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泳洋看见未婚妻李亮佳走进来,立刻站起。
“这边,已经替你叫了蜜糖茶。”
亮佳坐下来,喝一口茶,用手摸摸喉咙,“润一润也好。”
“大小姐终于回来了?”
“可不是,一切安顿下来,这才放我一天假,一早吩咐司机佣人去飞机场,手提咖啡水果,怕大小姐口渴,又想亲自去接,被看护阻止才罢,抬着头自早等到夜,结果飞机凌晨一时才到。”
林泳洋问:“明知长辈会等,为什么不乘早班飞机?”
“就是不体贴,否则怎好叫大小姐。”
“愿回家已经不错。”
“听说是——”
林泳洋吓一跳,“有病?”
“你可不能说出去,听说是失恋。”
“呵,那是很普通的事。”
“假使你像大小姐那般心高气傲,失恋惨过大病。”
林泳洋说:“条件那么好,一下子就找到新人。”
“我才明白什么是掌上明珠,珍若拱壁,家里家具摆设一早全照她喜爱的样子换过,什么床单得用纯白埃及棉四百针棉纱……”
“什么叫四百针?”
“一方寸内有四百条绵纱,又细又密,是极品货色。”
林泳洋微笑,“是吗,用了会长青不老吗?”
“结果大小姐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搬出去,叶太太徒呼荷荷。”
“此刻大屋又恢复宁静?”
“大家松口气,又可以重新做人。”
“来,”林泳洋说:“吃块巧克力蛋糕加覆盆子酱如何?”
亮佳叹息。
“这又是为什么?”
“父母如此痛惜,真叫人艳羡。”
林泳洋知道亮佳是名孤儿,故此立刻握住她的手,“各有前因莫羡人。”
亮佳无奈,“各人修来各人福。”
“我们现在也很好。”
亮佳露出一丝笑容,“是,我懂得珍惜。”
“有没有同东家提出放假的事?”
“不知怎样开口。”
林泳洋笑,“有话直说。”
亮佳说:“从公司调到大宅做叶太太私人秘书已有三年,她对我有真感情。”
“亮佳,他们这一号人物总是礼待下人,好使人死心塌地为他们服务,这是一种手段。”
“不管是什么,都叫人舒服。”
“这也是他们成功之处。”
“我打算明天早上向叶太太告假:叶太太,我要结婚了,请准我放一个月假。”
林泳洋笑,“写封信也行。”
“还是亲口说的好。”
“随得你。”
亮佳仍然觉得为难。
第二天一早,她到叶家上班,叶太太一见她,便兴致勃勃叫她过去。
“亮佳亮佳,你过来看,这盘首饰,你说,芳好会喜欢哪一件?”
亮佳只见深蓝丝绒盘上摆了十件八件亮晶晶首饰,她笑说:“大小姐不喜欢戴这些。”
叶太太叹口气,“你说她怪不怪。”
“她也不爱到各式舞会亮相,我十分敬佩她为人。”
这是实话。
叶太太叹口气,“这样孤寡,有什么好呢。”
“大小姐是办事的人。”
叶芳好打扮素净大方,头发中分往后拢,式样简单的白丝衬衫,配深蓝套装,不知多高贵,毋需珍珠玉石,胭脂水粉助阵。
叶太太放下一枚火宝石指环,忽然问:“你觉得芳好快乐吗?”
亮佳想一想,问非所答地说:“大小姐有智慧。”
叶太太颓然,“那人不知为何不要她。”
这次亮佳斩钉截铁般说:“那人没有福气。”
叶太太握住亮佳的手,感激地说:“亮佳你真好。”
亮佳趁她高兴,蹲下来说:“太太,我要结婚了。”
叶太太一惊,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来。
这真不像是笼络下人的一种手段。
“我知道,”她点点头,“那幸运的小子叫林泳洋,我见过一次。”
“请叶太太准我放假一个月。”
“一个月够吗?”
“够了,我们只打算注册结婚,到欧洲蜜月。”
叶太太吃一惊,“结婚大事,怎可如此简单?我替你办嫁妆,我替你订酒席。”
亮佳笑,“我们不打算铺张。”
叶太太把首饰盘子移到面前,挑了一条白金链坠,“来,我替你系上。”
亮佳知道却之不恭,欣然接受,其实,同叶大小姐一般,她也不大追求这些闪亮的石头。
可是项链戴好之后,她去照镜子,才发觉那一大颗眼泪型钻石异常亮丽,简直照亮她的脸庞,这才明白为什么女人会爱配戴珠宝。
叶太太说:“将来有了孩子,你一定会辞职。”
“哪有这么快。”
叶太太黯然,“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也许下一任秘书比我精乖得多。”
“亮佳,没人比你更伶俐。”
亮佳握紧叶太大的手。
“要是筹备婚礼的是我那两个就好了。”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推门进来,“可是又讲我坏话?”
那笑嘻嘻、一脸阳光的,正是二小姐结好。
叶太太答:“是,是说你,读书做人都叫父母操心,又不结婚,愁得我眉毛白。”
结好探过头来说:“妈妈,更年期需要正视,得吃西药调理身体,否则怪病丛生,包括多愁症。”
她转一个身离去。
亮佳追上去,“结好,请等一等。”
“什么事?”
亮佳笑着拉她到一旁,“你可是要去科罗拉多阿士本滑雪?”
结好点点头。
“这一阵那边不太平,你暂时别去,免让母亲担心。”
结好低头沉吟,“我一早约好朋友。”
亮佳急说:“母亲怀胎十月——”
结好看着她笑了,“又自子宫讲起,亮佳,我真服了你。”
“结好,不要叫妈妈失眠。”
“是妈叫你来做说客的吧。”
“不,”亮佳否认,“是我自发自觉。”
“难怪妈妈疼你。”
“结好请应允我。”
“我耽家里发呆也就是了。”
亮佳这才松一口气,拍拍结好肩膀。
“你可是要结婚了?”
亮佳点点头。
“恭喜你,亮佳,从此要吃苦头,你得侍候那人吃早餐,替他做洗熨,还得在公婆前低声下气,哈哈哈哈。”
亮佳听了也笑。
接着结好拍手唱:“公鸡仔,尾弯弯,做人新妇甚艰难。”
那边叶太太叫人:“亮佳,亮佳,你去了哪里?”
“这里。”
亮佳应着跑过去。
叶太太说:“一班老臣子昨天来过。”
亮佳知道这是关于公司的事,静心聆听。
“他们都赞成与贺成合作一个项目,我在他们忠告下签了字。”
亮佳听过这件事,没想到进行得这么快。
“老朱先生说,这并非无敌与大东合作,我们与大东数十年来势不两立,而是芳好主持的蝴蝶公司与贺成合伙搞一个计划。”
“是是是。”
亮佳当然心知肚明。
蝴蝶是无敌的分公司。
贺成是大东的分公司。
名义上由两间分公司合作,一向不和的老人家便下了台。
为什么要合作?
外头还有更强大的对台,故此两间老厂不得不化敌为友,重组,互相利用。
蝴蝶派出叶芳好,而贺成主持是方有贺、方有成两兄弟。
叶太太问:“这算是好消息吗?”
亮佳笑:“百分百。”
叶太太也露出笑容,“听讲奥祺与冠生牌对此消息都觉得震撼。”
她喝口参茶,“我想休息一会,你看看我下午有什么事,晚上芳好回来吃饭,我不想出去了。”
亮佳在书房替她复信:宴会邀请、慈善捐款,主礼嘉宾……即使不应允出席,礼貌上也要答复。
这个私人秘书,工作不如一般人想像中轻松。
叶太太有血压高,需定期检查,左脚自从去年在纽约扭伤过一次,时时翻发红肿,这些医生约会都由亮佳陪同。
叶太太十分倚赖亮佳,一日不见团团转,最不愿秘书放假。
这些,都由二小姐结好告诉亮佳。
下午,亮佳打算下班,到楼上去见叶太太。
看见她一个人坐在丝绒沙发上流泪。
“为什么这样?”
亮佳吃惊心痛,赶过去替东家抹眼泪。
叶太太佯说:“灰尘落进眼睛。”
一定是想起了伤心事。
“你下班去吧,明早见。”
亮佳点点头。
在门口她看见二小姐驾敞篷跑车外出。
真是好看,鲜红色车子,她又作五十年代少女打扮:鬈曲马尾巴,小翻领衬衫,大蓬裙,不知多俏丽。
结好向亮佳摆摆手,绝尘而去。
亮佳回到家,脱了鞋子,淋浴洗头。
忽然电话铃响,接着是林泳洋的声音:“亮佳,惊天消息,叶方两家竟会合作!”
亮佳取过听筒:“我也是刚才知道。”
“所以说商场属圆形,没有永久敌人,终于会碰头称友。”
亮佳点头。
“我立刻到你家来。”
林泳洋带着亮佳爱吃的八宝饭上来。
一进门便问:“你是听谁说的?”
亮佳答:“叶太太亲口告诉我。”
“原来他们一早各组了子公司,就是预备用后人合作,大展鸿图。”
亮佳问泳洋,“你呢,又是谁告诉你?”
“方有贺,在贺成公司任职半年,还是第一次见他,他十分和气,向我打探叶芳好为人。”
亮佳紧张,“你怎么说?”
“我说我根本不认识叶小姐,但是很明显,他打探到我未婚妻与叶家相熟,方有贺要请我们吃饭。”
“说话小心,一份工作只是一份工作,犯不着做小人。”
林泳洋笑,“你讲得对,一份职业而已,你何必对叶氏赤胆忠心。”
“喂,林泳洋,你不说我,我也不说你。”
小两口子差点吵起来。
林泳洋连忙安抚未婚妻:“我什么也未泄露。”
亮佳这时拾起头来,“贺成一向做男式运动衣。”
“是,声誉超卓,已获得全运会赞助权,过几年会向奥运进攻。”
“蝴蝶做的是,呃,男性内衣。”
林泳洋笑了,“你说多尴尬,由一位大龄小姐打理男性贴身衣物,哈哈哈。”
亮佳气结,“什么叫大龄?”
“廿八岁了,难道还是小女孩?”
“去去去,不与你讲。”
“叶芳好手头有一张皇牌。”
亮佳点头,“我也听说过。”
林泳洋说下去:“运动衣最要紧贴身,一般衣料都加五个巴仙史班迪斯,那使衣料具弹性,不绉、服贴、免熨。”
亮佳接上去:“可是弹性添加有时会引致皮肤敏感、痕痒、红肿。”
“叶家的蝴蝶牌掌握了一种百分百防敏感的弹性衣料,据说由读纺织的叶芳好亲自研制成功。”
亮佳笑,“你比我还要清楚。”
“叶芳好已经注册专利权。”
“所以只能合作,不会出售。”
林泳洋问:“一个女生,怎会路途遥远跑到英国李兹这种工业城去读完纺织再读男性内衣设计。”
“因为全球只有李兹大学颁发男性内衣设计学位。”
“什么都有学位,养猪养鸡——”
“对——,那是农业学士学位。”
“大小姐一心一意打算接管家庭事业。”
亮佳想起来,“我看到叶太太哭。”
林泳洋也恻然,“其实也什么都有了,养尊处优,比许多人强。”
“她不是那样想。”
“知足常乐。”
“她总觉得叶先生不在身边,同女友在美国双栖双宿,也不再理会两个女儿,叫她伤心。”
“可否当他已经死去?”
亮佳答:“可是叶无敌没有死呀。”
“女人就是这点看不开。”
“你别说,大小姐性情孤僻,也许就是童年阴影。”
林泳洋笑,“我小时候吃不到巧克力,我也有阴影,你看,一边脸都黑了。”
“不准你说大小姐坏话。”
“是是是。”
过两日,亮佳偕未婚夫赴方有贺约会。
老板约伙计,一定约得到。
亮佳一见方有贺,几乎没愣住。
她从未见过那般英俊的年轻人。
不论身段五官谈吐态度都叫人舒服熨贴,如沐春风,真是新一代生意人中佼佼者。
他招呼他们在家中吃饭,闲话家常,并不提到工作,菜式平常清淡,一只荷叶鸡蒸得鲜嫩可口,龙井茶盛在瓷杯中,香槟入口像丝绒。
真是一个愉快的晚上。
饭后主人留他们在书房看他收藏的各国纪念金币及邮票,亮佳大开眼界。
忽然佣人通报:“伏小姐来了。”
一个倩影闪进来,混身晶光,原来是名二十左右的艳女,穿件露胸露背钉亮片纱衣,连脸上也黏着水晶粒,加上鲜红欲滴的嘴唇,叫人睁不开眼睛。
亮佳认得这是艳星伏贞贞。
她拉着他呢喃一番又一阵风似走了,整间书房留下一阵香风,历久不散。
方有贺笑着开了窗。
片刻又有另外一个年轻人进来,“对不起,我有事迟了回来,我是方有成。”伸出手来握。
林泳洋得两个小老板如此礼待,不禁飘飘然。
方有成缩缩鼻子,“谁用这样刺鼻的香水?肯定不是人淡如菊的李小姐。”
亮佳被他一赞,也高兴得笑,好话谁不爱听。
她觉得叶芳好才配得上人淡如菊这四个字。
无奈公子哥儿一贯喜欢夺目俗艳的女子。
方有成比哥哥活泼,但是一般漂亮热诚。
话题渐渐移到叶家。
亮佳警惕:来了,来了。
方有贺说:“防敏感透气弹性衣料是制造运动服不可欠缺的宝物,叶家掌握了技巧真不简单。”
亮佳唯唯喏喏。
方有成很亲切地问:“亮佳,你同叶家上下都熟稔吧。”
方有贺接上去:“我俩与她们却还未见过面呢,星期一会议,她只派了助手来。”
方有成好奇地问:“叶芳好是个怎么样的人?”
亮佳陪笑,“我是叶太太私人秘书,在大宅上班,大小姐分开住,我也没有去公司很久了,不大见到大小姐。”
方有成追问:“见是见过的了?”
“见过一两次。”
这时,方有贺笑着来阻止,“有成,别叫亮佳难做。”
亮佳笑笑说:“没关系。”暗自着急。
这时,方有成取出一本硬面学生纪念册,翻开其中一页指着说:“中学时期叶芳好长得很普通。”
他们连她中学时的照片都找到了。
真厉害。
照片中叶芳好穿校服,一脸清秀,也不算平凡。
方有成轻轻说:“她有个小妹,却是美女。”
是,这小方有眼光。
亮佳微微笑。
方有成问:“叶大小姐可是十分难相处?”
亮佳连忙答:“她们一家三口都极之客气有礼。”
这时,林泳洋加一句:“二小姐结好对亮佳如姐妹。”
亮佳摇手,“结好有人缘。”
她看了看腕表,又看看未婚夫。
林泳洋便说:“时间不早了。”
他们告辞。
两位方先生送到门口。
方有贺目送客人车子驶走,羡慕地说:“叶家选伙计好眼光,又找得到人才,那李亮佳谈吐不卑不亢,斯文有礼,说了半天,一句是非也无,换了是贺成那几个宝贝,只需半杯啤酒落肚,一五一十,全盘托出,包管连我们穿甚么颜色内裤都供诸同好。”
“小林好福气,未婚妻那样明敏可爱。”
高度赞美完李亮佳,方有成说:“我们对那位大小姐仍然一无所知。”
“今日小郭送了资料来。”
“劳驾私家侦探,有点不大好吧。”
“商场如战场,知彼知己,百战百胜。”
“也许叶小姐也在打探我们底细。”
方有贺笑,“我们两兄弟乏善足陈。”
真难得他那样谦虚。
方有成拆开私家侦探提供的资料。
“看,有近照。”
照片中的叶芳好穿着招牌白丝衬衫,深色套装,异常清丽,可是脸上有股不可侵犯的冷冽神情。
“嗯,大学时期,她有过一个男朋友叫区汝棠,他与她合作研制防敏感弹性衣料,后来两人分手,他慷慨把专利权让予她一人享用。”
方有贺点头,“作为男人,应当这样做。”
“区君不久结婚,娶的是日本人,据说是新力电器老板亲属。”
“大小姐失恋?”
“也许由她建议分手。”
“她脸上没笑容。”
“许多人都不爱笑。”
“资料说她工作能力及水准一流。你看在学校里,连会计科都可以拿A 级。”
“哗。”
“你我这两名丙级生真无地自容。”
方有成笑,“不知要牺牲几许少年时才可以取得那种成绩,我才不会那样做。”
方有贺吟:“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大哥忽然有诗兴。”
方有贺站起来,关上书房灯,与兄弟出去了。
伏贞贞在等他呢。
今日是艳星廿一岁生日。
艳名四播,玩了那么久,才廿一岁,真难得。
第二天,亮佳照常上班。
一进大宅,就听见有人叫她:“亮佳,请过来一下。”
她看见叶芳好朝她招手。
大小姐穿着运动服,显然是要出去跑步。
她们俩到会客室坐下。
“亮佳,你的未婚夫林泳洋在贺成工作?”
亮佳一怔,连忙笑说:“他是小角色。”
“我们将与贺成合作一个项目。”
亮佳点点头。
“亮佳,你在无敌旗下这么多年,一直派在我家做私人秘书,真委屈了你。”
“我做得很高兴。”
“亮佳,此刻我要用人,正需要你这种实务派,下个月你来跟我吧。”
亮佳睁大双眼,还没来得及有反应,身后已经传来一把声音,“不行不行,亮佳不能离开我。”
叶太太来了。
“妈,我给你再找一个好秘书。”
“我不要别人。”
“妈妈太自私,李亮佳分明是总经理助理人材,你把她压成秘书,三年也不升级,她前途有限。”
叶太太辩说:“亮佳快结婚了。”
大小姐说:“结婚又如何,亮佳,你婚后还做不做事?”
亮佳回答:“做。”
叶太太又说:“亮佳会生孩子。”
叶芳好看着亮佳,“有了子女你就放弃工作?”
亮佳想一想,“不,我还是会做事。”
大小姐胜利,“听!”
叶太太叹气,“唉。”
“没理由埋没人才,妈妈,请你割爱。”
叶太太说:“我牙痛,亮佳,来,陪我去看医生,我最怕补牙拔牙。”
亮佳连忙去联络司机。
叶太太对女儿说:“我身边只得这个人,你也要挖角,实在太残忍。”
这时结好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还穿着昨晚的黑色网纱跳舞裙子。
她插口说:“妈妈,姐姐说得对,尽叫亮佳陪你看牙,未免浪费人才。”
叶芳好笑,“难得跳舞皇后也肯说句公道话。”
结好嘴里哼着跳舞皇后一曲的旋律,问姐姐:“我跟你上班如何?”
大小姐说:“不,不要你,你继续跳舞作乐好了。”
“总有什么是适合我做的吧。”
“客串模特儿也许。”
亮佳回来,“太太,车子已在门口,你先用盐水漱漱口,再吃止痛药。”她扶着叶太太出门。
结好说:“这几年多亏李亮佳,她俩投缘。”
芳好点点头。
“你真想亮佳跟你?”
“是,她未婚夫在贺成,可打探有利消息,又可合作无间。”
“我们不是已经化敌为友?”
“兵不厌诈。”
结好笑:“那多辛苦。”
“所以叫你继续跳舞呀。”
“遵命。”
片刻,叶太太补完牙回来,大呼吃不消,喝一点粥,回房休息。
亮佳在厨房吃笋丝肉丝面,大小姐进来说:“我陪你午餐。”
她已换上套装。
才吃两口,她已停筷,亮佳也只得放下碗。
“过来看资料。”
书桌上放着方有贺的照片。
亮佳一怔,这是怎么一回事?看来叶大小姐也不甘后人,雇了专家调查方有贺。
“亮佳,这方氏是公子哥儿,只怕虚有其表。”
亮佳连忙答:“听说他有点办法:工作时工作,玩耍时玩耍,倒是公私分明。”
“这是他此刻的玩伴,叫伏贞贞,原名伏征,来自天津,是名艳星。”
照片中正是方有贺与伏贞贞亲热跳舞镜头。
“他自加州理工毕业,不谙设计,但是旗下有高手,林泳洋是其中一名,已获重用。”
亮佳笑笑,心中高兴。
“亮佳,你是理工设计系毕业,林泳洋是你师兄,你必须出来,帮我们设计一系列运动服,蝴蝶与贺成大展鸿图。”
亮佳心动。
“妈妈已经答应放人,不过要紧关头,还是请你照顾。”
“哪里的话。”
“明天你来蝴蝶上班吧,工作时间每朝八时开始,至下午四时或午夜十二时不等。”
亮佳骇笑。
“亮佳,趁年轻,努力一番,不枉读书一场。”
亮佳得到鼓励,激动地说“是”。
晚上,见到未婚夫,她向他报告。
林泳洋大惊,“你什么?”
“明朝我过蝴蝶。”
他顿足,“你好端端趟什么浑水?我们即将结婚,你跟着大小姐,连下班的时间都没有了,怎样做个好妻子?”
亮佳抬起头。
林泳洋知道说错了话。
“呃,你犯不着——”
“泳洋,你从未告诉过我,怎样才算你心目中好妻子,趁此刻还来得及,你解释一下。”
林泳洋噤若寒蝉。
“在家守着,有粥吃粥,有饭吃饭,生一子一女,一边打毛线一边教功课,静静等丈夫下班或应酬回来,可是这样?”
“亮佳,你误会了。”
“我一直同你说,婚后我仍会做事,经济自主。”
“但你何必做那样吃重的工作。”
“要做,便做好它。”
“那么,下个月还能如期结婚吗?”
“请你允准延期六个月。”
林泳洋喃喃自语:“老小姐不结婚,也不让下属结婚。”
“你说什么?”
那天晚上,他俩不欢而散。
那是从来没有的事,他们感情非常和洽,彼此迁就,像对好朋友。
意见终于有了分歧。
第二天一早亮佳走进蝴蝶行。
秘书比她更早,立刻带她进小小文仪设施齐备的办公室。
那小房间有一扇向海的窗,亮佳刚看到朝阳升起,觉得是好兆头,她愿意在这里过一辈子。
亮佳去查看电邮。
“准八时小会议室见面。”
亮佳用清水漱漱口,立刻赶去开会。
只见叶芳好已经到了,精神奕奕,与三两同事谈论公事。
会议桌上放着一件男装衬衫。
叶芳好见到亮佳,立刻招呼:“过来看这件免熨衬衫。”
亮佳趋近,只见白衬衫状甚普通,只不过微微泛着银光。
叶芳好拿出一只吹头发用风筒,向衬衫上绉褶喷去,衫上绉褶立刻变得平滑如镜,她解释:“是尼龙混钛合金线纺织。”
同事们议论纷纷。
“好家伙。”
“这倒是方便。”
“熨斗公司可要结业了。”
“售价多少?”
叶芳好微笑,“四千美金,明年有售。”
同事们大笑起来。
叶芳好说:“开会吧。”
一整个上午说的都是营运细节。
公司小,只得十几名心腹,无分阶级彼此,只需供给宝贵意见,气氛融洽。
时间过得极速,一下子上午过去。
大伙在公司吃午餐,四菜一汤,由专人烹调,同一般公司膳食大不相同。
不让伙计吃好吃饱,伙计怎样出力。
下午,有医生上来替各人注射防感冒针。
叶芳好的政策是尽量把同事留在公司里,办公室设有健身室及浴室,还有一间小小休息室,里边有两张单人床,谁要过夜也可请便。
亮佳职位是总经理助理,可想而知,大小姐不下班,她也很难离开。
晚上六时,她同亮佳说:“你先走吧。”
亮佳点点头。
一出门就看见林泳洋在等她,不禁高兴。
“第一天上班,滋味如何?”
“发觉小妹过去虚度了十八载光阴。”
“真的那样好?”
“不过,我想先脱去鞋子躺沙发上才慢慢说。”
明天,学他们那样,穿球鞋走来走去,才不吃力。
林泳洋说:“今日我们接到史丹福大学青睐,可以成为大学指定球衣供应商。”
“真令人振奋。”
“工作就是有这个好处。”
亮佳说:“每月又可支薪,经济独立,不知多开心。”
泳洋只得唯唯喏喏,不敢再冒犯他钟爱的人。
晚上,叶太太打电话给亮佳,一说半天,问她工作情况,见闻、心得……
泳洋累得在沙发上睡着。
做梦,已经结了婚,忽有一英俊少年叫他爸爸,他喜极而泣,惊醒,知是梦,不胜惆怅。
幸亏亮佳煮了一锅鲍鱼粥,他吃饱气也渐渐平了。
第二天上班,方有贺找他:“听说亮佳做了叶芳好的助手。”
泳洋点点头。
方有贺看着他:“可是怕失去未婚妻?”
泳洋又点点头。
“我看好亮佳,她有分寸,放心好了。”
泳洋不出声。
“来,为北美来的大客介绍你的新设计。”
泳洋打醒精神。
大客户到了。
他以愉快的声线说:“这批运动衣将混入弹性防敏感质料,轻身舒服,保暖透气功能极佳,令皮肤保持乾爽,且容易打理,可用洗衣机洗涤,不起毛头,不会褪色、变型。”
模特儿出来展示新设计。
客户忽然问:“叶芳好小姐可以列席吗?我们慕她名而来。”
林泳洋答:“叶小姐不在敝公司上班。”
“你们不是合伙人吗?”
