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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05 08:21:47) 下一个

 母亲的男朋友 乐园 散发 续弦记
美人救英雄 耳坠 洋女婿 聚旧  波心 黄石谷 


  我认识她,在一个舞会。
  每个女人都穿露背装,厚底鞋,拔光了眉毛,搽红了嘴唇,她是不一样的,她穿一条白丝的长袍,一张脸没有一点点化妆,长发自中分开,瀑布般地撒在肩上。
  这么美的头发。我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头发。
  她一点化妆都没有。没有穿胸罩。没有做作。
  她看上去象一朵莲花,然而她的眼睛,带点邪气,又不太象一朵莲花了,我该怎么形容她呢?我想不出什么适当的字句。
  我看牢她。
  隔了人群,我看牢她。
  这个舞会里的客人太多,明星,名模特儿,画家,作家,凡是出点名的人都来了。这是纪念一张报纸二十周年的酒会。而我,我自己开了家小小的广告公司,所以我也是座上客之一。
  我注视看她。
  她却没有看任何人,她坐在一张丝绒沙发里,捧着一杯酒喝,喝完了一杯又一杯。事实上她喝了很多,她有点醉意了。
  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人跑过节与她说话,她没理会,那个男人似乎是一个明星。她没有理会他。
  然后我看到她把头靠在沙发背上,当着那么多的人,她哭了。她的眼泪缓缓地流下她白玉似的脸颊,她哭了。
  我忍不住,我掏出了我的手帕,我走过去,我递上我的手帕,她接了过去,擦干了眼泪,放下了酒杯。
  我说:“我送你回去。”
  她站起来,脚步有点不稳,我扶了她一下,她拂开我的手。我再扶她,她没有反抗。
  我们离开了那个酒会。外边天气有点凉,而且风大。
  她那件白色的丝袍被风吹得贴着她的身体,她不是那种大胸脯的女子,但是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性感的女孩子。她是那么美,她那种神态,那种茫然的神态。
  我说:“我的车子在那边。”
  如果她以为我开的是一辆麦塞底斯,或是积架,她就错了,我只有一辆小小的福斯威根。
  她听话地上了车。
  我问她,“住哪里?”
  “落晖道,十号。”她答。
  她还没有喝醉,她的头靠着玻璃窗,没有看我。
  我说:“女孩子不应该喝酒,尤其不该喝烈酒。”
  她笑了,雪白的牙齿,有一颗特别尖的犬齿。
  我看着她。她是这么的美丽。
  我把车开到落晖道十号,那是一间老大的洋房,西班牙式的红顶,几十株冬青树。
  “你的家到了。”我说。
  她推开车门,然后回过头来,她说:“我叫王如璋。明天有空喝咖啡?”她看着我。
  她的酒意完全消除了,眼神清澈如寒星。
  我伸出手,我说:“我是一个结了婚的人,看我的结婚戒子。”
  她一怔。但是她没说什么。
  “我不能与你喝咖啡,我是一个规矩的男人。”我说。
  她转身,回去了。
  她推开黑色的雕花大铁门,风还是很大。今天的风真是很大,她的白色衣服又贴在身上了。
  我甚至已忘记了她的名字。
  第二天我到公司去。我知道她的身份。她是王中川的独生女。王中川有一间银行,一间报馆。他不是本地最有钱的人,事实上他也不是本地的大名人,但是他已经有足够的一切了。王如璋是他的独生女。
  她一个人坐在她父亲报馆的酒会上,哭。
  她为什么哭?
  我不明白,一个天之娇女,哭了,在那么多的人面前,然后还叫我去喝咖啡。我不认为这是奇遇。这是绝对不是奇遇,我只是觉得怪异。
  过了没多久,我就把这事情忘了。
  然后我接到了上个电话,我的女秘书接进来的。
  “谁?”我问。
  “她不肯说。”女秘书说。
  “她?”
  “是,一个女子。”女秘书。
  电话接通了,一个低沉而好听的声音问:“丹尼?”
  除了我的妻子之外,没有人叫我丹尼。
  “是。”我说:“哪一位?”
  “我姓王。王如璋。”
  我的记忆完全回来了,雪白的长袍,一头乌发,玉似的一张脸——“王小姐。”
  “你记得我?”她问。
  “记得。”我说;“那天是我送你回家的。”
  “是。”她问:“有空喝一杯咖啡吗?”
  我笑了,我看看表,“你只有法律说已婚男人不能与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喝咖啡吧?当然,我警惕自己,千万要控制自己。我结婚七年了,我有两个孩子。”
  我拿了外套,然后我乘电梯下楼,一进那茶厅,我就看到了她,她对着我笑了。
  雪白的衬衫,雪白的粗麻裤,这么热的天气,她身上纤尘不染,滴汗全无。她不是生活中的女人,她是神话故事里的女人。
  我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啤酒?”我问:“你总是喜欢喝酒。”
  她笑笑。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她。
  “很容易,这个地方是这么小。要找一个人很容易。”
  “你甚至叫我丹尼。”我笑。
  “你真的结了婚?”她问。
  “当然真。”
  她看着我,“你不象个结过婚的男人。”她说得很认真。
  我笑,“结婚又不在额上凿字,当然看不出来。”
  她也笑。
  “你找我,只是为了一杯咖啡?”我问。
  “是,”她说:“谢你那天送我回去。”
  “今天我也可以送你回去。”
  “今天不必要,”她指指茶厅的长窗外,“家里的车在等着我。”她告诉我。
  我看向窗。是的,我看到辆RR的银影型。
  我说:“我只开了一辆福斯威根。”
  “但是你很快乐,是不是?”她问我。
  我点点头。
  “你有妻子,有儿女,有一间赚钱的广告公司,你是健康的人,一个快乐的人,我羡慕你。” 她低下了头,她的睫毛闪动着,“你幸福。”
  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说这样的话呢?我不明白。我只不过送她回家而已。但是我觉得与她在一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新感觉,甚至乎有点邪气,但是我喜欢与她在一起喝咖啡。
  “你只有一个小时。”她说:“四十分钟过去了。告诉我婚姻生活是怎样的?你今天回家,会不会对你妻子提及我?”她很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不,我不会告诉我妻子,我不会告诉她,我在下午与一个美女喝了杯咖啡。为什么呢?我很低怕烦,所有的男人都怕烦。
  她笑了,眼睛里闪过一丝狡猾,“你不会提,是不是?我猜对了。所以我不要结婚,丈夫们,丈夫们都是一样的,嫁给他们,为他们劳心劳力,然后一个女人打电话上去,那个丈夫就下来了。喝一杯咖啡?”她笑了。
  她笑得这样讽刺,我觉得愤怒,是否因为她说中了我的心事呢?是不是呢?七年的婚姻,没有使我厌倦,却使我觉得有如刻板文章。
  所以我下来喝一杯咖啡?
  或者我的精神需要调剂,但我决不会再与这个太过分聪明,奇怪的女孩子在一起。
  我站起来,“我的时间到了。”我说。
  她笑笑,毫不介意我的无礼,她伸出手道:“请。”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发出相撞声。
  我付了账,愤怒地出了茶厅,我走到停车场,开动了我的车子。我觉得我笨,这个女孩子比一只狐狸还要狡猾,今天我让她作弄得这么尴尬,几句话就把我逼得下不了台。
  太厉害的女。
  她能有几岁?二十一?二十二?
  而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一个听话的女子。我说一,她是一,我说二,她是二。她有点钝,然而不失为一个好妻子,我对她忠实,我想我是爱她的,而她,毫无疑问地爱我。或者她不清楚什么是爱,但是她对我是死心塌地的。
  她与王如璋是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我应该说什么呢?我根本不应该将她与王如璋比较。
  那一天我回了家,我是沉默的。
  第二天一早,王如璋熟悉的声音又来了。
  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居然有点喜悦。
  “我知道,”她说:“我在勾引你。要不要去兜风?”
  我是这样地吃惊。我真应该顿时当机立断地挂上电话,但是我受不了这样的引诱。
  “为什么选上我?”我问。我问得很低沉。
  “你吸引我,我从来没有追求过有妻子的男人。”
  “你觉得好玩?”
  “是的,好玩。”
  她的坦白使我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样?你可出来?”她挑战似的问我。
  她是这样挑逗,使我沉不下气,我到底是一个男人,她这样公然来惹我,我不相信吃亏的一定是我,但是我毕竟是有理智的人,我不可以跟她去胡作胡为。
  “请你找另外一个人去玩吧。”我断然地说。
  “多么好的丈夫!”她在电话那边格格地笑。
  我说:“王小姐,象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尊重自己一点,也尊重别人一点。”
  她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柔得象一片水。“也应该少喝酒,是不是?你为什么吸引我?因为你从不听我指使。因为你存心教训我。”
  “但是我不好玩,人与人之间,不该提到这个‘玩’字。”
  “你的教训又来了。”她说。但是这次她没有笑。
  她的态度好多了。
  我说:“好好学乖一点。”
  “与我去兜风?我答应你会乖。好不好?教我。从来没有教过我,他们都当我是一个孩子。”她的口气,也的确象一个孩子,一个很纯洁的孩子。
  我叹了一口气。
  我是堕入情网了。
  不是情网,只是一张网,一张很奇怪的网。
  “陪我去兜风,”她的声音软得使我酥迷,“好不好?然后你可以一直教我做人的正当方式。你可以教我,我相信你可以教我。”
  “你——”我说不下去了,“太多人宠坏你了,我不想这么做,我不要宠你。”
  “你没有宠我,”她低声说:“我在苦苦求你,是不是?我只请你出来兜风。”
  “你要见我?”我不相信地问:“想见我?”
  “是,我要见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
  “你在什么地方?”
  “在楼下。”
  我笑了。“你何必这样?你只要一招手,就可以找到两卡车的男人,何必一直在楼下等我?”
  “我爱你。”她说。
  “不!”
  “是的。别问我为什么。”她突然挂断了电话。
  我呆住了,我坐在椅子里呆了十分钟,然后我拿了外套,按了电梯,飞快地下了楼,她站在门口。
  天在下雨。
  她的裤管下半截都湿了,手上拿着一把油纸伞,她在微笑。她的头发上面在滴水。
  “我的天!”我说:“你会生病的。”
  “我不怕。”她说:“我不怕。”
  “王小姐。”
  “不要叫我王小姐。”她说:“我算是最低的要求了吧?”
  我叹口气,“真该有人好好地把你揍一顿,你的车在哪里?”我问她。
  “就在街角。”她愉快地说。
  她拉起我的手,拖我到街角,我看到一部黄色的莲花,已经被交通警察抄了一张牌在那里。
  她开了车门,门根本没有上锁,我只好坐进车子里去。
  天啊,我问我自己,我在干什么?坐在一个陌生女孩子的跑车里,与她去逛?我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我家里有一子一女!我一定是疯了。
  她开动了车子,一阵风吹动了长发,发梢拂着了我的脸,一阵痒。在那一秒钟里,我忘了我的身份。
  车子象飞一般似地冲了出去,我只听见引擎的咆吼声。
  她把车子驶上半山,兜了一个大圈子。这的确是一部好车子,她的驾驶技术也是第一流的。紧紧的皮手套绷在她的手上,穿一套上身连长裤的紧身衣,黄得耀眼,只是湿了一大截,刚才淋了雨,为我淋的。
  跟她坐在车子里,我忘了一切,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忽然之间,我觉得抓住了一点前所未有的东西,从王如璋身上我找到了青春、动力、活泼!
  她才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活生生地存在世界上,为了她自己而活,喜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是为了其他一切,不是为了银行存折,不是为了闲言闲语,不是为了繁文俗礼。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直截了当的人,为了她爱的一切不择手段地争取。
  她可真的爱我?如她所说。
  忽然之间,我渴望得到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爱。
  然而我并不相信她会真的爱我。这是她的习惯,她的口头禅吧?但是我听了,还是这么的受用。
  到底她是一个美女,到底这话是从她嘴里出口的。
  她说她爱我。一个举手可以召到几打男人的女孩子单单看中了我,这感觉使我有前所未有的快乐。
  车子停了,我认得那是她的家,落晖道十号。
  “进来?”她问。
  我跟了她进去。我自然跟了她进去,反正已经来到这里了,不进去还干什么?
  她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穿白制服的女佣在客厅里看电视,她带着我上楼,在梯间她忽然转身,凝视着我,她与我的距离是这么的近,她了我的鼻子。
  她的嘴唇是柔软的,炎热的,我推开了她。
  我是一个有家室的人,我有一子一女,我有妻子,结婚戒指此刻还套在手指上。我轻轻地推开了她。
  我说:“你到家了,我还是回去的好。”忽然我退缩了。
  她在楼梯间坐下,并没有说话,并没有求我留下,但是她看着我。她为我淋湿了身子,她为我等了那么久,她到底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我吻吻她的脸,我说:“乖一点,明天我再来陪你喝咖啡。”
  她笑了,笑得是那么开心,好象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我忍不住又吻了她一下。
  我转身走了,是那个白衣佣人替我开的门。
  我叫了一部车子回家。我心里竟没有一点点犯罪的感觉,我只觉得快乐,无比新鲜的快乐。到了家,妻来开门,我竟没有抬起我的头看她,我匆匆吃完饭,心里充满了王如璋的影子,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
  我无法把她在我心里除掉。
  每天下午,她会与我来吃一顿茶。
  我看到她的脸,我觉得有无限的欢喜。这种欢喜在别的地方是无法得到的。我要见她,我要继续地见她。
  我有时与她到沙滩上去坐半天,漫无一人的沙滩。我与她去跳舞,无论什么曲子,我们总是慢慢地跳。我们去看电影,手拉着手。
  是的,我想我已经开始爱上她了。
  我们约会着,我渴望见她,甚至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见她。
  然后她说:“你知道你应该怎么做。”
  “离婚?”我问她。
  “我没有说离婚。”她狡猾地道:“如果你爱我,你该知道如何选择,是不是?”
  “我需要你。”我坦白地说。
  “你不可能有两个妻子,对不对?”她说:“通常一个男人只可结一次婚,作一次选择,然后——除非象你说的那样,离婚。”
  “但是我的家庭,我的子女——”
  如璋笑,“那是你的烦恼,你的烦恼,丹尼,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是自由的,你该知道你应当怎么做。“
  我不响。
  她太聪明了。
  我说过很多次,她太聪明了。
  然后我的副经理跟我说话了。“你与王中川的女儿做朋友?”他问得很巧妙。他是我的老同学,他了解我,也相当地同情我。
  “是的。”
  “你太太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
  “离开这个女孩子。”他说。
  “为什么?”
  “她不是你的情人,老大,你误会了,她在玩你,把你玩得一愕一愕的,你还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是出名的大众情人,玩一个数一个。”
  “她没有必要选中我。”我说。
  “有,因为你还象一个孩子,她可以把你玩弄在手掌之上,这还不够过瘾?”
  “我不相信!”我说:“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好处?象你这种旧脑筋,还一直以为女孩子会吃亏?你在做梦,她就是为了玩,象看一场电影,象跳个舞,你一直以为她真的看上你了?别发疯了?你有什么好?你钱赚得多?你英俊?你学问超众?她会爱上你?你唯一的优点就是够傻。算了吧,丹尼,玩过就算了,你以为你回家与老婆离了婚,她会嫁你?你凭什么娶她?她坐的是莲花跑车,家住西班牙式洋房,身上衣服单一件就要了你一个月的收入,她父亲家财将来都是她的,我告诉你,这种女孩子吃巧克力都要吃‘莲特’的,你以为她会陪你啃面包?浪漫是形式上的,不是实际上的,明白了吗?”
  “或者——她爱我。”
  他耸耸肩,“不是没有可能的,亿万分之一的机会吧。”
  我不出声。
  “趁早离开她,好不好?等她把你摔掉,等她玩腻了你,那多没有意思?”
  离开她?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她。
  但是我的朋友或者也说对了几分。是的,她会爱上我吗?她一开头便说:“我想玩。”
  她是这么地坦白,坦白得简直不象话。
  她没有骗过我,她的确从来没有骗过我。
  于是我说:“跟她在一起,她的生活正常了,她不再夜归,她不再喝酒,她不再胡天胡地。”
  “这是你对她的帮助?”他问:“你居然相信这些?”
  我相信是的。
  “离开她,想想你的家,你的子女,要恋爱,现在也不是时候了,是不是?”
  是的。
  我离开她,或者是明智之举,趁现在还没有泥足深陷,趁现在还来得及。我从开头便知道,我们是没有结果的。
  我发了一个誓,告诉女秘书,以后王小姐来的电话,一概推掉。
  现在是太迟了。为了她而毁掉我的婚姻?妻是一个善良的女子,孩子是没有罪的,我实在做不出这种事。
  一个男人占有两个女人,是可鄙的。不管如璋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我都要对她公平一点,我不见她,对她也有好处,绝对有好处。
  我觉得痛苦。
  我的女秘书告诉我王小姐天天打电话来。我没有理会,损失在我,我难道还可以碰到一个象她这样的女孩子吗?不可能。
  但是如璋,她永远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
  真的,我有什么优点呢?我甚至是这么懦弱,我甚至失去了勇气,没有胆子去攫取我需要,我心爱的人。我配不起她,我希望她明白。
  但是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这样快乐的短暂日子,令我一辈子难忘。
  与她在一起,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一个人,我觉得自己象一只蝴蝶,完全自由。
  她是一只蝴蝶。
  她寂寞。但是寂寞对她来说,也是浪漫的。她无聊,但是这种无聊对她来说,是自寻的,我怎么能够比得上她呢?我终日为了生活营营役役,战战兢兢,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家,为了许多奇怪的事。
  但她是无牵无挂的,我凭什么追上她?
  有两个星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我消瘦得不象样子。
  然后有一天,我上班,看见写字台的花瓶上插着一大堆玫瑰,两打、三打,我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朵,反正都是玫瑰,玫瑰。
  我呆住了,我转过身来。
  女秘书说:“王小姐一早送来的,她说她明白了,但是她要告诉你,无论怎么样,她是——真的。什么意思呢?她是真的?”女秘书觉得不解。
  忽然之间,我抓起了电话,我拨号码,但是我的女秘书说:“王小姐乘飞机到别处去了。”
  “几时回来?”我匆促地问。
  “不知道。”
  我放下了话筒。
  走了。
  整间屋子都是玫瑰花香。
  写字楼里插满了这么多的玫瑰,不配,正如我不配她一样。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分别?是假的,玩过便算了,是真的,她离开李,对谁都好。
  她应该碰上一个旗鼓相当的男人,而我,我算什么?
  我卑鄙得不敢告诉我妻子,我曾经爱过另外一个女孩子。我应该说,在我认识如璋之前,我大概不知道爱是什么,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现在我知道了。
  我捧起了一束束玫瑰花,轻轻地嗅了几下。
  她是一个如此狂热的女孩子,送花不是一枝两枝,而是这样的一大捆。
  她撒下的网,是这么又细又密,直至我八十岁,我想我也不会忘记,我曾经认识过这么一个女孩子。她说好爱我,她说过。
  叫我讲什么呢?
  我空虚地坐下来。
  无论她怎样寂寞,无聊,她是一只蝴蝶。
  而我,我是一个凡人,天天被困在四面墙内,我的办公厅,我的“事业”,我的“家庭”。我算是什么?我认为我的做法是对的。我离开她是对的。
  不然没到两个月,她就会对我厌倦了。
  而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快乐的回忆可言?现在,我乐意被她的网罩住,她那张网,是柔软的,甜蜜的,舒适的。

母亲的男朋友
  无论怎样,我都不相信赵宛是个坏孩子,她有异于一般孩子,但不是坏孩子。
  每个人生下来的资质是不一样的,越是聪明的孩子,越是难以相处,他们看到的比别人多,想的也比别人多,加上触觉敏锐,很容易受到伤害,形成孤僻与不合群的性格。
  另一种外向型的聪明孩子又因缺乏耐性而显得调皮搞蛋,过分活泼大胆,也令人头痛。
  赵宛则有时内向,有时外向,在学校里很不受老师欢迎,不管她的功课如何,便将她编入丙班。
  当时我想,以她平均八十分的程度来说,编入乙班也委屈她,但我不是她的班主任,不能说话,这个年头有强烈正义感的人往往就是好事之徒,我不愿意为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担上太大的关系。
  在学校里,我是学生口中所谓“新派教师”,比较受欢迎,因此招过非议,被老一派攻击,但是我有我的想法,仍然依然故我,校长也默许这种作风,学生乐意同我亲近,日子久了,老一派也就无话可说。
  在学校里我有许多朋友,赵宛是其中之一。
  与众不同是要付出代价的,赵宛是明显的例子。
  但可以预知的是,我这数百个学生之中,如果谁会有什么特殊成就的话,也就是赵宛。
  这个女孩子艺术家脾气早已成了形,喜欢画画,也喜欢写作。
  她给我看过她的作品,是一本插图的散文集,手抄本,附着她的水彩画,精彩绝伦,我看得爱不释手,认为是“少女的梦想”类作品中最好的一本,将来有机会是可以出版的。
  她很慷慨的送给了我。
  她还继续创作。
  我们很谈得来,她绝顶聪明,记性好,又会得鉴貌辨色,很懂事,但是跟所有聪明人一样,她的脾气奇坏,而且不用功。
  老师有什么行差踏错,她当面会讪笑,又不大跟同学来往,是个相当孤僻的孩子。
  教务主任把赵宛叫去教训的过程是很有趣的。
  赵宛形容给我听:“她取出一面镜子,叫我照自己的样子,我只好顺她的意,看看镜子中的自己。”
  “她说:『妳看妳,多么傲慢、多么丑,多么缺乏爱心!』”
  “我也不跟她分辩,点点头,噫,这个老太太对我的观感如何,我实在不关心,但我不能与她顶撞。”
  “她又说:『妳自己能干有什么用?要帮助同学呀,教他们做功课,参加各项活动,他们有不明白的,妳要带动他们。』”
  “我拚命唯唯诺诺,答应每星期做三次义务补习老师,又说会改变我骄傲的态度……可是最好笑的部分还没有来呢,老太太满意之后,又取出那面小镜子,叫我照自己。”
  “这次她说:『妳瞧妳,现在漂亮得多了。』”
  “笑死我,现在干么?演译伊索寓言?”
  赵宛笑得不可开支。
  我觉得教务主任离了谱,神经兮兮的要跟一个小女孩过不去,其它的同学功课不好,关赵宛什么事?赵宛有什么义务要帮别的学生补习,她态度傲慢,可以与她谈,取小镜子出来,我就不明所以然。
  “老土,老套。”赵宛说。
  我承认这是三十年代的作法。堕落是由本性与环境造成,与一面可以照得见面孔的小镜子无关,她想法真落后。
  我说:“忘记她,妳差一年就毕业了。”
  “是的,”她戏剧化的说:“别了母校!”
  赵宛常常在周末来探访我,与我短聚一阵。
  她的家境很好,父亲是个极有名气的西医,但是双亲离异已经十年八年,她父亲现在与一个女明星住在一起,她觉得分外的寂寞,男朋友很多,但老嫌他们蠢。“同他们没什么好说的。”她形容。
  她想考美国东岸的一间美术学校。
  她问:“念不念美术?”
  “家境宽裕,念美术最理想。”我说:“女孩子念美术气质最好。”
  “我也这么想。”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妈妈有男朋友。”
  “那也很应该。”我很开通。
  她的母亲能有多少岁?不会比我大很多。
  “妈妈三十九岁了。”她说:“男朋友跟她差不多年纪,但从来没结过婚。”
  “什么职业?”我好奇。
  “是一个画家。”赵宛彷佛非常向往。
  “呵。”我顿时失望。我一向对艺术家没有兴趣。
  “他是那种很吃得开的艺术家,不是潦倒的,我与他很谈得来。”
  这是必然的,赵宛与这类人一定谈得投机,物以类聚,可以想象她将来也是干艺术这一行。
  我笑说:“但是艺术家一吃得开,立刻沦为商人,多窝囊,这一口饭不易吃。”
  “我倒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可惜妈妈不常叫我跟他们见面。”
  “不怕,最坏的时间已经过去,妳已经成长,不久就要独立地到外国读书--新环境、新朋友、新天地,到时妳可以忘记一切不愉快,包括教务主任的小镜子。”
  她大笑。
  她那样有财力物力支持的青春真正好。
  我并不替她担心。
  我不是五十四岁的教务主任,我一向觉得孩子们有他们宽广的天地,他们的新世界美丽得不是我们可以想象,吃苦或是享福,一切是注定的,哪由得我们说什么。
  话虽然这么说,但当赵宛说及她母亲男朋友次数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也不禁好奇起来。
  那位男士叫卜少奇,从事设计工作,听赵宛说来,简直是位“有型士”,银灰色头发、高朓身材、衣着时髦、谈吐风趣,他自己开着画廊以及设计公司,所以工作没有时限,大把空闲可以做他爱做的事,赵宛非常羡慕及敬佩他。
  “开的车子是保时捷哪。”她说。
  我听了只有微笑,我当然知道有这种人。
  这样的男人是很多的。带点自恋,喜欢出锋头,好锦衣玉食女人,有点风度,却很多时怀幼稚的人生观。
  我个人不会对这种人有兴趣,不过女人的品味个个不一样……赵宛的母亲也快近四十了,怎么还有这样的雅兴?
  赵宛给我看照片。
  “怎么样?很漂亮吧?”
  我看照片。
  一般人或许会觉得他好看,我说:“太瘦了。”
  “胖的人笨相。”赵宛替他辩护。
  “不是胖,是壮。”我更正。
  “你喜欢大力士?”她睁大圆圆的眼睛。
  “不是肌肉累累那种。”我笑说:“而是身体健康,这种瘦削得弱不禁风的男士,啧啧啧。”
  赵宛努努嘴。“祝老师嫁个浑身纹身的伟丈夫。”
  我哈哈大笑起来,赵宛的确可以说是我的忘年之交,咱们什么都谈得来。
  “妳见到他的话,妳也会喜欢他。”她很肯定。
  “会吗?老师对男人的要求很高,所以才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婆。”
  “可惜卜少奇是妈妈的男朋友,否则的话,把他介绍给妳。”赵宛说得极为认真。
  我笑笑,没再说什么。我要是喜欢艺术家,早嫁了十年,不不,我心目中的对象必须是科学家。
  “不过妈妈也跟他吵。”赵宛很遗憾的说。
  “两个人相处,说从不吵架,那是开玩笑,多多少少有点冲突,从前人说的神仙美眷,现代可难找得到。”
  赵宛说:“我可不会与我所爱的人吵嘴。”
  我既好气又好笑。“要不要打赌?十年后再见面的时候,妳还嘴硬,我就服妳。”
  她说:“我会忍他,忍得面孔发紫,忍得生大颈泡也不后悔。”
  “妳?凭妳的脾气?”我笑得弯腰。
  暑假过后,赵宛的笑容相应而减。
  暑假她随父亲去度假,我很少见到她,回来的时候带着上百张照片与一身古铜色回来。
  她给我看照片。他们旅游目的地是希腊,白色的太阳神、碧蓝的爱琴海。呵,维纳斯踏在一只扇贝上出生了,岩山古矗而壮伟。
  但是赵宛却愁眉不展。
  我说她:“做人要心足,咱们小时候上次澳门已经乐得飞飞的。”
  “但是你们小时候父母是不离婚的,妈妈天天做早餐给你们吃,爸爸替你们补习功课。”
  我一怔,说得也是,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父母的温情不足,只好用物质补够。
  我说:“妳不愉快也不是因为妈妈没给妳煮早餐吧?”
  “她与卜少奇弄得很僵。”赵宛透露心事。
  “别管大人的事--我应该说,别管别人的事。”
  “妳不明白,许老师,我希望妈妈可以嫁给他。”
  我看着赵宛。
  “又希望妈妈不要嫁给他。”
  “这话怎么说?”
  “嫁给他,他就是我的继父,可以常常看见他。不嫁他,那么我自己可以追求他。”她笑脸盈盈的说。
  “唉呀,妳这样想法是很危险的。”我有点心惊。
  “怕什么?”她大胆假设:“男女之间差十来二十岁,并不很过分。”
  “那多尴尬,天下又不只他一个男人,两母女都同他走……”我觉得不应说下去,我到底还是她的老师。
  她沉思。
  “赵宛,我希望妳好好考了这个毕业考再说。”
  “老师归根究底都是一样的。”赵宛慨叹。
  我不否认。
  是否因为这个原因,她从此便少来了呢?我并没有追究。
  上课的时候,她的神色总带微愠,青春期的烦恼毕露。我总是特别关怀她,不过她在同学群中似乎更孤立,也难怪,她一向比他们成熟得多。
  一日星期六,我独自在家听音乐,电话铃响,我去接听,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赵宛。
  我马上笑说:“赵小姐,妳很久没有光临寒舍了,欢迎欢迎,我今天有空。”
  那边沉默一下。
  “喂?为什么不说话。”
  声音有点尴尬。“许老师,我不是赵宛,我是她妈妈。”
  啊,声音一模一样,猜不到她母亲有那么年轻的声音,我好奇起来,她的外表如何?长得可漂亮?
  “我本姓郭。”她大概也知道我很难称呼她。
  “郭女士,有什么事吗?”我很礼貌。
  “我知道许老师对小宛很好,两个人很谈得来,她很崇拜许老师。”
  我笑。“小孩子言过其实。”
  “我想来拜访许老师。”
  我有点意外。“有事吗?”
  “关于小宛的事。”她有点吞吐。“想与许老师商量一下。”
  “她功课尚过得去。”我说。
  “不是功课,请问许老师方便吗?”
