩叛军攻入宫门,一路杀戮突进。乾元殿与昭阳殿的熊熊大火,映红了九重宫阙上空,腥艳如血。
昔日煌煌威严的宫门,已不能阻挡这场梦魇般的杀戮。鸾驾驰离宫门,将杀戮与烽烟远远甩在身后,隔断在宫门之内。我抱紧怀中小小的女孩儿,一手握住沁之冰凉小手,默然回望宫门,满心只余苍凉。
车轮在宫道上轧轧疾驰,两列铁骑左右护驾,伴随我们平安离开。
一出宫门,两旁道旁尽是折戟残肢,四下涂血,伏尸遍地,惨烈异常。我已见惯流血,此刻仍觉手足冰冷,陡然放下垂帘,唯恐被身侧的沁之看到这惨状。
沁之静静依在我身侧,小脸苍白,竭自镇定如常。怀中的幼儿却已经熟睡,浑然不知此时发生的一切……在这酣甜梦中,她的父亲正孤身走向末路,即将与她永隔。刚刚失去了母亲,又将失去父亲的孩子,今后等待她的命运将会如何?
我的潇潇跟澈儿,此时你们也在睡梦中吧,可还睡得安好?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你们。
眼前顿时朦胧酸涩,历经生死劫数,踏着多少人的血肉,终换来一家团聚,这场征伐杀戮也该是尽头了。
我已见过太多妇孺幼儿为权势殉葬,我的儿女决不会再重复这样的悲剧,我要他们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鸾车停下,我挑开车帘,一眼便望见黑压压的铁骑横绝前方,上书“谢”字的旌旗猎猎招展于晨风中。
当先一骑,银盔红缨,马背上的少年将军英姿飒爽,策马向我们奔来。
“是小禾将军!”沁之仰头惊叫,脸颊迅速升起一抹蔷薇色红晕。
她晶亮双眸,映出我疲惫笑容,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去吧!”我松开手,任由沁之跳下鸾车,不顾一切奔向那白马银枪的少年。
昔日晖州城下,那同样在晨光中的一幕,如此熟悉,如此遥远……那时的我,依稀也是这般,疯魔似的飞奔向萧綦的马前。
随行宫人接过了幼女,扶我步下鸾车。
“末将救驾来迟,令王妃受惊,罪该万死!”谢小禾下马参拜。
眼前大军已至,翘盼已久的良人就在近处,皇图霸业唾手可得--然而眼前所见,依稀仍是血污横尸,远近宫阙在浓烟滚滚中倾颓瓦解,死去的人尸骨未寒,幼子尚在襁褓。我心中再难有半分雀跃,只余疲惫凄凉。
“母妃,你不开心么,父王回来救我们了!”沁之紧紧握住我的手,眸光热切晶莹,转头去看谢小禾,“有小禾哥哥在这里,母妃不用担心了!”
谢小禾朝沁之微笑点头,抬头注视我,隐有忧切之色。
我强打起精神,朝他们微笑。
见我身后除了太后车驾,并无帝后的御辇,谢小禾慌忙问道,“叛军已攻入宫门,皇上可曾脱险?”
我侧过脸,眼眶渐渐发热,“攸关天家尊严,皇上与皇后不愿出逃,誓与宫城共存亡。”
眼前掠过子澹临去时的眼神,胸口紧窒,我骤然别过脸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骗谢小禾的话语是假,悲酸却是真。
要骗过萧綦,骗过世人,首先便要骗过自己。从推开他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当他已经死了,死在熊熊烈焰之中,与前尘往事一同化为灰烬。
谢小禾默然肃立片刻,请我与太后随副将移驾营中暂避。我颔首,回身正欲登上鸾车,忽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兵士翻身下鞍疾报,“逆臣宋怀恩死战不降,率亲兵百余人杀出崇极门,往南郊奔逃。胡帅已出城追杀,宫中叛乱平定,王爷已至承天门外。”
我与谢小禾对视一眼,皆有震动之色。
宋怀恩身陷重围,竟还能杀出宫城,从萧綦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
宫中叛乱既定,我驻足遥望被浓烟遮蔽的宫阙,吩咐车驾回宫。
萧綦已到承天门,我要在天子殿上,亲自等候他归来,亲眼看他君临天下。
天下
鸾驾沿来路返回,驰入刚刚才离开的太华门,恍惚有隔世之感。
但见叛军所经之所,杀戮无数,血溅丹陛,彝器倾覆,天子仪仗御器之物,丢弃零落。
各处宫室均遭到搜捕杀戮,遍地尸骸中,大半是年轻美貌的宫女妃嫔……幸存宫人四下走避躲藏,见到太后与我的銮驾回宫,顿时匍匐呼号,叩首求救。
宫中叛军大都被剿杀殆尽,余下残兵尽数弃甲归降,被宫中戍卫押解而去。
到了乾元殿前,我步上玉阶,雕龙饰凤的阶上血污蜿蜒,几乎染上我裙袂。
一具尸身横卧在前方,宫缎华服被鲜血浸透,青丝逶迤在地。
我认得她的容貌,是子澹当初亲自挑选的冯昭仪——那个与我体态身量相似的江南美人。
一道极细的刀痕划过她咽喉,皮肉完好,鲜血却从细细的刀口大片涌出,淌下肩颈,凝结在身下的玉阶,猩红刺目。浓烈的血腥气冲入鼻端,那张被恐惧扭曲的惨白面容,在我眼中放大,放大……
“请王妃回避。”谢小禾疾步上前,欲挡住我的视线。
“无妨!”我狠一咬唇,抬手止住谢小禾,强忍胸口翻涌,冷冷昂首道,“活人尚且不惧,何需回避死者……吩咐下去,将昭仪好生殓葬,追册淑妃。”
“是!”谢小禾躬身应命。
我垂首看那尸身上刀痕,细如红线,几乎不易看出痕迹,却是一刀致命。
“是宋怀恩。”谢小禾沉声道。
我缓缓点头。
这样的刀痕,我曾在徽州见过一次,从此再难忘记。
因为体态相似,被叛军误认为是我,擒到宋怀恩面前,竟招致这个女子无辜惨死。
我默然,转头吩咐宫人将四处清理干净,准备迎候王爷,言毕漠然向殿上走去,
第一次觉得通往乾元殿的玉阶,这样长,这样高,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到头。
冯昭仪的面容犹自浮现眼前,如影随形,我竭力不去想,却挥不去心头隐隐缭绕的不安。
是什么,是什么念头……
“且慢,不可入内!”谢小禾的喊声蓦然自身后响起。
刹那间,灵光闪动,心头霍然明朗。
——冯昭仪血迹未凝,应当是被杀不久。
宋怀恩若是早已逃出宫去,怎能在此地杀人?
他没有走,他还藏在宫里,出逃只是一出假相。
入宫这一路上,所见伏尸多是女子,冯昭仪又在此处被杀——宋怀恩根本未曾打算逃命,穷途末路之下,他已决心玉石俱焚!他想杀的人,不是萧綦,而是我。
他以障眼法设下圈套,引我返回宫中,便是要与我同归于尽。
我一惊,心底冰凉,骤然抬头望去。
乾元殿上,朝阳初升,光芒刺痛我双眼。
玉阶尽头,大殿正中,一个幽灵般人影骤然出现。
他拄握一柄三尺长刀立在正中,弃了头盔,乱发披散,身上铠甲血迹斑斑,折射晨光,映出淡薄的红,仿佛浑身浴着一层血雾。
隔了七步玉阶,他的目光与我相触,犹如濒死的野兽。
冷,冰冷,绝望的冰冷。
热,狂热,疯魔的狂热。
七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我斩来。
长刃映出阳光璨然,耀亮天地。
我闭上眼,心中宁定,最后一刻掠过萧綦的身影。
他,横剑跃马,自烈火中冲出……天地翻覆,生死一线,我只看见那双深邃的眼,映着灼灼火光,直抵我心中最深最软的地方,从此灵犀相连
耳后疾风破空,骨骼断裂声清晰响起。
一切,都在瞬间凝顿。
我睁开眼,面前三步之遥,是宋怀恩的长刀。
他猝然一仰,踉跄退后两步,以刀拄地。
三只狼牙雕翎箭洞穿他身体。
一箭洞穿左胸,一箭洞穿右膝,一箭钉入他握刀的右肩。
三箭齐发,力同千钧,重甲战马也能透骨掼倒——除了萧綦,再没有旁人。
宋怀恩却没有跪倒,依旧驻刀挺立在前。
鲜血从他身上大大小小地伤口里涌出,脸色近乎透明的惨白。
他抬起染满血污的脸,定定看我,仿佛天地间只剩我一人。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微眯了眼,忽尔一笑,长刀脱手坠地。
缓缓地,他终于跪倒。
那长刀的刃,是向内而握,并未朝着我。
他这一刀,不是杀人,而是求死。
我俯身,拾起他坠地的长刀。
他望着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皎洁白牙,额头发丝被风吹乱。
我倾身看他,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他,目光流连过他的眉目。
“我会记着你,永不忘怀。”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又见昔日的少年。
他痴痴看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已全然没有凶戾之气,唯有一片清澈宁和。
身后有橐橐靴声由远而近。
我直起身,握紧长刀,对他微笑——怀恩,我会让你有尊严的死去。
他笑着点头,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用尽全力,横刀挥出,刀光亮,映亮他眸光璀璨。
连同他唇间吐出的一声叹息,亦被就此斩断。
烫,滚烫的血,溅上我的脸,溅上眼前,溅上唇间。
身后的靴声近了。
片刻的恍惚之后,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坦然。
我引袖拭去脸上血迹,徐徐转身。
眼前甲胄佩剑的人,大步登上玉阶,驻足在我面前,挺拔身躯挡住身后的刺目阳光,将我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逆着阳光,看不清他面容神情,只有熟悉而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将我席卷……征尘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铁与血的味道。
在他身后,玉阶之下,肃立着满朝百官,四下兵马刀剑森严。
此时,此地,此人。
他已不只是我远征归来的良人。
我退后一步,双手举起染血的长刀,高举过头顶,向他屈膝跪下。
“吾皇万岁——”
我的声音远远传下玉阶。
片刻寂静之后,阶下群臣纷纷俯跪,“万岁”之声响彻殿前。
他的手,稳稳托住我双臂。
这双大而有力的手,终于握住了天下,握住了皇权,也早早握住了我的一生,握住了我全部的悲欢。刹那之间,我紧紧闭上了眼,不敢睁开,不敢看清楚眼前的人,还是不是我的良人。
“阿妩。”他低声唤我的名,声音笃定而温暖,“睁开眼睛!”
