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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细之恋

(2008-12-18 09:05:37) 下一个

阿细之恋 采访奇遇 费薇思 两个女人 妹妹的香港
女儿与情妇 碎片 外宿记 姊妹 这是生活

阿细之恋
  我的名字叫阿细。
  我知道我知道,说起“阿细”,你会想像到一个广东籍妙龄女子,知识程度并不高,美目皓齿,瓜子口脸,皮肤微棕,黑油油的一根粗辫子,穿香云纹唐装衫裤……
  但我不是女人。
  我是男人。
  我甚至不“细”,我身高六尺零半寸,重一六○磅,网球好手,自由式泳赛常常夺冠军。阿细!
  名字的来源是这样的:外祖母是广东人,嫁给上海人。妈妈又嫁上海人,因此外婆觉得家中没啥广东味道,适逢我生下来只得五磅六安土。OK,叫阿细。
  家中叫惯,不觉得。“阿细,明天去看电影吗?”
  “阿细,暑假去巴黎吗?”
  “阿细,怎么还没有正式女朋友?”
  但是外头的朋友听见这名字,先是吃惊,后来就笑得昏倒,成为取笑的题材。
  到了多伦多,庆幸得很,我用英文名字“约翰”,或是中文名字“瀚”,洋人干脆叫我“赵”,阿细失传了,大转变。
  一切都平安无事,直到妹妹来多伦多大学看我。
  在食堂陪我吃饭,她不停的叫我阿细,阿细。
  ——“阿细,取杯咖啡给我。”
  “阿细,端张椅子来。”
  我跟她说:“我是你的亲大哥,请不要叫我的小名。”
  她耸耸肩。
  那时有个洋妞坐在旁边, 奇怪地问:“你为什么叫你哥哥AHSAI?他明明叫约翰。”
  我要阻止妹妹已经来不及,妹妹若无其事地说:“哦,那是他的昵称。”
  洋妞兴趣来了,“什么意思?”
  “细?小的意思,TINY,MINUTE。”妹妹看着我笑,陕陕眼。
  我央求那洋妞,“请别告诉其他的人,求求你。”
  洋妞笑,“为什么?我认为太可爱了。”
  妹妹问:“你叫什么名字?”
  洋妞答:“珍纳。”
  妹妹购瞄她,跟我说:“她至少有三十八寸胸。”
  我说:“别老土,每个鬼妹都有大胸脯。”
  “你看她那身肉,马上想到床。”妹妹挤眉弄眼。
  “别这样好不好?”我抗议。
  珍纳一点不在乎,笑眯眯地听着我们两兄妹说国语。
  “你不喜欢她?”妹妹诧异。
  “不。”
  “喜欢谁?”
  “本系的一个中国女孩子。”
  “去追呀,”
  “无从下手。”
  “什么意思?”
  “她假装看不到男人。”
  “喜欢女人?”妹妹问。
  “肯定不是。”
  “性冷感?”
  “妹妹……”
  她耸耸肩。
  那个珍纳显然已经接受了妹妹的勾搭,坐看不走。她问:“你小吗?不小吧?”她笑,“六尺高的男孩子不算小尺码了。”
  我觉得世界反了,良家男人惨遭调戏。
  所以我喜欢孙明媚。她是纯东方的。
  在图书馆见到她,像是见到一尊高贵的佛像。
  沉默,宁静,端庄,秀丽。
  挺直鼻子,明亮眼睛,唯一现代的是她略翘的嘴唇,使她有种骄傲的感觉。
  当她写功课的时候,漆黑的长发垂在一边,习惯性地手摸着下巴。一件淡色上等的凯丝咪毛衣,一条窄脚牛仔袂,一双KICKERS球鞋。
  我喜欢她。喜欢她的一切。她的相貌,她的身材,她的举止,她的声音。我告诉自己:赵阿细,你碰上你等待的女神了,她与我心目中的标准完全符合。我甚至爱上了她的双手。没有指甲油、修长,有点倔强,艺术家型,性感的。
  我也见过她游泳,她是个好泳手,穿黑色一件头泳衣,你知道,真正游泳的人不会穿比基尼,但她那件泳衣非常漂亮,里在她细长的身裁上,胸脯是完美的半圆型。
  那次我趋向前去与她打招呼。
  她正用白色的大毛巾擦头发,对我的笑容视若无睹,冷冷瞥我一眼,随即走开。
  于是赵阿细发呆地站在池畔,涨红着脸。
  老实说,我还没有受过这种待遇。女人喜欢我。
  像这珍纳,她就喜欢我。
  一日下午敲门进我宿舍,问我要不要喝咖啡,拿了杯咖啡进来坐在我床上,摆出种种“花花公子”杂志模特儿的姿态。我不是不觉得她肉感,但有些男人不喜欢这种飞来艳福,信不信由你。
  然后珍纳不耐烦了,她站起来,去把窗帘拉拢,转过头来向我微笑。
  我吓得马上过去,把窗帘“沙”的一声再拉开。
  她懂得我的宪思,我也懂得她的一意思。
  她无可奈何的离开我的房间,到门口时媚声问:“下一次?”
  后来有人知道了,都很惋惜。男同学都说,赵某在“为国争光”。
  但是孙明媚当我不存在。
  她对所有的同学都如此,换句话说,她不喜欢跟人来往,放了学自己开部小车子回家,上课准时坐在讲室,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连要好的女朋友都没有。
  我把孙明媚的事都告诉妹妹。
  妹妹感叹的说:“真聪明,女朋友要来干嘛?她往往是跑去告诉别人你的鼻子是整容的那个人,女朋友!”
  我诧异,“做人难道不需要伴?”
  “要,要一个好的男朋友,二人世界。”
  “孙明媚没有男朋友。”我说。
  “你怎么知道?也许她与人同居,也许她男朋友在家里,也许她已经结了婚。”
  “我依然觉得她是独身的。”我坚持,“看得出。”
  妹妹说:“努力追呀,阿细。”
  “我胆子细。”我说:“如果我不喜欢她,那无所谓,追不到拉倒,但现在……”
  妹妹度假完毕就回去了,但我那个小名,也传遍全校。珍纳有意无意间表示那是她的“独家报导”,真受不了。
  虽然这样,只要在学校里见到孙明媚的踪影,我总是迫在后面的。
  网球场、饭堂、同学会、宿舍咖啡吧。
  我总是走过去,说声:“嗨。”
  有时候她看我一眼,有时候不。我无从打听她的消息,她只与华特教授比较来往密,有时也到华特家晚膳。
  因此我设法去相熟华特。
  华特教统计学。孙明媚读电脑统计,与我一样。
  “聪敏的女孩子。”华特惊叹。
  “有男朋友吗?”我渴望知道。
  华特马上明白了。他笑,“年轻人,看中了她?你不是第一个呢!”
  “我知道。但有没有办法帮我忙?”我补一句,“教授,给我面子,我也是统计学学生。”
  华特沉吟半晌,拍拍我肩膀,“好,星期六夜我请她吃饭,你也来。”
  我大喜欲狂,差点没昏过去。
  星期六。我买了一盒雪茄、一盒巧克力到华特家。我看见明媚,心狂跳,她看见我,只略略点头。一整个晚她很大方沉默,我看看她的侧面正面,她的身型姿态,心中得到最大的满足,但是她那么冷淡,不大肯说话,偶而点点头,就这样。
  华特低声说:“小伙子,你要进攻呀!”
  “啊,”我叹口气,“她冷如冰霜。”
  “溶化她!”教授挤挤眼。
  她尽与师母谈些琐事,我真是插不进嘴。
  到临走,我跟她说:“明媚,我送你回去。”
  她把我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上头。我的笑僵住在那里。
  她淡淡的说:“我有开车来,不用你送。”
  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笔,我应该事前打电话给她,约她一起来,那么名正言顺的送她走。
  可是我相信她也不会接受我陪她进出。我爱的人不爱我。呜呼!
  华特说:“赵,你简直像木头!”
  我像木头?真想叫他去问问珍纳她们,那不过是因为我尊重孙明媚。
  蓄意之安排失效,我只好自己打真军。
  在饭堂见到她,我捧着盘子过去与她一道吃,坐在她对面,她看我一眼,不响。
  我陪笑,“天气越来越冷了。到这里住上几年,居然也颇为习惯。”
  她斯文地吃着猪排,并不回答。
  “功课有困难吗?”我问。
  她吃完了,把刀叉放下,向我点点头,站起来走开,一言不发。
  我目送她走开,一个红头发的女孩走过来坐下,她向我笑,“嗨!阿细。”
  气得我。
  “你是谁?”
  “我?”笑,“我是莉莉安,珍纳的好友,珍纳说你是柳下惠。”
  “珍纳是大嘴巴。”我说:“对不起,吃饭时我喜欢独坐。”
  莉莉安摇头,笑“啧啧啧。”
  我愤怒地离开。
  第二天,我又到食堂去碰明媚。追求女孩子,皮要厚。
  她在翻笔记,一边喝着牛奶,全神贯注。瞧到她那可爱认真的样子,我心就软了。我终于碰到我的克星,除她以外,我根本不想动其他念头。
  我也取一杯牛奶,坐到她对面。
  她照例不抬头。
  我咳嗽一声。
  我问:“什么书?好看吗?”
  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我。哗,她的眼睛,清澄如湖水。
  我嚅嚅的说:“不吃点东西?三文治?”
  她仿佛要开口了,我的心跳加速。
  但是忽然之间有一个女声叫:“阿细,阿细!”
  珍纳与莉莉安,还有一个金发女郎,三个洋妞一齐向我走过来。
  我急,我必须解释,但是明媚冷冷的合上书本,站起来,摆一摆她的黑发,走了。
  我一股恶气全出在珍纳身上。
  我吼:“叫我作什么?我欠你什么?”
  珍纳吃惊。“你怎么了?我们只不过想请你去打网球。”
  “你几时不好请?你不见我在与朋友说话?”
  莉莉安说:“阿细,你怎么了?”
  “别叫我阿细,我不喜欢人家叫我阿细!”
  珍纳忽然哭起来。
  那金发女郎说:“珍纳,我们走吧。”
  我才觉得自己是多么粗暴无礼,我叹口气。
  我说:“对不起,珍纳,”我拍拍她的肩膀,“别打网球,大家去喝杯啤酒吧,来,我请客。”
  珍纳总算破涕为笑。
  瞧,孙明媚完全控制了我的情翻。
  金发女郎问:“那是你女朋友?”
  我说:“是就好了。”我欲借酒消愁。
  金发女郎笑说:“我叫西西莉亚。”
  好得很,西西莉亚、珍纳、莉莉安。不读来的全来了,该来的那个却没来。
  孙明媚,为什么拒我于千里之外?
  同学们知道这事,都笑说:“原来赵只有在外国女人重中吃香,哈哈哈,在自己人前处处碰壁。”
  再过几天,快圣诞节,雪落得好大。我在食堂又碰见孙明媚。
  她戴着一顶红色绒线帽,非常精神,独自在吃汉堡包,大口大口咬着,神情趣致。我的灵魂完全飞到她身边去。
  我苦笑,拿出一个角子,我喃喃地念:“字面便不过去,人像便过去。”
  把角子一丢,覆在手中,一打开,原来是人像。再过去试一试运道。
  我假装轻松地趋向前去,“嗨!明媚。”
  她看着我。
  我问:“圣诞节上哪里去?会不会到纽约?抑或上欧洲?有什么打算?”
  她一声不发,拿起食物,走到第二张桌子去坐下,继续吃她的汉堡包。
  我简直不相信有人会这样的无倩,脸上顿时霓虹灯一般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耳朵火辣辣热起来,巴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呆了半晌,看看她喝完最后一口可乐,头也不回的走了,背影又俊俏又轻快,我又爱又恨,心中像大海起了波浪,眼泪差点没桥下来。
  她不爱我?
  不不,她甚至不喜欢我。
  那一天我实在很闷,约莉莉安与珍纳出去散步。
  莉莉安说:“这么冷,如果你一定要人陪你散步,我们这里的芝儿喜欢跑步,芝儿的同房贝贝也喜欢,你到我们的宿舍来,五点,她们会在门口等你。”
  我无所谓;反正都是同学。我们大学有七千多个同学。
  芝儿与贝贝穿好运动服在接待处等我。
  她们长得很好看,你知道,廿岁出头,青春活泼,但是外国女人再美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世界小姐也不过如此,高鼻子大眼睛小嘴巴,没有灵魂感,不比中国女子,像孙明媚,简直嘴角都孕带诗意。
  她们陪我在校园内跑步。有一条窄窄的跑道的雪被铲清,湿濡濡地,春天相信不会远了。
  但是如果没有爱情,春天与冬日有什么分别?
  啊我在渡日如年。
  我们连跑三个圈子,我觉得兴趣索然。
  芝儿撑着腰间:“怎么?阿细,没兴趣?”
  “你怎么也知道我叫阿细?”我气问。
  贝贝耸耸肩,“每个人都知道。”
  芝儿看着我笑,“你是不是在恋爱,阿细?心不在焉的,没想到男孩子也这么痴情。”
  “是。”我郁郁不乐,“我所爱的人不爱我。”
  芝儿说:“阿细,这是很普通的故事,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我们喜欢你。”
  我埋怨,“你们予我麻烦多多。”
  “太不公平,阿细,”贝贝笑,“我们岂不是朋友?”
  芝儿喷着白气玩,“我知道珍纳喜欢你,阿细。”
  贝贝说:“我也喜欢你,阿细,我不会介意与你约会。”
  “谢谢。”我不是不感动的。
  “但是我们知道你是君子。”贝贝笑说。
  我说:“君子要回去了。”
  贝贝看天空,“天黑得早。”
  我把她们送回女生大楼,迎面而来的正是我朝思暮想,梦寝难忘的意中人孙明媚!我又惊又喜,惊的是这次不知道又该如何遭她白眼,喜的是又获得目睹倩影的机会。
  明媚手挽着针线篮子,戴一副连指绒线手套。漆黑的眼睛骨溜溜,朝我身上一转,马上避得我远远,往另外一条路上去了。
  我眼睁睁地望看伊人远去,跌脚说:“她真当我是大麻疯!”
  贝贝说:“阿细,再见。圣诞我们回家,假期后再见。”
  “再见。”我说。
  芝儿也说:“再见。”
  我取过车子,一路驶回宿舍。
  因为雪厚路滑,我把车开得很慢,心想:明天要把车子送到车行去,车服上要缚上铁链才行。
  咦,那不是孙明媚?为什么一个人踽踽而行?上哪儿去?这么夜了,又冷。
  我把车停下来,响号。
  她看见车里是我,脸色大变,马上加紧脚步。
  我把车窗放下:“明媚,请上车来,我送你一阵。”
  她脚步更快。
  “明媚。”我一边叫一边把车子加速。
  她几乎在奔跑,忽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我一吓,连忙停下车.下车去扶她。
  她挣扎看起来,推开我,沉着声音:“不要动!别碰我!”
  把我当作什么洪荒猛兽了。
  “明媚。”我说:“为什么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不符合你的要求!请你快上车走,”她铁青着脸,“快走,不然我要叫了!”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把我当什么?色狠?色魔?好,一不做二不休,你大声喊吧,反正这条路没有人,你叫破了喉咙也没有用!”我马上做一个狞笑,“哼哼哼!”我扑上去。
  谁知道她伸手给我两个巴掌,毫不容情。
  我气了,一手抓住她的手,“你太不讲理了!我完全是善意,你如果不想与我做朋友可以说个分明——”
  她出力把我一推,暗蒙蒙中我脚步一滑,整个人向后倾,是,不错,最不幸的事发生了,我身后是一个大池塘,校园最好的景色,春天有成群鸭子游泳的池塘,此刻结了层薄的冰,我一跌下去,冰“喀嚓”裂开,我听到孙明媚的尖叫,然后是我自己堕水的声音。
  我并不害怕。
  开头冰水浸过我的身体,我只觉得麻辣辣地,我沉下水,天黑了,我找不到冰破的那个洞,我游上去,用肩膀顶冰,我心中很镇静明白,如果冰厚顶不穿,我就完了。
  但幸亏冰很薄,我的头冒出水面。
  我叫:“救命!”
  路边已经停着一辆警车,四个警员闹哄哄地用手坦探照灯射过来,大声呐喊。
  “别怕!”
  “支持着!”
  “我们马上来,”
  但是我一路上撞碎冰块,游到塘边,他们只要把我拉上岸就行了。
  我双脚踏到地上,风吹上来,才觉得寒冷,牙齿马上上下双撞。
  警察们说:“快!快脱衣裳,脱光!”
  我连手指都僵硬了,不能动,浑身痛得针剌般,不禁大喊一声。
  他们七手八脚的帮我剥下裤子外套、衬衫毛衣、鞋子袜子,一丝不挂,然后用条大毯子里住我,把我推上警车。
  “往哪儿去?”我颤抖着问。
  “医院!”他们说:“年轻人,你差点丢了你的命!这么冷的天掉到池塘里,幸亏那个女孩子看见你,又幸亏我们经过,不然,哼哼。”
  我说:“谢谢。”
  我这时才想起明媚。她现在怎么想?她满意了吧,看我当众脱衣。
  到医院当然是例行检查一番,喝了热茶,拿了药。
  我没生肺炎。
  但重伤风。
  卧病达两星期。天天在床上哼哼唧唧。
  所有的女郎都来看我,也有些寄卡片与送花来。
  我躺在床上度过我的圣诞与新年。
  珍纳与莉莉安天天来陪我说话,明媚芳个杳杳。
  我非常闷,拼命吃巧克力,体重起码增加十磅。拼命看武侠小说,眼睛都痛了。
  我又经常午睡。
  睡着以后,不愿醒来,我想我是为想念明媚而病了。
  一日下午,我睁开眼睛,闻到一阵香味。
  这不是完妹们用的廉价古龙水。
  我的心狂跳,连忙转头。
  一个女孩子背我站着,在看楼外雪景,乌油油黑发垂在肩上。是孙明媚。
  我呆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她缓缓转过头来,看见我已经醒了,吓一跳。
  “舒服一点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
  她勉强笑一笑,“我早该来了。”
  我看看她。什么叫秀色可餐?呵,今天的晚餐可以省下了。她竟主动来看我。
  “那日……真对不起。”
  不不,没关系,没关系。
  “吃了苦吧?差点出了事呢!”她不是没有歉意的,“我太不当心。”
  跌下池塘?小事小事。一星期跌一次都不多,如果因此可以获得她的青睐。
  “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才醒悟过来,“我?我不敢说,我怕你又要走。你不喜欢我说话。”
  她笑一笑。“我以为你生气了。”
  “不不不。”我说:“怎么会呢?”
  “你不知道,自从警察把你救走后,起码有一个星期我都在担心,我以为你会向警方投诉我蓄意谋杀。”
  “不不不。”我说:“明媚,但你为什么要推我?”
  她的脸红一红,“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我问。
  “你私生活太不检点?”她坦白的说。
  “我?”我指着自己鼻子,鼻涕淌下来,我连忙用手帕擦干净。
  “是。”
  我生气,“当然我不是处男!这就是你不喜欢我的原因?”
  “她们说你房内夜夜有不同的女伴。”
  “天!”我以手覆额。
  “有时还有两三个。”她说:“我亲眼见过好几次。你在女生宿舍里艳名远播:‘阿细,可是重要的地方不细。’”
  我大叫:“天呀天!”
  明媚说:“我不想接近你。”
  “天大的冤枉!冤枉!”我嚷。
  “可是人们这样传说,我想我的名誉会受损失,所以还是避着点好。你如此不堪,那日小路上
  又黑又静,我不是不怕的。”
  有人推门进来,是珍纳,捧看一大束玫瑰。
  我的心况下去,谣言谣言!误会又加深了。
  珍纳一点也不介意我与明媚两个人四只眼限看她。她慢条斯理,自顾自的把玫瑰插好。
  她闲闲的接口:“怕他?怕他干嘛?!我才不怕,我在这间房里拉上窗帘,坐在他床上,嘿!你猜他做什么?把窗帘再拉开来,赶我出房!”
  我狂喜,可爱的珍纳!解铃还须日铃人。
  我可以看得见明媚的眼睛亮了一亮。
  “珍纳!”我跳起来拥抱她。
  珍纳瞥明媚一眼,“别忘形,”她笑,“我要走了。”
  她掩上门离去。
  我轻松的说:“看,谣言。”
  明媚绽出一个笑容,转头背看我。“还有其他那些呢?”
  我说:“为了罚你推我落水,今夜你得请我晚饭。”
  “你起得了床?”
  我狞笑,把她拉到我身边,趋脸过去,“呵呵呵,我岂止起得了床,哈哈哈!”
  她笑出来。“当心我把你推到浴缸去。”
  哈哈哈。我的心在笑。把我推到爱河去吧,春天要来了。

采访奇遇
  我自立法局回来,把文件放桌上,阿王说:“总编辑找你,急得一级火警似。”
  “为什么?我们又不是报纸,再急,杂志也得下个月才出版。”
  “你对我嚷,有什么用?”阿王笑,“他找你就是找你。”
  老总的女秘书薇奥拉出来见到我,“噢,你回来了,老总找你。”
  我笑道:“这上下全世界都知道他找我,恐怕他裤子掉了下来,要我替他提着。”
  我跟薇奥拉进老总房间,老总看我一眼,他说:“不,我的裤子并没有掉下来!”
  “啧啧,”我说:“本社的墙壁太薄,什么话都让别人偷听得到。”
  “施小姐,你别这么轻薄好不好?”老总拍一下桌子。
  “做记者不与别人打成一片是不成的。”我说。
  “那是你的逻辑,好了,”他板着面孔,“周小姐去度假,雷叔生病告假,你暂时替一替他们,出差去钉一件新闻。”
  “我不去!我为什么要替他们?他们是娱乐部份的,我干嘛去做那些新闻?”
  “没人,你非去不可。”他巴辣得很。
  “那我引咎辞职。我才自立法局出来,明天还得去律政司署,我分身乏术。”我抗议。
  “你不用去律政司署了。”老总说。
  “卑鄙。”我说:“我不会接受这个任务。”
  “看,施,人们对明星感兴趣得多。”他企图说服我。
  “我真的不想去。”我说:“我对明星没有兴趣。”
  “你的职责。”老总警告我。
  “我只负责经济版。”我说。
  “请你帮帮忙好不好?”老总声音放软了。
  我想到我的饭碗问题。或者我替他做这件事,下次要求加薪的时候会容易点。
  “那个明星叫什么名字?他制造了什么大新闻?!”
  “他将与美国一间电影公司合作拍片,投资很大,新闻会轰动。”老总的声音很吸引。
  “呵?真的吗?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施,你永远不看报纸是不是?他叫郭建华。”
  我摇摇头,“从没听说过,对不起,给我一张照片看看。”
  “你在外国读书,行为举止像外国人,脾气也像外国人,你对香港几时会发生点兴趣?”老总简直在诅咒我。
  “把他的电话地址拿来。”我伸出手。
  “电话地址?”老总嘿的一声,“你以为他是涯丰银行的总经理?他的秘书小姐还会安排一个茶会给你?你要亲自上门去找,并且得看他的心情如何,接不接见你。”
  “有这么厉害?”我说:“算了,我不去。”
  “去去,限你三天把新闻采访回来。”他把我推出房门。
  郭建华。人海茫茫,我上哪儿找他去?
  我打个阿欠,想回家睡觉。我问小李子,“喂,你有郭建华这个明星的地址电话吗?”
  一
  “有。”小李子答:“但是这电话不算数,千篇一律由他秘书接听,千篇一律地告诉你郭先生不在家。”
  “他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不会有人开门的。”小李子说。
  “那么如何与他接触?”我厌憎地说:“OK,即使他值一百万元,我也不稀罕,我又不想发他的财。”
  “但你的饭碗呢?”小李子笑。
  “周小姐与雷叔陷害我,雷叔一定有办法找到姓郭的,雷叔连英女皇都有神通见得到。”
  “相反的,雷叔因年前一段新闻得罪了郭某,闹得很不渝快。这样吧,我开车送你到郭宅去看看,如果运气好,他也许在,至少你可以留一张便条——”
  “咄!我干嘛要热面孔去贴他的冷屁股?”我怒问。
  “这是你的工作。”小李子收拾文件夹子,“一个好记者发掘新闻,原应千方百计,有什么丢脸?施,你那种态度,只好在家当大小姐。”
  “我不干了,我回大学去。”
  小李子看看我讪笑,“你总有毕业的一天,你总不能老死在大学里吧?施,别逃避现实,来,我陪你走。”他把照相机抛给我。
  我接住。“这是莱加,我不惯用。”
  “小姐,别撒娇了,开步走,一、二、三!”
  车子开到石澳,一列洋房。小李子在其中一幢停下来。
  我说:“钱赚得不少哩。噢小李子,这社会是不公平的,大学毕业生捱看做一份低微的工作,而这种人却其乐融融地做南面王。”
  “够了,”小李子笑,“大学毕业生一毛子一打,超级明星好久也找不到一个。”
  “只不过是有些猪猡特别幸运。”我叹口气,下车。
  我走到洋房面前,脚才跨过花圃,两只大狼狗便施施然走出来睛看我。
  我说:“狗儿,别发狠,我也肖狗,来,让我们看看主人在不在。”
  狗儿都喜欢我。我发狠地敲门,它们只是蹲在那里看。敲半晌,没人应。住这样的房子,佣人总有个吧?才要踢门,举起脚,门打开了。
  一个剪平顶头的小子前来开门。他看看我举起的脚,看看我。“找谁?”他问。
  “郭建华。”我说。
  他上下打量我,“他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他要是在也不算大明星,我知道他是出了名喜欢摆架子的。”我不在乎地。
  “你是什么地方找他?”他问。
  “城市杂志。”我说:“你告诉他城市杂志要访问他——”我起疑,“你是谁?”
  “我是这里管家。”他说:“你呢?你姓什么?”
  “管家?你没穿制服。”
  “主人不在,省得穿,”他抹抹鼻子,“喂,你叫什么?”
  “我姓施,朋友叫我阿施。”我说:“这个郭建华到底几时回来?看,我真的没有太多的时间,他要是对访问者没兴趣,那就拉倒。”
  “啧啧啧。”他看着我,手叠手,摇头,“我的天,好大的派头,好大的脾气。”
  “郭连华到底几时回来?”我再问。
  “我实在不知道。”他说。
  “你叫什么?”我问。
  “小张。”他随口答。
  “小张?”我瞪看他。
  “是,如果你有时间,访问我也一样.郭建华的生活起居习惯,我全知道。”他微笑。
  “好是好。”我说:“多谢你合作,但是我得拍照,找不到他人,”我扬扬相机,“我交不了差。”
  “那没关系,迟下再拍照。”他说:“先访问我。”
  “OK。”我说:“明天有空吗?明天我再来,希望他会在。”
  小张摇头,“没希望,他不会回来。”
  “他在哪儿?”我压低嗓子,“在小妞家?”