  教师义务上应该与家长有某一程度的联络。
  我说:“可以,如果妳有空,我在舍下恭候。”
  “我大概三点钟到。”她说。
  她来的时候,买了一盒很大的糖,挡在她的面前,看上去有点诙谐,像是个探访情人的男人。
  但她的美貌却使我震惊,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赵宛对我不老实,她从未向我提及她母亲的美貌。
  自然,她已经上了年纪,皮肤有点松弛,五官多多少少走了样,不过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仍然矜贵美丽,比许多粗糙的新产品值得观赏。
  我想我的惊异是无法遮掩的。
  我连忙说:“请进来坐,别客气。”
  她穿著一套很华丽的套装,有点累赘:格子呢半截裙配同色丝衬衫,同色麂皮的宽腰带,一件外套再加纯色斗篷边缀着貂鼠皮,这套衣服总共六、七件,像戏服中的大袍大甲,一坐下来,把整张沙发都占满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问:“可要脱下外套?”
  她点点头,除下斗篷与外套,脱下皮手套,原来外衣里还有一件小小的麂皮背心,我都她挂起来。
  心中暗暗好笑,单看她这身衣服,就知她是个尊贵的、不知世事、天真、娇怯的女人。没有太大的脑筋。
  我问:“有什么事?”
  “关于小宛……”她又没直截了当的话出要说的话。
  我给她一杯茶,耐心的等候。
  “我还是先说说我自己的事吧。”她面孔有点红。“十年前我就与丈夫离了婚。”
  “那是很普通的事。”我礼貌的指出。
  “十年前并不算普通,最近好一点。”她笑一笑。“很多人以为我丈夫出毛病,其实他对我很好,只是我比较任性,向往精神生活多过物质,所以在协议下分手。从那个时候开始,小宛就变得怪怪的,与平常的孩子有点两样,但总算没出过大事。”
  我静静聆听。
  “最近我认识一个朋友。”
  “我听小宛说过,他叫卜少奇。”
  “啊,她果然什么都同妳说,我来对了。”
  小宛跟我说的话,还不只这样,足以令她更为惊奇,不过我不方便透露更多。
  “我最近发觉小宛比往日更沉默,许老师,我不愿意胡思乱想,但这个明明是事实,许老师,恐怕我的女儿,已经爱上我的朋友。”
  她说得一点也不错,但是我能为她做什么?
  她犹豫一下。“许老师,妳说这怎么办?”
  “郭女士,少女的感情游离不定,妳不必太过担心,她自小离开父亲,对年纪比较大的男人略表好感,也不为过,我们不可太快跳进结局里去。”
  “不,她的动作举止很反常。”
  “我们要镇静地处理这件事。”
  “我知道,现在我全听妳的了。”
  我讶异,这个美妇人,她以对男人的手段来对付女人,把我视作异性,一味作柔弱无主状,把教导女儿的责任到处推,很厉害的一个哪,可别小觑她,有点手段的。
  我说:“小宛不过是我的学生。”
  她摇头,不让我脱身。“不,小宛最听妳的。”
  我没法子。“妳要我怎么说?”
  “劝她提早到外国念书。”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我说:“她会伤心的。”
  “她如果留在香港,会更伤心。”
  “还有九个月就毕业了。”
  “谁知这九个月内会发生什么事?”她很凄苦的说。
  我有点生气。“为着孩子,妳略微牺牲一点,也是应该的。”
  “我愿意,叫我怎么牺牲?”她提高声音。
  “离开卜少奇先生?”
  “妳以为我没想过?是他不肯哪,他此刻周旋在我们两母女之间,不知多乐。”
  “什么?那他不是个好人。”我恼怒。
  “我也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我实在怕得罪他。”
  这就麻烦了,美丽天真的两母女遇到登徒子,脱不了身。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坏男人满街都是,而且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说:“郭女士,我恐怕我爱莫能助。”
  她非常失望。
  “如果小宛前来我处求助,我一定会给她忠告,如果她自己不前来,我很难开口,相信妳也了解我的处境。”
  “可是--”
  “郭女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掩上面孔,饮泣起来。
  我深深叹息。
  屋子内有非常难堪的沉默。
  我说:“小宛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聪明反被聪明误。”郭女士说。
  “做母亲的不容易,我明白,我在有机会的时候,会向小宛游说。”
  她站起来。“我也要走了。”
  我说:“谢谢妳的巧克力。”
  她勉强笑一笑。
  我待她离开之后,打电话叫小宛来聊天。
  她约我在三天之后。
  这个孩子,能够救她当然要救她。
  她出落得益发漂亮,一双眼睛跟她母亲一模一样。
  那个卜少奇,艳福不浅哇,在这样出色的两母女之间打转,几生修到。
  我开门见山:“妳近况如何?怎么上课心不在焉,心神恍惚?”
  她笑。“再不集中也还有八十分以上呀。”
  “妳的学习态度差。”我提醒她。
  “态度不过是做作。”
  “将来妳出到社会,就知道态度很重要,同样两个人,懂得唏哩哗啦作其忙碌状的那位一定升得快。”我笑。
  “那我不升好了。”她笑。“我计较这些,我是艺术家。”
  我无可奈何。“妳不明白做人的道理。”
  “我知道,做人的道理是很黑暗的,充满奸诈险恶,不外是怎么计算别人,巩固自己地位,埋没良心……是不是?”
  她说得也对。
  只是其中还有许多血泪,不提也罢。我说:“做人嘛,只要听一句俗话,便可知无味,那句话叫做: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许老师,妳想要说什么?”她总是聪明人。
  “天下男人很多,妳又那么年轻。”
  “咦,妳一向不是个老冬烘,如何会说出这种话来?一定有人指使妳,谁?我父亲没那么有空,校长又不知道我的私事,莫非是我母亲?”
  小宛一而再,再而三的推理下去,把真相说个八九不离十。我很佩服她思想的敏捷。
  我沉默,如果她是个笨孩子,根本不会去勾搭母亲的男朋友。聪明有什么好?多思多想多愁多虑。况且世人并不喜欢聪明人,再聪明还不是跟笨人分担义务与责任。
  “她同妳说些什么?许老师?”
  我想这事也瞒不了很久,便说:“她当然希望妳清醒。”
  “她自己呢?”小宛讪笑。
  “话不是这样说,到底是她的男朋友。”
  小宛肆无忌惮的说:“公平竞争。”
  我不以为然。“人家看了,算什么!”
  她笑说:“我管人家怎么说!”
  我很震惊,他们年轻的一代,真的无法无天。
  她跟着说:“许老师到现在才发觉,教务主任不喜欢我,原来有充份理由?”笑。我不出声。
  过很久我说:“任性的代价是很大的,将来花时间精力收拾残局,还是妳自己。”
  赵宛笑说:“许老师一派过来人语气。”
  我叹口气。“这场争夺战妳会胜利?”
  “最多被他们送到外国去念书。”
  我说:“我们还是朋友?虽在这件事上意见不同,但我们仍是朋友?”我不想她孤立。
  她伸手与我一握。“许老师,我真爱妳。”
  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来得勤了。
  她一直报告与那位卜先生的行踪给我听。
  --“我们去旅行,在郊外玩得很尽兴。”
  --“他喜欢跳舞,我们常常跳到天亮。”
  --“他说这是他十六岁初恋后第一次恋爱。”
  这种话我也会说。
  男人永远用陈皮老土的谎言骗女人也会相信,她们到底是受骗还是装胡涂,很难分辨。
  我问:“妳妈妈呢?”
  “气呀,但是没办法,现在少奇不大肯见她。”小宛得意洋洋。
  “我不相信,”我说:“妳母亲是个美女。”
  “嘿,许老师,妳都不晓得什么叫做后生可畏。”
  “再无礼我就准妳上门来。”
  她吐吐舌头。
  这个女孩子跟她的母亲一点感情都没有。
  她一直占着青春的优势,直到事情有了急剧的转变。
  那日她缺课,下课我直接回家,她面色苍白地在门口等我,一见我便拉住。
  “什么事?”我开门邀她进内。
  “妈妈跟卜少奇下星期结婚。”她气急败坏。
  我觉得很刺激。郭女士也是,明明知道这个卜少奇不是什么好人,偏偏像个小孩一样,任意胡为。
  “她把房子过继到他名下,”小宛悲愤莫名。“我这一仗输得不清不楚。”
  我不出声,十年后她就知道庆幸--幸亏输了。
  “那是妳妈妈,小宛。”
  “是,可是她有什么地方像一个母亲?”
  “妳也不像一个女儿。”
  “许老师,用金钱买回来的爱情,她居然也接受下来。”
  “可以被金钱买得动的男人,妳也不必稀罕。”
  “可是母亲要他!”
  “她胡涂。”我的确认为如此。
  “我祝他们今生今世都不幸福。”小宛诅咒道。
  “妳太过火了。”
  “他们结了婚,连送我到外国也不必,索性叫我到父亲处住,但是父亲那里又有个女人,我变人球了。”她很激动。
  我安慰她:“这妳倒不必担心,妳父亲又不是没钱,他此刻另买一层公寓给你住,也还有资格。”
  但小宛还是哭了,哭完又哭。
  那日仍是春雾重锁,下着潇潇雨。
  天气乍暖还寒,静寂的公寓里只有少女的饮泣声。
  为这样的小事哭。
  过几年她才会知道自己有多傻,这世界上值得哭泣的事不知有多少,这样子哭也哭死。
  到真正懂得愁滋味的时候,却整个人干掉,榨不出一点水来。哭?有什么好哭?
  “小宛,我总是妳的朋友。”我只好这么说。
  她扑到我怀里来。
  “那不过是个很普通的男人,相信我,一毛钱一打。”
  她还是伤心得如丧考妣。
  我说:“太聪明了,小宛,妳太聪明了,很容易害了自己,不过这件事总会过的。”
  青春也会过的。生命也是。

乐园
  我这个人童心未泯,每年必去迪斯尼乐园玩耍,渐渐也觉得乏味,不过仍然每年单刀赴会--因为其他的朋友认为此举过分天真,已不感兴趣。
  气氛还是很好的。
  游客众多,孩子们快乐之难以掩饰,跳着叫着,尽兴玩耍。游乐场游戏花式多,场地又干净,难怪他们那么开心,真的,能够令孩子们欢笑,是一大德政。
  我通常在迪斯尼旅馆住一晚,看“小铃叮”在天空放了烟花才走。小飞侠与小铃叮是我心爱的卡通人物。
  我的童年过得并不愉快,父母亲极早离异,母亲很少来探我,孩提时期应有的温馨都享受不到,因此长大成人,还很留恋儿时一切,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驾车抵达的时候是下午,先把简单的行李搁旅馆房间,然后淋个浴,开始我一年一度之狂欢。
  小张曾经笑我,“往拉斯维加斯是同样时间的旅程,但是纯情小生的绰号不胫而走。
  买了一叠厚厚的入场券,我先到凉亭去吃一个大大的香蕉船冰淇淋。
  一个小女孩坐到我面前来。
  “嗨。”她说。
  我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小女孩。
  她大概六七年纪,头发是天然曲的,整齐地梳两角辫子,穿白色小T恤,牛仔裤,一双凉鞋,手中拿着米奇老鼠帽子。
  “嗨。”我说。
  “请我吃香蕉船?”她提议。
  “没问题。”我替她叫了客香蕉船。
  她的家长一定在附近,我四周围看了看。
  “你是跟谁来的?”我问道。
  “嗯,妈妈带我来。”
  “喜欢这里吗?”我问。
  “喜欢,刚才我们坐过山车,哗,真刺激。”她形容着,“我拼命尖叫,每个人都尖叫。”
  我忍不住笑,她似一只活动洋娃娃,怪不得有些人那么喜欢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宝宝。”她眨眨大眼睛。
  “正式名字呢?念书时学校用的那个。”
  “我姓甘,叫宝宝。”
  “哦,原来是甘小姐,我可以叫你宝宝吗?”
  “当然可以。”她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伍安真。”
  “啊,伍叔叔。”
  “对了。”我讶异于她的机灵。
  这么小便这么似一个大人,现在的孩子真了不起。
  吃完后我们俩擦擦嘴,我说:“宝宝,再见。”
  她跳下椅子,追随在我身后。
  “咦,你别跟着呀,你妈妈呢?”
  “我们走失了,我最后一次见是在半小时之前。宝宝晃着头看她婉上戴的米奇老鼠花表。
  “我的天!”我惊呼,“你为什么不早说?”
  “妈妈说,遇事不要惊慌失措。”她说。
  我啼笑皆非。
  “快,跟我来,我领你去寻人处。”我拉起她的手,匆匆地走出凉亭。
  经过棉花糖档,她又要看,我只好买一枝给她。偏偏马路上又遇到白雪公主与七矮人出巡,她更加津津有味地留恋。
  “宝宝,快点走,”我催她,“你妈妈这下恐怕都急疯了。”
  宝宝的脸一沉,似模似样地说:“她?她才不会急呢!”
  我诧异,“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她不爱我,她骂我。”宝宝赌气答。
  我一把抱起她,“骂你也是为你好,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妈妈,我们要赶快走。”
  “我喜欢白雪公主。”宝宝仍然气定神闲。
  “我喜欢那黑心的巫婆。”我没好气。我时候真会被孩子气死。
  到了寻人处,我老远就看见一个华籍少妇焦急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高、苗条、衣着与相貌都与她女儿一样,换句话说,她长得很漂亮。
  见到我抱着宝宝,她马上奔过来,“宝宝,吓坏我,这位先生,劳烦你把她送回来。”
  我放下宝宝,她没有同她母亲表示亲热。
  那少妇怒气中烧骂女儿:“你是故意走失的,是不是?从没见过象这么坏的孩子。”
  我开解:“好了,好了,慢慢教她。”
  那少妇忽然悲从中来,用手帕掩着脸哭起来。
  我大惊失色,哪个男人不怕女人哭?我立刻说:“宝宝,你看,气得妈妈哭了,还不向妈妈道歉?”
  宝宝也吓住,连扑过去:“妈妈你请别生气,是宝宝不好,妈妈--”她也揉着眼睛哇哇哭起来。
  要命,两个女人一起哭,你说怎么办?
  我只好默默不作声,坐在一旁。
  是那少妇先停止流泪,把宝宝搂在怀中,这个时候宝宝也累了,只是抽噎。
  那少妇说:“这位先生,谢谢你把她带回来。”
  “别客气,”我说:“应该的。”
  宝宝累得走不动,又说脚痛。
  少妇无奈地说:“走一阵我们就到停车场了,来。”
  我说:“由我来背她吧。”
  我一把背起宝宝。
  “这孩子……”少妇叹口气。
  我说:“我叫伍安真。”
  “伍先生,”她说:“真不好意思。”
  我边走边说:“你们是坐游览车来的?”
  “不,我们是当地人,伍先生,阻你游兴,才叫人惭愧呢。”
  “我也是当地人,”我说;“所以你别客气,我在此地租了一间房间,不妨让宝宝洗把脸,睡一会儿,你说怎么样?”
  少妇婉拒,“不好吧。”
  我不言语,中国人确是保守得多。
  我把宝宝背到停车场,她已经睡着。
  少妇开了车门,我把宝宝放下在后座,一摸她的手心,好烫。
  我连按她的额头,扬起一条眉,“太太,你孩子发烧。”
  少妇急忙过来用手试验,“哎唷。”
  “还是到我房间去躺下叫医生吧,太太,你放心,我是正经人。”
  少妇到这个时候也没有办法,只好点点头。
  我抱起宝宝往回走。
  “太麻烦你了。”秀丽的脸上很多忧虑。
  “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一直没发觉她有热度。”
  “小孩子的病,说来就来,非常之快,而且病的时候脾气多数极坏。”我有深意地说。
  少妇沉默地跟在我身后。我仍然不知她的姓名。
  到了房间,我放下宝宝后第一件事便是找医生来出诊。
  随后便用湿毛巾替宝宝洗把脸。
  少妇说:“伍先生,你真的会照顾人,你自己也有孩子吧?”
  我微笑,“我还没有结婚呢。”
  她马上低下头,“呵,我猜错了。”
  我觉得她无论说什么,都带着无限歉意,这是极度欠缺自信心的表示。
  我必需额外小心对待这两母女。
  我斟一杯水给她,同时扭开无线电,希望轻音乐可以使她松驰一点。
  她果然没那么紧张,她自我介绍说:“呵,我忘了,伍先生,我姓甘。”
  宝宝说过她姓甘。“甘太太。”
  “不,”她迟疑一下,“我自己姓甘。”
  我扬起一条眉,女儿跟她的姓字?在今日也不稀奇,破碎的婚姻造成太多奇怪的事。
  我暗暗叹口气,这里面有个辛酸的故事吧,这么年轻貌美的母亲,这么漂亮的小女孩。
  医生很快地赶到,诊视了宝宝,宝宝只是普通的发烧,怕是疲倦引起的,经过注射及服药,睡得更稳。
  我说:“现在可以让她睡一觉,也可以开车回家,她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考虑一会儿,“我们还是留下来吧,我怕坐长途车,她会受不了,我们住圣荷塞,比较远。”
  “那也好,照我所知,这里还有许多空房间。”
  “伍先生,你是第一次来玩?”她问。
  “许多次了。”我答。
  “我们是第一次。”
  “是移民吗?”
  “是。”她说:“我跟父母住,带了宝宝过来才一年,”她忽然坦白起来,“我是离了婚才过来的。”
  我淡淡地应,“呵,生活习惯吗?”
  “很好,”果然她没有那么警惕,“小镇的人很和蔼可亲,拍子也比香港慢,很适合我,我在银行找到这份工作,虽然闷一点,是帮我消磨时间。就是这个孩子……令我心烦。”
  我温柔地说:“孩子是顽皮点。”
  “她的外公外婆不喜欢她。当初他们不赞成这个婚事,所以现在也不疼宝宝,况且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如此古灵精怪,唉。”
  “环境也有影响,”我安慰她,“过一阵子,她在学校有了朋友,渐渐忘记不愉快的,一切就不同了,人生中每个阶段都充满困难,需要克服,你说是不是?”
  她说:“你是陌生人,我竟对你说了这么多……”
  我摆摆手,“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不是八股先生,大家谈得来,何妨多谈一。”
  “麻烦你替我看着宝宝,我去订间房间。”
  “好,没问题。”
  她出去。
  她办事能力很高,才十五分钟便取着锁匙回来。
  她说:“伍先生,我们母女俩没事了,不妨碍你的时间。”
  “哪里的话。”我说。
  她抱起宝宝。
  我摸宝宝的手,发觉热度已经正常,孩子们真神秘,从发烧到退烧,才个多小时。做人父母,真不容易,而母兼父职,更加困难。
  我不是不同情这少妇的。
  我陪她回房,宝宝已经醒来,嚷口渴。
  我喂她水喝。
  连自己都没想到会是一个好保姆。
  我告辞,让她们休息。
  我自己到广场逛了一阵子,坐了过山车,到小世界去游一转,入了鬼屋,与美人鱼招手,跟海盗打交道,又观看了早期米奇老鼠影片,跟机械鹦鹉说一阵对白,简直乐不可支,买了一大堆七彩汽球,看看时间,甘氏母女也该打过中觉,我便去探访她们。
  宝宝看见汽球很高兴,她母亲的气色也比较好,都对我表示欢迎。
  我说;“该用晚饭了,待我去叫吃的。”
  甘女士这个时候才说:“饿坏我了。”长长松口气。
  我叫了很丰富的饭餐,另外有易消化的食物给宝宝。
  我偷偷问宝宝,“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甘羽,羽毛的羽。”
  我点点头。
  于是一顿晚饭就吃得比较融洽,我不停制造气氛,“甘羽,把芥辣递给我。宝宝,别走来走去,你尚需要休息。叫我的名字即可,不必先生长先生短。”吃完饭大家就混熟了。
  宝宝吃完药又睡起来。
  甘羽说:“听说迪斯尼乐园晚上有烟花。”
  “是的,今天晚上放,十二点正。”
  “烟花很美,很短暂,人生象烟花。”
  我笑:“人生既长又丑,才不象烟花。”
  她也开怀地笑起来,“你这个人,真有点意思。”
  “我喜欢孩子,我是个心理医生,专门应付弱智儿童。”
  “啊。”她讶异。
  “一般人见了弱智儿童,不是害怕,就是伤心,但是相信我,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他们象正常人一样,需要爱。”
  “这真是伟大的职业。”她低呼。
  “不不,”我拍拍她的手臂,“决不伟大,只不过我有兴趣而已。”
  她微笑不语。
  我们有那么一刹那地沉默。
  然后我惋惜地说:“你们都没好好地逛这个地方,什么时候走。”
  “让宝宝休息到明天就走。”
  我点点头,“家在圣荷塞,开三个钟头的车就到了。”
  “快车。”她微笑,“你呢,住哪一头?”
  “三藩市。”
  “比我近。”
  “你们如果不急着回去,就由我作向导,带你们走那些出名的街道。”
  她说;“到了一年,还如个乡下人似的,我本来也有计划,等宝宝习惯之后,好让她进寄宿学校,那么我可以搬到一所小公寓去独居,有假期可以到纽约这些大城去走走。”
  “不要紧,”我说:“有的是时间。”
  “你好会安慰人。”微笑。
  “根本是,我抵步三年内根本没离开过校园,现在连阿拉斯加都去过,一放假便发愁,不知往哪儿跑才是。”
  她被我逗笑。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转。”我看看表,“来,放烟花的时间到了。”
  我与她走到门外,刚好天空上爆出金色与红色的花朵。
  甘羽赞叹地抬高头欣赏。
  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哪。孩子生孩子的例子太多。她现在有几岁?二十三、二十四?人们常常被爱情迷错了脑袋。
  烟花只放了十分钟。
  我说:“听说中国人可以放出亭台楼阁,人物及字样。”
  “中国人真是天才。”她说。
  “夜了。”我说:“睡吧。”
  她点点头,进房去,掩上门。
  我也回自己的房间。这么好的好的女孩子。现在带着孩子到处走,到底是辛苦得多,不比以前,逍遥自在,最纯情的开头往往带来最不幸的后果,那个时候她若是不坚持生孩子,现在就少个包袱,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孩子,象我这样喜欢。
  我觉得生命是中贵的,任何形式的生命都值得珍惜,我能够维持这么客观的感情,不外是因为未曾带过小孩,听说缠人的婴儿最考验的耐性。
  年轻而失婚的妈妈……我为甘羽叹口气。
  一向很少为陌生人这么担心。
  她的父母不谅解好。人有时候最残忍,无论是父母对孩子,丈夫对妻子,常常来一招“我不打算爱你到底”,便将对方打入十八层地狱。
  可怜的小母亲。可怜的小女孩。
  那天我睡得并不好,为迷糊,一下子就醒了,天已经亮,但外头泳池已传来嬉笑声。
  我怕甘氏母女需要照顾,于是自床上跃起,洗干净自己,便到隔壁去敲门。
  她们一早就起来了,宝宝扑进我怀中。
  “怎么,你完全康复了?”我问她:“昨天你吓坏我。”
  宝宝很嗲地靠在我怀里。
  她母亲微笑说;“早。”精神也好得多。
  “一起吃早餐吧,”我建议,“然后我带你们去一个好地方。”
  “不,我们要走了。”
  “既来之则安之,”我说:“还没看清楚这块地方就说要走?急什么呢?让我来带着你们,好好地散心。”
  “太打扰了。”甘羽说。
  “没有这样的事。”我板起脸。
  “妈妈妈妈,答应他吧,”宝宝轻声央求,“我也想逛逛。”
  “这孩子。”甘羽带笑责备,可是语气已经松动。
  我们一起出发。
  甘羽与我堕后,宝宝在前带路。
  甘羽与我说:“我管她是管得严一点,可是也是为她好,我不想她学我这么任性。”
  “你是个任性的人吗?”我看她一眼。
  “是的,十七岁那年,说结婚便一定要结婚……”
  我摇头,“婚姻失败是很平常的,不用自疚,当年你也许是草率了一点,但是许多刻意经营的婚姻,到头来也是失败了,感情是很难说的,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人会怪你,西方社会的价值观念与香港有点分别,将来你就知道。”
  “伍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她忽然很激动,“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同情的安慰语。”
  我说:“我本人也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你看我,还不是生存下来了?”
  “谢谢你。”
  “不要老谢我。”我说:“让我们坐下来,欣赏新奥尔兰的爵士音乐。”
  宝宝说:“叔叔,你说会有爱丽丝经过这里。”
  “是的,爱丽丝游仙境的那个爱丽丝,”我丝一比,“真的金发长于这里,很漂亮,”我转躺甘羽,“怎么,你不感兴趣吗?”
  “我简直爱煞,”甘羽笑,“在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玩得这么开心过。”
  我们叫了咖啡与冰淇淋,那日天气极好,宝宝与我挤在一张椅子中,我们就象一家子,其乐融融。
  宝宝美得象一朵透明的小花蕾,皮肤吹弹得破,眼睛大而灵活,嘴唇小巧可爱。
  我说:“将来谁娶这个女孩子,真有福气。”
  甘羽笑,“那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宝宝忽然说:“我要嫁人,要嫁伍叔叔这样的人。”
  我哈哈大笑。
  甘羽非常尴尬。
  “小孩子就是这么天真,千万不要介意。”我倒反过来安慰甘羽。
  甘羽轻轻摇头。
  爱丽斯带着白兔,扑克牌皇后巡游经过时,我们鼓掌。
  甘羽讶异,“跟真的一模一样!”
  “我们看大坏狼与三小猪去。”我一手拉她们一个,向前走。“这里是人造仙镜,能够使你忘怀过去。”
  甘羽听了便笑。
  单是玩耍,不做任何事,真是非常高兴的事。
  我们相处得很好,在我的安排下,很快他们便游遍整个迪斯尼乐园。
  我们真的象一家子。
  到中午,我们休息过,甘羽正式向我告辞。
  我送她们母女上车子。
  我给她一张卡片,“找我。”
  她点点头。
  “记得找我。”我再说一次。
  宝宝因不舍得我,眼睛红红的。
  甘羽发动车子引擎。机器咆吼两声,归于静寂。
  “什么事?”我紧张地问:“车子坏了?”
  “不知道。”她再发动引擎。
  车子死寂。
  宝宝问:“妈妈,老爷车坏了,我们怎么走?”
  甘羽看着我苦笑,她说:“祸不单行。”
  我倒不觉得是祸。
  “我送你们。”我很乐意地说。
  “要送到圣塞哪。”
  “有什么关系?”我说:“三千公里也不打紧。”
  甘羽伏在驾驶盘上笑:“唯一的安慰是出路遇上贵人。”
  宝宝跟着欢呼起来。
  我说:“太汗颜了,一点点小意思,值得你们这么挂齿。”
  她们母女跳进我的车子,我把车子开往公路。
  宝宝在后座唱着儿歌,不一会儿就憩着。我替她盖上毛巾。
  我说:“我开两个钟,你开两个钟,好不好?我怕闷得瞌睡。”
  “当然好,来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开车,开得腰酸背痛。”她埋怨。
  “所以人们结婚了,因为可以分担忧虑。”
  “是?你把婚姻想得太理想了。”我说:“一次失败,终身裹足?”
  她“蚩”一声笑出来,“难道还要结十次不成?”
  “有些人结七次。”
  “太无耻了。”
  “我会说:太天真了,但结婚跟无耻有什么关系?”
  “有些男人是无耻之徒。”
  “好人总比坏人多。”
  “伍安真,你真是乐观。”她慨叹。
  “有没有感染你。”
  “有。”
  “这就是乐观者的可爱。”我沾沾自喜。
  “诚然。”甘羽笑道。
  “要不要学学我?”我问:“我可以设帐授徒,一星期三次,每次两至三小时,课程是吃喝玩乐,保证一年内毕业,如何?”
  “伍安真,你真是天下最可爱的人!”她大笑。
  “一言为定?”
  “我求之不得。”
  这样就好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约会她,不怕她推。这些年来我也见过不少女孩子,对同性每个人都会很理智地评头品足,但对异性,大家都讲直觉,不可理喻。
  我对甘羽就是这样。除了美貌,她还有其他的优点,例如坦白、天真、爽直。她也是个很坚强的女性,相信我,带着宝宝这样一个小女孩,不是容易的事。
  我不会我对她一见钟情,但大有发展余地。
  也许我会成为甘家最好的朋友,而不是其他身分,但这样已经足够。
  一切听其自然。
  到三藩市的时候,我问甘羽要不要到我的小公寓去休息一下,她只犹疑一刻,便答应下来。
  我自公路转入市区,十五分钟便转入银行区,宝宝醒来,我与她们母女在家好好地吃了顿丰富的下午茶。
  “太好了。”甘羽说:“没想到这次旅行,得到一个好朋友。”她双眼充满激情。
  我捧着咖啡说:“人生根本充满意外,坏的好的,我们都得接受下来。”
  宝宝这天很乖,小孩需要的是爱、注意力与耐性,宝宝得到这几样,自然喜不自禁。
  “不好再叫你开车到圣荷塞,太远了。”甘羽说。
  “以后反正常常要来,不算什么。”我说。
  她凝视我,“我……有孩子,又离了婚……”声音很低。
  我耸耸肩,“这又怎么样?”
