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之珊的小跑车驶到门口,已知不妥。
本来宁静的家门前围满记者,电视台索性搭好钢架,居高临下,一见有车子接近,呼啸一声,记者们转过头来,之珊顿时成为猎物。
摄影机的闪灯已经亮起,之珊不敢回家,匆忙间急转弯想从原路走,险些撞到两名记者。
这时,她的手提电话响了。
“之珊,不要退缩,已有警员在场维持秩序,这是你的家,你迟早要回来,抬起头,不用怕。”
之珊听到这把熟悉的声音,立刻问:“你在哪里?”
“我在书房与你父亲在一起。”
之珊的勇气回来了。
她把车子驶进私家路一边停好,推开门下车。
摄影记者把相机递到她鼻前拍摄,之珊维持冷静镇定,视若无睹,向大门走过去。
只有在电视上看到名片首映,才有这种热闹场面。
大门打开一条缝子,她闪身进去。
来开门的正是刚才叫她勇敢一点的甄座聪。
之珊一见是他,稍微松弛,把脸靠向他胸前。
他轻轻避开,“人到齐了。”
身後姐姐之珩的声音响起:“之珊,等你一人呢。”
之珊问:“妈妈来了没有?”
之珩牵牵嘴角,“她怎么肯来,这屋子里一切,与她无关。”
之珊觉得母亲有预感,五年前她离开杨宅时同之珊说:“我甩难了,我没生过他,他没生过我,我与他一点关系也无,你又不同,你是他的女儿,一辈子脱不得关系,真不幸。”
之珊走进书房,她父亲杨汝得迎上来,“外头怎么样?”
“约有三五十名记者。”
他颓然,“警方要我做测谎试验。”
之珩咳嗽一声,表示有话要说。
她丈夫邓景新立刻站到她身边去。
之珩轻轻说:“孩子们要开学了,我俩需回返多伦多。”
之珊站起来,“这种时候——”
杨汝得扬扬手,“之珩,你与景新走吧,在这里也帮不了忙。”
之珊把姐姐拉到一角,两姐妹长得很像,都有一双大眼睛,互相凝视。
之珩用极低的声音说:“之珊,他咎由自取。”
“始终是父亲。”
“到了这种地步,人人但求自保。”
“之珩,请留下来支持他。”
之珩摇摇头,“他的红颜知己刘可茜仍在他身边,之珊,我劝你也避一避,照片日日刊登头版上,以後见人或嫁人就难了。”
之珊不出声。
之珩这番话一点感情也没有,却句句属实,本来,这就是人人为己的世界。
甄座聪走过来,“之珊,让之珩走,她有别的职责,她是人妻,也是人母。”
“父亲呢,始终由他主持大局,照顾妇孺。”
“父母原应如此,这也不是恩典。”
邓景新说:“我们明晨乘飞机回去。”
之珊已无话可说。
她从来没有比今日更累。
“之珊,你放心,今日连你同你师傅,—共有五名大律师在场。”
之珊的师傅,正是甄座聪。
他这时说:“之珊,你不妨到之珩处度假。”
之珩说:“来,顺便见见母亲。”
之珊勉强说:“我想一想。”
这时,大门处一阵扰攘。
之珊出去问:“甚么事?”
原来日报已经印出来了,留守门外的记者挑衅地敲门送进来强逼他们阅读。
拳头大彩色字句这样说:“谋杀?自杀,见习生王晶晶失踪多时,大律师杨汝得知法犯法?”
之珊把报纸丢进厨房垃圾桶,吩咐佣人:“做咖啡早餐出来。”
她斟了一杯冰水,独自坐在厨房内发呆。
过一会儿,有人伸手进垃圾桶,拣了报纸出来读。
那人,正是之珩口中,她们父亲的红颜知己刘可茜。
她读完头条,把报纸仍然丢回垃圾桶。
之珊问:“内文有无提到你的名字?”
刘可茜点点头,“称我为助手。”
“算是笔下容情。”
刘可茜苦笑。
她心中想其么?
可是希望有人在这个时候确认她的身份?