  小张笑,雪白的牙齿,“也许是。”
  “咱们明天见,下午两点,你等我。”
  “一言为定。”
  我拿起相机,拍了几张照,都是他家四周围的风景。
  “多谢,再见。”我向小张摆摆手。
  “再见。”
  我弃出去,等事于口合。
  小李子问:“怎么?去了这么久?见到本人没有?”
  召见到。”我说:“你以为真命天子这么容易见得到?我只见到他的管家,这人傻呼呼的说了很多话,倒是一个老好人。我们明天再来。”
  “我们?你的意思是,明天你自己再来。”小李子笑。
  “不要脸。”我说:“改天你别有事求我。”
  小李子笑。
  我一夜不得好睡,整夜做梦看到郭建华,脸上包一块白布,面目模糊,不肯接受我的采访。
  白天醒了,我回社里把照片冲印出来。稍迟叫车子赶往石澳。
  那傻蛋小张来开门,破粗布裤,光着膀子,一头一脑的汗,双手是泥。他是一个壮健精神的家伙。
  “嗨,你来了。”他说。
  “是,郭建华呢?”
  “告诉你他不会在。我在整理花圃,要不要来看看?”
  “好。”我跟去。
  “看这些洋水仙。”他骄傲地。
  “哗。”我说。
  地蹲下来,这里弄弄,那里动动,一副专家相。
  “郭建华喜欢花?”我问:“他叫你种的?”
  “嗯。”
  “你是管家兼园丁?”我笑,“还兼什么?”
  “洗刷泳池,”他笑,“开车,打扫地方,有时还煮菜招待客人。”
  “啊!原来郭这么倚赖你,他自己做什么?”
  小张耸耸肩,“拍戏。”
  “他是个好演员?”我问。
  “大概是。”小张看着我,擦一擦鼻子,“阿施!你大概不是本地人?”
  “谁说不是?”我反问。
  “你拿什么护照?”
  “英国护照。”我说。
  “自英国回来多久?”他问。
  “七个月。”
  “在城市杂志服务多久?”
  “五个月。”
  “所以,充其量你是个游客。”
  “为什么?”我不服气,“为什么?”
  “你连郭建华都不认识。”他说。
  “我见到他自然会认识他,”我说:“一个明星当然有明星的样子,不是说着玩的。”
  “啊,”小张笑,拍掉手上的泥,“到屋子里来坐,别老晒着。”
  “谢谢你。”我跟他走。
  “你多少岁了?”
  “廿一岁。为什么?”
  “我简直不能相信天下有你这么天真的人。”他笑。
  我说:“别取笑我,我知道我是迟钝一点,但是不久将来,我也会受环境污染,变成一个锋芒毕露的聪明人,然后再变成大智若愚的险恶人。”
  他吐吐舌头,“了不起。”
  “小张,别瞧不起我。”我笑。
  一进客厅,我眼睛一亮,布置得真是雅朴,一套美国殖民地时期的桃木家具,水晶与银子的装饰,舒服大方名贵。我在灰色的沙发里一躺,叹息一声。
  “喝什么?”他问。
  “矿泉水。”我说:“加冰,加一片柠檬。”
  “真会享受。”他进去了。
  我拿起相机,麡滞珮钟?拍照。
  小张拿着矿泉水与啤酒出来。“嗳嗳,你别拍照,这里不准拍照。”
  我拿起水杯喝一口。“你别这么赤胆忠心的好不好?肉麻死了。”我看看水杯,“哗,这杯子都是水晶雕花的。”
  小张凝视我,忽然笑了,“你简直是个小泼皮,念的是什么科?新闻系?”
  “有什么用?做明星才好呢!看,住这么豪华的房子,泡那么多的妞,就凭这么个混混。”我摆摆手。
  “你为什庆叫郭建华‘混混’?”小张不服气。
  “他不是吗?”我反问:“连访问都不肯接受,那么多人爱戴他,要看有关他的报导,他却对群众不负责任,有什么用?不是好汉。”
  小张沉思。
  “喂,你想什么?”我问。
  “你说的话。”他说。
  我说:“你快把他揪出来吧!”
  小张摇摇头。
  “怕他辞掉你?别那么没骨气。”我说:“别怕。”
  “其实他也是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好写的。”小张说。
  “他成了众人的偶像,这不简单吧?”我说:“当然可以为。”
  小张笑笑。“各人的机缘不同。”
  我喝一大口水。“谁说不是?像我,大太阳的东奔西走,看别人的眼睛、鼻子,多痛苦,我也是人呀!”
  “是,不但是人,而且是头等样的人。”小张笑,“小姐,别在那里吹苦水了。”
  “郭建华几时回来?”
  “不知道。”
  “他长年累月不回家,我真交不了差。”我失望。
  “这篇访问对你很重要?”他问。
  “上头交下来的,办不好,要充军,刺配北大荒。”
  “在哪里刺金字?”小张笑,“额角?除颊?有没有预先剌好字样,留空……州?”
  “哟,真能说会道的。”我没面子。
  “就你一个人会看水浒?”他笑。
  “我说小张呀,你这人倒是很有趣,”我也笑,“如果郭建华有你一半可爱,访问他就不会痛苦了。”
  “你根本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他人好不好?你连他面长面短都不清楚。”
  “我白知道.他是一个娘娘腔,苍白漂亮的男人,感情脆弱、自尊中夹带自卑……”
  小张掩嘴笑。
  “笑你的屁!”我说:“我要走了。”
  “施,你说话好不粗俗。来,我送你出去。”他站起来。
  “我要回社里交底片。”我站起来。
  “你知道吗?谁也没在这里拍过照。”
  “啊?”我说:“对我青睐有加?这怎么敢当呢?”我笑,“我岂不是受宠若惊?哈哈哈!”
  小张瞪着我。“做你男朋友那个人,真是倒霉。”
  “哦,”我说:“我跟男朋友说话的语气,不是这样的,请你放心,谢谢你让我拍照,我虽然没见到郭建华本人,但也交得了差。”
  “你打算怎么写?”他有兴趣的问。
  “哦,很简单,”我用手打演一摆手势,“头条是:神秘人物郭建华——”
  “很好。”
  “他与美国人的合作怎么了?”我问。
  “来,我请你吃茶,慢慢告诉你。”
  “如果这是你的家,那多好,我们就可以在这里慢慢谈。”我说:“但是我们不要沾郭建华的光,不要去睬他,好不好?”
  小张笑,很赞许。“对,到市区我家去。”
  “你有家?”我问。
  “嗳,你少看不起人,”他拍拍我肩膀,“施,咱们是老友记是不是?”
  “当然。”
  他把我送回市区,我把底片交菲林房,然后到他家去。小张开一部本田雅廓,但是开得很潇洒,他在市区的家居然是一层稀见的旧楼,我觉得他真是幸运,租得到这种房子。
  一打开高高的大门,进去是木板地,酸枝与云石家愀,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美丽的家,小张真跟郭建华一样的会享受,看来他这份管家薪水还真不赖。
  客厅四角摆着奇花异草,颜色调和。
  我叹气,“我住得太破了。”我可怜与同清自己。
  “别这么说好不好?”他笑。
  “这房子什庆时候拆?”我问。
  “别愁,你少幸灾乐祸,好久也不拆呢!地产主人因打官司动不了这块地皮。”
  我坐在一张真皮s型爱情椅上。好了,我该开始工作了。
  小张递给我一杯矿泉水,开始说给我听:“美国人愿意的,但是欧美版权归他们,东南亚版权归郭。郭不过想赚点钱——我觉得郭建华拒绝访问是因为一般人以为他想扬名国际影坛,实在不敢如此抱负。”
  “他是个怪人,是不是?”我问。
  “并不是,他平易近人,当然,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有敌人,有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不要吃亏也得罪不少人,你们城市杂志接过郭的律师信。”
  “是吗?我竟不知道,”我吃惊,“为了什么中。”
  “一年前,你们有不负责的报导暗示郭建华吸毒,乱搞男女关系。你不觉得郭的拒绝是有道理的吗?”
  我的心沉下去。
  “所以他们派我来。”我气愤的说:“是因为其他的人心虚,根本不敢来。小小的一间杂志社也搞人事倾轧。做好这件事,我少不免遭人忌,做不好,责任在我身上,向老板交待一声,叫我卷铺盖。”
  “女孩子最好嫁人。”小张说:“社会上的痛苦最好由男人坦当。”
  “可惜大男人少。”我叹口气,“我这篇访问还是要交出去的。”
  “打算辞职?”小张问。
  “啊,小张,你没听说过吗?到处乌鸦一样黑。”我笑,“我还得做下去。”
  “你的性格很坚强。”小张称赞我,“我很欣赏你。”
  我用力屈了屈手臂,显示我的肌肉,“强壮?当然。”我大笑起来,合上笔记本子。“本来我是做经济版的,专门跑立法局、股票行、期货行、律师楼,没想到有这次奇遇。”
  “你想不想见郭建华?”他凝视我。
  “想!”我大喜过望。
  “真的想?”小张问:“你仿佛对他有偏见。”
  “我想到经济学家的‘气球原则’。”我说:“一只载人昀气球升空、遇难,必须减重,当然是把最废物的那些人先丢下来,总不能扔机械师与医生吧?当然先扔电影明星与足球明星。我有什么偏见。”
  他迟疑很久,不答。
  “或者我们普通人妒忌电影明星,”我笑笑,“一般人对于从事表演专业的明星有种复杂的情感,像郭建华,他生活上碰到的不愉快一定更多。”
  小张不出声。
  “你能令我见他一次吗?我不会问损害他的问题。”我说:“请你安排我见他。”
  “他或许不信任记者。”
  我问:“你信任我吗?”
  “我?我信任你。很奇怪,我是信任你的。你有异一般记者,你比较尊重你的访问对象,也有分析力。”
  “也不是,”我温和的解释,“我们杂志社的记者水准都很优秀,可惜为了吸引读者注意,不得不哗众取宠一点,请原谅。”
  “干脆说他生了大麻疯好了。”
  “那不行,”我笑,“那我第一个先跑,你是他管家,你也是麻疯。”
  “到底几时让我看到他?”我问。
  “这样吧,你把稿子先交掉,别烦呀,交掉之后再见他。”
  “那我还见他干什么?我本人对明星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说。
  小张笑,“那见不见也随得你。”
  我拍他的肩膀:“小张,你为我做这么多事,我是很感谢你的。”
  “不用客气。”
  “我得走了。”我说:“改天见。”
  “施,慢着。”他叫住我。
  “什么?”我转头。
  “我可以约会你吗?!”
  “当然。”我说:“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来。”
  “家里电话呢?”
  “我几乎睡在办公室里,打到我家也没有用。”
  “你不想我打罢了。”他说。
  我笑笑。“三四五六六七。”我说:“打个够。”
  “谢谢。”他大喜。
  我们一起离开他的家,我还要到律政司去。
  那天回到家,我为自己煮了咖啡,把座椅安排得舒服停当,然后坐下来,写了一篇关于郭建华的稿子,捱到半夜两点半,觉得很满足。刚擦擦疲倦的眼睛,电话铃响起来。
  是小张!我想,想到他,忽然开心起来。
  接了话筒,原来是小李子。
  “怎么啦?”小李子笑问:“明天是你最后的审判。”
  “放心,什么都有了。”我不服气,“马到功成。”
  “用了你女人的天生魅力?”他笑。
  “也不见得我运气比你们好。”
  “恭喜你啊!”小李子说。
  “不用。小李子,这次派这样的工作给我,是不是为难我?”
  “这……你知道,总得有人去采访这段新闻。”
  “何必偏偏选中我?”
  “你单身一个女孩子,没有家累,又刚出来做事,又不是老总的心腹,不陷害你,陷害谁?”
  小李子真是坦白。我长长太息一声。
  “别灰心,到处乌鸦一样黑,那个机构都一样。慢慢你就会知道。”
  我问:“我那些照片放出来没有?”
  “放出来啦,精彩得不得了。”小李子说:“恭喜你,你真是个记老。”
  “可惜让你们的冷水泼得不清不楚,已经不打算做下去。”
  “老总看过照片,单等文字稿。”他说。
  “明天就交上来。”我说,“写得还不坏。”
  “你终于见到郭建华了!”
  “我没有见到。”我诧异地说:“怎么?”
  “没见到他?没见到他会有他的照片?”
  “谁的照片?”
  “郭建华的照片。”
  “别乌搅。”
  “谁乌揽?你今天中午交上来的照片,”
  “那是小张。”我说:“郭的管家。”
  “怎么小王小张?我们做哪一行的?连大名顶顶的郭建华也不认得?喂,施,你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我心中灵光一闪,我明白了。
  “喂?喂?施?”
  我放下电话。
  小张。郭建华。
  这坏人,见我不认得他,便来开我这种玩笑。说他恶意,他又没有,说他好意,为何开我这种玩笑?
  我想到我对他说过的话,脸红耳赤,下不了台,我真是太粗心大意,自己出了丑。
  我叹了一夜的气,第二天一早把稿子交出去,向老总辞职。
  他大惊,苦苦挽留我。
  “施,你做得这么好,为什么要辞职!”他说:“是别家杂志挖角?别去相信他们,做生不如做熟。”
  “年纪轻的人有理想,”我说:“我不想做下去。”
  “施——”
  “我做到下个月底。”我说。
  “喂,施!”
  我推开门出去。到了褛下,看到小张坐在一辆开蓬“黑豹”中等我。
  “施!”他叫我。
  穿一身白。我斜眼看他,居然颇像个明星,只是心地狭窄,为人险诈。
  “嗨,郭建华。”我冷冷的说。
  “上车来,你答应过我,我可以约会你的。我也答应过你,让你见到郭建华。”
  “我不喜欢你耍手段。”
  “施,此地无人不认识我,那天我一开门,好家伙,你居然看看郭建华问郭建华在不在!算我错,是我错,你先上车来,咱们不是老友记吗?”
  “小郭才是我的老友。”
  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人冲过来,举起照相机就拍照.停睛一看,那记者却是小李子。好,下期杂志又多一条新闻:“本刊编辑与大明星情史内幕”。小李子大笑着跳着跑开。
  而郭建华说:“上车吧,我就是小张呀!”
  我上车。“小张,瞧我慢慢泡制你!”我只好笑了。

费薇思
  她每天早上来买一个三文治,咸牛肉夹芝士,面包不用烤。一元半。
  我总留意她,因为她有一张很稚气的脸,常常笑,头发直直,喜欢穿白衣服。我常常注意女孩子,因为年龄关系,总没有廿一岁的男孩子不看女孩子的,是不是?
  父亲包下这间办公厅的饭堂,我放暑假,所以一清早便被逼来帮忙,不到两个星期便熟练得要死,从厨房做到侍者,比外头雇的人总强点,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事事替他着想。
  父亲跟母亲说:“我们三代都开餐室,没想到儿子去念土木工程。”
  “工程师有什么不好?”母亲说:“说出去总比做餐馆好听点。”她偏偏嘴。
  母亲说得也有点道理, 但是父亲不服气。“好听,好听有什么用?你天天把‘工程师’三个字搁嘴里念三十遍,我又不相信了,告诉你,如今我们也置着三四层楼宇,做堂倌有啥不好?将来儿子毕业去教书,那薪水还不够他娶老婆,不如帮我把饭店做发达了好。”
  母亲说:“世世代代在蝇头小利里打滚,谁看得起你!当然是读书人清高,你没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是你的虚荣感!”父亲提高声音,“有几个钱,就学清高。”
  我笑笑。他们才我一个儿子。母亲嫁父亲时已经二十八岁,本来很不愿意嫁入一片小饭店,真的嫁了,两夫妻感情又很好,父亲很尊敬母亲,一般有关文件的事,都取得母亲同意:母亲念的书比较多。
  如今饭店变出三间,加上这个蒸蒸日上的饭堂.可是正如母亲说,这一行事事得亲力亲为,不高尚。倒不如一个大学教授,两袖清风,潇洒风流,叫人崇敬。做生意也行,要做船,做银行,出入华尔街,这种小生意…但父亲是个忠实的小商人,我相信他是唯一报足入息税的商人。他们两个我都爱。
  我第一天上工便注意到费薇恩。她是大学生,毕业后刚找到工作,把学校的青春纯洁带到办公室,然后使这个小小的饭堂也沾着光。
  母亲对“大学生”是很敏感的。
  以前我有一个小女朋友,才看三次电影,母亲就反对。“我打听过了,她家里开家庭式胸围厂!你想想,多难为情。”
  我不觉得难为情,但因为我是母亲的唯一儿子,所以不再与这小女孩来往,人家心中一定不太高兴。
  母亲应该喜欢费薇恩——她的同事连名带姓地叫唤她。我听到,所以知道她的名字。
  这个女孩子有本事在阴霾中带出阳光,她那浓眉大眼使我印象深刻,我暗暗的记念她。
  每天早上,我为她准备好一份咸牛肉芝土三文治,因为她上班总有点迟到,赶着要,我不想她等太久。
  每天早上她都说“谢谢”,很温和很亲切。但是她对每个人都很和蔼亲切,作不得准。
  她那种风度姿态,都是我心仪的,不过我天生内向,不敢主动追求。
  母亲很快知道了,做独生儿子就是这点不好,母亲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躲也躲不过。
  妈妈这次很鼓励我,“去呀,跟她说呀。别让她以为你是食堂里的小工。”
  我说:“如果她喜欢我,她不会介意我是小工或者老工。”
  “你开玩笑!如今的女孩子多么聪明,小工还想娶老婆?连女工都想嫁总经理。”
  “是你的统计报告吗?”我问。
  “哼!”
  宝薇恩忽然不再买三文治。有一个男孩子陪她来吃早餐。
  我看到他们两人双双进来,马上呆住,心里一阵心酸,呵,我想…我迟了一步。
  母亲比我更错愕,脸上悔恨交织。一副“你看你,白白错过了良机”的表情。
  他们叫早餐要煎双蛋,两个人对著有说有笑,然后那男孩子放下钱,与她一齐离去。我尽量往好处想:或者他们是同事,在门口遇见,一道吃早餐而已。于是心中略宽。
  午后我把那份咸牛肉芝士三文治自己吃掉。所有的芝土都黏在牙齿上,很不是滋味。
  夜间母亲喃喃的说:“这呆子,这么好的女孩子叫别人捷足先登。这大学毕业女孩,又有工作,比不得那些黄毛丫头,专门想男人请跳舞请看戏,野人似的。”
  父亲故意抬杠,“或者人家看不起咱们是做小生意的呢!”
  “怎么会!人家嫁你吗?人家嫁的是你儿子,你儿子是个读书人。”
  “公平竞争,现在追求还来得及。”父亲看我一眼。
  “迟一步差得远,女朋友先叫人摸手摸脚的,有什么好处?”
  “你现在还存这种封建思想?可难怪人家说你小家子气,你要不要先问人家是不是处女才让儿子请人看电影?”
  “去你的!”
  但是他们从此一起吃早餐。亲亲密密。我在柜台后看著有七分难过,有三分高兴,总算他们走的路顺利,我并不是小器的人,那个男孩子看看倒也一表人材,高高大大,应该是一对。
  不过周末我比以往更寂寞,十分落落寡欢。
  开头的时候我该立刻上前跟她说:“我在港大的土木工程已是最后一年,我父亲是三间饭店的主人,我不是小工。”
  母亲的话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一样东西或是一个人,若果没有旁人来争,不会受太多的重视,被人得了去,往往才会忽然稀罕起来。
  暑期很快会过去,回到学校,离开食堂,从此我便见不到赛薇恩。届时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
  我向父亲要求:“我想休息,你食堂另外找人吧。”
  父亲暴跳如雷。“我哪里临急临忙的找人去?你这个儿子难道我是白养的?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我真的不愿意再去做。”
  “你不愿意也得去!”父亲大力拍桌子。
  “好,好,”我叫不过他,“我去我去。”
  “哼!”
  父母亲大人都“哼”过我了。
  人家还是成双成对的来吃早餐,奈何。年轻人的感情突飞猛进,很快已经手拉手,由朋友进入情人阶段。吃早餐的时候各人用一只手,另一只手拉住对方的手。
  母亲那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喃喃的说:“好轻佻!蜜要调油,才一个月不到就到这种地步。”
  我心里也觉得太快。但是宝薇恩眼里嘴边都是笑,女孩子在恋爱中都美得要命,走一步都
  精神些。她抬头看看男友的时候,温柔又温柔。
  她午间从来不在饭堂午餐,恐怕是嫌菜式不好,有人请了出去吃饭。但是早餮必然风雨不改。
  暑假太长了,整整两个月。眼睁睁看年别人亲热。但这一对儿又忽然不见人,一连六七日都没来。怎么,连早餐都转移阵地?
  恐怕是请假到别的地方去玩了。
  果然。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晒成棕色的皮肤,尤其是费薇恩,健康的肤色配看白色裙子,美得眩目。她既成事实地成为别人的女朋友,我反而死了心,她来说“双煎蛋两份”的时候,我居然大大方方的问她:“到外地去旅行吗?”
  她一怔,很友善的笑,然后说:“是,我们到菲律宾去过一星期。”
  “好玩吗?”我礼貌地。
  “太阳很好,亚洲不过是这个样子,”她可爱地耸耸肩,缩缩鼻子,“但假期短,不能去较远的地方。”
  “哦”我还想再说几句,但是她的男朋友走过来打断我们。
  他以很敌意的眼光看一看我,然后蔑视的皱皱眉,对女朋友说:“说这么多干什么?我们去那边坐吧。”
  她只好向我笑,跟他回到那边。
  我有点生气。后来就释然,各人的性格不同,我何必与他计较。也许我学历比他好,也许家境也好得多,但“君子不病人不知,病不己知也”,我难道与他吵架不成?
  我只替费薇恩不值,这男孩子品格不好,眼睛长额角头,乱看不起人,俗云:宰相肚里可撑船,越是小人物越嚣张。即使我是小工,跟他女友多说几句话,他也不必这种态度。小工也是人。
  我去唁唁打听他的底子,查出来,原来是保险部账房的书记,一千数百薪水。
  不过费薇思不是那种势利的女孩子,斤斤计较男朋友的收入,如果两倩相悦,一千数百,算得什么?
  我始终不出声,但是心中懊悔,我的条件各方面都比这个人好,但是我没有胆子,略为犹疑,已被人追了去。而我不满一意这个男孩子的为人。从小处看大处,可以知道一二。
  没多久,一日早上,我正低头在擦桌子,有人对我说:“三文治。”
  我抬头,是费薇恩,她的男朋友并没在她身边。
  我有点奇怪,我问:“咸牛肉夹芝士?”
  她点点头,神情有点郁郁寡欢。我立时明白:他们两人有龃龉了。
  我马上替她做好三文治递上去。
  我想跟她说话,但是忍住了。我该说些什么?
  反正倩人们吵嘴,立时三刻就和好没事,何必替他们担心。
  可是我猜得不对,短短一个月内,他们自认识到吵嘴,再隔几天,我看到那个男孩子带着另外陌生女孩进来吃早餮。没想到一个小书记居然这么吃得开,我很生气,他怎么把前头那人忘得这么快!
  费薇恩跟着进来,装若没看见这两个人,跟我说:“三文治。”我照着做给她,她的眼泪像要夺眶而出。
  我心里叫着“不值得,不值得”,但是说不出口。我把三文治夹得很厚,希望她吃得多点,人长胖点,抵抗这场“疾病”。女孩子们真是怪怪的,才一个月嘛,就爱得这么深。
  我想趁这个空档与她说话,又有乘人之危的感觉。但我终于鼓起勇气来。
  “工作还好吗?”我问。
  “很好,谢谢。”她答。
  “你可是港大的?”我问。
  “不是,我在美国加州念的书。”她答。
  “我在港大。”我连忙照母亲所嘱,表明身份。
  “啊!”她有点讶异。
  该死,难道我的样子看上去活脱脱是后生?
  “这食堂…”我尴尬的解释,“我父亲包办,所以我在这里帮手。”
  “呵。”她又是这个字,但这一回没那么惊异。“你们的三文治做得顶好吃。”
  “是吗,”我连忙接上去,“其实午餐也还过得去,便宜,六块钱一客,就是招呼稍微不周。”
  她笑一笑,取起三文治。
  “午间如果你有空,来吃中饭好吗?”我连忙问她。
  她还是笑笑,不置可否。
  中午她没有下来。有一个伙计请假,我做了个人仰马翻,心中很失望,一直盯着食堂入口处,但是她没有来。
  她对我没有兴趣。
  这一阵虽然心情不好,不过她打扮上仍然不含糊,仍然是雪白的夏日衣饰,头发漆黑垂直,一个美丽的对比。
  母亲说:“儿子,你太不精明,她第一次推你,你可以试第二次,甚至是三次四次,脸皮那么薄,怎么会有女朋友?你的底子不差哇!”
  父亲:“你别老在那里出主意装手势好不好?儿子迟几年交女朋友,不见得就是要做和尚。”
  母亲说:“你懂什么!老婆要多少有多少,拣好的就难。”
  父亲:“你不是嫌这个费小姐轻佻吗?”
  母亲:“也罢,如今女孩子,像这样已经不容易了。”
  父亲讽刺地:“难得有你满意的人。”
  过一天早上,我把三文治递给她的时候,乘机说:“昨天中午你没来。”
  “我没来?”她一怔。
  “是呀。”我硬看头皮,“我等你,替你留一张小桌子呢。”
  “呵?你约遇我?”她歉意,“我没听清楚。”
  “那么今天吧,今天我们做鱼,味道不错,十二点半,那边的小桌子,等你。”
  “好的,我来。”她说。
  “真的?”我大喜过望。
  “自然。”她笑一笑,走了。
  一朝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我心中忐忑。
  好不容易等到十二点半,她的花边麻纱白裙子在入口处出现,我还来不及心跳,心马上沉下去。那个讨厌人物也跟在她身后。
  我真不明白这男人有什么好处。许有我看不见的优点,我不懂得。
  他们两个人坐在我预留的座位上,我走过去招呼他们。
  费薇恩见到我,有点歉意,她说:“对不起,我的朋友也一道来吃饭。”
  “请坐。”我酸溜溜的说。
  “别客气。”她说。
  我倒很想得开,她那个男友却发作起来:“你跟这种小厮也眉来眼去,有三日三夜的话好说!”
  我怔住,反问:“你侮辱谁?”