方有贺笑,“我去拨个电话。”
真好涵养,神色如若。
泳洋暗暗佩服。
片刻他回来说同客户说:“叶小姐马上来。”
客人像吃了一帖补药,眉开眼笑,气氛立刻不同。
十分钟后叶芳好带着李亮佳出现。
无论哪一个国家的客人,看到漂亮的年轻女子,一定高兴。
叶大小姐与客人招呼过,才与方有贺及林泳洋点点头。
会议室忽然热闹起来。
模特儿再次出来,客户说:“我仍觉得胯位需更贴身。”
叶芳好说:“我带了几件内衣来,换上看看。”
她自手提包取出薄薄一叠内衣裤,客人立刻趋向前来,只见几条薄如蝉翼的男装内裤。
方有贺立刻叫模特儿换上。
客户一看,满意到极点,“叶小姐、方先生,合约是你们的了,请把内衣料子织到运动裤胯位上去。”
叶芳好答:“可以做到。”
“我下午叫律师送合约上来。”
客户喝了茶离去,男士们送到门口。
林泳洋当着未婚妻说:“叶小姐,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叶芳好请模特儿转过身子来,只见他们背后别着回纹针,把多余布料夹紧,才得到最好效果。
“客人均喜吹毛求疵。”
大家笑起来。
“不过,他的意见很好,胯位的确可以加多一点弹性。”
叶大小姐伸手放到男性模特儿敏感部位,左右拉动布料。
模特儿尴尬得面孔发熨,大小姐只当他是人形,神色自若,同医生诊治病人身体一样态度。
亮佳更加心服口服。
林泳洋连忙把设计速写下来。
方有贺站在一边静观。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叶芳好。
他喜欢她们两姐妹的名字,芳好、结好,但听人说,姐姐严肃,妹妹奔放。
几次开会,她只派助手来。
今日他有急事,拨电话过去,刚好是她亲自接听,一知是公事,立刻细心聆听。
他简约地把困难说出来:“客人说是慕叶芳好之名而来。”
“他们是谁?”
“加拿大卑诗省竞投零八年冬季奥运会服装组代表。”
叶芳好不加思索,“我十分钟就到。”
该刹那方有贺四肢百骸都松弛下来。
无论这女子本性如何,办事如此爽脆,不要说骂,给她打都值得。
十分钟她翩然而至,三两下手势说服客户,浑身发散的能力与信心化为魅力,人客满意而去。
接着,她露出俏皮一面,原来裤子贴身靠这一行老伎俩:不是加黏贴,就是用夹子。
叶芳好公事公办,一点不忌讳与男性模特儿接触。
胆大而心细,方有贺立刻对她又增加好感。
他向她道谢。
叶芳好心想:这人长相太过漂亮,虽然故意穿深色西装低调掩饰,仍然太闪,她完全不喜欢亮晶晶的人、事、物。
她留下一份章程。
方有贺一看,“呵,杜索道夫一年一度男性内衣展览。”
林泳洋说:“我们不做内衣。”
“大东不做,不代表贺成不做。”
“内衣是无敌专长。”
“我们正与蝴蝶合作呢。”
“出钱出力,也不过是助长蝴蝶牌威风。”
“你怕吃亏?”
“我怕蚀了本而人家不知感激。”
方有贺笑,“这件事对我们也有利益,投资等于冒险,卑诗省未必成功竞投到冬季奥运申办权,我们还不是奉代表为上宾,百般迁就。”
林泳洋点点头。
也许三十年后,他俩步入中年,一日有空,闲话当年,会诧异当日精力、勇气从何而来。
是因为年轻吧,有股动力推着他们向前进,小则创业,大则革命。
“好,我们参加。”
茶水间里,贺成同事议论纷纷。
——“真大胆,手就那样放到男人下身。”
“人家做事嘛。”
“小姐,我的手在工作时能否放到女性模特儿胸部上?请勿双重标准。”
“人家自外国回来。”
“外国人个个胡天胡地?”
“到底比较豪放。”
同事们笑成一团。
方有贺走进去,咳嗽一声。
茶水间会议这才结束。
方有贺回到自己房间,拨电话给朋友。
“小郭,我需要更多资料。”
小郭很幽默,“关于什么?宇宙黑洞、微软官司、抑或中东局势?”
“叶芳好。”
“我已经交上资料。”
“她的家境、她的恋情、她的事业——”
小郭十分诧异,“这一切,有待你自己慢慢发掘呀,香槟在手,娓娓倾诉,倍增情调。”
“你是叫我约会她?”
“咦,你俩未婚,年龄相仿,还有,你对她那么有兴趣,即是非常好感啦。”
方有贺吃惊。
他没朝这方面想过。
“我只可以告诉你,她是一个成功的化学工程师,兼是有才华的设计师,回家之前,曾在英国几间大公司如积加任职,负责复兴老牌。”
方有贺静静听着。
“祝你成功。”
小郭挂上电话。
约会她!不不不,方有贺从不约会女同事,办公的地方不能牵涉其他事,否则日间是她,晚上又是她,惨过结婚。
这时,方有成推门进来,“我迟到,听说一切已经摆平?”
他是名福将,永远坐享其成。
“现在专等卑诗省申奥成功。”
“倘若失败呢?”
他大哥回答:“加油,从头来过,十单生意,有一单成功,已经一流。”
方有成说:“奸商生涯也不易为。”
方有贺说:“我们去拜访一个人。”
“谁?”
“叶无敌太太。”
“好端端干吗要惊动老太太。”
“晚辈要有礼貌。”
他们通过李亮佳约到星期三下午三时见叶太太。
方有贺翻老照相簿。
方叶两家也不是一开始就势不两立,至少在他们两兄弟小时候,两家曾经一起坐游轮畅游地中海。
照片中有两家合照,叶氏夫妇带着六七岁大的小芳好,她穿水手装,双手插口袋,毫无笑容,非常有性格的样子。
当年她妹妹结好尚未出生。
有成只得手抱。
方有贺小心翼翼取出老照片。
他吩咐秘书:“放十乘八寸,请美术部加工去底添色,用电脑清晰画面,然后到铁芬尼配只银相架,一天内做妥。”
他将带这张照片做礼物。
那一天下午,叶太太亲自出来欢迎他们。
叶太太保养得极好,远看如四十多岁,头发染得漆黑,穿套枣红丝绒衫裤,态度亲热。
“孩子们好久不见,有贺有成你俩这般高大了,来,坐下说说自己:闲时有何消遣,有女朋友否,与些什么人来往。”
两兄弟笑了。
有贺送上照片。
叶太太一看,唉呀一声,感慨万千。
游毕地中海翌年便生下结好,之后叶先生便与第三者远走他乡,他也不要求离婚,撇下这个家不理,表演非正式失踪。
她放下银相架招呼他们两兄弟吃英式茶点。
正论及青瓜三文治来源,忽然听得蹬蹬蹬脚步声,跟着有人探头进来。
他俩看见一张俏丽的面孔,结好乌亮长发梳一条马尾巴,身上穿母亲少女时代的窄身旗袍裙。
两兄弟马上站起来。
“结好,过来见过方家哥哥。”
一刹间时光倒流了二十年。
结好本来有约,一见方有成,忽然忘记前事,笑笑坐下,喝起茶来。
又说:“有成,我带你参观这座老房子。”
有成欣然说好,跟着她出去。
这时叶太太问:“你爸妈好吗?”
方有贺坦白答:“家父长驻上海,已经再婚。”
叶太太抬起头来,“那么,妈妈呢?”
“家母在波士顿读书,她说若不是我们两兄弟,她一早投身学府。”
“呵,修什么科目?”
“她读自少女时期便向往的纯美术。”
叶太太吁出一口气,“真好志气。”
电话铃响,佣人接听,轻轻说:“二小姐不来了。”
不知谁又得失望整天。
方有贺看看手表。
叶太太笑说:“你有事先走好了,让有成留下吃晚饭。”
方有贺点点头,迟疑一下,“芳好不在家?”
“她在公司。”
就在这时候,芳好与亮佳推门进来。
叶太太立刻说:“亮佳你来了,快换拖鞋松松,我有事同你说,芳好,你帮我招呼有贺。”
她拉着亮佳上楼。
芳好轻轻说:“为什么不叫我也脱去鞋子松松。”
背后有人答:“你已经穿了球鞋。”
她转身朝方有贺笑笑,“招呼不周。”
一眼看到老照片,站住细细观赏,不胜唏嘘。
方有贺说:“你看七岁的你多神气。”
芳好很客气,“你也不差。”
原来她一早就见过他,一向记性好的她竟不记得。
她坐在他对面,斟一杯茶喝,把剩下点心全部吃光。
他见她那样随和,不禁讶异。
不止三五个人告诉过他,叶大小姐出名疙瘩挑剔刁钻难侍候,然而亲自接触之后,情况刚刚相反。
两人都没有说话。
芳好放下茶杯,用餐巾抹一抹嘴,方有贺发觉白麻布上没有唇膏印,那粉红唇色是天然的。
他有点感动。
天然。
这年头竟还有天然色,都会中连晨曦晚霞都看不见了,伊人唇角却尚余一抹胭脂。
他低下了头。
他实在应该走了。
有成不知被那俏丽的少女带了去什么地方。
他自己则被糯米黏在椅子上。
芳好像是知道他在想甚么。
她说:“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在后园打篮球。”
篮球!
“去看看他们。”
果然,只见有成脱了外套,与换上短裤球鞋的结好在争篮球,终于被结好追到,有成拦她不住,她纵身一抛,球落入篮中。
有成刚想接住,忽然有人加入战围,原来是芳好,她本来就穿着球鞋,身手敏捷,窜上来抢球,又被她射入。
有成急了,“大哥,你还袖手旁观?”
方有贺脱下外衣,下场助阵,篮球在他手里听话像小狗,他把球放在指尖旋转,跟住表演好几个花式,芳好结好知道不是对手,仍然奋力应战。
三十分钟后,叶氏姐妹凭机智及灵活与方家二雄打成平手。
他们蹲在地上大笑喘气。
李亮佳在一旁大力鼓掌。
结好建议:“一起在家吃饭可好?”
芳好答:“我还有点事要出去。”
方有贺也说:“我也有约。”
有成却说:“结好,我陪你。”
芳好一个人回屋子里去。
取消约会留在家里?
做得太明显了不大好看,爱热闹是人的天性,混得太熟难以合作……
找了许多藉口,其实是胆怯。
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淋过浴,她没有下楼吃饭,在房里吃半碗面,到厂里去看衣料样板。
一进门,看见方有贺比她先到,原来两人来了同一地方。
芳好笑笑,坐到他身边。
他并不意外,给她看颜色。
“冬季运动会服饰颜色要鲜艳。”
“少不了红色。”
“有好几只红,你来看看。”
“需拿到阳光下慢慢端详。”
两人与厂长商谈到晚上八九点。
方有贺问:“总厂在浦东,你可要去跟一跟?”
芳好答:“暂时不用,他们代表的联络工夫十分周到,我在本市也一样。”
“我明早上去一趟。”
“祝你顺风。”
“可有时间一起吃饭?”
芳好点点头。
他带她到工厂大厦横街的大牌档用膳。
叫了几味小菜,他看着叶芳好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只狭长小银盒,打开,原来里边放着一双乌木镶银角的私家筷子。
方有贺微笑,真是大小姐。
小菜上来,清炒鱼唇香且滑,芳好吃了很多。
她仍然少说话,眼睛怪馋地看着邻座桌上大盆炒蚬。
方有贺轻轻说:“那个不大卫生。”
芳好点点头。
这就算约会吗。
许久没有单独与男生一起吃饭。
她低着头,方有贺看着那张雪白的面孔,她一定不大晒太阳,即使晒了也只红不黑,接着褪皮,又恢复白皙。
是什么令她气质里有一丝冷冽孤芳?
她把私家筷子收好。
他问:“试过不见吗?”
芳好答:“时时不见。”
他说:“去散散步,免得饱滞。”
一路走出去,两家司机跟在身后。
方有贺过去同他们说了几句,车子开走了。
他叫她看几座厂址。
“趁地价便宜,入货也是时候。”
她问了详情。
方有贺说:“我小时候也穿你家无敌牌卫生衣。”
芳好笑笑,“我喜欢贵厂大东牌羊毛内衣,读书时买多件极小号,当外衣穿。”
“啊?”
“没想到吧,街头时装全有意思,少女少男有真正需要的服饰才会流行。”
“如此有创意,为什么现在净穿深色套装?”
芳好没有回答。
他们经过报摊,芳好选购杂志,一眼看到某份周刊上有方有贺的侧面彩照,站他身边笑面迎人,只穿一点点纱衣的是艳星伏贞贞。
方有贺有点尴尬,双目看往别处。
芳好笑吟吟,买了一本。
方有贺不抱怨,也不解释。
芳好倒是欣赏这一点:欣然承担责任,继续寻欢作乐。
走到大街,司机开着车子出来,他们分头回家。
见到女儿,叶太太说:“结好与有成一见如故。”
“那多好,他们两人都活泼。”
“你呢?”
芳好笑吟吟,“我回自己公寓休息。”
“同那区汝棠分开已有两年,什么都该丢到脑后,你说是不是。”
芳好不出声,笑笑收拾文件,开了小车子回小公寓。
回到家,方有成不住向大哥表示对叶结好的倾慕。
“我半生都在找这样一个乐观活泼明媚的女子。”
“恭喜你。”
“结儿真漂亮,整个人似会发出晶光,大哥,我已锁定此人。”
“有成,一见钟情并不可靠。”
“我们小时候已经见过。”
“照片里的是芳好,彼时结好尚未出世。”
“我们两家为什么结怨?”
“要问爸妈才知。”
“现在是叶方二家修好的时候了。”
有贺劝兄弟:“无论什么事,未成功之前切勿张扬,人家可会接受你的追求?”
“我俩感觉完全相同。”
有贺微觉妒忌。
这小子好运气,芸芸众生中遇见了意中人,他喜欢她,她居然有同样感觉,万中无一的幸运机遇,持续多久已不重要。
“你呢?”有成问大哥。
“我?”
这时,佣人进来说:“伏小姐找。”
有贺忽然说:“我已经睡了。”
佣人出去回话。
有成说:“大小姐人品贤淑,她一定是那种罕有与异性分手或遭人出卖不发一言维持个人尊严的女子。”
有贺答:“谁会伤害她,这样濒临绝种的人类应受呵护。”
“你欣赏她!”
有贺笑:“我?我哪里配得上人家。”
那一边,叶芳好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那本趣味性周刊。
记者笔法流丽,娓娓将伏贞贞自白道来。
伏小姐处处表示深爱方家大少爷,但又不作正面回答,嗳昧地反问:“将来的事谁知道?”
她不忘加一句:“钱很重要,赚够钱,人家就不会说我贪钱。”
这种街头智慧,不是平常女子拥有,非要在红尘中打过滚,领教过人情冷暖才会锻炼出来。
夜深了,芳好熄灯睡觉。
第二天早上回到公司,只见亮佳比她早到,其他同事看着她穿上一件附头罩卫生衣,芳好完全知道发生什么事。
她说:“自动发热外套送到?”
亮佳笑,“下次去北极,可不必害怕了。”
芳好走过去细细研究,这件外套制作了两年,她也有贡献:衣料正是她专利注册产品,但是整件卫衣,像电毯一般种上微型防水发热系统,通过电池,可将温度凋校至和暖舒适。
“方便寒冷天气在户外工作者像电力或建筑工人。”
“还有邮差、警察、运动员。”
“冬季我坐在家都需要一件这样的发烧衣。”
“售价多少?”
“五百美金,厂方送了十打给我们。”
芳好也穿上一件,开启暖流,不消一分钟便觉得暖呼呼,不用再手冷脚冷。
亮佳说:“这料子真管用,变化无穷。”
忽然有人在身后说:“可否送我一件冬季深夜出外景时穿着?”
芳好一怔,这不速之客是谁?
她缓缓转过头去。
所有同事部静下来。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低腰裤,粉红色小毛衣,外罩一件内里镶貂鼠毛的牛仔布夹克,脸上架大墨镜。
亮佳认得她。
“可是伏小姐?”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如此面熟。
跟着又兴奋起来,大明星,大驾光临,为的是甚么?
亮佳立刻接手处理这宗紧急事件,她笑问:“伏小姐有何贵干?”
“我找方有贺。”
“方先生不在这里上班,伏小姐,方先生办公室在隔壁万裕大厦十一楼,我带你去。”
伏贞贞笑,“是吗,但是他告诉我,两个地址都可以找到他。”
她的目光终于找到了叶芳好。
伏贞贞除下墨镜,“是叶小姐?”
芳好微微笑,“把电暖外套包起来送给伏小姐。”
“叫我阿贞得了。”
同事们散开,只剩亮佳斟出咖啡招呼客人。
伏贞贞说:“对不起,我弄错地方,打扰了。”
亮佳送上礼物。
伏贞贞道谢:“这件衣服我真的有用,去年一月在内蒙古拍武侠片,差点冻破了皮,大家冷得哭,眼泪结冰,笑坏人。”
芳好点点头。
“再见。”
伏贞贞翩然而去。
亮佳陪笑,“我去看看接持处怎么放她进来。”
芳好问:“她来干什么?”
亮佳抬起头想一想,“当然不是找错地方。”
“凤凰无宝不落,到底为什么?”
亮佳得到一个结论,“大小姐,她冲着你来。”
“我?”
“她一进来双眼电光霍霍,通屋搜人,眼神终于锁定在你身上,你是她目标,她想看清楚你。”
芳好莫名其妙,“我?”
“是,你,”亮佳笑了,“她是方有贺的女友,她想了解一下方有贺的伙伴。”
芳好明白过来,冷笑一声。
“她不放心。”
“那样也很累。”
“每份工作都有危机,你看她全副武装,毛衣底下是镶钢线承托式内衣,大冷天时,露着脐眼,也不怕冻出肺炎。”
亮佳叹口气,语气带着同情。
芳好说:“见过了,可以放心啦,她是特霓七彩,我们是黑白平面。”
亮佳也笑。
“准备与日本人开会吧。”
稍后大堂接待员进来解释:“我认出她是伏贞贞——”
亮佳温言,说:“以后无论是谁,请先通报。”
“是,李小姐。”
那少女出去了。
芳好想一想,“同方先生说一声,请他约束女友,莫叫她再次乱闯他人办公室。”
亮佳答:“我立刻去做。”
下午,方有贺打电话来致歉。
“打扰你了。”
“我们正忙,也拨不出时间招呼贵客。”
“星期五可否一起吃饭?”
“我有事。”
芳好挂上电话。
稍后有厂家送样版来,一件保暖内衣胸前印着细小字样:“不,即使你是世上最后一个男人。”
芳好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她工作到深夜。
一盏孤灯作伴,芳好开启收音机。
只听得一把女声轻轻唱:“像你结婚那日下雨,又买了车票才有人说载你一程……多么讽刺”,说得真好,芳好有共鸣。
亮佳推门进来说要走了。
芳好点点头。
办公室只剩她一个人。
不知怎地,大堂的电话铃仍然呜呜响。
无人接听。
芳好托住腮,想到当日与区汝棠分手,内心深处,盼望有所挽回,深夜老是像听到电话铃响。
半明半灭间,自梦里挣扎醒来,侧耳细听,好像是,听仔细了,才发觉是耳鸣。
他没有再打来。
完了。
芳好伤心很久,只是不露出来。
屋里三个女人,一个老的已伤心近廿年,无论如何已经够了。
芳好用手揉揉眼睛。
她熄灯收工。
曾经有三年时间,她与区汝棠不眠不休研究防敏感衣料,并且自翊了解玛利居理的苦况。
发明成功,获奖,分手。
区不想再苦干下去。
此刻他在日本做一间化工原料厂主席,优哉悠哉,已经生了一子一女,女儿叫晴,儿子叫城。
每年仍然寄两张卡片给她:一张在她生日,另一张在圣诞节,写两行字,报告近况,问候一声。
芳好取过外套。
锁了大门到楼下,司机缓缓把车驶过来。
刚想上车,咦地一声。
这不是家里老司机,这是方有贺。
“我家阿忠呢?”
阿忠站在她身后无奈地说:“大小姐,方先生叫我落班。”
这不是争执的时候,她只好吩咐:“你下班吧。”
上了车她同方有贺说:“你怎可命令我家司机。”
“一个人在情急之下会做一些出轨的事。”
“下次不可以这样。”
“芳好你真是斯文人,这已是你最强烈抗议?”
“你想我骂人摔东西?”
“在英国受教育的人脾性大多如此含蓄,我有一英籍朋友,看到杀人放火场面部只是皱眉轻轻说:”这不大好。‘“
芳好问:“找我有事?”
“没事,只想见面聊几句。”
“我不懂聊天艺术。”
“那么,听我倾诉。”
芳好微笑,像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话要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想怎样。
他似明白芳好想什么,轻轻说:“同伙伴诉说烦恼,不算过份吧。”
“你不愁没有对象。”
“她们都欠缺一双好耳朵。”
“嗯。”
“你们一定在背后说过我其实对制衣及设计一窍不通吧。”
“……”
“但是华盛顿邮报的老板葛兰姆太太生前对办报也不甚了了,她擅于用人,而且大胆将权力下放,接受意见。”
“……”
他得不到回应,转过头去看她,发觉芳好累极已经睡着。
皎洁的面孔宁静平和,像个孩子那样微张着嘴,她有做梦吗,做什么梦?
方有贺不去吵醒她,开车把她送回家里。
车一停,她反而醒了。
“呵,到家了,谢谢你。”
也不待男伴替她开车门,自己下车说声再见,便回到楼上去。
不近人情?
那是故意的,芳好实在不想与方有贺混熟,对他的烦恼也无兴趣。
她扮作鲁莽,打断了良夜。
床边有一本书,正是她喜爱的作者费兹哲罗所著“夜未央”。
她拾起书看数页,睡着了。
那边,方有贺把叶家的车驶返叶家。
叶太太正与朋友搓麻将,见是他,找了替身,与他到偏厅说话。
“是来找有成吗?他与结好出去跳舞。”
“叶阿姨你快回到牌桌上去,我这就走了。”
话还没说完,有成与结好进门来。
她脱下外套,原来里头穿一件淡湖水绿纱旗袍,上边绣一只只小昆虫,像蝴蝶蚱蜢飞蛾,非常有趣。
他俩像小朋友般手拉手,显然喝过酒,有点兴奋。
“咦!大哥,你在这里。”
“妈,趁家长都在,我们想宣布一个好消息,有成向我求婚,我已经答应了。”
方有贺跳起来。
叶太太怔住,一时间出不了声,终于“呀”一声。
有成说:“叶阿姨请允准结好嫁给我,我会终身爱护她,照顾她。”
叶太太笑出来,“啊,这么快。”
“既然知道已经遇上至爱,还呆等什么呢?”
方有贺看着兄弟发亮的脸,不知说什么才好。
“有成,我同你回家从详计议。”
有成笑,“大哥,我不等你了,我这次超车抢先,我们会先订婚,然后筹备婚礼,六个月后注册。”
方有贺坐下来,也笑了。
缘份一到,推都推不掉。
“打算请客吗?”
“我会先知会父母,听他们意见,但我自小与大哥最合拍,什么都与他商议,他时时给我忠告,大哥,我们不打算铺张。”
叶太太试探,“总得穿白纱吧,不要放弃新娘子打扮,我帮你去纽约王薇薇处订礼服。”
“妈妈。”
结好与母亲搂成一团,两人都落泪。
方有贺被她们的喜乐感染,用力拍打弟弟肩膀,“恭喜你,有成。”
结好说:“我去告诉姐姐。”
“芳好恐怕已经睡了。”
“我叫醒她好吗?”
有成说:“阿姨,我明天一早来与你商量细节。”
“好好好。”
方有贺说:“阿姨,我们先回家去。”
屈着膝头坐进有成的小跑车,他问弟弟:“想清楚了?”
“想足三日三夜。”
“可别儿戏,误人误己。”
“绝对不会,我们有信心厮守终生。”
方有贺叹口气,“你真幸运,有人陪你一起疯着搞闪电结婚。”
有成咧开嘴笑。
“女方有什么要求?”
“没有。”
“喏,像戴什么首饰,住什么地方,在何处蜜月……”
“没有,我们没说过这些,结好说:她母亲的家教是女子不要问男人要任何东西。”
有贺街口而出:“好家教!”
有成喜孜孜,“婚后结好不做事,我们打算要三个孩子,假如可以选择,都是女儿就最理想。”
有贺微微笑,合不拢嘴。
“大哥,你要做大伯了。”
可不是,小小孩子蹒跚走过来叫他伯伯……
他有点向往。
有成越来越高兴怪叫着欢呼起来。
一到家忙着打电话给父母亲报告婚讯,通宵不寐,跳来跳去,笑个不停。
佣人进来说:“伏小姐找。”
有贺摆摆手。
他上楼休息,闭上眼,一张皎白的面孔在心底深处慢慢呈现。
第二天一早,他被人推醒。
睁开眼睛,记得是星期日假期。
鼻端一阵香气,他立刻知道这是谁。
果然,那香气的主人整个柔软的身躯伏到他背上。
“你该死,不听我电话。”
他开口:“有成要结婚了。”
“是吗,”对方也讶异,“同什么人?”
“一个与他似孪生儿般天真活泼可爱的女子。”
“那多幸福。”
“是,我完全同意。”
伏贞贞仍然靠在他身上,“我同你呢?”
有贺反问:“你想结婚?”
“不,我还想出锋头、做影后、趁热闹。”
“那多好,人各有志。”
“你呢,有贺,你呢。”
有贺轻轻推开美人,到浴室刷牙洗脸刮胡。
真的,他呢,他想怎样?
他有点希望周日滚上床来的是可爱小孩。
他淋浴,伏贞贞坐在浴室里同他说话。
“……”
他关上水笼头,“你说什么?”
“卡地亚有一条钻链,美得叫人窒息——”
他穿上浴袍,“贞贞,作为我送你的分手礼物可好?”
一时间浴室寂静一片,水滴声音清晰可闻。
伏贞贞听明白了,缓缓蹲下,伏在他膝上。
“呜。”她轻轻发出小动物般声音。
“我很喜欢你,贞贞。”
“我懂得,你要结婚了。”
方有贺没有回答。
“是那个白皙面孔寡言寡笑的叶小姐吗?”