之珊看着母亲的敌人。
当年因她介入,母亲知难而退,避到加拿大去。
离婚手续早巳办妥,不知怎地,父亲始终没有与刘可茜结婚。
今日凌晨的刘可茜因为通宵不寐,脸色甚差,三十已过的状况便露了出来:眼袋、颈纹、乾唇,姿色已不如当年。
她问之珊:“我应该怎样做?”
“喝杯新鲜咖啡,来,煎双蛋,炸香肠。”
之珊自己老实不客气吃起来。
“我食不下咽。”
今日也轮到她了。
呵,若然不报,时辰未到。
之珊清晰记得五年前母亲为着婚变四星期内体重骤跌二十磅。
今日,该刘可茜女士上场了。
之珊问:“你打算怎样,一直留在他身边,还是知难而退,?“
“他没叫我留下。”
“这种时候,他不会说这样的话。”
刘可茜用手掩着面孔。
“你生活费用可有着落?”
“他待我不薄。”
之珊说:“那你还不走,尚待何时?”
刘可茜抬起头。
“这种时候,他向你求婚,你逃还来不及呢。”
她疲倦地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之珊不出声。
父亲又是个怎么样的人,连做女儿的都不清楚。
一个人的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吃完早餐,之珊回到书房。
父亲已有几日几夜没睡,整日到派出所接受问话,一路上被记者跟踪。
报章已预言这是本年度十大新闻之首:私情、美女、失踪、谋杀……紧张刺激。
杨汝得累极在安乐椅上盹着。
之珩与丈夫已经在後门离去。
屋子里只剩一个男人,他的情妇,一个女儿,以及她所爱慕的人。
呵,还有一堆忠实的老佣人。
有人敲门,电话接着响起。
“我是警署的周元忠督察,可以进来吗?”
甄座聪答:“请展示你的证件。”
对方说;“没问题。”
大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年轻人侧身一闪着来。
之珊留意到门外记者群已经消失。
真奇怪,像那种野蜂,忽然嗡嗡飞来,聚集一堆,万虫钻动,十分可怕,但忽然之间又飞散无踪。
那周督察见之珊大惑不解,轻轻给她答案:“王晶晶家人将於八时正举行记者招待会,公开女儿与杨汝得秘密。”
之珊张大了嘴,吃惊过度,不能言语。
“杨先生一直否认与王晶晶有情侣关系,王家将提供人证物证,记者已蜂拥而去。”
甄座聪镇定地走过来,“请让杨先生再休息一会儿。”
“杨先生如果一开始讲老实话,甚么事都没有。”
“他会尽量合作。”
“这是说出一切的时候了。”
那周元忠督察国字脸,浓眉大眼,带点稚气,语气平和,又穿便装,使人觉得亲近,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杨二小姐,从你开始可好?”
之珊看着他,“开始甚么?”
“警方想问你几句话。”
之珊微笑,“如不,到派出所去也一样,可是如此?”
周督察也笑笑,“杨小姐真是明白人。”
之珊看一看甄座聪,他轻轻点一下头。
周督察开门叫他助手进来。
之珊叫佣人斟出咖啡,还有香酥巧克力牛角面包。
那助手一见,肚饿的他忍不住“唔”地一声,被周督察瞪了一眼。
他们到小客厅坐下。
“二小姐,你也是律师?”
之珊说:“叫我杨之珊可以了,是,但我尚未考到执照。”
“王晶晶是你朋友?”
“我们先认识,她到我家来,我介绍家父给她。”
“她是你同学?”
“不,我与她不熟,她是一名室内设计师。”
“室内设计,怎么会在律师行内做见习?”
之珊不出声。
周督察耐心地等她回答。
过一刻之珊说:“她老板说可以便没问题。”
“听说这位见习生,在杨子律师行内,居然拥有一间私人办公室及秘书,可是实情?”
“我不清楚,我很久没去过杨子律师行。”
“杨子律师行的东主,是你父亲杨汝得?”
之珊答是。
“听你语气,仿佛与生父相当生疏。”
“人长大了,会有自己生活,周督察,上一次你回家吃饭,是甚么时候?”