  “我骂你!”他声势汹汹。
  “你骂我?你凭什么骂人?”我问。
  “我爱驽你这种人,就骂你!”他把手指指到我鼻子上。
  我忍不住,揪住他的外套,把他整个人自椅子里抓起来,我那六年的洪拳并没有白练,他吓得脸色发白。
  他还想伸拳头打我,我把他的手臂往后拧,痛得他冒冷汗。
  我低声说:“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说完后把他摔在椅子里。
  他说:“你你你…”
  “我怎么样?”我走开,心里憋得想炸开来。
  后来我一连三天没有去做工,被父亲骂个臭死。
  反正快开学了,骂由得他骂去。
  一日早上我在厨房做好工,因为不用做侍者,所以在后面广场练跳绳。跳到一半,地上忽然多了一个影子。我转头,是费薇恩。
  她身后没有那个讨厌的男人。
  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也说:“我对不起。”
  “我真不知道他是那么粗鲁的一个人。”费薇思说。
  “不好。”我说:“现在明白可不迟。”
  “真是…而且人品也坏,见一个爱一个。”她说。
  “没关系,那么现在你决定不睬他了?”
  “当然,”她苦笑,“天下那有这庆幸运的人,一碰上就恋爱,然后结婚至寿终正寝。”
  “有是有的,不过也不值得庆幸,很乏味的。”我说。
  “你倒是一个有趣的人。”她笑笑,“很看得开。”
  “工作还开心吗?”我又问她这句话。
  “工作倒还好,你知道咱们女人对工作的态度:可有可无,谁还真做一辈子呢,又有几个创业立名的?不过是混口饭吃,消磨时间,如此而已。”
  我笑笑。“我今年也毕业了,男人做工,态度不同,我觉得男人若不把工作做好,得不到女人尊敬。”
  她点点头,这倒是真的。男人需要工作带来的美态,像你昨天看见的那位先生,他跟我说他是副经理,后来证明原来只是一个书记,不要怪我们女人势利,忽然之间他在我心目中便贬了值——不知为什么。”
  “因为他说谎,你看轻他。”我说。
  “大概是。”她说。
  “暑假后我不能再上工。”我说:“我可否打电话给你?”
  “当然。”她把公司的电话告诉我。
  我默然。我还以为有点希望,现在知道问题不在这里,她无论有没有男朋友,都不会看中我。
  “上班时间到了。”我提醒她。
  “是的。”她说“再见。”
  “再见。”我说。
  她转身走,背影婀娜多姿。
  她不喜欢我,我仰天叹口气。
  母亲说:“喂,人家费小姐现在没男朋友了。”
  “我知道。”我答。
  “你还等什么?”母亲瞪看我。
  “妈妈,我约过她多次,只是她没有兴趣。”我分辨。
  “没有兴趣,怎么可能?你什么地方差了?”
  “这与我的条件无关,人家不喜欢我,我是皇子人家还是不喜欢。”
  “天下有这么傻的女孩子,以后我再也不管这件事。”
  “谢谢天。”我嘘出一口气,她青不管就好。
  每天早晨她仍然放下一元半,咸牛肉夹芝士三文治。我把食物递过去。我们的交往限于此。
  终于有一天我说:“这是最后一天了。”
  “最后一日?”她不明白。
  “是。”我说:“明天我回去念书。”
  “啊是。”她想起来,“你要回港大,是的。”
  “我有空可以打电话给你?”我问。
  “自然。”然而这不过是客套。
  我知道。
  “再见。”她说。
  “再见。”我说。
  我回去读我的土木工程。身边有很多女同学走来走去,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有太阳棕的皮肤,也有白裙子,但是看来看去,没有像费薇恩这样的,真是除劫巫山不是云。这是我的不幸。
  父亲一日回来跳脚:“真倒霉!我竟不知那小子的手脚不干净!你想想,食堂一个月才赚多少?他竟卷了逃走,又是老朋友的儿子,人家父母跪下来苦苦哀求,我不能报警,可是现在食堂里真没有人做,我自己又走不开。”
  母亲:“你跳有什么用?难道叫儿子停学去帮你?”
  父亲的眼光落在我身上。
  “你——”我恐惧的退后一步。
  “你放了学尽打球看戏逛街,你为什么不来帮帮我忙?”
  “我。”我说:“我不高兴在这种地方兜圈子,我情愿做些有益身心的事。”
  “好,我告诉你,你老子的身心决要崩溃了,你难道不关心?”
  “你想我怎么样?”我问。
  “早上来帮忙,星期三星期六你没事,也来帮忙。”
  “那我岂不成了这个食堂的奴隶了!我原本当是暑假工作,真是的!”我埋怨。
  “我养你这么大,你竟想做哪吒?”他喝问。
  “好,我去我去!”我大嚷。我翻不出托塔天王的手掌。
  我其实不介意做油腻的工作,但是我十分介意再度看到费薇恩。
  见到她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答应:“我明天一早便去,好了吧,爹你请息怒吧。”
  “这才是好儿子,你想想,八点到九点,赶到学校才九点半,你十点钟才有课,急什么?”
  但是见到费薇恩,我说些什么才好?真是的。
  再约会她?我并没有那样的厚面皮。
  我在厨房自自然然做好一份咸牛肉三文治,专门等费薇恩来拿。
  但是一个早晨又一个早晨,不见她的影子。
  怎么一回事?难道她不吃三文治了,在别的地方早餐?我又渴望见她,又不想见她,在厨房中精神恍惚是危险的,刀一滑,差点没切掉手指,也去掉一层油皮,血流如注,我用纱布包裹手指,长叹一声。
  多少英雄美女都过不了这一关,我只是个凡人,为情烦恼也是应该。
  我去打听费薇恩的下落,别人告诉我,她已离开了工作岗位。我如五雷轰顶般。“人呢?”到什么地方去找她?他们也不知道,只晓得她现在政府办公。“什么部门?”不清楚。逐个部门打电话去找吧。我一整个早晨捧看电话,拨烂了手指:市政事务署、政府新闻处、差饷估计处、户口统计处、警务署、民政司署、房屋司署。我既不知她的职位,又不知道她详细一切,老是说:“……我是她的同学,回来看她,我只能在香港逗留三天,是,她叫费薇恩,约廿二岁,是,很漂亮。……”
  找了一个上午,都找不到她。
  政府部门。在下午我抽空再找,终于在税务局找到了。她来听电话时说:“我是费薇恩,阁下是谁?”我呆住。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忘了为何找她,只知道必须要找到她,见一见她。
  “你记得管食堂的那个人吗?”我硬着头皮问。
  “呵,记得,当然。我也想告诉你我转了工作,但是又看不到你,”她的声音很愉快,“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只是想……见见你。我没有事。”
  那边怔一怔。
  “能约出来吗?”我问:“如果没空晚饭,午饭也可以。”
  “晚饭吧。”
  “明天,明天行吗?”我问:“明天不行后天。”
  “明天好了——”
  “谢谢你,我在你写字楼门口等,你可记得我的样子?”
  “嗳,别这样好不好?”她笑,“当然记得。”
  “明天见。”
  “再见”。”她挂上电话。
  我放下听筒的时候只觉一手心是汗。希望她明天不要再带着一个男朋友出来。否则我的皮再厚,也不能够再打电话给她。我摸摸面孔,其实皮也够厚的了。
  回家猛照镜子,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不讨费薇恩欢喜,以前约会女孩子仿佛没有什么困难。
  第二天我五点钟便到税务局楼下等,我早已打听好,政府各部门的下班时间是五点十五分。
  我站在门口踱来踱去,门口等女友的男生很多,并不觉异相。我穿着白卡其裤子,白T恤,我的“校服”,也没有刻意打扮,一手抱着帆布袋。
  费薇恩准时下楼,我的心落地,她单独一个人。
  我叫她:“费薇恩。”
  她转过头笑。我觉得她的笑容比任何女孩子都漂亮,她的眼睛比任何女孩子都亮。“费薇恩。”
  我说。
  “放学啦?”她问我。
  “早放了。”我说:“到什么地方去吃杯茶?吃饭时间还没到。”
  “早点吃也好。”她看看我,“赞成吗?”
  “唔,我知道有个地方,来,跟我走。”我往前走。
  “你这个人,怎么一离开饭堂,就完全不同似的。”她笑。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受的委屈已达到巅峰,再也没法子忍受下去,我反问:“是不是以前太像一个小厮,现在比较像个大学生?”
  她一征,站在路边,脸上微微变色。
  我顾不得那么多,如果她给我来个不理不睬,掉头就走,我也认命,但不把心中的话说清楚,我真快要生肺病了。
  “你看我不起,是不是,因为我整天站在柜台后面,一毛两毫的收帐,身上围着白围裙,拿着块布抹桌子?你这次出来是因为我苦苦哀求你次数太多?你同情我?你可怜我?”
  她站在路边,看看我,不响。
  说完这番话之后,我才害怕,怕她走掉,我抓住她的手臂说:“费薇恩。”人来人往,我再也看不到其他面孔,我只看到费薇恩。
  费薇恩低下眼睛。
  我把目光盯在她脸上,她也快离我而去,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她。人生便是这样,想要的永远得不到。
  我自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递过去,我悲哀的说:“芝土咸牛肉三文治,做给你吃的。”
  她接过,忽然笑了一笑,开口问:“就吃这个?晚饭呢?”
  “晚饭?”我问。
  “我一心一意出来与你吃饭,怎么,你不去?”她问。
  “你——你还肯去?”我瞪大眼睛。
  “当然。”她耸耸肩,“你大声说话,你以为我会怕?”
  “费薇恩。”我拥抱她。
  “喂!这么多人看看!”她笑。
  呵这咸牛肉芝土三文治的事总算完美结束。费薇恩我爱。

两个女人
  这一回茉莉是真生了我的气了,一个星期不睬我。连花都不收。我想我已经黔驴技穷,得想别的法子,于是开了车子到她门口去等她。
  第一日投铃,没人应。我看看表。她一定还在屋内。她故意躲我。为了避免妨碍她上班的时间,我识趣地离开。第二天,我又去按铃,这一回门外连报纸都没有拾进去,由此可知是因为她早出门,所以会这样子,她放意躲我。
  第三天,我索性坐在车子里等她下楼。可是她从后门走掉了。必然是在窗口看到我的车子停在楼下吧。
  茉莉仿佛是下定决心要与我断绝关系。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要让她静十天以上,如果她熬得了十天,就可以熬一个月,熬得一个月,就可以熬一年,一年不见我,我就失去这个女朋友了。
  我一定要见到她。
  于是我到码头去等她。
  那日微微细雨,等得我十分凄凉。我等女孩子,从来不超过十五分钟,出了名的迟者自误。但是茉莉,她对我这么好……真是好,太好了,以致我一直欺侮她。
  她对我一向抱着“你有空,我陪你。你没空,我等你”的态度,她真是好。
  但我一次又一次的激怒她,因为我无法拒绝“外界”的引诱,茉莉是不错的女孩子,她秀气,她漂亮,她具风韵,但是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个个有不同的好处,我偶然与她们约会,茉莉知道了,便生气。
  这次生气是因为我送另外一个女孩子回家,推掉她的约会,被她知道了,因此生气。
  天下是有这种人的,看到人家的男朋友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来不及地通知事主,不过是妒忌。
  他只有一个女朋友,也许连一个也没有,而我有很多,多得令他晚上睡不看,因此他做这种事。
  下流、卑鄙。
  而且我知道这个小人物是谁,他是多年前追求茉莉不遂的一个中年男人。
  这种人!我咒骂着他。他以为茉莉离开了我,便会重投他的怀抱吗?做他的春梦。可是他抱着两败俱伤的心理,如此这般干一下也是好的。
  茉莉出来了,在雨中她既不打伞又不容雨衣,穿一套西装,急步地跟人群一起走。今天她没有化妆。我觉得她的腿特别长,脸特别白,模样儿额外的出色。我吞一口唾沫,叫她。
  “茉莉!”
  她没听见。
  我按车号。她也没有听见。我连忙跳下车子,奔上去,“茉莉!”我把手按在她肩上。
  她转过头,看到是我,不禁一呆,有一刹那的失落。
  我抓紧她手臂,“茉莉。”我把她拉进车子,“茉莉。”
  她再也支撑不住,任我抱紧她,我吻她濡湿的头发。
  我开车把她送到公司,放下她,约她吃午餐。
  我的心宽不少。我确是爱她的,我真的是,为了她,我上周末都不敢出去,一直坐在家中等她的电话,她没有打给我,她从来没有打电话给我的习惯。茉莉是一个好风度的女孩子,她的理由:“你要找我,总找得到。如果事情坏得要我找你了——也不必了。”
  今天总算又把她哄回来。
  我不能失去她。我想:也许她想结婚,女孩子仍都想结婚。我们先订婚吧!订好要戒指。我一定要买只戒子。可是钻石在今日的价钱!
  我自私的想:买一只两克拉,稍微过得去的戒子要五万元以上。如果把这五万元加上旧车价,我可以换一部很好的跑车。
  还是先探探她的口风吧,
  午饭时候,她脸上还有一层霜。
  我单刀直入:“茉莉,我们订婚好不好?”
  她淡淡的看我一眼。“我应该高兴雀跃吗?”
  “茉莉,别生气了,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认真,你太自爱,叫你说这句话也不容易了,这算是求婚?”她问。
  不,这不是求婚。这不过是安抚她。我当然不能这么老责地告诉她。
  我说:“订婚下一步当然是结婚。”
  她笑了,“你再想想清楚。”
  “只要你说‘好’,我马上去买戒子。”
  “我并不需要这种怜悯施舍,我仍年轻,你爱拣拣挑挑,或许我也可以这么做。”
  “茉莉,你少激我。”
  “我为什么激你?你又不吃这一套。”
  “但你是爱我的,茉莉。”
  “每一个人的容忍力都有个限度。”她说。
  “你以前说话不是这样的。”我抗议。
  “你以前对我也不是这样的。”她说。
  这顿午餐吃得非常不如意,回到写字楼我闷闷不乐。女人就是这个样子,不管时代多进步,她们总对男人如家畜,巴不得在他们身上烙上一个火印。连茉莉都这样。
  OK我承认我目前没有诚意要结婚,但至少我早已决定,如果结婚,一定会娶这个女子,这还不够?
  我很不高兴。
  毕竟她下班的时候,我还是接了她。
  她说:“我家里有客人。”
  “谁?”我诧异。她一向独住。
  “以前英国的同学。”她说:“在香港停数天,买点东西回英国结婚。”
  “中国人?”我问。
  “自然。”茉莉说。
  我送茉莉上楼。“无端端来一个客人,多么不便,你为什么不叫她去住酒店?”
  “这是我的住宅,我爱怎么就怎么。”她说。
  她的语气越来越强硬,使我反感。我的确是错在先,但现在她的面子不都是挽回来了,何必还这样子对我。现代女性已失去以前女性的美德,可是保存着一切劣根性。
  我不悦的说:“你们两个人有伴,我不留下来了。”
  “我不会勉强你的。”她说。
  她想跟我吵架?
  我沉默地等她开了门,转头想告辞走,但是一眼瞥到门口鞋架边的一双鞋子。五号半的“卡珊达拉”凉鞋,今年最流行的紫色猄皮。
  我马上改变主意。我想见这双鞋的女主人。
  茉莉把鞋子拾回故在架子上。一边喃喃的说:“今年夏天都流行猄皮,叫人只能穿一季,害死荷包。”
  我沉默地跟她进去。
  一部手提录音机在播歌:洛史超域的沙哑声音:
  ——“我不想再说
  你如何碎了我的心
  噢心——”
  一个女孩子背着我们坐在房中床上喁喁说电话,声音低不可闻,她有很长的头发,很卷,一边用手不停的掠着,一下又一下,非常的不耐烦,非常使人心跳,手上的钻戒闪闪生光。
  “祖莲——”茉莉叫她。
  她转过头来笑一笑,容貌使我心悸。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美女!上帝。
  她放下电话站起来,向我说:“我知道你是谁,茉莉常常说起你。”
  我尽量放得自然,坐在沙发上,她把茉莉拉到一角,像说着什么知心话。她身上披着一袭长袍,料子也不算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上的曲线却一寸寸露在外边。她的头发无穷无尽地卷着麻花,几乎垂到腰间。
  我是一个男人,我马上想到的是:这一头头发在床上是多么的诱惑。
  我喝一口水,叹声气。没法子。我永远不能专一,我永远眼睛在瞄别的女人。对不起,茉莉。
  只听得茉莉说:“好,那么你去吧,好自为之。”
  “嗯。”祖莲点点头,“我去换衣服。”
  茉莉问:“你跟不跟我吃饭?我有空。”
  茉莉的脸清纯像女学生,太简单太空洞,有点乏味,我兴致索然,而且又觉得疲倦。
  我说:“我回去了,这几天一直没睡好,朝朝一早起身去等你。”
  “好,你回去吧。”她声音里带点失望。
  我原本可以陪她去吃饭。但是月底,口袋里的钱也不够。上个星期因得罪了她,送花送糖,用掉不少。长久与女朋友开销是最累的。但结婚?我不知道。结婚后孩子又随时会跟着出世。我很爱孩子,但人家的孩子与自家的孩子又不同。自己的孩子一生一世都耽那里,是心头上的一块铝。而且生命有什么一意义。永远痛苦多过快乐,平静的生活比痛苦更惨,人静下来便是统一的黑暗,我害怕黑暗,因为死亡也是黑暗。
  我需要茉莉,因为她是如此忠心的朋友,永远愿意陪伴我。不过我一生只能活一次,我不相信一段婚姻可以维持三十年,即便可以白头偕老,也实在太厌闷。人应该迟婚,女人三十五,男人四十,大家想清想楚,寻个伴侣终老,到十年八年之后,双方即使厌倦,那一头也差不多近矣,大可以平安无事地一道寿终正寝,岂不是美,也不必要孩子。
  可是茉莉反对我的论调,她认为传宗接代是我们人类的天职,我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理想,而是自私、逃避。也许是真的,我不否认。
  那夜我并没有早睡。我一个人在公寓中听音乐。十一点半的时候茉莉打电话来。
  她说:“我很寂寞,与你闹意气那一阵子,整个人没有生气,日子不再有希望,我自暴自弃的想:‘算了,既然他不把我当一回事,就此完了也好。’偏偏那数日又下雨,我既没吃好,也没睡好。直到那日早晨你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看到你的脸,只觉得第一个细胞忽而活了,然后像亚米巴繁殖似的,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一路倍下去,全身暖起来,我发觉我又活了。可是又一直认为自己没出息。我想了又想,认为大家应该坦白一点,拖下去无益,我不能一辈子做你的女朋友,女人……过了这几年,也就完了。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那种超级女人是例外。”
  “茉莉——”我很难过。
  “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与你认识这么些日子,自问从来没耍过花怆,我对你如何,相信你是知道的。”
  “茉莉。”
  “你想想清楚,如果不能再进一步,那么我们暂时先不见面一段时期。我不是威胁你,你别误会。我只是心灰,你老是把我吊在半空,让我情绪很抑郁很不安,你离开我,我譬如自己‘死’一段日子,也许比死还难过,但是时间医治一切忧伤,总会痊愈,现在拖下去,我心一直淌血,伤口不好,日子难受。”
  “茉莉——”
  “我不是洒狗血,你想想清楚再答覆我。”
  “茉莉,我上你家来。”我跳下床。
  “我家有客人,你忘了?”
  “那么你下楼来,我来接你。”
  “何必呢。”
  “我们结婚吧,茉莉,我们明天去买婚戒。”
  “你——”
  “我想清楚了,有多少男人能够得到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你的薪水比我的还高六十五港元,你不是为饭票,茉莉——”
  “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我马上来上
  我披上外套去接她,她在楼下等我。我们紧紧的拥抱。那夜茱莉宿在我家。早上我比她早起,她雪白的脸上犹自带着微笑。
  我想,就是她吧,若没有缘份,我们到不了一起。
  第二天早餐的时候我说:“我暂时搬到你那里去,这里重新装修,周末我们去选家具与墙纸。
  待这里装修好了,我们再一起搬过来。你说如何?
  “如果你要钻石,我有几万元在银行,结了婚的人,开开日本小房车算了,也不必贵跑车。如果不要首饰,那么家可以‘豪华’一点。”
  她低头想:“我觉得家比较重要。”
  “手指光光也不好看。”我说,“家里东西可以慢慢置,我替你拿主意,你还是先买戒指吧。”
  她笑了。
  我颇知道女人心中想些什么。唉女人。而男人,男人明知她们的小心眼想的是什么,男人还是投降了。因为男人少不掉女人,女人也少不掉男人。
  我们似模似样的进行起来,叫了装修师傅,到婚姻注册处排日期,商议妥三年之内不谈生育,分配将来的开销——房子是自己的,不付租.家用由我拿出来,她的零用我也负责。
  我搬到她的公寓里去。而祖莲也住在那里。
  茉莉的公寓有两间睡房.原来也无所谓,我可以与茉莉同睡,偏偏茉莉又要面子,不肯跟我睡,要与祖莲同房。
  “同房怕什么?她不是你老朋友吗?”我问:“你们女人真奇怪,要这种面子,又说是朋友,又坚持她住你家中……如果我是你,赶她去住酒店,免得麻烦。”
  “你们男人哪里知道?”
  “好,随得你。”
  茉莉由一个人独居变成三个人住。屋子里堆满东西,有些是茉莉的“嫁妆”,有些是祖莲买了预备带往外国的,两个准新娘子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
  我看着她们,心中想:难怪以前的男人要三妻四妾,如果女人门都能如此和平共处,倒也是闺房之乐。我不羞耻,我不相信天下有不想女人的男人。
  祖莲很少在家。说起长途电话来是好几十分钟的。我尽量低看头不去看她。她实在太美丽,我看了实在心动。
  有一日下午,我自己下班回去,因茉莉亲戚家有应酬,到家祖莲没出去,在那里哭。
  “祖莲!”我惊异,“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不肯说话,长发都黏在脸上,纠缠不清,我坐下来拨开她头发,替她擦眼泪。
  “什么事?”我低声问。
  “没有事。”她答。
  “等茉莉回来,你与她商量。”我说。
  她的眼泪又珠子般淌下来。这个女人,连哭的时候都这么美丽。我叹一口气。
  “女人哭都是为男人,你是为了未婚夫?”
  她不肯回答,把头埋在我胸前。
  我嘴里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还怕找不到伴?一天要多少个都有,你别伤心别担心——”但是渐渐没了声音。
  我轻轻拥着她的肩膀,发誓一辈子没碰过这么柔软的身躯。她像是融化在我胸膛上。
  我轻轻的咽一口唾沫,轻轻的说:“我陪你出去喝杯东西散散心,你别难过。”
  她使劲的摇看头。
  我很忐忑,茉莉是随时会回来的,这是她的家。没有女人肯为我如茉莉为我。男人,玩是可以的,随时把握机会玩,但是把一个好女友如茉莉玩得不见了,那就划不来。
  我说:“茉莉快回来了。”
  我把她放在沙发上,去倒水给她喝,电话铃响起来。我接听,是茉莉打来的。
  “我不回来吃饭,可能有人到那边装窗帘路轨,你去看看。”
  “好的。”我说。
  我听完电话,祖莲已经换过衣裳,用毛巾擦脸,把头发拨到脑后。
  她穿一件极薄的衬衫,牛仔裤,别有风情。
  我说:“我们出去吃饭吧,茉莉不回来。”
  “我不想出去,厨房好像有点面包,冰箱有沙拉。你吃不吃?”
  “也好,我做咖啡。你呢?喝什么?”
  “咖啡好了。”
  我到厨房去,她在我身后。
  我转过头。
  她说:“对不起。”眼睛还是红红的。
  我笑一笑。心不住的狂跳。天生尤物是有的。
  我们坐在小饭桌前对着吃三文治。我与茉莉在这里吃过多次,但感觉是不同的,我与茉莉实在太心平气和,相敬如宾。
  祖莲问我:“茉莉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我说。
  “她真幸运,嫁得你这样的如意郎君。”
  “我?我并不是好男人,我的坏习惯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人的常性,”祖莲闷闷的说:“男男女女都一样。”
  我忍不住:“我不相信你男朋友还会见异思迁。”
  她托看头笑出来“你以为我会放盅?”
  “可见你这么美!”我嚷。
  “也许我没有灵魂呢!”她说。
  我说:“别这么说自己,有不如意的事,慢慢说。”
  “不如意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她摇摇头。
  我按住她的手,她抬起头来,似在等待什么。我很怀疑,她是不是诱惑我?抑或她的一举一动根本就充满着诱惑?
  放弃这个机会,以后就没有了。冒险与茉莉的女朋友搞关系?我又害怕。在这里?不,不能在这里。
  我放下咖啡杯,再问:“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点头。
  我们开车到郊外,在草地上散很久的步,终于在沙田酒店里,她背叛了朋友,我背叛了未婚妻。
  事后我问她:“为什么选我?”
  “身边只有你。”就是那么简单。
  我的心一寒,马上想起茉莉的有情有义。
  “你呢?”她问我,“你为什么肯出来?”
  我也简单的说:“因为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她仰起头笑。“可是你娶的还是茉莉。”
  我反问:“我也有可能娶你,可是你对我会有真心吗?”
  “你呢?真诚需要时间培养,我们有时间吗?”她问。
  “你肯不肯为我拿出时间来?”
  她躺在床上,被罩掩在胸前,长发散到肩上,我忍不住吻她的肩膀。
  她说:“我是没有灵魂的人。”
  “我要回去了。”我说。
  她嘲笑地说:“没结婚就是个老婆奴。”
  我转头说:“蝴蝶也会老的。”
  她笑,“总比蚂蚁在地上爬一辈子的好,人各有志。”
  我在扣衬衫扣子,闻言一怔,低头想想,也真是事实。我以后的生活便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赚了钱交给老婆,老婆拿去开销掉,下个月再去嫌,永远黑暗的循虑。到时做爱便是性的发泄,再没有激情,一星期三次,做完转个身睡熟,像刷牙,天天做,乏味之极。于是在空虚中生孩子。孩子与父母同样寂寞,便名正言顺再生一个弟弟或妹妹来陪他……
  这样的生活,确是我要的?
  我坐在床沿呆住。
  祖莲把脚踏进一双黑色漆皮高跟鞋,黑色暗花的丝袜包住线条美丽的小腿。如果我不结婚,也许还有机会认得很多的祖莲,累管累,到底是真正活着的。
  我说:“谢谢你,祖莲。”
  “谢我?为什么要谢我?我们不过是同时享受罢了。”
  “你会不会结婚?”
  “我?”她说:“不知道,当适当的人出现,我会的。我不太想这个问题。我与茉莉不同,她一心一意想嫁你,为你做三十年的奴隶老妈子,头发上染满油腻,腰身一日粗似一日,故意丑化自己,越丑越有功劳,越是得意:‘看!不是为这个家庭牺牲,我才不会变成这样!’有些家庭主妇们是最懂得洒狗血的女戏于。懒惰的女人喜欢早婚,自父母家跨入失家,在这之前,她的光阴是虚渡的——小妹虚渡十八个春天。嫁过去之后,她的光阴是牺牲掉的,嫁老公一吵架,便嚷:‘我为这个家牺牲了十三年……’因为她不敢出来社会做一个有身份的人,因为她们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这份斗志,她们效弃做人的机会,改做附属品,这不是我的志愿。”
  “你愿继续做一只蝴蝶?”