我闭目迟疑,忽然间,被他用力一带,不由自主站起。
“你看,这就是你我的天下!”
他紧紧扶住我,与我并肩而立,一同面向阶下匍匐的群臣,面向天下苍生。
吾皇万岁之声,再次响彻丹陛。
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乾坤朗朗。
历经三百余年的煌煌宫阙大半毁于火中,昔日龙台凤阁,连同帝后居所在内,尽化为废墟。
帝后双双殉难,血溅丹陛,尸骨葬于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落下帷幕。
叛臣宋怀恩殿前伏诛,叛军残部被胡光烈剿灭于南郊。
萧綦当庭下令,将军中牵涉叛乱者尽数下狱,首犯获罪,其家人亲族免却连坐,罪不及三族。归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为右卫将军,晋封京畿守备徐义康为广德侯。
太和殿前,白发苍苍的广陵王,从我手中接过先帝遗诏,一字字颤声诵读。
那个青衫翩翩的少年,从此成为一个森然肃穆的庙号,成了他们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个活生生的,会对我笑,对我怒,对我流泪的子澹……
宣诏毕,零陵王颤巍巍跪倒,向萧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压着他满头银发,重重叩上玉砖。
昔日皇族终于俯下了高贵的头颅,向新皇称臣。
宗室旧臣,黎民百姓还来不及为殡天的帝后致哀,已迎来他们新的王者。
我曾无数次站在他的身侧,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爱侣的身份与他并肩伫立,而这一刻,我成为他的臣属,向九五至尊跪拜。
他冷峻的侧脸,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铁塑成,不着喜怒。
他淡然负手,面南而立,唇角如刀锋,侧脸逆了晨光,映出倨傲阴影。
此刻的萧綦,令我想起宗庙里那一座座冰冷汉玉雕刻的巨大神像。
从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意态从容,手握至高无上的力量,主宰世间生杀。
我立在他身侧,长刀在手,素衣浴血,宛如从修罗血池里走来。
百年,千年之后,后世史册将如何记载这一刻,如何书写这一对开国帝后……对我而言,已如浮云。帝位江山,九五至尊,于萧綦是毕生大愿得偿,是后半生壮志雄图的开始;然而于我,却是搏杀半生的终点。我终于不必再惧怕,不必再防御,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危害我们,再没有人可以左右我们的命运。
除了萧綦。
久别归来,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变初定,萧綦当即于太和殿召见众臣。
我悄然转身,退往内殿。
“阿妩。”他出声唤我,当着满殿文武,只唤我的名。
我驻足回眸,与他静静凝望。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顿,复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万语千言,终不能诉。
我淡笑,以君臣之礼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内殿。
曲迭裙袂拖曳过冰冷的宫砖,素锦细簌,环佩有声。
眼前回廊垂幔,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良人远征归来,原该是英雄美人,执手相看,一如世间流传的佳话。
只不过,豫章王与王妃的旖旎佳话,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从此之后,这肃穆殿堂之上,只有开国帝后,再没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着随侍宫人的脸,却神智恍惚,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
好几日不曾安稳阖眼,此刻只想一觉睡去……然而,还有太多事情在等着我,至少现在,我还没有看到澈儿、潇潇和哥哥平安归来。
当日是我亲手送走了两个孩子,现在,我终于可以亲自将他们接回。
这一身素锦宫装染上了大片猩红,抬手间带起腥浓的气息。
“回凤池宫沐浴更衣,吩咐预备车驾,往慈安寺。”
我转身,匆匆步向凤池宫。
不觉脚下宫道渐渐模糊,身子绵软,忽然间提不起脚步……
朦胧中,是谁的手抚过我脸颊,掌心熟悉的温暖令我刹那间落泪。
是落泪了吗,仿佛我已经很久不曾真的哭过。
是你的掌心吗,你还会不会如最初一般将我呵宠在掌心?
依稀梦里,泪落如雨,湿了脸庞,湿了他的掌心。
宁愿不要醒来,留住梦里片刻温存也好。
耳边却听得宫中的更漏一声响过一声。
霍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真的躺在绣帷锦被中,烛影摇曳,已到中宵。
“澈儿!”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软无力,几乎动弹不得。
我竟然睡在这里,忘了接回澈儿和潇潇。
“来人——”我怒极,拂开帷幔,竟然不见一个侍女。
仓促间,散发中衣下地,脚下虚浮不稳,蓦然跌进一双有力臂弯。
我僵住,不愿抬头直视他面容,心中纷乱如麻。
想了千百回的话,到了眼前,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诸般险恶艰难都过来了,到得此刻,我却莫明惶恐,只恐过不了最后的一关。
子澹尸身成谜,宋氏族人生死去留,一双儿女至今未归……他会如何问我,我又该如何作答。
他层层算计,步步为营,将我置于千里之外的风头浪尖……我该不该问,又该如何问。
他却不语。
蟠龙明烛一亮,灯心里“哔剥”爆出一点火星。
环在我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将我紧紧拥在他胸前,紧得令我不能喘息。
他一语不发,喉间滚动,抵着我额头的下巴已长出胡荏,扎在脸上微微刺痛。
紧紧贴在他胸前,我亦闭目不语,将脸伏在他衣襟上,嗅到熟悉的强烈的男子气息……往日种种缠绵,耳鬓厮磨的情景如在眼前。
我缓缓抬头看他,从嘴唇到脸颊,从眼底到眉峰,一寸寸流连过他容貌。
他的双颊更见清瘦,坚毅如削。
是这昏暗烛光的错觉么,一日之间,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态尽现,胡荏凌乱,眉心那道皱痕比往日又深了许多,显出苍桑之色。
“我回来了。”他沉默看我良久,哑声说出淡淡四字。
“这一次,你走了那么久……我差一点等不到你回来……”我想对他笑,眼泪却断了线似的滚落。一语未尽,嘴唇却被他的手指按住,止住了后面的话语。
他的手指微颤,抚过我的唇。
“往后,我都会在这里,在你身边,再不离开。”他看我的眼神,灼热缠绵,如隽如刻,似有些许凄楚,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里。
静静仰头看他,竟然从未发现,岁月已在他脸上刻下淡淡痕迹。
大婚之年,他年近三旬,十年岁月如梭,我们最美好的年华都付与了流年纷争,消磨于风刀霜剑。唯一的幸运,是我们遇见了彼此,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在他炽热薄唇夺去我全部神智之前,我恍惚记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急切拽了他的袖口。
他却掩住我的嘴,将我牢牢圈在怀中,柔声道,“轻声些。”
我挣脱不开,出声不得……这个笨人,我要带你去慈安寺接回我们的宝宝啊。