他摇摇头,“人家怎么会看我上眼。”
“那么,一定是别的大家闺秀。”
他轻抚她的长鬈发。
“娶妻不娶狐狸精。”伏贞贞叹息。
“贞贞,我们仍然是好朋友,有事,勿忘与我商量。”
她点点头,忽然鼻尖发红。
“我要进厂拍戏了。”
贞贞自己开门离去。
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良久不出声。
然后,他穿好衣服亲自到珠宝店走一趟。
“伏小姐挑选的项链在这里。”
他看一看标价,这简直是一条左臂,也该是分手的时候了。
他又替未来弟妇看首饰,总觉结好那样的女孩戴粉红色大珠子最好看,但是珠会黄,人会老,还不如钻石来得实际。
店员给他看一条圆钻渐进的项链,清丽脱俗,他很喜欢,吩咐店员送到叶府去。
后边有人轻轻说:“一副耳环足够了。”
他转过头去,原来是芳好,他又是欢喜,又有丝心酸。
她可知他已与贞贞分手?与那样高质素女友说再见真需要点诚意及勇气。
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但是他的良知告诉他,凡事必有牺牲,一脚踏两船的结果是掉落水中。
他低下头。
芳好讶异,她第一次看到方家公子有这样落寞惆怅的神情,她彷佛在猛不提防的时候窥见到他人秘密,腼腆得别转面孔。
这时经理过来说:“叶小姐,叶太太的珍珠串好了,请看是否满意。”
店员小心翼翼招呼熟客,未免疏忽别人。
有一个日本少妇在饰柜前浏览,终于要求看一只手表。
芳好觉得她有点眼熟。
不过,进珠宝店来逛的女子,模样都差不多吧:白嫩、娇矜、舒泰。
然后,在电光石火之间,芳好想起来了。
这是梅村裕子,区汝棠的日籍妻子,芳好在报章社交版上见过她的照片。
裕子真人比照片好看多了。
丰润古典的鹅蛋脸,狭长凤眼,气质优雅,同时下西化染黄发的东洋女全不一样。
芳好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店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正是区汝棠。
今天应当足不出户!
她只得缓缓抬起头,朝区君点点头,他一怔,亦朝她微笑。
两年不见,狭路相逢,如何问候?只得以沉默招呼。
方有贺是何等聪敏伶俐的人物,一看眉梢眼角,便猜到真相。
这男人分明是叶芳好的前任男友。
他与新欢一起出现,在这小小数百平方尺的店面,避又避不开,多么尴尬。
他立刻决定替芳好出一口气。
他叫店员把一条数百卡拉镶钻石豹子的项链取出,一言不发,亲自替芳好扣好,然后轻轻说:“看,是否适合。”
芳好正在发愣,连忙回答:“太耀眼了。”
呵女人即是女人,只见裕子露出羡慕眼光。
方有贺目的已经达到。
接着他用手无比怜爱地搭住芳好肩膊。
他倒不是做戏,他是真心体恤芳好,一心替她撑这个场面。
只见区汝棠在妻子耳边说几句话,两人匆匆离去。
芳好大大松口气。
方有贺替她摘下项链。
芳好轻说:“谢谢。”
“朋友是要叫朋友高兴。”
芳好笑了。
她有种虚脱的感觉,刚才四人演出短短一幕,杀死她无数细胞。
方有贺与她到附近咖啡座,叫一客冰淇淋加苹果馅饼给她。
芳好再次道谢。
这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够义气。
方有贺轻轻说:“叫他知道,你随时找到更好的人。”
芳好不出声。
刚才惊鸿一瞥,她发觉区君胖了一点,前额发线往后退了许多,呈u 字型,他这种苦出身的人,当然不如方有贺潇洒。
是,方有贺的客观条件胜他多多。
今日她面子十足,出尽乌气。
真可笑,原始办法原来最可行。
有贺说:“我们是亲戚了。”
芳好点点头,“你是我妹妹的大伯。”
“那我是你甚么人?”
芳好摇头,“我对华人的姻亲关系一无所知。”
方有贺哈哈笑起来。
方氏兄弟一般无忧。
“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游泳。”
“没问题。”
他们到一间会所的暖水池去一展身手。
换上深蓝色一件头泳衣的芳好看上去仍然清丽,她一头没入水中,像一支箭般射出去。
方有贺赞叹:这女子做什么都那般认真。
唉!有什么好处呢,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寒暑,应当以快乐为先。
方有贺的泳术也十分精湛,尽随芳好之后,以手指触她足尖。
芳好游了十多个来回,心身舒泰,浑忘烦恼,跃上水面,方有贺替她上大毛巾。
他的手提电话响,他去接听,说了几句,看了芳好一眼,说声“知道”才挂断。
那是有成,告诉他今日是芳好生日,可是家人一早已找不到她人,叶太大担心因小女筹备婚礼而冷落大女,托有贺帮忙。
有贺知道该怎么做。
他会一整天赖死在她身边,赶都不走,务必使叶大小姐有一个难忘的,殊不寂寞的生日。
“请送我回家。”
“芳好,到舍下来吃午饭,我亲自下厨。”
“你会烹饪?”芳好大表意外。
“中菜我跟戴承欢师傅学过十多道沪粤菜式,西菜我师从法国南部普旺舍,欢迎指教批评。”
“这是你的嗜好?”
“娱人娱己。”
人间烟火,最够亲切实际。
芳好记得区汝棠有个清高的嗜好:他专爱凌晨到沼泽区观鸟,全身挂望远镜摄影器材,叫芳好陪着,寒夜出发,每次走得腰酸背痛,回来像是瘦了十磅。
后来,不用芳好了,他找到了梅村裕子。
相形之下,方有贺是可爱温暖得多。
“你煮什么给我吃?”
他笑嘻嘻,“海龙皇汤及上海菜饭,加秘制红豆汤。”
“真的?”芳好疑惑,“你会做这些?”
他拖着她到街市去。
一到海鲜档芳好便知他所言不虚,档主认得他,把所有好东西秤给他,他看也不用看,也不必说份量。
芳好骇笑。
真没想到他文武双全。
开门进屋,清香扑鼻,原来是一大缸姜兰。
公寓宽敞明亮,厨房大如客厅,连着休息室,他预备了茶水杂志照相簿招待芳好,自己马上动手做羹汤。
“四十分钟有得吃。”
三下五除二,动作敏捷,芳好对他刮目相看。
她躺在安乐椅上翻阅书本,方有贺在砧板上忙个不已。
芳好在一篇文字上忽然看到一句话,像游丝般钻进她思维。
——“如果你不能与你所爱的人在一起,那么,爱惜与你在一起的人。”
呵,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芳好鼻子酸涩,合上书,闭目养神。
不消片刻,海鲜香味钻入鼻端。
“过来尝尝味道。”
芳好睁开眼睛走过去,有贺舀起一匙羹喂她。
“唔。”芳好惊艳。
那鲜味自味蕾传下喉头,忽然之间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她舔舔舌头。
“更多,更多。”
有贺盛一大碗给她,添大块龙虾肉及石斑鱼块。
“哗,天下美味。”
“谢谢赞赏。”
芳好几乎把整张脸埋进汤碗。
有人大力敲门,有贺笑,“我的芳邻于婆婆。”
门一开,于婆婆已经嚷:“有贺你又做海龙皇汤可是?也不叫我,可是我自己闻到香味。”
有贺笑:“刚要给你送去。”
于婆婆一头银发,身子短小佝偻,还有一双小脚,怕不止八九十岁了,可是精神矍烁,淘气一如小孩。
“女朋友在,还会想到我?”
有贺笑嘻嘻,捧出一只白瓷盅,“我给你拿过去。”
“有无蒜茸面包?”
“替你烤了一条。”
于婆婆满意了。
有贺同芳好说:“我五分钟回来。”
于婆婆上下打量芳好。
芳好早已站了起来,必恭必敬垂手站立。
“咦,这个女孩子好得多,不比上一个,穿着高跟拖鞋一味摇脚。”
芳好笑出来。
有贺尴尬地扶着于婆婆出去。
半晌回来,讪讪说:“那是于仁行的于婆婆。”
“是个人瑞,怕是民初出生。”
“不,是宣统最后一年。”
“清朝人!”
“记性还那样好。”
芳好笑,“还记得有双高跟拖鞋。”
有贺不出声。
“老得那样壮健,我也愿做百岁人瑞。”
吃完饭,他说:“看什么电影?我有足本乱世佳人。”
芳好说:“我得回去了。”
“我有一个朋友开古董店,最近他得了一批翡翠饰物,你有无兴趣?”
芳好摇摇头。
“怪人,你到底喜欢什么?”
“刚才那顿饭就很值得欣赏。”
“这样吧,芳好,我送你回家休息,晚上再接你出来。”
芳好点点头。
她不是那种可以从早玩到晚的人,大家兴高采烈,她却累得发呆。
回到家,松口气。
电话录音机上全是家人声音:“芳好,回家吃饭”,“芳好,妈妈等你”,“芳好,快乐生辰”。
又生日了。
她在傍晚八时三十分剖腹出生,母亲为她颇吃了一点苦。
极小之际,有欠乖巧,考不入私校,只得读公校。不爱说话,喜欢看书,忽然之间,成绩突飞猛进,成为优异生。
芳好记得从此之后,母亲提起她便笑咧嘴,芳好找到了孝亲之道,更加用功。
恍如昨日,她带着小小杯状蛋糕回学校与同学庆祝生日。
一晃眼老大了。
区汝棠曾在她生日时送一束小小毋忘我。
学生时期,他经济情况不是那么好,是个不烟不酒勤学的好青年,每朝推着脚踏车来等芳好。
曾有各式各样小跑车想侍候芳好,但是她选择脚踏车。
母亲知道了,急急叫德国平治车厂寄运一辆性能卓超的爬山脚踏车给她。
母亲们都是那样夸张。
芳好忽然披上外套出门回家。
叶太太来开门,“芳好,”十分惊喜,“是你?”
芳好紧紧抱住母亲,泪盈于睫。
趁生你的人还在,好好庆祝生日。
结好自楼上下来,“姐,你终于现形了。”
结好身后是亮佳。
芳好看到亮佳倒是欢喜,立刻问:“杜索道夫内衣展览的单位设计出来没有?”
亮佳答:“刚刚收到,图样已传到你手提电脑里。”
“你带着的话就让我看看。”
亮佳取出电子手账。
结好一下子按住,“今日不谈公事,姐,这个时辰,你出生没有?”
芳好答:“还没有。”
“还没出生,怎办公事,来,喝杯绿茶。”
你别说,结好自有道理。
芳好笑问:“你的未婚夫呢?”
“回家去了,”结好笑嘻嘻,“不准他在这里抢镜头。”
亮佳也笑,“叶太太的注意全放在新女婿身上。”
“大伯的礼物一早送到,珍贵隆重。”
叶太太展示那串钻链。
这种首饰她也有,随时拿得出来做女儿嫁妆,可是男家送的又自不同。
“通知父亲没有?”
叶太太的声音转冷,“不必去打扰他了。”
“总得知会他。”
“是我女儿嫁人的好日子,我不想看到他。”
“他是结好的父亲。”
“我问过结好,她也不想见他。”
“妈妈,这好像于礼不合。”
叶太太嗤一声笑,“同他讲道理?”
“他无礼,我们也无礼,就降格同他一样了,我才不干这种事。”
叶太太沉默,过一刻才说:“你这样明白事理,人家未必欣赏。”
芳好轻轻说:“我一贯孤芳自赏。”
叶太太吁出一口气,伸手摸大女儿的脸,“父母离异,你受的创伤至大。”
芳好勉强笑说:“我吃得好穿得好,又在外国留学达十年之久,还能承继家族事业,是天下最幸运的人之一,有何不妥?”
母女又紧紧拥抱。
亮佳轻轻说:“这是特意做给我们这等孤儿看的。”
叶太太说:“亮佳,你也来,你是我第三个女儿。”
亮佳也拥抱叶太太。
“婚礼打算怎样筹备?”
“照原意,注册结婚,蜜月旅行。”
芳好十分欣赏,“好极了,简约主义,抛却繁文耨节。”
叶太太略有遗憾,“我也同意。”
“不过,新居得准备妥当。”
叶太太答:“有成说他大哥是地产专家,公司名下有间公寓,一层过,近三千平方尺,不用爬楼梯,可转名到有成名下,立刻开始装修。”
都想到了。
真体贴。
可惜体贴对象太多,包括穿着高跟拖鞋爱摇腿的艳女在内。
“这么说来,有成与结好不必忙什么。”
“是呀,佣人也现成,我会叫璜妮妲跟过去服务。”
一个人的福气与生俱来,芳好看着妹妹微笑。
芳好问:“亮佳,为何不见林泳洋?”
“啊,他,女眷聚会,不方便他在场。”
芳好仔细端详,“没什么吧?”
“他一会来接我。”
结好叫姐姐看家具式样。
亮佳也过去凑兴。
昨天晚上,亮佳与林泳洋争执。
亮佳:“叫你泳洋,是希望你胸襟像大海般广阔。”
泳洋:“我天生小器又怎样,未婚妻连见我的时间也没有,我还不生气?”
“叶家办喜事,我过去帮忙。”
“说得好,是叶家,你又不姓叶。”
“叶家当我像自己人。”
“你别天真,你最多攀至管家地位。”
“林泳洋,你有欠大方。”
“亮佳,我俩应当在下月结婚。”
“仿效二小姐那样,注册旅行最好。”
“那么立刻去登记。”
亮佳犹疑,婚后有这个人管头管脚,凡事加插意见,自私小器地申诉抱怨……
亮佳又温柔地想:到底是这个人在她病时给她煮一锅白粥,是他陪了她这三年。
亮佳微笑。
赌一记吧。
开始的时候,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拿出来,都自觉相爱,却不过认识一两年光景,就决定终身在一起生活,以后,以后就看命运安排了。
亮佳自小吃惯苦,双手灵活,不介意做脏活粗活,家务可以一手承担,难不倒她。
她说:“好,明日去注册。”
“明天星期日,星期一早上七时正我去接你去登记。”
他们两人各举起右手,朝对方的手心拍过去,击掌为盟。
是,明朝就要去注册了。
忽然听得有人问:“想清楚了?最后一秒钟,退缩还来得及。”
亮佳以为是问她,吓了一跳。
定一定神,才看到是芳好问妹妹。
结好脸上出现一个凝重的表情,“跳了十年舞,也已经累透,纱裙被扯破,腰间无数黑手印,舞池里全是十五六七岁的小妹妹满场飞,也该是我这名前辈退下来的时候了。”
芳好说:“你能这样想,还算有点聪明。”
“方有成很适合我,我们是豆荚里的两粒豆,爱吃爱玩,胸无大志,不想管人也不想被人管,公司赚了钱,分笔红利,心满意足。”
芳好吃惊,没想到妹妹这样有自知之明,这几年她简直是大智若愚,诈癫纳福。
结好说下去:“讲得难听点,之后万一有什么不妥,也不致失救,家里总欢迎我,我仍是母亲的宝贝女,所以婚礼低调些好,以免大袍大甲,有头威无尾阵,千万成本,只演出一年半载。”
越说越像个大人,芳好已知道不必替这个小妹担心。
这些话亮佳全听在耳中。
叶结好无后顾之忧,玩倦了,遇着喜欢的人,结一次婚,无伤大雅。
她李亮佳呢?
别看这西化的都会已踏入廿一世纪,风气保守得很,像亮佳这种普通女子,一有闪失就被称失婚妇人,胸前扣上血红色歧视字样,永远不得翻身。
亮佳低下了头。
芳好走过来,“亮佳似有心事。”
亮佳点点头。
“你想谈谈吗?”
“芳好,我与泳洋约了明晨去注册结婚。”
芳好一怔,“这样仓卒?”
“再迟疑就结不成了。”
芳好笑笑,不出声,不给意见。
片刻亮佳苦笑,“好像是一件不受欢迎的杂务,干掉它,好腾出工夫来做正经事。”
芳好看着她不响。
“我爱泳洋吗?”亮佳自问自答:“我是名孤儿,一直向往有个家,身边是忠实可靠的伴侣,养育一子一女,整日为他们忙进忙出,不再瑟缩在床角孤苦流泪。”
芳好抬起头,“泳洋是个好对象。”
“他小器。”
“他不是完人,你我也不是,这并非不可宽恕的罪名,泳洋平时在公司是个很大方爽快的人,他着紧你才会受到掣肘。”
“想到明早,有点食不下咽。”
芳好说:“不要勉强。”
“泳洋未必等我一辈子呢,我又没有娘家。”
“你有一双手。”
亮佳伸出双手,仔细端详,“看样子真得用它一辈子了。”
“亮佳,明日我们决定什么时候出发往杜索道夫。”
“我从未去过德国。”
“你可放一天假游览观光。”
第二天一早,亮佳已经穿好衣裳等未婚夫上门来。
她练习台辞:“泳洋,对不起你。”
“泳洋,请允许我工作多两年。”
“泳洋,你若愿意等的话……不等,也不会责怪你,是我没福气。”
“泳洋,我今日不能去注册处。”
七时正,门铃一响,人来了。
亮佳想呕吐,她红着双眼挣扎着去开门。
糟糕,门外站着两个人,林泳洋身后是方有贺。
他把上司请来,分明是找他做婚礼证人。
“早。”他们进来坐下。
亮佳斟出咖啡,双手颤抖,杯碟格格响。
她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
泳洋似乎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他像是整夜尚未睡好。
方有贺轻轻咳嗽一声。
亮佳看着他。
“亮佳,泳洋深夜来找我,我们谈了很久,今早我决定陪他来见你。”
亮佳点点头。
“亮佳,他觉得,呃,今早是匆忙了一点。”
“什么?”
这时,林泳洋忽然提起勇气,亲自开口:“亮佳,我们不如冷静一下,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不会再威逼你献身,一切容后商量。”
亮佳张大嘴巴。
他悔婚?
同她一样,他退缩了!
本是好事,但是亮佳又恍然若失,噫,被他占了上风,着了先机,开口在先,现在变成是他不想同她结婚。
亮佳发呆。
不过,她的双手已经停止颤抖,全身回暖,呼吸回复畅顺,由此可知,她也大大松口气。
目的已经达到,何必计较谁先开口。
她问:“那么,方先生来做什么?”
“他来做中间人。”
亮佳好气又好笑,“你怕我打你?方先生是保镖兼挡箭牌?”
方有贺说:“亮佳,他胆怯。”
“我要回公司了。”
亮佳取过外套及手提电脑。
“亮佳——”
亮佳温和地说:“话全讲完了,我俩顺其自然吧。”
坐在车子里,亮佳一语不发。
她也不见得是生气,一直保持微笑。
到了目的地,她向方有贺道谢,一个箭步街上办公室。
会议室里有好几个裸男,赤着胸膛摆姿势。
是,蝴蝶会带同两个内衣模特儿到德国参展。
亮佳过去坐到芳好身边。
芳好悄悄同她说:“二号同七号都好。”
亮佳一看,随即点头,这两个比较有性格,一号是华裔,长脸,单眼睑,一张满族脸,属洋人眼中标准华人,高大扎实,身段却不夸张。
七号是欧亚混血儿,五官俊美,长发,倒三角型胸膛,六块腹肌惹人注意。
二号叫斯健,七号叫布朗。
他们只穿着蝴蝶牌弹性内裤。
芳好说:“男性内裤只得两个变化:宽身,俗称拳师裤,紧身,叫简短裤,半个世纪以来从无创新,六年前CK把商标织入裤头橡筋上,才有一点新意。”
“当然也有人做荧光内裤。”
“蝴蝶的颜色维持在褐、白、灰。”
“我们有什么特色?”
芳好扬声,“七号请过来一下。”
那壮男立刻走近。
芳好说:“以质料取胜,薄、贴、吸水,模特儿请说一下感觉。”
七号说:“穿了比没穿舒服。”
“就用这句话。”
七号继续:“却又得到可靠的保护,穿上外裤,不见一丝痕迹。”
亮佳笑,“内在美。”
“但是终究蝴蝶出售的是料子,不是设计。”
一号自动发言:“设计多花妙也无用,不舒适不实际,难以吸引用家整打购买。”
“摊位设计、海报、单张、赠品,全在这里了,方有贺会联络当地代表,他才是卖设计的人。”
亮佳看一号与七号的履历表,“嗯,两人都会说法语及德语。”
这年头,做模特儿也讲内容。
这时,芳好转过头来,“你不是今晨去结婚吗?”
“取消了。”
芳好点头,“缘份一至,水到渠成,凡有些微勉强,不如稍候。”
“原来双方都没准备好。”
人事部同事过来说:“一号与七号请出来签约。”
落选模特儿也各支车马费。
这时,亮佳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但是听见叶大小姐问:“特大号在什么地方?”
只见一个日本相扑手模样的年轻男子腼腆地走出来。
他穿着浴袍,大块头,肉腾腾。
亮佳愣住。
芳好谆谆善诱:“请脱下袍子。”
亮佳忍住笑,别转面孔,咬住嘴唇。
只见胖子脱下外袍,真是特大号,他身量不高,看样子足足有两百多磅重,一身白肉,叫人吃惊。
他只穿着内裤。
芳好非常关心地问:“感觉如何?”
胖子见对方如此专业,镇定下来,据实答:“我从未穿过这样舒适的内裤,从此胖人有福。”
亮佳明白了,她再也不觉可笑。
芳好问:“你会继续购买蝴蝶牌内衣?”
“一定,跑不了。”
“除出舒服,还有其他好处吗?”
“纯棉,防敏感,易洗易乾,不变形,尺码齐全,以后我不必往北美洲买内衣了。”
芳好伸手拉一拉他内裤橡筋,“这个位置勒不勒?”
“好极。”
胖子一拉裤头,居然还有几寸空位。
芳好认真地说:“你不如随蝴蝶牌到德国帮助宣传。”
“我?”胖子意外。
“北美有千多万人体积同你相仿,买家肯定知道这个市场。”
亮佳心中佩服。
胖子如遇知己,“是呀,真实世界里人有高矮肥瘦俊丑,可是你看广告上的内衣模特儿,全体只得廿四岁高大俊美兼大块腹肌,喂,我们不是人?”
芳好点头,“那么,跟我们出发吧。”
胖子忸怩,“我这个体重,上飞机——”
“让你坐头等舱。”
他笑了。
秘书进来,一见他,吓得退后一步。
亮佳连忙帮他披上浴袍。
他感激地说:“两位小姐人品真好。”
亮佳心中暗叫一声惭愧,刚才她险些笑出声来。
小胖出去了。
芳好说:“光是北京市就有五十万名超重男子。”
“会不会是我们太瘦?”
芳好感慨,“我们哪敢胖。”
“你是大小姐,不该这样说。”
芳好忽然讲出心事:“家母生育后发胖,被丈夫批评‘你现在穿什么都不好看’,于是努力节食做运动,等到瘦了下来,对方已经离家出走,之后再也没有胖过。”
亮佳恻然。
“我不会歧视胖人。”
“我也是。”
芳好笑,“他们是一个庞大市场。”
“北美设有加大码服装店,款式虽然比从前多,选择仍然有限。”
“衣服与鞋子却越小越可爱,全世界崇尚纤腰,名女人全穿零号或二号成衣,风气奇突。”
亮佳笑,“我不及格,我穿六或八号,鞋子穿七号。”
“你不像那么大。”
“我最怕窄衣,有些太太专爱小码,穿得膊位爆线,腰围挤得轮一轮,这是为什么?整洁舒服即是美,我少穿时装,我有我一套,人穿衣,不是衣穿人。”
芳好说:“你是好汉。”
亮佳停一停,“不过男人还是喜欢花裙子。”
“男人坏品味。”
亮佳说下去:“我又最怕中年太太穿得混身血红站人群中抢镜头,像不像圣诞老太?”
芳好拍手,“所以家母衣橱一件红衣也无。”
这时身后一把声音传来:“什么事这样高兴,可否分享?”
原来是方有贺来了。
亮佳说:“我要打点外头的事。”她走出去。
芳好问:“贵客可有特别的事?”
“我也想到德国去一趟。”
“摊位只售男子内衣。”芳好笑吟吟。
有贺一怔,她这样看低他,当他去看裸女?
他不禁有气。
“你是贺成负责人,你当然可以随团出发。”
“几时走?”
“后天。”
“天气已经很冷了。”
“我们不会有时间逛街。”
“芳好,为何这样拚命工作?”
芳好慢慢答:“无论做什么,认真一点的好。”
“可是如此仆心仆命。”
“外头有劲敌,据我所知,杨氏与黎氏也会出席这次展销会。”
有贺点点头,“订单有限,你得到的一定是别人失去的。”
“你来就是说这个?”
“泳洋与亮佳把婚期押后了。”
芳好说:“他们的事他们自会处理,旁人不宜插手。”
有贺忽然问:“这样理智,会有快乐吗?”
芳好的声音冷下来,“我的事我自会处理,旁人不宜插手。”
她推门出去,留下有贺一个人呆坐。
半晌,亮佳进来拿东西,“咦,方先生你一个人在这里?”
有贺转过身来。
亮佳看到他漂亮的面孔上有一丝失落。
她不禁问:“方先生有话想说?”
他答:“有,但是,没有听众。”
他落寞地站起来。
亮佳笑答:“方先生太谦虚了。”
“亮佳,告诉我,叶小姐平日喜欢什么,她有何消遣?”
“她的嗜好很普通,她爱吃,不挑剔,闲时看侦探小说,听流行音乐。”
真的毫无新意。
“她心底下最盼望什么?”