  “生活:真正的存在。”她扬扬头发,“结了婚我还是我自己,我的颜色,我的自由。”
  “这是你失去未婚夫的原因?”
  “或许,但是我没有后海。”祖莲说:“赚回来的钱如果只为着三餐开销,不能装扮自己,不能买书看画册,不能到尼泊尔旅行,活着做什么?”
  她拿起手袋,打开酒店房门,走了,并没有叫我送她。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才回家。
  茉莉在等我,身边有两件行李。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知故问。
  “这是你的行李,你取了回家吧!”她很平静。
  “茉莉!到底是怎庆一回事?”
  “祖莲已经搬到酒店去了,你还不走?”她仍没有动怒。
  “祖莲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说:“你别发疯,你老是为芝麻绿豆事胡闹,我可没功夫每次哄你。”
  “你可以走了。”她说。
  我急:“茉莉——”
  “不必解释。我已看得你一清二楚。”她说。
  “你不原谅我?”我认了。
  “一次又一次,怎么过得了一辈子?新婚夜难道你还躺在别的女人床上?”
  “你可想清楚了,这次我一走,再也不会回来。”
  “你不回来最好,等于放我一马,救了我。”她说。
  我跟她说:“男人都是一样的,赶明儿你结了婚,不见得那个男人一生一世只与你一个女人上床。你想想,这件事在廿世纪末是可能的吗?”
  “总没有你这么过份,快走!这是我的家!”
  我挽起两只箱子就走,回到自己的公寓去。装修公司把屋子凿得像防空洞,一阵油漆味。我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发风疹。
  一边看医生我一边检讨自己。风疹好了,公寓也装修完毕,我坐在客厅中看着全新的地毯墙纸,觉得分外讽刺。
  我不打算回去再哄骗茉莉,我的心理没有成婚的准备,我还想多逛几年,越拖下去越是耽误她的青春,青春对于茉莉这样的女人是特别重要的,因为她没有其他。
  我觉得抱歉,因为茉莉对我实在好,俱单是好也不能解决三十年共同生活的闷厌。以前的夫妻尚能不停的生孩子来解闷,现代的夫妻能做什么?每五年离一次婚?那不如不结婚。
  我希望茉莉原谅我,不要恨我一辈子。
  我恢复了王老五生活。我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当然有失落感……以前我是被爱的,被爱是多么幸福,可惜女人们一爱便想结婚。
  下雨的周末再也没有人煮熟咖啡给我喝。我终于失去了茉莉,而且我思念她。
  再回去求她,她未必不答应我,但是有什么意义呢,对她不公平,她所需要的,我不能给她,目前她或许很难受,晚上睡不着,因为她运气不好,认识一个倒霉的男人。
  我在报上看到茉莉的结婚启事。
  小小段的,用红色圈住,她在加拿大多伦多结婚了。新郎的名字很普通,并不是什么名人,他们会生活得很愉快——然而什么叫愉快,什么叫不愉快呢?
  我走在路上,…日常办公,谁也没骂我打我,老板们也没有欠我薪水,又不欠衣缺食的,但是我的生活又有什么愉快可言。
  你让我娶茉莉,我不会高兴。人一堕入传统的壳就不能翻身。你让我跟祖莲,我也是不高兴,我怎么管得住这么不羁的女人——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我只好再去找一个适合我的女人,或者是茉莉与祖莲之间那一类。
  或许一生也找不到。但愿我清醒如这两个女子,知道我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妹妹的香港
  我对丈夫吼道:“你放下你那些鬼报纸好不好?家里搞成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思看报纸?”
  丈夫放下报纸,他呻吟一声,“我怎么那么倒霉?既碰见了妻的更年期,又遇上了女儿的青春期,做人大痛苦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回来已经三个月了,放暑假也已经一星期了,可是这一星期里妹妹没有跟我说过十句话,也不跟小朋友上街,她总是一个人关在房里发呆,有什么好处?你对女儿也大不关心了。”
  “我能做什么呢?或许她累了,也许她还未习惯香港,你是母亲,你去跟她说话,我有什么办法?”
  “我发觉你的口气一天比一天象个丈夫。”
  “真奇怪,我们的女儿都快十六岁了,难道我还不是你的丈夫?”
  “你当心妹妹变成问题儿童。”
  “我才不但心呢。”他瞪我一眼,“咱们没钞票,宠不出问题儿量来。”
  “你去看看妹妹。”
  “她又没生病,有什么好看的?小孩子最避忌大人对他们过份注意,你就让她自由发展好了。”
  他咳嗽一声,“当年我也建议过,多养一个,好给她作个伴。”
  我冷笑,“生命是玩偶?胡乱制造?亏你还为人师表呢。”
  他又举起了报纸。
  我到房间去看妹妹。她什么也不做,只是蜷缩在床上,小小的房间开足了冷气,还是有点闷热,上两个月她才中过一次暑,又因水土不服,脸上长了好些痘子,成天没精打采,懒洋洋的,这样子还不累出病来。
  我问她:“妹妹,都三个月了,还是想着英国老家?”
  “嗯。”她给了我一个字。
  “当初搬回来,我们也曾征求过你的意见,你说无所谓,怎么现在又这样呢?”
  “CUT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她笞。
  我摇摇头。这孩子,自幼我也教过她一点诗词歌赋,没想到她临急给用上了,还真的用得不错,这样子中西合璧还真少有。
  “妈妈,他们不喜欢我,而且我也不喜欢他们,”她用英语说:“学校里中国人把我当英国人,英国人把我当中国人,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至少在伦敦,我是他们其中一份子,吵架闹事做功课,我全有份,不像现在,我一走到课室,同学们连忙噤声散开,好像我是间谍。为什么,妈妈?”妹妹抬起头问。
  “你自己没有与新朋友合作,美芳她们约你去放风筝,你为什么不去?”我用国语问。
  “上帝我主,”妹妹以手覆额,“放风筝,只有小孩子才放风筝,我为什么要去?三次了,我为她们付冰淇淋的钱以及付车钱,她们从来没有还过,我不要再去了。”
  “看,妹妹,这边的风俗不一样,她们不是占你便宜,她们没有自己买冰淇淋是因为她们把你当朋友了,友谊不是以金钱算的。”
  “这种友谊我不要!米高与我都是把零用钱算得清清楚楚的,他买给我一个冰淇淋,我也还他一个冰淇淋。”
  “你想念米高了是不是?但是我不是前天才让你打电话给他了吗?那个电话起码要十五磅呢,你们至少说了九分钟。”
  “我想念每一个人,妈妈,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米高、伊安、爱丽臣、艾莲、夏洛蒂、哈里、莲达、戴安娜。我想他们,我不应该离开伦敦,我应该一个人留下来的。”
  “如果你一个人留在伦敦,”我忽然气愤起来,孩子般的说:“你难道不想念父母?自幼我使教你孟子的故事;你这么不孝顺吗?”
  “看,妈妈,我已经被东方与西方撕裂了。”她说:“我这样躺着很好,你不要吵我好不好?”
  “你这样跟妈妈说话吗?”我责问她。
  妹妹尖叫起来,“你走出我的房间好不好?我快精神崩溃了!”
  我连忙走出她的房间。这是我们母女俩生平第一次吵嘴。
  丈夫说:“或许她的同学妒忌她。”我说:“她的老师说她怪。我也生了好一阵气,怪?我女儿有什么怪?在英国十五年零九个
  月,只有夸奖她的人,想不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妹妹变得怪了,到底是什么怪?快有人就说她有毛病了。”
  “他们不明白妹妹,妹妹像是一个外国人,要真是金头发蓝眼睛,他们又原谅她了。”
  “真可笑,妹妹在英国,全班六十人,只有她一个是黑头发,要受歧视,该在英国受。”
  “可是中国人接受能力非常的慢,我在大学里也发现了这点困难。”丈夫说:“学生听话,但是不吸收。”
  “你发现了困难?”我搔搔头,“我在此间也不受欢迎呢。我一说我不会打牌,也不喜欢逛街,那些太太们一个个把我当白痴似的,还暗里说我天天一条牛仔裤,不知老之将至,我都弄糊涂了,不要说妹妹。”
  “适应新的环境是很困难的,别忘了我们在英国已经过了廿五年。”
  “可是去年暑假回来做游客时,香港还不是好好的一个香港?只是天气热一点而已。”
  丈夫也不太明白,他只是一下一下的敲着烟斗。过了很久他说:“真好笑,今天有同事劝我到舞场去逛逛,不要老喝啤酒解闷,我说我想到跳舞,自然会跟太太去。”
  我笑,“不得了,我索性跟妹妹联合起来,咱们赔这里的大学三个月薪水,一齐回英国去吧。”
  “入乡随俗,可是我们一家三口看情形都不是俗人。”
  “妹妹,她也许爱上米高了。”
  “不会的,他们小孩子。”
  “在父母眼中,子女永远是孩子。”我说:“我跟她一样不习惯。我就是喜欢英国这些太太们,有空做家务,尽管街角上有面包店,但是她们还是自己在家烤一个。当然也不见得个个人太太都这么好,但也不像这里那么喜欢说闲话。昨天明明是插花班,结果变成公审大会,硬是说一位倪小姐的坏话,说人家与男戏子轧姘头,又勾引有妇之夫,现在又说在动一个有钱人家少爷的脑筋。我很为这位小姐抱不平,看来她不能够自杀谢世,也得结婚谢世,平头整面地做一个单身女人,虽然吃自己饭,穿自己的衣服,也是难的。”
  “你的牢骚倒是比妹妹还多,也许这位倪小姐就是这么一个人呢?”丈夫笑道。
  “断然不会的,真的这么厉害,她们又不敢说了,给人家冲上来刷上一个耳光,那怎么办?”我反问:“划得来吗?”
  “……也许是吃醋。”丈夫说。
  “太空闲。”我说:“家家都有着佣人,十指不沾阳春水。”
  妹妹这时候出来了,“妈妈,对不起,刚才我太粗鲁了。”她吻我一下。
  “没关系。去跟爸爸说说话,说国语吧。”
  “说国语他们也听不懂,我还不如说英文,那广东话我是一辈子也不打算学的了。”妹妹说。
  这小孩子每一个细胞都恨香港,但是往年她暑假回来,临走总是买了大量的纪念品,到了伦敦,又给同学看她晒得有多黑多漂亮,如今真的回来了,却又这样。
  我说:“妹妹,你再闷,妈妈教你看红楼梦好不好?现在开始看还来得及。”
  丈夫跳起来,“什么是毒草?这本书就是毒草,早该烧掉埋掉的,你自己成日价‘好了’、‘好了’还不够,还要吊煞鬼劝上吊劝女儿也一起看这种书?”
  妹妹笑了,露出雪白短短的牙齿,还有什么比一个年轻女孩儿的笑更动人呢?她说:“什么禁书?我倒也要看看,妈妈,拿来我看。”
  “你要是决定看呢,”我慎重的说:“就非得一直看下去,看出个所以然来不可,否则妈妈情愿送你到隔壁去看打牌。反正做女人只有两条路可走,看了红楼梦的绝不能打牌,打牌的女人决不看红楼梦。”
  丈夫跌脚叹道:“看!像入魔教之前发的誓似的。”
  女儿说:“我约了人去买点衣服穿,她们说我穿得像个女童军,一点女人味道都没有。”
  “谁说的?”我反问:“我觉得你穿得很帅,每个人都觉得你穿得很帅,为什么没有女人味道?”
  丈夫偷偷的说:“你妈妈便是没有女人味道。”
  我冷笑:“恐怕是没有妖精味道吧?”
  “爸爸妈妈别吵架好不好?一定是太热了,每个人都想吵架。隔壁的家明叔叔跟我说:‘二手车与二手老婆是我所不要的。’”妹妹说话一块一块,像她那年龄。
  “谁是家明叔叔?”我差点昏过去。对小孩子说这种话,居心何在?
  “家明呀,他说:二手车经过第一手车主习惯性的开过了,很难经过第二个车主而不坏,老婆也一样,对她再好,她还是会想着以前的丈夫,以前的孩子。”
  我叹口气:“还有这种事!”
  丈夫笑。
  妹妹说:“好,时间到了,我出去,一下子就回来。”
  “如果不回来晚餐,请拨电话。”
  我说:“对妹妹说话,多用中文,你不是广东人吗?用广东话更好,别用那么多的英文,她的英文已经够好了。”
  “好好好。”丈夫退回去看报纸。
  妹妹出去了,我回到厨房里做菜。我买了一本中文的烹饪大全,但是丈夫还是情愿吃简单的三文治红茶,纸杯与纸碟子,吃完之后一丢了之。我深为自己庆幸着,本来就该如此,谁馋嘴谁就得花钱请厨子,请不起厨子只好安份一点。似乎很多男人都不明白,都向人诉说太太做不了好菜。
  他们最爱诉苦,还有妹妹口中那个“家明叔叔”,被女朋友撇了,一天到晚说那个女的“假眼睛假鼻子假下巴,都是假的,连牙齿都是假的”。我在这里听了头皮发麻,弄不清楚地是那一门的好汉。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做好了罗宋汤,又烤了三盘子的小蛋糕。
  妹妹回来了,倚在门口,一头大汗。她打开冰箱,自己做了个喷火美人吃。我问她:“买了什么?”她答:“没什么。衣服都是日本人做的,日本味很重,穿上了好像穿和服似的,受不了。”她停了一停,“我烧得八国联军入北京的时候,偷得最多伦得最精的是英国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日本人真是……”
  我看了她一眼,时间多了,一个人便想得多,想得多便敏感,这是不贰的理由。“结果买了什
  么?”
  “两双鞋。”她把鞋盒子打开了。金色的鞋。我看一看,没出声,过一阵子她说:“它们不难看,我想我不能穿妈妈也能穿。”
  我松一口气。“今天晚上你预备干什么?”
  她说:“好香的牛肉汤,如果米高在的话,一定喝很多。跟米高在一起最高兴了,往往要等到照镜子的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是黄种人。我的意思是——你是明白的,我并不是想做白种人。”
  “我当然明白,妹妹,”我说:“我的确明白。”
  “我肚子很饿。”她说:“但是什么都不对胃口。”
  “先吃点东西。”我说:“天气真越来越热,受不了。”
  “妈妈,明天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我们还是照着老规矩,出去吃饭算是大事,可是香港人仿佛是天天上街吃的,每家餐馆里都挤满了人。我叫她去问爸爸。她听话的去了,回来说爸爸也想换换口味,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决定出去吃。明天。
  “晚上你陪爸爸看电视。”我建议。
  “我想看‘流行曲首榜’,我已经三个月没有看到大卫宝儿了。”妹妹一肚子的火,“我不要看这些三八兮兮的人提着剑,戴个假头发追追赶赶的,还演到三点钟呢,对面那家人也就看到三点钟,吵得要死,睡不了觉。”
  我暗笑,把妹妹的怨言集中在一起;岂不便是“市民心声”吗?
  “明天早点起来,打网球去。”
  “说起网球便气,还打网球呢!什么名贵的运动!只有两个球场,没有一个人真会打,又是水门汀地下,一点气氛都没有!那时候我们天天在公园打,隔三步路便是一个公园,就跟——”妹妹低头想一想:“就跟他们搓麻将一样的方便普遍。”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妹妹也笑,丈夫探头进厨房问:“什么事笑成这样?”
  妹妹说:“或者我可以回学校的泳池游泳,但是我那两套泳衣都是你去巴黎的时候给我买回来的,是不是?同学们见了都挤眉弄眼的,好奇怪,穿都快穿破了。”
  丈夫看着女儿,摇摇头:“怨声载道。”
  我说:“决要民不聊生了。”又笑。
  “妹妹,再试一下,看有没有办法适应。”她父亲替她打气,“你只是一个小女孩,你一定可以的。”
  妹妹说:“我再试试就是了。”
  “看,妹妹,”我说:“除了巴黎,最美丽的城市便是香港了,你要以任香港为荣呀,买东西与吃东西都那么便宜。”
  “我还是去洗澡吧,耽会儿没有水了。”她走了。
  我看着丈夫,“我是不会放她一个人回英国的,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可不希望她嫁洋人,生一堆杂种,我还是希望她看好红楼梦……这次回来,大部份是为了她。”
  丈夫耸耸肩,“我倒是高兴的,”他开了罐冰啤酒,“又回来了,明明是华人,却拿洋人的薪水,三两年下来就有储蓄了,一样教书,洋小子野性难驯,我又是有色人种,怎么跟他们吵?现在这些学生真听话也真可怕,叫他们长便长,叫他们扁便扁,一个教授便是一个神,我再不习惯,那种飘飘若仙的感觉也还是好的。”
  “你别回家来飘就好。”我说。
  “我饿了。”他说。
  “我陪你吃。”
  他自己做香肠热狗,妹妹洗完澡也出来吃一个。我注一意到她胖了,没有运动便会胖。
  我到她房里,她又躺在床上。
  我摇摇头。我拨开她的头发。“头发该修了吧?”
  “他们剪得不好,又贵,我还是喜欢菲立的手势。”
  “妹妹,你不能把香港变成伦敦的雪莱区呀。”
  “我不管。”她呻吟一下,“米高看到他们把我的头发剪成这样,不知有何感想。”
  “你真的这么想米高?”
  “我想每一个人,每一样东西,”她跳起来,“还有我们的狗,阿飞。”
  “你知道吗?妹妹,”我说了老实话:“昨晚我梦见詹普森太太来借一点黑胡椒。”
  妹妹“哦”的一声,“这便叫‘病成方寸’,我不喜欢香港。”
  “方寸是什么?”我马上问。
  她指指胸口。
  我微笑,其实妹妹怎好算外国人,她虽然在那里乱用成语,但是她的中文比起一般香港同年龄的孩子,那是好多了。有一段时间我母亲来与我们同住着。母亲与我的感情时好时坏,但是那一段日子却是和谐的。她把她能教的全教了妹妹。仿佛历史重演,我学过的“汴水流,泗水流”,我学过的木兰词,全部到了妹妹的口中,母亲得到了满足。
  后来妹妹便一直学中文,放了学到一个老亲家去,打打闹闹,也看完了西游记,哪吒的“吒”老记不住。她很喜欢中国东西,那怕是一把扇子也是好的,大概是洋人眼里的中国,浮面的,靠不住的。
  就像香港,也怎么能够代表中国?浮面的,靠不住的,是不是为同样的原因妹妹失望了。恐怕到了台北她更受不了,她到底是个孩子。
  那天就这样混过去了,谁也没太好的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就倾盆大雨,我们对雨是习惯了的,但是水龙头却没水,这不习惯。
  晚上一齐去吃馆子,我特地叮嘱妹妹,“穿胸罩。”
  上次她没有穿胸罩, 一件雪白的小T恤,引得整个饭店的人的眼睛像苍蝇见了血似的。妹妹的胸部发育得好得出奇,再也没料到的。
  “妈妈,很热。”她说:“我在英国从来不穿的。”
  “那是因为你还小,而且在英国谁都不穿。快,听话,防止胸部下垂。”结果她穿是穿了,穿个纱的比不穿又更引诱了一层。妹妹迟早是个问题人物。她穿了新买的金色鞋子。我注一意到她的足踝上有条细细的链子。我问:“那是什么?”她答:“足踝链子,看到没有,两个心型的坠子,性感。
  刚刚才买的。”
  我说:“我只觉得俗。”
  “妈妈,这是香港,你不能清教徒似的。”
  看谁在教训谁。
  我问:“你认为米高会喜欢吗?”
  “我不大认为那很重要,”妹妹说:“米高在八千里路外,万一地看见了而不喜欢,我可以拿掉。”
  “你们母女俩少争吵好不好?”丈夫高声的说。
  我们总算到了天香楼,妹妹坐在那里渴望着她的叫化鸡。吃这种专门喂游客的东西,我深觉不好意思,然而到了天香楼,香港也就比较可爱得多了。
  丈夫忽然说:“宋教授也来了,我过去打个招呼。”
  他过去了。妹妹的眼光跟过去。那边也是一桌三个人。不过朱教授带的是他的儿子,十八九岁模样,非常的不耐烦,坐在那边用筷子敲桌子,被宋太太喃喃的教训及安抚着。我忍不住笑,年轻的一代真难管。
  没多久丈夫过来了,宋太太说他们家的女佣人跑了,没奈何,现在天天夜里在此吃饭,儿子刚从美国回来,闹得人仰马翻。
  “回来过暑假?”
  “不,”丈夫说:“宋太太不肯放他回去了,年轻人大学刚拿到学位,怎么肯听话,天天吵。”
  “年纪这么轻便拿到学位了?了不起,”我说:“看上去才十八九岁,还是个大孩子嘛。”
  丈夫说:“是呀,我也奇怪着,他入学早,今年廿岁多一点点。”
  “是独生子吧?”我问。
  “不就是。”丈夫说:“所以宋太太疼成那个样子。”
  妹妹也朝那边看一看,但是没说什么。
  我算看:“妹妹的预科还剩一年,明年进大学,廿一岁也好毕业了。”
  妹妹不做声,吃她的八宝饭。
  宋家他们先吃完,到我们这一桌来打招呼。宋太大非常的客气,口口声声的称赞妹妹:“真标致,听说功课也非常的好,是不是?女儿有女儿的好处,真是小鸟依人的。”
  妹妹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说:“宋伯母过奖了。”妹妹就是这一点叫人没法子不疼她,走在外头,她是非常得体的,绝不会丢了大人们的面子。
  宋太太拉着妹妹的手,一定叫她到宋家去玩,没奈何,妹妹与他们约好了礼拜天,我也得去。看来宋家也是蛮寂寞的。他们那个儿子不大说话,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他很漂亮,这么漂亮而功课又好,那太难得了。
  他们说了好一阵话才走的,我们才继续吃完甜品。这在外国也是不可能的吧,外国人讲礼节,我们讲舒服。
  妹妹说:“宋哥哥念的是MIT。”
  “呵!”我大表敬意,“什么科系?”
  “高能物理。”妹妹说。
  “是吗?”我一点也不懂,“你几时问他的?”
  “当你们说:‘——天气好热哈哈哈——’的时候。”
  “他有没有问你念什么?”我问。
  “有,我说了,英国文学。”妹妹忽然笑了一笑,“比起他那个;好像非常渺小的样子。”
  “才不会,人们记得爱恩斯坦,也一样记得拜伦与济慈。”
  “他很骄傲。”妹妹说。
  “是有一点。”我说:“你也很骄傲,年轻人看上去都像一只只的小孔雀,都那么骄傲。”
  丈夫说:“这一代又比我们强了多少!一个个说出来都有名堂的,我们那个时候挣扎多久,才考到一个奖学金。”他很感慨。
  我说:“你也不要太天真,尽往好的地方想,那日我经过一间汽车修理行,要面几个学徒,汗流浃背地在做工,人家也不是大好青年?”
  妹妹说:“不要紧的,我看报纸,好像最近最红的一个功夫片明星,便是汽车行里出身的,这是香港,只要有机会,不怕难做人上人。”
  我笑说:“你少跟我做那副小大人的样子。”
  礼拜天约好宋家的,但是临时教会中的牧师要我到医院中做探访工作,我想一想,便叫妹妹独自去,叫她买一盒蛋糕。她大力呻吟,表示被我陷害,她不肯去陪老太太消磨一个下午,情愿在家里闷着,后来被我教训一顿,才呼天抢地的去了。
  非常意外, 在医院我碰见了宋太太,原来我们是同一个教会的。宋太太问:“那么妹妹是在我们家了?”我说:“是呀,我叫她来陪陪你谈天。”宋太太笑了,“你说这巧不巧?刚好小雷要去打球,我把他留住了——现在倒好,两个年轻人可以说说话。”我谦道:“只怕妹妹年幼无知,倒把宋哥哥得罪了。”
  我与她结伴同行,她一边告诉我她那小雷如何嫌香港繁华空洞,要赶回去修硕土博士。她死不放行,现在这孩子天天在家闹个没完没了。我跟她说我们那妹妹也一样,连香港的水都嫌是酸的。
  我们俩苦笑。
  结果我们自医院出来,小雷与妹妹俱不见了,宋太太认为他们可能结伴看电影,我想想,小雷是比那个家明可靠得多了,不会出问题的,顶多两个人路不熟,走走也走回来了,我很放心。
  妹妹这些日子这么寂寞,求伴是人性的表现,她一个人窝在家中,我多怕她会窝出病来,说也奇怪,自从她认得小雷以后,仿佛不那么埋怨香港了。
  隔没多久,她与小雷两个人踏脚踏车到郊外,还买了两只装蚱蜢的竹篮子回来,两个人非常有交通的样子,我们家里像是有点恢复在英国那样模样了。
  又隔没多久,妹妹开始称赞香港的好处,她说:“虽然没有水,可是买得到菲奥路昔的牛仔裤,我与宋哥哥一人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又说:“山顶那条小路项美丽,走一圈要两小时。可是真的看山下美得……”
  我与丈夫面面相觑。是不是小雪带她发现了香港的美。在她眼中香港变了个样子,也不吵看回英国了。我叹口气,女大不中留。
  宋太太跟我说:“奇怪,小雷最近安静不少。前天借他爸爸的照相机,替朋友拍照去了,大概水土渐渐服了。本来嘛,是中国人,怎么反而不习惯中国的地方呢?”
  我一个字不敢说。
  果然,隔没多久,妹妹捧着一大音照片回来说:“我觉得香港太上照了,非得寄去给同学们看看不可。”照片自然是小雷拍的。
  小雷现在也常常来接妹妹,现在他不骄傲了,现在他神气有点羞涩,妹妹也只会躲在他身边偷偷的笑。
  时间过得快,又开学了。
  我有意无意的说:“香港真不方便!那日我去看医生,才是个伤风,又要等,诊金又贵。”
  妹妹安慰我,“妈妈,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听了这样的话,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怎么,开了学,有什么节目,功课先要放第一。”
  “那自然,”妹妹说:“宋哥哥最看不起功课不好的人。”
  “是嘛,他有什么打算?”