他却垂眸看我,眼底尽是笑意。
屏风外忽然传来熟悉的一声低啼,分明是婴儿的声音。
我怔住。
他脸上笑意深浓,“你吵醒他们了。”
千古
昭阳殿有过太多悲伤往事,乾元殿里埋葬了历代帝王的阴灵。
因为我的不愿——不愿在前朝的废墟上重建新的宫室,不愿在熟悉的檐廊下重温往世的悲欢。三日后,萧綦下旨将两宫残垣夷为平地,另择吉址修建寝宫,废弃昭阳殿之名,改皇后中宫为含章殿。
宫中旧人饱经动荡离乱,目睹过太多深宫隐秘。
因为我的不忍——不忍将他们禁锢在深宫待死,不忍朝夕面对这样的面孔,在他们的眼瞳里照见似曾相识的过往……三月后,萧綦下旨将前朝宫人遣出,支予薪俸,遣返故乡。
叛臣宋怀恩伏诛,其妻萧氏以节烈殉难,追封孝穆长公主。在我的庇护下,宋氏子女三人以年幼无知,免予涉罪,谪为庶民,随族人流配西蜀,永不得出。
先帝遗骸毁于火中,萧綦也依我所愿,在皇陵修建了肃宗与承贤皇后的衣冠冢。
先帝身边旧人或死于叛乱,或遣散出宫,再无一人知道当日的情形。
萧綦甚至不曾对子澹之死再作深究。
一切,都依从我的心意,真正万事遂心,如愿以偿。
唯一的遗憾,是哥哥未能归来。
倜傥如玉的江夏王,选择了远别故土,长留在遥远苦寒的塞北。
萧綦回朝平叛之际,将突厥逐出漠北,直抵极北大荒之地。
只差三月,他便能将突厥人一举歼尽,将这个民族从大地上彻底抹去。
然而宋怀恩的叛乱,硬生生止住了豫章王的铁骑北进,拨转了剑锋所指的方向。
内乱,终令一代雄主功亏一篑。
或许是天不亡突厥。
萧綦终究不是神,得到了江山帝位,却不得不在最后关头,错失平生大愿——踏平突厥,一统河山,是他毕生的宏愿。这一次兴师动众的北伐,终究未能踏平突厥,此后若再大兴兵事,只怕不是易事了。
死战不降的贺兰箴终于向萧綦送上降书,伏乞划地归降。
岁月改变了每个人,连贺兰箴也不复当初的绝决,竟能向宿仇低头。他终究成为了突厥真正的王者,在私怨与家国之间,毅然保全后者。
萧綦受了降表,与突厥订立盟约,划地为界。
贺兰箴率残余部族远走极北之地,将漠北广袤丰饶的土地,尽归我天朝所有。
我不相信贺兰箴会真的服输,他那样的人,正如草原上的孤狼,总在伺机潜伏,不到死亡来临的一刻,永远不会放弃目标。暂时的归降败走,只是为了保存生机。
他又一次逃离了萧綦的罗网,十年间,他们两人谁也杀不死谁。
萧綦是翱翔在天上的鹰,贺兰箴却是隐匿在地上的毒蛇。
或许,他还将再次归来。
划疆之后,萧綦颁下一道令谕。
这一道令谕,改变了哥哥的命运,改变了千万人的命运,亦改变了北方大地的命运——他将宁朔已北,极北以南,划为七族杂居之地,将战祸中失去牧群的大批突厥人南迁至宁朔以北,教习耕种,开荒屯田;将在战祸中失去土地田园的汉民北迁至肥沃广袤的北方,筑城兴商……先以强大武力,令各族慑服,再迫使他们聚集杂居,使其风俗教化彼此融合贯通,必须相互依存,方可生存,最终放下仇怨,共容共存。
——王者手中长剑虽可裂土分疆,却割不断大漠子民对故土的眷恋,割不断千年流淌下来的血脉之系。宁朔城外的那个傍晚,我曾与萧綦驰马塞外,极目四野,望见突厥牧民帐中升起的炊烟。时隔多年,我仍记得他当日的话——“胡汉两族本是唇齿之依,数百年间你征我伐,无论谁家胜负,总是苍生受累,不得安宁。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脉相融,礼俗相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为亲睦之族,方能止杀于根本。”
彼时,我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宏远的空想。
他却终于做到了。
遵照盟约,贺兰箴以神之名,赐予和靖长公主狼牙王杖,敕封昆都女王之名。
和靖长公主蒙先帝赐嫁突厥,却因两国一战绝裂,势成水火,直至突厥战败归降,也未能举行大婚,空领了赐婚圣旨,却未能成为突厥的王后。
伶仃红颜,无处归依,何处都不是故乡。
从此后,天朝的和靖长公主,成为突厥人的昆都女王,昆都,即突厥语“守护神”之意。
一头遥望南方故乡,一头守护北方的子民。
犹记京都细雨下,那个眉目如烟的女子,最后一次驻足回望故乡……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苍茫乱世,多少女子的一生也随之浮沉辗转。比起那些零落红颜,采薇已算是幸运之至。
昆都女王以守护之名留在了昔日南突厥的王城,改城名为昆都城。
雄浑古老的昆都城,静卧在宁朔以北,漠北以南的广袤大地中央,统摄七族聚居的三郡四城,与南北相呼应。以女王为神赐的主宰,代替天神守护子民,永世归附天朝。
在神权的背后,是手握三十万重兵的江夏王,以天朝上国之尊,行镇抚理政之职,成为北方大地真正的主宰。
命运终究成全了顾采薇,或者应当说,是萧綦成全了王夙,成全了我的家族。
萧綦班师回朝平叛之际,以三十万大军相托付,将哥哥留在了北境,永为后盾。
从此后,金风细雨的京都再没有那个倜傥多情的贵公子,天高云淡的塞外长空,却升起了一只展翅翱翔,搏击风云的苍鹰。
从前的顾采薇,宁愿远嫁突厥,也不肯咽下那一口意气。
从前的哥哥,明知错失所爱,也不肯伸出手去挽回。
离乱,却改变了一切。
一同经历过了生死离乱,两个同样固执的人,终于挣脱前尘,换来重生,换来与彼此的相守。
只是,他们为之付出的代价,却是一生相守不相亲。
他们可以朝夕相对,却永无结缡之缘——昆都女王代行神圣庇佑之职,按照突厥人的礼法,必须在神前立誓,以处子终老,永世侍奉神前,以此获得神灵赦免,免去赐嫁之名,还她洁净之身。
自那一刻擦肩而过,命中便已注定,她终究做不成他的妻子。
但至少,他们还有漫漫的时光,可以陪伴彼此左右,可以并驾驰骋在广袤自由的塞外,可以相伴一同老去……这样,已经足够。
或许,而哥哥应当感激贺兰箴的南侵,挽回了他与顾采薇本已无望的因缘;
贺兰箴应感激宋怀恩的叛乱,给予了他和族人最后的生机;
子澹也应感激宋怀恩的逼宫,助得他趁乱逃离宫禁,重获自由。
我却应当感激贺兰箴当年的劫持,没有他,便不会促成我与萧綦的重逢。
——这世间事,兜兜转转,恩恩怨怨,谁又说得清。
建德二年,五月初九。
豫章王萧綦郊祀祭天,于太和殿登基即位,册立豫章王妃王氏为皇后,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六月,萧綦颁旨,废黜六宫御制,自皇后以下,不设嫔御。
太初元年七月,册立皇长子允朔为太子。
朝野震动。
前朝外戚最鼎盛的时期,也不曾有哪一位皇后,能盛宠至此。
废黜六宫之举,撼动了历朝皇统。
自姬周以来,历代君王均依从周礼,采秦汉旧仪。萧綦登基之始,即下诏革除前朝宫禁六弊,裁夺冗杂庞大的宫廷用度,重置内宫品阶。随后颁诏,“废六宫,虚嫔妾,不设三妃,唯皇后正位。”
在天下人看来,萧綦待我,已远远超出帝王对后妃的恩宠。
他恨不能将半壁江山予我,将永世的显赫给予我的家族,将帝位早早允诺给我的儿子。假如没有开国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谏官斥为妖后。
含章殿上,微风送凉,水晶帘外正是七月流火,夏日如炽。
我安然端坐,微微阖目,曼声道,“皇后王氏,外预朝政,内擅宫闱,怀妒忌之心……”
“微臣斗胆,伏乞皇后恕罪,臣万万不能照此记述。”
殿前伏案记述的史官,第三次搁下了笔,倔犟的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书写。
我静静看向白发苍苍的老迈史官,心中微觉感动。
他已年过七旬,历经两朝四代更迭,仍是耿介如初。
我探了身,欲亲自去扶他,却连俯身一扶的力气也没有,甚至比这七旬老者更加虚弱。
阿越上前来搀我,我只得歉然一笑,摇手让她退下。
老史官沉默地伏跪在地,一言不发。
我淡淡抚着袖口上金线盘绕的凤羽纹路,华美宫缎越发衬出指尖的苍白。
“本宫卧病多年,想必你也知道……”我话音未落,便被他抢先出言打断,“娘娘福寿绵长,凤体必能早日安康。”
“如果说,本宫时日无多呢?”我淡然笑看他,“你猜后世史册,会如何记述本宫身后,又如何记述陛下所为?”