  “你家人……”
  “我父母一早就离了婚,我就是那个孩子。”我笑。
  她把宝宝拥在怀里,温柔地笑。
  “至少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希望我的咄咄逼人没吓倒你。”
  “没有。”
  我点点头。我们三个人有前途。
  我有信心。

散发
  若不是亲身经历,谁都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一宗接着一宗,都在一起发生。
  先是父亲病了,看了三个月的医生,便寿终正寝,替父亲办完后事,我节蓄已经去得七七八八,母亲伤心之余,没有心思再做家务,成日靠在床上流泪,我只得雇个佣人来照顾她。
  正当要节哀顺变的时候,发觉端木的兴止诡秘,起了疑心,略加打听,发觉原来他与一个打字员走得很近,所有的亲友都知道了,独独把我一个人瞒在鼓里。
  我便叫他出来谈判。
  “要分手便分手,我是无所谓的,但是何必瞒着我,叫我丢这个脸。”
  他便干脆的说:“玲,我们坦坦白白的说吧,我觉得你天一在愁眉苦脸,满腹心事,我又不能帮你,看着你烦恼所以……”
  我苦涩地说:“我家里发生了那样的大事,你还想我恁地?”
  他说:“你一直是很沉重的一个人,开头我被你的气质、能力及智力所吸引,后来发觉心情变得同你一般结郁……她,她不一样,她很简单……比较适合我。”
  我沉默,我们走了三年。
  “下了班之后很疲倦,想找一个人伴着看戏跳舞,嘻嘻哈哈……我是一个平凡的男人,要求很低……”
  我完全明白他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
  他也知道以我的脾气来说,决不能容忍什么第三者,他就是在等这么一天。
  我和颜悦色地说:“不要紧,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你跟她去好了,做你爱做的事。”
  他很感激,把手按在我手上。我连忙缩回手,有种脏腻的感觉,不知恁地,不愿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以前也接过吻拥抱过,我皱起眉头,怎么可能,同这样一个人。女人的眼光很多时候差得连自己都不置信,随便抓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随便走起来,最后随便结婚,或是随便分手。
  多么可怕。
  我为这件事羞愧。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子,认识端木那年已经二十四岁,刚刚大学毕业,这么没有眼光。
  我站起来,“一切结束了,再见。”
  “玲,”他还想说什么。
  我反而要安慰她,“无所谓,别放在心上。”
  他非常安慰。
  就这样子结束一段感情。
  真奇怪,有些女人一嫁便得顺利如意,后来那数十年便专职结婚生子。我单是找这个配偶,怕得穷数十年之勤力,许不一定找得到。
  心情奇劣,仍然控制着。
  母亲渐渐疑心,问我:“端木呢?他怎么不来?”
  我说,“他出差到外国去了。”不想在这个时候解释。
  “到哪一个国家呀。”
  “英国。”
  “怎么没听他说起?”
  “我们家那么多,他插孙下嘴。”
  妈妈说:“要钉紧他啊。”
  我最恨就是听见这种话。钉,什么叫钉?我没有这个遗传,没有这个本事。忽然我发觉连妈妈都成了负累。父亲过身后她就拿我来作替身,过分的关心,太多的意见,都形成一种压力,我又没法抛下她搬出去住,实在很痛心。
  下班回到家,还得应付她的问长问短,不能休息,心神俱累。
  如今我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处,家庭中的责任,大家分担。
  不是说我嫌妈妈,而是最近压力实在太大,令我想找个窝孵下去,不再挣扎。
  每天仍然得上班。
  以前每隔一天便洗一次头发,现在一个星期也不想动手,头发腻了油了,便束起来。衣服拿一套出来便穿足三天,我的外型是大不如前了。
  同事们给我面子,对我呆滞的能力及表情表示容忍,因为我鬓脚别着一朵白花。
  白花除下之后,他们的要求便跟着苛刻起来。
  我仍然没有打扮自己,且染上了烟癖。
  老板对我算过得去,但一下子冷,一下子热,一张白板面孔老是没表情,大眼睛永远在翻白眼,他同我说:“不要对同事板面孔。”
  敢怒不敢言还不可以,非得挂个笑脸不可。
  实在笑不出来。晚上做梦,一时间看见自己端木结婚了,一时间又觉得是另外一个人,比端木更好的,他叫我一切不要担心,他会照顾我,对我好。
  感动之余,泪落一地,醒来的时候,枕头还是湿的。
  就在这个时间,。升级的名单公布,人人有份,独漏了我。
  我一双手抖得象筛糠似的,如五雷轰顶,一口气说怎么都提不上来,卡住在胸腔里,腿里象塞了棉花,浸了醋,手足无措。
  同们兴高采烈地谈论伟大光明的前途,我哭不是,笑不是,不知如何应付,没个去路,只好埋头苦写,等于一张纸都写满了,猛然发觉是“明天不要起来就好了,明天不要再醒就好了”。
  我整个人象崩溃似的,挨到下班,躺床上,眼泪忙不迭地滚下来。
  妈妈过来说:“我都知道了。”
  我转个身子,她知道什么?
  她要是知道做人那么辛苦,就不该生孩子。
  “端木是不好,不过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怕什么?”
  “让我静一会儿好不好?”我哀求。
  “好不容易等你下班,有个说话的人,”她咕哝,“不了一整天,劝你一下,又好心没好报。”
  我不去睬她。
  她仍然不放过我,“快快再找一个人,比他更好的,出口气。”
  我不出声,想起我听来的一个故事,一个女人终于找到更好的人,只是在十年之后!十年。争不争这口气已经不重要,十年后!
  十年后一切无痕无恨,还有什么气,各走各的阳关道或是独木桥,都与人无尤。
  最恼人便是明天太阳还是照升上来,我还得鼓起勇气去上班,面对一切不如意与不景气。
  老板益发瞧我不顺眼,我就算写二十六个方块字也还是错,我连辞工的力气都没有,让他开除我好了。
  现在外头做事的人,都轰轰烈烈的,动辄拍桌子走人,象我这样好脾气忍完再忍的人,吓呆了老板,一时间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打发我才好,待他冷静下来,必然会得对我表白,届时再辞职不迟。
  现在我的情绪一败涂地,很难叫我主动去做什么,先混一阵子再说。
  可是老天爷还嫌我太轻松。
  第二天母亲就病了。
  把她送到医院去的时候,我巴不得躺在担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应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着笑脸设法升职,找对象……
  一切都太令人劳累。
  医生同我说:“令堂体质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来回地探护她。
  住院费用是一笔大数目,到这种地步我反而镇静下来,事情不可能更坏。母亲要不好起来,要不病逝,老板要不开除我,要不留着我,一切公开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犹如一只老鼠在缓缓啮咬,寝食难安。俗谚云:失意事来,处处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头忍耐。
  气候那么恶劣,我连一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吹得冰冻,一头一脑都是灰沙。渐渐我连朋友都生分了,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处处要强颜欢笑,越是处于劣境越要充着些,这个社会是锄弱扶强的,路见不平,哪里还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亲的病以及端木的无情折磨得麻木,对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么多。
  公司里连二接三有人请客饭,庆祝,兴高采烈,唯恐锦衣夜行。不参加,益发显得小气,参加呢,坐那里还得摆出一副合作之款,装得太开心,人家会以为这个人没点血性,怎么搅的,也不懂得惭愧难受,装得不乐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没才干就得认命,干吗闷闷不乐?
  真是好有一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老板的待遇也不同了,指着我说:“你!帮他听电话,他在赶功夫!”就差没把我的皮剥下来铺在门口给众人当鞋毡。
  天下有这么势利的人,世态炎闵可见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职。
  现在走也不行,人会说我赌气,我彷徨到了极点,面孔上有种出奇的倔强以及不在乎。
  等母亲的好了再说吧,现在连做求职信的心思都没有。
  母亲并没有地转。一个月后,我在心焦力瘁的情况下,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没有哭,眼泪早已干涸。
  我向老板告假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他,我已学会不去看人的面孔,他把屁股向着我,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低声说“对不起”,然后把告假条子递上去。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亲,显得非常空宽,常常一个人坐在冰阴的客厅中,深觉生命多余。
  最后一天,我趁着店铺末打烊,跑去理一个发,把油腻的发发剪掉,熨得巾在头上,又买了十来套素色衣裳,正值减价,还拣了个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没心思,也得从头开始,活着的人要活下,从头收拾旧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虽然没有化妆,也觉得同事们对我略加注意,觉得对我颇有从头估计的必要。
  我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经发泄够,即使表露,也不必如丧考妣地永远不饮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装饰得美丽一点。
  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
  滑稽的是,母亲在银行的保险箱一打开,里面有四十多两金子,时值十多万。
  早晓得有这笔钱,我就辞职不干,从头来过。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报找新工,数个月瞧瞧形势再说。
  我不能没有工作,即使现在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回到家,还是得很。
  竟没有机会认识新朋友。
  公司里来来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现在晚上又不出去,哪里有伴。
  听人说的士高里风光非常好,十分钟便可以交到异性“朋友”,搭着肩膊亲亲热热离开。
  我并不是受首先观念束缚,而是深深认为这种男妇关系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决不了寂寞愁闷。
  也许端木说得对,我心情太过沉重,神情太过拘谨,所以不受朋友欢迎。
  谁的心底没有一两件不如意的,谁的生活中没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这么成日价愁眉苦恼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太过潇洒,商业社会中不容许这样的行为,我还是抬起头来面对现实的好。
  这般阿Q精神一番,我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胜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说:“你知道吗?老板要转职。”
  “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闻。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未必做得长。”
  “不一定,新老板是谁?我们这位又怎么要走了?”
  “唉,你家在这半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也难怪你无暇兼顾其他的事,他说要走已经很久了。”
  “走到哪儿去?”
  “移民。”
  哦,原来如此。
  “新老板几时来?”
  “你不知道吗?”乙说:“下个月十二日。”
  “这么快?”丙问。
  “他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亲信过来。“乙又说。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谁过来都一样,反正这一位老板不肯原谅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说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个转机。
  乙说:“你要振作点。”
  “我?”我问。
  丙说:“是呀,年纪大了总会去的,做儿女要节哀顺变。”
  我说:“谢谢你们关注。”
  “情绪低落,会影响工作的。”
  “是。”我很温和。
  过不到一会儿,新老板带着助手过来。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蔼可亲,办事落力,看样子是要整顿公司的风气。
  同事甲跟我说;“董小姐已结了婚。”
  最近同事们比较肯跟我闲聊。
  “结了婚怎么还称小姐?”
  “现在流行这样。”
  “哦。”我说。
  “萧先生是单身。”
  我微笑,我也察觉了,每当他走过,自打字员到公关部主任,都立刻表示关注,纷纷打招呼、起立、借荫头与他攀谈,小姐想高攀,太太们家里许还有适龄的妹妹、侄女、表妹之类。
  而我。
  在这一年里,我是灰了心,哪里还有心思,任凭人花簇簇地宦去官来,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经事。
  不过趁着乱纷纷,我地位的危机似乎也已成为过去。
  在骨节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萧先生传我进去问话,叫我说一说我那个部门的情况。
  我很警惕,为什么单叫我?还是每个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释一下,他问到细节,我就不肯说了。
  他是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看得出来自环境相当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种未经风霜的朝气,但性格又很谦厚,见我不肯多说,就不再问。
  象以前一样,我并没有趁此机会撑足了篷向上司献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经发觉自己对人很冷淡,经过这事,更加孤拐,无法与同事融洽起来。
  我在下班的时候收拾好文件,准时走。
  其他的同事起码还打算多留十分钟,没事做也在纸上画乌龟,表示忙碌。
  萧先生走过来,跟我说:“有一件事,你比较在行,我想请你一块去走一次。”
  我很讶异,已经下班了,什么事?
  “烦你今天超时工作。”
  “没问题。”只要是公事,便没问题。
  女同事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够与萧先生单独出去,哗!
  我挽起皮包与他出去。
  他驾车。萧穿一套呢西装,非常沉着的颜色与式样,配条文静的领带,我坐在他身边,有种和煦的感觉。
  我们到一家厂去看货版,他觉得不错,正是我熟悉的题目,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达我的意见。
  办妥公事后他邀我晚饭,我肚子忽然饿起来,胃口恢复机能,说希望吃日本菜。
  我们坐下来,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说我没女人味,总等不及男伴问冷嘘暖,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想想真惨,男人看得起我,把我当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级当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这是我一贯的作风。
  我没说话,萧倒说了,“我查过记录,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现不大好,是因为家事的缘故吗?”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说公事。”
  他点点头,“你好象不大喜欢争。”
  我还是微笑。怎么争呢?老板有电话来,我与别人同样坐电话机羊,别人有胆子把我伸出拿听筒的手挡开,喝声“我来!”就咕咕哝哝跟老板说起来。怎么急呢?
  我说;“我是有点惰性,也相信命运,不过他们老说:性格控制命运,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问。
  我说:“哪里还有得改?三岁看八十,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哪里有得改?”
  他说:“是没有必要,不是错就不必改,每个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适宜从商,有些人适宜干艺术。”
  我笑,“我空有艺术家的架势,而没有艺术的天分。”顺手干了手中的酒:“晚了,萧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劳送来送去的。”
  “但是……”
  我到门口,伸手招了部计程车,便坐上去,“再见。”我说。
  第二天在公司见到他,绝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后来那些货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获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说:仿佛有一丝阳光了。
  同事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不那么排挤,但到这个时候,我对世道已惯,此心倒处悠然,也无所谓了,天无绝人之路,一切事要处之泰然。
  连董小姐都对我不错,我发觉她与都不喜欢来不及拍马屁的下属。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奉承,但大多数人都比我滑头,他们没进公司,已经把人与打听得一清二楚,一开头就知道怎么做,姿态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响,我实在太懒散,现炒现卖,加上家庭变帮,更没心情去兴轰轰地办事,也是应该如此。
  但脾气怎么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遗传,他一辈子穷教书,一辈子没得意过。
  白天似乎已经心情平息,一切与常人无异,最怕半夜醒来,胃痛得不能入寐,坐在床头细想从前,朦胧间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把我笼罩住,几乎窒息。我时时常流泪,白天又忘得一干二,从头开始。
  萧第二次叫住我的时候,也是下班时分。
  我有过一次经验,没有多问,便跟着他开步走。
  上了车,他才问:“是日本菜,还是法国菜。”
  我转头愕然问:“什么?”
  他用一种婉惜的口气说:“你这个傻蛋。”
  “傻蛋?”
  “我们去吃饭,还是去办公。”
  我的面孔慢慢涨红,“唉呀,你这个人……”
  “太老实了,做人不会转弯,要吃亏的。”
  我说:“不要紧,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相安无事。”
  他说:“我很欣赏你这种气质。”
  我觉得很露骨,这样说已经对我表示有很大好感。我?本公司有十多二十个花枝招展的女职员哪,不过约会一下也是很普通的,我还是别一心以为鸿鹄将至。
  他把我带去吃法国菜,一坐下我便叫酒。
  “你很喜欢喝一点。”他说。
  “是,迟早要变酒鬼的。”我自嘲。
  我们叫了蜗牛及芦笋。
  我仍然想不有什么有什么话要跟他说,仍然维持缄默。
  他说:“不爱说话的女人真可爱。”
  我更加诧异,奇怪,我的一切缺点在他的眼中,几乎都变了优点。天底下真有缘分这件事?
  他问:“你以为对女人来说:事业重要还是家庭重要:”
  我笑,“一个人生观不外是他生活经验的累积,我在工作上挺不顺利,你此刻问我,我当然说是家庭重要,一个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逃避现实的好去处。”
  我心里想:他这么年轻,不过发一分高薪,看样子生活没有什么基础,不过找象他这样的男孩,也还不容易找到,这年头你说做女人有多难!跟了他,还不一样要早上七点爬起来去与办公室的风雨作战,只不过不是孤军,有个人陪打仗而已。
  我一个胡思乱想。
  “说得很好。”
  我忽然俏皮起来,“你大概约了近百位职业妇女,问她们什么较重要,职业或是家庭,而我答得最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
  他呆一呆,也笑。大概是没想到我尚有活泼的一面吧。
  我看着他,他扬起一条眉毛,“我觉得我们顶谈得来。”
  这就是男从跟女人的分别,象他那样的男孩子,只想要一个成熟大方的女朋友,情绪稳定地陪他说说笑笑,但是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对这一套丧失兴趣,巴不得三言两言便找到个好归宿,最好是经济情况稳定,可以请得起一两个佣人,让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够三餐,照顾孩子。
  换句话说,萧的外表与内在再吸引人而没有实质,也是枉然。他并不是我这种年纪女人的理想伴侣。他比较适合那种大学刚出来的小女孩。
  想到这里,我的态度更大方。我们活在一个现实的世界里,做人不得不现实一点,既然没有将来,那就要尽量利用现在,谈得来便要多谈了。
  我与他很晚才分手,他坚持要送我回去,我就让他送,有个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征,从此以后,我不必苦苦去挤公路车。
  而同事对我的看法,也大不同了,对我说起话来,有种特殊的,热昵的态度,带着商榷性的。
  我很感慨,这班可爱的人,转方向转向得那么快,真为难他们了。
  我心中的结仍然没有解开来,仍然对他们没有好感,努力与他们维持一定的距离。
  而且决定离开他们。
  我正式翻报纸找新工作,忙着应征,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薪水好一点点,但是新作风新人事,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气来应付,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我非得过去不可,没有选择余地。在这里已经太久了,适逢那个时候说要走,人会多心,说我小气,现在已经有了转机,再不走,还待几时?
  我向萧递辞职信。
  他点点头,“你这样做是对的,”又说:“难为你直忍了半年。”
  我说:“时间总是会过的。”非常唏嘘。
  “相信你也知道,在公司里得意与否,只是公司里的事,应该与你个人价值无关。”
  “但至少也是一种价值观念的徇。”我微笑。
  “希望你在别的公司里可以一展身手。”
  我摇摇头,“象我这样性格的人……”
  “别气馁,那边的工作比较文静,也许适合你。”
  我耸耸肩,“希望在人间。”
  “别这么说,你本性不是颓丧的,不应说听天由命这种话。”
  我伸手与他握一握。
  “我们仍然是朋友,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国菜。”
  “当然。”我应允着,但是非常怀疑。
  我下班,他送我,在他的车子里,我得到暂时的休息。我闭上双眼,把头枕在车垫上。
  我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象我这么疲倦,这么不东,这么不顺,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但是大家都挣扎着生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努力遮掩苍白的心,装起笑脸,过了一日又一日。而我,真是疲态毕露。
  到一个新的环境去,并没有带来若干兴奋,老生常谈,换汤不换药,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日出日落,昭华不再。
  “你不舒服?”萧问。
  “还好,只是累。”
  “不要紧,全是一条曲折的道路,每一个路口都有新的机会。”他鼓励我。
  我只好微笑。

续弦记
  妻去世后,拖着三个孩子,我靠老佣人阿珍的忠心耿耿,居然又维持了三年。如今大儿已经七岁,刚入小学一年级,我才松口气。
  前面的路途还远着呢,我警惕自己,千万别摔倒,起码要等大儿进大学才可松口气,还要十年。十年!
  但是我现在已几乎挨得眼睛发白,尤其是妻去世不久,大儿子倔强,动不动就向我说“妈妈不是这样做的,”我听了往往号啕大哭。
  妻是高薪女职员,为了孩子,她宁可耽在家中,因为大家都喜欢孩子,一生三个,都由她亲自哺乳带大,任劳任怨,比乡下女人还能吃苦,都说是我几生修到,可是这种福气不耐久,她说去就去。
  我没敢想过续弦。
  第一,孩子多,怕别的女人不耐烦。
  第二,实在伤心,心里装不下别的女人。
  第三,经济情形不允许我家中再增加人口。
  老佣人阿珍时常说:“先生越来越憔悴。”
  睡眠不足的时候,照照镜子,看见两只大眼袋,腮络下巴,就象个大贼。
  也好,省事不少。我下半辈子就抱着三个儿子过日子好了。
  三个孩子叫小明、小力、小川,分别七岁、五岁、三岁。
  我最爱小川,牙牙学语,对爸爸从不怀疑,因为他娘去的时候他还小,不懂得批评比较,老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甚为重要。
  小明最顽皮,长得高,一双眼睛象妻,小力比他纯,但也不是只省油的灯,喜欢看电视,一边看一边问,把我搅得精疲力尽。
  啊,我那三个宝贝。 如果没有他们,我早就萎靡至死。
  三年后的今日,我们一家去妻墓前献花后,阿珍有若干意见发表。
  “先生,你这辈子就打算这么过了?”她问。
  “不然怎么样?”
  “娶个人?”她试探。
  我苦笑,“小川还同我睡,我怎么娶人?”
  “总要娶个人,先生,太太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这么孤苦,从早上六点做到晚上十二点,做完公事做私事,一点私人享受都没有。”
  “你以为别的女人会为我照顾这三个孩子?想也不要想,我不会娶个后母来虐待他们。”
  阿珍拍胸口,“有我在,她也不敢。”
  “到时连你也打骂。”我白她一眼。
  小明马上疑心,问:“爹爹,后母是什么?”
  “后母就是收拾你们这班顽皮鬼的克星。”
  “打人吗?”小明问。
  “不一定打,可是也不称赞你们,冷冰冰的一副嘴脸,叫你们难受,时时加几句讽刺的话,叫你们哭笑不得。”
  小明说:“听上来好象跟李老师差不多,李老师也这么对我们,不过李老师是男人。”
  小川在啜手指,他问:“后母,有糖吗?”
  “有黑心。”我说。
  阿珍说:“这先生,真不打算娶还是怎么的,无端端恐吓孩子。”
  阿珍说得对,我是没有打算再娶。
  后母的心是值得谅解的,带孩子需要极大的爱与忍耐,除去亲生父母之外,根本没有第三者可以做得到,要求旁人负起这么巨大的担子与压力,也是非常不公平的,所以我不急那么做。
  小明又问:“如果我们不乖,你就娶后母,是不是这样?”
  “对。”我说。
  阿珍既好气又好笑。
  也不是没有女人给我青睐的,但我没有时间,有时光是陪孩子们去买鞋子已经花一整天,什么其他应酬都得搁在一边。
  有时间夜深起来替孩子盖被子,我会想到妻,如果她在,一切都两样了,是我没有福气。
  星期六,下班赶回家,本来答应与孩子们去看电影,阿珍来应门说:“小力发烧。”
  他们老是轮流发烧,我早已习惯。
  当下并不在意,我说:“我带小明小川出去,你陪小力在家。”
  等我们散场回家,阿珍那里已经闹翻天。
  原来小力的热度暴升,开始说胡话。
  我也吃惊,抱起孩子,要赶到医院去。
  阿珍说:“隔壁有位陈医生,找他来瞧?”
  “也好,快去请,看他在不在。”
  小力的额头滚烫,嘴巴喃喃地说:“妈妈来了,妈妈来看我们。”
  我心疼,眼泪忍不住滚下来,紧紧抱住他。
  小明问:“他怎么了?”
  我说:“他没有怎么,快带着小弟回房去,别让细菌有机会感染你们。”
  小明在这种要紧关头是很听话的。
  我紧紧抱着小力。
  没一会儿阿珍气喘呼呼地赶回来,“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我放下一半心,抬头一看,医生是女人。
  她带着简单的医药箱,立刻替小力诊治。
  小力还在胡言乱语,“不要后母,不要后母,后母不睬我们。”
  我深深后悔起来,一时戏语,就在孩子们心中留下这么大的阴影,真不该乱说话。
  那女医生顿时给我投来老大的白眼,那双眼睛可是炯炯有神的。
  她诊视完毕,说:“请跟我来拿药,小孩没大碍,服药后好好照顾休息。”
  小明探头探脑地张望,听了这话,跟小川说:“他没事。” 女医生去摸他们的头。
  阿珍说:“医生,真吓死我们。”
  女医生瞪我,“有时孩子们受了惊,也会无端发高烧,请特别加以护理,不要刺激他们。”
  小力还在嚷:“不要后母。”
  我尴尬得要死。
  送陈医生过去的时候,顺便取了药回来。
  阿珍说:“是不是?有事没事吓唬孩子,你现在知道了吧?”
  我没好气,“叫天雷打死我吧,我已经够累,死了可以休息,随你们怎么自生自灭。”
  阿珍这才住了嘴,我一直好脾气,他们就一直压上来,我事事以他们为重,他们就踩我,一家人尚且有那么大的政治意味,做人不容易。
  这三年来我筋疲力尽,不少日子我接近崩溃时刻,就暗暗默祷,叫妻祝福我,给我力量。
  我当下叹口气,“阿珍,我想你们给我三天假期。”
  “先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阿珍瞪着我。
  “我想搬到酒店去住三天清静一下。”
  “我一个人怎么带三个孩子?小川没有你,晚上是不肯睡的。”
  我疲倦地说:“权当我死了吧。”
  “喂,先生!”
  我知道再下去,我一定会得倒下来,于是开了门,离开这个家。
  阿珍跟在后面,“先生,先生。”
  我生气地说:“我找后母娱乐去了,我是一个万恶的父亲!”
  小川立刻学着我说:“爸爸找后母,爸爸找后母。”
  阿珍连忙说:“别乱讲,小川。”
  我暂时脱离这个家。
  我并没有到酒店去度宿,当然不,我怎么放心得下?我只到附近的餐馆去喝杯冰冻啤酒,冷静一下头脑,前后坐了近一小时,便决定打道回府。
  我再度回家的时候,哭声震天,不是小力,他已安静下来,吃了奶,天下太平的在房中睡,见小力由阿珍抱着,哭得牛奶都呕了出来,见到我,扑过来叫我抱,我叹气问:“什么事?”
  有人冷笑。
  我才发觉咱们家有外人,她是个年轻妇女,穿着时髦的衣饰,正在哄小明,小明正在抹眼泪。
  阿珍说:“先生,你回来就好了,我见他们两个一起哭,只好请陈医生过来照顾,多双眼睛打点。”
  我说:“怎么打扰人家呢。”
  小川一边哭一边说:“爸爸找后母。”
  那陈医生除下制服白袍,我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她站起来,“我是个外人,有许多话不应说。”
  我软弱地看着她。
  “但是我相信这位未来的后母,一定是个对付孩子的好手,怎么把孩子都吓成这样。”
  我睁大双眼,莫明其妙。
  阿珍连忙说:“陈医生,你误会了,先生没有打算再娶人,是不是,先生?”
  我也懒得回答,一径进房替小川换去脏衣服,哄他睡觉。
  出来,看见小明也靠着陈医生睡了。
  我捧着头说:“阿珍,我怎么挨到这班孩子二十一岁成年呢?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那陈医生抬起头来,“尤先生……”
  “谢谢你,”我说:“陈医生,我相信你可以走了。”
  我一连吞下数颗止头痛丸。
  陈医生说:“尤先生,适才阿珍对我解释过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再度挥手截断她,“我并不稀罕世人的谅解。”
  她很没趣,起身告辞。
  我跟阿珍说:“请你控制你自己,别对别人乱说话。”
  阿珍不敢回答,也许她觉得先生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
  过一两天,三个儿子总算回复常态,我再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提到后母两个字。
  我仍然全心全意全力地对这个家庭,把所有的时间金钱精力都用在儿子身上。
  过不多久,阿珍叫我去度假。
  “什么?度假?到什么地方去度假?你一个人看三个孩子,可以吗?”我讶异地问。
  她很委屈地说:“我只好勉为其难。”
  我说:“我没有想过度假,我已经忘记放假,再说,我一个人无论到啥地方去都没味道。”
  妻去世后,我根本没想过放假,上次盛怒中所说的话,不过是气头语。
  “陈医生也说你应该放假。”
  “谁是陈医生?”
  “隔壁的陈婉华医生呀!先生。”
  “哦。”我也是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名字。
  “她对孩子们很好,时常拿了维他命过来,又提醒我说大弟的门牙有点不大好。”
  “你的朋友很多呀!阿珍。”
  阿珍不好意思,“我哪里高攀得人家大国手。”
  我不以为意。
  风波过后我们一家五口过了约莫两个月的太平盛世,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暗暗祈祷,希望好时光可以持续,但真是好景不长,一日早上起床,才在淋浴,就被小川的尖哭声叫得我自洗澡房跳出来。
  他那大头被夹在大门铁闸的两枝铁条内,动弹不得。
  “我的天!”我顿足。
  阿珍手足无措。
  “别哭别哭,”我大声安慰小川,“爸爸在这里,爸爸是超人,别哭。”
  小川脖子涨得通红,死命挣扎,想把头拉出来。
  我说:“别动,小川,越动越紧。”
  前后左右都试过,小川胖头还是紧紧轧着。
  我问阿珍,“要不要报警?”
  “前几年,小力的头套在痰盂内,也没有报警,太太不知怎地一除就除下来了。”
  我按捺着性子,“可是现在太太不在,而且小川的耳朵已经夹得快要掉下来了。”
  “什么事?”有人问。
  我抬头,是陈医生。
  整件意外一看即明,我也无瑕解释。
  陈医生说:“不怕,小川,我帮你。”
  小川显然已经与她混得烂熟,见到她也就止了哭。
  她进我们浴间取出一瓶婴儿油,缓缓倒在手中,擦在小川的耳朵、面孔,甚至头发上,然后轻轻一推,小川的大头就自铁枝间滑了出来。
  饶是如此,小川已经轧得满头红,并且受惊,一直抽噎。
  “谢谢。”我说。
  “不妨。”她说。
  阿珍抱着小川去洗澡。
  我说:“一个男人带三个孩子,象玩杂技,疲于奔命。”
  她点点头,“看得出来。”
  “请坐。”我说:“家里乱得很。”
  她微笑。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她是一个很标致的女子,三十出头模样,五官端庄,有一股特别的气质。如果不知道她是医生,会误会她是一个刚从外国回来的研究生。
  阿珍把小川洗干净抱出来,出乎我意料之外,小川竟扑进陈医生的怀中去。
  陈医生说:“尤先生,你上班去吧,时间不早了。”
  我苦笑:“幸亏自己做老板,否则早就卷了铺盖。”
  “你忙你的去吧。”
  小川伏在她的胸前啜手指,可怜的孩子,耳朵夹得红得发肿,一定痛得要命。
  “你呢?”我问:“难道你不用上班?”