  “他打算找工作,但实在太年轻了,此地又没有这一科可以让他升学,我正打算跟他联合起来,请求朱伯伯与伯母让他再去深造呢。”
  我心中何尝不是这样想,小雷看上去实在太嫩了。
  但是不久宋教授力荐他儿子进某中学作客座讲师,校方居然非常满意。大家又惊又笑,老师廿岁,学生十八岁,这算什么?但是在宋教授苦心经营之下,小雷他那独生子总算被留下来了。
  一日我听他对妹妹说:“等你大学出来,我再去念硕土。”
  我马上觉得他们已是两小无猜了。妹妹真是幸运,从父母的手里还没出来,已经快交在一个可靠的人手中了,少见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社会现象——这种不正常,丑恶的现象,不见也罢。
  当然妹妹现在有了伴,红楼梦也大可不必看了。香港?她现在顶喜欢香港,开头还在说明年暑假“回”英国去看看,现在也不提了。
  像她那种年纪的人,说了话不算数叫天真。只要她看得顺眼香港,香港也一定看得顺眼她。明天下午,她不是要与小雷游泳去了吗?
  妹妹怎么会住在香港而不觉快乐,不可能。

女儿与情妇
  父亲一定很爱她,他买了一件银狐的大衣给她,又买了一只两克拉的方形钻石。父亲并不是一个十分大方的男人,因为他的情妇太多,如果他一直大方,那会使他破产,但是对她,仿佛是不一样的。我甚至听说,暑假当我到伦敦去看母亲的时候,她睡在我的房间里。
  母亲还是老样子,结了婚生了我还是那么美丽,她的美丽是不能形容的,可是一个黄种英籍的中年妇人住在一个白种人的国度里,也结识不了上等人,她长年累月的寂寞着,跟她的屋子一样,每天大门外故着两只洗净了的牛奶瓶子,空气阴凉如明镜。然而这对她的寂寞并没有什么帮助,所以她养了一只猫。
  父亲一点也不寂寞,每天他总有办法在早晨四五点钟回来。
  有时候我坐在客厅里等他,问他是什么意思。
  他会笑,然后说:“你只是我的女儿,快去睡,你的功课已经够坏了。”
  这个暑假我不必但心什么,我已经被开除了,他们在我的书包中搜出迷幻药的时候便把我开除了。我很安乐,我觉得能够令父亲烦恼一下简直是一种享受,他总得抽点时间出来为我操心。
  他说:“如果再这样,你得去伦敦与你母亲住,念那边的学校。”
  然后我想起了母亲,略圆的鹅蛋睑,高而挺的鼻子,略有点厚重的嘴唇,但是这一切都被她美丽的眼睛镇压住了,在母亲不可置信的大眼睛中,可以看到她心中一切的变幻,她的快乐,她的悲哀。她有一双令人不置信的大眼睛,正如别人问我,“小梅,你的眼睛可不像你爸爸呢。”
  我答应去陪妈妈,但是我没答应把书念好,每当爸爸的女朋友们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会说:“我是他的太太,你有什么话,跟我说也是一样。”爸爸并不重视这些女人,他任我放肆着。直到她出现为止。
  她穿一件白T恤,一条很好的牛仔裤,一条金腰带,一双金色的高跟鞋,她长得很漂亮,有气质,脸是狭长的,与妈妈没有一点相像。她大概廿七八岁,正是适合结婚的年龄。而我的爸爸,必是这一类女人结婚的最好对象。
  我说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她打扮得很合时,太合时了,我相信她一定是为了取悦我的父亲才这么做的?爸爸是相当俗气的一个人,他不希望女朋友太标新立异,但是也不希望女朋友看上去是个苦朴朴带灰的人。我相信她不见我爸爸的时候,一定穿得比较轻松,也要比现在可爱一点。
  我看了看她说:“我是不会喜欢你的,你不用花费力气来讨我的好。”
  她看看我,她看看我父亲,然后她说:“我并不想取悦你,为什么我要取悦你?”
  “因为你知道我爸爸爱我,如果你爱爸爸,并且要想嫁给我爸爸,你一定要装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出来,所以你要取悦我,表示你并不介意你未来的丈夫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表示你将来会跟她处得很好。”
  “是吗?”她说:“这主意好像不错,但是你没想到,我并没有意思要嫁你父亲,就是因为你父亲离过婚,并且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男人多数嫌女人离过婚,怕关系太复杂,但是女人也可以一样的挑剔,不相信你问你父亲,我会不会嫁给他?我只是他的女朋友,说得比较通俗一点,我是他的情妇。”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问得很没有礼貌。
  “玛丽亚。”
  “你是不是那种只有一个英文名字而不会说英文的女人?”
  “小梅。”爸爸说。
  “有什么分别呢?”她问:“我们都是女人,我们都有一颗心,这颗心一般的都会流血。”
  “那是不对的,有稍许的分别,”我说:“有些女人比较蠢,精神坚强,百折不挠,坐在麻将桌子上便可以忘记一切,一年可以换三百个男人。有些女人很脆弱很美丽、像我的母亲,午夜坐在黑暗里,只看得见她一双闪闪发光而混乱的眸子,她不能忘记。而且有些女人很幸运,有些女人不幸运。有很多分别,你是哪一种?”我追问。
  玛丽亚真的在想,她把我的话全听进去了,而且在思考。
  我这一生来,每一个人都不把我当孩子,每个人都不把我的话当正经的一回事,只有玛丽亚,她真的在想,我忽然被感动了,我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答我的问题:“我是一个潦倒的女人。一向际遇不好,所以心中愤然不平,很多人不喜欢我。”
  爸爸忽然不耐烦了,他说:“你们两个居然也聊得上。玛丽亚,你与她说上那么多干嘛?你再说她也不会明白你有什么不满,对我单独说好了,孩子们懂得什么潦倒不潦倒的?”
  玛丽亚不出声,她有很好的忍耐力,就像我的妈妈一样,但是我的确不明白,她穿得那么时
  髦,插金带银的,怎么会是潦倒?我真不明白。
  之后我们三个人沉默良久,然后便开饭了,这一顿饭吃得非常的静,玛丽亚吃得很少,也不替父亲夹菜,她不像是那种会侍候男人的女人,这一点脾气倒与母亲很相像。妈妈始终不肯奉承男人。
  这个玛丽亚,我不必替她但心,凭她这副脾气,与父亲在一起,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月,爸爸再喜欢她,恐怕也是不愿意迁就她的。
  忽然玛丽亚问我,“你手上是什么疤?”
  “香烟烫的。”我说。
  “不痛吗?”她眼睛里露着震惊。
  “不痛。吃药时怎么知道痛?”我说:“只知道好玩。”
  “将来你的男朋友问你,你怎么回答?”
  “我会告诉他,我是一个堕落的少女,我是个坏女人。”
  我笑,“我才不但心将来,运气好,即使是应召女郎,也会被丈夫供养着。我妈妈自幼品学兼优,就是太优秀了,所以一生默默的渡过,午夜梦回,她一定很后悔她年轻的时候没有太荒唐吧!”
  爸爸提高了声音说:“我的女朋友这么烦,我的女儿比她话更多,我们可不可以静一静?”
  我说:“我却觉得我们这里话最多最噜嗦的,是我的爸爸。爸爸,人到中年百事哀。”
  爸爸又问玛丽亚,“你见过这样的女儿没有?真的有其父必有其女?”他笑。
  “什么都可以做,毒品是不能碰的二碰毒品,就没有尊严了,人家叫你做什么,你便只好做什么。”玛丽亚说。
  我不出声。我不想再与她辩下去。那么母亲呢?她一点嗜好也没有,但是因为婚姻不如意,使她闷闷不乐,郁郁终身,她又做错了什么?我觉得一个女人的命运可以受自己控制的地方太少了。
  再洁身自爱,到头来还是违心愿,我的论调与她们不一样,我喜欢放任,我喜欢不负责任,我喜欢畅所欲为,我要与妈妈完全相反。
  吃完饭之后爸爸把玛丽亚送回家,他叮嘱我说:“别出去,我马上回来。”
  他果然马上回来了。
  过没几天,我私底下约会了玛丽亚,她这一次穿得非常的漂亮。“肯诺”的宽裤子,藕色的,一件雪白的丝衬衫,一双凉鞋,穿得那么时髦,动作却这么潇洒,而且这次一点妆
  都没有化,年纪虽然不小了,但是还带点少女介乎少妇之间的风韵。
  我说:“我打听过你了,你是一个出身更好的女子,怎么会跟我爸爸搭上的?”
  “你的语气中,像是看轻了你的爸爸。”
  “他的趣味很坏,他不过是运气好,做生意赚了一点钱,喜欢女人。对于男人,任何女人都是一样的。你浪费了你自己,你一定是知道的。”
  “我知道。”
  “因为你寂寞?”我问。
  “你好像知道得很多,你年纪还很轻呢。”她笑一笑。
  “我比别人看得多,我把读书的时间省下来观察人生。”
  “读书是很重要的。”她劝我。
  “你呢?妈妈呢?”我笑问:“你们还都不是大学生?你们有什么好下场?一个是弃妇,一个是情妇,都不能是善终吧?还比不上街边的一个泼妇,可以拔直喉咙,把那臭男人痛骂一番,出口乌气。”
  玛丽亚笑了,笑看笑着,忽然像是被什么呛住了喉咙,咳嗽了几下,眼睛就红了。
  我说:“不过爸爸还是很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也许他也知道你与众不同的地方,她送你礼物,那太不简单了,他是一个算盘很精的人。”
  玛丽亚不出声。
  “但是你在他身上也得不到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这是其一,他的钱都在妈妈那里,这是其二,他不可能再结婚,这是其三。其责你还是早早离开他好,人是有感情的,日子长久了,你的名誉也不好,趁现在时间短,你来个撇清,人家就无可奈何了。”
  “可不是。”玛丽亚还是笑,“你还是个孩子哪,没想到说出来的却可以是至理名言。”
  “爸爸身边少不了女人,他跟谁在一起都一样,没有你也会有其他的人,但是你未免太委屈大牺牲了一点。我调查过你,以你自己的能力与正当收入,你可以买比这更大的钻石与更好的皮裘。”
  “你是好言劝我,我明白。”玛丽亚说。
  我忽然想起妈妈,她们两个人在某方面是很相像的,有点滥用感情,对世上的事大认真,这又有什么好处呢。
  玛丽亚最后对我说:“你长大了,必然是个最潇洒的女人,替我们出气的,来,我祝你一帆风顺。”
  我向她学学啤酒杯子。
  我真的有点喜欢她了。
  我问爸爸:“你是怎么认得玛丽亚的?”
  “朋友的朋友介绍的。开头觉得她很好,后来便发觉她有点怪怪的。小梅,爸爸要出差到外国去一趟,大约两个礼拜,回来趁机会把她撇掉,你看怎么样?”
  我说:“她肯吗?”
  “不肯又怎么样?”爸爸反问:“你也知道她自己有事业,又不是职业情妇,她自尊心很强,况且大家都是成年人,难道她还会大闹不成?”
  我静静的听着,做情妇也不一定有好下场。
  爸爸去了,回来的时候果然是静悄悄的,没有惊动朋友,隔很久玛丽亚打过一次电话来,她问我父亲回来了没有。我说回来了。
  她那边静了很久,我提醒她,“他如果想见你,他自然会找你的。”玛丽亚笑了,她是一个明白人,以后没有再来过电话。从此以后她消失了。
  是爸爸令她消失的,谁知道呢?或者他们早有默契,这么短的一段故事,只好算是狭路相逢,与缘份无关,爸爸专门走狭路,专门看窄路上有机可乘的女人。可能对于玛丽亚,又是另外一回事吧!也许她心里有点难过口口谁知道呢?
  爸爸忘得最快了,对于这种事,爸爸一向是忘得最快的,不久他又另外有了情人。我的功课始终不能升级,于是爸爸要把我送到妈妈那边去。
  妈妈为了这件事赶回来,与爸爸商量,爸爸在很平和的气氛下接见她。我心里想,夫妻到底是夫妻,只要我在人世间,他们总还是要见面的,一个倩人再出色,也还是情人,爸爸与玛丽亚天天见面,不过两个月左右,也就烟飞灰灭,影子也没有了。我也知道他们是不会长久的,但是也不能短到这种地步,爸爸与一个舞女便来往了近两年,那舞女临走之前还把我们客厅的大镜子都打破了,爸爸也不过只摇摇头说:“她要倒霉七年。”照迷信的说法,打破镜子是要倒霉那么久的。后来我想也一定是那个女的倒霉,因为爸爸一直很得意。
  妈妈问我要不要跟她走。
  我说:“跟你多吃苦,又连带累了你,不如跟着爸爸算了,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个学期我一定用功。”
  妈妈又回英国去了。我答应要做的事,果然都做到了。至少要弄个升班吧,我想。于是闷在家中读书,那班朋友来找一两次找不到人,便也算了,他们还会愁找不到人玩吗?成绩表拿来,我自己吓一跳,居然五十七人考了第三。
  我打电话找玛丽亚,好让她也高兴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她也分享一番这个乐趣,但是电话号码仍旧一样,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温柔地向我解释,前住房客已经搬走很久了,他们在那里居住,也已经是半年以上的事了。
  我很惆怅,或许只有这样做才是最最聪明的,等到我们要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失踪了。
  我再到她公司去找,也说早已离了职。她这样做是为什么呢?她太重视父亲了,爸爸是不会再去找她的,她不必为了他而牺牲这么大。也许她要躲的,只是她自己,而不是别人。
  我没能找到玛丽亚。我把成绩表寄给妈妈。我改了,爸爸没改,他依然是夜夜笙歌。一副风月不知人事改的样子,与他同住,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行。但是渐渐我也明白了他的寂寞。他曾经耽在家中一个星期,到第八天的时候,闷得几乎爆炸,然后又出去了,回来之后,只见他一个人拿着杯酒喝,比出去之前更无聊。
  从前他不会这样,从前他带着女人进进出出,不当一回事,谈笑风生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也不一样了,每天放学我居然纹风不动的坐着做功课,给母亲写很长的信,连姻都戒掉了,一切药都不碰,零用钱拿来买书看,什么书都有,有时候父亲连我的书都拿去看。
  有一日他问我:“你记不记得爸爸以前有个朋友叫玛丽亚?她家里有很多书。”
  “那不是以前的事,那才大半年。”
  “大半年还不算久?”他苦笑,“你爸爸的日子全浪费掉了,真是。”
  “你想她?”
  “其实并不。”
  “如果你想她,把她找回来。”
  “不不,我们的个性合不来,她太清高了,又不能像你母亲,对世事不闻不问,她是一个很麻烦的女人,惹不起,上次是我的幸运,也许是她爱面子,这么轻而易举的摆脱了她,再去把她找回来?不必了。”
  “但是你想念她。”
  “一时想起而已,此刻已经忘了。”爸爸笑,“爸爸最高兴的是女儿现在乖了。”
  “你可想念妈妈?”
  “没有。”
  “你有没有想念过一个人?”我老老实实的问爸爸。
  “你叫我想谁好呢?小梅,我其实是一个非常寂寞空虚的人,你叫我想什么人好呢?男人解除寂寞的方法不外是吃喝嫖赌,小梅,难道你想我自今天起,忽然老僧入定状看起四书五经来吗?”
  这话把我都引笑了。
  果然爸爸也玩出事来了,他趁我熟睡时把一个舞女带回家,那舞女半夜里起床,把爸爸所有名贵的东西一偷而空,一走了之。
  爸爸非常的生气,尤其是一些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像几副袖口钮,两只表,爸爸都愿意用现金赎出来,但是那舞女死不承认,也不能承认。她反问爸爸,“我能去的地方,其他野女人也都能去,怎么一定说是我偷东西?你哪只眼睛看见的?你睡得那么死?”说了一大串难听的话。
  爸爸就没说什么,我心里很有点觉得他是活该。
  但是爸爸问:“小梅,爸爸是不是老了?”
  我说:“怎么说法?”
  “女人只有在男人笼不住的时候才会想到钱,她伦我的东西,是不是因为她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了?”
  “我不知道;爸爸。”
  但是隔了很久,他没有再把女人带回家来。其实他根本不应该把那种女人带回来的。也许是酒店没有空,也许是那个女人家里太脏,但是这种女人是不能进来的,爸爸弄明白了一个道理。
  “我未曾做一个好父亲,”他忽然说。
  我恍惚的笑了一笑,隔十八年才说这个话,未免太迟了,但正如外国人所说:迟总比永远不来的好。有个日子总会得等到的,那怕是王宝钏,也等到了她要等的人。但是母亲雩.
  我写信给妈妈,我说爸爸已经完全改变了。他们有没有可能在一起住。妈妈说永永远远没有这种可能,他们之间积恨太深太深,她不能够在他临老要找一个伴的时候才原谅他,当中这十八年的青春又怎样算法?
  我说或者他们应当一齐去巴黎。去了巴黎一定不会生气的,一定还是很愉快的。但是妈妈便不肯回信了。
  我的生活变得非常正常,但是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关于将来,我到底是嫁一个人,冒险走妈妈的路子,还是一辈子到处晃着,学玛丽亚?自从爸爸之后,玛丽亚又躲过多少个男人?而且我是一个劣迹斑斑的女孩子,对于前途问题,我十分的担心。除非我的运气特别好,看样子也不会。运气好不会碰到离婚的爹娘。
  然后有一天,我看见了玛丽亚。
  她看上去很自在,像我第二次见她那个样子,但是这次她穿很好看的裙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据说这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我也非常喜欢有口袋的衣服。两只手往口袋一放,一了百了的样子,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她看上去不十分高兴。玛丽亚,我不相信像她这样的人会真的高兴起来,除非是为了一些特别的理由。她是爸爸最好的情人,只是爸爸也知道配不上她。男人没有理由要为一个女人牺牲自尊心,除非他爱死了她,但是一个中年男人又还能剩下多少感情呢?
  那是一个画展,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跟她在一起,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我过去轻轻的拉她的衣服,“玛丽亚。”
  她转过头来,仿佛不认得我,忽然又想起来了,毕竟我们只见过两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她记得这么清楚。毕竟可以忘记也是最最好的事。
  我微笑,“我是小梅。”
  “哦,是,瞧我这记性,”她说:“李,这是小梅。李是我先生。”她介绍着。
  我一时没领悟过来,玛丽亚笑了,她说:“先生丈夫。”
  “你结婚了,恭喜恭喜。”我乐得跳起来。
  那年轻人长得很漂亮帅气,向我点一点头,便往前面走去。玛丽亚耸耸肩。
  “你是何时结的婚?”我问。
  “九月。”她说。她手上搭着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呢大衣,不是爸爸送的银狐。她手上也未有戴那枚戒子。
  “你快乐吗?”我问。
  “快乐?天下有这件事的吗?”她反问。
  “我们可否喝一杯咖啡?”我问。
  “我与他去说一声,等一会儿他好来找我们。”她说。
  她走过去与那个年轻人说了几句,然后又回来,我们到二楼的咖啡厅坐下,她叫了一桌的点心,吃得很多,什么都是打双份的来。
  我看着她,不响。
  妯深深叹一声,“你好吗?”
  “我改过目新了。”我说:“我今年毕业,本来应该早一年,你知道。”
  “那很好。”她说。
  “你好吗?”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我在等我丈夫的第一个情人出现。”
  我笑,“你不可以这么悲观。”
  “为什么不?我是非常相信报应的。”她说。
  我更笑,“报应是样很奇怪的事,报来报去报不到坏人的头上去。”
  “可不是!”玛丽亚笑了,“小梅,你是益发成熟了,你爸爸也不枉爱你一场,他如果爱过什么女人,那也就是你了。”
  “你记得爸爸?后来我去找你,到处都没找到。”
  “你找?而不是他?”
  “你想念他?”
  “有一度我以为我们可以结婚呢。”她说。
  “你知道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比我想像中复杂两百倍。只不过是男人与女人而已。”
  “可不是,能生出这么多事来,”她笑,后来又问:“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名誉不好。”
  “什么名誉不好?”玛丽亚反问:“要你的人总还是要你的。”
  “我猜是的。但是我妈妈,她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弄不清楚,我总是不明白。她这一辈子没有伤害过一个人,我们总是不停的在伤害她。譬如说我父亲,为什么撇下了她,我始终弄不懂。”
  “或者……他不配。”
  “为什么当初又娶她?”
  “我不知道,小梅,我也未曾问过。”她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忽然不要我了,有很多事情是不能明白的,什么是吃亏,什么是便宜,我也不懂得,现在到了我这种年纪,最好莫问莫闻,见有路便向前走,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小梅,这种人生观,不是你爱听的吧?”
  她的丈夫已经走过来了。
  “我要不要告诉爸爸你已结婚了?”
  她摇头,“那对他来说没有分别,最重要的是,他早已不再娶我了。”
  “对不起。”我说。
  “为什么要你说对不起?”她苦笑,“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从来没有帮过你。”
  她笑了。
  她的丈夫已经替我们付了账。
  我拉住她,“玛丽亚,祝福我。”
  “可怜的孩子,见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我祝福你,衷心的,但是你也要祝福我。”
  “是的。”我连忙说。
  她扬扬手,走了。
  下一次见面也许她丈夫也有了情人。也许她有了女儿。也许我也已结婚了,也许爸爸已经结婚了,也许妈妈有了对象,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一切也都像是无稽的,没有可能的。只不过是两种人,一种男人,另外一种是女人,便生出这么多的事来。

碎片
   我是几时认识明明的?仿佛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那日古某人生日,请我去吃饭。古某与我有生意上的来往,欠我一笔微不足道的小债,他人是海派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日那一天想到了我。是真生日还是假生日呢?于是我带了一瓶蓝带白兰地去。
  我早到了,大家都是男人,古某的妻子也在,镶钻的白金劳力土表,一克拉半的钻戒、玉镯子,也就像个太太。居移体,养移气,每个太太都像个太太,就像我的妻子一样。我们坐在那里喝茶吃瓜子。然后便来了两位女客。一位大概四五十岁,珠光宝气,古某称她为“三姐”,然后古某看见了他“三姐”身后的女孩子,“呀”的一声,“你也来啦!”他有点意外,连忙介绍。
  “朱小姐,”他说:“朱明明小姐。”然后把我们的姓名说了一番。
  我看到朱小姐眼光闪也不闪,一只手串在三姐的臂弯里,根本不注意我们这些人。因为她不注意我们,所以我很注意她。她并不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孩子。但是她有一张非常特别的、令人难忘的脸,她有那么圆的眼睛,平平的浓眉,嘴唇是翘翘的。头发烫得非常卷,而且刚洗过,还没有干。她的皮肤是蜜合色的,像一罐没有开盖的玻璃瓶装蜜糖,加上一点白脱油,随时会汩汩的、黏黏的流出来,无端沾了人一身。她的皮肤是她最美的地方。直到她笑,她的牙齿雪白。她穿了一套很古怪的衣裳,白色的,上半截不会比一个胸罩大很多,背后缚一个结,露着整个背部,下身倒是规规矩矩的一条裙子,都是白色麻纱通花的,脚上一双金色的细巧平跟凉鞋。
  她脖子上有一条非常粗的十足金链条,刚刚圈在颈上,像那种埃及的女奴。左手腕上两只麻花金手镯,据说现在流行,纯金的配白色的。
  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孩子,即使尽量装得很随和,但是可以看得出她既不高兴又不畅快。她不抽烟,但是缓缓的喝着纯拔兰地,那一瓶是三姐带来的XO。
  她不说什么话。
  但是古某拖了一张椅子就往她身边坐,他嘴里说:“我陪明明。”也不管他太太高不高兴。
  他太太并没有不高兴,她只是笑说:“明明越来越瘦了。”
  朱明明只是笑笑。
  三姐说:“像她这么好色的女孩子,焉得不瘦!”
  我怔一怔,看着着她,她仍是笑。
  三姐说:“你看她,本来一头黑鸦鸦的好直发,现在去烫成这个样子,像什么鬼。”
  她还是笑。眼睛非常的寂寞。
  她使我想起几句诗。是一个人写给他朋友的,诗忘了一大半,仿佛是这样的:
  君初见我,
  怪我落落,
  转而因此,
  赏我标格。
  她就是这里标格吧。
  要看笑容太便当了。有酒家、有舞厅、有按摩院、有急于要出嫁的女人,都会虚伪的、甜蜜的迎上笑来,笑得那么多,简直腻掉烦掉了。
  我一向不肯花钱买女人。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自尊心的问题。我自问还没有到要出钱的地步。
  当然钱的好处是快,不必慢慢的磨,打电话约会,喝咖啡,进一步拉手、接吻……两者我都觉得有弊有利,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做着一般人嘴里的好丈夫,只会赚钱不会玩。
  她还在喝XO,慢慢的喝,偶然也跟古某说几句话,古某总是被她哄得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猜不透他们的关系。
  后来还是古太太说了,“明明哥哥是我丈夫拜把子的兄弟,三姐也与我丈夫叩过头,那么明明又与三姐情同姊妹。”
  我听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然后我就微笑了。从她的眼神中看来,她怎么可能跟任何人“情同姊妹”,她原应是个最最无情的人。四周围的人她一个也没见到。她今天来了,是因为她想来,她想来是因为她想喝一点酒,这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三姐问古:“这小子是谁?”指着是我。
  古连忙说:“这是周老板,年轻有为。”
  “这小子,尽微笑干什么?要是看上了我妹子,不妨出声。”
  我连忙举杯,“我敬你,三姐。”
  “好小子刘标,跟三姐挑战起来了,要是看中我妹子,非得先打通我这一关不可。”
  我干了杯,说:“刘标干杯了。”
  朱小姐明明在一边抿一抿嘴,长睫毛下的眼睛开始闪烁,但是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三姐说:“我妹子可是个特别人物,不比我是个做买卖开商行的,满身铜臭,人家是留学生,英国什么大学的艺术学院的高材生。”
  我说:“呵,原来是艺术家。”
  她不经意的笑一笑,只是牵牵嘴角,可以说根本没有笑,也根本不屑。酒越喝越多,她的神采越飞越远,不知道传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她身上发散出来的寂寞,她仿佛是搽了一种叫做“寂寞”的名牌香水。
  她把一切寂寞埋在心中,没有说出来。
  英国。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很久很久之前,我有一个女朋友,她是皇家艺术学院的学生。日日我去接她放学,在雪地里等她。嘴中呵着白气,戴着皮手套还禁不住搓着手,这是我的习惯动作,倒不是因为冷,因为我没有一部车子。我有自卑。
  我深爱着她,她是那么骄傲的女孩子。后来她嫁了人,嫁到美国乔治亚去了。我也很快的回家结了婚。可以说是为结婚而结婚的。女人都是狐狸,但至少也有老实一点的狐狸,我妻子是个一无所知的女人。奇怪,但凡做了妻子之后.女人都变得一无所知。因是我在家里放下了很多的心血与时间,至今五年,五年来我是个好丈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要房子,我买房子给她,她要衣服,我买衣服给她。现在我们有一个三岁半的女儿,她又怀了孕,这个月底该生产了,希望是个儿子。
  我不知道什么叫快乐,虽然我也快乐过。像多年前,我那女友答应我做圣诞舞伴。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的妻子喜欢打牌,而且喜欢把女儿也带了去。她是不能与我的女朋友比的,所以我做一个公平的人,我从来不将她们两个人相比。
  但是朱明明坐在我对面,我忽然想起了我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来,在雪地里,等她放学,而她终于嫁了别人。
  饭局完了。
  古他们还要去喝咖啡,我看看明明坐上了他的车子。我原本该回家的。十点半了,但是回去做什么呢?我见她去,我也去。
  回家也不过是坐着,听着妻子说昨天因为一张白板的事而输掉三千台币。
  我真没想到,过了五年,我唯一的快乐竟是想到当年在校园门口等一个并不爱我的女孩子。真没想到。难道快乐便就是这样的吗?难道这就是我日日夜夜所盼望的,而我现在不过是活在一个过渡时期的梦里?但是我的女儿有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处处提醒我,这将是我永桓的责任,直到我死。我有点麻木,我不太害怕,因为每个人都在这么做着,每个好丈夫肩上都挂着这么重的担子。每个比较幸运的女人都可以嫁到一个这样的丈夫。
  直到我看到朱明明的眼神,像是一种审判的嘲弄的目光是吗?你们真的都那么快乐吗?你们都满足现状吗?你们都打算这样活下去吗?