老史官伏地不语。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纵然皇上有开国拓土,四海咸归的不世伟业,于私德一事,仍难免为后世非议。身为帝王,专宠椒房已是大忌,况且膝下至今只有澈儿这唯一的皇嗣。
他登基以来,勤政励治,是我所见过最勤勉的君王。
我明白他的心思,即便有禅位诏书,有宋怀恩逼宫替罪,他仍忌惮天下悠悠众口,不愿被世人视为窃位弑君的枭雄,因而越发勤勉治国,仁厚为民。换取百姓的称颂容易,换取文人士子的认同却是最难。
那些落魄士人,总是对他“兴寒族,废门庭”的作为耿耿于怀,挑不出他治国的弊端,便私下非议他偏宠薄嗣,总要给萧綦抹上些污名才好。
我一切都明了。却依然纵容自己的自私,坚持着最初的誓约,寸步不让。
或许在世人眼里,我是专擅宫闱,善妒失德的皇后,霸占了君王的恩宠,肆意扩张外戚之势。可是,对我而言,只不过是在守护一个彼此忠贞的誓言;对萧綦而言,只不过是在弥补无穷无尽的愧疚悔恨……
“参见皇上。”殿前侍从陡然跪了一地。
殿外竟然没有宣驾,不知萧綦何时已踱入含章殿。
除了朝会,他总不爱穿明黄龙袍,仍如旧时一般,长年穿着玄色广袖的简素服色。岁月不减他风华清峻,气度越发雍容。
我微微侧首,笑看他。
他却睨一眼跪在地上的史官,眉心微蹙,拂袖令左右都退去。
“你又知道了,什么都躲不过你。”我仰头微笑,坦然理了理鬓发。
萧綦走到案前,也不说话,拿起案上只书写了一行字的卷轴,略略看了一眼。他抬眸看我,似笑非笑,将那卷轴随手抛了。
“你的悍妒,我知道就好,用不着写下来给旁人看。”他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语,说得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时令我红了眼眶。
我握住他手掌,装作低头微笑,掩饰心中酸楚。
他亦不再多说,彼此心意早已贯通,只轻轻揽住我肩头。
我在他归来之日病倒,昏迷中,御医已向他宣告了最坏的结果。
许久之后,阿越对我说,她与孩子一起被接回宫中,却看见萧綦痴痴坐在榻边,守着昏睡中的我,赫然满脸都是泪痕。
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日一觉醒来,看见他仿佛一夕之间老去了十岁。
御医说我伤病缠身,终至油尽灯枯,只怕已过不了这个冬天。
我羡慕哥哥和采薇。即便命运弄人,让他们咫尺天涯,可终究给了他们后半生的漫长时光,让他们彼此守候……可是,我和萧綦辛苦走到今天,得来了一切,却不给我们时间。
萧綦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过半分悲伤。他依然微笑着哄我喝药,嗤笑御医的危言耸听,让我觉得一切都不足为虑。
对于我做过的事情,他不再追问。
我想保护的人,他不再伤害。
我想要的一切,他都双手奉送到我面前。
我的每一个心愿,他都竭尽所能去实现。
可是,即便他付出所有,也弥补不了对我的愧疚悔恨。他算尽了天下,却没有算到,我会早早走到这一步,会真的离他而去。
我亦任性地享受着他的宠溺,生平从未像如今这般任性。明知道是自私,仍不肯回头。
他答应过有生之年决不另娶,这是他许给我的诺言。
就让史官的笔,将一切恶名归咎于我,宁愿由我来背负这不贤的恶名,也不许任何人破坏我们的誓约。我不要后世非议他的私德,他是明君,是雄主,是让万世景仰的帝王。
夏去冬来。
春至,万物欣欣,天地锦绣。
御医说我活不过上一个冬天,可此刻,我依然坐在含章殿外的花树下,看着沁之欢畅地奔跑在绿茵浅浅的苑子里,放飞纸鸢。潇潇拍着小手,咯咯笑着,蹒跚去扑那天上的纸鸢。澈儿仰着头,看那纸鸢也看得出神,在我膝上咿咿呀呀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
纸鸢扎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雄鹰,盘旋于宫墙之上。
那是哥哥从万里之外送来的纸鸢,他还记得每年四月,要为我扎一只纸鸢。
当年的“美人鸢”,不知今年又会扎给何人。
随着纸鸢,还有采薇送来的梅花,那奇异的花朵形似梅花,两色相间,紫白交替,有花无叶,生长在塞外苦寒之地,永不褪色,永不凋谢。
萧綦说,北境已渐渐安定,哥哥很快可以抽身归来,入京探视我们。
正月的时候,姑姑以高龄寿终,安然薨逝于长乐宫。
可惜哥哥未能赶回来,见上姑姑最后一面。
爹爹至今游历世外,杳无音讯,民间甚至传说他遁入仙山修行,已经羽化而去。
正自恍惚间,被沁之欢悦的呼喊打断,“父皇!”
回眸见萧綦徐步而来,身后跟着英姿挺秀的小禾将军。
沁之的脸上透出粉嫩红晕,鼻尖渗出晶亮汗珠,故意侧过身,装作对小禾将军视而不见,却举起手中纸鸢,笑问萧綦道,“父皇会做纸鸢么?”
萧綦微怔,“这个,朕……不会。”
我轻笑出声。
小禾亦低下头去,唇角深深勾起。
“这都不会,父皇好笨!母后,你让父皇学做一只纸鸢给你吧……”沁之冲我眨眼。
萧綦啼笑皆非地瞪她。
我看向小禾,扬眉轻笑,“不如让小禾做一只送给你呢。”
“母后!”沁之满脸通红,看小禾一眼,转身便跑。
“还不去侍侯着公主。”萧綦板起脸来吩咐小禾。
待小禾转身一走,他亦低低笑出声来。
潇潇挨过来,蹭着衣角,伸出手来,娇声道,“潇潇,要抱抱”。
萧綦大笑,俯身将那玉雪般的小人儿抱在膝上。
风过树梢,吹动满树粉白透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我一襟。
我仰起头,深嗅风中微甜的花香。
“别动。”萧綦忽然柔声道。
他倾身俯过来,专注看我,黑眸深处映出我的容颜。
“阿妩,你是不是妖精变来的?”他伸手拈去我眉心沾落的一片花瓣,“竟然不会老,总还是这般美……我却有白头发了!”
他鬓旁果真有了一丝银白,可说话时的懊恼神气,却十足像个孩子。只有同我说话时,他才不会自称“朕”。
我用指尖扯去他那一根白发,认真地看着他,“是,我就是变来迷惑你的妖精。”
他笑起来,捏我脸颊。
“妖精都会活很久,所以,我还要祸害千年,一直一直缠住你。”我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已经熬过了一个冬天,我还要继续努力的活下去,哪怕一天,一月,一年……能多一天,便多一刻的相伴。
他不语,深深看我,用力扣紧了我的手指,眼底有隐约湿意。
后记:
太初元年,神武高祖皇帝即位,四海靖平,天下咸归。帝在位一十六年,修典制,兴民事,启寒庶之贤,革门第之弊。废六宫御制,终生无妃嫔采侍之纳,圣躬严俭,帝后情笃。皇后王氏,出琅琊高门,德配令望,淑行坤德,诞太子、延熙公主。太初四年,皇后薨于含章殿,时年二十九。上悼痛,乃辍朝七日,群臣哀笃。有司奏谥懿皇后,上特诏曰“敬”,谥懿敬皇后。
太康九年,上崩,谥神武高祖皇帝,与后合葬永陵。
太子继位,兴“崇光之治”,宇内承平,开盛世之初。
番外一
薄雾漫过远处高低田垄,在清晨阳光下渐渐散开。
青瓦粉墙隐现在阡陌桑梓间,牧笛声悠悠响起,陌上新桑已绽吐绿芽。
李果儿背了柴禾,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将柴禾轻轻放在墙根,仔细砌好。
不留神滑下一根,骨碌滚到井台下,惊动了藤萝旁酣睡的花猫,咪呜一声跳上窗台,伸个长长的懒腰。
李果儿慌忙撮唇,挥手驱赶花猫,心中直埋怨这不懂事的畜生。
这会子先生还未起身,声响轻些,别惊扰了先生的好梦。
花猫懒懒蜷起尾巴,朝他眯了眯眼。
却听吱呀一声,竹舍的门从内而开。
先生推门出来,竹簪束发,只披了竹布长衫,天青颜色洗得发白,衣衫下摆被晨风吹得微微卷起。花猫跃下窗台,挨到先生脚边轻蹭,喉咙里呼噜着撒娇。
“先生起得这么早!”李果儿咧嘴笑,将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我给您打水去!”
“果儿,我说过,不用你每日送柴禾。”先生瞧见地上的柴禾堆,微微蹙眉,神色仍是温煦,“这些事有福伯做,你用心念书,不可跑野了。”
李果儿嘿嘿一笑,老老实实垂手站定,平日惫懒神气半点不敢流露,只点头听着。
先生瞧着他那模样,摇头笑了一笑,徐步至井旁舀水。
“我来,我来!”李果儿手脚麻利,抢过水瓢,三两下打好凉沁的井水,“先生洗脸!”
先生笑了,屈指在果儿额角敲了一记,“念书不见你这般伶俐!”