亮佳愕然,“我不知道,这是叶小姐的私隐。”
“你们是姐妹淘。”
“叶小姐待人亲善,可是我们也不会越界,我与叶小姐是上司下属关系。”
“亮佳你善解人意,精乖伶俐,林泳洋几生修到。”
亮佳微微笑不出声。
他说:“到了德国再算吧。”
亮佳不知他指什么,是届时再努力追求吗?她不敢理老板闲事。
上司越是随和,越要尊重及保持适当距离,上司若难以服侍,更需噤若寒蝉。
到了飞机场,才发觉只有方有贺及肥胖模特儿乘头等,叶芳好与其余同事坐在经济客位。
方有贺大表意外。
他顿足,立刻去换飞机票,可惜三等换头等易,头等转三等难,他徒呼荷荷。
航空公司见贵宾不悦,立刻派员安抚,那人大惑不解:“方先生,去年你一共乘搭本公司飞机二十三次,全属头等,今日经济客位全满。”
方有贺扬扬手,叫他毋需再讲下去。
真没想到叶芳好如此克己。
他们很热闹,一行数人挤在一起玩牌聊天看书,说说笑笑,十分开心,羡煞方有贺。
他只能在头等舱与小胖下国际象棋,三两小时之后,已经腻到极点。
他偷偷与亮佳说:“我与你更换位子。”
亮佳悄悄答:“叶小姐随时要与我说话。”
她俩坐在两个俊男之间,不愁无人殷勤服侍,两名助手在旁边听音乐打拍子。
“为什么不坐头等?”
“叶小姐说出差费用越省越好,需为公司着想。”
方有贺对叶芳好又多一层认识。
这十多小时的旅程是白白浪费了,他与伊人隔着半架飞机。
半夜出来巡视,看到他们累极入睡,横七竖八,连一向端庄的芳好,都把头枕在壮男的肩膀上。
这边肩膀应该是他的,方有贺酸溜溜地想。
他一个人回头等舱看电影。
小胖在吃宵夜,大快朵颐。
他呆了一会,也闭上双眼。
终于忍不住,又回去看芳好,发觉她已醒来,正在手提电脑上做功课。
他蹲在走廊上,与她说话。
“我替你在奥登堡酒店订了房间。”
芳好说:“我跟大队在市区租了一间两房公寓住。”
方有贺着急,“那种地方要茶没茶,要水没水,多不方便,全队都来住奥登堡好了,费用由我负责。”
“这不是豪华旅行团,一行七人,开销需精打细算,我们是小公司,量入为出才是正经。”
方有贺呆在那里。
“公寓主人去了度假,暂时出租,地方虽小,设备齐全,欢迎参观。”
方有贺颓然。
这时,服务员请他回座。
芳好朝他微笑。
方有贺觉得这是一种惩罚,他从前的女朋友,一个个磨着他无论什么都要求最贵最好最高,忽然碰见一个刚刚相反的叶芳好。
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
又一个意外,原来同行的团友统统没有寄舱行李,唿哨一声便可以上车。
方有贺大惑不解,“展览品呢?”
亮佳笑,“一早托速递公司寄到。”
他们租了一辆七座位,朝他摆摆手,绝尘而去。
方有贺拖着一件大行李,觉得自己既落伍又老套,简直是上一代的人。
他懊恼之极。
回到酒店,淋浴后也不休息,换上便衣出门,吩咐司机驶往舒密特展览馆。
早上九时,天空彤云密布,随时要下雪的样子。
走进展览馆,只见人山人海,多个摊位负责人已经开工。
找到三十八号,看见七个同伴全体穿上贺成牌浅灰色运动衣裤,好不整齐,连俊男与小胖均一起加入落手落脚干活,叶芳好站在一张小櫈子上指挥,凝聚力非同小可。
方有贺鼻子有点酸。
他简直爱慕这个女子。
他趋向前,“我可以做什么?”
芳好想一想,“我刚想去买早餐。”
又吃?
他立刻把握机会,“我去。”
芳好说:“丰富一点。”
“遵命。”
在门口他碰见行家黎氏夫妇。
“咦,方少爷也在这里。”
他俩十分优悠,像是来度假般,可见工夫全交给手下。
他们告诉他:“杨芝芝的八十八号摊位十时正有舞狮表演。”
方有贺转身,拨电话回大酒店,叫经理听电话:“我要求外卖。”
“方先生,我们不做外卖。”
“我给你十五分钟,我要五客烤牛肉三文治,五客烟三文鱼软乳酪三文治,十杯大咖啡,送到舒密特展览馆,我在A 号门口等。”
经理没办法,“方先生,你是贵客——”
“我不会亏待你。”
他挂上电话。
早餐十五分钟后果然送到,由二师傅亲自押送。一共四只大纸袋。
方有贺给了丰富小费,“明朝、后朝,一样照送。”
二师傅笑,“方先生尽管吩咐。”
方有贺捧着食物进内。
亮佳欢呼一声,“这么快有得吃。”
打开盒子,香闻十里。
“咦,”有人说:“什么快餐店做得这样好三文治?”抢到手狼吞虎咽。
只有芳好心中有数。
小胖问:“我吃两份可以吗?”
有贺答:“这二份全是你的。”
他自己只要了一杯咖啡。
他看着他们把摊位搭起来,挂上贺成及蝴蝶字样,心中感动。
就在这时,众人听到锣鼓声。
芳好愕然,“这是甚么一回事?”
“杨氏摊位舞狮。”
“大会规定不准有类似活动,以免场地变成杂技汇演。”
“杨氏通过外交人员联络高层,这是某领使馆助庆节目,独一无二,只不过凑巧在八十八号摊位前演出。”
芳好点头,“我明白了。”
亮佳说:“我去看看。”
“正式展出后日才开始,杨氏已经开始搞作,不容小觑。”
芳好答:“杨氏宣传费用庞大,并无盈利。”
小胖手脚勤快,把杂物收拾乾净丢掉,又回工作岗位。
中午,方有贺站得有点累。
亮佳与管理员交涉,指出灯架上有三枚灯泡不亮,这番投诉,全靠模特儿布朗做翻译。
他走到黎氏摊位去参观,只见几个外籍临时员工在按章工作,毫无诚意,计时收费,年轻经理正与洋妞搭讪。
方有贺自觉幸运,力不到不为财,今次一定可以接到订单,因为客户眼睛雪亮。
他拉大队去吃自助餐。
奥登堡酒店变了他们饭堂,饱餐后又挽一大篮水果到现场分着吃,士气高昂。
方有贺笑,“原来我负责粮草。”
芳好给他戴高帽:“三军无粮不行。”
做到展览馆收工,又去中华街吃中国菜。
这样乱吃,芳好仍然腰肢纤细。
饭后跟他们到小公寓参观,只见三个女子睡一间房,四个男人睡另一间,打地铺,睡袋整整齐齐排地上,似行军,又像学生露营。
厨房有一大箱泡面。
大伙轮流淋浴,换上贺成牌睡衣裤。
方有贺不想走,他带了一瓶红酒,自斟自饮,不多久,先醉倒在客厅梳发。
芳好替他盖上毯子。
小胖笑,“方先生真是怪人,他为什么不回酒店豪华套房?”
大家朝芳好眨眨眼。
他们开会至深夜才睡。
第二天芳好头一个起来,梳洗完毕,叫醒亮佳及助手,其余人等也纷纷起来,两间小卫生间挤满。
方有贺醒了,只觉人家一身肥皂清香,自己一嘴酒气。
他说:“我先回酒店,随后送早餐来。”
芳好点点头。
她头发湿漉漉,素脸,非常可爱,方有贺乘她不觉,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
大家看到,起哄鼓掌。
方有贺鞠躬,“谢谢,谢谢掌声。”
他回酒店要了十客奄列。
因为展览就在明天,气氛紧张,模特儿开始彩排,满场都是裸男。
亮佳见了食物,欢呼:“民以食为天。”
“哗,伙食奇佳。”
芳好投以赞赏一眼。
布朗与斯健两个模特儿脱下外套,吸一口气,站在摊位前,在所有俊男之中,毫不突出。
小胖说:“轮到我出场。”
亮佳说:“不,你是秘密武器,明天才轮到你,以免他人抄袭。”
因为亮佳已经看到,全场全无肥胖模特儿。
摊位已经摆好。
这大概是全球最多漂亮年轻男人的地方,亮佳看得麻木,她同斯健说:“你背上汗毛切记除掉,还有,腿上擦些婴儿油。”
又把布朗叫来,“你颈上长了疱,喝多点水,早些睡,明天搽遮瑕膏。”
助手忙着替两个模特儿吹头发。
就在这个时候,亮佳看到人群中有一张熟悉面孔。
不会吧,她苦笑,怎么会是他,不可能。
也许是心里思念过度。
可是,那人走近来,笑着叫她:“亮佳,有贺叫我来帮帮眼。”
真是林泳洋。
亮佳的鼻子发酸,眼泪噗一声落下。
她连忙伸手擦去,林泳洋过去与她拥抱,把下巴抵在她头顶上,他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亮佳哽咽。
芳好过来说:“咦,伙头将军找来生力军。”
她看到亮佳眼角濡湿,知道这一对台风打不甩。
林泳洋这次追上来是做对了,李亮佳出差在外,紧张、劳累,又置身陌生环境,心灵脆弱,渴望精神支持,林泳洋现身,胜过千言万语。
方有贺喊:“早餐来了,谁要芝士蛋,谁要火腿蛋。”
今晨还有果汁、牛奶、水果,隔壁摊位的洋妞忍不住过来讨一只香蕉。
总经理摆茶水档,大才小用。
第二天十时正,大会会长致辞,祝各个商家好运,一轮掌声,展览正式开始。
林泳洋陪方有贺走遍每个摊位,手提摄影机,摄录资料。
回到贺成蝴蝶一组,只见一个胖子穿着内裤站在摊位前,好几个超体重客户在亮佳面前询问详情。
亮佳向有潜力买主详细介绍产品。
有贺说:“看到没有,俊男反受冷落。”
“我不知道蝴蝶做特大码。”
“腰头四十二至五十二,是真正的超大码。”
“那边有模特儿演出默剧,又有人玩魔术。”
“全落伍了,噱头难敌实力。”
“蝴蝶牌原来是无敌牌。”
有贺说:“我去办午餐,你留下陪亮佳。”
他走出大门,发觉下雪了。
鹅毛般雪花,自空中缓缓飘下,落在他头顶肩膀,他本能地缩缩身体。
身后有人说:“最爱雪景,百看不厌。”
站在他身后是芳好。
他连忙答:“我也是。”
“来,我与你一起去中华街买雪菜肉丝面。”
“才三天就想吃家乡菜了。”
“去看看这边上海菜水准如何。”
雪花落在芳好额上鼻上,有贺伸手替她弹去。
司机把车开过来,他扶她上车。
“你瘦了。”
“展览完毕,回家一睡足就会胖起来。”
他想握她的手,她忽然把手拢进大衣袖子里。
那间中菜店叫福乐,芳好叫一碗肉丝面试吃过,觉得不错,叫了十二客。
店土亲自出来招呼,他十年前自上海到汉堡打工,辗转来到杜索道夫,娶了德女,开店做老板。
他坚持亲身挽食物到会场,带着瓷碗,面汤盛茶壶内。
区区几碗面,如此殷勤,叫芳好感动,这同方有贺与店主说沪语有关?
摊位后有小小空间可以吃面。小胖一边吃一边叫好,助手利用时间替他用蜜腊脱胸毛。
方有贺忽然问:“为什么要清除所有毛发?”
芳好涨红面孔,别转头去。
亮佳笑答:“洋人规矩,露体毛不礼貌。”
泳洋说:“可是他们往往一把大胡髭。”
芳好放下碗筷出外看守摊位。
有贺喃喃说:“一到外国,我们就变成挣扎中的小公司。”
“是呀,怎同轩士或骑师比。”
“第一O 二号摊位展出全透明网纱及趣味性内裤,有一件萤光,黑暗中会发亮。”
女孩子笑着涌去参观。
方有贺想,男女终于平等了。
芳好与一个英俊的金发男子商谈了很久。
有贺不放心,走过去自我介绍。
那是美国一间连锁百货公司代表,愿意接洽。
美国人做事大刀阔斧,开口三万打,可是也希望得到极之优惠折扣。
他愿意请芳好晚饭。
有贺想看芳好怎样回答。
只听得芳好说:“今晚我们到福乐饭店吃火锅,不如你也来参加我们。”
有贺放心,她懂得照顾自己。
下午黎氏与杨氏都过来看过究竟,态度已无前时嚣张,好奇地问长问短。
芳好对他们十分冷淡,由亮佳及泳洋出马招呼。
有贺轻轻问:“不喜欢他们?”
芳好答:“寒天饮冰水,滴滴在心头。”
有贺明白到蝴蝶创业时也许受过这些人白眼。
芳好说:“家父离开我们之际,这些人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有贺点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涌进福乐吃火锅,洋人又带了洋人,只得分三桌,亮佳与泳洋大力热情招待。
店主特地做了肉丸、蛋饺、汤团,像吃丰富的家常菜,鲜美无比,又不油腻,落足心思,小馆子也能做出成绩来。
芳好只吃了一小碗年糕。
饭后,美国人与芳好握手,“我明早来摊位签约。”
芳好向他致谢。
三日展览结束,成绩斐然,大家都雀跃。
曲终人散,各摊位拆除布置,灯光熄灭,打道回府。
“谁愿意留下,可以乘机漫游欧洲。”
人人都心动。
亮佳笑说:“我与泳洋想到巴黎住三天。”
芳好马上说:“玩得高兴点。”由衷替他们开心。
方有贺试探说:“芳好,我邀请你去南欧。”
芳好答:“我得回去处理业务。”
有贺从未试过这样辛苦地讨好一个女子,而且一点结果也没有。
他低头不语。
连亮佳都有点同情他。
回程,他提早把头等票换了经济票,满以为可以坐到芳好身边。
可是不知怎地,航空公司优待她,升格把她搬到商务客位,气得方有贺要打人。
他没想到会与芳好满飞机捉迷藏。
结果他被夹在两个座位之间,左逼坐着无人带领的顽童,连续十多小时骚扰他:把汽水倒在他裤子上,用橡筋弹他面孔,叫他带往卫生间……
右边是个回家度寒假的中学生,一路玩电子游戏机,得到积分便大声欢呼,活脱小人得志。
方有贺头都痛了,只得借酒浇愁,连喝两罐啤酒。
而且狠心的叶芳好一直没有来看他。
飞机快抵埗,方有贺双腿麻痹,站起来四处走动,才碰见芳好。
“你怎么坐在后头?”
“我原想与你坐。”
芳好看着他,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很少笑,但是那笑容在有贺眼中,感觉似重重乌云中溅出金光,可爱到极点。
一切还都是值得的,他凄凉地想,她终于明白他的心意。
芳好回到座位,邻座华人有一本杂志落在地上。
芳好一眼看见封面大字标题:伏贞贞另结新欢。
芳好伸手去拾那本杂志,半途又缩手。
喂,关你什么事?
但忍不住又拾起杂志翻阅。
分手了?他没说,当然,同他不熟,无从说起。
图片中伏贞贞已经另外有男伴,真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人比方有贺更加年轻英俊。据记者说,是一间电子厂少东。
伏贞贞不愿接受访问,冷着脸对记者。
芳好把那本杂志还给原主。
这是他跟来欧洲的原因吗?
芳好忽然有点胃口,问服务员有什么好吃。
服务员给她一客三文治,一杯果汁。
邻座叹气,“下次真要乘头等,头等可吃乌冬面。”
芳好笑笑。
但是她的悲与喜,都与物质条件无关。
终于到家了。
方有贺几乎要跪在地上吻他熟悉的泥上。
家里司机迎上来,拎起他的行李。
他到处找芳好,已经不见了她。
这时有记者迎上来,“方先生?”用镁光灯替他拍照,“你同伏贞贞可是结束关系?为什么?你可知她另外有男朋友?”
方有贺登上车子回家。
其实芳好的车子就在他后边。
老司机阿忠说:“太太请你回家吃饭。”
芳好说:“我累了,同太太说我明天再去。”
阿忠只得把她送到公寓。
“二小姐的新居已经布置好,请你去参观。”
这么快?一定是贺成公司全体同事出动帮手。
芳好松弛下来,在车上已经睡熟。
阿忠不忍心叫醒她,她却睁开眼。
“到了。”她自己开门下车。
阿忠拎着行李陪她到门口,看她进去了,才用电话通知叶太太:“大小姐回了家。”
芳好进了门,一直走进睡房,躺在自己床上,昏睡过去。
从前下了飞机还可以直接回公司做半日工开半天会,现在连淋浴的精力都没有。
芳好不再讨论自己是否今非昔比,她结结实实睡了十个钟头。
梦乡真好真温馨,怪不得很多人不大愿意醒来,华人文化与梦有不可分解的纠缠:庄子梦见蝴蝶、杜丽娘游园惊梦,怡红公子在一座红楼里做梦,有人趁黄梁未熟时也做了一个梦,苏轼说,他夜来幽梦忽还乡,看到亡妻在小轩窗下正梳妆……
芳好这一觉睡得好不香甜。
电话铃响了又响。
终于有人不耐烦,用锁匙开了大门进来。
芳好醒转,“是结好吗?”妹妹有她家门匙。
结好身上一股薰衣草清香,脱下外套,一身杏色凯斯咪衣裤。
“姐你衣服都不脱就睡,太可怜了,为什么不多带几个伙计出门?”
“力不到,不为财。”
“妈妈好像还有点节蓄。”
“妈妈自己也要用。”
结好咕哝:“这番话不是明说给我听吗?”
“不关你事,”芳好笑,“你已是方家的人,以后吃用全归方家。”
“姐,到我家来看看,给点意见。”
“一定美奂美伦,装修得像建筑文摘里示范单位般。”
“去,快去梳洗。”
“我得回公司。”
“星期六,回去干什么?”
“看报纸打电话也好。”
“哪里才是你的家?”
芳好答:“公司有盈余,不知多高兴。”
梳洗完毕,芳好才看到妹妹戴着硕大洁白的钻石耳环。
方家是高尚人家,善待媳妇。
“已知会父亲?”
结好抬起头,“我不想忤逆母亲意思,她不想见到他,他另外有一个家,根本不在乎我们,通知他等于骚扰他。”
芳好披上外套,“你的婚礼由你作主。”
她跟妹妹出门。
车子驶上山,一路上大厦矗立,像碑林一般,把海港挡得密密实实,车子忽然在弯路上一转,柳暗花明,在一处平台停下。
这个地方比较宽敞,也可以呼吸到新鲜一点的空气。
芳好下车,“位置很好。”
“请移玉步。”
上了楼,结好掏出锁匙开门。
“装修由伊芬爱伦负责。”
舒服大方别致不在话下,芳好却不打算久留,喝了咖啡,她对妹妹说:“祝你福寿康宁,五世其昌。”
“芳好,你呢?”
芳好微笑,“我做牛做马,无怨无悔。”
结好说不出话来。
“我要走了。”
她回到公司,已是中午,接待员却没有走,一见芳好便说:“叶小姐,欢迎凯旋回来。”
这样会说话,芳好微微笑。
“叶小姐,有客人在会客室等你。”
“谁?”
“他说,他也姓叶。”
芳好耳畔嗡一声,立刻走进会客室。
那客人转过头来,俗称盐与胡椒般灰白头发,十分好看,身型挺直,一点不显老。
他笑着招呼:“芳好。”
芳好连忙说:“爸,你为什么不预早通知我?”
那人正是她生父叶无敌。
“你呢,你结婚又何曾通知我?”
芳好笑,“爸,结婚的是结好,不是我。”
“是结好嫁方有成?”叶先生错愕。
“是呀,有成比我小一截,怎会是我对象?”
“不,我记得方家还有一个儿子,比你大一点。”
“那是方有贺。”
叶先生坐下叹口气,“原来是结好要结婚。”
“是呀,你搞错了。”
秘书捧出茶点。
叶先生对女儿说:“让我看看你。”
“老了。”
叶先生微笑,“父母在堂,怎可说老。”
芳好无限感慨,她不敢言,亦不敢怒,心中怨怼,半句不敢透露,对父亲仍然十分尊敬。
“方家那两个男孩我都认识,人品还算不错。”
芳好不出声。
“芳好,你太瘦了,一定是辛苦的缘故,听说公司业绩不错。”
芳好端着茶杯与父亲闲话家常。
上次与他见面是几时?
她毕业那日,他来观礼,七年了。交通如此方便的廿一世纪,父女竟然七年未见。
这是什么缘故?
她心恻然,有点不敢相信父亲真的坐在她面前,也许不过是思念过度,幻觉似真。
只听得父亲说:“我带来一点礼物,请交给她们。”
他取出一只盒子。
“是首饰吗?”
“是我们两人的意思,送一套纪念金币。”
“我代结好谢谢你们,弟弟们好吗?”
“人顽皮,成绩差,心散,不愿专心。”
“还小,大一点会改过来。”
“同你小时的凝聚力是不能比。”
芳好连忙说:“我比较笨,不专心不行。”
叶先生只得笑,“这是我最新地址及电话,欢迎你有空来探访我们。”
“一定。”
芳好客套有礼,像对任何长辈一般,处处得体,但是生份得不得了。
“父亲留几天?”
“我此刻就去飞机场。”
芳好难受,七年了,拨多一两日时间与她们相聚都不能够,太过厚彼薄此。
“再见,芳好。”
芳好帮父亲穿上长大衣。
大衣质地轻软,可见他的环境不差,只要他生活好,做女儿的也替他高兴。
她送他出门,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想说些甚么?可是终于沉默地进了电梯。
芳好低头,眼泪噗一声落在脚面上。
她转过头来,看见方有贺站在她面前。
她颓然说:“你都看见了。”
有贺轻轻说:“我无意偷窥,我刚来到,我……”
他不再说话,以免越描越黑。
如此失态,都叫他看见,芳好低下头。
有贺又忍不住劝说:“分了手就算了,过些时一定会忘记,伤口慢慢愈合。”
芳好抬起头来,什么?
有贺双手插在袋里,缓缓说下去:“那人头发已白,三五七年后,必然老态毕露,届时,要你调转头来照顾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芳好看着他。
这人,说他聪明,又这样憨钝。
她轻轻说:“那是家父来送礼给结好。”
“嗄,”有贺绽出意外笑容,像捡到什么宝贝一样欢喜,“是叶先生?好不年轻,早知立刻打招呼,我即时去准备饭局——”
“他走了。”
“呵!这样匆忙?”
“家母也要负一半责任。”
两人回会客室坐下,芳好本来还想多说几句,有贺也乐意听她心事,可是海外询问电邮及电传纷沓而至,都有关杜索道夫展览过的内衣品种。
芳好与助手立刻忙碌起来。
工作就有这个好处,不由人不收拾闲情,专注投入正经事。
芳好有贺二人有商有量。
“不,我们不做女性内衣,这方面毫无空隙可乘,早已堵得死死,高手都争得头崩额裂,无谓染指。”
“是,我们会考虑设计小童内衣,童装多采多姿,各名家都抢这个市场,可是内衣粗制滥造,并无太多选择,有得发展,可立刻着手研制。”
“原来特大号以及特特大号有如此庞大市场,比预料中更加理想。”
芳好兴奋,双眼泛出晶莹光彩。
有贺看着她,心想:这女子最漂亮是一双大眼,配衬她精致白皙的面孔,秀丽无匹,不过在脂粉丛中,如此淡素,非得留神才能欣赏得到。
说她聪敏,她却这样大意,存心骗她易如反掌。
有贺一进门就看见他们父女喁喁细语。
有贺少年时见过叶先生,立刻认出他,不过不想打扰人家父女相众。
在电梯大堂,他看见芳好黯然神伤,露出柔弱一面,方有贺恻然,决定误会那是她的分手男友,转移芳好注意,以博一笑。
那一招十分有效。
芳好像是愿意拉近距离,说几句心事,可惜公事夺去她的注意力。
不久贺成催他回去开会,他只得告辞。
芳好看着他背影。
人不是坏人,不过名誉欠佳。
案上有份报纸,登着他走出飞机场的照片:长大衣里边穿着西装,阔步而行,英俊潇洒,比任何一个明星好看。
可是,正经生意人怎么会上娱乐版,那日幸亏闪避及时,否则连她也拍摄进去,届时水洗不清。
芳好坐下来。
抑或,她不是嫌他这种锋头,而是妒忌他生活如此精采?
有人推门进来。
是结好来找她。
“他来过了?”
芳好把那盒金币奉上。
结好打开一看,气结,“送这个有甚么用?既不能穿又不能戴,亦不能够做摆设,更不能卖出,只好收保险箱。”
“将来会得升值。”
“一定是人家送他,他觉得无用,顺手塞到这边来。”
“结好,不可这样说话。”
“我不要。”
她把盒子扔在一角。“他为什么怕见亲生女儿?”
“你为什么不去见他?”
“免遭那个女人白眼。”
“胡说,你从来没见过他现任伴侣。”
“我对这个父亲没有感情。”
“你希望他送你什么?”
“现款,我宁收现款。”
“那么,金币卖给我好了。”
她写张支票交给结好。
结好收下支票,如释重负,她根本不是需要现款,她不想接受缺席父亲的礼物。
她对姐姐说:“金币可在年终送给最佳员工当奖品。”
是吗,芳好从来没在父亲手中得到过什么,她会留下当作纪念。
不一会有成上来接走结好,顺带给芳好带一盒糕点。
芳好挑一件粟子蛋糕,其余交同事分派。
正当她一个人在房内看报纸吃茶点之际,有人通报:“叶小姐,一位区先生找你。”
“呵,请进来。”
那一定是蒲东制衣的区氏提早来访。
芳好站起来欢迎,但是进门来的,却是区汝棠。
芳好怔住。
怎么会是他。
她心中只有蒲东制衣,再也没想到是这个人。
有贺说得对,再大的伤痕慢慢也会愈合,人又活下来了。
芳好停一停神招呼他,“请坐。”
区汝棠笑笑,“仍是粟子蛋糕?记得一次你吃这个吃得饱滞,要看医生。”
芳好不出声。
他坐下来:“听说蝴蝶公司的咖啡用夏威夷蓝山牌,特别香浓。”
助手已经斟出奉上。
区汝棠喝一口放下。
芳好看着他,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芳好,我手上有一只新产品,想找商家合作。”
芳好轻轻说:“我可以介绍几间可靠的生产商给你。”
“我已接洽过黎氏及杨氏:他们不感兴趣。”
“店大欺客,最不要得行为。”
“我想到了你。”
“蝴蝶是一个小代理,我们好像一间出版社,我们不做印刷,也不写作,我们找到有潜力作家,才与印刷厂接洽,出版图书,中间赚一个佣金。”
“可是蝴蝶声誉很好,许多新人都得到机会。”
“你有什么新产品?”