  我们到了夏蕙,一个菲律宾女歌手正在唱:
  “——假如他向你要一个吻,
  告诉他不不不,
  假如她要约会你,
  告诉他不不不,
  告诉他你原属于我,
  告诉他不不不——”
  我们坐下来,每个人都有三分醉了。
  三姐在那边说:“我们应该跳舞去,到新加坡去找几个小姐,陪着希尔顿去,来!”马上要开动的样子。
  然后看没有人赞成,她便独个儿上台去唱了好几首歌。我并不觉得可笑,寂寞的人遍地皆是,看各人表现方式如何。能够发泄便好,像我,还得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冒充是个最最幸福的人,最最不寂寞的人。你别看这些人疯疯癫癫的,最先崩溃的人必定是我。
  三姐唱完歌之后硬是要叫明明把电话给我,明明大方的写了,我不敢接,把那张纸压在水果碟子下面。三姐半真半假的恼怒了,说:“我妹子哪一点配不上你?人呢,貌呢,还是才呢?你这混球可别把我给惹火了,我告诉你——”她作势要打,我只好赶紧把那张纸放进裤袋里。
  古跟我低声说:“你也太没礼貌了,人家小姐既然写了,你怎么好意思不收下?”
  我是不敢收,怕收下了忍不住要约她出来见她。
  我看她一眼,她仍然是淡淡的,坐在那里,也不动,心中不知道想什么。
  终于我们这一桌人又把一瓶拔兰地给喝光了,人家的店也打烊了,所有的人走在前头,我与明明落在后头。那三姐高声叫:“送我妹子!”
  我向明明笑笑。
  她简单的问:“我们上哪儿去?”
  我吃一惊,随即平服下来,酒能壮胆。上哪儿去?
  她更简单的说:“你要是不反对,我们都不回家。你要是有顾忌,我自己叫车回去就得了。”
  她的发卷干了,吹在风里,另有一股韵味。我拉住她的手臂,皮肤像缎子一样的,我拉着她过了马路,到一间中等的旅馆,开了间房间,便带着锁匙上楼。
  我们认识才八个小时,说了十句话,便发生了关系。
  她是一个美丽而勇敢的女子。
  但是她的心事,永远不会为我所知。
  有这么一个倩人,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吧!有知识的、有容貌的、够姿态的,但是我负担得起她吗?精神上、心理上。
  我记得她柔软的嘴唇,我要问她:你可知道我的名字?但是何必呢?我老婆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她却不知道我的心。
  我握看她的手,我熟睡了。
  醒来,她已经不在了,她几时走的,我根本不知道。我连忙赶回家去,老婆以古怪的神色看着我,不动声色,觉女儿来跟我说:“爸爸,不要常常出去喝酒,常常回来陪我们。”这些女人啊,连三岁的孩子都被她们利用了,给了她们家庭,她们要人,给她们人,她们要钱,给她们钱,她们要你的灵魂。
  我老婆虽然没有什么知识,但她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很爱说话的,最最没有用的女人才往往是最厉害的女人。她非到必要时是不与我大吵的,她尽量装个小媳妇状也不肯露出她的泼辣。她明知我这一辈子最错的一着便是在心伤之余与她结了婚,她也知道她的出身。一个男人在最最寂寞痛苦的时候,难道还有心思去找一个社交名媛作太太吗?她是欢场里一个比较清爽的女人。我把她拉了出来,结了婚。但有时候她也忘了过去的事,她现在名正言顺的做了五年的周太太,有时候我真正因公事晚一点回家,她会说:“你是吃定了我了!”
  我想,这句话,我觉得一句是我的错,是我把她娶进门的,大多数的时候,她还是一个识趣的女人。譬如我去香港,给她带回来衣服,她总是装得很喜欢的样子,是不是真喜欢,我并不知道。
  我把口袋里的小字条掏出来看,纸上写看她的电话号码,她的名字。我才发觉她不是叫朱明明。她是叫朱明冥。一半明,一半冥,像她的人吧。一半一半。
  我是否应该再找她呢。在她面前我有自卑感。凭什么呢,因为我的虚荣感?因为她的寂寞?
  晚上七点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她,“我约了两三个朋友吃饭,你可以出来吗?”
  “可以。”她说。
  “七点半我到你家门口接你,请你把地址说一说。”
  她说了,说得很详细,证明她是办惯事的人,非常的老练而且爽快。
  她的声音是淡的、冷的,一切希望都没有的,洞悉了整个天地。
  好像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昨天不过是握了一下手,根本就是,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把那件事看得那么重要。
  我找到了古某,与他聊了一会儿。
  他知道我的目的是要打听朱明冥,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他说:“家里有点钱,毕业回来了,闲着也是闲着,你叫她到什么地方去找工作?无聊得很,男朋友非常多,名誉也非常的坏,但是现在的人并不计较这些了,她是很特别的,我如果不是与她家里有太深的关系,也很想追求她。”他呵呵的笑了。
  我挂上了电话。
  但是我找她的时候,她在家,她并没有出去,并不像有很多男朋友。
  追求通常的目的是男人把女人追到床上去,但是对她来说,那不算什么,追求是追求她的心她的思想,我有这个能力吗?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够呢。我忽然非常反悔晚上约了她。而她居然很大方的答应了。
  我去接她的时候,她站在家门外的巷口,黄昏。她家那条巷子密密的是桂花树,她人站在那里,很准时,一派外国作风,一身白衣,裤子是束脚管的,益发像个古代的女奴打扮,是她自己思想的奴隶。她并没有笑,我替她开了车门,她坐在我身边。我看她一眼,她也看看我。
  我问:“我们今天去吃川菜好不好?”
  她简单的说好。
  我看她的手,她的手握着一只精致的皮包,手相当的大,手指甲上没有搽任何东西。她是个倔强的人,毫无疑问。
  我问她:“打算在台北耽多久?”
  “不走了。”她说。
  “呵。”我说,我希望她走,走得远远的,那么我身边便少了一个诱惑。
  “平常做些什么?”我问。
  “不做什么?”她说:“看武侠小说。”
  她忽然笑了,展起颜来,像个小孩子,眼睛又大又圆又别,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子。
  “你几岁?”我忍不住问。
  “我不回答。”她说。
  “我一问就问出来了。”我说:“我去问你三姐,去问你的朋友,去问——”
  “你不会的,你是一个有太太的人,你而且是一个好丈夫,你不会忙着去追究另外一个女人的年龄。”
  “怎么见得我是好丈夫?”我忽然之间非常的惭愧,“好丈夫怎么会背着妻子跟人家私会?”
  “那并不影响好丈夫的成份,”她说:“一个男人可以娶十个老婆,只要那十个老婆都认为生活满意,那就是个好丈夫。我的定义非常的简单。”
  “但愿每个人都如你这么想。”我纳罕的说:“我真奇怪,你没有占有欲。”
  “是的,因为我没有恋爱过,爱我的人,我都不爱他们,我爱的人,都不爱我,所以我乐得故作大方。”她笑了。
  “你爱过谁?”
  她问:“譬如说我爱你,你相信吗?”
  我怔住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我说:“我们相识才短短的两天不到,你有考虑过吗?才四十八小时不到。”
  “时间不是因素,时间永远不是因素。至少对我来说,不算一回事。”她转过了头,眼睛不看着我。
  我知道她觉得无法与我的语言交通。她的思想我无法接受,我的思想她看起来可能是太俗太俗了。
  我把车停下来,扶朱明冥下车,在灯光下,她的脸说不出的美丽柔和,但是她永远不可能属于我,再美的东西,如果不是我的,又有什么用呢。我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我不能够高攀她。
  她是一个很得体的女孩子,我的朋友们都十分欣赏她,她似乎什么都可以说上一阵,有一意无意间表示了她的意见,非常坚决的,但是用柔和的口气说出来。
  晚上我送她回去。我把车子朝她家的方向开出去,她并没有反对。须把车停在路边,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非常的沉默。
  “你在想什么?”我问。
  “我在想,如果我嫁了你,我或者会做一个好妻子。”
  “你说谎,你才不是在想嫁给我。”我说。
  “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她扬扬眉毛,声音很平淡,“我是一个很寂寞的女人,台北是一个很大的城市,我没有男朋友。这种时间空间使人容易堕入爱河,你不认为吗?”
  “在什么情形之下不容易爱上一个人?”我问。
  “在上大学的时候,忙碌的功课,忙碌的校外活动,到处是嬉笑的,可以交通的人,宿舍里、校园里、课室里,教授、同学,甚至是收拾房间的工人。来不及的写功课交功课考试升级,抢着看电影过节旅行,哪来的时间看身边有什么可爱的人,生命还没有开始,生命要由我来改革,由我自大学出来慢慢改革。”
  我听着她。
  “所以我失去了他。”她说。
  我抬起了头。我问:“我像他吗?”
  她笑:“不。你不像他。”
  “你为什么选择我?”我问。
  “我喜欢你。”
  “如果我不是出言逗你三姐,你是永远不会注意我这个人的,是不是?”
  她问:“为什么男人都有这么大的自卑感?”
  “你太强了。”
  “我并不是。”她说:“我认为男人会喜欢挑战。”
  “不是在这方面。男人在女人面前永远要做一个强者。”我说:“女永远不会明白,男人往往比女人更需要安全感。我并不骗你。”
  “所以即使是找情妇,你也不会找我。”她说。
  “我连一个太太都养不起,有什么资格养情妇?”我苦笑。
  “我明白了。”她说。
  “你明白了什么?”
  “你不要再见我了。”她说。
  我深深的震惊着,因为她猜中了我的心事。
  “我不会埋怨你。我会想起你。”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
  在灯光下,她的脸是完美的。我是哪一国的傻瓜?不好好的抓紧她?我有这个机会,到年老的时候我会后悔的。我真的会。
  她又笑了一笑,她说:“我想你们男人叫这种为‘艳遇’。”
  “你不算。你真的不算。”我握住她的肩膀,“明冥——”
  “我懂得我明白。”她说:“没有什么分别了,我在这里下车如何?”
  “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我说。
  “你是一个好丈夫。”她说:“再见。”她开了车门,下了车,笔直的向前去。
  她在巷子角落消失了。
  我忘了问她:“在夏天,你每日都穿白色吗?”
  我相信是的。
  自那日起,我没有再去找过明冥。我的工作很忙,我家中也很忙,但是我时常想起她。她的一身白衣服,她那种精神永远不集中的样子。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每当我在静下来的时候,我马上会想起她。
  在街上,我看到卷发的女孩子,我会害怕惭愧地避过,但是马上的反应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明冥。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我没有再见到她。
  后来我见过古某人了一、二次,我们没有提及明冥,两个大男人提人家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是很不应该的吧?我很惶恐,我怕永远永远见不到她了。
  妻子生产之后,我们与友人同去夏蕙喝酒,那个菲律宾女歌手在那里唱一首异常熟悉的歌:
  “如果她向你要一个吻,
  告诉他不不不,
  如果他要约会你,
  告诉他不不不——”
  我忽然之间醉了疯了,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我马上到公众电话去投下一个硬币,打电话过去给明冥,即使只是再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我居然还记得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铃声晌了很久,一个女人来接电话,本地人的口音,向我解释着那个小姐搬走已经很久了。我握着话筒,眼泪忽然汩汩流了下来。
  我放下了话筒。
  那个女歌手继续唱:
  “到派对去是可以的,
  找点乐趣是可以的,
  但是别挑他做爱人,
  如果他要带你回家,
  告诉他不不不。”
  我哭着,头靠在手臂上。我非常爽快的哭了很久。
  妻子并没有问我为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只是告诉我:“你昨天哭了。”
  我微笑,“是吗?”我平静的问:“我一定是喝醉了。”
  “是了,你喝醉了。”妻子肯定的说。
  女儿歪歪斜斜的走过来,快四岁了,她说:“爸爸别出去喝酒,爸爸在家陪我们。”
  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躺在隔壁的婴儿房里。
  我也很肯定的说:“我喝醉了。”
  别关冷气,夏天还没有过。
  我忘了问她:“在夏天,你日日都是穿白色的衣服吗?”
  她的身影在巷子转角处消失。那条满是桂花的巷子。我原来可以再抓住她一段时候,原本是可以的。
  但是我已经结婚了,两个孩子。我不能对她那样,真的不能。明年夏天会是什么样子呢。把夏天留住,把时间留住,把她留住。不不不,我还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傻气的在恋爱中。把时间留住。

外宿记
  当阿心宣布他要与王家杰结婚的时候,刘家震动了。
  刘先生刘太太,才这么一个女儿,养到十九岁,一向如珍如宝的供奉着,阿心才念大学二年级,刘太太满意为女儿前途如锦,忽然听到这种消息,脸色变了一大半,不由分说的便反对。
  而阿心却说:“这年头做父母的八成都疯了。”她冷笑,“没有不反对女儿的婚事!”
  刘先生更伤心的说不出话来,一言不发。
  刘太太气呀,她问阿心,“怎见得我们就疯了?”
  十九岁的阿心并不体谅父母,她也愤怒。
  本来好好的一家三口,现在关系搞的大大不佳。
  家杰都是个上路的男孩子,与阿心同系同班,也是十九岁。他去见了刘先生刘太太。
  刘先生一见家杰,觉得他嫩得像水豆腐,皮肤比女孩子白,胡髭都没长出来,文雅得很,横看竖看,还是个孩子,不能称为男人。
  但是他却不像登徒子,无赖,阿飞,故此刘先生陪他在客厅略坐一会儿,说了几句话。
  家杰说:“我想与阿心结婚。”
  刘先生问:“你们真是已经如此决定了吗?”
  “是的。”阿心抢着说。
  “以前的父母阻止子女谈恋爱,是大大不当;现在我让你们恋爱自由,但是结,你们都还是孩子呀。”
  “请刘先生相信我,我会好好的待阿心的。”家杰说。
  “我不是不相信你,孩子。但是你们两人大学都没毕业,哪有能力组织家庭?”刘先生愁眉打百结。
  “我想我们可以解决问题。”家杰说:“我们坚诚相爱。”
  刘先生瘫痪在沙发里,他觉得他命苦。
  对这两个十九岁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再说下去,刘先生觉得他的血压会激烈上升,他的血管危险。
  他说了三个字,“我反对。”
  阿心把嘴巴一扁,“什么都反对!”
  刘太太哭了起来,“阿心,你太没良心了,自你出世以来,爸妈反对过你什么?这才是破天荒第一次。平日你做什么,我们都答应,连去年到公园去示威,我们都批准的!还要怎么样?”
  阿心低下了头。
  刘先生叹气,“这孩子完全给宠坏了。顺了她一次,第一千零一次不顺她,她还是生气,叫我们怎么办呢?”
  刘太太还在哭。
  刘太太想到十八年前,当阿心还是婴儿的时候,她晚上起来三次喂奶,天亮又要去办公,为这孩子吃尽苦头,到如今却落得如此收场,犹如哑子吃黄连,苦在心中,眼泪无法停得住。
  阿心的头也渐渐更低了。
  她低声问她父亲,”爸,你一定不肯让我们结婚?”
  刘先生跳起来,“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只是希望你们把结婚期延迟一点。”
  “延迟多久?”阿心一付讨价还价的样子。
  “两年。毕了业再说。”
  “两年?”阿心像听到“两千年”一样。
  刘先生站起来,“阿心,经过一个多月来的争吵,我觉得我们已经尽了力量,尽了责任。听不听在你们,你们也是大学生,应该有智慧,我不多说了。”
  刘先生的确筋疲力尽。
  “爸——”阿心叫。
  刘先生摆摆手,“别再提了。”他招呼妻子,“太太,我们回房去吧。”
  刘先生扶着刘太太进屋子里去了。
  两个孩子对坐在刘家客厅里。
  他们沉默相对了很久!两个人都在用脑筋。
  终于王家杰先开口,他说:“我觉得伯父伯母倒不是不讲理的那种人。”
  阿心问:“如何见得?,”
  “伯父说得对,我们实在没有能力组织家庭,也没有能力维持生活,延迟婚期,只有好处。”
  阿心一听,大发娇嗔,“你不爱我了?”
  “呵阿心,就是因为爱你,才会重新考虑这件事。”家杰急了起来,“你认为不对?”
  阿心又半晌不出声,后来说,“对是对的。”
  “那就是了。你父母亲非常爱你,这是一眼看得出来的事。他们也尊重我,我知道。我们就照他们的意思办吧。”家杰问:“好不好?”
  阿心无可奈何的说:“有什么办法呢?”
  这件事总算暂时完满解决了。
  刘先生刘太太为之松一口气,心里暗暗感激家杰。
  不过阿心一定要坚持先定婚。家杰在她手指上套了一只小小钻石指环。
  阿心很得意,一天要看上一百几十遍,举着手,抚摸着指环。看得刘太太直摇头。
  刘太太说:“她的确是爱上那个小子了。”
  “算啦!”刘先生说,“只要她开心,我们还管得了什么?”
  这真是做父母的伤心之处。
  但是阿心的烦脑还没有完。
  第一,她老觉得家杰不肯坚持马上跟她结婚,是一种退缩,表示爱情已经不太靠的住了。
  第二,在学校里,她一见到家杰与别的女同学点头或是什么的,马上会生气,大吃其醋。
  家杰觉得这是太厉害的精神负担,使他吃不消。
  他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孩子而已。
  他问阿心,“为什么你对我这样怀疑呢?”
  “我放不下心,家杰,我也很痛苦的,”她答:“我要每一分每一秒都与你在一起,为什么你答应我父母延迟结婚呢?我不明白。”
  “告诉你吧,阿心,因为我的父母也同样反对。”
  阿心呆住了。
  “长辈总有长辈的见解,他们又不会害我们。”
  “你更不爱我了。”阿心说。
  “你真的强词夺理,”家杰说。
  “你!”阿心气得几乎要昏过去,“你骂我,以前你不会对我说半个‘不’字,现在这样骂我!”
  家杰说:“你看你,这么幼稚,这么不成熟,怎么可以做一个好的妻子?”
  阿心马上痛哭流涕的奔回家去。
  她关在房子里哭了一个下午,伤心欲绝。
  老实说,阿心是有点幼稚。照说十九岁的女孩子是很小,但也不应该不懂事到这种地步,然而别忘了阿心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日常在家,大大小小的事都不必她操心,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舒服惯了的大小姐,自然又天真了几分。
  从清苦环境里出来的孩子,成熟得比较早。
  阿心是迟熟的。
  到晚饭的时候,她又懊悔了。
  也许家杰也是急了呢?也许家杰并没有变心呢?也许逼得家杰太厉害了呢?
  她的心里起了一连串的假设。
  在饭桌上,她对着一碗饭,横拨竖拨,一粒都吃不下去。
  刘太太,她的母亲,实在看不过眼了,“阿心,你又怎么了?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闹这个闹那个,这样子考试会及格?你真令我们失望!”
  阿心趁机仍下筷子,大哭起来。
  “你再这样子!”刘太太大怒,“我也不要你这个女儿了!养你这些年,一天到晚受你的气,你要是知道孝顺是什么,也不枉我招呼你一场!”
  阿心益发伤心起来。未婚夫与她吵,现在母亲又骂她。她冲回房里去,拿起了外套,就抢出门去,刘太太连追都来不及追。
  刘先生安慰太太,“这种年纪的女孩子,真是没有办法,让她去吧,让她出去兜个圈子,散散心也就好了。”
  “她到哪里去呢?”刘太太马上觉得她刚才言重了。
  “总是到家杰那边去罢。”刘先生说。
  但是阿心在街逛了很久,还是没去找家杰。她又不愿意回家,一直在马路上逛下去也不是办法。到了晚上九点钟,她才决定去找家杰。
  幸亏家杰在家里,幸亏家杰也正在后悔。
  家杰见了她,喜出望外,“阿心!”阿心被他这么一叫,眼泪翻滚下来。
  “到屋子来坐。”家杰忙说。
  “不坐,你家人会瞪着我看的。”阿心擦眼泪。
  “那么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家杰问她。
  “不知道。”
  “这样吧,我开了哥哥的车子,我们兜风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使阿心小姐点了点头。
  家杰把车子开出来,驶得很慢。
  他说:“阿心,今天是我不对,你原谅我。”
  阿心说:“我又不气你,我气我父母。他们一点也不了解我,动不动就管制我,我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今天我怎么都不回家了。”
  “就睡在我妹妹的房间里吧。”家杰说。
  “不要,她们会笑话我的。”
  “那怎么办?”家杰一呆,把车子停在僻静的路边。
  “我要去找个酒店房间!”阿心忽然任性的说。
  家杰吓一跳,“这怎么可以?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去睡酒店的,阿心,传出去了,对名誉有影响。”
  “我们已经十九岁了,又订了婚,有什么影响?”阿心轻轻的问。
  家杰不响。
  是的,他们十九岁了,他们是未婚夫妻。他们相爱。
  但是家杰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又不敢说出来。
  这时候阿心依偎在他肩膀上,半头的头发挂在他胸前,阿心的头发有一股清香,家杰闻得晕陶陶的。
  阿心哭过了,微肿的眼睛显得楚楚可怜,看上去哪像十九岁,简直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
  家杰不是圣人。他的心猛地跳起来。他抱着阿心吻了一下。他问阿心,“你不会后悔吧?”
  阿心摇摇头,“我迟早要嫁给你的。”她觉得她很勇敢。爱一个人要爱得透彻,到这一点是伟大的。
  阿心并没有觉得不对。
  家杰说:“好吧,阿心,我们去找一个房间。”
  他又开动了车子,驶进市区。
  说实话,家杰一辈子没去开过房间,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间酒店才好,他胡乱把车子停好,带着阿心下车。阿心跟在他身后,他们两个人走进一家中型酒店。
  登记处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
  家杰看看他,又看看阿心,他的脚步很犹疑,不敢走过去,站在原地很久。
  阿心也很怕。跟在冢杰身后不出声。
  终于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笑了,他问:“有何贵干?”
  家杰说:“我想找一个双人房。”
  那男人还是笑,“十分抱歉,先生,今天我们的房间全满,来了一大队日本游客呢。”他再歉意的笑看。
  “谢谢你。”家杰拖着阿心,回头就走。
  他发觉他出了一身汗。
  他从来不知道酒店也会客满。不过有一样事是令他宽心的,刚才那个登记员,并没有用奇怪的眼光看他。
  他松一口气说:“阿心,我们到那边去。”
  “家杰——”
  “什么?”家杰住了脚步。
  “我在车子里等你好吗?你……弄好了才过来叫我。”阿心怯怯的说。
  家杰犹疑了一下,“也好。”
  于是阿心坐在车子里;看着家杰过马路,到另一家酒店去问。阿心很紧张。
  她在想:“如果妈妈知道了,会打死我。”
  但是她有倔强的脾气,这种情形,使她骑虎难下,回家,她不肯,到家杰那里,她又不肯。
  还是让家杰去找一间房间吧。租好了房间,她可以叫家杰回家去。至少在外边宿一夜,可以向她父母证明,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阿心就是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过马路的人,时间仿佛拖得很长,她等了很久,也不见家杰回来。
  阿心看看她的一双手,低头沉思。她的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忽然想起她只有十九岁,一个女人要活得很小心。她从来没去算过命,不知道命有多长。她又想到年纪大的女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
  当然时代是不同了,有许多事情有了改变,如果是真爱一个人,这些都无所谓!谁能做一辈子的尼姑呢。
  阿心这样子在心里一问一答。
  而且,她心里再三的告诉自己,她是爱家杰的。
  家杰是个值得爱的男孩子。他不会使她失望。
  阿心抬起头来,看看对面大厦的一个大钟,家杰怎么十分钟还没有回来?
  一个警察过来跟她声势凶凶的说:“小姐,这里是不准泊车的,我限你五分钟把车开走,要是回头还见到你在这里,就不客气!”
  阿心觉得这个警察真奇怪,违法拍车,又不是死罪,大不了抄牌而已。这世界大惊小怪的人特别多,阿心想:像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家杰自对面马路冲过来,开了车门,坐在那里喘气。
  “订好了房问吗?”阿心问。
  “没有!都满了,跑了三间,两家住满了日本人,一家住了台湾人。”
  “那怎么办?”阿心瞪大了眼睛。
  “只好再兜兜了。”家杰说。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旅馆通通客满?”
  家杰说.“酒店的人说,常常有这种事情,只是我们没有碰见过而已。”
  阿心的脸红了,“谁碰见过啊!”
  “现在是旅游季节,多数得预订房间才行,”家杰抓抓头,“除非到招待所去。”
  “什么?”阿心声音尖了起来。
  “对不起。”家杰有点疲倦。
  “我对不起你,家杰。”阿心抱歉的说。
  “不,阿心,我是爱你的啊!”家杰笑了。
  “你肚子饿了吗?!”
  “你呢?吃过东西没有?”
  “没有,但是我不饿。”
  “我们去喝一杯咖啡吧,好不好?”家杰问。
  “好的。”阿心答。
  “来,下车。”
  “慢,家杰,刚才有个警察说这里不准停车。”
  “管他呢。”他拉着阿心就走。
  阿心很欣赏他。
  在喝咖啡的时候,阿心问:“像我们这样的年纪,其实应该有自主权了,是不是?”
  “是的,但是像我们这样的年纪,也应该分得清是非黑白了。”家杰说。
  “我们今天这样做对吗?”阿心问。
  “我会替你找到一间房间,然后回家。”家杰说。
  阿心低下头,“你不是不爱我吧?”
  “傻瓜,就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做。”
  阿心暗暗喜悦,“在房里陪我不行吗?”
  “那不好,叫人知道了,对你有影响,我是无所谓,说什么都是男孩子。”家杰说。
  “但是她们呢?班里好几个女孩子,据说都……”
  “这是她们的事情,”家杰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我不会批评她们,我也不干涉她们。只是我不要你学她们,懂吗?”