果儿挠头直笑,瞧着先生挽起袖口,双手掬了水,俯身浇到脸上。
水珠顺着先生脸颊滴下,沾湿了鬓角,乌黑鬓间杂有一两缕银白,已是早生了华发。
清晨阳光照在先生脸上,映了水光,越发显出透明似的苍白,衬了乌黑的眉,挺直的鼻,刀裁似的鬓,怎么看都不像这烟火世间人物,倒似神仙画里走出来一般……李果儿看得有些发呆,见一行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就要滴进先生衣襟里,忙欲掏出怀中抹汗的帕子递去,却又讪讪住了手,唯恐帕子脏污了先生。
先生将就着水,洗了洗手,一双修长如削的手浸在水中,比白玉还好看。
“先生,您从哪儿来的?”李果儿愣愣仰头,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了七八次,却又傻乎乎忍不住再问,明知道先生每次的回答,都是同样的——
“我从北边来。”
这一次,先生仍是不厌其烦,微笑着回答他同样的问题。
李果儿知道,再怎么追问,也不会问出更多的答案来。
先生就像一个谜,不对,是太多的谜……叫他想上一辈子也想不出。
在先生到来之前,这村寨已经一百多年没出过读书人。
说来也是山水灵秀,丰饶淳朴的好地方,只是山重水远,道路迢迢,与外世隔绝得太久,罕有外乡人会翻山越岭来到这南疆边陲。
村寨里男女老少,只知耕种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夕,能识字的没有几个。
早些年,也曾出过一两个读书人,不久也都离乡远行,再未回来过。质朴乡人倒也安于淡泊,乐天知足,在老祖先留下的土地上勤勉耕种,家家户户衣食丰足。
偶有外乡人来到,总是全村的盛事,每家每户都争相延邀。
过了许久,李果儿还清楚记得,先生一家人到来时——
那年,李果儿的爹还在世,正是他冒雨赶夜路时,在山外峪口遇见这三人。
先生和他家娘子,携了一个白发老仆在暴雨之夜迷了路。显是一路风尘劳顿,三人都憔悴不堪,当时,先生受了风寒,病得不轻,走路都需他家娘子搀扶。
果儿他爹最是个热心肠的,一看先生病成那样,便将他们引到家里,找来寨子里最好的大夫,连夜挖来草药,总算让先生一家撑过了难关。
先生自称姓詹,为避北边战乱,携了家中娘子与老仆不远千里来到此处。
那姚氏娘子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虽风尘劳顿,仍是容色极美,说话做事大有气派。
那白发老仆,更是精壮矍铄,力气堪比壮年男子。
村寨里从未见过这般风采的人物,老老少少都对他们敬慕得很。
最叫人敬慕的,却是先生。
初到来时,那是怎样一个人……布衣素服,病容憔悴,却有一双比山泉更清寒的眼,让最好的画匠也画不出的容颜。不论对着谁,他总是微笑,笑容温暖如四月熏风,眼里却有着总也化不去的哀悯,似阅尽悲欢,看懂了一切。
先生病愈后,身子仍是虚弱,便在寨子里住下来休养。
这一住,就是四年。
村人帮他们搭了屋舍,修了院子,女人们教姚娘纺织烹煮,男人们帮着送柴送粮,哪家杀猪宰牛,打到野味,都不忘给先生家里送一份……乡亲们一心一意想将先生留下来。
因为,先生教会了寨里的孩子们识字念书。
起初住在李家,闲暇时,先生便教李果儿识字。左右邻人知道了,也将自家孩子送来,一传十,十传百,上门求学的孩童便越来越多。
姚娘格外喜爱孩子。
时常是先生在竹舍里教书,姚娘静静坐在屋外廊下,给孩子们缝衣。村里孩童惯于树上墙头戏闹,衣裳脏污扯破是常事,家中大人也不在意,只随他折腾去。
先生却是喜欢整齐洁净的,一样的布衣芒鞋,穿在他身上偏就纤尘不染。
每天午后,孩子们到来竹舍,姚娘总是笑盈盈盛出甜糕来分给大家,瞧见哪个孩子泥手泥脚,衣衫不齐,便仔细给他洗干净手脸,将绽破的外衣脱下来,拿去细细缝好。
一众孩子里,有个叫虎头的,才只九岁,长得高壮顽皮,整日翻墙掏鸟打架。虎头的娘死了多年,家中只有爹爹和年幼的弟弟,也没个姑婶照管,常年跟个泥猴似的。
起初被他爹爹送来念书,转身就跑得没有人影。后来见有姚娘做的甜糕吃,这才磨蹭着回来。
慢慢的,虎头来得越来越勤,时常一早跑来守着姚娘,等姚娘给他缝补衣衫。
有几次,李果儿偶然看见,虎头故意在屋外篱笆上勾破衣袖,再跑去找姚娘。
李果儿偷偷告诉姚娘,虎头坏……姚娘却微笑,低低叹口气,“虎头想念他娘亲了。”
姚娘和先生都是最最和善的人。
先生从来不会对人高声说话,即使再顽劣捣蛋的孩子,他也从不训斥,却能让村里最让人头痛的顽皮鬼都乖乖听话。
唯独在又老又胖的福伯面前,孩子们没一个敢淘气。
福伯不爱说话,不爱笑。
平素里只低头做事,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看人的时候喜欢眯起眼睛,偶尔开口说话,声音跟旁人大为不同,尖细低哑,冷冰冰的,叫人不敢亲近。
村里老人大都慈祥温和,从没有见过这样古怪的老头子。
偶有孩子在先生家中淘气,一旦看见福伯,便吓得直缩回去。
但是李果儿并不怕福伯,反而,对福伯的崇拜仅次于先生。
有一天半夜,果儿偷溜出后门,约了虎头去河边抓螃蟹。夜里,沙洞里的螃蟹都爬出来透气了,河滩上到处都是,一抓就是小半篓。
那时竹舍还未盖好,先生一家仍住在李果儿家里。
福伯就住在后院一间单独的木屋。
那晚后门不巧给锁了,李果儿只得翻上院墙,不料脚下一滑,一跟斗栽了下去——
那一跤跌下去,虽不要命,头破血流却是少不了的。
然而,李果儿毫发无伤。
他稳稳当当跌在福伯怀里。只是一眨眼工夫,翻上去之前,墙根下分明没有半个人影。
一个半大孩子,福伯接在手上一掂,一推,轻飘飘似接了只空麻袋。
李果儿还在晕头转向中,人已经好端端倚坐在地。
福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月光底下,依然身子佝偻,白发萧疏。
“下了几日的雨,总算晴了。”先生擦干脸,仰头看了看天色,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微笑。
李果儿傻傻点头,心里却想,下雨天才好,下雨就不用帮娘亲晒棉絮了。
却听先生笑道,“果儿,今日我们来晒书。”
“哎?”果儿愣住,一张小脸顿时垮下来。
可先生的话,不能不听。
“好吧,我搬书去。”果儿挽起袖子,暗暗做个鬼脸。
先生回头朝屋里唤道,“阿姚,将我的书都搬出来,屋里潮了好几日……”
窗儿吱呀挑开,发髻才挽了一半的姚娘,散发素颜,一手执了簪子,一手撑了窗,笑道,“你倒想得轻松,几大箱子呢,只怕要等福伯回来帮忙才行。”
“等他钓鱼回来,日头早没有了。”先生不理睬,倔强起来的时候,像个孩童。
姚娘拗不过他,只得跟出来帮忙。
花猫跟在姚娘脚边,咪呜撒娇。
先生从竹舍里搬出书本,姚娘仔细拂去落尘,分类挑出来,果儿手脚利索,一叠叠抱去院子里摊开晒上……三个人各自忙碌,有说有笑,倒也其乐融融。
院子里没有太宽敞的地方,厚厚一册册线装书本,摊开在石台、石桌上,书页被风吹得哗哗直翻,院子里隐约浮动陈年纸张和松墨的味道,遍地都是书香。
晨间阳光穿过院里老槐,透过树影,洒下一地斑驳光晕。
不觉已忙了半晌。
先生直起身子,额角已有微汗,一向苍白的脸颊因发热而略显得潮红。
“歇会儿吧。”姚娘接过他手中书册,莞尔一笑。
先生点头,与姚娘四目相对,恬然微笑,“累着你了么?”
姚娘笑而不语,上前引袖为他拭去额角汗珠。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纤细手指拢在掌心,在她指尖上摩挲到浅浅的茧。
记忆里的这双手,一直都是这样,布满从前骑马挽弓,而今浆洗劳作留下的痕迹,从不曾细滑柔腻,不像闺阁佳丽那般吹弹可破。从前,他总觉得遗憾,总觉得女子的手就该是红酥香软,不该如此粗糙。从前……他忽而垂眸一笑,无声叹息,驱散了脑中隐约浮出的散碎记忆,只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没有什么从前,再也没有从前了。
姚娘不语,静静任他牵了手,唇角淡淡含笑。
虚掩的院门吱嘎一声。
听得李果儿雀跃的呼声,“虎头,罗大叔……咦,罗二叔也来啦!”
门口传来汉子憨厚的笑声,“先生在家么?”
说话间,脚步声踏入院中。
姚娘忙抽出手,拢了拢鬓发,转身朝院中,便见虎头被他爹拽着进来,一旁有位身量高大的汉子,面貌与虎头他爹甚是相似,两手提着红纸包好的绸缎。
院子里晒满了书,几乎无处落脚,姚娘忙请客人进屋里坐。
虎头他爹却只站在院内,搓着手,呐呐道,“先生,俺今儿是领着虎头来谢谢您的……”
这粗豪汉子,不善言谈,每次见了先生都恭敬异常,今天更显得格外局促。
“罗大哥这是什么话,承蒙你多方关照,何需如此客气。”姚娘笑道。
先生却也不多言,只微微点头,脸色有些冷淡。
虎头也一反常态,别扭地躲在他爹背后,垮着脸,气鼓鼓的样子。
站在一旁的壮年汉子躬身向先生一揖,“在下罗二,这些年多谢先生为虎头费心了。”
“这是我家二弟,这些年一直在外头跑买卖,昨日刚到家,落了脚才来拜望先生。”罗大诚惶诚恐地陪笑。罗二面有风霜之色,神态举止却比山里人多一分精明爽朗,毕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对先生亦是恭敬有礼。
“不必多礼。”先生神色淡泊,略抬手还礼。
姚娘看了看先生,对罗家兄弟笑道,“我听果儿说了,罗二哥这次回乡来,可是要领虎头去城里做学徒?”