“全在这里,芳好,你是识货内行之人,请参阅,这张是资料磁碟。”
“是否一种新款神奇衣料,可使人年轻十年?”
“是—种新防细菌原料。”
“我答应你会好好研究。”
“谢谢你。”
他熟络地取过芳好面前的蛋糕碟子,把剩余蛋糕吃完。
区汝棠告辞。
他离开以后,芳好发呆。
这人故意做出一连串亲昵动作,用来打动她,提醒他俩与众不同的关系。
效果却相反,不止是暧昧,简直有点猥琐。
比较起来,方家两个男生活泼爽朗得多。
区汝棠带着新发明上来寻求合作,为什么不找日籍亲戚投资?想必是东洋人经济太差,不愿冒险。
要不,他与姻亲的关系不大好。
芳好不想猜测,她把瓷碟收好,问母亲家吃饭。
叶太太讽刺她,“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
芳好不出声。
又担心,“瘦了一个圈,何故?”
“妈妈,”芳好握着她的手,“为何还自称叶太太?”
她母亲一怔,随即叹口气?“不然叫什么?陶女土,抑或陶小姐,还是陶大姐?女性到了中年,选衣物难,找称呼也难,有儿有女,不叫太太叫甚么?利氏 去世快三十周年,他遗孀仍然叫利夫人。”
“若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呢?”
“若是董事长,叫王董事,若是署长,叫张署长。”
“没有工作呢?”
“既无丈夫,又无工作,这叫什么?叫脚底泥。”
芳好忍不住嗤一声笑。
叶太太说下去:“我也想过这点,待你俩都出嫁之后,我了无牵挂,才改姓换名未迟。”
“喂,”芳好大奇,“这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缘何把账算在我们头上?”
“做叶太太,顶多被人说是弃妇,做陶女士,彷佛已经抛夫离子,亲家会有疑惑。”
“妈妈太多心,何必理会他人说什么。”
“芳好,太潇洒等于不合群,人是群居动物呢。”
“妈妈讲起社会学来了。”
“芳好,”叶太太凝视大女,“近日你心情大佳,渐有笑容,为什么?”
“妈,蝴蝶接了几十万打生意。”
“不是因为方有贺?”
“谁,呵,那人。”
“你们现在是亲戚了。”
“对,妹夫兄长是我什么人?”
连叶太太都迟疑,“可是表兄?”
芳好又笑。
叶太太问:“亮佳什么时候回来?去了这么久,她很少这样飘忽。”
就在这个时候,佣人进来说:“李小姐英国长途电话找大小姐。”
芳好心一动,一定有重要的事。
叶太太在一旁说:“让我也说两句,我左臂五十肩旧患复发,疼痛难当,那只药膏已用罄……”
“亮佳?”
“芳好,我与泳洋在一小时前注册结婚。”
芳好笑出来,“恭喜你,终于下了决心。”
亮佳似乎有点哽咽,“感觉很幸福,大抵是做对了第一步,以后还得小心经营。”
“对,婚姻不是婚礼,祝君幸运。”
叶太太在一旁紧张地问:“什么事,什么事?”
芳好把电话交到叶太太手中。
叶太太听了一会,“哎呀”一声叫出来。
她的小女与谊女都嫁出去了。
倘若芳好也有归宿,她可死得暝目。
叶太大泪盈于睫,“泳洋若对你无礼,你回娘家来,我替你出气。”
芳好说:“妈,你别挑拨离间。”
亮佳说:“我们稍后乘夜班飞机回来。”
“不必急。”
“我们情愿到南太平洋蜜月。”
“我叫阿忠来接你们。”
叶太太喜极而泣,“一直拖延,又有龃龉,以为有缘无份,却又忽然礼成。”
“亮佳是幸运星。”
“她少年时吃了多少苦。”
芳好吟说:“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叶太太又急起来,“他俩住什么地方?”
“相爱的人住哪里不一样,小单位也够温馨。”
叶太太看着大女,“像你这样毫不计较的女子为何还无对象?”
芳好不出声。
“世人没有眼光。”
“你是我生母,你当然那样想,在旁人眼中,我不过是孤僻的大龄女。”
叶太太忽然落泪,“那么芳好陪妈妈一辈子好了,搬回家来住,妈妈照顾你三餐一宿。”
芳好为母女这样婆妈而觉无限温馨。
稍后,方家派人送圣诞礼物来。
叶太太叫人把礼物拆开来看,有一张手织凯丝咪羊毛毯子叫她特别欣赏。
负责送礼的秘书笑说:“都由方先生亲手挑选。”
芳好掩嘴,他最会讨女子欢喜。
叶太太说:“不用这样厚礼。”
秘书又说:“他们兄弟异常亲爱。”
芳好手中拿着一只手制水晶玻璃球纸镇,做得精美,隐约可见绿色五大洲及蓝色海洋,还有白色云层。
“呵,送这个给你?芳好,他没把你当庸脂俗粉,这是祝你掌握世界。”
芳好放下小地球。
其余礼物有糕点果仁香槟等。
“芳好,你送一只金表回礼。”
“他什么金表没有,不用锦上添花。”
叶太太说:“你对他很了解。”
“代他捐一笔款子到宣明会也就是了。”
“你俩不落俗套。”
芳好觉得好笑,母亲硬是要把他们两人拉到一起。
“大小姐又有电话。”
这次是方有贺打来,“我在美国会所吃山核桃馅饼,你要不要分享?”
“我不出来了。”
有贺像一个少年追求女生般磨着她,“那么,我接你去看电影。”
“我不喜坐黑暗里浪费光阴。”
他仍不放弃,“我到伯母家来吃饭。”
“你愿意陪她?再好没有,拜托你了,我还有事要做。”
有贺气结,放下电话。
他听得邻座有几个男女小声说大声笑。
“……真是豪放,亲自帮男模特儿剃毛。”
“玉手随意放在男人器官上。”
“上下其手,动作多多,假公济私。”
“不知是色情抑或情色。”
听到这里,有贺已经变色。
这是在说谁?
他侧着脸看过去,原来是黎氏制衣的几个高层人员聚会闲谈,男人神色兴奋猥琐,女人附和奸笑。
有贺按捺住脾气,结账想离开是非之地。
他们忽然提到人名。
“叶大小姐真是英雌。”
“替女人出头,替女人争气。”
有贺霍一声站起来转过身子。
那班人看到他,开头还在笑,随即想起近日方氏与叶氏关系亲密,僵住了。
有贺并不肯就此罢手。
他走到那一桌面前,伸手大力一拍,桌上所有杯碟跳了一下,他厉声指着一个男子,“你,站起来!”
那人缩到一角。
另外有人劝说:“阿方,这样动气干什么?”
方有贺斥责:“形容得活灵活现,你,她摸过你?”
那人连忙摇手,“不,不。”
方有贺又大声问另一人,“她剃光你的毛?”
这时会所领班闻声赶过来,安抚说:“方先生,你要的山核桃馅饼做好了,厨房伙计手脚稍慢,别动气,已替你包妥,请跟我来。”
做好做歹把他拉开。
方有贺临走丢下一句:“说下流话的,乃是下流人。”
他开车风驰电掣往山顶兜了一个圈,在避车处停车,看着日益狭窄的港口。
他随着释然地笑了。
当众说是非与当众骂人,真不知谁比谁更无修养,实属五十步笑一百步。
为何这样鲁莽?他也弄不清楚。
他痛惜叶芳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把车驶下山去。
有贺将热馅饼送到叶家。
叶太太连忙下楼来招呼:“有贺,自己人了还这么客气。”
“芳好呢?”
“回公司去了,快,去找她,带她去看戏吃饭。”
有贺笑,“我试试看。”
他始终没在蝴蝶公司出现。
方有贺叫其他的事情绊住了。
他在街边书报摊上看到血红色斗大字眼:“伏贞贞怀孕三月拟做未婚妈妈”
他连忙丢下纸币买了一本回公司细阅。
读完之后脸色发青,同秘书说:“找伏小姐,请她即刻来一趟,派司机去接。”
秘书一眼看到他手中也有这本周刊,不敢待慢,立刻去打电话。
片刻回报:“伏小姐在家,她说立刻就来。”
有贺在办公室踱步。
说是说即刻来,也等了大半个钟头。
伏贞贞戴一顶渔夫帽,遮住容貌,头发没有梳理,纠结成一堆堆,便服下罩件长大衣,但是忘记换鞋,仍穿着钉珠片的高跟拖鞋。
换上别人,这样邋遢,早成乞妇,伏贞贞却只像流浪儿,进得房来,她忍不住嚎哭。
方有贺紧紧拥抱她,“有话对我说好了,我全权负责,我爱的人,我爱一辈子。”
贞贞哭得更厉害。
有贺斟一杯拔兰地给她。
他蹲下,“你要哭,尽管哭。”
她窝在沙发里哭得倦了,大约许多天没睡好,喝了酒,沉沉睡去。
有贺在她身边处理文件。
半晌,她惊醒,眼睛与鼻子红红,搞到这种田地,她仍然是个美人。
有贺叫人送一杯熟可可进来给她。
“告诉我,发生甚么事。”
贞贞说:“我好些了,我可以走了。”
“坐下。”
贞贞说:“我们已经分手,记得吗?”
“我们仍是朋友。”
“荒谬,若是朋友,何用分手。”
有贺不再与她论理,“你可有怀孕?”
贞贞颓然坐下,点点头。
“打算生下这孩子,抑或不?”
贞贞垂头。
“是因为想要他,才闹出这么多事吧,否则静悄悄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
贞贞抬起头,“有贺,你始终是个明白人。”
“据杂志报道,对方不愿认头。”
“是。”
“贞贞,你也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你怎么会同这种人开谈判。”
贞贞倒也老实坦白,“你宠坏了我,我以为人人都爱我。”
有贺叹口气,他用手帕抹去额角上的汗。
“这种负面新闻对你前途有影响。”
贞贞苦涩反问:“我一向有什么前途?多给一次机会脱衣,多拍一套情欲戏,是这样的前程?”
“你不该威逼人家娶你。”
“我想结婚。”
“你真任性,贞贞,在社会里吃了那么多苦,仍然没有学乖,你确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贞贞答:“也许我太过幸运,我一脱成名,颠倒众生,全拜倒在我脚下。”
有贺气结,接上去揶揄:“直至你要同他们结婚。”
贞贞不出声,赌气地坐着,半晌又落泪。
“真想要这个孩子,不如退出影坛,修身养性,开始新生活,你做得到吗?”
贞贞瞪着他:“你做得到吗?”
有贺无奈,“你真顽劣。”
“你当初也是为了这个才喜欢我,后来觉得有钱人家的老小姐才会是贤妻,藉故抛弃我。”
说起芳好,有贺的心牵动,他叹气。
“贞贞,答应我,不要再同那个人纠缠,也切勿向记者开口,你要自爱,未婚生子是一种选择,但硬要某人承担未免无赖。”
贞贞静了一刻,轻轻说:“你的大道理我一概不懂,所以你不会选我做妻子。”
“贞贞,你是晶光四射的艳女,切勿哭哭啼啼示弱,你私蓄也不少,换了金砖,可以扔死这种纨绔子弟,何用求他。”
贞贞仰起头,想一想,“你说得对,有贺,你了解我,你对我好。”
“我支持你,贞贞。”
她握住他的手,“老小姐呢,她会不会生气,她会放你一马?”
有贺疲乏地笑。
芳好有正眼看过他吗,不见得。
“我叫人陪你去看医生,请你详加考虑,有关新生命的去向。”
贞贞捧着头,“我无法集中精神。”
“搬到我家小住,静静思想。”
“有贺,记者——”
“管他呢。”
“有贺,不枉我爱你这些日子。”
方有贺不出声。
爱人的代价非常高昂。
第二天日报娱乐版头条新闻:“旧情复炽。”
正是戴渔夫帽的伏贞贞与方有贺登上豪华房车的情形。
叶太太头一个着急,到处找亮佳。
亮佳深宵才到家,清晨电话铃响,听了几句,立刻起床梳洗。
新婚丈夫问她:“去哪里?”
亮佳正刷牙,“呜噢噢。”
“叶太太找?什么事?”
亮佳吐出牙膏,“大事,方有贺摇摆不定,大小姐恐怕要伤心。”
林泳洋嗤一声笑,“自头到尾,大小姐正眼也没看过方有贺一眼。”
“是吗,”亮佳穿衣,“你们男人这样想?”
“你有什么见解?”
亮佳笑,“我去去就回。”
泳洋点头,“你可得最佳员工奖。”
亮佳一进叶家就看见沮丧的叶太太。
“芳好的感情路真是坎坷。”
亮佳笑了。
这叫坎坷?
叶太太在客厅踱步,“有贺明明在追求芳好,忽然又回到狐狸精身边去,唉,这种女子真法力无边。”
亮佳说:“有些报纸上的有些报道,不必正视。”
“芳好颜面无存。”
“她会处理这种小事。”
叶太太气恼,“方有贺到底想怎么样?”
亮佳连忙死劝:“芳好的事,你干万别过问,她若回家来,你只装若无其事,她已经够烦,你若拷问,她交待不了,会像上次那样失踪。”
“是是是,亮佳你说得对,所以我找你商量。”
“药膏用完了我今晨替你去配,我下班再来。”
“辛苦你了亮佳。”
亮佳回到公司。
芳好迎出来,“新婚生活如何?”
亮佳忽然红了脸。
芳好把文件交她手上,“既然回来了,立刻开工。”
亮佳放心,说声是。
芳好出名有涵养工夫,这下派到用场。
一整个上午,她精神奕奕处理公事,一点也无异样。
“来,亮佳,我这里有项新发明,一起来参详。”
“是谁的发明?”
“看过再说。”
她俩把光碟取出。
看毕那十分钟陈述,亮佳说:“咦,是防菌除臭添加剂,可在靴、鞋、运动鞋表面上运用。”
“是,防止细菌滋生,则无臭味。”
“是一种什么化学成份?”
芳好答:“那是人家的秘密,只知是一种含银物质。”
“嗯,如此神秘。”
“亮佳,你说可有前途?”
“我们蝴蝶不做靴鞋。”
“可否推介给其他厂家?”
“我们同鞋厂不熟,爬山靴运动鞋生产已遭几间大牌子垄断,针插不入。”
“写一封信给各大厂家。”
“我们以什么身份游说他们?”
“经理人。”
“我去计划一下。”
“要快,免被类似发现抢先。”
“这项发明已经注册专利,不过快确是要诀。”
亮佳出去之前加一句:“没想到区先生仍然孜孜不倦。”
芳好也以为他已经优哉悠哉安然做日本女婿,不料他仍在实验室努力。
稍后芳好发现亮佳那组同事铺天盖地那般推介这项新发明:即刻设计网站,详细介绍,推荐信写得辞文图并茂,恳切中不失尊严。
年轻人做事许多时为着有事可做,不计报酬,套取经验,尽力而为,大多数年轻人都十分可爱。
公司里几乎廿四小时有同事当更,一星期七天办公室部有人,淡市中可算是个小小奇迹。
同事向区汝棠汇报进度,他亲自向芳好道谢。
他在电话那边说不出话来,“可要签署合约?”
“蝴蝶纯粹无偿报效,不成立合同。”
“是,合约中必须涉及金额。”
芳好微笑,“你还记得合约律法。”
“是,大学一年必读,你我吃饭走路都不忘背诵。”
他静默一会,像是有点迷惘,彷佛不知时光流向何处,已不复记忆如何与芳好分的手。
为免节外生枝,芳好说:“同事会继续向你汇报。”
“谢谢。”
芳好松一口气。
转身,看到亮佳站门口。
她无奈地摊摊手。
亮佳轻轻问:“还有希望吗?”
芳好落寞地摇摇头。
“那么,为何还出那么多力?”
芳好答:“因为这是一项优秀发明,值得推荐,因为我讨厌芭蕾舞鞋、球鞋、皮靴里那阵怪味,欲去之而後快。”
“芳好,女人应该有点小器多疑摆弄小性子,你这样磊落,是否缺欠雌激素,并非好现象,我陪你去看妇科。”
芳好不出声。
不像女人,何来男人追求?
难怪败下阵来。
这时门外有人探望。
是结好来了。
后边跟着司机,杠着一箱水果招待蝴蝶员工。
芳好问:“几时出发度假?”
“后天。”
“明晨注册,你倒是毫不紧张。”
“我心安定。”
“那多好。”
结好穿着五十年代小腰身人字绒大翻领外套,配着直脚裤,十分悦目。
她问姐姐:“你呢?”
芳好一时不解,“我?”
“你与方有贺之间彷佛有点僵滞。”
“结好,我们只是合作伙伴,没有其他。”
“给他一点时间,他有些私事需要安排,之后一定有所交待。”
芳好看着妹妹,大表诧异,“结好,两姐妹同胞而生,你对我似乎了解不足,我会期待事业有成,或是世界和平,但不是一个异性的表态,此人在我心目中没有地位,以后不必再提。”
结好看着姐姐,发呆,道歉:“五十年代衣衫穿得多了,人也变得五十年代,是我误会了,明日请来观礼。”
芳好握住妹妹手,“祝福你,方太太。”
结好走了。
亮佳进来,“我去陪叶太太,嫁女前夕,她紧张得不得了。”
芳好点点头。
那边,结好离开蝴蝶,与有成会合。
有成问:“怎么说?”
结好低头,“有贺无望,芳好像不认识他。”
有成颓然。
结好说:“这个有贺,同人家分了手,为何又回头去淌这浑水?”
“他不忍见到前任女友遭人践踏。”
“这样有情有义,”结好语气十分讽刺,“不会是遗传吧,你可会像兄长?”
“现在她住他家里。”
“啊!”
“他自己搬到我的公寓住。”
“有这种事。”
“他纯是捱义气。”
“太动人了,有没有想过去验一验胎儿的去氧核糖核酸,查探一下究竟生理父亲是什么人。”
“有贺说,他不过在朋友危急时拉她一把,这是对方私事,他不想干涉。”
“倘若胎儿属于他呢。”
“他一定负责。”
“真好笑。”
结好把一本杂志掷到未婚夫面前,“另一个男人也这样说。”
杂志封面大字标题:那纨绔子弟表态:“若我是孩子父亲,我一定负责。”
结好气结,“这么多人争这香饽饽。”
有成忽然老气横秋地说:“年轻时多风流韵事,老来才有聊天题材。”
“你再多嘴,明早一人去注册。”
有成即时噤声。
傍晚,芳好回娘家,看到母亲团团转,像热锅上蚂蚁,衣裳首饰摆满一地,不知挑什么来穿戴,脸上泛着兴奋油光。
亮佳笑咪咪在一旁捧着热茶帮腔:“粉红色那套最好看。”
芳好走近,“什么茶,好香。”
“欲望果。”
“什么?”
亮佳斟一杯给芳好,芳好见茶呈淡红色,略酸涩,回味无穷。
“一个朋友自西雅图带来。”
这时叶太太叫起来,“芳好,你过来挑衣裳。”
芳好试穿一套灰蓝泰丝衣裙,又选一条极细的钻石项链。
亮佳说:“那我穿这套淡蓝配珠饰,衬叶太太粉红色正好。”
芳好劝:“妈妈不如穿宝蓝。”
叶太太坐下来,点点头,“芳好说得对,必需把大方放首位,牺牲夺目。”
芳好松口气。
“梳头及化妆师傅明早五点正来报到。”
“哗,又不是皇后加冕。”
“有好几个女生要打理呢。”
芳好说:“不要把我算在内。”
“这不是同妈妈抬杠的时候。”
芳好说:“是,妈妈,你说得对。”
她拥抱母亲。
芳好试过半跟鞋,把整套衣裳抱进房中。
她早睡。
整夜楼下都有灯光,叶太太一定没有休息,而忠心耿耿的亮佳必然陪她通宵。
第二天一早,亮佳来叫醒她。
“芳好,轮到你了。”
芳好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
“又不是从军。”
亮佳耐心地说:“大家都打扮好了。欠你一人。”
可不是,亮佳头发拢在脑後,化妆明艳,就差没换上礼服。
结好探头进来,她已穿好月白色旗袍套装,头上箍着钻石头箍,像公主一般。
芳好跳起来淋浴。
化妆及发型师立刻来替她打扮。
不到半小时已经前后判若二人。
芳好比早些时度身时瘦,衣服略松一点,份外显得清秀。
时间不早,方家两兄弟已经来到门口。
她们一时出不了门,因为叶太太哭个不停。
方有成蹲在一边安抚岳母。
有贺看到大厅一角站着清丽的芳好,默默无言安份地做她的配角,不知如何,秀美的她总有一丝寂寥忧郁。
他向她招呼。
她笑笑点头,晃动间颈项有一线极细的链子含蓄地闪灿,衬托起她素净的容颜。
他走向前去:“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
虽然客气,但不觉生分,有贺略为安心。
叶太太哭得更厉害了。
亮佳与结好扶她上车。
忽然之间,芳好失去座位,众人像是忘记了她。
“芳好,这边。”
有贺驶着车子过来。
芳好只得上车。
有贺精神上佳,开了收音机让芳好听交通消息,“沿途交通畅顺,天气晴朗”。
还想怎么样,今日的确是个好日子。
有贺不知说了什么,芳好转过头去。
“——你可知宾利与劳斯莱斯有什么分别?”
芳好微笑,“不,我不知道。”
“宾利可以自己开,劳斯莱斯一定要用司机。”
芳好揶揄他:“承蒙指教,如醍醐灌顶。”
“芳好,今日你很漂亮。”
“谢谢,你自己也不太差。”
“听说你在推销一只衣料防臭剂?”
芳好点点头。
“我想试试把它添加在运动帽上或运动衣腋下部位。”
芳好诧异,“这两种衣物都可以勤洗,何必添加成本。”
“新主意一向受年轻人欢迎,有些运动服一穿整天,难免有味道。”
“好极,我叫亮佳与你联络。”
芳好看着窗外。
小妹今日结婚。
幼时一起上学读书,同一间小学,母亲叮嘱芳好要照顾妹妹,每逢小息,她都去课室张望结好。
结好看到姐姐,抱住姐姐流泪。
她不爱上课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忽然结婚了。
这才想到,原来喜酒是女儿离别宴:再见珍重,你要进入人生另一阶段,一去不回头,好走不送,是福是祸,好自为之。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有贺说:“一分钱买你思维。”
芳好却说:“到了。”
车子还没停下,芳好就看到一行三个穿深色西装的男子在等她们。
看清楚,她惊喜地说:“是父亲!”
芳好下车急步上前招呼,生怕冷落他们。
原来另外两个高大英俊的少年是他的儿子,真没想到也已经这样大。
外国国民教育一流,年轻人永远笑脸迎人,绝不吝啬阳光。
一见芳好,立刻叫声:“大姐姐。”
芳好很高兴,“你们来了也不预先通知我。”
有贺马上跟进,热情招待三位叶先生。
叶太大止了哭,下车来,看见叶无敌,离远点点头。
芳好在电光石火间明白过来,“是母亲叫你来观礼?”
叶先生点点头。
呵,终于得到谅解。
这时有成陪着结好过来见生父。
两个少年又乖巧地称呼:“二姐姐,二姐夫。”
另一辆大车驶近,原来是方家父母也赶到了。
场面开始热闹,幸亏有蝴蝶员工调度,安排得天衣无缝。
三十分钟后礼成,芳好反而觉高潮过后有点寂寥。
结好把花束交到姐姐手中,那是一球小小紫色勿忘我。
芳好又把花转交站在她身边的一位推广部女同事,那女孩欢天喜地接过。
有贺说:“你看我爸妈之间一句对白也无。”
芳好笑,“彼此彼此,我们叶家也一样。”
世上多怨偶。
匆忙间四位家长决定晚上吃顿饭。
“这样急不知可订得到地方。”
亮佳笑:“我去张罗一下。”
少了这件活宝贝不知怎么办。
叶先生们先回酒店休息。
两个弟弟十分亲热,“大姐来喝杯茶,我们母亲很想见你。”
呵,她也来了,远距离监视,但不现身。
芳好婉拒,“我还有点事要回公司,改天我们再喝茶。”
现在最狷介的好像是她这个大小姐。
芳好永远记得母亲半夜饮泣的声音。
每到三四点钟,她都听见母亲痛哭,去探问,母亲推说是胃气痛。
终于要等芳好上高中胃气才消失痊愈。
夫子也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就是这点认真。
叶太太拉着她:“芳好,记得回来换衣服。”
芳好只是陪笑。
回到自己公寓,脱下礼服,洗去脂粉,像再世为人。
她查看电邮,发现有一两件重要事务,立即换上便衣回公司处理。
在电梯中有少女前来询问:“这位小姐借问一声,你身上这套运动衣在什么地方购买?”
“呵,这是贺成牌新产品,各大百货公司有售。”
“售价多少?”
“价廉物美,零售约二百五十元一套。”
上衣采取不对称设计,像一只口袋扭曲了似,十分别致,所以吸引年轻人注意。
四点正,亮佳电话来催:“我们在华美酒店翡翠厅打牌,你要不要来?”
“几点吃饭?”
“八时十五分。”
“我会准时到。”
“大小姐,出来寒暄几句好不好?”
“我最不会说话,我情愿捱打,或是罚做功课,亦不选应酬。”
“真不近人情,小妹结婚,也不能破例?”
这李亮佳,凡事被她那婉约动听声音说来,叫人心服口服。
芳好笑了,“我稍后即来。”
亮佳乘胜追击:“什么叫稍后?我马上差人来接你。”
“喂喂喂。”
她已经挂断电话。
果然,不到十五分钟,方有贺就上来了。
不约而同,他也穿着自己公司出产的运动服。
他俩相视而笑。
“可需换衣服?”