  “你认为……婚前……不可以?”
  “阿心,我并不计较,如果我爱一个女孩子,我不会计较。但是我不喜欢视这种关系如游戏的女人,这叫我受不了,所以阿心,我必须尊重你。”
  “你好像很古板的样子。”阿心看他一眼。
  “古板?一个女孩子,到处陪男人睡觉,算什么呢?”
  “嘘,”阿心说:“声音不要这么大。隔壁听了不好。”
  “假使两个人有爱情,又作别论,可是一些女人就是为了玩,那真可怕。”家杰说:“刚才你说班上那几个,就是这样。”他装了个鬼睑。
  “我们是有爱情的。”阿心说。
  “我很爱你,阿心。所以当你的父母劝我们延迟婚期,我答应了,父母总是为我们好的,我也想将来你的生活过得安定,不致吃苦。”家杰说得很诚恳。
  他紧紧的捏住阿心的手。
  阿心极之感动。她益发知道怪错了家杰。
  “你别再跟我胡闹了,好不好?”家杰恳求。
  阿心点点头。
  “真的不要吃什么?”家杰问。
  阿心说:“不用了。”
  他们站起来,走出去开车子,那警察并没有把他们的车子怎样。
  阿心说:“我气不过妈这样骂我。”
  “你是女儿,给父母骂几句,也是应该的。”
  “只有孩子才捱骂,我就快结婚了,怎么还这样对我?”
  “就是为了这个不回家?”家杰问。
  “唔。”阿心说:“我是为了要争一口气,不要笑我。”
  家杰把车子开到另外一区去。对于阿心,他是迁就的。
  “那里有一家叫‘皇冠’的。”阿心指一指,“去看看吧。”
  家杰下车去问。
  回来他说:“满了。”
  又开了五分钟车,阿心说:“那家叫‘国际’。”
  家杰下了车,再去问。
  回来他说:“客满。”
  “怎么会?”阿心晃着头,“我看电影,见到那些年轻男女,一去开房,一定有房间的。”
  家杰说:“要不就是我们的运气不好,要不就是电影不真实,是不是?”他笑得很轻松。
  阿心也笑了。
  与家杰谈了这一个晚上,她觉得很开心,烦恼去掉不少。至少她觉得两个人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离家出来的气闷,去了一大半。
  两个人在一起,了解是必需的,这两个人的感情现在又进一步。阿心紧紧的依偎在家杰的身边。
  “我们到郊外去试试好吗?”家杰问:“郊外有几间很漂亮的酒店。”
  “也好。”阿心说:“看样子在市区是找不到的了,是不是?我也有好久没去新界走走了。”
  “你猜现在几点钟?”家杰问她。
  “不知道,几点?十一点还是十二点?”阿心问。
  “十二点半了。”家杰说。
  “唉呀,时间过得真快,我竟不知道,我去找你的时候才九点呢。”阿心叫起来。
  “要不要打个电话给父母?免他们但心呢。”
  “不要。”阿心的声音很软弱,她的心里实在非常想打个电话回家,但是不高兴。
  “找到了房间再说,好不好?”家杰问。
  “唔。”阿心只回答一个字。
  家杰把车子开得飞快。车子经过隧道,又经过很多路,两边都是树,风景在夜里,还是这样美丽,阿心觉得心旷神怡。她决定一到酒店,马上打个电话回家。
  与父母斗气的孩子,是天下最最笨的孩子。阿心是聪明的,她当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一个多月来的气愤,误会,都已经冰释了。她开始想到父母正确的地方,想到她自己的任性,急躁。
  她歉意的看了家杰一眼,连家杰都为她吃了不少苦头,像今天,他明明在家休息的,又把他拉出来,到处奔波,找什么酒店房间。
  这样的无理取闹,家杰居然都忍了下来,可也不容易。阿心以前一直是很自我中心的,直至目前,才想到她自己的不对。
  家杰把车子停下来,四周一片静寂。
  阿心听到有秋虫鸣声,空气清新,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树影花影,在月光下摇动。
  “太美了。”阿心说。
  “住这里,与神仙一样呢。”家杰说。
  “就是静了一点。”阿心说。
  “你怕?怕我对你非礼。”家杰问。
  “去你的!”阿心红了半边睑。
  家杰笑看取笑她,“咦,是你要来开房间的啊。”
  “开房间!”阿心不服气的说:“多么难听的话。”
  “过来,我们进去问一问吧。”家杰说。
  阿心想说:不用问了。但是找了一个晚上的房间,怎么可以就此放弃呢?家杰一定会笑她的。而且……她希望这家的管理员也告诉他们没有空房。这样事情就一了百了,完全解决,他们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家杰与她经过长长的走廊,铺着软软的地毯,走上去很舒服,来到登记处,家杰问:“有房间吗?”
  管理员说:“有。”这真是一意外的答案。
  阿心反而不高兴了。前半夜她希望马上可以找到一个房间,现在心中又不悦。女孩子便是女孩子,谁也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有两间,一间有露台,一间没有露台,你们要哪一间?”管理员问。
  “没露台的好了,只住一夜。”家杰说。
  “请登记。”登记员把簿子拿出来。
  家杰填了名字。阿心觉得难为情,她实在不想在外边过夜了。但是怎么办呢?
  登记员说:“多谢一百八十块。”
  家杰一呆,“什么?”
  “一百八十块。”
  “我们只住一夜。”家杰说。
  “是一夜,一百八十块。”管理员的面色不太好看了。
  家杰问阿心,“你有没有带钱?”
  阿心很快乐的说;“没有,我一毛钱也没带出来。”
  “我……不够钱。”家杰尴尬的说,他脖子都红了。
  阿心轻轻的说:“我们走吧,不够钱可没法子了。”
  “对……对不起。”家杰结结巴巴地向那个酒店管理员道歉,然后逃一样的拉着阿心奔出酒店。
  在酒店门口,阿心大笑。
  “真是!”家杰难为情的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房间。”
  “算了。”阿心大方的说。
  “算了?算了你今夜到哪里去过呢?”家杰问。
  “回家去!”阿心说。
  “你肯回家去了?”家杰喜出望外的问。
  “肯,怎么不肯,家杰,开车吧!”阿心说。
  家杰开心得紧紧拥住了阿心。
  阿心说:“当心人家看见!”
  家杰说:“你这样才是好孩子,我可以放心了。”
  阿心低下头。爸妈也说得真对,我们连开房间的钱都不够,怎么可以结婚呢?我真糊涂了,与他们一直吵,使他们伤心,多不应该,现在想起来,真是……
  “想不到今天还有特别收获呢。”家杰说:“你今天成熟了,阿心,我真高兴。”
  “我们得毕业之后,才慢慢谈婚事吧,一切准备妥当,不要叫父母担半丁点儿的心,”阿心说,“这才是正事,是不是?”她双眼深切地望看家杰。
  “是,早说这话,也不会叫老人家他们担这么多的心事了,我跟你都不算孝顺的孩子。”家杰说。
  “开车回家吧。”阿心笑着。
  他们上了车,开动车子驶回家去。
  夜凉了,家杰把外套脱下来,搭在阿心身上,阿心向他甜蜜的一笑,她很满足,很幸福。家杰把车子一直开回去,他也很安逸,很高兴。
  多谢这些常常客满的酒店。
  再过半小时,阿心就会安全的到家,刘先生刘太太看到女儿,会乐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一个快乐的结局,故事到这里也写完了。

姊妹
  姊姊回来,丢下大衣,第一件事便是找香烟抽,手袋里一阵乱翻,掏出金打火机,点着一枝薄荷香烟,慢慢的喷出来。
  我看着她。
  她狠狠的把打火机往皮包内摔进去,问我:“还没睡?”
  我合上功课,看着她。
  “香港大学毕业了,又如何?两千八百块一个月,早上七点半爬起来往面孔上搽脂抹粉去挤公路车上班!”她自鼻子里哼出一声。
  我暗暗叹口气。
  她改变话题。“气得我。你想想今年,根本就没冷过,才去做了一件短的银狐,想想光一件重毛的大衣,还买不住,赶紧又去做件长的明克,光是试皮样就推我好几次,他妈的,我的钱不是钱,香港人的钞票都压扁在箱子底下,发了霉了,花不出去的苦,万把块洋钿做件大衣,老板简直爱理不理的。眼看都变夏天了,我发疯,八九十度被着貂皮满街跑!”
  她一顿牢骚之后,按熄香烟。
  我仍然沉默的看着她。
  “毕业后打算怎么样?”她的话题又回来。
  “找工作。”我简单扼要的说。
  “你还是觉得只要努力,天下没有不成的事?”她冷冷的问,冷冷的笑。
  “不是。”
  女佣人倒上一杯茶,“我以为你。那么天真呢。”姊姊一边喝口茶,把浮在杯面的茶叶吃进嘴里又啐出来。
  “我并不天真。”我说:“我总想试试。”
  “不试过你不心死。也罢,随得你。要不挑个好的人结婚,一生一世不用愁。嫁人又不用填表格,表示你三世清白,又不用面试,查看你成绩表文凭——嫁人最好。”
  我说:“你也嫁过人。”
  姊姊站起来,很平静地说:“这你弄错了,我嫁的那个,并不是人。我运气一向不好。妹子,祝你好运。”
  她蹬蹬蹬回房间去了。最好的法国皮鞋,四寸高。今次她穿着件旗袍,里得身段玲珑分明。
  姊姊是个美丽的女子,我从小服她,而且我在某方面引她为荣。有一次有个女同学看到姊姊,十分惊艳,问我:“你姊姊干什么的?”
  我想了很久,想不到更适当的形容词,于是答:“捞女。”
  女同学并没有震惊,她只是说:“啊。”
  香港的社会就是这一点可爱,只要一个人不伦不抢不赊不欠,生存下去,社会就接受这个人。
  姊姊不是捞女是什么?是,她在电视节目中客串,她拍过一两部电影,做过画报封面,当过时装模特儿,但她主要的收入来自各式各样的男人——不必纳税。这便是“捞女”的定义。在男人身上捞。男人要她,她要男人的钱,这是经济学里最简单原始的BARTER,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至于我自己。我念香港大学的英国文学,姊姊为我付学费,我今年廿二岁,念到毕业,我打算找“正当”职业。
  姊姊不时的说:“你以为你找得到!老板给你三千块,你就暗无天日地一天做十个钟头,叫你坐着死,你不敢站着死,最好你坐他膝盖上死。”
  姊姊这种彻底常常叫我笑,笑笑就觉得未尝不是事实,心中寒了一半。
  我说:“然而每个人都是这么寻生活的。”
  “你不是‘每个人’。你长得比别人聪明美丽。你的身裁是三十五、二十三、三十四。你身高五尺七寸,你不是‘每个人’。别说我把你带坏,你已经牺牲掉最好的四年——不过话说回来,读书倒是享受,在中环工作?你试试就知道了。”
  姊姊的收入也并不是很好,因为她并不太贪财。房子,她已经赚了两幢中等住宅,光是收租一个月五千块。与她现住着三千尺的花园洋房,雇着两个佣人。姊姊下半世一点也不用愁,现在的捞女并不如以前青楼的名妓,至死看不开,老是想投靠男人,至终落得怒沉百宝箱。
  姊姊是个很愉快的女人,空闲的时间她到女青年会去做体操,维持身段苗条。她吃得下,睡得着,身体健康,精神爽利。
  夏季我毕业,开始找工作。买了外国报纸,整页聘人广告,慢慢的查阅。真是泄气,一个月两千朵薪水的工作还真不多。我用打字机打好信件,把文凭影印数十份,一一付邮。得到的回音并不理想。
  姊姊并不理睬我,随我所便。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间日本商行里做营业代表。
  那两个日本商人给我第一个感觉便是“调戏花姑娘”。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然后问:“你会打字?”
  我礼貌的答:“三笺先生,打字员才八百元一位。”
  我差点想补充一句:后生六百五。我是大学生,会不会打字!
  他们录用我,试用期三个月。
  我在那里坐足一个半月,低声下气的接电话,招呼客人,拟营业计划。月底发薪水,拿了两千七百元,买双靴子与一只皮包。衣服还是借姊姊的穿。
  我恍然而惊。近墨者黑,是什么时候,我花银子如流水般,学起姊姊的作风来的?不是,虽然我们是姊妹,我们互相敬重与爱护着对方,但是我们走的路子绝不能相同。任何行业,家里只要有一位专才就已经足够。
  正当我检讨自身,打算从头开始的时候,三笺先生提议我晤客人吃饭。
  我心平气和的说:“三笺先生,陪吃饭有陪吃饭的价钱,绝不是两千多元一个月,而且日日早上七时半得起床准备上班的。”
  这是我与日本电器公司结束关系的日子。
  我赚到的是什么?
  姊姊笑答:“宝贵的经验。去他奶奶的,两千多还得陪吃饭,他做春梦呢!还得陪他谈天,将来还上床呢!”
  在家纳罕了一个月,我又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大酒店里的公共关系部门做一个洋妇下手。月薪两千八。
  上工之前经过面试,好几个经理都是洋人。我想到那著名而难忘的八国联军故事。殖民地久居的洋人都有一个特性的,白种人永远优秀一级,然而这几位经理倒也斯文有礼,比起日本人总高明点,我想。
  于是我喜洋洋地告诉姊姊:“我又找到工作了。”
  “是吗?卜姊姊诧异,“本事倒是有一点,这次是什么?”
  “酒店里当公共关系助手,帮洋妇翻译英文。”
  妹妹说:“呵,这倒好,背熟了莎士比亚、狄更斯、乔叟、罗伦斯、艾略脱、但尼逊、华期渥夫,现在派到用伤了,可以翻译菜单了,恭喜你学以致用啊!”
  真正被她气煞,然而真相又何尝不是如此。
  真相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坏。
  稍微可爱的女秘书向我放消息:“你当心点,你上司是总经理的姘头。”
  “她?”我天真地问:“她不是有丈夫的吗?”
  “有丈夫就不能轧姘头?”她们掩嘴笑,“哪一国的法律规定的?还有孩子呢!不然她能凭女秘书身份升到公关经理的位置?凭哪一家的真才实学?”
  “是爱情吗?”我纳罕的问。
  没人回答我。
  姊姊听了直笑,“这种蚀本生意怎么做法?外国瘪三本人还住在酒店里,一个月拿万把薪水——全给了她,又有什么用?何况还有儿女妻子。这算盘是怎么打的?”
  我说:“恐怕是爱情。”
  “外国人长得如何?”
  “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殖民地混混。”
  “你那个上司呢?”
  “*哎呜*。”
  妹姊直笑。“妹子啊,没有你出去做工带点笑话回来听听解闷,为姐的还真欠缺一份人生乐趣。”
  一天会计部的女秘书走过,我朝她点点头,她不理睬我,OK,于是以后我也不理睬她,又有好心人来跟我说:“如果下次巴巴拉不向你笑,你也得向她笑。”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她是副经理的姘头。”
  我问:“请问在这酒店里,不做任何人的姘头,是否可以生存下去?”
  “我想是可以的,不过比较困难。你会知难而退。”
  做总经理的姘头也没保障。一日总经理的太太白楼上的房间下楼来,找到我上司,一个耳光,打得我上司金星乱冒——东窗事发矣。上司隔天就辞了职。
  “又陪睡觉,又得上班,回家还得照顾孩子与丈夫,现还挨耳光。”姐姐耸耸肩,“一定是爱情。”
  谁知道是什么。反正接着一段日子里,我做得晕头转向,拿着助手的薪水,做着经理的工作,日理万机,事事妥贴,自以为没有功劳也有辛劳。
  总经理召见我。
  他老人家坐在旋转大班椅上,转过来,转过去,不住的打量我。奇怪,他的面孔活脱脱像瘦而长的狐狸面孔,头发灰白——像灰狐。
  他问:“你还喜欢这份工作吗?”
  “还可以。”我老老实实的答。
  “升你级好吗?”他问。”
  “自然好。”我觉得有点蹊跷。
  “当然还要与董事局商量过。”他补一句。
  “自然。”我礼貌的说。
  “唉,酒店里种种谣言是免不了。”他开始了。“我老婆不了解我。”
  我忍住笑。
  “我流落在香港五年,把这─六百间房间的酒店经营得蒸蒸日上,我得到些什么满足?什么都是空虚。”
  我觉得不耐烦。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他家的事。人人把家里的芝麻绿豆搬出来说,找谁来听?我不要升级,人各有志,我对老头子一向没有好感兴兴趣。
  他说下去,“我最大的满足,并非来自工作,而是当早上起床时——别怕难为情,这种经验谁没有呢?你一定也有——而是早上起床时,那女人用娇慵的声音说:‘你要走了吗?’我才有满足。”
  我“霍”地站起来。“对不起,高素先生,我在外边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妈的,做他的春梦。董事局花薪水替他聘“打玲”,这外国瘪三倒是一只手如一意一只手算盘,数千元请个大学生回来,早上九点正到,晚上五点半走,中译英、英译中、开会、动脑筋、招呼客人,公众假期捱夜到午夜十二点,他妈的,完了我还得陪他上床?我又不是纯白痴,他趁早找别人去。
  我辞了职。
  为此着实闷闷不乐的坐在家中很久,捧着一本荷马的“伊利亚”,横看竖看,看不进脑子里去。
  姊姊反转过来安慰我:“你何必心灰意冷呢?不见得间间公司是这样子,酒店这行是油炒饭,工作人员一艮莠不齐,你别这样看不开,酒店里也有好人吧?”
  “有。行政经理,是个英国人,除了揽权,什么毛病也没有——他是同性恋。”
  姐姐忍不住又笑。
  我喃喃的诅咒,“那个贼老头,脑筋动到我身上来了,还升我级呢,见他的大头鬼。”
  “要赚钱嘛,”姊姊冷笑,“跟着我走。有钱的人就是这点贱,大把银子捧看来孝敬我,我还挑呢!那么老的,我可不要,老娘不等钱开饭。你还出去受什么气?好好就在家里给我太太平平的休息。”
  廿多岁的人休息?休个鬼,耽在家中,那还不迟早闷死。我觉得很痛苦,还是看报纸找工作。
  姊姊说:“如果我手头上有好的男孩子,我就介绍给你认识,可惜那一大班色鬼与纨绔子弟……”
  我放下书。“最低限度他们从来没有假装他们是正人君子,你不晓得在写字楼里那些男人,都是些被着羊皮的狼,根本分不出真假。至少你认识的那些人,对你付出代价,公道得很。但是我认识的那一群,都想白倒便宜,那才真的卑鄙呢。”
  “你看穿了?妹妹?”姊姊笑。
  “看穿了。不过你管你走那条路,我还是在中环找工作。”
  姊姊说:“你的毛病是长得太漂亮,连女人见了你,都忍不住要摸你一把。”
  “见你的鬼。”
  “啧啧,看你那种惹火的身裁,我是老板娘,我就不用你这种伙计,那还得了。”
  我没好气,“你算了吧,你。”
  现在我什么工作的途径都没有了。私人洋行,那种小公司,老板刮皮得要死,巴不得女职员都倒茶扫地都干的,我又不想去。大机构人事复杂得要命,我又怕。
  空中女侍应?那不行。还有什么好做的?
  或者可以做别人的太太。运气好的话,找个可靠的长期饭票,优哉悠哉地过一辈子。运气好。
  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姊姊送我一只金表。那天下大雨,我又得去见工,姐姐唔我吃午饭,并且握我的手,说:“祝你成功!”说完之后很犹疑的问:“是份什么样的工作?”
  我说:“你不会相信,某总经理需要中文翻译秘书。”
  “色狼。”姐姐马上下了定语,“色狼。你要当心,妹子。”
  “你见过很多色狼?”我摸着下巴问。
  “男人基本上都是色很。”姊姊坦白的说:“看他们的春情被激发到什么地步而已。女人一般都是财迷:珠宝、皮裘、房子、车子,什么都最好一把抓在手中。”她仰头大笑起来。
  人性在姊姊眼中,就是这么简单,她的世界是明澄的,清洁的,尽管她是人们口中的捞女,而事实上她的确是个捞女:一般良家妇女口中的狐狸精,她内心清洁十分。
  我到那间洋行去见工,穿得像个老姑婆。深灰色法兰绒套装,深色袜子,黑色皮鞋,黑色手袋。只戴一项略为俏皮的帽子,小小的所谓“药盒”,帽顶有根孔雀毛。我带着那张疲倦的文凭——
  一张薄薄的纸,来回次数夹带得太多,都起绉纹了。
  秘书小姐来传我进去,我到总经理室,满以为是个外国人,却看见一个中国人。
  中国人请中文秘书干什么?混账,分明是混账。
  他是一个年轻人呢。看见我征了一怔。用流利的英语说:“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中国人还请中文秘书!”他笑一笑,“但是小姐,我不是中国人——”
  又是日本人!
  “我是越南华侨,家里在越南生根落地百多年以上,我并不会中文。这次我们家族走得……快,你明白?所以在香港也略有基础。这样下去,不懂中文是不行的,所以请个秘书,人家在我身边说些什么,我可以明白。”
  精明的生意人,难怪能够卷土重来,在香港再开始萌芽、生根。
  他的态度很文雅。于是我又接受了这份工作,月薪?两千八。连三千元都不肯给,典型的生意人。再文雅也还是生意人。他们的钱全活该留着给姊姊捞。
  可是工作很清闲。他这个人也很规矩,他把我放在他的两个女秘书一起坐。我光负责中文,但凡有中文关于钢铁业的消息,便剪下翻译成英文给他存档案。工作至为简单。
  无论我穿什么衣服,他都不多加注意,见面大家点个头,连称呼都没有的。这么太平的工作,简直像个养老院,我又觉得不够刺激。什么都管不到。
  那两个女秘书与我并不友好,但相处得客客气气,一天八小时以上花在这间写字楼里,真是说不出的烦气。看来我血中也流着与姊姊同样不安份的血液,没工作找工作,有工作又嫌工作。
  我有时也听女秘书们偷偷的说话:“……老板已有太太的。”
  “这也不稀奇。”一个说。
  “但是他还有情人呢。”
  “现在男人跟他们的祖宗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照样的三妻四妾,只怕没钱,有钱的话,女人们照样的送上门去。你说是不是?”
  “像咱们老板这么一表人材,恐怕你有机会的话,也来不及的送上门去呢。哈哈哈。”
  “去你的!”
  “谁不花男朋友的钱?你说!说穿了不过多花点与少花点的分别而已,不见得你与男友出去真的一人付一次账那么公道。有办法的女人能叫男友送钻石项链,没办法的只能吃顿饭喝杯茶,这点点分别。”
  说得也很有道理,但难免凄凉一点,把女人的命运一言道尽。牡丹虽好,总得绿叶扶持。
  另一个又说:“就算是男同事帮你挽一下重箱子,又何尝不是利用了男人。男女要平等,谈何容易!别做梦了,如此长久在打字机前埋没青春,不如出外好好利用青春。”声音很是厌倦。她们有时候也颇具感性。
  “别说了,越说越闷。”
  我假装在翻阅画报,仿佛没有把她们的话听在耳朵里。
  我的工作很轻易空闲,我宁愿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多余时间来思想。现在空得要命,回到家中大把精力,只好看电视来消遣,无聊得要死。
  有时也看到姊姊在电视节目里客串唱歌。她那歌声真是不敢恭维,何止听出耳油!不过她的相貌、身裁、台风倒是一流的,在电视小盒子里扭来扭去,节目是预先录好的,我看见她聚精会神的看着自己的表演,狠狠的白她一眼。
  神经。姊姊早已患上自恋狂。
  在写字楼里,我也会听到一些令我震惊的秘密。
  那一日我在解手,正想推门出洗手间,听到我那两位女同事的窃窃私语。
  “——当然啦,是老板女友的妹子,自然高薪得闲,无所事事。”
  我怔住?谁?在说谁?
  “老板好宠他女友,要什么给什么,其实这次真多此一举,每月拨三千元给她不就行了?何必天天来上班?顶辛苦的。”
  我的面孔渐渐热了起来。这不是在说我?
  只听得她们继续说下去:“我也觉得奇怪,咱们老板精通国、粤、沪语,无端端找个中文翻译理
  “我真羡慕人家好福气;什么事都有贵人相助。在中环,三千元一个月的工作也不是容易找得到的,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来坐着,有什么不好?”
  我闷在小小的洗手间里差点没昏过去。
  听到她们离开了我才敢出去。一到办公室,连忙收拾自己的杂物,一声不晌,也不辞职,忽忽便打一个包,离开写字楼,那两位小姐面面相觎。
  我真觉得丢脸丢到“天不吐”去了。一个堂堂的大学毕业生——找份工作也找不到,要姊姊鬼鬼祟祟的拉关系。让她的情人虚拟一个位置,好让我有份工作做。我简直不相信天下会有这种事!背后还叫两个女秘书噜里噜嗦,气得我根本不想踏出家门一步。
  到家姊姊正在吃她的“早”餐,我的面色大变,在她面前一坐,便开始发炮。
  “姊姊”我说:“我再不成材,也不需要你出到这种魑魅魍魉的伎俩!”
  “啊”,她很镇静,“你知道了?”
  “这种事迟早谁都要知道的,难道还想瞒我一辈子?”
  “做人糊涂点的好。”她叹口气。
  “你这种做法简直对我是一种侮辱!”
  姊姊抬起眼来,冷冷的说:“侮辱?你恐怕不知道侮辱是什么呢!咱们一爹一娘生下来的两姊妹,凭什么你那么娇贵,可以念到大学毕业?凭什么我自小得在男人堆中混?现在你倒来质问我什么是‘侮辱’!妹子,恐怕我会比你清楚吧?”
  我的气忽然全消了。“对不起,姊姊。”
  “我见你坐在家中闷,不如出去做份工作——”
  “姊姊,是我狗咬吕洞宾——”话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你呀,”姊姊叹口气,“你还差远呢,动不动流眼泪,那还不哭死。我从此也懒理你的事,反正我自己有自己的打算便行。”
  她站起来回房间。
  我追上去,“姊姊,我明白,我欠你太多,姊姊”
  “算了,”她转过头来,“我要结婚了,嫁的便是你那老板,他决定与妻子离婚娶我。”
  “结婚?姊姊,你要结婚?”我冲口而出,“那么我呢?”
  “你?卜她没好气的说:“你已经长大啦,你自己做人去!!我如何又跟你一辈子?跟得你久了,吃力不讨好。”
  “姊姊,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但恭喜你,姐姐,你们什么时候成婚?”
  “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结婚。”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频频叹气,“难得我也可以上岸,也不计较那么多了。”
  “我——”我心中打了好几个转,哽咽起来。
  “我‘从夏’以后,”她似笑非笑的说:“妹子,你再也不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好女孩了,尽管这污泥把你营养得白白胖胖,你心中何尝不想早日脱离我,现在偿了心愿,你该如何庆祝?”