“确有这打算。”罗二点头,看了虎头一眼,喟然道,“这孩子自小没娘,生性又顽劣,全赖这几年跟着先生学会读书识字,大哥便想叫他跟着我,到外头看看。我想也是,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山里,如今世道越来越好,民生太平,不若从前那般乱世,指不定这孩子出去了,还能打拼出点造化……”
先生眉头微皱,并不说话,目光自罗二脸上淡淡扫过。
罗二被他那样看了一眼,原先满腹想好的话,突然说不出来了。
气氛一时冷了下去,姚娘也默然。
“我不走,我要跟着先生念书!”虎头突然开口,打破了大人之间的尴尬。
先生侧目看了看他,似欲微笑,唇角却勾起一丝怅惘。
姚娘望着虎头,笑容温柔,叹息道,“你爹爹的打算也是好的,先生……只是舍不得你。”
虎头低下脸去不说话。
罗大又开始搓手,倒像自己做了错事,惹先生不快,越发不知道如何是好。
罗二只觉得先生清清冷冷的目光,仿佛洞穿世情,看得人无处遁形。
“虎头还不到十岁,往后出去了,时时记得念书,不可荒废了。”姚娘俯身替虎头抚平衣角,心下确是不舍。
先生背转身,默然向外,看着院子里的书怔怔出神。
姚娘无奈,对罗家兄丢歉然一笑。
先生却淡淡开口了。
“外边世道,果真很好?”
罗二见先生开口,反而松一口气,忙笑道,“先生久居山中,有所不知,自当今圣上开国以来,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兵役,在边荒离乱之地重置田地,安置流民……当年离家逃难的人,如今大多还乡安居,勤于耕种,世道一年好过一年。”
先生背着身,仍不说话。
罗二看了看姚娘,见她低头不语,便又道,“从前寒家子弟除了投军打仗,再无出头之路,如今圣上在各地设了长秋寺,选拔寒庶贤能,好些贫家子弟都被选入京师去了……”
罗大听得似懂非懂,兴奋且迷惘地问道,“长秋寺是什么地方,莫非是寺庙么,将人选去岂不是要做和尚?”
“当然不是做和尚。”罗二啼笑皆非,却也摇头说不出为什么叫“长秋寺”。
却听先生淡淡负手,低声道,“长秋,是汉代皇后的宫名,用以名官,称其官署为长秋寺。寺监即是中宫近侍官,亦是帝后亲信之人,宣达旨意,署理事务。”
罗家兄弟恍然大悟。
“先生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真是高人啊!”罗二叹道。
先生略回身,似有一丝辛涩笑意,“若真如你所言……他,倒确是不错。”
罗二没有听得明白,只知先生说不错,颇有赞许之意,顿时受了鼓励,滔滔不绝起来……直从圣上开国,讲到北蛮降服,又说江夏王归朝之际如何盛况空前。他并未到过京师,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从旁人口中辗转听来,越发渲染得神乎其神,直把那江夏王讲得有如谪仙下凡。
直把罗大、虎头与李果儿听得目瞪口呆。
罗二讲得口干舌燥,咽了下唾沫,将手一拍,扬眉道,“那江夏王归朝之后,即被拜为太傅。”
“什么是太傅?”李果儿打断他。
“就是太子的师父,教殿下念书的先生。”罗二说着,望向负手而立的先生,大有敬慕之色。
“那殿下又是什么?”虎头愣愣问道。
罗二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被姚娘笑着打断,“好了,好了,这些话说起来三天三夜也没晚。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不如就在舍下用个便饭。”
罗家兄弟忙要推辞,姚娘却不由分说拉了虎头和李果儿去帮忙做饭。
先生也微笑着挽留,神色和悦许多,不若方才冷淡。
见谦辞不得,罗二忙拿出包裹好的绸缎,双手奉上,“这是我们兄弟微末心意,感谢先生和娘子多日教导照拂,东西虽粗陋些,还望娘子不弃。”
姚娘不肯收,让他拿回去给虎头裁件新衣。
罗二也笑,“娘子莫要嫌弃,这两块缎子确是简素了些,只是如今还在国丧期间,不能穿戴红绿,也只得如此……”
姚娘呆了一呆,“国丧?”
“是啊,国丧才半年,未满服孝之期。”罗二解释道,“山里偏远,不通音讯,国丧这般大事也未能传来村里,难怪二位不知了。”
见姚娘神色怔忪,罗二方要解释,却听先生骤然开口,“是太皇太后薨了?”
罗二摇头,“太皇太后早几年就薨了。”
姚娘的语声骤然尖促,“那是……”
“是敬懿皇后。”罗二叹道,“人说红颜薄命,想不到贵为国母……”
他的话音未尽,却听身后喀啦一声——
先生原本负手立在窗下,背后堆了满满一架还未整理的书,不知何故,竟被先生碰翻。
那堆积满落尘的旧书本,凌乱散落了一地,微尘直呛人鼻端。
屋子大门正开着,恰卷过一阵风,吹得满地书册哗哗乱翻。
不知是夹在什么书里的一叠旧稿,散跌了出来,被风吹得漫空扬起,白纸墨痕,四散翻飞。
果儿反应最快,叫了声哎呀,忙奔过去拾拣。
那些泛黄的旧纸张,轻薄异常,随风翻卷,扑打着飘出门外,越发被风吹得四散零落。
罗二回过神来,见满地零乱,忙招呼虎头一起去拾。
“先生,先生,这张飘进井里了……”李果儿在院子里急得大叫。
回头,却见青衫单薄的先生,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痴痴望了眼前凌乱飞舞的纸片,眼底空茫一片。罗二出声唤他,他的目光却直勾勾落向远处,越过院墙,越过藩篱,越过天边流云……辰巳交替时的阳光,穿过窗户,白花花耀人眼目。
先生的脸,被这阳光正正照着,没有半丝血色。
姚娘呆了一刻,耳中反复盘旋回响着“敬懿皇后”四个字……怎么都不像是真的,犹疑身在梦中,醒过神来,眼前还是方才的景象,满地书册散乱,白纸凌乱飞舞……一页纸,打着旋儿,轻飘飘擦过她鬓旁,飘落在对面那人脚前。
他仍痴痴僵立着,眼前一切,仿佛视而不见。
姚娘张口,欲唤他的名,声音却哽在了喉头。
却见他终于有了反应,缓缓俯身,伸手去捡面前那页纸。
分明就在他眼睛底下,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却颤颤巍巍,几次都抓不住那泛黄的一页纸。
姚娘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屈身拾起了那张纸。
他拾了个空,伸出的手就那么悬空顿住,忘了收回。
姚娘将纸放到他手里,让他拿着……他的手一颤,纸又飘落地上。
不待姚娘伸手去扶,他径直攀了门框,缓缓站起,迈步朝外走去。
“先生!”罗二茫然唤他。
他头也不回,脚下似有些虚浮,迈出门时,身子踉跄一晃。
罗二忙要去扶,却听姚娘幽幽道,“别去。”
回头,见姚娘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然,噙了幽幽一丝笑,“别再扰他。”
愣在一旁的虎头与罗大,这才回过神来。
罗大不知道方才兄弟说错了什么,窘急得涨红了脸。
虎头蹲身拾起那张纸,怯怯递给姚娘,“姚娘,你莫哭。”
姚娘一震,转眸看虎头,展颜笑,“我怎会哭……”
话音未落,陡觉脸上一片温热的湿。
接过那张纸,上面的字迹潦草细弱,还是他初到此地,大病初愈后所录——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
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
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
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
仁立以泣
燕燕于飞
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
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
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
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
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
以勖寡人
翻译如下:
燕子飞来飞去,有前有后。我的姑娘远嫁,送到郊外分手。望望踪影不见,泪下如雨难收。
燕子飞来飞去,忽降忽升。我的姑娘远嫁,遥遥送她一程。望望踪影不见,呆立泪流满面。
燕子飞来飞去,忽下忽上。我的姑娘远嫁,送她送到南乡。望望踪影不见,真正使我心伤。
姑娘能担重任,思虑切实深沉。慈爱而又温顺,为人善良谨慎。常记先人恩德,这是她的叮咛。
番外二:绿衣
“给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琉璃碎,玉瓯裂,老妇人苍凉虚弱的声音从内殿传出,伴随着摔杯裂盏的声音和侍女的惊呼。
几名侍女狼狈的退出来,转身却见殿上屏风后静静转出一名女子,宫妆高髻,眉目温婉。
“越姑姑。”众侍女忙俯身行礼,为首一人诚惶诚恐道,“赵国夫人摔了皇上赐下的丹参露,不肯就医,奴婢等万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语,似有一声低不可闻地叹息。
她接过侍女手中药碗托盘,淡倦道,“有我侍候赵国夫人,你们退下吧。”
侍女们长舒一口气,正欲退出,忽听殿门侍监通传,“承泰公主驾到--”
众人慌忙俯跪在地,却听环佩声动,绮罗悉娑,一名鸾帔环髻的宫装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间袖袂纷扬,将身后侍从远远抛在后面。
“赵国夫人怎样了?”承泰公主劈面急问。
殿内明烛光影,照在她因奔跑过急而绯红的脸颊上,修眉薄唇,明眸转辉,虽不若延熙公主绝色芳华,却自有一番皎皎风神,绰约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内殿,黯然摇头。
承泰公主咬唇,极力抑止眼底泪意。
越姑姑挥手令左右退下,轻按住公主肩头,柔声叹道,“寿数天定,徐姑姑荣华半生,如今也算得享天年,公主不必太过忧伤,珍重自己才能令她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闭目哽咽,幽幽道,“母后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徐姑姑也要抛下我们……姑姑,我着实怕了……”
越姑姑缓缓抚过公主的鬓发,一时凄然无语。
“公主,你劝劝徐姑姑服药吧,她或许还肯听你的。”越姑姑忍了泪,对公主笑笑,“人老了,越发倔强得很,只怕我也劝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点头,接了托盘,缓缓步入内殿。
望着她纤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阵恍惚。
不觉十年……当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过了双十年华,算起来,公主今年已经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后在这个年龄已经身为人母,助皇上践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步出外殿,倚了回廊阑干,一时怔怔出神。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连三十五也过了……如花年华,就在这深深宫闱里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悄无声息,眼角犹有泪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药了?”