  “今天我休息,我每星期休息一天。”
  “诊所在哪里?”
  “言之过早,我还在医院里做。”
  “陈医生,先一阵子心情很坏,如果有狗咬吕洞宾式的行为,请你原谅我。”
  “事情早已过去了,我也不好,一直误为你要替孩子们娶个他们不喜欢的后母,造成他们惊慌。”
  我叹口气:“谁肯做三个顽皮孩子的后母?大儿的算术不行,二儿的英文不好,小川到如今红黄蓝白黑不分。”
  “啊不,小川喜欢我穿白衣服。” 她看看怀里的小川。
  “劳驾你了,陈医生。”
  我挽起公事包,又转过头来,“陈医生,想请你吃顿饭。”
  她很爽快地说:“好呀,晚上我过来。”
  “不,家中永远象逃难似的,我们出去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抱着小川,有点犹疑不决。
  我说:“我七点钟来敲你的门。”
  小川在她的怀中,我放心。
  但随即我叫自己别做梦,人家堂堂的医生,干吗要牺牲时间来替别人带孩子?好心肠是另外一件事,但……
  我连忙专心工作。
  下班带了小川爱吃的糖果回家,出乎意料之外,陈医生也在。
  她换过一套很明丽的西服,头发也换了个样子,说不出的好看,我不知如何形容,总而言之,看上去,眼睛便一亮。
  “我们出去吃吧。” 我征询她的同意。
  “珍姐说做了几个好菜,”她歉意说:“而且我答应小明教他下棋。”
  “真是的,” 我说:“一点自由都没有,连带累了你,陈医生。”
  “哦不要紧,” 她诚恳地笑,“我巴不得同孩子们一起,我是个孤儿,自幼寂寞,喜欢孩子。”
  我很高兴,三年来第一次有种踏实的感觉,结交这样一个朋友,也是种福气。
  小明与陈医生下棋的时候,我做旁观,小川坐在我膝上,小力伏在我背上。
  我说:“这些猴子不搅花样的时候真是可爱的。”
  陈医生闻言抬起头来,“他们也很快就要长大,象小明,过三五年就可以到外国去读书。”
  “长大?”
  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这么快长大成人,一切仿佛都有很遥远,我象是要照顾他们一生的样子,经陈医生一说,忽然发觉出头之日不远,但又凄凉起来!
  他们一长大便会离开我,留下一个小老头怪寂寞孤苦的。
  真的,我说些什么好呢?心中百感交集。
  我跑到饭桌前去一看,只见一桌佳肴,阿珍许久没有做这样的好菜了。
  三个儿子人人都争着坐陈医生隔壁,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妻没有去世的时候,咱们一家人天天都是一幅幸福的图画。
  我低下头,不胜依唏!
  吃完饭之后,陈医生又逗留一会儿,才说第二天要给病人做手术,早退。
  她走了之后咱们一家子开家庭会议。
  阿珍不发表些议论是要憋得生疮的,她说:“先生,要娶人,就娶陈医生。”
  我白她一眼,“人家好好的,干吗要嫁我?”
  “咦,先生,你又不疤不麻,陈医生为什么不嫁你?” 阿珍愕头愕脑地说。
  “孩子们不是一听见‘后母’两个字就吓得吐白泡吗?”
  小明有话说:“后母是爸爸找回来的女人,但陈医生不是爸爸找回来的,陈医生是我们自己找回来的。”
  “什么?”我怔住了。
  小力也说:“所以陈医生即使嫁爸爸,陈医生也不是后母。”
  我大笑,孩子们天真得可爱。
  唉,越是这样,越是不敢有什么行差踏错。
  我说:“有很多人,外表与内心是不一样的。”
  陈珍抢着说:“当然,那些小女人是说一样做一样的,但不是陈医生。”
  “陈医生太高不可攀了,她对孩子们有意思,不表示对我也有意思,这里头有太大的分别。”
  阿珍被我说服,不出声。
  小川抱住我问:“陈医生什么时候来我家住?我要做陈医生的儿子。”
  我啼笑皆非。“你这个小胖头。”
  小明也不满,“你要追求她呀,自她来了我们家,我们冰箱就有无限量的冰淇淋供应。”
  “是吗?她真的对你们那么好?”
  阿珍说:“先生,你就看看有没有希望吧。”
  我用手撑着头想很久,决定请教女秘书。
  “追求女人,有什么妙法?”我问。
  女秘书会心微笑,“送花、送糖果、送珠宝。”
  “别致一点的方法。”我抗议。
  “抱着吉他到沙滩去对牢她唱情歌。”
  “老土,你的男朋友怎么追你?”
  “他?他要是有新噱头,我早就嫁他了。”
  “送什么花,买什么糖?”
  “玫瑰花、时思糖果。”
  下班后我便领了圣旨去逛花店。
  玫瑰花?太露骨,我买了三打粉红色的丁香花,加一大把满天星,衬托起来煞地好看,又去买了盒两磅装的糖,量她吃三个月也吃不完。
  我捧着两样宝物上门去。
  陈医生来开门时眼睛睁得老大。
  她模样儿真不错,越不错我的机会越低。
  “干什么?” 她笑着接过礼物。
  “谢谢你对我们一家的关心及帮助。”
  “太戏剧化了,应该的嘛。”
  她果然不是那种轻佻的小女子。
  我尴尬地笑。
  “不过我才要谢你,我没有收花已经很久了。”
  她把脸埋进花堆内用力嗅。 神情可爱得不象个医生。
  我搭仙地问:“那么他们送你什么?我指的是病人。”
  “名贵钢笔、开丝米外套之类,闷死人。” 她笑,“我抽屉中起码有三打以上的金笔座。”
  我也笑。
  她把花插进花瓶里,打开糖盒子,吃一颗,边说:“发胖就赖你。”
  有股平常没有的娇嗲。
  我马上察觉了,气氛有点紧张。
  怎么搅的?现在什么年代了,我还是钳钳蝎蝎的,人家十多岁的孩子都懂得勇往直前,说做就做,我怎么如此噜苏?
  陈医生站起来,我会意,“你没有空?”
  “我约了尤小明先生与他打乒乓。” 她微笑。
  “是吗?”我大喜,“我能一起来吗?我可以权充司机。”
  “可以,欢迎。” 她说。
  我问小力小川要不要跟着去。
  小力想了很久,他说:“人太多不好。”
  “什么人太多不好?”我讶异。
  小力说:“就你跟小明去好了,我与小川在家看卡通,你们爱怎么就怎么。”
  我简直不信五岁的孩子会说这样的话,当场脸红耳赤。
  阿珍瞪我一眼,“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懂?”
  我马上觉得我简直是白活了一场,惭愧的与小明踏出家门。
  在运动馆中,我与小明与陈医生对打,还是输了给她,她真是个文武双全的女人。
  照说这样的女人应该许多追求者才是,不知恁地,她却仍然小姑独处,由此可知,她的择偶条件不知高到什么地步。
  我们回家时满头大汗,各自回府洗刷。
  小力出来问:“怎么样?爸爸,进行得怎么样?”
  一个个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追究起我的追女秘史来。
  “给我多一些时间。”我说。
  “唏,你还要多久?” 不耐烦了。
  我犹疑,“至少一年半载。”
  “哗,我都老了。”小明说。
  “别这样好不好?”我在他屁股上拍一记。
  “不如我代你开口。”小明说。
  “说什么?”我既好气又好笑。
  “说‘我爸爸愿意与你作朋友’。”
  “已经是朋友了。”我搔头皮。
  “那么‘他愿意娶你做太太’。”
  “不可以!” 小明耸耸肩。
  “别胡闹,知道吗?”我警告他们。
  阿珍问:“陈医生要过来吃饭吗?”
  小明说:“我去请她。”
  她几乎天天都在我们这里吃饭,一切似乎有了默契,假以时日,也许我不是没有希望的。
  陈婉华过来的时候,我们四父子坐得整整齐齐地恭候她。
  三个儿子待她坐下,忽然一起站起来问:“陈医生,你愿意做我们的妈妈吗?”
  真荒谬,三个小子自己挑起后母来。
  我张大了嘴,作不了声。
  陈医生也一怔,随即笑起来。
  我说:“我保证不是我教的。”
  她莞尔说:“孩子们,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与你们爸爸还要继续做朋友。”
  “你们是好朋友吗?”小力问。
  “很谈得来,他人很好。”陈医生笑看我一眼。
  小明欢呼,“哗,有希望。”
  大家都笑了,开心得不得了。
  三个小孩扑到她怀里去,阿珍连连点头。
  我很宽慰,妻在天之灵是眷顾我的,我很幸运,三个孩子这么活泼,女朋友又是个突出人才,我很高兴。

美人救英雄
  蓝天碧海,夏日将快成为另一个过去。我告诉自己,非得利用这宝贵的时间作最后一次耍乐。
  我的嗜好是潜水,
  当下便驾小船出海,带备一切工具,打算捉数条大鱼,回家煮了请客。
  同日的西沙湾已停满游艇,我厌恶地将自己的小船驶往比较偏僻的地方。
  讨厌游艇上的男女,根本不是真正来运动或是欣赏风景,有人在甲板上搓四圈,又有人在比较身世,交际应酬亮相,无论什么,伦落在他们手中,一切都变为庸俗。
  我穿好橡皮衣与装备,提着鱼叉,静静落水。
  海底真的美妙,静寂、凉快、美丽。
  我缓缓畅泳、转身、手舞、足蹈。
  岩石上有的是鲍鱼,我很快敲下一大网,提着回船。
  再下水,大鱼在我身边游过,石斑的翅张开,翩翩摇动,我不忍下手,反正一味清蒸鲍鱼已经足够,正在洋洋得意之际,看到不远之处有一群水母。
  如芭蕾舞女般潇洒的嗜哩鱼!我不欲错过奇景,立刻追上去。
  它们全身透明,隐隐发出碧蓝的光芒,裙边抖动,犹如纱衣,曼妙的舞姿吸引我,我越跟越远。
  唉,如果不是要维持一份正当的职业,我多希望中途改行做海洋生物学家。
  正紧贴着水母追着,忽然大腿一阵疼痛,如火炙一般,我一惊,人便往水下落,本能地抖动大腿,看到腿上附着一只俗称蓝色魔鬼的嗜哩鱼。
  我用手去拉,幸亏戴着手套,但是连着水母而出的是我一大块皮肤,血肉淋漓。
  我诅咒,血味足以引来鲨鱼,不过这一区是安全的。
  水母,这么美丽的名字,这么美丽的生物,却这么毒辣及难以应付,像女人。
  因为痛的缘故,我匆匆往水面上升,已经看到水面的亮光,但是左腿痉挛我失去游动的能力。
  我努力吸氧气,拍打水面,企图上升,但是,恐惧侵占我的心,虽然我的头脑还是清醒,但左腿已经麻痹。
  明明看得见亮光,我甚至可以摸得到游艇的底部,但是差那么十余公尺,我快成为海底冤魂。
  我越来越怕,难道我王光宇命毕此地?
  不可能,我整个人还很清醒,海自小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我要如往日一般活着回去,家人都在等我,我要活着回去。
  但是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越沉越低,我苦苦的作最后挣扎,左腿的麻痹与痛楚也不觉得,我大力除下氧气筒,真笨,怎么开头没想到可以减除重量?
  正在生死关头,我看见有人落水,我扬起手求救,那人和衣游过来,帮我脱下铅衣、气筒,一手搭着我腰部,引我升上水面。
  我在突然之间遇到救星,本能使我紧抓住他的头发与手臂,他吃痛,吞进两口水,用力掌掴我的面孔,我才想到这样子会导致两人丧命,于是放松身体,让他拉我上去。
  遇见空气我就落得半昏迷状态,躺在甲板上,不断痉挛,有人大声呼喊,酒与毛毡被递上来,又有人报警。
  有女士惊呼,这些该死的女人,什么都尖叫一番以示她们之矜贵,讨厌之至。
  奇怪,从鬼门关处兜了一个圈子回来,我并不害怕,一直有思想的能力,怎么会这样呢?但是肉体却完全不能动弹,我甚至睁不开眼睛。
  有人用药水替我洗伤口,神经交替反应,肌肉跳了两跳,可以感到伤口面积很大,将来好了也有大疤,不过小命检回来也就算了。
  我的救命恩人是谁?
  真想对着他叩三个响头。
  游艇向岸驶去,我终于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一片白色,我在医院里。
  首先看到的是母亲面孔。
  “妈妈。”我叫她。
  她完全放心了,“孩子,你醒来啦!感谢主,吓坏我。”
  护士过来,微笑说:“休息数天便没事。”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母亲说:“光宇,如果没有谢小姐救你,真是—一”她不敢说下去。
  “谢‘小姐’?”我愕然,“救我的是女孩子?”
  “是呀,当日在游艇上,玩的玩,打瞌睡的盹着了,只有谢小姐在钓鱼,忽然她看到海底有人在挣扎,便和衣跳下去救人,孩子,你这次真是险过剃头。”
  “哦。”我心中感恩不尽。
  “孩子,那时你很害怕吧,他们说你拉住谢小组的头发不放,人家的头皮都险些被你拉了下来。”
  我尴尬的涨红了脸。
  “听妈妈的话,以后别再出海了。”
  我不出声。
  谢小姐,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她长得可俊俏?一时也不好意思问。
  “谢小姐那里,我已上门去道谢,留了四包礼品,光宇,人家真是拼了自己一条命来救你一条命,这是大恩大德,你想想怎么报答吧。”
  “我以身相报。”我又调皮起来。
  “人家稀罕你吗?人家早有男朋友。”
  母亲瞪我一眼,“以后记住不准再出海,我只得你一个儿子,你别害我寝食难安。”
  我说:“妈,你越扯越远了。”
  三天后我出院,第一件事便是穿戴整齐地去探访谢小姐。
  她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在电话中拒绝我的探访—一“不必了,令堂已经表达过她的心意,不过是小事,何足挂齿。”
  我只好没有预约便上门去。
  她的辨公室非常豪华,我怀疑谢小姐是这间公司的大人物,秘书小姐问我:“谢小姐没有约见你。”
  我说:“请告诉她,我知道她的时间宝贵,但是我是她从海上救回来的那个人。”
  “什么?”女秘书睁大眼睛。
  “你照说好了,说王光宇来拜见他的救命恩人。”
  女秘书瞪我一眼,怀疑我神经不正常,然后推门进去。
  一会儿她出来说:“谢小姐请你进去。”
  她叫谢雪心。
  我看到她的时候,呆住了。她的美丽!(美丽在观者之眼中)我从没见那么有神的双目,那么乌亮的头发,以及那么倔强高傲的嘴角。
  她一见我便开口,“王先生,我说过这只是一件小事,希望你不要将之挂在心上。” 拒人千里。
  我礼貌的说:“对我是大事,对你是小事,受人花戴万年香,谢小姐。”
  她说:“我在五分钟后要开会。”又一招太极。
  “家母的意思是,你是否可以赏光来寒舍吃一顿饭?
  “不必麻烦令堂,令堂真是客气,王先生,她的意思是,希望你以后不要出海。”
  “我知道。”
  她笑了一笑说:“请。”
  我于是被请出辨公室。
  她的职位是:兴昌洋行副经理。
  这妞,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怎么搅的?
  无论怎么样,她是我的恩人。
  恩人!
  多老土,廿世纪末一九八二年,哪来的恩人?偏偏我一个大男人要背着这种包袱,太窝囊了,我懊恼的想,但与其死得年轻,当然不如活着有个恩人。
  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妈真难活,我捏着一把冷汗。所以在我的恩人面前,我如何敢吹一口大气?
  老妈说:“真没用,请个女孩子回来吃饭都做不到,你搅什么鬼?”
  我瞪她一眼,“人家不爱来,难道我缚了她来?”
  “感情可以培养,”她咕哝,“你又那么久没女朋友,你想想仔细。”
  “妈,我不明白你说话的艺术,请简化一点。”
  “光宇,你们两个是有缘人,索性撮合在一起,岂非大妙?”她兴奋的说。
  这一趟她又说得太简单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一男一女,走在一起,马上可以燃起火花?这不是比盲婚更有艺术?
  况且那谢小姐人如其名,像团冰山,近不了身。成日便对牢一个那么样的女朋友,我吐吐舌头,谢谢,我吃不消。
  “光宇,你贼头贼脑的想些什么?”妈妈喝道。
  “没什么。”
  “你带回来的那些女孩子,我没一个看得顺眼,全部小舞女似,穿金戴银,浓妆艳抹,哪有一个及得上谢小姐?”
  这倒是真的。
  但老妈不懂得其中快巧,小舞女容易对付,咱们下了班已经筋疲力尽,谁还有兴致刻骨铭心的谈恋爱?还不是胡乱找个女伴吃饭看戏之类,洋的看腻找土的,如此而已。
  妈妈说:“找对象,谢小姐是好人选。”
  我胡调的说:“我还小,不适宜谈恋爱。”
  “你看你那个样子!”妈妈不悦,“自从你父亲去世以后,你就吊儿郎当的,像什么?十年来也不想想成家立室,如今都三十岁了!”
  我急急掩上双耳。
  妈不准我出海,但我不信邪,只要不潜水也就是了,我暗自驾船出海钓鱼。
  想到一个俏女郎冒着生命危险和衣跳下水去救我,不禁心中一阵牵动。
  心里温柔的感觉还没过去,一艘快艇在我身边经过,激起一公尺高的浪花,我停睛一看,驾驶人正是谢雪心,滑水的是一个圆面孔小女孩。
  她一见到我便板起张脸,像晚娘。
  幸亏我够机灵,赔笑说:“谢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她说:“你不是答应令堂不出海的吗?何必叫她担惊受怕,老人家受不起。”
  好小子,大庭广众之间教训我。
  “我这就回去了。”我油条的说。
  “至少等她忘记上次意外的阴影,好吗?”她把快艇转个圈。
  “好,好!我以后都不再出海。”心想,以后不教你看见就是了,今天太凑巧。
  那圆脸女孩说:“表姐,食物准备好,既然大家认识,过来举案大嚼吧。”纯真的笑容。
  谢雪心点点头,我跟她们上游艇。
  她穿着一件黑色泳衣,身裁完全成熟,我暗暗唱声乐,可惜她的态度殊不性感,否则裙下之臣还不挤破这只船?
  我大腿上受水母之害的一块皮肤仍然嫩红可怕,她瞥一眼,没说什么。
  那小女孩问:“喂!这是什么疤?好恐怖。”
  我不响。
  小女孩耸耸肩,替我带来食物。
  我坐在甲板上,老实不客气的吃起来。
  谢雪心忽然说:“这种水母有毒素,发出麻醉剂,所以当日你无力游上水面。”
  我呆住,过半晌叹口气,“水底下迷幻醉人,但充满危机,海底所发生的事,往往神秘得无法解释。”
  “欺山莫欺水。”
  “家母还是想请你到舍下吃一顿饭。”
  我打蛇随棍上。
  她犹疑。
  “就我跟家母,我们家没有其他人。”
  “她真是个好妈妈。”
  “我看得出你完全站在她那边,明晚上六点,我来你公司接你,好吗?”
  她看我一眼,“就是因为令堂叫你来邀请我,你才开的口?”
  “不不不,”这妞凭的多心,“当然我也欢迎你,你千万别误会。”我有什么辨法?谁叫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嗯。”她算是答应了。
  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那我回去报告母亲。”我说:”失陪。”
  我驾着自己的小艇回去。
  妈妈马上准备起来,象是准备招呼一派人似的,置了一厨房的菜,两个佣人忙得团团转。我在旁冷言冷语:“她最多喝一碗汤,吃半块胡萝卜,人家身裁维持得那么好,当然有秘方。”我差点被赶出厨房。
  我去找司机老黄,叫他把那辆老爷摩根开出来。
  “车子没问题吧?”我问。
  “当然没问题,一直维修着。”
  “以前刹掣失过灵,同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绝对不会。”
  我点点头。
  要印象女人,开这部车子最理想。
  看妈妈那么紧张,我也跟着谨慎起来。
  车子离开家是五点半,一路驶向谢雪心的公司,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商业大厦门口。
  我下车替她开门。
  她说:“这部车子,别半途抛锚才好。”
  她不肯上车,“我开我的,跟着你。”
  我心中喃喃咒骂,这小子,有风驶尽帆,能给我没脸,就给我没脸。
  她开了自己的小小日本车出来,跟在我后面。
  我发誓说,如果这部车子在半途抛锚,我就回去杀掉司机老黄。
  可是不由你不信邪,车子上山时已经气喘,不一会儿就自动滑停,不肯前进。
  我气得头脸通红,用力拍着驾驶盘。
  谢雪心停车来看,“怎么了,什么地方出毛病?光发脾气没有用。”
  我们细心查看各类表计,又打开车头研究,我怒道:“将它推下海算了。”
  她笑吟吟,“那么不如送给我吧,我会得医好它。”
  “大国手,到底这部鬼车子发生什么事?”
  她瞅我一眼,又要打救我,说道:“车子没燃料。”
  “什么?”我瞪目。
  “车子没汽油,就那么简单。”
  “要命。”我大力拍额角。
  “来,我替你加油。”
  她熟练的打开车尾箱,取出应用工具,吸出汽油,注入我的车子,我叹为观止,很明显地,她做惯这些功夫,正如她有急救的常识一般,而且都应用在我的身上,唉。
  过一会她拍拍手取出湿纸巾来抹净油渍,说:“试开。”
  我肃然起敬:“是,队长!”
  车子果然顺利开动,真不由你不服。伟大的女人。
  但我们还是迟到了,母亲急得团团转。
  谢雪心神静气闲地叫声伯母,老妈才定下心来。
  她拉着谢雪心的手不放。
  “我这儿子,没什么用。”一开口就损我,“就会吃喝玩乐……”把我形容成花花公子,“你要多多看顾他,”咦,仿佛谢小姐已成为我的女朋友。
  谢小姐对老年人真的设话说,一于唔唔唔的应着,非常好耐心。
  我马上觉得受了委曲,她对我,又不见如此忍耐,动不动老大的白眼递将过来。
  一顿饭吃得很多,老妈将所有的海味珍馐往谢雪心的碗里堆,为了礼貌,她吃得脖子都直了。
  让我来打救她吧。我说:“妈,你不能再叫她吃,人家会吃死的,我与谢小姐出去散散步。”
  妈妈狠狠的责备我,“你非但不劝客人多用点菜,你——一”
  我拉起谢雪心便走到花园去。
  她笑,“这次真的多亏你,不过菜是真的好吃,我一辈子从没在一顿饭时间吃过那么多。”
  我沉默一会儿,“老人家的想法是很奇怪的,她希望看到年轻人吃得下睡得着。”
  忽然谢雪心说:“偏偏我既吃不下又睡不好。”她很感喟,“工作紧张且忙碌,扑来扑去,神经紧张,下了班还得动脑筋交待第二天开会的事,根本没有休息,真惨。”
  我讶异,“下班就要松弛,所以我爱出海。”
  “我体力没有那么好。”她轻轻说。
  她那强壮的表壳开始溶解。
  我说:“朋友也很重要,有一两个知己,生活愉快得多。”
  她苦笑,“我想我已经把所有的时间奉献给工作了。”
  “那太过份,牺牲太大。”
  “一直以来,我认为工作是我的唯一精神寄托。”
  “错了。”我说。
  她看我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按按胃部,“八宝鸭子味道真好。”
  “如果你喜欢,请时常赏光。”
  她嫣然一笑,女性的柔媚到此刻才露出来。
  我有点心动,随即按捺下去。
  我礼貌的送她回家。
  回来把司机老黄好好的责备一顿,斗胆,燃料都不够。
  那夜我为谢雪心辗转反侧,难以入寝。
  诚然是一个美丽且有灵魂的女郎,但这是一个公平交易的世界,你得到多少,就必要付出多少代价,爱上谢雪心这样的女人,代价是高昂的,可以想象,她要求男人对她全心全意,男人在她面前,不能行差踏错。
  我犹疑,进一步还是到此为止。
  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明天再想吧。
  到周末,老妈又来向我灌输她的训导:“光宇,你千万不要把事情丢冷了,要追马上追,知道吗?你有两天假期,怎么不把人约出来?”
  我不出声,我还要想清楚。
  星期六晚上一大班人前往的士高跳舞,我观光多于耍乐,内心刹那间有一丝寂寞。
  大家在舞池中跳跃、欢腾,我喝着饮料,在七彩的闪烁的灯光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型,是谢雪心。
  我忍不住站起来,不错是她。
  忽然之间我不能控制自己,一直向她走去,我投降,我告诉自己,因为有她在身边,我便有形容不出的安全,看来我已经非她不可。
  我带点伤感,又很快慰,举起手叫她:“雪心。”
  她转过头来,看见是我,也笑了,她也是与一大堆朋友一起来的。
  “雪心。”我温柔地叫她名字,一边又怀疑在这么吵闹的地方,她是否听得见。
  说时迟那时快,舞池中正有新潮男女在表演花式舞蹈,男的把女的抱在肩上转圈,双腿一下于弹到我肩膀,把我推出数公尺,我住不了脚,滑到在地,感到痛入心肺,马上握住腿大叫一声。
  他妈的,又受伤了!
  谢雪心马上过来问:“什么事?”
  “雪心,”我额上布满黄豆大的汗珠,“雪心,我怕是折断了骨头。”
  “我的天,我去叫救护车。”她镇定的说:“光宇,你忍着点。”
  她立刻控制了场面,音乐与灯光同时停止,救伤车在十分钟内赶到,但我已经痛得七昏八素,咬破了嘴唇。
  雪心与我一起到医院,我闭上眼苦笑,女泰山又来勇救落魄男人了。
  怎么搅的,这个多事之秋,我要证明什么呢?没她不行?总有些比较有风度的做法吧。
  医生说我的腿骨折断,要好好在床上躺着,我看着上了石膏的大腿,啼笑皆非,母亲来到医院的时候,呼地抢天,连雪心都责怪。
  她说:“我叫你好好看住他,你要做个好媳妇呀。”老人家看上似疯疯癫癫的,其实是诈癫纳福。
  雪心尴尬的看我一眼,不说话。
  “妈,我没事,放心好不好?”
  她恼怒的说:“跳舞会跳断腿?以后不准下舞池!”
  不准出海,不准跳舞,我吐吐舌头,那我只好闷死,我向雪心眨眨眼。
  “雪心,我不再理这个猴头,我把他全交给你了!”老太太一转身离去。
  我同雪心说:“你别介意。”
  “令堂真是又聪明又活泼。
  “是的,”我莞尔,“她返老回童了。”
  谢雪心也笑了。
  “她喜欢你。”我说。
  “是的,挤命撮合我们两人。”
  我的心“咚”一跳,试探说:“可是感情这回事,真的勉强不来。”
  她看我一眼,“我晓得其实你是个孝子,你之所以与我约会,不外是因为你母亲督促有功。”
  “什么?”我叫起来,“如果我不是在舞池中急着要与你会合,我此刻会躺在医院里吗?”
  “这么说,你倒不是完全被逼的罗?”
  “嘿,当然不,”我说:“谁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冒失,也许为了故意制造意外,以便接近你。”
  “王光宇,我想你不会有这么大的苦心。”
  我握住她的手,至少我的女朋友可以保护我,不坏呀!我想。
  三星期后我可以用拐杖撑着走,我来不及去上班,由雪心开车送我。
  我们早就形影不离,母亲非常满意,得到一个神奇女侠做她未来媳妇,她高兴了。
  她自说自话的替我们筹备起婚礼来,把珠宝交给雪心保管之类。
  我跟雪心说:“如何?嫁过来吧。”
  “你不求婚,我怎么嫁?”
  我只好买了束花,端张椅子,请她坐下,可是我的腿尚未痊愈,前跪后跪,跪不下来。
  我叹气,她说“算了。”
  我说:“欠你一跪。”
  便向母亲报导喜讯,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还以为她会把我玩个半死。她那冷冰冰的态度收敛得很妥当,前后判若两人,如果我有什么话要说,那就是母亲选媳妇的眼光真正好。
  三个月后我们结婚。
  她仍然是我的英雄,常常救我这个男人。
  譬如说一次我下厨煎鸡蛋,油锅冒出熊熊的火,吓得我拔直喉咙便叫,而结果是雪心赶进来用一块湿布扑熄烟火。
  我说:“谢谢恩人,谢谢恩人。”人家称妻为内人,我称妻为恩人。
  这还是小事,譬如说穿着内裤出门去取报纸,门被风吹上,她自超级市场回来,看见我用报纸围着下身,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从隔壁邻居处爬露台过去,虽住三楼,也有数十公尺高,她可仍然气定神闲,替我打开大门。
  唉,如果没有他,日子怎么过?
  有时她也说过,“光宇,你自己要当心,我救得你九十九次,也救不得你一百次。”
  “胡说,你要救我一千一万次,永永远远的救我。”
  “前辈子欠你的。”雪心说。
  或许是。
  我仍然想问她,半年前她把我自海底捞上来,有没有对我施人工呼吸。
  我迷迷糊糊的忘了。

耳坠
  大醉之后,醒来,发觉自己一个人在床上。昨夜之事不复回忆。
  星期日,钟头女工休息,忍着头痛,略为整理床铺,枕头边落下一只耳环。
  长型的钻石耳环。
  拈在手中,非常讶异。
  谁的东西?