“穿这个可以吃多点,加件大衣,看不出来。”
芳好取过外套,他帮她穿上。
“芳好。”
她转过头来。
他却不知怎样开口,忽然有点痛恨自己口才欠佳。
他顺手替她拢一拢头发。
男性的指尖接触到芳好鬓脚,这是许久没有发生过的事了。
她有刹那恍惚,随即控制情绪,喂,叶芳好,这是人家艳女的同居男友。
“我们去打牌吧,我陪你父母坐一桌,你陪我爸妈,记得乱输一通。”
有贺笑着称好。
到了翡翠厅,只见家长分两桌正搓麻将。
亮佳与叶太太研究菜单,结好与有成手拉手坐沙发上玩填字游戏,弟弟们玩电子游戏。
芳好与林泳洋招呼。
大家坐下来同心合意输牌给叶太太他们。
菜肴美味,因无外人,吃得不知多高兴适意。
酒席散了,领班送两只瓷盅上来。
芳好轻轻同弟弟说:“一盅清炖燕窝,另一盅银耳木瓜,带回去给妈妈当宵夜。”
弟弟们怪感激:“谢谢大姐姐。”
“毕业了如有兴趣,不妨找我。”
“知道,姐姐。”
她拍拍他们肩膀。
弟妹不一样,家有男丁,到底不同。
弟弟的肩膀厚实,站出来可以保护妇孺,强壮有力,但是叶大小姐立场稍为坚定一点,人称悍妇,真正男女有别。
他们握手道别,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何日。
有贺看看时间,“我送你回去。”
不知不觉,已经半夜。
在车中,方有贺接了一通电话。
因经过扩音器,芳好也听得到,她不是想听,而是不得不听。
那是方家的司机及佣人:“方先生,伏小姐昨日下午出去,到现在还不见回来,我们有点担心。”
“你昨午载她到什么地方?”
“她不是乘我车子,她自己叫了一部街车。”
女佣急说:“她说去剪头发。”
“可有书信留下?”
“方先生,我们不知道。”
方有贺说:“我马上回来。”
芳好十分尴尬,像是阻人办公一般,坐不是,下车又不是。
幸亏家就在附近。
车子一停定,芳好即时下车,一声谢谢,头也不回地小跑步回家去。
进了门,松口气,叶芳好大声说:从今日起,无论如何,千万不可再乘搭顺风车,一定要自己开车。
怎么会上了他的车!家里三部车两名司机,公司也三辆车两名司机,她竟会愚蠢地坐到方有贺身边,自取其辱,与人无尤。
已经这样老大,弟弟们都叫她大姐姐,还犯这种错,罪无可恕。
淋浴后她一个人看午夜新闻,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方有贺刚相反,他担忧地风驰电掣驶回山上公寓,果然,人去楼空。
他立刻找朋友帮忙。
不到三十分钟,小郭向他报告:“我查过黄色计程车公司,他们有电脑记录,昨日下午一时,他们在你这个地址接了一位小姐往飞机场。”
方有贺坐下来。
“我又查到伏小姐已乘国泰八三八班机前往加拿大温哥华,航机已平安抵埗。”
“谢谢你,小郭。”
“不客气。”
方有贺叹一口气。
“喂,兄弟,不用担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方有贺啼笑皆非,“我俩已经没有关系。”
“是,是。”
“她情绪有点不大稳定,我担心她去向。”
小郭笑,“伏小姐这样的女子,堪称人精,她自有处世之道,你少替她担心。”
“你们太高估她精伶。”
小郭打个呵欠,“早点睡。”
有贺发呆。
走了,一声不响走了。
睡房有点凌乱,并无片言只字,护照首饰全部带走。
衣橱里还有几件衣服。
女佣进来问:“可要收拾房间?”
“打扫清洁,把伏小姐杂物装箱。”
“是,方先生。”
他斟了一杯酒,坐到深夜。
渐渐明白过来。
她走了他只有好。
只不过奇女子做事方式的确有点奇怪,为什么不通知一声呢。
他拨电话给芳好致歉,电话无人接听,想是已经睡了。
方有贺终于放下酒杯。
第二天芳好起床,耳畔还似有昨宵人声,她一个人静惯了,十分抗拒喧哗嘈吵。
幸亏只有一个妹妹,否则不止一次婚礼,吵坏人。
结好打电话来,“我们稍后出发旅行。”
“一路当心护照荷包。”
结好笑嘻嘻,“你比妈妈噜苏。”
“老妈哭停没有?”
“不出你所料,眼睛鸽蛋般肿。”
除出不舍得小女儿,也一定想起了前尘往事。
“亮佳又陪她通宵?”
“亮佳实在累,老妈放她回家,总算体贴小朋友,姐姐,你有空多陪老妈。”
芳好心中有气,“你这一去玩多久,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少假惺惺扮红十字会,叮嘱我做孝女。”
“是是是,我言语造次了。”
结好心情愉快,言语幽默,整个人轻俏明媚,叫人如沐春风。
婚姻改变了她。
这样的姻缘便是好姻缘。
芳好下午去看母亲,叶太太双目尚未消肿,用茶包敷着两眼,躺沙发上,她拉着大女的手,像是怕她走脱似。
芳好一直蹲在母亲身边。
她问:“你叫父亲来参加结好婚礼?”
“我哪里请得动他,我让亮佳通知他,没想到他整家来了。”
“多少年没见?”
“久得可使两个孩子变成少年。”
“可有唏嘘?”
“他比我老。”
芳好斩钉截铁般迎合母亲:“这完全是真的。”
“你与结好都叫我骄傲。”
“更何妨添了方有成这样的佳婿。”
叶太太点点头,“我死而瞑目,我可以改称呼了,从此不必再叫叶太太。”
芳好像同母亲唱相声一般:“是,回复本性,还我本色。”
她很少这样浮滑,但见母亲全盘受落,咧嘴而笑,又觉是尽了孝道。
傍晚,亮佳与泳洋来吃饭,叶太太又开心起来。
亮佳见芳好在书房里看电邮,走近说:“明早公司拍摄宣传单张。”
“仍用上次那两个模特儿?”
“这次我们用黄黑白三个人种,老中青小孩都有,做得类似宾纳通广告般,但比较温和。”
“勿忘迎合潮流。”
“你来看,设计图样,幽默极了。”
芳好一看,立刻微笑,原来模特儿全有表情及动作,祖父与孙儿拗手臂,少年看裸女杂志,中年汉低头皱眉为肚腩烦恼……
“谁的佳作?”
“推广部孙咏梅,她最肯动脑筋。”
“是蝴蝶之福。”
“芳好——”
芳好看着好友,“你又有什么忠告?”
“芳好,那伏贞贞已自动消失。”
芳好笑问:“与我们有关系吗?”
“这两个星期,有贺一直与有成同住,他不过暂时收留伏贞贞,她的家楼下天天有近百记者潜伏。”
“本市报馆竟有如此庞大人力财力,不容小觑。”
“她大概已经想清楚该怎么做,故此一去无踪,”亮佳有点唏嘘,“这一走,大抵不会要腹中胎儿了。”
芳好也觉得惋惜。
“芳好,是你的话,要不要这孩子?”
芳好想一想,“我哪有这样福气,不过,我会把孩子生下来。”
亮佳问:“单亲家庭,独立抚养,你愿意承担?”
芳好点头,“我有个好母亲,她有财有力,又溺爱我,一定会帮我度过难关。”
亮佳黯然,“你真幸福,换了是我,为免万劫不复,只得放弃胎儿。”
芳好讶异,“我以为你最坚毅独立。”
“累到极点,也怕得厉害,无谓自寻死路。”
芳好忽然问:“伏小姐会把孩子生下来吗?”
亮佳摇头,“全无机会。”
“你好像很了解她。”
“我是苦出身,我明白同类型女子想法,但是,孩子,到底是谁的呢?”
“嘘——”芳好忽然惭愧,“你看我同你,读了那么多书,竟然在背后说人是非。”
亮佳笑,“芳好你就是这点可爱。”
“不关我们事,少说为妙。”
“大家曾经以为你与方有贺或可成为一对。”
芳好笑笑:“我哪里配得上人家。”她对亮佳十分坦白,“人家的女友要声色艺三全,我这种孵在一间厂便自得其乐不眠不休的工蜂,哪里会是大少爷的伴侣。”
“你也是大小姐。”
“我缺乏娇矜心态,自小知道母亲是个弃妇,她的眼泪吓破我的胆,总觉得自己一双手比较牢靠。”
亮佳点头,“我也有不可磨灭的童年阴影。”
“都过去了。”
“睡梦中时,回到过去。”
“我也是。”
她俩唏嘘半晌,但是时间实在不允许伤春悲秋,缅怀过去,分别有电话找她们两人。
亮佳说完电话回来说:“意想不到,邓录普橡胶对区氏发明有兴趣。”
“他们打算制造防臭车轮?”
“邓录普是橡胶原料供应商、原料中设法混合新发明,所有橡胶制品可以防菌防臭。”
“那赶快通知区氏,事不宜迟。”
“我即时给他电邮。”
林泳洋摇头,“你们两位坐下来舒服地吃顿饭好不好?”
亮佳笑着把手提电话交他手中,“有贺找你。”
他说了几句,立刻披上外套出去。
叶太太说:“从前,朝九晚五,下了班就算一天,我小时候,一到五点半就唱:”五点半了,爸爸来了‘,彼时连电话也不算普遍,更无电视录映机传真之类,闲时听听收音机,不知多悠闲。“
“妈妈怀旧。”
“科技真的改善了生活?”
这时,家中老佣人捧热茶出来,听见了,忍不住答:“有呀,太太,洗衣机、电饭锅,还有微波炉、电热水壶,都帮我不少。”
大家笑了。
手提电话又响,芳好索性关掉。
“妈,我要回去做点事。”
在车中,区汝棠终于找到了她。
他说:“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耳,顺便提醒你,专利不可完全出售,只予一个年限,或一种用途。”
“多谢指教。”
“邓录普是大公司,祝你成功。”她挂线。
片刻电话又响,区汝棠的声音:“芳好,出来喝杯咖啡好吗?”
芳好语气温和,“时间已晚,明天要自早落夜忙个不休,我得早睡。”
“是,是,改天吧。”
大家声音里都有点不好意思,这就是芥蒂。
有一件事芳好一向感谢上帝:她从不失眠,只有渴睡。
第二天七时正亮佳便唤醒她:“我们已在公司,摄影师与模特儿陆续报到。”
“我立即来。”
芳好半小时后回到公司,只见几间会议室间隔已经拆通,电线灯光摄影器材一地都是,工作已经开始。
近门处有一张乒乓球桌,上面陈列着各式自助早餐,异常丰富,芳好斟杯咖啡,挑一只巧克力甜圈饼。
她转头微笑,“是谁的好主意?”
有人答:“还不是我这名伙头将军。”
那人正是方有贺。
他显然怀念杜索道夫一役,故技重施。
芳好问:“这是亲善访问吗?”
“特来劳军打气。”
有同事送一大叠日报上来。
芳好揶揄:“今日报上可有你的新闻?”
“有些报章有些新闻可不予受理。”
“也许可作指标,空穴不来风,无火不生烟。”
有贺尴尬,但全不生气,只是嘻嘻笑,他就是这点好,和气生财,所以生意旺顺。
他搭讪问:“这是哪一家摄影公司?”
“叫羽翼摄影,两兄妹合作,用二手器材,一万数千元成本起家,但是肯花心思,前途无限。”
“到处都是人才。”有贺像是汗颜。
芳好安抚他:“你擅用人才,是最佳管理人员。”
他笑了。
工作进度顺利,明明是三天工作,看情形一天可以完成。
小组负责人孙咏梅过来说:“羽翼不想拖延,一日完成,就收一日工资。”
芳好想一想,“进度迅速,这一天工作时间其实足足十五小时,我们也省下电费人工,又可收回会议厅自用,这样吧,给两日工资。”
“叶小姐真公道。”
皆大欢喜。
羽翼负责人立刻过来道谢。
“叶小姐随时叫我们开工,随传随到。”
“听说你们已经走红。”
两兄妹笑说:“叶小姐叫到,半夜也出动。”
“今日他们凌晨五时就起来搬器材。”
方有贺留意到今日只有一名英俊男模特儿,外型健康,扮演大哥哥角色。
他略为放心。
中午,自有酒店服务员换上中式午餐,一锅鲍鱼鸡粥最受欢迎,员工赞叹不已。
芳好关在房间里忙她的文书工作。
啊生意已经上了轨道,年终可望分得红包。
结好有电话来。
一开口便说:“姐姐你也结婚吧,结婚真好。”
婚姻生活那样适合她,芳好替妹妹高兴。
亮佳接过电话与结好说了几句。
“你第一次看到他的赤脚?你之前不曾与他游泳?我在新婚夜也是第一次发觉他仰睡打鼾。……”
芳好摇头,好端端女儿家,一嫁人就粗俗,言语猥琐,很快由珍珠变为鱼目,可惜可叹。
“……我不愿与他同用一个浴室。……”
芳好叹口气,“请回到自己房间用自己的电话讲下去。”
亮佳笑,“大小姐嫌我们罗嗦。”
芳好看着她:“将来生下孩子,更加围绕着婴儿的屎尿做话题。”
“人间烟火,一定如此。”
芳好举起文件挡着脸,“结好几时回来?”
“一个月后,天天有人陪着吃喝玩乐购物,乐不思蜀。”
亮佳出去了,芳好独自工作到黄昏,她站起来舒舒筋骨,进健身室用跑步机,看见先前那年轻模特儿在举重。
他朝她招呼:“叶小姐,我叫李童,借用健身房。”
芳好说:“你请便。”
“他们先拍摄老人家与孩子,好让老小先收工。”
芳好点点头。
那年轻人光着上身,只穿运动裤,大汗淋漓,芳好觉得不方便与他独处一室,藉故离去。
她也觉得那宽厚肩膀动人,她也有多看一眼的冲动,芳好黯然,原来,她女性本能并未消失。
拍摄工作一路进行到深夜。
酒店送宵夜甜品来,众人吃完,逐一收工。
有贺来接她下班。
芳好轻轻说:“我还未收工。”
有贺叹气,“把我当作蛇蝎。”
“怎么会,你是好伙伴好兄弟。”
有贺苦笑,“那更惨,那完全没救。”
芳好问:“亮佳泳洋贤伉俪呢?”
“他们先走,仍苦心替我俩制造机会。”
芳好给他看桌上文件,“你等得了吗?”
“我等你,我先到休息室去睡一觉。”
芳好埋头苦干,忽然听到外头有声响,以为是方有贺,她走到外头探视,发觉是那个年轻人正收拾会议室桌椅。
“咦,你还没走?”
“顺手收拾一下。”
“这不是你的工作范围。”
“食物放过夜会招虫蚁,谁收拾都没问题。”
她看着他,真是个好青年。
芳好点点头,回房取过大衣下班,
她自车房驶出车子,才猛然想起把方有贺遗忘在公司的休息室里,不禁好笑。
芳好把车子调头,想回去叫醒他,但随即觉得不便,一男一女独处一室,若果她对他有意思,倒也不妨,可是他肆意的性格已将那萌芽的一点点感情扼杀。
芳好犹疑,车子停在路边,熄了引擎,她考虑半响,决定打电话叫醒有贺,叫他自己回家,这才发觉电话漏在桌子上。
就在这时,有人敲她车窗。
她抬头,看到两个染黄发青年嬉皮笑脸看着她,一个伸手想拉开车门。
芳好心中一惊,立刻转动车匙,可是偏偏这时车匙接触欠佳,车子引擎分文不动。
那两个青年显然喝过酒,十分亢奋,拍着车顶,大声叫喊。
芳好沉住气,可是她手心已经冒汗。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跑过来挥动双臂,大声吆喝,赶走了乌合之众。
芳好噗地吐出一口气,那人探头过来问:“叶小姐,你没事?”
原来是那个叫李童的年轻人。
两名巡警这时也闻声赶近。
“什么事?”
李童回答:“有小流氓骚扰这位小姐。”
警察劝:“小姐,夜深不宜单独在外边。”
芳好点点头,再次发动引擎,奇怪,车子顺利开动。
李童见没事,转身离去。
芳好叫住他:“谢谢你。”
“你车子有卫星导航系统,下次,只要按车顶这个红色三角掣,就有人来救你。”
芳好失笑,“是吗,我完全不知道。”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笑。
芳好轻轻说:“有没有地方可以吃一碗粥,我肚子饿了。”
他拉开车门上车。
小小粥店竟然满座,他们需站一边稍等,他很健谈,把身世简约地告诉她。
“两年前自上海南下,花整年学习粤语,进夜校恶补英语会话,今年五月顺利考进理工夜间部读纺织,朋友介绍我做模特儿赚些外快。”
他们在小圆桌坐下来。
他替她叫了及第粥。
很久没吃这个了,芳好记得这碗有着优雅名字的杂锦粥内有鱿鱼丝及猪肝,味道鲜美。
吃完了,他掏出钞票付账。
芳好被他这个动作吓一大跳,她是老板,又是大姐,次次消费都是由她付账或签单,不知多少西装笔挺的男人享用过她的茶饭,忽然一个陌生年轻人掏腰包请她,真叫她不知所措。
只见李童微笑,“我们可以走了。”
芳好点点头。
他掏出名片给她,“叶小姐,有工作的话找我。”
“一定。”
她驾车回家。
家里电话响得像要掉下来。
“芳好,我被你锁在办公室里,走不出来!”
“别担心,天快亮了,就有同事来上班,会放你出来。”
“芳好,我告你遗弃。”
“是吗,有这样的罪名?遗弃如需负责,家父应判刑一百年。”
“你不来救我?”
芳好实在疲累,刚才又受了惊吓,她顺手把电话放下,回房休息。
第二天李亮佳第一个回到公司,看到方有贺一脸胡须渣坐在大堂看清晨新闻,倒是吃一惊。
方有贺对亮佳诉苦,一边喝她做的咖啡及带上来的甜圈饼一边愁眉百结抱怨。
他说:“……一辈子没像现在这样苦:前任走得影踪全无,现任对我若即若离,唉,真孤苦。”
亮佳忍笑忍得不知多辛苦。
他到八点多才走。
这时芳好也回来了。
“方有贺刚离去,昨夜他在休息室睡着了,没人叫醒他。”
芳好说:“你自己不醒觉,谁会来唤醒你。”
“他自觉年老色衰,女人不再爱他。”
“亮佳,让泳洋看看,有无职位给这个李童。”芳好把名片交给她。
亮佳坐下来,用手托着脸,像是有点累。
她是著名小钢炮,从无倦容,芳好有点疑心。
“亮佳,你可要去验身?”
“好端端验什么?”
“亮佳,也许你已怀孕。”
“啐,哪有这么快。”她腼腆愉快地笑。
芳好知亮佳心中有数。
她轻轻说:“妈妈要抱外孙了。”不知怎地,声音有点唏嘘。
那一边,方有贺懒洋洋回到公司,秘书来通知他,郭先生一早在等你。
他连忙走进会客室。
“小郭,等了很久?抱歉。”
“不要紧,才五分钟,有贺,找到伏小姐了。”
他展示一叠彩色照片。
有贺急不及待地接过欣赏。
照片中伏贞贞穿着淡黄色剪毛貂鼠大衣,秀发如云,架着大墨镜,仍似一颗明星。
她身边有一个衣著考究的中年男子。
“这人是谁?”
“一名美籍退休商人。”
“他照顾她?”
“伏小姐其实毋需人照顾,他对她很好,时时陪伴她。”
“她身体如何?”
“据目击人士说,伏小姐无怀孕徵状。”
“啊。”
半晌,小郭问:“可需要与她联络?”
方有贺摇摇头,“大家重头开始。”
“伏小姐一定考虑得很清楚。”
方有贺低下头。
小郭像是知道他心事,拍拍他肩膀,似安慰他。
他站起来告辞。
这时,林泳洋走进来,脸上有种惊疑的神色。
“什么事?”
泳洋掩上门,“叶芳好的蝴蝶不保。”
“好端端怎么会出纰漏?”
“这件事得重头说起,当日叶无敌离家出走,已将名下股权出售套现,无敌大股东里有一位朱先生,一向默默同情支持叶氏母女。”
“是,我也听说过这个老朱先生。”
“老朱先生上周病逝。”
“哟。”
“他子孙对无敌及蝴蝶的生意毫无兴趣,已初步接触叶太太,想把公司出售。”
方有贺震惊,“这消息你从何得来?”
“由亮佳告诉我,她亲耳听见朱先生后人与叶太太商洽。”
“这事芳好可知道?”
“不,大小姐蒙在鼓里。”
“叶太太没有与大女商量?”
泳洋颓然,“我也不明白,此事应当第一个徵询叶芳好意见才是。”
方有贺抬起头想一想,我明白了。
“想到什么?”
“叶太太已经决心将公司出售。”
林泳洋张大嘴,“大小姐要失望了。”
“这不是一门赚钱的生意。”
林泳洋问:“谁说生意一定要赚钱?”
“泳洋,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蚀本的生意无人做。”
“蝴蝶并不亏本。”
“我们手上并无蝴蝶的账目,但是路人皆知,无敌总公司需要大刀阔斧改革。”
“大小姐会逐步实践。”
“没有机会了。”
他们在谈论这件大事,那一边,叶家也为这件事争论,听到改革两字,叶太太捧着热茶冷笑一声。
“放弃出售?”
亮佳趋前一步,“正是,叶太太,公司一日比一日起色,假以时日,一定会有成绩。”
“多久?”叶太太叹口气,“十年,八载?芳好还有多少青春岁月?我读杂志,看到妙龄金发女跑到非洲研究黑猩猩生态,一去三十年,返来时已经白发苍苍,这是干什么?”
亮佳辩说:“蝴蝶是芳好的心血——”
叶太太十分顽固地摆摆手,“蝴蝶是叶芳好的黑猩猩?不必了,一个女子最终要结婚生子,我纵容她等于害了她,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将来她会明白,黑猩猩不能伴她一生,我是为她好,免她孤苦地独困终老。”
亮佳跌坐在沙发里。
原来芳好的倔强固执遗传自母亲。
亮佳犹自挣扎,“芳好会伤心。”
“芳好为工作劳神劳力,做得骨瘦如柴,正好趁蝴蝶结束陪我坐船游地中海,出售所得,做适当投资,年息收入比蝴蝶营利还高,我将赠予芳好当嫁妆。”
亮佳呆坐着,再也不敢作声。
叶太太吁出一口气,“叫芳好来见我。”
亮佳心中不舒服,突然觉得酸气上涌,忍不住呕吐。
叶太太立刻叫佣人取热毛巾来,她欢喜地说:“亮佳,恭喜你。”
亮佳顿足,明明是个慈母,好心做坏事。
“亮佳,你要注意身体,我替你炖些补品送过去,看过医生没有,多久了,是男是女?”
她一脸慈祥,握着亮佳的手殷殷垂询,亮佳更为芳好难过。
看情形一点转寰的余地也没有了。
叶太太吩咐:“把章律师以及陆会计师也请来。”
一边唤人取过一双平跟鞋,叫亮佳换上。
亮佳一背脊冷汗去打电话。
芳好很快来了,一进门从亮佳灰败脸色中似已得到讯息。
她朝好姐妹点点头。
这时,律师与会计师也同时出现。
他们一起走进书房关上门。
女佣同亮佳说:“李小姐,太太请你回去休息。”
亮佳摇摇头,“我想吃红枣粥。”
女佣笑,“我替你去准备,用压力锅,十五分钟就好。”
这时门铃一响,泳洋进来,“叶太太说你不舒服,叫我来陪你回家。”
亮佳心酸,“嘘,芳好在里边。”
“向她宣布出售蝴蝶?”
“完全没有徵询她的意见。”亮佳落泪。
泳洋暗呼不妙,连亮佳的反应都这样激烈,由此可知这个打击对芳好实在非同小可。
书房里鸦雀无声,外间什么也听不到,母女间假使有争执,也没有人提高声音。
还来不及吃红枣粥,书房门已经打开。
叶芳好第一个走出来。
这时,林泳洋才明白妻子一向钦佩大小姐的原因,只见她处变不惊,神色自若,完全接受事实。
芳好经过他们,拍拍亮住手背,像是调过头来安慰她。
芳好静静走出叶家。
司机在门口等她。
芳好上车,吩咐他把车子驶返公司。
她仰起头,闭上双眼,吁出一口气,这时,她已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耳畔嗡嗡响。
芳好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实在不能相信,凶手是她生母。
少年时已被父亲出卖过一次,今日又自觉被母亲出卖。
芳好对人完全失去信心。
她受了重伤,外表犹自要维持镇定。
她在车中不住吁气,司机有点担心,在倒后镜裏看她几次。
回到公司,芳好独自呆坐在办公室内,一直到太阳下山。
秘书来叫她:“叶小姐,我们下班了。”
她抬起头来,“呵,我也该走了。”
一站起来,只觉胸口作闷,芳好想,也难怪,整天没吃东西。如果要吐,得快快到洗手间去,以免弄脏办公室。
她匆匆走到门口,已经支持不住,呕吐起来,她急急用手帕接住,一看,发怔,这鲜红色像血似的是什么,又觉嘴角有腥气,用手一抹,一掌血。
芳好魂飞魄散,她吐血!
双腿一软,她跪倒在地。
这时,刚好亮佳赶到,把她扶在怀中。
芳好略为放心,她张开嘴巴想说话,已经渐渐失去知觉。
她隐约看见亮佳大哭,以及抬起头呼叫。
芳好想说:亮佳,别失态,死人也毋需大惊小怪,莫叫人笑话。
她叹一口气。
丝毫不觉痛苦,她昏睡过去。
醒来时寒冷无比,四周又一片黑暗静寂,芳好心想:这一定是停尸间了,果然好不宁静。
“我冷……”
有人替她穿上绒线袜子,又盖上电毯子。
“口渴。”
那双手又喂她喝蜜水。
芳好吁出一口气,原来尚未死去,蜜之味仍然甘芳。
“是亮佳吗?”