“服下了,这会刚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头,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还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这么多年了,她还记恨着,总怪父皇累死了母后。”承泰公主蓦然掩住面孔。
越姑姑掉过头,强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后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为这帝王业所累,皇后也不至以风华茂盛之年,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长逝。随后,皇上下旨,封闭含章宫,任何人不得踏入,并将年仅四岁的太子与公主带走,交内廷教养,不再由徐夫人抚育,另赐徐夫人诰命之封,封赵国夫人。纵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谅,动辄对皇上冷言讥讽。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对皇上如此无礼。
也只有她,不论如何无礼,皇上始终宽仁以待,更留她在宫中颐养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谅解,澈儿也不懂事,他们个个都不懂得父皇的苦处……”
“先皇后早逝,令徐姑姑伤心太过,她本无家人,一生伶仃,早将先皇后视作己出。”越姑姑涩然道,“她也是护犊心切,不忍见先皇后受累。”
“母后自己是甘愿的!”承泰公主脱口道。
越姑姑怔怔凝望公主的眉目,虽然与风华无双的先皇后并无相似,神态之间却又依稀曾见。是了,她恍惚记起来,先皇后也总是这般决绝无悔的神色。
看着公主从十一岁长到现在,她突然分不清应该欣慰,还是应该痛惜。
“是甘愿,这世间总有一人,肯为另一人甘愿……”越姑姑终究忍不住,抬眸深深看她,“公主,已经十年了。”
承泰公主一怔。
越姑姑缓缓道,“长安侯也心甘情愿等你十年了。”
承泰公主的脸色渐渐变了,眸底涌上深浓悲哀。
长安侯,征西大将军……比起这些显赫的名字,她却只愿记得当初的称呼,小禾哥哥。
那个白衣银枪的少年,从血火中凛然而来,向她伸出双手。
那个温煦含笑的少年,陪着她在御苑放飞纸鸢。
那个沉默悲悯的少年,在母后大丧后日日分担她的哀伤。
可是,从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
“过去种种已经变了,再不一样了……”承泰公主黯然一笑。
“他并没有变。”越姑姑静静看她,一语切中。
不错,他没有变,改变的,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一个女人并没有太多十年可以虚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语声飘忽,怅惘无尽。
“十年……”承泰公主有些恍惚。
母后薨逝的时候,只差半月,她就及笄了。
原本母后已经拟了懿旨,只待及笄礼一过,便要为她和小禾哥哥赐婚了。
那时候,她是含羞答允过的,也是甘愿的吧。
可是,一夜之间,哀钟惊彻六宫,一切都变了,命运之辙从此转向另一条轨迹。
“长安侯西征之日,皇上再度赐婚,公主却拒绝了。”越姑姑长长叹息,“已经错过两次……公主,恕奴婢多言,人世无常,得珍惜处且珍惜。”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长久沉默。
这已是第三次错过。
或许,应该说,是她再一次放走了手边的幸福。
第一次是母后薨,她自请守孝三年,以报母后抚育之恩;三年孝满,小禾哥哥再次求亲,她以太子、延熙公主年幼,长姐需行教抚之职为由,再次固执地拒婚。从此,小禾再未求娶,孤身一人,默默守候;其间父皇屡有赐婚之意,都被她断然回绝。
半年前,西疆外寇与北突厥暗中勾结,时有犯境。
父皇震怒,深恨昔年未能尽诛突厥余孽,欲领军亲征,踏平西疆。
然而这两年,父皇操劳政务,呕心沥血,加以年事渐高,昔年征战中多有旧伤复发,群臣力谏,劝阻皇上亲征。父皇忧及太子年少,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监国,思虑再三,最后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请战,任他为征西大将军,领二十万大军讨伐外寇。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入宫辞行,来景桓宫见了她。
他一反平日疏离,不称公主,却叫了她的闺名,“沁之,谢小禾虽不能英雄盖世,也自有男儿热血,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他说,不管多久,他总会等到她愿意。
他还说,“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谢小禾也不是庸人。”
“公主--”
越姑姑轻摇她肩头,见她脸色苍白,紧咬了唇,半晌不语,不由心中忧切。
承泰公主回过神来,怅惘一笑,“没事……夜凉了,我去看看澈儿夜读可曾添衣。”
越姑姑欲言又止,望了她孑然离去的身影,只余一声长叹。
有情皆孽,她怜惜她,谁又来怜惜自己。
一行清泪从越姑姑已染风霜的脸颊滑落。
二月里,赵国夫人逝于醴泉殿。
四月季春,却临近敬懿皇后的忌辰。
年年此时,宫中一月之内不闻丝竹,不见彩衣。
三月里西征大捷,长安侯平定边关,扬威四疆,即将班师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亲临各地长秋寺遴选贤能,赢得世人称颂,民间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袭今上之贤,再启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从宁朔回京了。
这几日,皇上龙心甚悦,对臣下时有嘉赏,宫中诸人也罕有的热闹喜气起来。
景桓宫里,承泰公主领了越姑姑,听着内廷诸司监使的禀奏。
越姑姑侍立在侧,看着公主一一询问,细致无遗,署理内廷事务越发从容练达,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后亲自教养的,近几年内廷事务逐渐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杂事务打理得井然有序,亦为皇上分忧解劳不少。
同为姐妹,延熙公主却被皇上宠溺太过,整日游戏人间,全然不知职责为何物。
一个皇家公主,却随江夏王去边荒大漠游历,一走半年,听说在塞外乐不思归,整日逐鹰走马,弯弓射雕,不知成何体统--每每想到娇憨烈性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觉得头痛。
实在不明白皇上是怎么想的,三个子女之中,待太子严苛异常,却待延熙公主宠溺无边,唯独对年长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严。
内廷监使逐一禀奏完毕,退出殿外,承泰公主这才卸下端肃神色,对越姑姑吐舌头一笑,顽皮如小女孩,“真要命,这帮人说话总是这般冗长拖沓。”
越姑姑笑着奉上参茶,忍不住念叨道,“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着皇上那么娇惯她,十四岁的女孩儿家,转眼要及笄了,总这样野,成什么样子!公主可要好生劝劝皇上!”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说话越来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觉得潇潇这样子很好,无拘无束,自有天地,何尝不是皇家公主的风范。”
“话虽如此,延熙公主总归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让皇上宠一辈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尔,复又低眸,轻声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无忧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潇潇能做一个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陡然涌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时红了眼眶。
她又何尝不明白,皇上竭尽所能给予延熙公主的纵容,多少是对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后生前曾渴盼过,却终生未得的梦想,他要尽数给予她的女儿。
“永陵已经落成,父皇前日巡视归来,很是满意。”承泰公主淡淡转过头,抬眸望向宫墙外的天空,恍若未见越姑姑的泪光。
越姑姑叹道,“皇上一生俭肃,不兴土木宫室,唯独永陵整整修了九年。”
母后已经葬入地宫最深处的寝殿,外宫和整个皇陵的修建却耗时九年。
九年……承泰公主怅然微笑,那是他们相约携手于永恒的家园,九年又算得什么。
--不知道永陵地宫会是怎样的绮丽辉煌。
除了父皇、监造官员与工匠,从来没有人能踏进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风急,阴雨如晦。
宫闱内外被风雨笼罩,各宫早早挂起纯白宫灯,殿阁中飞扬的垂幔也已换作青纱素闱。
十年间,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殿中没有掌灯,唯有烛影深深。
侍从远远侍立殿外廊下,殿中无人值守。
含章宫,是六宫禁地,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踏入。
承泰公主蹙眉问内侍,“听太医说,皇上今日不曾服药?”