  昨夜我有艳遇?如何什么都记不起来?
  耳环有点重累累地,镶工非常精巧,价值不赀,怎么会漏在这里?
  这位女神所花的代价也太大太大了。
  我有点纳罕,如今的女性益发随便,视男女间关系如握手喝咖啡般,不寻常的关系如今变得再寻常没有,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不再有贞节观念。
  是谁呢?
  我托着头苦苦思索。
  昨日是老张请我吃饭,张太太煮了一桌的菜请我。我心情不好,没吃太多。
  自从跟玛丽闹翻之后心情就不好。
  吃着吃着来了一大堆人,是张太太的表妹表弟回来度暑假,就叫我跟他们去跳舞。
  我记得我要推掉他们,但他们年轻且热情,年龄自十多至二十多岁不等,索性把我拉着走。
  我想回家也不过是对着四面墙壁,于是便跟着走。
  的士可里吵闹叫喧,一切是迷人的,麻醉性的,适合伤心人躲避一阵了,我并没后悔去到那里。
  桌上有什么酒喝什么,不久就醉倒。
  奇怪。
  我的酒量并不至于那么差,但不知恁地,昨夜醉得不省人事。
  而今早又在床头发现一只名贵耳坠。
  再努力往回想,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谁送我回来?(知是阿谁扶上马)谁扶我进屋?谁把我放在床上?
  我找门匙,发觉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上。
  皮夹子在门匙边,西装搁在沙发椅上,一切相安无事。
  我热了一壶咖啡,边喝边呻吟。
  醉过那么多次,这次最神秘,简直莫名其妙。
  我打电话给老张。
  老张的声音一贯地愉快,“子文,好吗?昨夜玩得开心吗?”
  “昨夜你那些女客之中,有没有谁是穿得很隆重,戴钻石耳环的?”
  “每个人都穿牛仔裤,哪有人戴钻石?”老张说。
  问了也是白问,我亦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穿得很整齐,所以这只耳环不会是她们的。
  是什么人呢?是谁呢?
  “子文,你没有什么事吧?”老张很关心我。
  “没有。”我问:“老张,你那表弟,电话什么号码?”
  “大弟是22537。”
  “谢谢。”
  我拨22537。
  “是大弟?我是凌子文,记得吗?昨天在老张你表哥家遇见的,跟你们一起去的士可的那个老土。”
  “呵——”大弟想了一会儿,才把我归纳起来。“什么事?昨夜你喝喝就渴睡起来,靠在沙发上很疲倦的样子,叫你也不起来,后来我们就让你躺着,我们管我们跳舞。” 他笑。
  “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有知道啊,等我们跳完回来,你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我追问:“什么人带走我?”
  “不知道,没看见。”
  我觉得事情更诡秘数分。
  “那我是怎么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的?”
  大弟呵呵地笑,“谁晓得?我们只听得你在那里狂叫‘玛丽、玛丽’。”
  “什么?”我吃惊。凌子文啊凌子文,你还是不能忘怀玛丽。
  不由得心酸起来,自古痴心人容易醉酒。
  “谢谢你,大弟,没事了,打扰。”
  “哪里的话,有空再出来玩。”
  我挂上电话。
  喝醉之后大叫玛丽。我苦笑,分手都大半年,还只是叫她的名宇。在这六个月内,我约会过许多女孩子,一本正经地寻欢作乐,事情仿佛已经过去,一切被遮掩得很好,猜不到醉后原形毕露。
  我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耳环到底是谁的?这么名贵的东西,失去可惜,总要想法子原壁归赵才是。
  星期一照常上班。
  我注意女秘书琪琪的耳环。
  琪琪是本公司著名的美女,大把人排队追求,总经理把她安排在我这里,是对我放心的意思。
  我不负他所托,琪琪在我这里一年整,我除出公事外,没有说过一句废话。
  她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我喜欢的女孩子,属于气质型,她在这方面偏偏不及格,我那视若无睹,倒不是假装出来的。
  尽管人家笑我是柳下惠,我仍然依然故我。
  会不会是琪琪?
  也许我喝醉之后打电话给她,叫她来我家。
  我盯着她,她发觉了,嫣然一笑。
  我面孔红起来,她不要误会才好。我想不会是琪琪,耳环与她的年龄品味都不配合。
  我低下头努力办公。
  人事部的陈经理推门进来,陈是那种女强人型的事业女性,时髦、神气,站在时代尖端,穿戴都是一流的。
  她说:“凌,凌,你来看这张报告……”一边走过来。
  她的耳珠闪闪生光,很明显是戴着宝石耳环,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嘴唇觉得干燥。
  “凌,你怎么了?”陈诧异地问:“你瞪着我干吗?”
  我回过神来微笑。
  同样一句话,对下属说显得下流,对同级同事说就是幽默,我说:“我在寻找可能性。”
  “去你的,活该玛丽同你闹翻,快来看这个报告。”
  她把文件嘭地一声摊到我桌子面前,整张脸离我不到半英尺,脸上的化妆红是红,白是白。
  她的耳环不错镶着钻石,却是钮扣型的。
  不会是她,这个豪爽的事业女性什么都不瞒人,前夜要是发生过这样的事,她能饶我吗?
  我又叹口气。
  “小凌,赶快再度恋爱吧,”她说:“办事心不在焉,唉声叹气,万念俱灰。”
  我笑,“哪么你中午陪我去吃饭。”
  “我才没有空做你的午餐伴侣,”她瞪我一眼,“中午我要到乔哀斯试新装去。”
  “三十五摄氏度的天气试冬装?当心流鼻血。”
  “美的时装跟好的男人一般抢手,”她叹口气,“同样是全体女人所喜欢的。”
  “你的成绩可好?”我微笑。
  “什么成绩?”
  “狩猎男人与时装。”
  “前者马马虎虎,后者因为金钱万岁,成绩斐然。”
  我不喜她的衣饰,一团火似,太过花妙,通常我喜欢女孩子打扮有风格而素净——如玛丽的打扮。
  “我出去了。”她取过文件。
  “祝你好运。”
  办公室里回复静寂。
  我还有多少女朋友?逐一地查察也不算难事,有可能性的并不多,怕只怕我一边查一边心跳,心脏不胜负荷。
  我用手撑着头,到底是谁呢?
  我约会过的玛姬杨?她家很有钱,人又开放,也许是她,但是她怎么会在的士可出现,由我带她回家?其中奥妙非我可以理解。
  试一试也好。
  打电话到玛姬处,她亲自来听电话。
  我一边讲,一边自口袋中取出那只耳环端详。
  耳环在阳光底下闪闪生光,我转动着它。
  “玛姬?”我说:“凌子文。”
  她愣一愣,“好久不见。”
  “玛姬,今天晚上要不要出来?我来接你往城里最好的法国餐厅去吃一顿饭,然后回我公寓听音乐,如何?”我试探地问。
  “这真是你,凌子文?”她诧异,“你的作风改变了哇,如何一刹时大胆起来?”
  我笑,“这年头竞争剧烈,没有花招很易败下阵来。”
  “咦,还会说笑话呢。”她也笑。
  “七时准我来接你。”
  她迟疑片刻,说声好。
  玛姬生活很放,家里的钱多得用不完,但这并不表示她不寂寞。
  我猜想一般坐写字楼打字的女孩子,约会都比她多。
  当然,她可发起去坐船、开派对、往欧洲跑,一大群人,都是她的朋友,然而她的苦恼还是属于她自己的,如今找个门当户对的人也不是这么容易,有钱的公子哥儿渐渐以觉三流小明星及小歌星的可爱,矛头指向娱乐界的名女人,玛姬她们的出路就相形失色。
  那夜她打扮得很漂亮,对着我直抽烟。
  我查看她的双耳,她的耳环是红宝石的,大如指甲,一种透明、深沉的艳红。
  而且她神色间完全不象最近见过我,且听她的牢骚:“这些日子,你仿佛失踪似的。”
  她说:“要是专程在家等你的电话,那才倒霉呢。”
  “但你并不会那么做,是不是?”我问。
  她苦涩地说:“不一定,不过得看看那是谁。”
  “为我?不值得。”我长长叹口气,“年薪才二十万,仅够自己花,这种男人……无异是打字员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但是你有自己的游艇,玛姬……”
   “话不能这样说,”玛姬道:“有了钱之后,就想找精神寄托,天天同不一样的男人约会,说穿了非常空虚无聊,象应召似的,人家一个电话,我就穿戴着几万元的衣服珠宝出门来吃饭跳舞。”她直诉苦。
  我非常意外。
  “生活要这样才够多姿多采呀,”我补一句。
  “还有那些大型舞会,真无聊,我给你看,你给我看,有什么好看的?谁不知道我玛姬杨是杨氏企业的独生女,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她是对这种生活厌倦了。
  “子文,说实在的,我想嫁人,无论是谁,我都会做一个好太太。”
  “是,但多久?”我笑问。
  她沮丧地说:“连你这么忠厚的人都不相信我,我完了。”
  “完?还早着呢,玛姬。”我说:“来,我们跳个舞。”
  在舞池中她说:“子文,我跟你很谈得来,你有空多叫我出来,免得我人见那此奇奇怪怪的人。”
  “好的。”
  玛姬穿一袭公主型的塔夫绸大伞裙,跳起舞来,把舞伴拒之千里之外,不由得又使我想起玛丽,她永远穿旗袍,轻盈可爱,可以把她紧紧搂着跳慢舞。
  我不否认我想念玛丽,简直想念到极点。
  那夜我送玛姬回家,很懊悔多此一举,因为我玩得毫不畅意,累得不得了,而且对她失望。
  那么有钱而那么乏味的女人实在少有。
  我们多数只闷没有余闲,她却闷时间太多。
  不是玛姬,会是谁?
  周末到父母家吃饭。
  妈妈说:“做娘怪心痛的,子文,你怎么又瘦了一圈?大热天的,要当心自己身体,也不回家来喝些汤水药茶,怎么搅的?”
  “走不开,忙。”
  “以往你跟玛丽走,我倒放心,玛丽这女孩很有分寸,人也懂事,又长得好,唉。”
  我苦笑,原来想念玛丽的,不止我一个人,连老妈亦兼有此意。
  “你现在跟些什么人在一起?”妈妈问。
  “没有谁。”
  “有没有固定女友?带回来看看也好。”
  “妈,你根本不听我说什么,我说没有女友。”
  “你以为你瞒得过我吗?”妈妈不服气。
  我看天花板。
  “嫌我罗嗦?跟玛丽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拆开了?”
  妈妈说:“别以为男人找对象容易,长得整齐的女孩子不多,况且还得讲人品学问,又得身家清白,那种有七八个小弟小妹要负担的女孩儿,谅你也不敢要吧?”
  “妈妈不知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等到四十岁一过,看你娶什么人。”
  我说:“娶个二十岁的。”
  “过十五年你就知道,到时你五十多,她才三十岁。”
  “妈,你担心的事太多了!”
  “我事事不担心你哪里就长得这么大了?你怪我多事?嘿!”
  我逃离家。
  真的,是怎么跟玛丽分的手?为了一点点小事,那是一定的,芝麻绿豆,大家气盛,本着“没有你自有更好的”之心理,便冷了下来。
  开头不觉什么变化,照样有伴,照样玩,可是日子久了发觉不是那回事,旧人的好处太多,多至数不尽,一颗心便渐渐梦魂牵连地回到玛丽身边去。
  半年过后,更演变成为相思。
  或许应该找她出来。
  为什么不?
  我迟疑:或许她已经忘记了我。
  或许她已经有了密友,更可能的是,她另有打算,不图与我复合。
  我以什么名目找她?有很多事是不能回头的。
  我们的缘分已尽。
  我非常地悲哀,不是有工作的责任感支持着我,几想出家做一阵和尚去。
  星期一,我仍努力寻找耳环的主人。
  我拿去请教一位太太。
  张太太本身开着爿珠宝店,是个内行人。
  她拿着耳环细细研究一番。
  “如在本店出售,约值一万元上下,这一只便值五千,如今镶工很贵,这式耳环仿古,滚珠边,特别考究,怎么?想做一副送女友?”
  “张太太,依你说,这耳环的主人该是怎么样的人?”
  “自然是环境良好的年轻女人。”张太太眯眯笑,“今年这么淡,谁也提不起兴趣来买这些,除非是经济情况特别好,或是以前买下的。”
  “会不会是男人送的?”
  “男人?现在的男人很精刮,很少送中价货品给女人,如果真的要买她的心,通常反而一掷千金,要不就送些廉价的戒指之类。”
  张太太分析得很合理,我默然。
  “无异这女郎品味不错。”她作一个结论。
  我取回耳环返家。
  也许她只是我在的士可门外遇见的一个女人。假设那夜我喝得迷迷糊糊,又有点心事,不想留恋那处地方,便摇摇晃晃走出门去,靠在电灯柱呕吐,碰巧有这个美艳的女郎,也正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她叫辆车,问明我的地址,送我回寓所……
  情节正如电影一般。
  可能吗?我苦笑,香港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城市,有没有单身女子肯送陌生人一程?恐怕做了路倒尸还没有这样的艳遇呢。
  我还是停止想象的好。
  没有可能从旁走出一个陌生而富同情心的女人,而且还戴着那么漂亮的耳环。开玩笑。
  到底是谁呢?想破了脑袋还想不出来。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我益发地想念玛丽。
  终于在一个比较空闲的上午,我提起勇气拨电话致她的写字楼去。
  “傅玛丽小姐。”我说。
  那边答:“傅小姐在三个月前就辞职了。”
  “什么?”我意外之极,“请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都隔了那么久,不清楚。”
  “请代我问一问,一定有人知道。”
  那接线生老大不愿意,“好吧,你等一等。”
  我心焦地等。
  转了工,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唉,就算分了手,也不该如此生疏,当初要好的时候,我是怎么对她说来着?
  我不是说我会永远地关怀她?
  我茫然。
  过半晌,接线生的声音回来,“先生,傅小姐的电话是92345。”
  “谢谢。”我如获至宝。
  92345是一间大型财务公司,我叫他们接傅小姐。
  玛丽的声音传过来,一贯的略为低沉柔和。
  “喂。”
  “哪一位?”
  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
  “凌子文。”
  “子文,你好吗?”她的反应很快很自然。
  真不愧是时代女性,尤其是白天,穿着套装上班的时候,她是刀枪不入的。
  况且她又不知我干嘛打电话给她,也许只是问她惜一枝钢笔呢,她不便立刻透露真感情。
  “转了工?”
  她说:“以前那份直做了四年,闷得要死。”她轻笑,“你呢,还是那份?”
  我说:“我不敢转工,我欠缺冒险精神。”
  “子文,我急着要出去开会,下午回你电话可好?”
  “玛丽……”
  “是?”
  “玛丽,”我急急说:“我们出来吃顿饭可好?”
  她任一怔,“什么时候?”
  “今天,”我恳求她,“今天好不好?”
  她迟疑,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邀请她。
  “好吧。”
  “我来接你,准七点,你没有搬家吧?”
  “没有,再见。”
  我松一口气。
  并不是太难,只要勇气,一点点的勇气。
  今天晚上,她会对我说什么?我又该对她说什么?
  此刻我的心情非常矛盾,倒不是紧张,而是有种忍不住眼泪的感觉,我怕一见到玛丽,会得忍不住哭出来。也许这眼泪已经忍了六个月。
  七点正,我驾车到她家去,一按铃,她就来应门。
  我手中提着花,她不得不让我进去放下花束。
  她那细小的公寓仍然维持得整洁万分,只不过多了几件摆设。
  我轻轻地说:“这张画我没见过……还有这盆花,咦,换了套新唱机。”
  玛丽礼貌地微笑。
  我坐在我惯坐的沙发上,几乎不想起身,只觉无限安全及舒适。
  她问:“不是请我晚饭?”
  我搭讪地站起来。
  “你瘦了。”她忽然说。
  我忍不住,“玛丽,我想念你,自从我去了之后,你没有……没有找到男朋友吧?”
  “哪里这么容易?说找就找?”她感喟地说。
  “那么……”
  “你呢?”
  “到处乱约会,唉,别说了。”
  “那时候,我们吵得很厉害。”玛丽说。
  “因为你老跟别人出去。”我抱怨。
  “出来做事的人,怎么会没有应酬?”
  “我就没有。”
  “谁象你这么牛性孤拐?”
  “看,就是这样你开始人身攻击,一发不可收拾。”
  “又赖我?”玛丽笑。
  我也笑了,索性躺在沙发上不动。
  “早知你这样,不如约在餐室见面。”
  “玛丽,我们不如和好如初。”我伸出手去。
  “又分又合,叫人笑话。”
  “人怎么想,谁在乎呢?”
  “你就是这样放肆。”
  “玛丽,我们结婚吧。”
  “你想清楚了?不是最不喜束缚吗?”
  我只是笑。
  玛丽叹口气,“你这孩子脾气,多早晚才改呢?你又几时长大呢?”
  “我早已长大了。”我说。
  她矜持地转过身去。
  我连忙说:“我们出去吃了饭再说。”
  “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她抗议。
  她去取外套,我跟进房去。
  她嗔道:“干什么?”
  我俊傻地看着镜内的她,贪婪地欣赏她的倩影。
  我说:“看见你就满足了。”
  她又叹口气,顺手拾起化妆台上的一只耳环,咕哝地说:“不知如何掉了一只,再也寻不回来。”
  我心立刻一跳。
  耳环。
  我连忙停睛看。哎哟!果然是它!得来全不费功夫。
  “你把这副耳环借过给别人配戴?”
  “没有哇,”她说:“一直是我自己戴,这么贵的东西,我是下一个狠心买的,做得那么辛苦,不想刻薄自己。”
  “那么,”我小心翼翼地自口袋中取出另一只,“请问,这一只是如何落在我枕头上的?”
  “原来落在你家!”玛丽欢呼,“快还给我。”
  “不可以,”我心中一团团地怀疑,“来,告诉我,快告诉我,你的耳环怎么会在我家出现。”
  她坐在床沿,‘还说呢,上星期六,谁在的士可喝醉酒大呼玛丽?”
  “你?”我指着她,“你也在场?”
  “我当然在场。”
  “太巧了。”我喃喃说。
  “看见你那个模样,我只好抛下朋友送你回家,你醉得不醒人事。”
  “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放下你就走,”她脸红,“不然还等天亮?你足足有一千公斤,拖不是,拉不是,若没有看门的老先生帮忙,不知如何是好,我还以为耳环就是在挣扎的时刻失落的。”
  我把耳环还给她,“看,一切都是注定的,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玛丽戴上耳环。“有什么好告诉的?不过是看在旧时份上吧。”
  “看在我醉后还频呼你的名字份上吧。”
  她微笑,“不然谁答应跟你出来吃饭?”
  “玛丽,我们别再拖下去了。”
  我与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切都那么奇妙。如果那天不去的士可,没喝醉,我与玛丽之间就完全没有挽回,她不会相信我仍然爱她,而都市人之爱是很少刻骨铭心的,总会渐渐淡忘。
  但是她在我处留下一只耳坠。
  这就是俗语所说的缘分。

洋女婿
  假如你喜欢的人,与喜欢你的人,是一个洋人的话,你会怎么办?别告诉我说:没有怎么办,步入教堂,实行婚姻自由。
  也别告诉我,现在什么年代了,中洋通婚有什么关系,人家大船王包玉刚的女婿也是洋人。
  能说得那么潇洒,不外是因为阁下还没遭遇到这种事情,且听我的故事。
  我姓殷,叫殷囡囡,父亲是个老学究,此刻仍在大学里占一教席,五年前因我拒绝念中国文学,被他训到现在,什么教女不力啦,什么有愧文化啦,诸如此类,着实叫我受了一阵苦。
  故此大学毕业后回到家来,我都不敢告诉他关于彼得因斯堡的事。
  彼得与我走了好几年,因为他是英德混血儿,便不敢把他带出来亮相。妈妈出来见过他一次,开头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他是来度假吗?”
  “不,他有心追我,现已在银行找到一份工作,打算留下来。”
  “你要同他走?”
  “是。”
  母亲面有难色,“囡囡,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我既不会英文,又不会德文,多了个洋女婿,撇下别的不说,单是平日语言交通上,就够困难的,他打算学中文吗?”
  “妈妈,彼得无意做中国通,也无意做摩门传教士,不,他不打算花十年精神学中文。”
  “为什么不?”妈妈睁大眼,“中国地大物博,几千年的文化智慧,够他学的。”
  “妈妈,你口气真象爸爸。”我笑,“他不想学,他觉得学来没用,他不想说洋泾滨粤语。”
  “岂有此理,他什么都不想,就想拐我的女儿?”
  “妈妈,你也是堂堂女拔萃的高材生,怎么忽然变成慈禧太后口吻?谁说你不会英文,你那标准的灵格风口音呢?使出来呀。”
  结果妈妈的眉头一直皱着,彼得当然看出来了。
  当时我在看詹姆斯克拉维的畅销书《大将军》,立刻觉得彼得因斯堡的遭遇与那流落日本的英国领航员有些相似。
  而事实上彼得的母亲何尝不痛恨我把她的儿子骗到东方来。
  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之后我就不太热心,也不再打算再引见他见父亲。父亲!守旧古宿的父亲!
  彼得很不满意,“你想把我收到几时?到结婚那一日?我不能做殷老爷的黑市女婿呀。”
  我也很为难。
  而妈妈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忧心戚戚地问:“你还同那洋人走?”一面孔愁容。“妈,洋人有名字,他叫彼得因斯堡。”
  “囡囡,咱们殷家书香世代,你太外公还是清朝的翰林,你同洋人走,不大好吧。” 她声音发抖。
  “我祖宗十八代是神主牌位,我是我,妈妈,这里面有很大的分别,相信你也会同情我,你放心,结婚的时候,可以采取中式宴会。”
  “什么?结婚?囡囡,你真要同伊结婚?”母亲一副心脏病要猝发的样子,“不,不行,囡囡,不可以。”
  我还不知道事态严重,“不可以?”我吻她的额头,“不可以也得可以。”
  没到几天,东窗事发。
  那一日下班,我就觉得势头不对,也没吃几口饭,就想溜开。
  但是父亲叫住我,“囡囡——”他在生气的时候,常常呼吸不大畅通,因此说话象打闷雷,轰轰轰,声势惊人,然而往往听不清楚他实际想说什么。
   “——嫁——洋——人?”他拍着台子,象是要防止八国联军攻打圆明园,“我活着一天,你不用想嫁洋人!洋人前脚进我殷家,我敲他前脚,后脚进我门,我敲他后脚!洋人——”他指着我,他唯一的女儿,咆吼。
  我眨着眼。
  妈妈戏剧化地用手帕捂着脸,“囡囡,我不得不告诉你爹,他总得知道呀。”
  出卖了我,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妈妈出卖了我。
  我同爸爸说:“你有话好好地说,我又不聋,没的大喊大叫,惹得自己血压高。”
  他气呼呼地坐下,“你要嫁洋人,除非与我脱离关系!”
  我用手托着头,洋人与父亲不能并存。比起祝英台时期,我不得不承认情况已经好得多,至多我搬出去同彼得双栖双宿,也不愧是理想的归宿。
  我问爹,“为什么不准我嫁洋人?总得有理由呀。”
  “不准就是不准!”
  我没好气,“爹,这种话在今日是行不通的了。”
  他连忙说:“我们与他没有交通。”
  “我跟他有交通就行了,”我说:“他又不是娶你们。”
  “异族婚姻,能维持多久?”他又一炮轰来。
  “同族也不一定白头偕老,在这个年代,谁也没想过从一而终,不过是越长越好,多长久就多长久。”
  他气得,“呀——这洋人——”
  我忍不住,“爹,他名叫彼得因斯堡,人家是机械工程科博士,精通三国文字,并不是未开化的长毛。”
  爹抓住小辫子,“他不懂中文有什么用?他会同我下围棋吗?他会陪我们吃早茶?他会跟你妈说苏州话?嗄?”
  “无理取闹,”我不悦,“你不能要求他是一个白皮肤的唐伯虎,而且他陪我就够,不必陪你们。”
  母亲说:“女儿嫁洋人,叫我怎么见亲友?”唉,真正的理由来了。
  面子问题,咱们中国人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我说:“很多人引此为荣。”
  “我不是汉奸!”父亲叫。
  我笑,“爸,你越来越胡闹,直情似老顽童,女儿嫁外国人,就等于你是汉奸,这是哪一国的公式?”
  他有点惭愧,“是,不应这么说,但是囡囡呀,你太公,你祖父,你父亲,都一辈子提倡中华文化,你不能嫁洋人呀。”
  “当然我可能。”
  “孩子,”他说:“爹这么疼你——”
  “我知道爹妈疼我,我不是很争气吗?彼得是一个很有志气的男人,你们会喜欢他的,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我放软声音。
  “不。”父亲说。
  我与彼得商量,“看样子如果你不在短时期做中国通,我们是不能结婚的了。”
  “什么?”他也怪叫起来,“我离乡背井地来到这里,听的便是这种话?”他很气,“囡囡,我想还是跟你爹脱离关系的好。”
  “这是最坏打算。”我叹口气,“你们还是先见面再说。”
  “我不见他。”
  “你非见他不可。”
  “你父母不可理喻。”
  “没这种事,突如其来的意外,当然令他们错愕,一时不能适应,因此反应过分强烈。”
  “你帮他们,不帮我,而且你早就该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他们。”
  “好好好,你们把我夹在当中折磨好了,我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谁是猪八戒?”
  再谈下去也没用。
  彼得因斯堡一连几日都很烦恼,不肯去见父亲,怕爹会逼他“叩头”。
  我根本没有法子说服他。两个人一度闹得气氛紧张。
  母亲使劲做中间人,游说父亲:“……谁让你当初送她到加拿大?在洋人堆里耽久了,难免日久生情……人非草木哪。孩子大了,有他们的主张,真与她脱离关系?是我十月怀胎,辛苦带大的,我不依,那洋男孩蛮礼貌的,有学问……没折,权且敷衍他,不然怎么办呢。”
  父亲长叹,“气数,气数。”
  “叫他来吃一顿饭吧,”母亲央求,“大家聚一聚,人家一个人来到这里,举目无亲,为的也是咱们囡囡。”
  父亲不出声。
  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大的妥协。
  过一会儿他说:“将来外孙叫我什么?他还能说中文?嘿,金发蓝眼的外孙,人家会以为我拣回来的。”
  我啼笑皆非。
  母亲说:“你越扯越远,现在都不流行生孩子,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
  “现在这一代,非驴非马。”父亲大叹世风日下。
  “明天好不好?”母亲打蛇随棍上。
  “好好。”父亲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做什么菜呢?”
  “做猪渣好了。”
  母亲说:“做咕噜肉、甜酸鱼、杂碎吧。”
  “不——准!”又打雷了。
  “他不懂得吃好菜呀。”母亲说。
  “我懂就行了,”父亲说:“照平时的菜式,弄丰富点。”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深通外国文化的父母,对牢洋女婿,会得这么闭关自守,手足无措。
  而彼得也是,他问我:“要不要穿清朝袍子?”
  我没好气,“你爱穿就穿吧。”
  我们总算挨到晚饭时间。
  父亲低着头,佯装视若无睹,还是母亲,帮彼得布菜。
  彼得很礼貌,赔着笑,“这味荠菜肉丝真难得,豆腐干末子切得够细,麻油好香,而且是野荠菜吧,味道浓郁。”彼得一向很懂得吃。
  父亲的头微微一抬头,象是遇上知音,他自喉头发出“唔”地一声,气氛缓和得多。
  母亲又说:“试试这黄鱼参羹。”
  彼得说:“这羹里的火腿丁是不能少的。”
  父亲忍不住问:“你倒是很知道中国菜。”
  彼得又赔笑(真亏他的):“没办法,要娶中国太太。”
  父亲一声“哼”,“会下棋吗?”
  “不会。”
  父亲最希望有人陪他下那手九流棋。幸亏彼得不会,否则一下手赢了他,更加永不超生。
  我忍不住装一个鬼脸,父亲给我老大的白眼。
  他又问彼得,“听说你不打算学中文?
  “我没有时间,”彼得小心翼翼地说:“况且将来囡囡还不是跟我到加拿大。
  “孩子们呢,”父亲气结地问:“孩子们也不学中文?
  “我们的孩子?”彼得看我一眼,老老实实地说:“如果他们有兴趣,就学,我们
  不会教书。”
  父亲觉得大大失面子,“囡囡,你听听,视我们这一半血液无睹。”
  我叹口气,“就算中国孩子,又有几个靠中文起家?”
  “你别尽帮他。”
  我不再出声。
  “结婚,慢慢再说吧,要私奔,随得你,这洋人光会吃,没有用。”他站起来走到书房去。
  一整个晚上没有再出来,彼得聊了几句,也只好告辞。
  私奔?好主意,回来木已成舟。
  母亲劝我,“你爹好不生气。其实你年纪很轻,找对象……唉,人家张敏仪还没结婚,你急什么?”