  “姊姊,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
  “有没有随得你,我不与你说那么多。”她站起来。
  她果然搬出去结婚了,看样子并没有完全原谅我。原来住的房子全归我。我不想住这么大的房子,决心完全独立,在外头找了层中等住宅区,两房一厅,千余元租金,同时也找到一份真正的好工作──在津贴中学要教英国文学,虽然颇有点入不敷出,但晚上找了两份补习来做,也应付得过去。
  不是说我不想沾姊姊的光,而是我不想再假撇清,一边依靠着她,花她辛辛苦苦,不知用什么法实了回来的钱,一边还装着与她背道而驰的样子,可恶。对她也太不公平。她被一个妹妹拖着廿多年,如今也该轻松一下。
  我一直有与姐姐联络,她一切都知道,但并不干涉,也没有任何意见。
  我想约她出来见面,她都不肯。她在电话中说:“你这样就很好,我们不必见面,我最近很忙,如果你支撑不下去,我们再想法子。”她停了停,“你的新工作如何?”
  “很好。我顶喜欢教书,那班小女生都似小天使般,好不可爱,比以前那几份工作都开心。”
  “只要开心就好,你开心我也开心。你立志要与姊姊走不同的路,现在不是成功了吗?恭喜你。”
  “姊姊,没有你,我并不见得会成功。”
  “不一定。有志者事竟成,比较辛苦点也许,但没有不成功的。我与你不同,我懒,我较为喜欢利用天赋。”她又停一停,“找到男朋友没有?有个男件总好点。别又说我讲话难听逆耳,廿个女友也比不上一个男友,再要好的女朋友,剖心剖肺的又哭又诉,完了也各归各回家去了,她们能送你上班接你下班?放开眼挑个好的人。”
  “是。”
  “是。”我说。
  我的确自小下的决心,不跟她走同一路子,我们当中有一个分别,我比她幸运,我有一个姊姊,她没有。
  我益发觉得姊姊说得有道理。心底下我何尝不像社会其他人,一半妒忌她有办法,一半歧视着她。但因为她是我姊姊,所以嘴巴里虽然一直护着她,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直到我完全在生活与经济上离开了她,我才发觉欠她的太多太多,无法弥补,并且也真正冷静的开始的敬她爱她。
  冬日近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的男孩子,尚未到春季,已论及婚嫁。姊姊得知消息,才肯出来见我,算一算,这一场气,她足足气了一年有多。
  我们约了吃茶,我俩先到,姊姊的出现是在半小时之后,她穿着一件长貂皮,那种“秋日之雾”的颜色,高贵大方,可是戴一顶有黑色睑网的帽子,嘴唇与指甲一般的深色桑紫红,美艳自带一股邪气。
  我忍不住站起来,哽咽地:“姊姊!”
  我们拥抱在一起。我脑中转出她当年独自出来闯世界的苦经,我找工作那些“笑话”何足道!我把她抱得紧紧,廿多年来,两姊妹真正有了解,我明白到她当初走上这条路的苦衷。
  还是她先安慰我:“喂喂,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哭起来?”
  她走了以后,未婚夫诧异说:“你怎么会有个这样子的姊姊?”
  我马上问:“她怎么样?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姊姊。”
  未婚夫说:“样子很熟,像哪个女明星似的,跟你不像,你这么朴素。”说说他笑起来。
  不管怎样,姊姊仍是天下最好的姊姊,现在完全知道了。

这是生活
  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飞机场,不知道是干什么去的,忽然之间机场人员问我:“你是不是在接唐?”他顺手递给我一本乘客名单,翻到某一页,上面清清楚楚的写青:唐子长,住址:民族路。实际上所有的乘客名单是全部用英文写的,但这一次我看见的却是中文。然后唐忽然出现了,他向我微笑,向我打招呼,我平静的问及他的近况,他说他又搬家了,现有两个女朋友,然后他的睑渐渐变大,变得丑陋,变得模糊,我伤心地醒了。
  做梦还梦得到他。他在我心目中并不丑,不但不丑,简直漂亮极了,很少有比他漂亮的男孩子,但是做梦有什么用呢。
  我是一个时装模特儿,我不能说我们这一行我是最红的,但是只要有重要的表演节目,我必然会在被邀之列,少了我阵容就弱。
  今天便有一个这样的表演。我得好好的打扮自己,准备上场。但是起床之后,我觉得头昏,连忙到厨房去做了一杯葡萄糖水喝。穿着睡衣,捧着玻璃杯,我想到了昨夜做的梦,真是的,还梦见他有什么用呢?我放下杯子,回房间去收拾东西。
  化妆品、袜子、自备皮鞋、靴子、卷发器……我从来不拎化妆箱,都把它们塞在一只大大的皮手袋里,穿上T恤牛仔裤,布鞋一双,便出门了。
  天有微雨,我拦了一部街车。
  我与父母同住,但是我与他们相处得不好,他们一向没有爱过我,是以我也不懂得爱他们,我唯一与他们同住的原因便是省钱与省麻烦。有男人问能不能送我回家的时候,我可以说:“我与父母同住。”他们大都马上丧失了兴趣。至于省钱。我想线总是要省的吧,该花的才能花。我赚得并不多,因为略有名气,小场面,没多大意思的地方没兴趣出现,又缺乏男朋友供养,自然环境不如一般人想像中的好。
  我可以说奋斗过的。我母亲是一个粗心陋俗的女人,小时候叫我自己去找肥皂粉洗头。后来有人问我头发何以又多又见又黑,我老是半真半假的说:“用肥皂粉当洗衣服似的洗吧。”然而我的确进过正式的仪态学校,在事业方面还算顺心,我并无太多的要求,只希望可以快快嫁掉。嫁一个理想的人物不是这么容易的吧。我们的接触面是这么广,但是来往的人都是在花花世界里打过无数滚的,逢场作戏,人生便是舞台,我却不是好演员,生活一天比一天无聊。
  赶到现场,莉莉说:“你又迟了,漂亮衣服全叫人挑光了,你穿什么呢?反正你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一切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是漂亮的。”
  我只好笑说:“才怪。”我把大皮包放下来选化被品。
  莉莉伏在旁边看我,“他们都说你有种迷茫厌世的美,我倒要来研究研究。”
  阿丽在一边扑粉,她笑说:“她呀,别糊涂得真去厌世了才好。我问你,小方有什么不好?介绍给你,你连电话都不高兴听,结果被陈明明得了便宜去。”
  我说:“各有前因莫羡人,小方太不成熟,支票轧来轧去,又好充阔……我不喜欢。”
  “你又不是嫁他!”阿丽说:“你不过是拿他来散散心,只要有汽车来接你出去,吃喝一顿,或是跳舞,或是看场电影,不是回家了吗?结婚对象是可遇不可求的,趁这个空档,尽量开心开心,你真是呆瓜。”
  “还有没有别的男人?”我问。
  “没有了,都是你看不上的,有了钱没学问,有学问的又长得丑,长得不丑的又没钱,什么都有的心又花,你再也挑不到的了。”莉莉笑说:“你继续你的迷茫美吧。”
  “也不能美多久了,我老了。”我说。
  莉莉端详我说:“说老呢,还差一段日子。”
  我说:“结婚退休之后,我一定不节食,今天起床饿得头昏,要吃葡萄糖水,多可怕。”
  刚刚这时候陈明明进来,一转身听见我这话便冷笑说:“好笑不好笑?每个人都在谈离婚的时候,她却想结婚,你以为做人老婆是份好差使呀?才怪,我的女朋友有四对离了婚,都是近三十,有孩子的,还有什么出路?像咱们,好歹是个小姐身,再老也是老小姐,胜过做怨妇多多,我才不冒这种险。”
  莉莉说:“出场了。”
  我放下胭脂说:“我的衣服呢?”
  “在架子上。”
  我抓起了便换。穿多了美丽的时装会对衣服起反感,走在街上,我永远是破衬衫与牛仔裤,再也没有其他的装扮。这次一共换了七套衣服,她们把所有的紫色留给我穿,因为紫色最不讨好,紫色最难配。
  我无所谓,其实我是最不适合穿紫色,我太苍白,胭脂常常有那么浓便涂那么浓。看看镜子,简直觉得自己像一只木偶一样。如此模特儿生涯。我的表演丝毫没有特色,我不跳不叫,不踢腿不扬手,不装鬼脸。我只是走出去,把衣服展览妥当,再走回来,另换一件出场。我脸上没有表情,想到前途茫茫,今宵又是一个寂寞的夜,夜里做无数的梦,梦中出现的都是得不到而恋慕着的人,还会有什么表情呢?
  表演完毕,我吃了一个简单的午餐,把东西收拾了,脸上的妆抹掉,换上我的破衣服,走到大酒店门外,发觉雨更大了,车如流水马如龙,正是下班时分,但是一切都与我无关,我还是我,永远一个人。
  我叫不到车,茫然站在街上,酒店门口虽然有服务生,却未曾注意到我,忙着为洋人游客找车子,我只是呆呆的站着,心在一千哩路外。我并不急着要回去,那么急干什么呢?回了家也是看天花板而已。
  电话铃不停的响,我不停的拒绝着男人,俗气的男人,没有风度的男人。然而电话铃不响,又是这么的寂寞。那一阵子与唐,我真以为我找到归宿了,至少休息一年两年,单看他一个人的脸色比看全世界的脸色好,但是匆匆几个星期,他连电话都不来一个了。人是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雨点一直落在我的头上。
  一辆雪白的保时捷缓缓的停下来,有一个人琛头出来叫:“周小姐,周小姐!”
  我抬起头,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他长得不难看,但是就跟所有普通的男人一样,长得那么普通,我是几时认识他的,我并不知道。
  他说:“周小姐,上车来吧,下雨天太难叫车,我送你回去。”
  我点点头,上了他的车。我说:“谢谢,请驶往新生南路一段。”
  他微笑,“我知道你的住址,我送过你一次,那次你喝醉了,一大群人还要去跳舞,你没有去,于是我做了护花。”
  我笑笑。真喝醉了吗?为了什么?为了谁?我都忘了。
  “我刚刚在里面吃午饭,看到周小姐的表演,周小姐为什么穿的都是紫色的衣服?是不是对紫色有特别的兴趣?”
  我笑,“那是别人挑剩的,我去迟了。”
  他也笑,牙齿倒是很整齐,送了我到家,我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也懒得问。
  到了家我觉得累,于是洗操上床睡觉,这个时候睡觉,不知道几点钟醒,醒了之后又该几点钟再睡得着,实在是个疑问。莉莉打电话来叫我看电影,我不肯,她再三催我,我才出去了,叫了计程车赶到戏院,她小姐在那里买票,比我早到,根本没有下妆,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家妇女。
  莉莉白我一眼,“你瞧你那个样子,头也不梳,白袜子都穿出来了,你要不要脸?”
  “不要。”我说。
  我们买了玉蜀黍入场,看一场极之乏味的电影,莉莉看戏最烦了,又问又笑又叫。我坐在她身边默然不响。看完电影散场,她又拉我去吃排骨面。我们一堆人中她是最胖的,但是还不节食,最瘦是我,我没有道理不牺牲一下。
  “今天晚上有人请跳舞,你去吧?”莉莉说。
  “我怎么去呢?”我问:“这身衣服。”
  “得了,没关系,我也是为你好,你现在回家干什么?才十点多,睡得早,明天一早起来打太极拳?去去去,跳舞去。”
  我说:“我想结婚,赶快生孩子,为家庭弄得筋疲力尽,也是个寄托,真的。”
  “放什么屁!天下哪有这么理想的事,咱们跳舞去,多想无益。”
  我果真被她拉出去了,在希尔顿跳舞的人永远那么多,永远没有好人在其间。我们做这一行,已经是抛头露面,声誉多少有点不好,再到这种地方来混,以后做人就更难了。
  莉莉说:“今天请客的是孙先生,孙先生你认得吧,他请过我们好几次了,是这里成衣厂的大老板。”
  我一抬头,看见的便是今天下午送我回家的那个男人,我禁不住笑了,他心里会怎么想?这个女人,白天是牛仔裤破衬衫,晚上也是牛仔裤破衬衫。
  他很热心的站起来,“周小姐。”
  我只好伸手与他握一握,“孙先生。”
  莉莉说:“小周是糊涂蛋,小周,今天的时装表演,穿的衣服便是孙先生厂里的出品,你还没弄清楚吧?”
  我只好微笑。
  孙先生问:“周小姐喝什么酒?”
  “小周今天喝橘子汁。”莉莉说:“她有事没事喝个烂醉,还让她喝酒?”
  我还是微笑。
  人来多了,她们都纷纷起舞,我从来没与唐跳过舞,我只与他坐完一间咖啡厅又坐一家咖啡厅,不停的听他诉苦,等他的苦诉完了,我也该走了。唐会跳舞,他曾经说过:“哈骚是女人跳的,没开步的时候先扭几扭。”由此可知他是会跳的,也有人见他在夜总会拖着小舞女跳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志向,在别人看来他可能是鬼迷心窍,只要他认为他是自得其乐那就行了。
  “周小姐,我请你跳个舞。”那位孙先生说。
  我连忙站起来,我不能说我不会跳,他毕竟又是我的老板。我与他一二三的踱着步。他有他的魅力,他十分的温和,平凡但是并不俗气,世面见多了,男人总有点气度。
  他说:“周小姐有很特别的气质。”
  我微笑,“叫我丹薇好了。”
  他似乎十分高兴,“真的吗?听说周小姐是十分孤傲的,但现在看来,你最随和不过。”
  “传闻是不能相信的。”我笑,“你看我这一身的破衣服。”
  “周小姐,如果我单独约会你,有没有可能被接受?”
  我看着他,这倒是一个有趣的人,说话这么有礼貌,这么诚意,有多少次,我拿起电话,自己说自己不在家,但是这一次我坦白的说:“那要看孙先生爱去什么地方,人多的宴会我是不大喜欢的,吃一顿饭,看场电影那是很好的,恐怕孙先生没那种空闲与兴趣。”
  他微笑。像他这样的人,是一定有了妻子的吧,找我们出来,不外是寻寻开心,哪里还有真心诚意。跳完舞,我说要回去了,莉莉又给我老大的白眼。孙先生送我下楼,叫他的司机送我,好大的一部林肯。我心想真是麻烦,给小费比叫计程车还贵,有钱人往往一点也不了解穷人的苦处,我叹一口气。
  到了家,还早呢,爸爸在看电视,以往我外出回家,爸要是没睡,一定会说:“唐先生打过电话来。”然后唐会半真假的骂我:……“你怎么可以与别人约会?怎么可以?”我会解释我去了什么地方,他会笑。如今都变了。我仍下手袋,洗了一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心不酸,泪不流,隔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是两点正,莉莉的电话:“出来!教你打麻将,我们都穷慌了,骗一点学费来用也是好的。”
  “我不会打,你们不是不晓得。”
  “那么逛街去。”莉莉说:“买料子做衣服。”
  “逛什么街?我不要去,我对穿没有兴趣,你让我睡睡懒觉算了。”我打个呵欠。
  “还睡,睡得眼睛都肿了。起来,我在你楼下接你,十五分钟后见。”她摔下了话筒。
  我抓起了昨天的牛仔裤,再穿一天吧,再穿一天便洗,衬衫换一件好了。电话铃响了,我取起话筒没好气的说:“我这就下楼了,你催什么呢?”那边问:“是周小姐吗?”一个男人,“我姓孙。”
  “唉呀,孙先生,我以为是莉莉,我约了她十五分钟后见。”我笑了,“对不起得很。”
  “太不巧了,我想约你喝下午茶呢。”他也笑。
  “莉莉也许还没出门,孙先生不妨打过去问问她,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见面。”我把事情推给莉莉,莉莉应付这种场合,那简直是高手。
  “好,我马上跟她联络。”孙很爽快。
  我穿好衣服,还来不及化妆,莉莉在楼下拼命的按铃,我只好拿了手袋奔下去。她小姐一手撑着腰, 一手扶着她那辆白色小小的MGB,她说:“我的妈,为什么你水远像个阿巴桑(阿婶)那样就出来了?”
  我上了她的车。她又说:“孙老板要请我们喝下午茶,你多陪他一阵,我的男朋友飞回来了,他妒忌得要死。”莉莉洋洋得意的说。她的男朋友是飞行员。
  我说:“这个孙老板,人是很好,但是——”
  “但是比不上你的唐,是不是?,”莉莉不留馀地的说。
  我苦涩的答:“唐子长不是我的了,我再不敢面对现实也不能蠢到这个地步。”
  “你的毛病是你永远宠坏了男人,一有了男朋友便专心在家等他的电话,连洗头都在家里洗不上街,你想一想,男人要是这样敲定了你,他们还不胆大吗?”
  “莉莉,我不是在打仗,我是找终身寄托。”
  “做人根本就是打仗,然后盖棺论定,你看开一点好不好?”莉莉腾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背。
  我坐在她小小的跑车里,寂寞犹如浪一般的淹没了我,等到几时去呢?天天坐在家中,想到一生要如此渡过,简直有种宇宙洪荒的感觉,流落在荒岛上还有蓝天白云,我却被关在四道墙当中。出来走走,没有一个人比得上唐,我常常在桌面上画字:每况愈下。自己先有一种堕落沦陷的感觉,夜总会里、茶馆里,都是空虚加上空虚,只有与女朋友出来,可以轻松*阵子,今天的忧虑今天当,明天又是另外一日。
  莉莉见我沉默着,便随我去,老朋友便有这个好处。
  我们停了车,逛着街,我叨着一枝烟跟在莉莉身后,莉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家公司接着一家公司的看,一边说着闲话:“……那位太太问我:‘你的靴子是法国货吗?’才怪呢,本地订做的,但是她既然那么问,我马上说是巴黎带过来的。太虚伪了,有时候我都觉得累。”
  我把手插在袋里,微笑,夕阳照在她的脸上,眼角有皱纹了。女人与花一样,才开那么一下子,才开那么一下子。我们转道往茶厅去。
  孙先生早在那里等我们了。
  看见我们,他站了起来。
  我淡淡的坐下,莉莉不住的说话。
  孙先生隔一会儿跟我说:“周小姐,我们厂里新设计了一批外销服装,要模特儿拍摄照片,请问周小姐有没有时间与兴趣?”
  我说:“这是我的职业。”可是却有点意外。
  “那么好。我叫我秘书跟你联络。”他说。
  他仍然是那个普通的样子,谦和有礼,但是因为他太平凡,所以与他在一起很舒服,至少我不介意与他坐在一起,他不会是危险人物,他没有带武器,美丽往往是一个人的武器,他没有。唐有。
  莉莉打趣的说:“丹薇这一下子又找到了工作,可乐了,不必天天坐家里看天花板,多神气,就凭她那德性,日日一条牛仔裤,有事没事一双白袜子,她是欧洲嬉皮派。”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孙氏厂家的人来跟我联络,一个星期的工作,每次四小时,待遇出乎意外的好,摄影师是两个
  美国人,一看见我便说爱上了我的头发。我的头发此刻剪得很短,齐耳朵直过,我们合作愉快,休息的时候聊着天。
  有时候孙老板来了,他说:“周小姐的英文说得真好。”
  我说:“我受的是正统英国教育呢。”
  他很诧异,脸上的表情仿佛我不该做时装模特儿似的,于是我加一句:“我可惜是误堕风尘了。”
  他只好笑。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的感觉是过度的老成,过度的小心,为了某种原因,他始终称我为“周小姐”而不是“丹薇”,因此与他在一起益发有安全感了。
  这一个星期工作以来,我们开始熟稔。他把厂里最好的出品由我表演,我表示十分感激,他请我吃晚饭,我去了,破例的打扮一下。
  他把照片的样子交给我看,我看完还给他。我说:“这是我从业以来最成功的一次表演。”
  他很高兴。“希望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我敏感的看他一眼,慢慢的喝一口啤酒,慢慢的说:“这样的机会,可能临到任何人的头上,起码有一打以上的优秀模特儿正在等待一份这样的工作,我似乎应该报答孙先生的知遇之恩,而历古以来,女人报答男人的办法似乎只有一种。做我们这一行的,都不能算是圣女贞德。这样的社会,似乎哪一个行业都一样了。”
  孙忽然涨红了脸,“我……周小姐,我并没有那个一意思,我是非常欣赏你的气质……如此而已。”
  “谢谢你,我只是说,孙先生,如果你有什么额外的要求,能够早点提出来,则早说不妨,那么我也有考虑的机会,可以接受便接受,不能做到则快快拒绝,免得令你失望。”我坦白的说。
  他看着我。“周小姐真是爽快。”
  我微微的笑。
  “周小姐,我在中都有一幢房子,这几天我正想开车去住两三天——”
  “明天你上午来接我还是下午来接我?”我问。
  他有点尴尬,只是看着我。
  我笑了,“根本上是没有分别的,对不对?孙先生跑到新加坡舞厅,一坐下来,叫小姐,小姐问:先生贵姓?先生干什么?第三句一定是:先生要不要带我出场?根本上是没有分别的。”
  他不出声,他当然听得出我声音中讽刺之意,但是他的耐力出乎意外的好,因此我也不好意思多说了,我们一顿饭吃得不算不愉快。
  他送我回家,礼貌的送我上楼,然后说:“明早十点。”
  我点点头。
  我并没有什么一意外与惊喜,因为我不爱他。就像我开头的时候不爱唐,一切举止动作永远是潇洒的,令他啼笑皆非的。这次我要故意把我自己送出去,至少送给一个值得的人。他是个好人。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
  我睡得很好,他在楼下按铃的时候我才醒来,我在对讲机里说:“请等我十分钟!”我淋浴,洗头,收拾几件简单的衣服,然后穿上新的牛仔裤、T恤、球鞋,飞奔下楼,信不信由你,刚刚十五分钟。
  他并没有等得不耐烦,他在微笑,我的头发还是湿的,在太阳底下我感染了他平实的笑,我也笑起来了,仍然是那一辆白色的保时捷。
  我上了车,他给我一个苹果。他使我想起十七岁那年,当万事如一百的时候,我第一个男朋友如何交给我一个苹果。我把它吃了,想得太多是没有用的。
  车子开得很快很稳,就像他的事业他的为人。
  到了中部,车子驶向郊区,他的别墅是一幢小巧精致的建筑物,一点也没有俗气,有一个男侍把我们的行李拿进去。我的心情居然十分的好。蓝天白云,漂亮的小屋子。老实可以信任的男伴,我是来度假的呀,我笑了一笑。
  他凝视我。
  “丹薇,”他说:“即使在笑的时候,你还是有点茫然的,你这样的表情,真叫我心痛。”
  我看着他。他对我这么好,叫我这么难过,我无法报答他,也无法回答他。
  他带我去看我的房间,在阁楼上,小小的一张军人床,看上去十分平宁舒适。他表示对我尊敬,让我单独睡一间房?他是一个十分体贴的男人。
  我们吃了丰富的晚饭,在他的园子里散步,我们没有说太多,他只是陪着我,我只要一抬眉一举手,他便会注意得到我的需要,我十分的诧异,这么细腻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比起他,唐是这么的粗心、幼稚、自大,唐简直像是一株菜,他连他自己的何去何从都不清楚,怎么还会注意到别人的感情?
  我慢慢发现了孙的好处。我吃得很多,喝得也多,晚上我老实不客气的回到小房间睡了,而且睡得很熟,但是一整个晚上都奇怪为什么他没有来敲我的房门。我已经把话说得十二分的清楚了,他不敲门是他的损失。
  第二天我起来得迟,恐怕已经中午时分,我睡得是那么的好,真是出奇的,陌生的床,陌生的地方,但是我却觉得舒服。我换衣服下楼,孙已经起来了,男仆说他在书房,我看见厨房里的早点,大吃一顿,在擦嘴的时候,孙来了,他问候我,与我聊天。带我出去看附近的风景,畅畅快快的玩了一整天。
  晚上他陪我在乡间吃小食,我喝了点煮酒,回到他的屋子,我仍然回房间睡了。自然是忍不住奇怪他这么守礼,我是不相信这世界是有君子的,他这么尊重我,我倒是成了个小人。
  早上再起来的时候,我们到湖上去划船,他说他玩得十分开心,多谢我陪伴他,我也礼貌的向他道谢,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恐怕嫁丈夫就该嫁这种人吧。我的心一动。然而傍晚我们就得走了。
  他只说:“你的脸有血色了,很漂亮。”
  我心里面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这比任何话都好听,至少比“我爱你”忠实得多,他要是忽然说“丹薇,我爱你”,那就完了。
  可是我觉得现在他这么淡淡的一句关心的话,才代表我们两个人关系的开始。
  我跟他说:“回到家,打电话给我。”
  “一定,丹薇。”
  我笑了。多久没有好好的笑了。
  到了家,莉莉正在陪我妈妈说话,她见了我,马上拉住我,进入房间里,一副有事要与我商量的样子。
  “你看你,笑脸盈盈,就是这一点下贱,禁不起男人对你一点点的好,就乐成这个样子,丹薇,我警告你,我告诉你,孙老板是有妇之夫,他太太很漂亮,也很凶悍,也非常的泼辣,你是吃不消的。”
  我转过头来看着莉莉。
  “丹薇,我这里有份工作,是到东京去表演时装的,我看你还是去旅行一次,把这件事搁下来吧。你去中部与孙单独相处的事,现在已是众人皆知了,走远一点避避风头也是好的,你当心一点。”
  我垂下了头。
  “丹薇,我懂得你,你寂寞,你要找一个浮泡,好使你浮起来,但是你要懂得,一个人除非能够自己站起来,否则一切都不是办法,你明白吗?”
  我再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劝你离开这里。没有结果的事不要做。”
  我坐在床沿。
  “丹薇,我要说的都说了。”她把飞机票放在我身边,“去办出境,很快你就可以走。爱情不过是流行性感冒,感情是癌,你对于孙,寄的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你想清楚一点。”
  莉莉走了。
  我茫茫然的把飞机票拿在手中。
  没有关系,走了,我可以再回来。男人走了,可以再找一个。在街角上,某一天,我又会碰到另外一个男人,也许比唐更漂亮,也许比孙更像个好丈夫。
  没有关系,一切都没有关系。
  我拿起了飞机票,莉莉是个好朋友,她关心我,她对我好,对我事事都想到了。
  母亲进来,母亲说:“玩得还高兴吧。”
  我平静的说:“很好,我脸上有血色了。”
  母亲说:“那么多去旅行一下。”
  “是。”我说。
  隔没多久,在街角上,我一定会碰见另外一个男人,什么样的男人有什么分别呢。
  正像法国人说的:C'e ESTLAVIE。这是生活。
  明天起来,又是另外一天,红日高起,或许美丽,或许不美丽,但这是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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