内侍惶惶摇头,“皇上吩咐,未得传召,任何人不得打扰,奴才等不敢进药。”
“这药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忧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犹自惴惴,不知进还是不进。
这含章殿,每年开启一次。父皇平日不来此处,亦甚少见他流露思念之情,偶有提及母后,亦不见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后忌日,他必定独宿于此,不容旁人打扰。
今日一早,上朝,议事,召太子问答国策,批阅奏章至深夜……她时时留心,却见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于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亦不见分外悲戚。她以为,十年过去,也该淡了……
承泰公主长叹一声,“传太医进药。”
言罢,不待内侍通禀,她徐步直入殿门。
内侍呆呆望了她背影,手心里渗出汗来,欲唤公主止步,却不敢开口。
推开那扇熟悉而久违的殿门,承泰公主有刹那迟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风……时光仿佛骤然倒流,昨日重现眼前。
殿内弥散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优昙香气,袅袅萦回,似在身边,又不可追寻。
一切都没有变,连琴案上那一贴未填完的曲谱还在原处,似乎墨迹仍未干透。
琴弦上不沾半点尘灰,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弹过。
她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母后还在这里,就在那屏风后,绮窗下,闲闲倚了锦榻看书,听到她或潇潇欢笑着跑进来,会莞尔抬眸,取了丝巾,轻轻为她们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
她会柔声陪孩子们说话,听他们彼此争闹,说得累了,总会轻轻咳嗽。
每每此时,父皇就会将她们赶走,不许再缠住母后。
恍惚间,那屏风后真有低低咳嗽声传来。
“母后!”她几乎脱口惊呼,转念却惊觉那是父皇的声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趋近,到了屏风前,骤然驻足,没有勇气转出来。
父皇会生气么,她就这么闯进来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无措,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你来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透着淡淡温柔。
她一惊,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发烫,心下急跳。
“躲着就让我瞧不见么,还不过来!”父皇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这哪里是平日冷肃的帝王,朦胧含笑间,浓浓暖意,深深缠眷,令她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头步出屏风,含怯垂眸,不敢抬头。
良久,却不闻动静。
她怔怔抬眼,却见那凤榻之上,绣帷低垂,榻前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她颤颤试着唤了一声。
不闻应答,却听他低低笑了声,竟吟唱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缠绵,闻之心碎。
--《绿衣》,竟是这首悼怀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龙体。”
帷幔后的吟唱停了,她看见父皇半支了身子,侧首望过来,清峻容颜犹带戚色,眼底似有泪光隐隐,霜白两鬓散落了银丝几许,烛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不羁。
“怎会是你?”他看见她,飞扬入鬓的浓眉立时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颓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会梦见沁儿……阿妩,又是你弄鬼对不对?”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内而卧,“你不来入梦,我自会去见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脸色转白。
“父皇……”她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
原来,他只是误将她当作了她,连梦里也不愿多见自己一眼。
十年相守,她陪着他,伴着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担他的孤寂哀伤……
少年时,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凛凛天神;
渐至成年,看着他与母后一路执手,两情缠眷,方知世间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长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从此只余他一个人,只影向天阙,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却挽不回最重要的一个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从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华,他从雄姿英发,而至两鬓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义上的父皇……他收养她,予她荣宠亲恩,亲自教抚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们少获半分关爱。他永虚后位,不纳六宫,世间女子再不曾入他眼里。
母后在时,她也有小女儿态,也曾承欢膝下。
母后不在,她成了长姐,必须站出来,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护年幼弟妹,陪伴他身侧。
父皇,澈儿,潇潇,都已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已舍不得离他们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们。
旁人不懂,为什么她会执意留在宫中,误了嫁期,误了年华,转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纪。
有人说承泰公主自负尊贵,连长安侯这般俊彦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说承泰公主纯孝无双,甘愿长留宫中以报亲恩……是的,她真的甘愿!甘愿终身不嫁,只愿长伴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走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没有做梦,我是沁儿!”她哽咽扑到榻边,不顾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胆!”萧綦霍然惊醒,起身,拂袖将她甩开。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头看他。
“沁儿?”萧綦愕然蹙眉,犹带醉意,目中惊怒略消,随即归于疲惫,“谁让你进来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愿看见我么?”
他揉住额角,闭了闭眼,“朕头痛……你,退下罢。”
“沁之知罪!”她终于鼓足勇气,颤声说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话,“父皇的悲伤,沁儿感同身受,看着您这样,沁儿……沁儿会心痛。”
萧綦眉峰一挑,缄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她认得,上面有母后亲手绣上的飞龙,灿金绣线已有些褪色。
“你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萧綦语声淡淡,透着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却这般不知轻重,朕与皇后寝居之处,可以任人擅入么?”
她咬紧了唇,倔强忍回眼泪,“沁儿擅入寝殿,只为提醒父皇进药,太医说,药不可停。”
萧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见回暖。
“有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脸,“今次朕不罚你,下不违例。来人--”
殿外侍卫不敢入内,在外面高声应诺。
“将值守内侍廷杖二十。”萧綦冷冷道。
侍卫齐声应是,连求饶声也未闻,便将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足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下去吧。”萧綦挥了挥手,神色尽是倦淡。
承泰公主缓缓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风处,却又转身站定。
“父皇,我听到你唱绿衣。”她噙了一丝笑容在唇边,目光迷离,“沁儿还想再听一次。”
萧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给你听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举止反常的长女,微觉诧异,“沁儿,你可是有事要对朕说?”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莹莹,略带小女儿娇态,“父皇,你先告诉我,绿衣是什么意思?”
萧綦深深看她,烛光下,这娇嗔痴缠的小女儿模样,隐隐掀起他心底一处久已尘封的记忆。
曾经,他的阿妩也会这般娇蛮含嗔,会撒娇说,萧綦,你再讲一个故事我就睡觉!
那时候她也才双十年华,比今日的沁儿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儿的娇痴,总爱缠住他讲故事,爱听他戎马征战的经历,听他少年时不为人知的趣事……她说,她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侧过头,不敢再看这样一双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状。
“绿衣,是一个男子怀念妻子的歌谣。”他缓缓开口,抚过身上旧袍的绣纹,淡淡而笑。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一声声,一字字,都似断肠。
“父皇永远忘不了母后,永远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丝笑,低低探问。
萧綦却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儿,你看,含章殿里一切宛在……她还在这里,不曾离开。”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却永久留在这宫闱里,留在父皇心里,无处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萧綦屈身,“请父皇千万珍重,务必记得服药。”
“朕知道了。”萧綦略点头。
“儿臣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说着,盈盈下拜,行了端庄的大礼。
萧綦笑了,“何事如此郑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儿臣愿嫁与长安侯,请父皇赐婚。”
四月廿九,圣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长安侯,待班师之日,即行大婚。
这桩喜事令宫闱京华为之轰动。
皇室已有许多年不曾有过婚嫁之喜。
每个人都为这桩天赐良缘赞叹不已,更赞颂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兴的人,大概还是越姑姑和澈儿。
澈儿说,皇姐终于嫁出去了,以后再没人唠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泪来,“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灵必会赐福于你。”
西疆已定,长安侯班师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长空无云。
一道三百里加急军报飞速传送入宫。
御书房里,醉卧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内。
云鬓微松,罗衫犹带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进殿来。
萧綦负手立在窗下,鬓发如霜,轩昂身形在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缓缓回身,望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儿臣何事?”她疏懒淡漠的笑笑,自赐婚之后,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娇。
萧綦伸手,揽住她单薄肩头,一语不发将她拥入怀抱。
这一瞬间,威严的开国帝王,只是一个痛心无奈的父亲。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拥住自己,忘记了应该说什么,应该做什么……
他,第一次,拥抱她。
自收养她为义女以来,十年有余,今天第一次拥抱了她。
虽是慈父,余愿已足。
承泰公主颤抖着闭上眼睛,几乎忘却了一切,只想父皇永远这样抱着自己。
“沁儿,父皇对不住你。”父皇的声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来了。”
她还在迷离沉醉中,没有听懂父皇的话,怔怔问,“小禾哥哥要去哪?”
萧綦深深看进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耳边似乎嗡的一声,她怔怔看着父皇,听见他口中说出的八个字。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眼前掠过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过他温煦笑容……
他说,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小禾哥哥,你骗了我。
终究,我也错过了你。
--征西将军谢小禾于棘城决战中孤军深入敌后,斩杀敌军主帅,鼎定胜局,身受九处重伤,带伤赶赴回京,途中伤势恶化,于三日前猝逝于安西郡。
朝野震动,百官致哀。
长安侯灵柩入京之日,皇上亲率太子迎出城外,抚棺长恸,当郊洒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灵入城。
永陵。
没有仪仗护卫,只一架鸾车悄然自晨雾中驰来。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缓缓步下车驾,满头青丝挽做垂髻,一支玉钗斜簪,通身上下再无珠翠。
“这便是永陵么?”她仰头静静凝望眼前恢宏的皇家陵寝,眉目间一片疏淡。
身后小侍女乍舌惊呼,“好宏伟的皇陵!”
皇陵依山为穴,以麓为体,方圆几十余里,入目一片松柏苍郁,四下旷野千里,雄浑开阔。
陵前神道宽数丈,笔直通往地宫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两侧列置巨大的灵兽石雕,东为天禄,西为麒麟。天禄目嗔口张,昂首宽胸,翼呈鳞羽长翎,卷曲如勾云纹;麒麟居西,与天禄相对,意为皇帝受命于天,天威至高无上。
皇家天威,震慑四方,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作为一代开国帝后长眠之所。
这里,长眠着母后,长眠着一位千古传奇的红颜。
仰望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终觉宁定。
未嫁而先寡,谁爱过谁,谁守候谁……终逃不过命运弄人。
宫里处处伤情,再不是吾家。
她倦了,世间竟没有一处可依托的地方。
从前悲伤时,孤苦时,总有母后在身边,总有她能懂得。
或许来到皇陵,与母后相伴,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父皇准了她自请赴皇陵侍奉先皇后的意愿,破例允她进入地宫。
她曾幻想过许多次,母后的地宫该是何等金壁辉煌,流光溢彩。
真正踏入深闭地下的宫门,九九八十一盏长明灯亮起,她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宫正殿中央,没有她想象的华美宫室。
只有一座精巧的屋舍,门前搭有花苑、曲径、小桥……竟是一户民间宅院。
翡翠雕出修竹,玛瑙嵌作芍药,滚落绢草绫叶间的露珠,却是珍珠千斛。
巧夺天工,鬼斧造化,锦绣繁花盛开于此,犹如长眠其中的敬懿皇后,红颜不老,花木不凋,任它千秋万世,风云变幻,只待他百年之后,相携归去。
此间,再没有纷争、孤寂、别离,只有独属于他们的永恒与宁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