  我说:“张敏仪是张敏仪,我是我。我不管,我们今年年底就要结婚,拖无可拖。”
  “什么?”她吃惊,“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是。”我说:“但我已到结婚的时候。”
  “你太固执了,囡囡。”
  “还不是深得父亲的传。”
  “囡囡!”我与家人还没有决裂,但是关系恶劣。
  怪谁呢?怪我爱上洋人?我与彼得因斯堡在一起,有无穷的体谅了解及乐趣,太坏他不是中国人,五年来,我们实在处得好,大吵小吵都不影感情,经过这么长日子的考验,我决定嫁他,也不算草率。
  但父母还是不了解。也不能怪他们。时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实在难当,晒黑了的油腻皮肤,黑眼圈,披头散发,身上缠一块沙龙当裙子……的确有点儿不堪入目,但是事在人为,我自问并不是这样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齐,正正经经地做人。
  父母亲的恐惧是完全没必要的。
  但是我不说服他们。
  父亲那边不是没有转弯的余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钻研中文,把我们的历史文化读得滚瓜烂熟,至少会普通话说“你好吗”,“请坐”,“小姓因”,“今天天气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丑来计父亲的欢心,的实在很为难。
  我跟彼得说:“爱屋及乌嘛。”
  “贵国的文化不是一两日可以领会,我不想虚伪,请你原谅。”他非常不耐烦。
  “我们永远结不了婚。”我叹息。
  “结得了,我们可以立刻到大会堂去注册。”他提醒我。
  “父亲会怎么想?”我非常不忍。
  “气呀,气到一定的时候,便忘了一切,我们会和好如初的。”彼得耸耸肩。
  “父亲是只驴子,他才不会原谅我们。”
  “或许婚后我们可以求他的原谅。”他说。
  “我希望把你的皮肤染成黄色。”我说。
  “用蕃红花染我,我喜欢蕃红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担心,是不是?”我问。
  他没采取行动,父亲却开始了。
  他说:“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没有太多的前途,看样子要另外发展。”
  我立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国著名的杂志社去学习吗?”
  我问:“怎么?有眉目?”
  “《时尚》杂志那边张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见习员,荐你去如何?”
  “哪里的《时尚》?”我一呆。
  “纽约。”
  “真的?”我心一动,“纽约的《时尚》?张伯伯有办法?”
  “领使馆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马他都认识,当然有办法,我与他说过好几次,老同学,总得给我这个面子。”
  “如果真的有机会,我当然求这不得。”我雀跃。
  “可是要去纽约。”他提醒我。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
  “你母亲很不舍得你。”他说溜了嘴,“但总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纽约的洋人岂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没关系,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会与我同去纽约的。”我打破他的好梦。
  “什么?”他跳起来。
  “爸爸,我们是相爱的,你怎么看不出来?”
  “那你不用去纽约了。”他气呼呼地说:“见大头鬼!”
  “爸爸,答应我们结婚吧。”
  “不行。”
  “爸爸——”
  “不行。”
  妈妈知道了,便对说:“对爸爸,要采用柔功。”
  我不悦:“我哪会这一套,有些人天生会哄人,是有哪么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而是做不出来,假如我们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遗产,我掷地有金石之声,太硬绑绑。”
  “吃亏啊,将来丈夫也要拢络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简单,没有姨妈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缛节,多好。”
  妈妈不响。
  “妈,你最知道女儿的性格,嫁到广东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女儿受苦吧?”
  妈看我一眼。
  “嫁谁都有一样,至要紧是相爱,妈妈你说是不是?中国也有打老婆吃软饭的坏男人,外国人中也有温莎公爵般的情圣。”我运用三寸不烂之舌。
  “但是那边的离婚率那么高。”妈妈叹息。
  “香港的离婚率很低吗?别开玩笑了,妈,咱们四周围的第二代,还不全离了婚?”
  “这……”她长长叹口气。
  “妈,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说?”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唉,学问好,人斯文,家里也是正经人,看得出他对你呵护备至,可惜他是个洋人,将来你跟他走得远远的……”
  “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尝不担心儿子被东方女拐掉,”我说:“做人公平点。”
  “对,他父母对你可好?”妈妈想起最要紧的一环。
  “过得去,”我说:“人家思想很开放。”
  “可是你会说英文,他们有什么不满意?”妈妈强辩。
  “妈妈,但是他们见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边。”
  “是呀,这么辛苦,你们两人是何苦呢?”
  “妈妈,我不能说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为人父母着想?”妈妈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应该永远支持儿女,维护子女!”
  我不管,我要开始筹备婚礼。
  我告了一个月的假,开始采购一切应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亲看见我匆忙地做这个做那个,开始惊慌,急急找父亲商量,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父亲紫姜着面孔说:“女大不中留。”
  他气得不能再气。
  我管不得那么多,在大会堂订下日子,打算两个月后与彼得因斯堡结婚,我们做了白色的喜帖,请人观礼,又在酒店订好礼堂,举行西式酒会。
  一切都没有与父母商量,他们太不近人情,谈无可谈,我放弃要求他们支持。
  心情当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搅成这样,而是无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然落落寡欢,唯一的女儿,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而不能获得他们赞同我的婚礼。
  真不知道是谁更失败。
  我跟妈妈说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们的面孔越黑。
  很多亲友都知道我要结婚,纷纷来打听,父亲避而不答,真恶劣,通常由我自己接听,跟他们说,请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妈妈说:“爸爸再这样,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们两个,真要了我的命,咱们命里欠了洋人什么?你说呀,本来好好的家庭,多了个洋鬼子夹在其中,算恁地?我这阵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为了你。”
  我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哭了。
  这样子的压力真叫我受不了,我号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冲出来,呆住了。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事实上自婴儿时期开始,就不爱哭,妈妈老说我是乖孩子,醒来眼睛到处转,安静的等喂奶,并不哭叫,大了更加坚强:生病、打针、失望、受欺侮,都不哭,成年后,父母更没见过我的眼泪。
  这次如江河决堤,难怪父亲害怕。
  他坐在我对面,呆呆地看着我。
  妈妈尖声叫:“你劝劝她呀,劝她呀,你连女儿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乐乎。
  父亲蹬足,“起来起来,堂堂大学生,怎么搅成这个样子?嗄?起来起来,答应你,答应你。”
  “你又不是真答应,”我仍然哭,“你逼于无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妈妈在事后说:“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彼得说:“早知这样,早就该哭。”
  爸妈总算退一步,眼开眼闭随我们搅。
  父亲的精神很委靡,脾气也坏,时时突然发作,把线装书扫地下,冷冷说:“还要这些书作甚,女儿都要和番了。”
  由热战变为冷战。
  我气得胃痛。
  有一日,我没精打采回到家里,正预备早早上床睡觉,却听见客厅里非常热闹,人声频密。
  我探头进去,“彼得……”
  怎么彼得来了我也不知道?唉呀,还有彼得的父母!怎么回事?我张大嘴站在那儿。
  彼得见我回来,连忙把我拉至一边说:“囡囡,你到什么地方开会去了?一整个下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妈……”
  “他们无端端赶了来,一点预兆都没有,多可怕!而且逼着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见亲家。”
  我担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双方相见甚欢,我妈妈真有一手,”彼得说:“她跑到青年会学了一点中文,一见面便说:‘你好吗,太太’,所以现在令尊令堂反而用英文。”
  “是吗?”我不禁大出意料。
  看那边,果然他们言笑甚欢,嘻嘻哈哈,父亲的英文虽然硬一点,但发音还是铿锵有力。
  因斯堡太太见到我,用手招我,“来,我未来媳妇。”她说的真是普通话。
  我呆住了。
  她什么时候学的?似模似样。
  她笑说:“我还以为我亲家不会英文,”她改用英语,“所以赶紧学了中文,谁知道两位这么高明。”
  爸爸洋洋得意,摇头晃脑,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难得的是,彼得的父母肯这么路途遥远地赶来讨好他们,一定是为了彼得,人家的父母多好!
  我白了爹爹一眼,然后坐到因斯堡夫妇中间。
  爹爹说:“如果令郎也肯在中文上下点功夫,那就好了。”
  因斯堡先生说:“没问题,他是年轻人,学来更快,况且又住在香港,应该没问题。”
  他俩是这么客气,我忽然感动得不得了,把头往因斯堡太太的肩上靠,她紧紧地握住我手,没想到我会在洋人婆婆那里得到支持和安慰。
  “小两口子一直在外国认识,毫无隔膜,殷先生,你赞同他们婚礼吧?”
  爸爸哼一声说:“不赞成也得赞成,现在他们也不是那么敬老了。”他趁势下台。
  我与彼得松下一口气。
  “我们要举行中式婚礼吧?”因斯堡太太问。
  “据说你们外国人的风俗,婚礼费用由女方负责,可有此事?”妈妈问。
  “这……”因斯堡太太说:“确有此事,可是入乡随俗……”
  “不不不,”要面子的爹又来了,“不必不必,我们入乡随俗才是,我们付好了,他们已决定下午举行西式酒会,晚上再补中式喜酒如何?”
  我推一推彼得。
  彼得打蛇随棍上,“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唔。”
  我一颗心落了地。
  我感谢上主。
  我们到这个时候,才有点喜气洋洋的感觉。
  妈妈与因斯堡太太非常谈得来,带她去做中式旗袍,两人不知多投机。
  一切仿佛雨过天晴。
  婚礼如期举行,我与彼得结为异国情鸳。
  父亲一张面孔仍然黑黑,顺得哥情失嫂意,因此而嫁得如意郎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女在不中留。
  婚后生活很愉快,父亲渐渐也习惯下来。
  彼得对围棋发生非常大的兴趣,与父亲对奕,又常输,输了且不燥,父亲对他刮目相看。
  妈妈不住煮好菜给彼得吃,我叫彼得注意体重。
  至于亲友们,开头是啧啧了一轮,随后不了了之。
  我们婚后生活很好,大半年在香港,一有假期,马上往加拿大,双方父母都有机会见到我们。
  相信爸妈早已忘记当初反对我们的理由。
  我们终于成功了。

聚旧
  婚后第一次在下班之后不直接回家,我独自在中区逛。
  也不知怎怎么这样,三年来第一次发生,第一次觉得家不再是各安乐窝,丈夫并没有成为我的庇佑神,一切苦难,还是得靠自己度过。
  天正下雨,又逢过时过节,街上很热闹,车如流水,大家匆匆忙忙争回家,以往我也是人群的一分子,今日游离大队,逐家店铺眼望。
  店家都是一式落地玻璃长窗,店内一切晶莹通透。我推门进去,店内正有妇女在选购衣饰,精神奕奕地,兴致勃勃,有商有量——
  “那只太大了,小一点那一只好,最好当中有个码,可惜已经卖断了。”
  另一个说:“小点不要紧,因为有宽度,眼镜杂物等可以放进去。”
  起劲得很。
  我觉得我与这种节奏完全不合拍,兴致阑珊的跑到相熟的时装店去。女经理不在,我已经不想试衣服,只是挑了几件,跟店员说:“先替我留著吧。”
  谁晓得女店员说:“不能留那麽久。”
  我马上说:“那就不要留好了。”
  三年来都没到过别的店买衣服,这么熟的关系,她竟跟我说不能留很久,我还来不及生气,只觉好笑,衣服不能留,怕会发霉还是怎么的?
  现在才摄氏十四度,这麽快买了夏季衣服搁在衣橱里,起码挂三个月才能穿,到时他们又得夏季大减价了。
  我发誓今年不再凑兴在穿皮大衣的时候买夏季衣服。
  兴致更加寥落,索性走到街上去观霓虹光管,七彩争艳,诚然是个热闹的城市。
  我问自己:“要回家没有?家诚在等看呢。”
  但仍然想自由多一会儿,我移动脚步,走到地下室一间日本餐馆坐下。
  我喜欢日本叶喜欢得发狂,家诚却说一闻到那股腥气便想作呕,每次想吃鱼生,就得哀求他,整个晚上陪笑,不晓得多领情,当是一种恩典似的。今日忽然自己爱来就来,一屁股坐下,不必恳求,说不出的舒畅。
  我叫了一客杂锦刺身,另一碗牛肉面,加一樽米酒。“熨热点。”我说。
  立意要松弛一下,日日不停的奔波,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六点才到冢,十一个小时泡在外头看上司那张猪睑,伙计两只手略停十分钟,他像有针刺他似的,非得吆喝着叫人心神不宁。这样的生涯居然一熬便是四年,怎度过的?辛酸之余,也很佩服自己。
  米酒来了,我赶紧倒出来一口而尽。冷天喝热米酒,是一大享受。
  “是金铃子?”有人问。
  我抬起头,谁?谁叫我?到处都会碰到熟人,偏偏今天我一点也不想见人。
  隔壁桌子有位男客,衣冠楚楚,面目清秀,我一时没把他认出来,中区的白领大都作一样打扮,很难分得出谁是谁,尤其是我,记性特别差,那个人非得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才能够记起他是谁。
  “我是沈居中,记得吗?大新洋行的同事。”
  “记得记得。”我抬头,拍自己的脑袋,这么熟的人都想不起来,该死。
  我同他们两夫妻有一年的时间天天泡在一起,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大家很谈得来。
  他说:“你一个人?”
  “是。”
  “我也一个人,大家一起坐好吗?”
  叫我怎麽拒绝呢。
  他把碗筷都搬了过来。
  “太太好吗?”我问。
  “还好,听说後来你也结婚了,也不通知大家。”他责怪我,“也不跟我们通消息。”
  “我离开大新的时候,是有点生气。”我解释。
  “但不能怪我们呀。”他笑:“你气的是老板。”
  我讪讪的不好开口。
  “也难怪,都说你嫁得很好,做少奶奶了,跟以前那班朋友自然要疏远一点,不能那麽疯。”
  他很谅解的说:“生活很好吧。”
  “过得去。”我敷衍著。
  他问:“怎麽会一个人在这里吃饭?”
  我撒了个谎:“我先生在美国。”
  他打量我一下,“他很忙?”
  “最近市面淡,还好,去年及前年比较忙。”
  “自己有生意的人,到底不一样,不比我们这种手作仔……你现在不用做事了吧?”
  “还在做。”
  “什么” 他十分惊异。
  我胡乱找个藉口:“还没有孩子,在家很闷,乐得出来消遣消遣。否则我冢老爷奶奶,要拉我陪他们吃早茶的。”我干笑几声。
  他在吃一客炸虾饭,我则喝我的米酒。
  两个人之间的客气很僵。
  “于君混好吧?”我比较镇静。
  “老样子,航空公司忙得不可开交,她今夜开夜班,我溜出来胡乱张罗一顿。”
  “她还是那种火辣辣的脾气?”
  “嗯,更厉害了,常常骂我,”他讪笑, “我们吵架的时候,还时常提看你的名字。”
  我一怔。
  “她始终怀疑我同你是有一手的,真冤枉。”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净喝酒,刺身又鲜又甜,我觉得很享受。
  也许妇女是真的抬头了,自己赚得钱来,自己出来大吃大喝,唉,现代妇女的苦乐,扪心自知。
  沈小心翼翼的问;“还不打算有孩子?多个孩子,家庭热闹得多。”
  “现在反而是男人向往有孩子。”我说。
  “因为太太不肯生呀。”他苦笑。
  “多个孩于多许多开销,”我说:“屋子要搬大的,佣人什麽价钱,周末什么地方都不必去……很烦的。”
  “对我们来说也许,到底咱们是打工仔,但你跟你先生——谁不知道你夫冢在此是赫赫有名的财阀。”
  我笑,“早没落了。”
  “有一句话怎麽说呢?对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仍然没有什麽置评。
  “我觉得很奇怪,金铃子,真没想到还会在普通的场合看到你,我以为你嫁入豪门之後,一定做定了少奶奶,辞去工作,专心养儿育女,他们怎麽会放你出来做事的?”
  老沈像连珠炮似地问。
  我大口地扒著面。
  他关心的问:“是不是有什麽不对劲?”
  我微笑,不置可否。
  “金铃子,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看出瞄头来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自然,老沈,我知道。”
  “你有不得意之处吧。”他到底是聪明人。
  我还只是笑。
  “我满以为你此刻身边有保镖司机,我只能在身後叫你一声,你才会微微转头看我一眼,投来一个微笑。怎麽,王榭堂前的燕子怎麽会独自跑了来吃面?”
  我想了很久。当然最好是不说,诉苦是最无益的,但憋得慌,况且我的确知道老沈是最可靠的。
  我开口:“他家挺不宠他,他是失匙夹万,此刻跑了出来住,咱们什麽都没有,他在父亲公司里挂个名了薪水,收入还不及我好。”
  老沈听了,张大嘴。我这三年来的景况第一次披露,他万分讶异,双眼里充满怜惜,一看就知道在替我不值。
  “怎麽会这样?”他失望的说:“我还以为你过得很好。”
  “是我自己不好,”我轻说:一贫慕虚荣。”
  “话不能这样说,”他不以为然,“哪个女孩子不想出嫁後生活过得好一默,这是人之常情。”
  只有他、水远帮著我,我感激的看看他。
  “像你这样小公主般的女孩子!怎麽,还得做家务?”
  “要呀!起早落夜,这三年我捱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没有啦。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
  我牵牵嘴角。
  “没关系,不一定要靠家里,年纪轻,自己挣扎一下,很容易冒出头来。”
  “老沈,你又荣升了吧。”我问。
  “升了也还不是老样子,”他一向老实,“何足挂齿,我没有本事,加一点点薪水,分配到宿舍,都算是大事。”
  “的确是大事。”我说:“我也巴不得有宿舍住,省得多。”说的是真话。
  “我真不敢相信他们家连房子都不给你们一幢!”
  我无奈的耸耸肩。
  “你受了很多委曲?”他不放心。
  “没有,”我摇头笑,“你以为我是好人?没有油水便离远一点,照样的过。别忘了我有份收入不错的职业。”
  “你是一向能干的。”
  “哪里,今年位位同事加薪水,偏我没有,上司乘机说我表现不好,叫个比我低三级的後生来叉住我,我事事要向他报导。”
  “你脾气一向不好,”老沈笑,“那还了得。”
  “我早看开了,只要薪水是副经理的薪水,权且忍地一忍,过得一日是一日,等到实在过不下去,再想办法。”
  “金铃子,这不像你呀。”
  “ 我以前是怎麽样子的?连我自己都忘了。”我仍然苦笑。
  “你那脾气最好自己搅些小生意做,叫你上班……还以为你婚後脱苦海了。”
  “那里脱得这么容易?一切命运注定。你们好呀,你们一向不好高骛远。”
  老沈笑,“我老婆牢骚也多,老埋怨说三十多岁的人,还得北撤得如一只彩雀似在飞机里服侍人,多窝囊?”
  我拍一下桌子,“无巧不成书,我也这麽说,都三十岁了,还得看老板眉头眼额,别人都享儿孙福啦。”
  “太夸张了你。”老沈哈哈的笑。
  我的情绪被他引得开朗起来。
  “金铃子,我明白你,你并不介意吃苦,但是要有人精神支持你,是不是?”
  “谁不希望?”我用手撑著头。
  “你先生关不关心你?”
  “他对我不错,但以他那样的出身,不会了解小职员的苦处。”我说:“在公司里他支的薪水只是中等,但谁敢得罪太子。”
  老沈静默很久很久。我又再叫清酒。
  “你是一向能喝的。”
  “嗳,从来不醉。”
  他说:“这样说来,他们不大管你?我们又可以常常聚首。”
  “管虽不管,其噜嗦无比。在公司里,我说什麽做什麽,有上司瞪看眼烦我,在家也一样,被盯疯了,逃出来轻松一下,今天这样已是我的假期。”
  老沈像听天方夜谭似的。“你们应酬一定很多,那里就这样闷。”
  我不出声。过一会儿:“别给我机会说太多。”
  老沈说:“你如果闷,尽管打电话来,我的耳朵属於你。”
  我笑,“我是别人的妻子,你是他人丈夫,我对牢你诉苦,未免太过滑稽。灌男人迷炀,那是女人的天赋本领,但我还有点良知,我不忍心那样对你。”
  “有时候你太有良知,那一阵子我等著你暗示……不过你始终没有;但子君却不放过我,我确有过变心的企图……是我不好。”
  “老沈你真客气,”我笑,“你哪里会变心,你是最最老实的一个人。”
  老沈看牢我一会儿,“你是越来越懂事了,金铃子,你同以前是大不一样了。”
  “嗳,现在的忍耐力不知从何而来,闲来只叹息一句:屈曲人生。”
  “会过去的。”他说!“不得意的事情是一定会过去的。”
  “日子当然是一定会过去的,”我说:“怕只怕我大好的年华也跟著一去不返。”
  他很风趣,“他总有起色的机会,你想想我,我却注定要做一辈子弯背哈腰的小职员。”
  “可是你用功,你努力,你发奋向上。”
  他笑,“真得叫子君来听,这些赞美之词,她不会相信你说的是我。”
  “像你这麽好的丈夫,如今是少有的。”我由衷的说。
  “金铃子,你不是酒喝多了吧?”他客气得很。
  “当然不是,这么一点点米酒,怎麽难得到我。”
  “我听你说的话,彷佛你已经醉了似的,”他笑。
  “醉?我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的确醉过,婚後没喝过酒,喝酒要不讲对象,酒逢知己干杯少,要不喝闷酒,你几时听过两夫妻相对喝醉酒的?”
  “你现在住哪里?”
  “老地方。”
  “我搬家了。”
  “当然!”我点点头,“升职後得到新宿舍吧?多大的地方?”
  他等我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有点得意,但又忘不了收敛的说:“二千多尺。”
  我说:“很大的地方,应该很舒畅。”
  他故意谦虚数句,“住到退休,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
  老沈再可爱也还是个可爱的小人物,一下子就见了底。
  我安慰他,“谁还去管那一朝的事。”
  “你是喜欢有自己资产的。”他还记得。
  我说是。我最恨住宿舍,敲一枚钉子也得问过公家,给你住是情,叫你搬是理,一万尺也不稀罕。
  我说:“近十年来赚的钱,全部投资在房子上,自己住在里头,辛苦点也值得。”
  “你真是能干。”
  “什麽能干,”呼出一口气,“靠一张嘴说成了几宗生意,赚些佣金,如此而已。”
  “有没有见其他的同事?”
  “没有。真的没有。”
  因为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故此没有兴致到处兜搭。
  “旧同事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人……”
  “怎麽,”他说:“别告诉我,你与我们是虚与蛇委。”
  “不不,我有诚意的,每个人都有他的好处,像阿李,月入七、八千,养老婆孩子交房租一大堆开销,还能有节蓄,真是美德。”我是由衷的。
  “阿李如今也出头了。”
  我笑,“最糟糕的反而是我。”
  “你老有点心不在焉,老板觉得你不会做得长,我们则不同,我们老婆子女靠的就是这份薪水,他看死我们插翅难飞。”老沈耸耸肩。
  “可是我也并没有飞到什麽地方去呀,”我悲哀的说:“每个人都以为我会飞走,连我自己都相信我会飞得高飞得远,可是我在地面活动的范围比谁都滞。”
  他不说什麽。我用手托著头。、
  过一会儿他说:“我们换个地方坐坐。”。
  我伸个懒腰。
  “你该走了吧?”我问:“要不要去接子君?”
  “子君十点半下班。”
  “你要是早一点去接她,给她带宵夜,她会感激的。”
  “女人其实跟小孩子一样。”
  “是的,你说得很对,”我承认,“哄哄我们,我们第二天便又会去做得似一条牛似。”
  “子君这一阵子老加班,我也佩服她的精力,如今的女人很能吃苦,多了一点加班费……”
  “子君的加班费很厉害,动辄是正薪的一大半。”
  “你记性很好,”他说:“我真的不如她,像我,老婆做死,我反而逍遥。唉。”
  我很羡慕他对子君的体贴。
  家诚是不会的,冢诚说什麽都不会同情我辛苦。他会觉得我一切咎由自取。
  “金铃子,你知道你自己长得美?”他忽然提出来。
  女人怎麽会不知道自己长得美?略为平头整妆的,已经当自己是国色天姿。
  我微笑。
  家诚看中我,就是因为我长得美。
  “当时我在写字楼第一眼看见你,就跟自己说:世界上原来真有美人这回事。”
  我乐得大笑起来,“你言过其实,老沈。”
  “真的,”他傻气的说:“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我还问子君你是不是很漂亮,子君说:‘那麽挺而高的鼻子,恐怕是整容的。’”
  我拍拍他手背。
  “刚刚看到你的侧面,我立刻想:这女人好著,有点像金铃子,停睛一看,果然是你。”
  我不知道说什麽才好。
  “写字楼没有人敢追你。後来你更与周家公子走,大家唯有望洋浩叹。”
  我说:“你是没有资格的,你早有子君。”
  “你跟于君好像很谈得来,我相信她愿意重拾这一段友谊。”老沈建议。
  “可是老沈,我家事很忙,不是常常可以出来。”
  “不过是推搪吧了。”他一眼看穿我。
  这个老实人有时很难应付。
  “你是有阶级观念的,与我们这些‘普通人’来往久了,万劫不得超生,是不是?
  我不出声。
  他长长叹息一声,“我不怪你,你有你的打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打算。”
  “是的,”我说:“以前我真心劝过一些女人别充作花蝴蝶到处飞,自贬身份,她们反而恨我,以为我故意靠害。老沈,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来,我们出去走走,这里面空气怪闷郁的。”
  “我来付账。”我说。
  “不,由我请客。”老沈抢说。
  我一手抄起帐单。四百七十多元,这恐怕已是他一个星期的零用,我付掉现钞。
  “你还是那麽豪爽。”
  “才不呢,我跟那些阔太太出去喝茶吃饭,一个子儿也不付。”我笑。
  “原来是劫富济贫。”他幽默地自嘲。
  我有点不好意思。
  路上湿滑,毛毛雨下得很劲,冷风一吹,酒气上涌,人有点呆木,与老沈一直踱步过去。
  店铺都打烊了,夜总会饭店面前停满一列列的名贵汽车,都是好几十万一辆那种。
  老沈嘀咕:“香港人哪来的钱!”
  “真的,”我微笑,“我也常常怀疑。”
  “住在香港,含蓄一点,人就当你死了,所以非把荷包底也掏出来给人看不可,最直接了当的便是开部货车,待人刮目相看。屋子反而不重要,至多在外头请客。”
  我怆然说:“我只想刮目看自己,人家的双目如何,我倒是真的不关心。”
  “别这样说,金铃子,这样说话叫人伤心。”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一把小小的洋伞,一按自动掣,便撑开来替我遮雨。
  我想到孩子气的冢诚,他才不会讨好我,他亦不会讨好父亲,几个大哥大姐全争了光去,恩宠则留给他的弟妹,他什麽也没有。
  有一次他说过他有我。
  我牵动嘴角,真可怜,有我有什麽用?我又不是有办法的女人,领队去炒黄金炒股票开时装店那种,我自己彷徨得要死。
  我曾经说过:家诚,咱们可要相依为命了。
  不幸言中。
  “在想什么?”
  “嘎?没们麽。”
  “你面孔上有种温柔的神倩,是不是想孩子?一个家庭没有孩子是不能成为一个家庭的。”
  冢诚本人就是个孩子。
  “有了孩子冢里就会对他两样。”老沈说。
  “老沈,我早看开了!我再也不靠他家施舍的,我们靠自己,辛苦的时候至多抱怨几句,即使生孩子,也决不是为著替周家传宗接代,而是为了真正爱孩子。”
  “说得好,但脾气也太僵了一点,将来如果祖父母对孩子有所馈赠,也是应该接受的,你认为是吗?”
  我微笑“早不存希望了。”
  “你仍然对他很好。”老沈说。
  “我并不是掘金女,我与他是有感情的。”我气愤。
  “谁敢那样说你?你跟他是很匹配的,你父亲也做小生意,兄弟全是留英留美的大学生,你自己是管理科的硕士……做夫妻自然也讲条件,因家诚著中你,不独是为著你的美貌,现在的富家子也不是一味天真的。”
  老沈永远帮我,这一番话听得我窝心之至。
  我笑了。
  “你不急回去吧?”老沈提醒我。
  我看看腕表,八点半。
  “也该走了。”
  “我送你。”
  “不用啦。”我客气。
  “给我这一次荣幸。”他笑看说:“我的车子就在这附近。”
  他换了新车,是辆银灰色的日本房车。
  “送我到地铁站好了。”我说:“不必驶到九龙去。”
  “一样一样。”他忙不迭说。
  如今连这样的客套也不多见,老沈真是个周到的老好人,小职员管小职员,小人物管小人物,最经济实惠是嫁他这种人,什麽都有个照应,做人何必讲究表面风光,最终要面对的不过是自己。
  坐在他车子里我生出无穷的感慨来。
  他会不会同子君说起我?
  他做什麽都极其有分寸,不劳嘱咐,也许他会与子君说起我,但他不会出卖我。
  我可以相信他,我可以放心。
  “在想什麽?”
  “雨下得更急了。”
  “金铃子,你知道我们两夫妻,完全没有是非,你如觉得闷,尽管找我们。”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出友谊之手。
  “老沈,谢谢你。”
  我想说:子君未必有这么大方,老沈,你切忌以已度人。当然没说出口。
  到家门口,他下车替我开车门,依依不舍。
  “珍重再见。”他与我握手。
  “今天与你聚旧,真的愉快。”我说。
  “那么我们可以常常如此。”
  “再见。”
  我仅有的一些酒意也消失了,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闪过一丝悔意。
  我按电梯。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我掏出锁匙开做大门,家诚早睡?才九点而已。
  他自睡房出来,“今天开会?我一个人吃不下饭。”孩子气之极。
  我的责任与歉意又全部回来了,“要不要宵夜?我来做。”
  “不用。”他坐在沙发上,“一个人怪闷的。你忘了打电话回来。”
  “以後一定要记得。”我说。
  背著他我深深叹口气,没让他听见。


  在茶座上,各位太太叽叽喳喳地争着说她们赴宴、买首饰、做衣服的心得,我呆呆地听着,面孔上虽然挂一个微笑,但是心思完全在别的地方。
  姐姐推我一下,“小丹,你怎么了?”