亮佳没应,她又昏昏睡去。
再醒来,天色已亮,看到一片雪白,知道是医院里。
医生探头过来微笑,“叶芳好你胃出血,平日大鱼大肉,辣椒烈酒,胃壁吃不消打败仗投降,经治疗后应无大碍,但需好好休息,不能再纵容自己。”
芳好点点头。
这时,林泳洋在门口出现。
芳好朝他招手,“亮佳呢?”
“亮佳在二楼看产科,稍后即来。”
芳好歉意,“她怀了身孕还叫她操劳真不好意思,昨夜那人是她吧。”
“昨夜她陪叶太太在五楼看心脏科,叶太太听到你入院吓得昏厥,她亦需留院观察。”
芳好连忙撑起来,“我母亲现况如何?”
“叶太太已由看护陪同回家,你放心,她无恙,亮佳一会就来。”
“累坏了她。”
泳洋说:“哪里的话,我们已通知结好返来。”
“这倒不必。”
“家人有病,亦不应瞒着她。”
芳好轻轻说:“你与亮佳,真是合情合意、有情有义的一双好人。”
泳洋忸怩,“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芳好闭上眼睛。
泳洋识趣告辞。一会儿亮佳来了,握住芳好的手,两人谈了一会。
芳好问:“医生怎么讲?”
亮佳把彩色超声波照片给芳好看,芳好只见小小豆瓣似一点,还不辨男女。
芳好不禁微笑,“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亮佳乘机说:“你不会恼怒叶太太吧。”
芳好平静地答:“是她的股份,她爱出售,只得任她,我最多另谋高就。”
亮佳竖起一只大拇指,“说得好,真英雄。”
“只可惜我有一只狗熊胃,说起来,好似像我爸,他肠胃也不好,到时到候,遗传病统统发作。”
这时,家里老佣人送甜品上来,看护立刻表示叶芳好不能吃。
亮佳老实不客气把清炖燕窝吃光。
芳好还想说什么,一抬头,发觉亮佳已靠在沙发上睡着。
她叫看护替孕妇盖上毯子,索性让亮佳休息。
芳好一人呆视天花板,甚觉无味,不久也睡过去。
第二天下午结好与有成伴叶太太来看她。
结好与有成二人不知在什么地方晒得一身金棕,像带着一团阳光进病房,芳好不禁欢喜。
她一见姐姐便伏在芳好腹上双臂抱住不动。
芳好笑说:“我没事。”
叶太太坐下来伸手摸芳好面孔,“吓煞我。”
“妈你要保重。”
芳好对母亲异常客套生疏,这种距离只有亮佳一个人听得出,亮佳知道芳好心中感受。
“你不会怪妈妈吧。”
芳好欠欠身体,“我已做得五痨七伤,再下去怕会赔上性命,为了几件男人内裤,好似不值。”
这正是叶太大要听的话,她又恢复笑容。
有成送一件礼物给芳好。
那是一个小小塑胶草裙舞女,脚下镶弹簧,拨一拨,她便愉快地舞动起来。
芳好笑了。
稍后他俩告辞,留下名贵果篮鲜花。
亮佳轻轻说:“她是你母亲,你可说出真实感受。”
芳好低下头,“她不是一般母亲,她是一名寡妇,我是长女,知道她难处,我不能忤逆她。”
亮佳哭了,“我如果有母亲,我也会像你那样对她。”
芳好叹口气。
“结好与有成会陪叶太大去地中海。”
“那多好,金童玉女相衬之下,她真会成为王母娘娘。”
“方有贺有没有来看你?”
“亮佳,你该回家休息了。”
方有贺没有来。
区汝棠也没有来。
他们找她,通常有求而来:“芳好,有一件事——”开门见山,爽爽快快,说出要求,把叶芳好当手足,一句是一句。
没有事,自然不会握着一束花来诉衷情。
亮佳天天来看她。
“明日你好出院了。”
“谢谢天。”
“叶太太已飞往雅典。”
“这真是一个多事的冬天。”
“今日冬至,从今日开始,日光渐渐长,黑夜慢慢短,黎明快来。”
“过几日圣诞节,市面可好?”
“零售比去年逊百分之二十左右。”
“惨,赚也不过赚十五个百分点。”
“已经比预期中好,许多行家将往上海度假消费,顺便探路。”
“这叫十年河西,十年河北。”
过一会,芳好终于问:“公司如何?”
“照常运作,蝴蝶是少数接获明年订单的公司,利润虽然不高,但是养活一班伙计,符合社会经济运作原则,这是一门正当生意,听说有三个买家正在接洽。”
芳好不语。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这个遗老,一定会被淘汰。
叶芳好会自动引退,免人家为难。
“亮佳,我派你留守到最后一分钟。”
亮佳点头,“我也想暂时休息,把孩子生下来,看他会说话了,再重出江湖。”
“知否买家是谁?”
“有一个是新加坡商人。”
芳好黯然点头,“星洲人较有诚意。”
亮佳把手按到芳好手背上。
第二天一早,她与林泳洋去接大小姐出院。
看护诧异地迎出来,“叶小姐一早走了。”
“谁来接她?”
“她自己一个人用信用卡付账,精神奕奕离去,我看到她手中握着那只草裙舞娃娃。”
亮佳与泳洋对望一眼,立刻赶到芳好家去。
匆匆按铃,来开门的却是家务助理,她说:“叶小姐出门去了,她吩咐我每天来淋花开窗抹尘。”
亮佳一眼看到那只草裙舞娃娃放在电脑上。
芳好分明到过家取行李。
“叶小姐可有说去了何处?”
“她没讲。”
“亮佳,读电邮。”
一言提醒,亮佳立刻键入自己信箱。
“亮佳,我想静一静,决定一个人走开数星期,回来时,告诉我胎儿是男是女,祝福,芳好。”
亮佳泪盈于睫。
泳洋说:“她的确需要静养。”
亮佳颓然,“大病初愈,我真不放心。”
下午,林泳洋回到公司,秘书说:“方先生找你。”
泳洋推门进去。
看到方有贺,他吓一跳,只见他发长须长,大眼袋,憔悴得像是三日三夜没睡过,但双眼却闪着兴奋光芒。
房中还坐着法律顾问戚律师。
戚律师把手中文件交给林泳洋看。
泳洋接过细读,才看到第一页第一行,已经高兴得跳起来,“我们——”
“嘘。”
泳洋读下去,翻过一页,又再读,一脸喜色,读毕,开心得站起来手舞足蹈。
有贺说:“不准说出去,连亮佳也不能讲。”
“我明白。”
“明早我亲自向芳好宣布。”
“可是,有贺——”
“我已押掉多年投资房产,现在,我要重新打工赚取月薪支付开销。”
“有贺,芳好不知所踪。”
“什么?”
“芳好独自出门,没留下通讯地址。”
有贺怔住,身体僵立,姿势有点滑稽。
泳洋说:“有贺,我完全不明白?你那样爱她,为什么不一早对她说明白?为什么要造成那么多错觉?”
方有贺指着鼻子,“我爱她?”
戚律师站起来告辞:“这里没我的事了,我先走一步。”
方有贺继续问:“我爱大小姐?”
一时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林泳洋。
“你不知道?”
他跌足,他的确不知道,今日此时被一个旁观者一言点破了他。
“有贺,你为叶芳好把蝴蝶买了下来,耗尽积蓄,这样大牺牲,还说不爱她?”
有贺抬起头,“在商言商,蝴蝶体制健全,是一项优质投资,我不会亏本。”
“经济如此低迷——”
“淡市亦有奇葩。”
“那么,你得先找到大小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盼她继续连任。”
“我盼望整个蝴蝶班底留任。”
泳洋十分感动,“有贺,你会成功。”
他们努力寻找芳踪。
最终,有贺又去请教小郭侦探。
他把来意说明,小郭似笑非笑看住他。
“干什么?”
“方有贺,上天厚爱你,你出身好,有事业有学识,长相英俊,讨人欢喜,可是,却一日到夜聘私家侦探追寻女友下落,何故?”
“因为我留不住她们。”
“先前走了一个伏小姐,现在连叶小姐也失踪。”
有贺颓然,“你少诅咒我。”
“不,我不接这宗生意。”
“什么?”
“听清楚了:我不接这宗寻人案,茫茫人海,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找到伏贞贞。”
“伏小姐是著名艳星,身份不同,人人认得她面孔。”
“小郭,你一定有办法。”
“有贺,如果你爱她,你应该亲自去找她。”
“我爱她?”
“是,方有贺,你爱她,你终于被一个女子收服了。”
“我爱她?”
他一脸茫然。
小郭把他推出侦探室。
方有贺在街上游荡一会,忽然在一面玻璃橱窗前站住。
他瞪视玻璃上影子。
这是谁?
一个憔悴的男子,一脸于思,头发凌乱,真丝领带团绉像隔夜油条,西装外套歪斜,还有,他竟穿了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
啊,活脱一个失意失恋汉。
他失恋?
为谁,是叶芳好吗?
名牌时装店的服务员隔着玻璃看见这个大客,推门出来招呼:“方先生进来坐。”
有贺走进去,一位小姐给他一杯咖啡,他喝一口,定定神,问那小姐:“有没有不会皱的衣物?”
“方先生,卡其及牛仔布皱了也不难看。”
“那么,衬衫长袜各给我半打。”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芳好老是穿差不多款式的套装,原来在紧凑时间下想做到整洁美观必需简约。
那位服务员却说:“本店没有这类货色。”
有贺讶异,“是吗,那要到什么地方去买?”
“对面马球牌有售,这样吧,方先生,我知道你号码,我替你去邻店取货,你在这里稍等。”
“可用试穿?”
“便衣尺寸不十分重要,一概中码已可。”
不消一会,那机灵的女店员捧着大叠便衣过来,叫方有贺签单。
有贺十分满意她的服务,称赞说:“你应当升任经理。”
那女孩笑,“我已经是经理了,方先生。”
方有贺拎着两大袋便服交给司机,然后到理发店坐下。
“什么发型最易打理。”
“平头。”
“就给我剪一个平头。”
十五分钟后,方有贺再也没有整理头发的烦恼。
自明天开始,他早上八时就可以回到公司操作。
他在镜子里看到一个朴实的、精神奕奕的方有贺。
但是,他不舍得完全放弃过去,他抓住一件凯斯咪外套,穿在牛仔布衬衫外头。
三天后,他正式低调接收蝴蝶。
“叶小姐放大假,由我暂时替代。”
全体职员留任。
他留着芳好的办公室,天天亲自替她打理盆栽。
芳好丝毫没有藏私,生意上所有联络账目完全公开,同事们早已习惯与贺成公司合作,过渡毫无困难。
大家都庆幸:“幸亏由方有贺接管,蝴蝶过往业绩可望延续。”
“不知大小姐几时回来。”
“待她养好身体再说。”
“这次回来,该是方太太了吧。”
“两姐妹嫁两兄弟,真是佳话。”
“方有贺像换了一个人似,一改往日浮夸。”
“嘘,背后别批评老板。”
这是真的,现在他挥着汗,每日起码工作十二小时。
林泳洋告诉爱妻:“埋头苦干,毫无怨言,事无巨细,从早做到夜,从前,开会超过四十五分钟他便叫小息。”
亮佳骇笑。
“我从不相信人会变,现在看法不同。”
亮佳说:“也许他本性勤快坚毅,只是没有机会表现,今日有这个需要,潜力突露。”
“司机也不用了,亲自开一辆吉甫车。”
亮佳说:“这样苦干,效果如何?”
“订单源源不绝。”
“那多好,贺成与蝴蝶正式结合。”
“大小姐如果现在看见他,一定会爱上他。”
亮佳笑,“你一向偏帮方有贺。”
“你说,叶芳好在什么地方?”
“她每星期都给我电邮,她很平安。”
“芳踪何在?”
“她很明白世上没了谁都一样运作。”
泳洋说:“亮佳,连你也相信这种陈腔滥调,是,少了芳好大家表面上均无异样,都如常生活,可是心里多么思念焦虑。”
“你说得对。”亮佳低头。
“她有无留下通讯地址?”
亮佳摇头。
“请她回来看看。”
亮佳不出声。
“亮佳,你若知道她的下落——”
亮佳跳起来,“我并无隐瞒任何消息。”
“贤妻,请勿烦躁,请以胎儿为重。”
连叶太太都怀疑李亮佳收藏叶芳好。
一日,亮佳陪她喝茶,先是谈到胎儿性别问题。
“芳好知道要做姨妈了吗?”
亮佳连忙答:“她一早已知。”
“她一定比较喜欢外甥女。”
亮佳笑,“我们都重女轻男。”
“原来她还是生我气了。”
亮佳不便出声。
“也难怪她,我们母女脾性都倔,她就是像我。”
亮佳笑,“度假对她有帮助。”
叶太太叹口气,“这叫失踪,用来惩罚我。”
“不不,我相信芳好没这个意思,她只想静一静。”
“她对你这样讲?”
“叶太太,我没见芳好已经个多月了。”
“真的,你们两姐妹没有瞒我?”
“我自己也十分挂念她。”
叶太太不出声,过一会她说:“上次她与我闹意见,整整两年不见我。”
“现在她长大了,不会这样做。”
“没想到方有贺会把蝴蝶买下来。”
“确是意外。”
“亮佳你聪明机灵,必定一早知道。”
“不不,我天天在家呕吐大作,头晕身热,外边发生什么事,一概不知。”
这时结好进来,“亮佳全副心思放婴儿身上,她真的一无所知,妈妈你别逼害孕妇。”
叶太太抬起来,“结好说得对,亮佳你别怪我,我替你订了一房婴儿家具,结好带你去看看。”
亮佳知否芳好下落?
她知一点,不知一点。
电邮来源约莫可以追踪,亮佳知道芳好在欧洲。
她在英国有同学及朋友。
早些时候,区汝棠同亮佳说:“我与邓录普签了合约,真多谢你们从中撮合,我愿照行规付百分之七佣金。”
“不用客气,区先生,叶小姐说这次完全义务。”
“芳好不在本市可是?有熟人在伦敦遇见她。”
亮佳也渴望知道芳好下落,“是,”她模棱两可地答:“她正度假。”
“朋友在国家人像画廊碰见她,她参加了博物馆举办的习画班。”
亮佳放心,“这正是叶芳好。”
“是,这正是叶芳好。”区汝棠也微笑着这样说。
亮佳问:“你可有她的通讯号码?”
“她只说是住在朋友家中。”
“她想静一静。”
“呵对,”他闲闲又问:“那位绯闻多多的方先生,是芳好的男朋友吧?”
这次亮佳毫不犹疑地清心直说:“是,他深爱她,事事以她为重,把她放在首位,外面传闻,不可尽信。”
这次,区汝棠半晌才说:“我明日回京都,我的家庭纠纷终于解决。”
亮佳笑,“那多好。”
“替我问候芳好,并且,转达我由衷感激。”
“我明白,区先生。”
这次谈话结束。
这个区君同方有贺不能比。
方有贺即使不爱叶芳好,也对她体贴过区汝棠。
何况,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爱她,也许,只除出她。
芳好在什么地方?
她的确在欧洲。
她也没闲着,她利用这个多月巡视每个城市的内衣专门店,男女不拘。
每家店做比较,她获益良多。
质地、款式、颜色,的确是欧陆货色占优势,可是,价格昂贵。
有几款精品,简直是艺术品一般。
女售货员向她推荐:“送男朋友,这里……那个……他一定喜欢,你也会高兴……”
芳好一本正经认同,买了几件做参考。
忽然心血来潮,她问:“你们有无男装大码内裤?”
售货员微笑。
她拉开底格抽屉,取出一叠内裤,“请过来参观。”
芳好一眼看到蝴蝶商标,又惊又喜,但是慢着,她不记得接过这间贵宝号的订单。
售货员说:“大号客人用过,都说是最佳品牌,全靠口碑,销路甚佳,供不应求,女客也纷纷询问可有出产女性内衣。”
“你们同谁订货?”
“互联网,服务奇佳。”
蝴蝶设互联网订货?无论由谁接管,都似乎有诚意把生意发扬光大。
芳好内心感激,原来公司落在一个识货的人手上,她心里略为好过。
只听得售货员说:“他们每季还派专人来探访我们呢,咦,营业代表到了。”
芳好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对方也十分惊喜,“叶小姐,你怎么在这里,记得我吗?我是李童。”
芳好连忙点头,“工作好吗,你大有出息,真替你高兴。”
李童殷殷垂询蝴蝶牌销售情况,留下最新样版。
工作完毕,他才同芳好笑说:“让我请叶小姐喝杯茶。”
芳好与他在附近茶店坐下。
他告诉芳好:“看,春天到了,公园树上开始见到花蕾,真感谢方先生派我来英伦做巡回代表,我见识顿增,心身愉快。”
“是你不辞劳苦才真。”
那年轻人谦逊地笑。
“但是,你代表蝴蝶牌。”
李童微笑,“是呀。”
“你不是在贺成工作吗?”
李童解释:“贺成与蝴蝶无分限界,同事们都两边走。”
芳好听不明白,两边走?
年轻人高兴地问:“叶小姐,你这次回来,就与方先生结婚了吧?”
结婚?芳好瞪大双眼。
“啊,叶小姐,是我说话造次了。”
“我不是那样小器的人,”芳好微笑,“你怎会那样问?”
“方先生为蝴蝶任劳任怨,我们认为公司连结,你与方先生一定是好事近了。”
“他为蝴蝶辛劳奔波?”
“是呀,都说方先生收购蝴蝶是作为叶小姐的聘礼——”
方有贺收购蝴蝶?
蝴蝶的新老板是方有贺?
芳好愕住。
李童说:“叶小姐你身体己完全康复了吧。”
他们的事,好像每个员工都十分关心。
芳好意外得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有贺成公司,还要蝴蝶做什么?
分明因为蝴蝶是芳好的心血,他不忍公司落在别人手上。
啊,这一番心意不易解释。
“叶小姐,我还有下一站,武士桥那边有一家店……”
芳好说:“你赶快去工作,这里由我付账。”
他临走说:“多谢叶小姐给我机会。”
芳好笑,“真老套,是你的双腿满街跑,多谢你的飞毛腿好了。”
李童走了之后,芳好一个人坐在茶座里,直至天黑。
那年轻人说得对,春天已经来了,天气回暖,情侣双双对对开始出现,气氛完全不同。
回到公寓,芳好拨一个电话给亮佳。
林泳洋来听电话,一时没认出芳好声音,只说:“请等等”,可是电光石火之间,他冲口而出:“芳好,是芳好吗?”
芳好笑了。
泳洋大叫:“亮佳,快,快,是芳好。”
只听得亮佳啪啪啪赶着跑来的声音。
芳好不禁也叫:“孕妇,小心。”
亮佳接过电话,吸进一口气,“芳好,你在什么地方?还不回来!”
芳好笑嘻嘻,“你俩正在享受家庭乐?”
“芳好,我怀着男胎。”
芳好有点失望,“也好,可以帮手担担拾抬。”
“芳好,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我已经听说了。”
“这足以叫你感动。”芳好不出声。
“他把游艇都出售了,倒不是筹现款,而是因为没有时间耍乐,现在他每天工作十五小时。”
“啊,想必是要补回以前浪掷的岁月。”
“整个人都变了,他现在有足份精神寄托。”
芳好不出声。
“我们各人都好,喂,你也该回来了,球鞋也已经踏遍欧洲诸桥。”
芳好轻轻说:“何时归看浙江潮。”
亮佳等待她答覆。
“我在春节左右回来。”
“是你自己说的啊。”
芳好挂上电话。
林泳洋说:“快抄下来电显示上号码。”
亮佳打过去问,十分讶异,“是一间青年会。”
泳洋微笑,“叶芳好是永恒的大学生。”
亮佳说:“你别把芳好的消息传出去。”
“我刚想告诉方有贺,芳好有电话来。”
“不,免得一有变化,他又失望。”
“亮佳,你说得对。”
“最近他很吃了点苦,大家得好好体谅他。”
“真没想到他对叶芳好那样真心。”
“蝴蝶也没有辜负他,已经替他赚钱。”
“他仍住在有成的公寓里?”
“房子已经卖掉,他也很少回家,有时睡在公司里。”
“原来方有贺那样能吃苦。”
大家都啧啧称奇。
春节,他们在叶家团聚过年。
叶太太左边肩膀关节酸痛,这是俗称五十肩,到了年纪,一定有类此恼人的小毛病,穿衣脱衣都得叫人服侍。
他们在一起打牌。
忽然叶太太说:“不玩了。”
有成连忙哄撮,“我们去逛年宵。”
“这芳好算是怎样?过年也不回家。”
“她选择避年。”
“她是惩罚我。”
“没有的事。”
“亮佳,打电话叫她回来,初三不见人,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大女儿。”
大家都笑。
“没人相信我?哟,我左肩痛得快掉下来。”
亮佳连忙服侍她吃止痛药。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女佣去开门。
只见有人拎着行李进屋。
叶太太呆视门口,“这是谁?真像芳好,假使真是芳好就好了。”
那人走到灯下,“妈,正是我。”
“芳好!”
大家欢呼,一拥而上。
芳好回来了,身上运动服穿得有点脏,头发长长,梳条马尾,不施脂粉。
众人立刻茶水侍候。
结好笑说:“迟三天回来,妈说没生过你。”
“嘘——”
芳好只是陪笑,叫亮佳走近,听她的胎动。
那边有成偷偷走进书房打电话。
“有贺,芳好回来了。”
“……”
“喂,有贺,听见没有?”
方有贺正在案头看文件,一听兄弟这样报告,感慨万千,不知如何回答。
他鼻子发酸。
“我们在叶家,你可要马上来?”
“我在等一通重要的长途电话。”
有成顿足,“你轻重不分。”
“百多名员工的薪酬你说重不重?”
“难道你不是一直在等大姐?”
“是,我是在等她。”
她真的回来了,他又踌躇,像一个演员害怕上台面对观众。
“有成,我心中有数,勿替我担心,芳好刚乘毕长途飞机,先让她休息。”
有成笑,“你是女性心理专家,何用我多嘴,我明白了。”
他挂上电话。
再回到客厅,已经不见了芳好。
“大小姐呢?”
“在楼上休息。”
结好追问:“通知有贺没有?”
“他说待芳好休息。”
结好呆半晌:“这人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知道男人,男人最怕说谢谢,对不起,我爱你。”
“对” ,结好点头,“流血不流泪。”
“也许有贺需要准备一下才出现。”
“他不是那种浪漫成性,专讲气氛的人吗,我还以为他一知芳好回来,会立刻赶到,不顾一切,闯进睡房,伏在她胸前痛哭。”
有成说:“我也以为他会那样做。”
“这人真变幻莫测。”
“这个多月是他转折点,昨日,我发觉他手上有厚茧,原来他在公司毫无架子,落手落脚,什么都做。”
“去,到公司去与他谈谈。”
有成点头。
在蝴蝶他见到有贺如火如荼般勤工,与下属商议大计,吩咐秘书取来最新样版。
看到有成,他问:“你有话说?”
“没什么,我来看看你。”
“有成,进公司来帮我。”
有成机灵地摇摇头,“我一生最怕被人鞭策,记得吗,小时候母亲逼我背唐诗,我会躲到书桌底痛哭,没有出息也有好处,家人对我毫无期望,我大可舒适生活。”
有贺说:“没想到你立刻关上大门。”
“大哥,你这叫工作?统共没有上下班时间,有人说你半夜三点半回公司来盯着电脑看。”
有贺抬起头,“是吗,他们那样赞美我?”
“那时芳好也想妹妹当她助手,结好不愿帮姐姐,原因也与我相同,我们是一对:一只豆荚里的两颗豆。”
有贺轻轻说:“有成,从前,我的世界,不会比我自己大很多。”
“咦,这句话好不熟悉,让我想一想,对,圣修伯利的「小王子]:小王子住在一个比他大不多少的世界里……”
有贺说下去:“我从不看见别人。”
“不,你眼中还有伏小姐。”
“有成,你再打岔我就不讲了。”
“你说你说。”
“接手蝴蝶后,才知道有个责任,战战兢兢,不敢造次,与同事熟稔了,觉得对他们的家庭子女也要照顾,压力甚大。”
“她们都是成年人,他们知道在做些什么。”
有贺说:“原来世界比我一个人大许多。”
这时,有同事送毛毯及运动衫样版进来。
有成好奇问:“这是什么?”
“这是芳好的主意:每年捐五千张毯子及五千套衣裤给宣明会。”
“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我不过代她管理蝴蝶,也继续她的慈善工作,像不嫌其烦地收集同事及家人的过期近视眼镜,标明度数,捐到第三世界,由这幢大厦延伸到邻座,结果整条街部把无用的眼镜送到蝴蝶来。”
“怪不得她私人时间越来越少。”
“而我一度竟误会叶芳好是极度自我中心的一个人。”
“她的确有点孤芳自赏。”
“她费事解释而已。”
有成问:“几时去见她?”
“待我准备好。”
有成不客气,“过两天她又走了,你可怎么办?”
有贺微笑,“我仍在蝴蝶,我什么地方都不去。”
“有人会发现她追求她娶她为妻,届时你后悔一生。”
有贺吃一惊,跳起来,“你这张乌鸦嘴!”