  我低声说:“我不熟这些,无法搭嘴。”
  “平时你挺能说。”姐姐埋怨。
  “唔,”我笑,“吐苦水、骂老板的时候,我才能说呢,一说好几个钟头。”
  她白我一眼,“人做工你做工,也没见过你那么辛苦那么苦恼的,你看人家林小姐做得多痛快潇洒。”
  我笑,“林小姐的老板是她的达令,老姐,同达令打工,情况是两样的,不然的话,女秘书干吗同老板飞媚眼?不过是想做事方便点。”
  “既然出来吃茶,你就开心点。”
  “我是很开心。”我又笑了一笑。
  “不做就算啦。”老姐到底是关心我的老姐,“不必再烦恼。”
  我问:“不做做什么?我又没家庭。”
  “换一样有兴趣的工作。”姐姐说。
  “转行谈何容易。”我又觉得行不通。
  张太太叫,“你们两姐妹,有完没完?为什么拿公众的时间来谈私事?太不投入了你们。”
  姐姐连忙笑,加入战围,批评本港的珠宝镶得全不合她的心意,还是往外国买的好。
  我很无聊地想:谁说天下没有快乐的人?这一群太太,天天睡到正午,出来逛街买东西,维持市面的繁荣,有什么压力?有什么不开心?我看不出来。
  我趁她们忙着交际便溜到大堂看橱窗。
  她们这餐茶有得好吃的,吃得累了回家休息一会儿,躺一下,重新化个妆,晚上再出去。
  天天这们玩玩玩。
  想想真不公平,多少女孩子在公司里看老板面色,打足一天字,啪啪啪声中年华老去,一个月才拿两三千,而这些太太买只鳄鱼皮包就是人家一年的薪水,贫富悬殊到这种地步,令人心寒。
  我倒不想过得象她们这么奢华,但求有个小家庭,开辆日本小车子,有个佣人帮着做粗重的功夫,我就满足了。
  可是家主人往哪里去找?
  都二十五岁了,刚毕业回来的时候,也有人来追着约会,去过几次,我觉得他们花,他们觉得我古板,几个回合下来,没了音讯。
  我呆呆地站在珠宝店门前,心里飞出去在十万八千里以外。
  忽然有人在我肩上拍一拍,叫我“玛姬”,声音异常迷茫。
  我转头,“我不是玛姬。”
  他凝视我的面孔,“对不起,对不起。”退后两步。
  我向他勉强笑笑,他走开。
  我忽然之间兴致索然,想回公寓睡觉,便过去向姐姐道别。一眼看到那个错认我是玛姬的年轻人也在。
  她们向我介绍,“这是陈太太的表弟菲立。”
  我向她们点点头,“我要先走一步。”
  姐姐说:“菲立,你帮我送一送小丹,你们顺路。“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姐姐白我一眼,怪我不会利用机会,“你这个人真是,何必客气,菲立,你不会介意,是不是?”
  我涨红了脸。
  菲立说:“当然不,我们走吧。”
  到这个时候,我也不便太不大方,便跟他出去。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中,“小丹,你梳的发型,跟玛姬一模一样,我一时看错,对不起。”
  “没关系。”我再三表示我不介意。
  他开车门让我先上去,会心微笑说:“跟她们吃茶,闷死人?”
  可不是,但我没敢说出口。闷就下次不再出现好了,何必多嘴。今天出来,我还特意打扮一番,谁知到了外头见到她们,才发学自己浑身过时,连最近省着买的一只最得意的别针,都显得十分寒伧。
  我这才发觉天下有这么幸福的人,第一,难得她们头脑简单,满足于吃吃喝喝的生活,十多年也不腻,第二,她们的丈夫真的肯赚了来给她们花。
  真是难得的福气,不由你不服。
  “在想什么?”菲立问。
  我笑笑,“没什么。”
  “天气很好,要不要去喝杯茶,我同你去城市俱乐部。”
  又是个见了女人便约会的男人,我想,但是我回家又干什么好?也是没有事做,对牢电视发呆。去就去吧,索性做他芸芸女伴中之一个。
  我转过头来说:“我没去过城市俱乐部。”相信有不少女人为了这种吃吃喝喝的小便宜而耸然动容。
  我跟他到达会所,一茶在手,人忽然松驰下来。地方实在是清静雅致,有这种好去处已经很不容易,难怪一般小妞喜欢同公子哥儿来往,是有些好处。
  刚坐没一会儿,便有两个男孩子过来叫爸爸,我大感意外,因为那两个男孩已经超过十岁,而菲立看不出超过三十岁。
  孩子很礼貌,我因为同他们初相识,只是随和地应对,没问题没表示。
  不过他们一家三口非常融洽,看了令人羡慕,只不知他妻子在何方,千万不要看见我给我一个巴掌才好,于是我又有点略略不安。
  他马上看出来,“我妻子已经过身。”他说。
  “哦,对不起。”我说。
  “已经三年了。”他微笑。
  大一点的那个孩子看一看我说:“爸爸,这位阿姨好象妈妈!”
  我一呆。
  菲立低下头。
  我冲口而出,“不会是玛姬吧?”
  菲立脚点抬起头来道歉,“对不起,刚才我也是一时忘形,才叫起你来,其实也不是那么象。”他随即顾左右而言他。
  总有一点象才使他忘形,妻子死了已经三年,他还在大白天叫她的名字,真叫人害怕,这种深情使旁人啼笑皆非。我觉得他怪,很后悔来吃这杯茶。
  我这个人的性格多疑敏感,很小的事也盘算很久,故此忧虑很重,不算是个快乐人。
  我的面色一定是怪怪的,故此他也有点尴尬,不不定期又尽说些别的话来支开我的注意力。
  但是这一顿茶仍然冷淡收场。他驾车送我回家,我觉得非常地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第二天上班,车子塞得不得了,本来走二十分钟的路走足一小时零十五分。以后还是用地铁吧。我想,别乱贵族的了,这不是有没有车的问题,每天多在路上消耗一百多分钟,不许久我就死翘翘。
  到了公司,看见案头上摆着一瓶花。我几乎怀疑自己没睡醒摸错房间。
  花?谁送我花?
  不可思议,自十七岁的时候收过花,至今已经两百余年,怎么又会有一束花。
  我探过头去看,是白色的康乃馨,小小名片上说:“祝快乐。”署名陈菲立。
  呵,是他。
  多么难得,我微笑,因为无意被错认作他的亡妻,做了一刹那的死人,换来一束香花,多么神秘而浪漫的插曲,可是我不那么乐观,我目前的生活沉闷管沉闷,可幸非常上轨道,瞎了眼也懂得摸到公司来,人呼喝我,我亦呼喝人,出了轨道,我绝对不能担保会出什么错,何必冒这个险。
  我取出小镜子照照,孩子不会说谎,我真象他的亡到?
  花随之搁瓶中,三天后谢了,女秘书把空瓶取出。
  新的花又来了,仍是由陈菲立先生所赠送,太好了,他的歉意仍然持续着。
  同事们啧啧称奇,咱们公司象个大杂院,什么货都有,有一两个象小舞女般的青春艳旦最受欢迎,一般二十多岁,她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小,莺声呖呖,引来不少狂蜂浪蝶,天天中午有人邀出去吃饭,但一贯取笑我的,却不是她们,而是一些老姑婆与老太太,因为她们跟我一样,马马虎虎地叫后生买了饭盒来吃,所以看不起我,现在有人送花来,忽然象是在我们之间划了一条界限,立分高下,她们要对我重新估计,大起骚动。
  我很受刺激,那种稍带矜持的欢喜刺着我的心。
  谁说送花没有用?真的送起来,那种效果,非同小可。
  一直送到第三束,菲立的电话才来。
  听到他的声音,我丝毫不觉陌生,仿佛他与我走了已经有一段日子,老拍挡了。
  他的语气更增加这个因素:很熟络有礼地
  “今天忙吗?有个朋友建议吃蟹,要不要一起来?再不吃要过时了,你明天有空吗?”娓娓道来,仿佛这处约是一早定好的。毫无疑问,他是追求女人的老手。
  老手与熟手永远给人安全感,他们永远知道在恰当的时候做些什么事,说些什么话,永不出错。
  我顿时答应他的约会。
  回家翻翻衣柜,竟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可以穿出去,我苦笑,下点本钱吧,我想买数套大方耐久的,可以常常穿。
  那日他到家来接我,开着香港和标准车平治,接我到他友人家。那家人住半山的豪华大宅,千余米,大得离谱,佣人都黑裤白衣,十多个朋友都不显挤,大家对我都很客气。
  陈菲立没有把我介绍为“某大律师的小姨”,我很感激,即使别人对我不那么“肃然起敬”,我却维持了自尊。
  陈菲立很受他朋友的欢迎,尤其是一两单身的富家女,对他很有好感,有意无意地自头到脚打量我,不是不带着挑错的眼光,但我装作很钝地应付过去。
  幸亏我没有穿得太隆重,因为女客中有人穿着名牌牛仔裤与名牌T恤就来了,我身上一套湖水绿长裤衬衫总算得体。
  其实他们也不是真正的什么富家嫡系,不过是沾到些姻亲的边,象董某是她们的姨丈,或是霍某是表姑丈之类,不过气焰已经颇为凌人。
  直到他们提到菲立令尊的名字,我才略为一怔,没想到会是他,那真是鼎鼎大名的“社会贤达”,不过我也只不过是想了一想,随即搁在一旁,反正是做朋友,管他的爹是谁。
  吃完蟹大家纷纷洗手,有人建议玩电子游戏机,我便坐下翻杂志,津津有味地读一篇科学报导来。
  菲立前来问我蟹可好吃,我点点头。
  他又叫我去玩游戏。
  我坦白地说:“我不喜欢分胜负,所以不玩任何游戏,生平最讨厌竞争。”
  菲立点点头,没多久便送我回府,他没有多话,我也没有多话,与他在一起很舒服。
  约会完了,他还是照旧送花。
  由白色的康乃馨转送到黄色的康乃馨,仍然是三天一束,两束花之后,他又约我去舞会。
  要我的命,舞会最抛头露脸,做人的舞伴,水洗难清不是我小家子气放不开来,事实上防人之心不可无,弄得城里人人知道我同他走,事后我到什么地方找地洞钻?他有什么关系?他转头又约别人去了,中环一地起码有三十万女人等着他的电话,而我一弄得不好,嘿,吃不到羊肉一身骚。
  我佯装很俏皮地推他:“我没有足够的道具应付那种场合,而且也不喜热闹。”
  他听后没说什么,挂了电话。我握着话筒颇觉惋惜。以后没有花没有约了吧?
  谁知道那日下午就由精品店送来一只庞大的盒子,里面放着全套的道具:一条朗凡的黑色吊带长裙兼披肩,黑色京皮高跟鞋、小手袋,以及一串头花。
  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忽然之间我决定走这么一趟。谁关心呢?也许他对每个女人都肯花这种心思,也许被他打动的女人不可枚数,有钱好办事,但我不再介意。
  我立刻回电:“你准时来接我。”
  去过那个舞会,第二天,连姐姐都听到絮絮的传说了。
  她打电话来恭喜我,“不错呀,菲立是个好人,他不是朝三暮四的那种男人,没有什么蜚闻传出来,不过至于你们的前途呢,就很难说 ”
  大家都没看好我。
  我也不那么看好我自己,不过多个朋友关心,总是好的。
  “你自己当心呵,”姐说:“你一向的表现是不错的,你够镇定,喜怒不形于色。”
  老姐谬赞我,她没有在办公室内见过我。
  我不置可否。
  老姐又说:“听说他们家给媳妇的珠宝,是真正属于媳妇的,不比霍家,戴完后要除下来锁进保险箱。”
  “关我什么事呢?”我笑出声来。
  “那么多女人猴着那些金刚钻及红绿蓝宝石,仿佛你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有希望?“哈哈哈,”我说:“别笑死我,姐姐,你期望我发财,不如期望你自己好过,不必对这件事存什么希望。”
  我把穿过一次的衣物送回,陈菲立又差人送来,打开盒子,发觉多了一套红缎子的套装,配得十全十美的外套兼鞋子,还有一张请帖。
  那张请帖是邀请他到一个婚礼去的,他用笔在上面写着:请与我同往。
  我笑出来。
  这些衣服鞋袜便是我赴宴所得的代价?这种夺目的衣服,穿一次已经人人记得,留着也没用。他选中我是因为我比较能够胜任那种场面端正、斯文,名字不见经传,谈吐不俗,比起小舞星小歌星是好得多。
  我同他的秘书说:“告诉陈先生,我会跟他赴下星期六的约会。”
  他人很忙,我们第一次的偶遇,他与我说的话最多也不过二十来三十句,此后更加没有废话,约会女朋友如办公事,我倒并不介意,什么年纪了,还十五六岁时,在乎绵绵情话。
  他并没有忽略我,从他对我耍的小手段处处可见他是下足心思的。
  这次的双双出现在婚礼上,更加引起无限猜测这个神秘女郎是谁呢?各小报及秘闻周刊的好事之徒不断猜测。我并不是名人之后,他们当然无法知道我的来历。
  我感喟地想,我是一个最普通的白领女,领一万块薪水,衣食住行全靠它。
  与菲立第二次在公众场所出现之后,事情更紧张了,老板突然对我和颜悦色起来,比较粗重的功夫,奔波劳碌地开会,也不叫我去了。
  我忽然之间空下来,功夫转到别的同事身去,他们自然怨声载道,背后纷纷说我的不是,我变得万分尴尬。
  各人太看得起我,如果我不能满足他们的期望,看样子只好辞工另谋高就。
  我有丝害怕,这会害了我,以后我再要做一个普通的人,恐怕再也办不到。
  而这一切奇遇的起因,就是为了我象玛姬。
  我静静地等待事情变化,顺其自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一日下午,我接到他的电话。
  “今天忙不忙?”他仍然用那种温和的语气。
  我苦笑,“天天买了时装杂志来研究。”
  “花香不香?”他又问。
  我说:“香极了,谢谢。”
  “今天下班五点正,我在门口等你。”
  “干什么?”我诧异。
  “拐你去卖。”
  他不是不会说笑的。
  “一会儿见。”我从来不同他耍花枪,老老实实,有空便是有空,没空便是没空。
  五点没到,我在附近逛了一逛,便看见他的车子停下来。
  我上车,他向我微笑,却不说话。
  车子开到一家珠宝店面前,他把车交给司机。
  我的心一动。
  他可是要对我有所馈赠?要收买我?
  我们进到内室,珠宝店经理托着陆一只丝绒盘子出来,象煞广告片之一个片断,我有点兴奋,哪个女人禁得住不兴奋呢。
  盘子上放的是一只红宝石的戒子,足有指甲般大小,呈方型,我从没见过那么艳红的宝石,心中讶异,一定是价值连城的,我想,他打算将之送给我吗?
  他开口:“小丹,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订婚吧。”
  我张大嘴,不知如何回答。
  订婚?那等于说,正式成为他家里的人?我震惊,我完全没想到他会向我求婚,一刹时涌上来的意外,使我不知道如何应付。
  我说:“你还不认识我呢。”
  “当然我认识你。”他说:“我很清楚你。”
  “我们相识才很短的一段日子。”
  “认识的深浅不在日子长短。”
  我低下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人,我不会考虑接受这个婚约。但他不是寻常人,他有钱,钱可以解决生活上许多折磨人的琐事,他的两个孩子自有保姆照顾,不劳我操心,这个后母并不难做。
  “不能现在决定?”他轻轻问。
  我低着头始终没有抬起来,“决定了。”
  “谢谢你。”他把指环套在我手中。
  我看看手指。
  “明天我会在报上拟一个启事,宣布我们订婚。”
  我抬起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答允与你订婚。”
  “想。”他微笑,“是不是因为我可靠、斯文有礼?是不是因为我经济基础稳定,可托终身?”
  我惭愧地说:“但是你没有提到爱情。”
  “什么是爱情?”他失笑,“这是一样最不可靠的事,我觉得超过十六岁的人都不应相信虚无飘渺的童话。”
  他说得何尝不对,但我不能公然赞同,我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告诉全世界,我结婚是为了生活。
  “你放心,我会对你好,我们会得白头偕老。”
  我对他也有信心。
  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这么理智、明澄,我们处在那么大的环境中,不会得遭遇试链,白头偕老的成分是极高的,他令我安全、舒服,与他在一起,开心得不过分,处处被照顾,我还有什么要求。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正是归隐的好时刻,否则如何?一直做做做,直到三十岁、四十岁?
  这是女人最理想的归宿。
  过两天启事出来,全世界的亲友都来恭贺我,在些我根本已经十年未见,我很感慨,那时周末困在小公寓中,找个人吃饭都有找不到,多少时候,寂寞至流泪,不可抑止。
  现在富在山中有远亲多么奇怪的现象。
  我无话可说,一门心思做陈菲立的未婚妻姐姐最快乐了,她象只小鸟不断地说“多么好,小丹,你的本事真不小,短短两个月,就把他俘虏过来,以后好了,你再也不必寂寞地跟我们到处吃茶,喂,他们打算如何筹备婚礼?”
  “我不知道,他没说,我没问。”
  “在什么地方摆喜酒?丽晶?什么地方度密月?巴黎?婚后新居定在哪里?买房子了没有?”
  仿佛我已做了太子妃似的。
  姐姐真是个乐观的人。
  “到底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他没说。”我据实报导。
  “你主动一点不可以?”姐姐催我。
  “有很多事是主动不来的。”我说:“我不好开口。”
  “什么?都订婚了,还有什么不能开口?”她讶异。
  “姐姐,你不会明白的,我们两人的关系十分特别。”
  “那我真正不明白了。”
  我笑笑,也许菲立永远不提结婚两字。
  我们照常出去应酬,所不同的,我与他家人见面次数渐渐增多。
  菲立不比一般公子哥儿,他握有实权,故此他的父母也比较接受我。
  背后我也听人说,老先生太太对我的评语是“不错,很懂礼数,话也不多,虽不是名门闺秀,也不算小家败气,慢慢会习惯的。这年头,儿子有儿子的主意,我们哪管得了那么多,唉。”是不满意,但也没法子。
  总算是接受我,已经不容易。
  一切花团锦簇,来得太快,我有点目眩神驰,希望不久会对大场面习惯,也许姐姐说得对,我的最大好处是够镇定,喜怒不形于色,慢慢应付各式不同的场合。
  我不需要天才呢,菲立让我辞了工,我天天在美容院、健身房度过大部分时间,修饰整齐,看上去容光焕发,再加上适量的化妆、饰物、服装,四分人才登时变足十分,与呆在写字楼听老板发号施令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
  菲立的一家包括他的父母儿子,都未曾再说我象玛姬,我很感激玛姬,菲立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我有点象她的缘故吧,否则芸芸众女,他为何单单挑我呢?
  他的两个儿子给我最大的鼓励,完全当我是自己人。叫我阿姨,大儿十一岁,小儿八岁半,都活泼可爱,我与他们非常合得来。
  这一段时光是我生命中最快乐及值得珍惜的,菲立不是巧言令色的那种人,但他对我真正的关心,连最小的细节都注意到,象钱,叫我怎么开口问他拿钱呢?当他叫我辞职的时候,我也迟疑过,我只有一点点的节储。
  刚在担心,他差人送上一枚图章及一个存折,里面的数字不多,恰已是我两年薪水,呵,我马上享受到被照顾的幸福。图章上面刻着的小篆是“我爱我妻”。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虽然基于一切原因,我们没有爱得要生要死,宣之于口,但是他的行动说明了一切。
  我仍然住在小公寓内,但我知道婚期快了。
  外界形容我为“灰姑娘”。
  这个时候,我未来的婆婆又不依了,她笑着跟亲友说:“什么灰姑娘,人家是大学生,年薪十多万,很是个人才。”我很感动。
  诚然,现在的我跟半年前的我完全不同,我现在得体大方,精神焕发,全职就是服侍菲立与他的家人,这么容易的工作做不好才稀奇!
  我们在五月结婚。
  请客请了一千人,菲立说还有漏掉的。
  婚后我搬入他家,他同我说:“小丹,我最爱你那股怀才不遇,落落的神色。”
  是吗,不是因为我象玛姬?我莞尔。
  不过我并没有说太多,聪明人都懂得维持缄默,聪明的女人尤其不可话多。
  我知道,
  我会紧紧守着我已经得到的一切。

波心
  我认识周成辉的时候,不知道他家那么有钱。
  我们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遇到。我也并不是一般的所谓小家碧玉,我自己有房子有车子,有一分很丰厚的固定入息,银行也有一笔定期存款,生活的悠哉优哉,也就是社会上人称的高贵仕女。
  我们在停车场里起了一点争执,不打不相识。
  当时我的车角碰到他的车角,什么也没有损伤,但是他的女伴冲出来骂我。
  我抬起头看她一眼,当她是个透明人物。
  我心里这样想,如果她召警,我就跟警察说话,光是谩骂,我是不怕的。
  结果是他把女伴拉进了车。
  我并不记得他的车子,那只是辆很普通的汽车。
  第二天在停车场有人向我微笑、抱歉,我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他提醒我。
  我说“呵。”
  “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这种小事情随时可以发生。”
  他当场赞我,“真是个大方的女子。”
  我很讶异。这些小气小事算得什么?除了骄纵成疾或是神经病之外,谁都不会放在心中。
  我不再与他勾搭,一个人上路回家。
  但接连好几天都在停车场遇见他。我想我们办公的地方很近。
  我一直假装看不见他,不去注意他。
  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五,下班后下雨,工作上又受了些真正的气事,我没有直接回家,到附近酒馆去喝了两杯,才去取车。
  风一吹,酒气上涌,很有点感慨,坐在车中发怔。
  有人同我说:“你不舒服?”
  我才起头,又是他。
  他伸出手,“我叫我周成辉。”
  我向他点点头,他有很诚恳的笑容。
  “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你不介意把名字告诉我?”
  我说:“我是莫纫玉。”
  我们握握手。
  并没有介绍人,是以我也不知道他的底细。
  我们这样子便成了朋友,有时候下班一起去吃饭,周末他也来约我看场戏。
  当时我没有其他的男朋友。
  我这个人不喜欢与男同事走,上班八九小时对着已经很累,下班还是那些人,惨过结婚。
  公司里人多声杂,七嘴八舌,啥子秘密都没有,我不会做这种傻事。
  工作忙,生活圈子窄,日子久了,也根本没时间去结识别的人,生活可以说是相当枯燥,但是我并不想胡滥结交男朋友。
  周成辉刚刚好,一星期界一、两次面,作为调剂,非常愉快,适合我的生活节奏。
  我们的节目与普通男女的节目一样,很平凡,他没有送我重礼,也没有邀请我参加盛大的舞会,我一直不晓得他的父亲就是鼎鼎大名的周某人。
  我当时只晓得他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未婚,为人沉静,有幽默感。
  直到1年后,我们感情有点基础之后,他请我到他家吃饭,我才发觉这件事。
  他亲自接我,我穿得很普通,但为了见别人的父母,选比较庄重的款式,带了唯一的珍珠项链。
  成辉在打量我,他表示很满意,我们便出发。
  车子一直向郊外驶去,我就知道他父母比我想象中要有地位得多。
  当车子停在那栋著名的中式别墅前面时,我略为惊讶,但不失大方地说:“这里?”这个时候,如果不表示一点错愕,就显得做作。
  屋子里的美仑美奂,华贵沉着,一派世家的气度。当晚约请了五十位客人,成辉一一替我介绍,我恰如其分地应付,因有他在我旁边,并不觉得特别累。
  晚宴完毕,他又送我回家。在途中我说:“你没有早告诉我。”
  他答得好:“这种事很难开口,你叫我怎么说,伸出手来道:‘我父亲是有财有势的周某某’?”
  我微笑。这倒是真的,真那么说话,我第一个吃不消,谁耐烦他的父亲是谁?
  “你当没有被冲坏。”我说。
  “我父母家教很严。”
  “有钱人家的子弟很少被他们的父母宠坏,多数为社会上势力的眼光宠坏才真。”
  “说得有理。”
  “我不会因你父母有钱而对你持任何偏见。”
  “谢谢你。”他由衷地说。
  担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消息还是传开了。
  由女同事向我打听,“你男朋友是周某的公子?”
  “我们有男朋友。”我微笑。“明明有位周君。”
  “那只是普通的朋友。”
  “是不是公子?”
  “弄错了,他是个小职员,薪水跟我们差不多,就在隔壁爱高洋行任营业
  经理,这真是误会,是怎么传开来的?说来听听。”
  同事被我弄得没法子。
  我仍然跟周君约会着。我说得出做得到,真的对他与以前一点分别都没有。
  我不知道他心中怎么想,我则觉得事情跟以前是不一样,以前我认为我们还可以有进一步的发展,现在?
  若果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我的想法又不一样,反正什么都没有,无牵无挂,不如孤注一掷,嫁入豪门,可以扬眉吐气,即使败则为寇,也没有损失。
  但我有我的社会地位:正当的家庭出身,持有大学文凭,一分高薪的职业,豪门并不是我梦寐以求的归宿。
  我有我自己的宗旨,理想,目标,我的性格已经成型,自己才是真正可贵的。
  要在这个小城里出风头,也不一定要进入豪门才行,另有许多旁门左道与
  康庄大道。
  私底下,我已有疏远周成辉的打算,。
  我当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天真大方。
  切忌吃不到羊肉一身骚。谁没有坐过劳斯莱斯丹姆拉,光坐有什么用,要连司机保养费车房一起送过来才好,看样子周成辉并没有资格供给这一切,所以不能为他牺牲太多。
  成辉有喜罐送话给我。通常是白色的,香喷喷的花。
  我很期望这些花束的来临,时常想,如果真的不同他来往,多么可惜这些花也会跟着失踪。
  没想到过了一个月,成辉说:“我父母想见你。”
  钻进我脑袋的第一的念头便是:这是面试。
  但是我并不想考进这个大家庭担任什么职位。
  我说:“我最近比较忙,也许公司会调我出差。”
  他一怔。“咦,很平常的社交,为什么推托?”
  “我……不想见他们。”我终于说老实话。
  “为什么?”他问:“你已经见过他们一次。”
  “但那次有五百个人。”
  “不错。所以这次想与你多谈谈。”
  “不必了。我这个人乏善足陈。况且我们又不是深交。”我说得很明白,
  “你同我推了他们。”
  “纫玉。我不明白你。”他很困惑。
  “我总有种感觉,‘见伯母’是很严重的发展。”
  “可以这么说,所以你不得不去。”
  “你在暗示什么?”我问。
  “我想公开你是我的女朋友。”
  我微笑,这一招可瞒不过我。将来有什么变化,难道我还登门向他父母算帐不成?这也是收买女人信心的一种办法。
  可是我在社会上泡得实在太久了。见识广得很,我仍然摇头。
  我说:“做朋友是做朋友,不必公开。”
  “假如你们在街上碰见,都不认得,那有什么好?”周君很不以为然。
  “周老先生太太大概坐着轿车里的时间居多,不会轻易碰到不相干的人。”
  他凝视我,我也微笑着看他。太可惜,我们第一次有了不同的意见。
  “你为什么那么小心?”他看出来。
   “我是个出名自爱的人。,你看,每个人都得为他的行为负责,做过什么,便是墨迹,但在生命的白壁上,人人看得见。不介意世人说什么,但是我自己觉得碍眼,就不大好。”
  “我想我有点明白你说些什么。”他问:“我是墨渍?”
  “当然不是,你是我朋友。但见过你父母,又没进一步的发展,落了把柄,就是墨渍子,何苦呢。”
  “天呀,你太谨慎了,假如他们不是他们,你还会不会去见他们?”
  “我也不会。”我说:“我对伯父伯母一向没有兴趣。”
  “你的意思是,除非我娶你……”
  “嘘,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周君,你千万别误会,我暂时绝无想到婚姻,你要慎于言。”我很肃穆地说。
  “对不起。”他说。
  “我应该说对不起才真。”
  “父母会失望。”
  “我相信不会,”我越来越客气,“他们可见的要人多得很。”我赔着笑。
  周君见不得要领,便闷闷不乐的告辞。
  他大约觉得父母肯接见我,是我的荣幸吧。但是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犹哉。
  我不是没有烦恼,本来我想换一部比较好的车子,世人都知道最扎实最保值的车子便是平治,但现在换车,全公司以为我一搭上公子哥,连坐驾都升一级,那还了得,我岂不是太冤枉。
  于是我仍然开着我的日本车。
  周君说得对,我是很小心。
  我才二十七岁,人的悲剧是永远有可能活到八十岁。我乐得好好养生。
  周君说他不明白我,“你又没有其他男朋友……”
  我微笑。
  “你不原谅我是他们的儿子?”他又问。
  “我根本不关心你是谁的儿子。”
  他搔搔头皮,“你真是个特别的名字,你仿佛似在冰箱里走出来似的,冷冰冰。”
  我说:“外头有很多热情如火的女子等待着要结识有钱的公子,你到随便哪一间的迪斯科去晃一晃,保证有三车抛媚眼轻骨头跟着你回家。”
  “我不是那样的人。”他对我说着笑出来。
  我说:“这是我们还可以做朋友的原因。”
  他又不得要领。
  做人不是那么容易的,真正能帮你扬眉吐气的人是你自己,没有别人。就是这么简单。
  此后周君建议的跳舞乘船节目我都一一地推了,他觉得兴致索然。
  我什么都不鼓励他,但还是身不由主的结识了他的父母。
  在我们公司的酒会,总经理为我介绍周家两位老人家,我很客气的点头,当作是第一次相会,怕他们早已忘记我是谁。
  谁知道周太太眯眯眼说:“这位莫小姐是小儿的密友,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呆住。
  总经理也呆住。
  我尴尬得巴不得找地缝钻。
  周太太拉住我的手,“怎么不到我们家来?我约你都有不到,公事忙是不是,刘经理,我当你面前向你讨个人情,别忙坏了她。”
  我忙说:“不不不!”
  总经理立刻赔笑,“她事业心是重一点。”
  周太太笑说:“我不反对女孩子做事,可是……”
  总经理认为:“要不要放两天假?”
  “好,”周太太代我答:“那么我们约明天下午,喏,你不准推了。”
  我瞠目结舌,无端白事的得了两天假,接了一个约会。
  后来总经理笑着对我说:“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也太拘谨了,人家父母都承认下来,你还不肯告诉人,最难过的一关便是老人家,他们选媳妇,不得不小心。”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不知道周君原来这么认真。
  嗳,我还以为他是唬我的呢。
  第二日赴约,成辉来接我。
  他说:“姜是老的辣,由他们出马,你到底答应了。”
  我有点歉意,不出声。
  周先生与周太太很客气,一早在家等我。
  我们闲谈了几十分钟,他们很想知道我的家庭状况,我照实说了。
  “棗父母去世,留了点小资产给我,有一个哥哥,在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做
  教授棗机械科,是,结了婚,有四个孩子。……今年二十七岁了,不知怎么搅的,大学毕业已是二十三,不过做了四年事。升得快?大家都这么说。”
  看得出他们对我相当满意。
  其实还是十多岁的少女比较适合他们。
  周先生问得很露骨:“你喜欢大家庭还是小家庭?成辉的三个兄嫂全部在这里住。”
  我很坦白:“我爱小家庭。”
  成辉怪我太坦率,眼睛朝我看来。
  我说下去,“妯娌很难相处得好,我与老人家的生活习惯也有所不同。”
  周太太问:“不可以迁就吗?”
  我微笑不语。
  还是十八九岁的少女比较适合他们。
  “这里一切都现成:佣人,车子,房子……怎么样,不喜欢?”周太太当我如一个孩子。
  我不语,我家里的一切何尝不是现成,也并不是太差呢。
  “女孩子长年累月地做事,很吃苦的。”周太太又说。
  “真的,”我赞同,“很吃苦。不争呢,变得无能,一争,便成泼妇。”
  成辉说:“不如嫁人算了。”
  他母亲也笑说:“我们家媳妇都不必做事。”
  “是吗?”我问:“是否每个月收月规钱?否则零用怎么办?”
  周太太说:“我们家人身边哪用拿现款,一切签信用卡,待爹爹付钱好了。”
  “什么?”我觉得十分荒谬。
  “怎么,不习惯?”
  我说:“我是习惯靠一双手的。”我笑,“做出瘾来了。”
  周老先生说:“真是个有志气的好女子。”
  我说:“不算得了,我认识许多人赚了钱自己读大学的。”
  周太太说:“成辉,你真该学学这种毅力。”
  成辉总是笑。
  我说:“他很好,并不是一般传说中的公子哥儿那种德性,他很发奋做事。”
  成辉耸耸肩。
  这顿饭吃得很轻松。
  我并没有发表太多的伟论。
  成辉把我送回家的时候说:“他们很喜欢你,说你是完全不同的一个
  人。”
  “跟谁不同?”我问:“你以前的女朋友?”我想起在停车场冲出来与我交涉的那个女子。
  “跟我三个嫂子。”
  “她们都很出名美丽。”
  一个是电影明星,另两个是名门之女。
  成辉说:“她们也很好,不过你跟她们不同。”
  “我的主张特别多。”我笑。
  “他们并不介意。”
  我很介意,有一个女朋友嫁入豪门,光是过节时办礼物就穷三代,还得代娘家张罗了送到夫家去,一年不知多少人生日,烦都烦死。
  我笑一笑。
  “你光是笑有什么用?”成辉有点生气。
  “这是无可奈何的笑。”
  “你的理想夫家是怎么样的?”成辉问。
  “门当户对,老人家有点节蓄,住得很宽裕,有两个佣人够了,爱孩子,”
  我不假思索地说下去:“可以照顾我们,但不必太有钱。”
  成辉说:“我父母觉得你最可爱的地方便是嫌他们钱多。”
  我笑出来。
  “每个媳妇都可以得到三套首饰,完全属于她们自己,戴完不必归还保险箱。”成辉说。
  我温和地说:“有什么是不必付出代价的呢?连人都锁进笼子里,何需担心保险箱?”
  成辉无奈,“嫂子她们穿衣服都是一流的,拿信用卡去名店签个字就可以无限度地买,爸妈喜欢媳妇穿得好。”
  “我穿得不好吗?我也是件件名牌呀,”我说:“嫁人后烦恼也多得不得了。”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乐天知命的人。”成辉说:“我服贴了。”
  每样事要付出代价,真的,我已经在付。
  在公司里,总经理对我客气得不得了,大概认为我快要成为周家的媳妇,
  轻易不肯得罪我,一传十,十传百,大伙儿都对我刮目相看。
  因为我不是胡乱在外承认谁谁谁是我男朋友,是周老先生及夫人亲口说的,身分又不同。
  事到如今,别的男人也不来约会我了。
  过一两日,成辉说:“爸爸说,要搬出来住不大好,怕其他的嫂子要有样学样。”
  “你要搬出来往?”我故意装佯。“纫玉!”
  “为什么你要独自搬出来住?”“你正经点好不好?”成辉问。
  “十划还没有一撇的画。说来作什么?
  “跟大人住是有好处的。”’他说:“方便。”
  我但笑不语。
  不是我。我不需要大人照顾。大人七点半起床,我也要七点半起床,大人十二点正吃午饭,我吃不下也要吃。大人肩着的老佣人,动不动给新媳妇看面色。
  不不不。
  “我真是说不服你?”
  “成辉,你又何苦要说服我?”
  “我已深深爱上你。”
  “呵?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讶异,”我以为咱们是君子之交。”爱,真是的。
  “气死我。”他摇摇头。
  我温和地说:“气死你我才不想,谁送玉簪花给我呢?”
  他也微笑,“你还要与我斗到几时?”
  我不肯答。
  “我知道你是个顶顶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可是这么功心计,又是为了什么?”
  我假装没听见。
  “我不会亏待你的,纫玉,你何必担心?”
  我翻阅杂志,索性装到底。
  “一定要搬出来住,一定要让你工作,还有什么?当然,不得逼你做生孩子机器,是不是?”
  我抬起头来,即使是有了这些自由,我的牺牲也还是很伟大的。三个嫂子!当然,都是落落大方,礼貌客气有教养的女人――一如果你是她们普通朋友的话。做了亲戚,恐怕就不是这样了,恐怕眉梢眉角就叫人受不了。
  女人,我知道女人的通病,我自己是女人,我就有这些通病。
  我不能不见她们,到底是亲戚。在一间公司里,新来报到尚且要受同事欺侮,别说是大家庭,除非总经理;老爷奶奶特别赏识我,但我又有自知之明,我不会吹捧拍马。时间一久,新鲜一过,恐怕不大受欢迎。
  况且他们周家怎么会让媳妇抛头露面地出来做事?
  要做也可以,装模作样开家精品店,叫媳妇去看看橱窗设计,到巴黎出差做买办之类,弄得不好,关了门从头来过,三十年也创不出事业来。
  到时身体懒了,朋友全部疏远,也只得听他们摆布。
  我叹口气。
  看到成辉迫切盼望的样子,我不是不心动;但蜀道实在难走。
  要我扔下现在的一切,去走条不知名的路,实在难以取舍。假如在刚刚毕业的时间遇见他,又还好些。
  这样拖下去,过不了很久,成辉就会转头舍我而去。多么好的机会,放弃可惜,他为人正直刚毅,有很多优点,以后未必碰得见这么好的男人。但若果不论争取的嫁蛤他,将来一定后悔。
  我怎么也不会习惯同老爷奶奶,六个兄嫂,四个女佣,两个男工,两个司机,以及四个孩子一起住,老天处老天。连丈夫在内,二十二个人!
  “纫玉,说话呀。”
  “我无话可说。”相对无言。
  不但他烦、我自己也觉得烦。
  上下班除外,多余的时间我给这件事搅得很累。回到家什么都不想做,变得很内向。
  约会又疏落起采,当花柬不再到达的时候,我已明白友生了什麽事。
  如果我会加人周家成为他们的附属品,他们会考虑,要成辉出来与我一起奋斗,过新生活,那是没有可能的事,成辉也没有这个勇气。
  物以类聚。我们冷了下来,这样过了一个月。
  一日上班,发觉同事们头碰头在议论纷纷,一见到我。立时静止。
  这分明是在说我。
  我有什麽值得被人说的地方?
  还不是周成辉。发生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终于有人忍不住,拿了一本秘闻周刊来放在我桌子上,何:“这是真的吗?”
  我低失一看:大字标题:“林美娟嫁周成辉”。
  我同:“林美娟是谁?”
  “宝岛歌后。”
  “周成辉是谁?”
  “你的男朋友呀!”
  “我从来没有一个男朋友叫周成辉。”我笑,“你们弄错了。”我几时承认过。
  “嗄?”只好出去。
  我伏在桌子上。原来如此,长叹一声。
  “我很有失落感,算算日子,相识至今,有八个月光景。人家说这段时间内最适宜结婚。诚然,但他并没有等我,我也没有迁就他,就这样告一段落。
  我控制得很好,在写字楼胡混一日,下班到停车场,看见周成辉在那里等我,他是故意要见我。
  “恭喜。”声间比我想象的还要平静。
  “是爸妈的意思。”他说。
  我点点头,什么借口都是一样的。
  “我换了一家公司做事。”他说。
  以后见不到面了。今天是最后一次。
  “我们可以通电话。”
  可以吗?还可以吗?真的?我又微笑了。
  “再见。”我坐进车子内。
  “再见。”他说。
  萍水相逢,两人都太过吝啬,不肯付出感情。
  于是事情过后,各散来西;、城市人的感情,原应如此。
  我是天上的一块云,偶年投影在你的波心。

黄石谷
  开了近三千公里的车,自纽约出发,要到加州的核桃溪去探访姑妈。
  姑妈住在旧金山附近的小镇,说是附近,已径要驾车大半个种头。
  北美洲之大之荒僻,很多没有到过的人都不知道,中部几个大州如达柯他之类,简直跟撒哈拉沙漠有得比,一路上只看见巨型载货车以及电线杆,公路两边是黄土高原,闷煞人。
  我一向只在东西两岸的大城市出没,忽然兴致来到,要好好看清楚美国,便租了辆日本小车,自纽约开出,到现在走了一半路,却已后悔起来。
  汽车无线电中播放著西部民歌。
  我最不喜民歌,到今日,只剩下些老土耕田牧牛,听什么民歌!
  一路上除了停下来吃东西及睡觉,便是往西部驶去。我忽然想到美国初期的移民,抛弃在东岸的老家,往西岸寻找乐图,途上遇到红印第安人以及许多危难...真没想到自己也走起这条路来。
  一路上都有麦当劳小馆,女侍大多非常年轻,但俗得要命:染金头发,有些还戴假睫毛,嚼口香糖。
  令我禁不住向往欧洲小城中那些姑娘的气质。
  不过这一程我也获得见识。只要本性有吸引力,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处,都可以学习。
  睡就不得不睡在那种汽车旅馆了。
  十五元美金一晚,不设食物,停好车了,进去淋浴。便倒床上熟睡,当然,也可以看一会儿电视。
  生活变得这么简单:走路、吃、睡、如果不受吵,也可以买一本薄装口袋书看。一切是那么粗糙,牛仔裤T恤可以走天涯,难怪人人一到外国就发胖,因为一切都不必花脑筋。
  我开足三天的车,到达犹他州的时候,真的非常厌倦。打算在汽车旅倌中取张地图,开往黄石公园露菅兼看星夜。
  这样决定之后,精神一振。
  人最怕固定的生活,一成不变,奄奄一息。
  我当日早起,与老板娘闲话几句,便向黄石公园出发。
  老板娘笑道:“当心狼!”
  公园里的确出现过熊与狼。不过几个营地还是很安全兼夹舒适的。
  姑母写信给我:“...暑期那么长,你别把自己关在炎热的小公寓内,来核桃溪吧,看腻了七彩缤纷的纽约,来我们这里看小红鼠搭巢,你会喜欢的……
  “同时我也要给你介绍女朋友,那女孩子跟你一样怪,三月不说一句话,是你姑丈的外甥女,人家是执业大律师……”
  我此行并不是去结交女朋友,只是姑姑只得我父亲一个兄弟,父亲去世后她很委糜,近四十岁的人,一向抱独身主义,忽然结了婚,这是两年来我第一次见她,至于那位姑丈,还真是陌生人。
  黄石公园占地至广,我最爱进“老忠心”喷泉的那个营地。
  到达时约莫中午,吃了可乐三文治,便开始搭营。
  偌大的营地上只有我与红木材下一只小小的蓝色帐幕。
  谁?
  谁也有这种兴趣?谁选了同样的地点?!
  我看了几眼,决定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理闲事,就专心搭好自己的营幕。
  我躺下。
  宽旷的景色令我神怡。
  寂寞也是一种享受,恰到好处的孤寂令人反省自己的心。
  将来结了婚儿孙满堂,就没有此类享受。
  我用双臂作枕头,睡得很舒服。
  天色还没有暗,下午五点,就看到天边的第一颗星。
  我起了火,烧咖啡喝。
  远处的“老忠心”喷泉嘶嘶作响,泉水跟着冒出来,喷得有十多米高。
  我看着奇景,并不介意独自一人,如果没有好伴,还不如一个人乐得清静。
  我叹口气。
  前几年来到这里,小琪还在我的身边。
  我烧滚水,做了咖啡.在铝质杯子里喝,象西部牛仔,一会儿肚子饿,就开罐豆子与香肠来吃。
  嗯,尽量过原始的生活,把勾心斗角口至最低,多么愉快。过惯这种至真至诚的生活,不再高兴返回文明。
  文明的恶性剧产品是虚伪欺诈。
  难怪有两夫妻,一辈子住在阿拉斯加不出来,妻子在后园种菜,丈夫狩猎,孩子们在屋内做功课,一家子自给自足,根本不与外界接触。
  对孩子无异是自私些,难能保证爱静的父母不生一群爱热闹的孩子,但我会考虑在我人生某一阶段内与妻子去到原野度假,选一个连电话都没有的地方。
  我咕咕地笑。
  也许妻子会耐不住寂寞而与我分手。
  现代人已不懂如何独自消磨时间,非得借助科技不可。我扭响无线电,一个民歌手在唱:“噢——寂寞的心……”我随即扭熄。
  虫鸣声清脆动人,看看月亮上来了。
  如铜盘大,完整的、银白色的月亮,照得大地一片柔和,衬托着一天星斗以及巍峨的山石,一片奇景。
  我长叹一声。
  可惜小琪完全不懂得这些,她要出入于第五街的时装店才能够开怀,我们俩志趣太不一样,因此分手了,也许是明智的决定。
  不过受伤的心需要时间康复。
  那夜我吃了豆子香肠就熟睡了。
  蓝色帐幕里的住客始终没有现身。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来,伸个懒腰,到山溪取水洗脸漱口。
  有人比我先在。
  虽是夏天,溪水还是很凉的。而站在溪中洗头的,是一个女孩子,我讶异,黑色的长发,莫非是印第安少女?
  等她抬起头来,我们两人都呆住,她是东方人,眉目清秀。
  她穿着泳衣,一手挽着长发,问:“中国人?”
  我大力点头:“中国人。”
  她笑说:“有土地就有中国人。”
  她上岸取过大毛巾擦头发,并没有多说话,便走回帐幕,身型婀娜。
  我明白,她是嫌多我这个人来碍她的清兴。
  她也是有心事?
  我索性也学她的样子,跳进涧水里洗个清洁。水凉而不冰,不但洗净身体,连内心都几乎洁净了。
  我叹着造物主的奇妙,回营冲了杯蜜糖茶。
  她在营外晒长发,用一把刷子缓缓梳着头发,那黑色的头发便在阳光下发出七彩的光彩。
  她换上白T恤,牛仔裤,活泼可人,我很想过去攀谈,又怕她嫌我多事。
  我远远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忍不住喊过去,“喂,叫什么名字?”
  山谷有回音,“叫什么名字?名字?名字——”
  她转过头来,幸好,脸色不怎么生气。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先将头发编成一条辫子,才走过来,撑着腰,看着我。
  我问:”喝茶?”
  她坐下来,“你倒是一应俱全,把整个家搬过来了。”
  我笑,“我打算在这里住几天。”
  “车子停在入口处?”
  “正是。”我问:“你呢?”
  “我搭灰狗来。”
  “一个人?”
  她幽默地看看四周围:“一个人。”
  我马上喜欢她这种活泼的风姿。
  她喝着我递过去的茶。
  我凝视她。她有极浓的双眉,大眼睛,体格不壮,但刚够标准。
  我说:“我叫康乃清。”
  她说:”我姓楚,楚圆圆。”
  我们热烈握手。
  我说:“本来想静数天,后来发觉自己是俗人,幸亏碰到阁下。否则定耐不住寂寞,一走了之。”
  她会心微笑。
  我好奇:“男孩子来这种地方不稀奇,你呢,你是怎么上路的?”
  她说:“有事到西岸去,途经这里,顺便上来住一会儿。”
  竟不约而同!
  我说:“你要当心,女孩子单独行动,有很多时不十分安全。”
  “不要紧,公园的护卫员时常巡经这里,我渴望宁静。”她扬扬头发。
  我歉意说:“我真的妨碍你的雅兴啦。”
  她随即笑,“但正如你说,静了三天,也足够了,要想的一些问题,也应该想通。”
  又一次心意相仿!
  女孩子家,也不知道她有什么难题。
  她一指山后,“那边有熊。”
  我笑:“有蜜蜂有鱼的地方便有熊,难怪熊那么聪明,吃得好的缘故吧。”
  她只是笑。
  我开始做早餐,煎香了烟肉与蛋。圆圆说:“你什么都有。”
  “在镇上买的。”何必刻薄自己?
  “真是一个周到的人。”她称赞。
  “来,一人一份。”
  “我也有食物。”,。
  “我保证只是干粮。”
  她承认。
  我说:“真佩服你们女孩子,几块饼干可以吃一天。”以前小琪永远节食,我从没见她好好吃过一口。“晚上我们煎牛排,我连蒜茸都带了来。”。
  “哗,”圆圆笑,”打算住多久?”
  “食物吃光,我们就走。”我指指一只大纸箱。
  圆圆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俩快乐地吃着早餐。
  我们象相遇在荒岛,因毫无选择,一男一女很容易产生感情,又开心见诚,不必顾虑到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而我又偏偏似鲁滨逊,很懂得打点日常生活,过得其乐融融。
  “来,圆圆,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她回帐幕取出一包东西,原来是两根织针与一团毛线。
  她边打毛衣边说:“我正在做事。”
  “看不出来,单看你的头发,象艺术系学生。”
  “老忠心”又在喷水了。每三小时一次,忠心耿耿。
  水珠四射,密密地注入空气中,在阳光中形成一道半圆型虹彩。
  “多美。”我衷心赞叹。
  “是的。”她也赞同,“不想离开这里。”
  我听了有点高兴,至少她不讨厌我。
  我又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地传出,我取出一叠漫画书,把烟斗装满烟丝,深深吸一口。
  圆圆惊奇,“你真懂得享受,我从没见过象你这般有生活情趣的人。”
  我微笑,“我会是个好丈夫,是不是?”
  “真是的,跟你在一起,有种舒适的安全感。”圆圆认真他说。
  但很明显地,小琪不这么想,我的神色沉了数分。
  但随即我取起漫画,愉快地阅读起来。
  情绪这种东西,非得严加控制不可,一味纵容地自悲自怜,便越来越消沉。
  我取过支萨兑管,便吹奏起《蓝曲》,将不愉快的情绪尽加发泄。
  圆圆说:“你简直是个魔术师,给人意外与快乐。”
  我向她颔首,继续表演。
  空气清新如水晶,阳光温暖,清风送爽,配上幽怨的曲子,本来不协调,不知怎地,却有种欲哭无泪的凄凉感。
  一曲既终,圆圆鼓起掌来。
  她用手托着下巴,大眼睛凝视我,“你失恋了?”
  我点点头。
  “象你这样的人,照说不应失恋。”
  “有什么照说不照说的?”我苦笑。
  “你旅行永远带这么多东西?”
  “嗳,”我笑,“吃饭的用具,不能不带。”
  “你是音乐家?”
  “不是,我指这个。”我提起平底锅。
  她作掩嘴葫芦,“你到底做哪一行?”
  “纽约统一电脑的——”我故意停一停,“猜一猜。”
  她很会凑兴,“纽约统一电脑的——精密机器人。”
  “不,”我大笑,“我是真人,再猜。”
  “司阍。”
  “不是,再猜。”
  “打字员,因不肯坐老板大腿,被开除出来。”
  “不是。”我笑得弯腰。
  “茶房。”
  “不不不。”
  “电脑工程师。”
  “你怎么知道?一早就猜着了?”
  她温和地说:“简直写在你额角上呢。”  
  我耸耸肩。
  “你女朋友很漂亮吧?”她忽然问。
  女孩子都关心别的女孩子是不是很漂亮。
  “也不是。”我说:“但当时我当然觉得她漂亮。”
  她点点头,仿佛很了解的样子。
  “你呢?到西岸干什么?上新工?”
  “不,去探亲戚。”
  “我也去探亲戚。”
  “哪个州?”
  “还有哪里?加州。”
  “我也去加州。”
  我点头,“加州中国人特多。”
  “嗯,真的。”她重复,“有土地就有中国人。”
  “唏,到加州,我请你出来吃饭,你来不来?”
  “言之过早。”她说:“也许你对我先厌了——。那个在黄石谷遇见的女孩子,直缠住我,太可厌。”
  “别多心。”我拍拍她的肩膀。
  “中午了,我来做牛排,你休息。”
  “什么?都吃我的?”我假装悻悻,“小妞,牛肉贵着呢,你怎么报答我?”
  我走开去,躺草地阅漫画。
  她全神贯注地打理起中饭来,脸上挂着微笑,大概想起我刚才说的话,觉得滑稽吧。
  我懒洋洋地睡着了。
  梦见小琪对我发脾气——“生日也收不到你的礼物。怎么搅的!”把茶杯向我摔过来。
  惊醒,闻到黑椒蒜头香,梦中事冉冉忘记一大半。
  “快来大嚼。”圆圆向我招手。
  我奔向溪边,取出昨夜浸着的罐头啤酒,递给圆圆。
  她摇头笑,“我到现在,可真是服了你了。”
  圆圆做的牛排水准不在我之下,香、嫩,入味、半生熟,我几乎连舌头都吞下。
  “这样子吃下去,”她说:“离开这里时起码胖十磅。”
  我喝完啤酒,“不,二十磅。”
  我闭上眼睛,正式休息。
  圆圆说:“我去散步。”
  “嗯,别走入熊区。”
  “有牌子竖着,我会看得很清楚。”
  她走开后,守护员驾着吉普车来巡视。
  “一切都好?”那高大的守护员把着长枪。
  “很好。”我朝他挥手。
  “那中国女孩子呢?”
  “散步去了。”
  “照顾她。”
  “知道。”
  “再见,先生。”他去了。
  我觉得很宽慰,有力照顾人是值得骄傲的事。小琪从来不要我照顾她,她永远嫌我纯、慢,不够其他男人那么机灵,唉。
  我钻进帐幕里,好好地睡午觉。
  以前睡午觉会觉得惭愧,那么多事情放着要做,而偏偏在床上躲懒,但这次不一样,远离文明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心无旁骛,就顾着享福。
  醒来时第一件事是找圆圆,她在看我的漫画书。我放下心来。
  我取出照相机,替她拍照。
  她发觉,只向我笑笑。
  我拍了个饱。
  我同她说:“我不想一离开黄石谷就失去你的踪迹,我希望得到你的地址,我们可以联络。”
  “我要到九月底才回去办公。”
  “公司在哪里?”
  “费城。”
  我笑,“离纽约很近,可以在周未来看你。”
  她转过脸,“在黄石谷谈得来,不一定在费城也谈得投机,在大城市中,有着太多转移我们心思的因素,我老觉得一男一女流落在荒岛上,立刻可以结合,因没有选择的缘故。”
  我轻声说:“但黄石谷并非荒岛,只要步行两公里,就可以取到车子,驶回文明,固执的女孩,请别疑心过重。令我难做。”。
  她笑了。
  “把地址给我好不好?”我问。
  她取出笔与纸,书写一个地址给我,我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
  “你看上去很小。”我试探地说。
  “别告诉我,我看上去还似二十二岁。”
  “那么最多二十五。”
   “二十七。”她感喟地说:“在公司里,朝夕对着年龄相仿的女同事,并不觉老,有时候偶然与那种十多岁的少女相聚,就发觉不对劲,人家的脸皮是紧绷的,双目明亮。我呢,黑眼圈,皱纹,连带着小肚子,什么都跑出来,高下立分,真是心寒。”
  我大笑,难得有这么坦白的女人,一个女人若肯对自己的年龄加以嬉笑怒骂,其人一定爽直可爱透顶。
  而二十七,人生还没有开始呢,等她到三十七的时候再说吧。
  “二十七还早着。”我温和地说。
  “是呀,才毕业三年,刚争取到一点工作经验……可是青春已经不在。”
  我笑,“有没有这么严重?等你真的老了,往回看,才知道三十四十五十都不算一回事。我们做男人的不大关心老,只希望一辈子健健康康,无病无痛。”
  圆圆双眼发亮,“你这番话说得真正智慧。”
  我打趣她说:“再讲下去,我都快成为你的偶像——直称赞我。”
  她畏羞地笑。
  我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只会怔怔地瞧着她。
  我说:“圆圆,我们一齐离开黄石谷如何?我负责载你往加州或旧金山。”
  “不,我自己搭灰狗。”
  “你尚不信我的为人?”我急。
  “不是这个意思,”她一怔,“我当然相信你,只不过我想考验一下,自己的体力与毅力。”
  我说:“下次你再步行过戈壁沙漠吧,这次由我送你。”
  “我想静一静,我心中有事要想清楚。”
  我点点头,“好吧.”我叹息,“让我们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恐怕明天我俩就要分手。”
  “我可不担心,溪涧里有鱼。”她说。
  我吐舌头,“我不爱吃鱼。”
  只要她给我的地址不是假的,我们以后终能见面。
  那晚我们分头而睡,第二日绝早我收拾营幕。
  “你还要想清楚?”我最后一次问她。
  她点点头。
  我把一些煮食工具留给她。
  背上背囊,我开步走,一边叮嘱道:”凡事自己当心。”
  我驾车到达姑妈家,又是两天后的事。
  一路风尘仆仆,胡髭长得老长,姑妈一开门,哗然大叫:“哪里来的深山大野人,身体还发臭呢,真受不了。”
  我扑上去拥抱她,吓得她什么似的。
  姑丈人很好,与她正是一对,如今迟婚的人越来越幸福。
  待精神恢复,我第一件事便是到城里去冲印相片。
  姑妈问:“还在牵记你那个小琪?”
  我不语。
  “那种女孩子不适合你。”她说。
  “我也这样觉得。”
  “是吗?你终于觉得了?”姑母说得很含深意。
  “是的,志趣不同的关系维持不久。”我枕着双臂说。
  “想通就好,我在信中跟你提过,过几天会有客人来,我打算把她介绍给你。”
  “姑妈,你认为单凭人介绍,就可以获得理想婚姻?”
  “为什么不?”姑妈反问:“你姑丈与我,也是由朋友介绍成功的。”
  “百中无一的例子。”我笑。
  姑妈试探地问:“你心中又有了人了?”
  “嗯。”
  “快得很哇。”
  “我替她拍了些照片,过几天冲了出来给你看。”
  “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黄石谷。”
  “什么?”姑妈瞠目。
  “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我们很谈得来,我有种第六感觉,我们之间有缘分。”
  姑妈笑,“难得你这么乐观。”
  “是的。”我有信心。
  因为心思另有所属,所以对姑妈请来的那位女客,就没有多大的兴趣,没有打听详情。
  她抵达这里的时候,我会看她几眼,但正如圆圆所说,在城里,有选择的时候,男女间感情发展往往是比较缓慢的。
  等照片冲好了,我上城去取,照片中的圆圆非常美。眉字间一股忧郁之气难以遮掩,一双眼睛如不食人间烟火般清灵,我心醉了。
  一进门,姑妈便说:“喏,那个便是我侄儿乃康。”
  我停睛一看,呆住,站在我面前的,如果不是我眼花。便是照片中人圆圆!
  原来是她!姑妈要介绍的人就是她。圆圆也非常惊异,直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耸耸肩,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她立意避开我。既在还不是遇上了。
  “你好。”我与她握手,“那个大问题,想通没有?”
  “想通了。”她笑得很杨快。
  我顺手把那叠照片递过去,“看看拍得好不好。”
  姑妈在旁边一直问:“怎么?你们早已认识?太好了。都不劳我操心。”
  太好了。
  我与圆圆相对一笑。
  姑妈问:“你们如何结识的?”
  我俩异口同声说:“黄石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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