“赶快行动。”
“她不是那样的人。”
有成嗤一声笑,离开了大哥的办公室。
他好奇,走到邻室去探视,只见叶芳好办公室一切如旧,盆栽植物欣欣向荣,桌上一尘不染,古典音乐轻轻播出,侧耳一听,原来是费城交响乐队演奏黄河大合唱,分明是芳好平时爱听的音乐。
有成摇摇头。
如此情深,却难以启齿。
原来你若真爱一个人,心内酸涩,反而会说不出话来,甜言蜜语,多数说给不相干的人听。
方有贺假装叶芳好就在邻室,她不过出外开会,随时会得回来。
那一边,芳好在房里熟睡,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摩挲她面孔。
她睁开双眼,原来是结好躺在她身边。
芳好微笑,结好永远如此爱娇。
她问:“有馅没有?人家亮佳就快生养。”
“亮佳最争气。”
“你别落后于她呀。”
“正在努力,看到婴儿,喜欢到极点,打心里锺情出来,但是又怕生命无常,责任惊人。”
“想得那么多,人类都要绝种了。”
两姐妹,头碰头,说心事。
“亮佳由泳洋接回家去了,知道是个男胎后,他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奇怪,男人还是喜欢儿子。”
“也许因为可以一起打球游戏以及齐齐看裸女杂志。”
“其实说什么都是女儿对家庭周到细心。”
“姐姐,回蝴蝶去看看。”
“蝴蝶已是人家的生财工具,夫复何言。”
“他的还不就是你的。”
芳好一听,既好气又好笑,“这是什么话,别人讲当是诬陷中伤,亲妹妹说出口,人家信以为真,他同我什么关系?他不过是我妹夫的大哥。”
“姐,你把大门关上,又上了三十道锁,人家怎样进来。”
“结好,”芳好第一次对妹妹说心事:“像他那样的男人,非要似妖精般能耐的女人才降得住,你见过那伏贞贞,对,只有她才可耍得他团团转。”
“一个人总有过去。”
“过去?”
“都过去了,那妖精早去降洋人了。”
结好自抽屉取出一本杂志,“看。”
“我不要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越来越低级趣味。”
“这里说伏贞贞到荷里活去参予拍摄大片。”
芳好摇摇头,“不关我事。”
“因噎废食。”
“结好,自小你就没学好中文,滥用成语。”
叶太太推门进来,“姐妹俩说些什么?”
两人齐声答:“没什么。”
叶太太坐在床边,“要同他立法三章,不准他夜游,不许他外游。”
芳好嗤一声笑出来。
“是呀” ,叶太太自嘲:“就因我最管不住丈夫,所以才劝女儿们警惕。”
结好犹疑,“有手有脚,怎么锁得住他?”
芳好说:“你少理妈妈那御夫术,全是馊主意。”
结好说:“作为参考也好。”
芳好说:“有成懂得自重,你请放心。”
叶太太忽然说:“没有你俩,我日子怎么过。”
芳好答:“你可以读书、做事业,以及再嫁。”
“真的,有这么多可能性?”
结好拥抱母亲,“是,都为我们牺牲掉了。”
“不,是我生性懒惰,靠半间公司,一点赡养费,因循地生活至今。”
芳好说:“这是什么,内心公布大会?”
她想起床,被妹妹拉回被褥内,“不准逃避,听母亲说完了才准走,你现在又不用上班。”
真的,目前一家三女均无工作,芳好是那种不辛劳做足一日就睡不着觉的人。
“我得去找工作了。”
“姐,我陪你回蝴蝶看看。”
芳好说:“不如叫亮佳出来,我们陪她去挑婴儿衣服。”
结好答:“好主意。”
芳好总算脱了身。
到了商场,从来不过悠闲生活的她觉得浪费时间十分不自在。
幸亏亮佳说:“这些童装太名贵,不合我原则,小人儿穿得暖穿得舒服便可,中价货已经足够,不必夸张,我们去喝杯茶再说。”
三个女人坐在茶座上,亮佳同结好说怀孕者乐,芳好目光却落在路过男士身上。
她注视男人长裤下线条。
“拳师裤。”她同自己说。
又另一人经过,她又说:“紧身裤。”
结好一听,觉得有趣,也加入猜内裤游戏:“这个是拳师,亦即俗称孖烟囱。”
“是什么左右男人选内裤因素?”
“习惯。”
“芳好内衣最保守:永远白色。”
亮佳笑,“我比较冒险,红黄蓝白黑都有,尤喜花边蕾丝。”
“这个,牛仔裤这么紧,一定是穿蝴蝶牌弹性内裤。”
芳好微笑。
她们总有意无意忘记蝴蝶已经与叶芳好无关。
“有成穿什么?”
“两兄弟都穿蝴蝶牌:老板不相信自己牌子,怎能服众。”
“泳洋也是这么说。”
结好加一句:“有半打已经洗到第五十次,仍然光洁如新,连橡筋边都不变。”
“作为内裤,算得是没话说了。”
“从前,泳洋在夏天老会回家换内裤,现在可省下不少时间,因为蝴蝶牌够吸汗能力。”
“试想想,如能把品稗推销到十四亿人口去……”
大家精神一振。
忽然有男人吊儿郎当走过,她们即时大笑起来。
“嘘,嘘。”
“我俩已嫁人,不必扮淑女。”
芳好笑:“我不知何时嫁人,更不必虚伪。”
三女性又继续猜了十多次,累了,才结束游戏。
芳好去参观亮佳家的婴儿房。
布置朴素,设备齐全,一个小人儿竟需要这么多装备,不可思议。
亮佳笑说:“从前添一个孩子不过加双筷子,一切都用大人或是兄姐剩余物资,现在他们自己拥有一整套衣物用品,食物饮料也全部分开。”
芳好啧啧称奇。
“这是什么?”
“这是耳孔探热器,一秒钟内可知温度。”
“哗,这一个呢?”
“它重播母亲心脏血液流动声音,好使婴儿觉得如生存在子宫般安全。”
芳好笑,“让我也听听。”
亮佳留她吃饭,她坚持告辞。
回到街上,灯已全亮,暮色苍茫,路人匆匆返家,芳好却一人走往蝴蝶公司。
他们下了班没有?
看见旧同事又说些什么好?
如果方有贺还在公司里,又该怎样招呼?
可是芳好双腿似不听使唤,一直向公司走过去。
她按了电梯钮,门一打开,出来的正是旧秘书,一见是大小姐,惊喜地笑,“叶小姐回来了。”
芳好问:“下班了?”
“不,去替同事买饭盒,方先生要粟米石班,你呢叶小姐?”
“我不饿。”
“要做到十点呢,不吃怎可以?”
“那么,我请客,吃好点,你到梅木日本菜叫他们送寿司来。”
“谢谢叶小姐。”
方有贺吃粟米石班饭盒?
他不是一个讲吃讲穿的专家吗?
进了电梯,有人惊喜地跟进来,“叶小姐,你回来了。”
原来是李童,这名年轻人是一个公平竞争社会的活见证:新移民,上进,勤力,得到机会,一步步做上去。
芳好一向喜欢他,“李童,你好。”
“叶小姐,真高兴看到你。”
原来每个人都记得她,并且高兴看到她。
蝴蝶公司灯火通明。
李童推开玻璃门,“叶小姐,你的办公室在老地方。”
有人叫他听电话。
李童歉意,“叶小姐,我马上过来。”
芳好点点头,走近办公室。
那熟悉的枱椅像在叫她的名字,她心中亲切与安全感顿生,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她是一个工作女性,渴望回到工作枱去。
她推开门。
室内灯光柔和,桌子上枱灯开亮,像是有人刚走开去调一杯咖啡,这不像没有人坐的办公室。
盆栽叶子碧绿,书架一尘不染,分明有人天天打理。
芳好意外,她轻轻坐在角落一张椅子上。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她以为是李童找她,原来不是。
那是一个剪子头、戴眼镜、身段略胖、穿卡其衬衫的男人,他走到书架前找资料,一边喃喃自语:“英国兰嘉郡电话簿……在这里了,唉,芳好,你真井井有条,在下佩服之至,你几时回蝴蝶来?”
芳好瞪大双眼,他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认出他。
电光石火间,她知道他是谁了。
这是方有贺。
只见他取了资料匆匆走出房去。
芳好怔住,动弹不得。
人人都说他变了,芳好以为是陈腔滥调。
大约是指他比较愿意回公司视察,兜个圈,与同事们聊几句,签几个字。
没想到变的不止是工作态度,连人的外型都完全不同,差些没把他认出来。
他不但胖了十多廿磅,还患了近视。
胖还有个原因,工作辛勤,身体需要热量支持,只得多吃,缺乏运动,很快增磅。
但是近视?很少听见三十岁才患近视,想必是一时用眼力过度。
芳好意外到极点。
还有,他的头发本来最讲究,一贯找最时髦发型师剪得略为凌乱,带点不经意潇洒,现在也不管了。
芳好坐在角落发呆。
这时,有贺又回转来。
他站在书架子前,像是找什么,但半晌不得要领。
忽然,他听见有人轻轻说:“兰嘉郡威坚逊纺织公司的布料样版在第三格左边。”
有贺听见,立刻去看,“在这里了,谢谢。”
他居然心无旁骛,低头离去。
芳好笑得鼻酸。
她还来不及站起来,方有贺碰地一声又推开门:“芳好!”
芳好只得说:“可不就是我。”
他走到灯光下,芳好凝视他。
他五官英俊如昔,可是少了轻浮,添了厚实。
有贺也看牢芳好,她似乎更瘦了,面孔只一点点大,但气色甚佳。
他微微笑,忽然之间混身血液流动,全体细胞活转来。
他福至心灵,灵机一触,把手中文件交到芳好手中。
“还站着?快与兰嘉郡联络,威坚逊那边讲的土话不好算英语,大抵只你一人懂得,”他拍两下手掌,“快,快,开工!”
他匆匆回到自己办公室,抹去眼角眼泪,伏在桌子上,喘口气。
好了好了,她回来了,守得云开见月明。
不到廿四小时,人人都知道叶芳好回蝴蝶这件事。
林泳洋回到家,大声叫妻子出来。
亮佳问:“什么事?”
泳洋说:“你坐好,我有惊人消息告诉你。”
亮佳微笑,“医生忽然发觉,我怀的是双胞胎。”
“你听着,叶芳好回到蝴蝶,已开始办公,与方有贺并排工作。”
亮佳一怔,忽然号啕大哭。
泳洋知道她欢喜过度。
他拥抱她,“真是本年度最佳消息。”
亮佳抹乾眼泪,“他们几时结婚?”
“喂,一步一步来好不好,你别贪心。”
“有贺胖了那么多,他丑得不像样子。”
“你放心,芳好才不会嫌这些。”
“他们真正冰释前嫌?”
泳洋笑,“不是我偏帮有贺,他与她有什么前嫌?”
“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有贺明明追求芳好,却又忽然回到旧情人身边。”
“但是芳好失去蝴蝶与他无关。”
亮佳想一想,“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总之今日他们在一起就好。”
“我也这么想。”
叶太太却不同意。
“你看,做男人多舒服多容易,一声浪子回头,得其所哉,毋需交待前事。”
亮佳轻轻说:“方有贺也不算是浪子。”
“绯闻满天飞,差些做了人家私生子的父亲,还有什么名誉可言?”
“我们会包涵他。”
叶太太长叹一声,“还有什么办法?”
“芳好与他志同道合。”
“芳好年纪老大,不然还怎么样?”
亮佳辩说:“芳好选择很多,有本事的女性不论年岁,巴巴拉华德斯七十高龄仍是美国电视新闻的一颗明星。”
叶太太面色详和起来,“你总是维护芳好。”
亮佳双眼发红,“芳好时遭人误解,她又孤傲,不屑解释,而且不到三十岁便被人扣上一顶大龄帽子。”
叶太太不出声。
亮佳说:“我们最好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任他们自由发展。”
叶太太问:“一字不提?”
“是,完全不闻不问。”
“不大好吧?”
“芳好会感激我们。”
叶太太说:“我愿意合作,我亏欠大女,我一定尽力成全。”
亮佳说:“那我去通知有成及结好。”
他们一家商量妥当。
门铃一响,原来是大小姐来吃午饭。
她抱怨肠胃敏感,酸的辣的都不能进口。
老佣人说:“我去做红米粥,加两粒盐,最暖胃。”
大家陪着她闲话家常,绝口不提蝴蝶,也不说方有贺这三个字。
如此忌讳,当然需要高度技巧。
不久叶太太便觉得头痛,告退出门去打牌。
亮佳说:“最近情绪是有点异样,喜怒无常,忽尔十分悲哀,觉得没有把握做个好母亲。”
芳好安慰:“尽力而为罢了。”
亮佳紧握芳好双手。
“别怕,我们这帮阿姨及婶婶一定支持你。”
“芳好,生育期间,倘若我有三长两短,请你帮我带大这个孩子。”
芳好举起一只手发誓,“李亮佳健康活到一百岁我也会尽力照顾这个孩子。”
泳洋惊问:“你们在说什么?”
车亏这时门铃响了,佣人去开门,惊喜地:“方先生来了。”
泳洋与亮佳一起别转头,假装看不见他,只是说:“客厅墙壁这只蛋黄色真漂亮,我们的婴儿室也可以用这个。”
芳好见了有贺,对结好说:“我们去广告协会看最佳广告短片选举,要不要一起来?”
有成说:“我没有兴趣。”
结好答:“我要陪亮佳覆诊。”
各适其适。
有贺与芳好坐一辆车里。
芳好笑,“他们多么小心翼翼假装一切如常。”
有贺也说:“难为他们,这样有幽默感。”
芳好感慨,“家母不擅做戏,所以避席打牌去了。”
“结好与亮佳也十分耿直,只把我当作透明。”
两人笑了一会。
稍后,芳好说:“我知做男性内衣并非火箭科技,只是一项小生意,不会导致世界和平,或是拯救饥民,但是做一件事总得做好它,我自觉很满足。”
“我也是。”
芳好笑起来,“几时变得这样服从。”
“我由衷同意,并非应声来。”
芳好说:“去看戏吧。”
那一日他们遇见许多熟人,因为生意成功,朋友数量忽然增加,都亲切地走近招呼,溢美之词满天飞,而且,很明显地把他们当作一对。
散场,芳好表示她只喜欢一只广告。
“可是健美少女用大铁鎚在沉默大众前击破黑白沉闷大银幕那则?”
“那个太激烈了。”
“让我再猜:是妻子误会红色T 形内裤属于第三者,结果,原来是丈夫自用。”
芳好说:“我在想,蝴蝶可需考虑生产这类内裤。”
“你娱乐也不忘工作,难怪刚才行家纷纷赞美。”
芳好失笑,“那不过是江湖手足给面子捧场之语,听了舒服,过一会也就罢了,怎可信以为真,明早起床,你我还是得辛劳工作继续努力,千万不可骄傲。”
说完,自觉口气真像个大姐,不禁笑出来。
有贺自然也笑。
“许久没听到满招损,谦受益这种话。”
芳好轻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有贺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她,她又退回原地踏步。
芳好轻轻说:“带我去吃那款鲜美无比的云吞面。”
“立刻去。”
这样过了三个月。
天气已经开始潮热,芳好换上短袖黑色或白色小小上衣,结好仍然穿她锺爱的五十年代斜纹裁的花裙子,而亮佳腹部隆然,走路小心。
叶太太每隔个多星期便问一次:“有消息没有?”
“如常。”
“没有进一步?”
“没听说。”
“还没有求婚?”
“也许有开口,不过大家不知道。”
“你们没留意芳好眉梢眼角?”
“她很愉快很满足,我们看在眼内,代她高兴,觉得维持现状也无所谓。”
“他有无把公司股份拨她名下。”
“芳好不会接受。”
“芳好纯是雇员?”
“正确。”
“喔哟。”
“亲爱的母亲,蝴蝶公司由你亲手出售,叶芳好从此走到哪里都是一名伙计。”
“你们一直没有原谅我。”叶太太懊恼。
大家笑而不答。
“所以我盼望有贺与芳好有个结果,那样,证明我做得对。”有些人就是希望同时拥有里子与面子。
“是是是。”
天气热了,有贺比较喜欢芳好穿短袖,她的手臂比想像中丰硕一点,但吃那么多也不胖实属难得。
白衬衫内可隐约看到内衣痕迹,当芳好背着他,他便爱怜地注视她纤细背影。
那一个黄昏,他俩在公司商量一项设计,肚子饿,叫人买来一客总会三文治,一人一半,就那样吃了当一餐,许久没坐下来花两三个小时吃顿饭,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
芳好一边吃一边做,觉得三文治淡而无味,她说:“请把盐瓶递给我。”
交到她手里的,却是一打开的丝绒盒子,里边是一只镶工精致维多利亚时代的玫瑰钻戒。
芳好诧异地抬起头来。
“这是我曾祖母的结婚指环,她从来没有离过婚,戒指甚具纪念价值。”
芳好笑出来。
“芳好,我们也结婚吧。”
芳好低头看那只指环,“那时,狄啤尔斯钻石公司尚未成立呢。”
有贺不出声,等候她答覆。
他也不急,反正已经决定一直等下去。
终于芳好轻轻说:“我还需想一想。”
“想多久?”
“不肯定,也许三天,也许更久。”
有贺笑,“届时我已秃头,或是体重一百八十磅,你可怪不得人。”
“我喜欢勤力的胖子。”
有贺无奈,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
医生已嘱他节食——“不是说你胖,而是不应再继续增磅:对健康无益。”
所以他跟着芳好吃火腿三文治,否则,炸薯条整桶醮芝士酱吃,加十二安士大杯汽水吞下肚子,还狂呼沧海一粟,意犹未尽。
再等下去,孩子升读大学时他已届花甲之年,大告不妙。
这些,都没有说出来。
芳好一直看着那枚指环,一百年前,钻石切割技术比较落后,玫瑰钻不比今日钻石那般精光四射,锋芒毕露,含蓄秀丽。
她套上无名指试试,刚刚好,指环部份有磨蚀痕迹,可见有贺的曾祖母曾经天天戴着它,戒指的作用原应如此。
但是,芳好心中有一个疑团不能诠释。
亮佳劝她:“是时候了,水到渠成,莫再拖延。”
“你们不是假装不知我俩的事吗?”
亮佳笑,“装得累坏了。”
“你讲得彷佛像月台上尾班火车就快开动,不跳上去就来不及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结婚,会是反高潮吗?”
“看你对婚姻期望如何,假使你盼望与他并肩工作,互相照应,又真心相爱,那应该是串福的。”
“亮佳,什么是幸福,你幸福吗?”
“我是名孤儿,自幼寄人篱下,一直希望有自己的家,现在愿望达成,当然幸福。”
“这么说来,求仁得仁,是为幸福,各人所求不同,各适其式。”
“有人求名,有人求利,芳好,你求什么?”
“一个真正爱惜我的人。”
“照我们看,他已在你面前。”
芳好把指环锁在公司保险箱内。
她同自己说:六个月之内还下不了决心,就把戒指归还,以免误人误己。
因为这样,特别珍惜这六个月内的每一天。
一日,握着有贺的手细看,“连手指都粗壮了。”
有贺答:“皮鞋也不合穿,索性换上懒佬鞋,不知是否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还适应吗?”
“不知多高兴,觉得自己有用,亲友看我的眼光也不一样。”
“听说本季可分红利。”
“已经通知各部门。”
“同事们一定很高兴。”
“下午有一个运动衣展销会,我同你去看看。”
芳好只在短袖衬衫外加一件外套就出去了。
同一间酒店有好几间展览厅,芳好在大堂碰见结好。
“姐姐,二楼有珠宝展览,一会你来与我合会。”
“我十五分钟后下来。”
结果芳好碰见朋友,聊了几句,一看时间,已经迟了,她向有贺交待几句,去二楼找妹妹。
珠宝展里全是花枝招展的阔太太,独不见结好,也许是等不及,先走了。
芳好正想离场,忽然看到一团晶光进场来,众人立刻迎上去。
芳好定睛一看,原来是这个她。
啊,回来了。
化妆、发式、衣著都经精心设计,无瑕可击,明星出场,理应如此,面孔身段看上去都像芭比娃娃,穿着低胸闪光裙子,由经理陪着试戴名贵珠宝。
记者群涌上去拍照,主人家见大收宣传之效,欢喜得咧开了嘴笑。
叶芳好低着头想立刻溜走,被熟人看见,叫住。
“芳好,来看首饰?”
芳好陪笑,“周太大你好。”
那周太太悄悄说:“看见她没有,狐狸精与众不同,这里拉一拉,那处缝一缝,又再出来搏杀。”
芳好唯唯诺诺,脚底加油。
走近门口,刚松口气,却碰见有贺进来,他拉住芳好笑问:“找到结好没有?一起喝茶。”
一抬头,他也看见了伏贞贞。
他怔住,定定神,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走吧。”
芳好点点头。
正想转身,却被人叫住。
“可是叶小姐?”
芳好不得不转过头去。
原来伏贞贞不知几时已经走近,朝芳好招呼。
那样近距离看,一张面孔仍然光洁无瑕,大眼睛、翘嘴唇,态度非常亲热。
芳好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微笑应万变。
伏贞贞轻轻说下去:“叶小姐,看到你真好,了我一件心事。”
芳好点点头,心中忍不住想:是什么心事?
“我回来办些私事,今晚就出发到比华利山去,我在那边买了房子,这一两年大抵都在那边发展。”
芳好正想说恭喜祝你鹏程万里,伏贞贞的秘书已经走过来叫她。
她转身离去,不忘向芳好说:“替我问候方有贺,他与你才是一对。”
芳好大吃一惊。
什么,方有贺一直站在芳好身边,就在伏贞贞对面,近在咫尺,她竟没把他认出来。
伏贞贞翩然离去。
芳好连忙转头去看有贺的反应。
她竟不认得这个多情的旧男友!
这一定叫他伤心震惊。
芳好立刻握住有贺的手,以示支持安慰。
可是有贺的反应很奇怪,他不但没有丝毫不愉快的样子,而且整个人松弛下来,像是放下一块心头大石,舒服到极点,十万八千个毛孔都似在欢笑。
他笑嘻嘻,紧紧握着芳好的手,“我们走吧。”
芳好在该刹那知道,事情已经完完全全过去了。
他们三个人都幸运。
走到宴会厅门口,遇见结好,她说:“原来贤伉俪在这里,我们去喝杯茶。”
回到公司,芳好把方有贺“前”与“后”的照片,取出细看。
真像化妆乔装一般,他现在圆脸,戴近视眼镜,穿便服。
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在乎伏贞贞是否认得他。
不不,看他的表情,他觉得能够被她遗忘,真是天底下最高兴的事。
芳好微笑,那笑意缓缓扩大,像涟漪一般,叫她咧开了嘴,她从来不知自己的嘴唇有那样大的弹性,可以张得从一边耳朵到另一边耳朵。
她把他的照片收好。
这时,有贺推门进来。
“芳好,最新样版寄到,我想试穿给你看。”
“是蝴蝶第一批印花纹的背心?”
“对。”
他连忙拆开。
芳好赞道:“颜色印得好极,我就是想要这个淡磨纱色。”
有贺关上门,脱去衬衫,套上背心,弯曲手臂,做一个大力士姿势,“如何?”
芳好笑了。
“一共七个款式,立刻寄给订户参考。”
方有贺不再有V 字上身,但是肩膀手臂仍然圆浑,他的腰身上有小圈圈脂肪,活脱一名新中年发福样子。
“希望年轻一辈顾客会得接受。”
芳好走近有贺,伸手轻轻捏他肩膀。
他转过头来,诧异地问:“什么事?”
看到的是芳好纤秀的面孔,他声音放柔,轻轻再问一遍:“什么事?”
这时,灯光射在芳好手上,晶光一闪,他定睛一看,原来她已经戴上他曾祖母的指环。
他忽然鼻酸。
“你想清楚了?”芳好点点头。
“比我想像中又要快一点。”
“我性子比较慢,凡事喜欢考虑周详。”
“我知道你脾气,这是好习惯。”
“客气话不说了。”
他俩紧紧拥抱。幸亏关紧了门,否则,同事真会误会。
叶太太知道好消息之后,这次没有哭,也没有邀功,只是不住喃喃说:“我死可瞑目。”然后,请朋友到家来搓牌,把大女订婚一事告诉她们。
“不请喜酒了,他们都不喜欢铺张。”
“两个人都是工作狂,打算与同事一齐庆祝,分批坐船到日本玩几日。”
“现在,等着抱外孙,谊孙五月出生,请诸位拨冗来吃满月酒。”
“嗳嗳嗳,我自摸清一色,哈哈哈。”
像一般中年太太,终究靠儿孙,出尽心中乌气。
那一边,亮佳捧腹跌坐在沙发上。
她笑说:“幸亏世上有沙发,你知道吗,沙发一字源自阿拉伯语,他们在帐篷内用软枕及地毯垫高部份坐着聊天喝酒,那处就叫沙发。”
“亮佳,大小姐终于答允嫁给方有贺。”
“我喜极而泣。”
“亮佳,我听说方叶两家,上一代仿佛结过怨。”
“谁还理上一代的事。”
“可是,到底两家为着什么原因不和?”
“不知道,也许同行如敌国,又有可能因一次言语冲突,更或者有人挑拨离间,一旦疏远,便冷若冰霜。”
“今日,两兄弟娶了两姐妹。”
“他们的子女是堂兄妹。”
“此刻他们在哪只船上?”
“水晶和谐号,直驶往南太平洋,同事们在日本停留几天便会回来,他们可能多玩几天。”
“他俩一定放不下公事。”
“不,”亮佳说:“电话全关上了,手提电脑留在公司。”
“有这样的事?”
“方有贺最懂生活情趣,我代芳好庆幸,有贺现在文武双全,文能替公司赚钱,武懂跳舞调情,大小姐一个人孤苦了这些年,终得佳婿。”
这时有同事把一叠报纸杂志拿进房来放茶几上。
亮佳逐一翻阅。
“嗯。”
一本周刊的封面上这样写:“伏贞贞在荷里活恢复用本名伏征,意云征服西方”。亮佳看了,忍不住对丈夫说:“这女子真是一个人物。”
“谁说不是,三起三伏,正当人们以为这次肯定她玩完了,谁知她又再拔高大放异彩,叫你不得不仰观。”不过,现在她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她是明星,他们是普通人。
胖胖的方有贺更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生意人。
普通得只有叶芳好才会爱惜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