之珊没想到周督察真会回答,他想一想,有点感触,“是上个月的事了。”
之珊站起来。
“杨小姐,我还想问几句。”
之珊只得又坐下来。
“上月七号之後,没有人再见过王晶晶,当日你在甚么地方?”
“我上个月一号至十四号在太平洋公主游轮上陪家母散心。”
这是铁证。
“王晶晶失踪,你心中有无怀疑任何人?”
“我对此事不作揣测。”
“你怎样看你父亲?”
这时,甄座聪在门口出现,“杨之珊毋需回答这种与案情无关问题。”
周督察问:“杨先生醒来没有?”
“他很疲倦。”
“我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就走。”
之珊走到书房门口,看到父亲垮垮地坐在书桌後,脸上可以发皱的地方全部打褶,同一般中老年男人没有甚么分别。
杨汝得平日一直保养得很好,他每天做适当运动,头发指甲皮肤都严加修理,脸上永远有一层太阳棕,精神奕奕,显得牙齿更白更齐……
今日的他白发丛生,终於像他的真实年龄。
之珊感慨,正如她对周督察所说,她有自己生活,她与父亲早已生疏。
她取过外套。
甄座聪走过来,“回家休息?”
之珊点点头。
他伸出手替之珊拨头发,之珊握住他的手。
她低声说:“家里竟发生这样的事。”
“一定会过去,很快水落石出。”
“父亲一生事业就此完结。”
“他已属退休年龄,这件事可丰富他的自传。”
“由你说来,一切都有希望。”
“我已经推荐两名律师给你父亲。”
“你不帮他?”
“我与他太熟,人人知道我们是老朋友,有点不便。
“警方要怀疑到几时?”
“待王晶晶现身为止,生或死。”
“可是父亲有时间证人。”
“之珊,回家去休息。”
之珊驾着车子回自己的公寓。
用锁匙一开门,就看到一套行李。
她立即扬声:“妈妈,妈妈。”
她母亲披着白毛巾浴袍走出来。
“妈妈,你怎么一声不响回来,之珩今日回多伦多。”
“我不担心她,我来看你。”
之珊叹息一声,倒在长沙发上。
“你父亲怎样?”
“像童话中蛋头人自高墙上摔到地下,再也拼不回原形。”
“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这个叫王晶晶的女子,与我同年,我在一个慈善晚会见到她,她处处奉承,讨人欢喜,一日我回父亲家,她找了上来,就这样认识了父亲,不久,她到他办公室做见习生。”
“是个穷女吗?那样厉害。”
“这事同穷富无关。”
“对,你们新派人处事公允,对事不对人,种族、贫富,均不是因素。”
之珊过去握住母亲的手,“你是来看父亲?你仍然关心他?”
母亲淡然答:“我谈雅然即使到了黄泉,亦不会与这个人相认。”
之珊又呼出一口气。
“你叹甚么气?我来接你到北美洲,你不必在这里担惊受怕,趟这个浑水。”
“妈,做一杯长岛冰茶给我。”
之珊沐浴更衣。
用莲蓬猛冲颈膊,仿佛精神一点。
之珊叹道:“这件事叫人人都老了几十年。”
“是吗,你老了吗,我可没有。”
“母亲,你莫幸灾乐祸。”
谈女士答:“我也希望我有一丝凉快之意,但是没有,我对这个人已没有感情,避之则吉。”
“王晶晶全无离境记录,王家把事情发得很大,矛头直指杨汝得,咬死他不放。”
“这女子到底去了何处?”
“警方怀疑父亲毁尸灭迹。”
“他的红颜知己刘可茜方向如何?”
“最可怜是她。”
“之珊,你在说甚么?”
“妈,不是她破坏我们家庭,而是父亲不稀罕这个家庭。”
“你彷佛在说别人家事,这女人明明是导火线。”她怒火上升。
之珊为着安抚母亲,只得说:“对,她已遭到报应。”
“六月债,还得快。”
之珊侧着头想一想,“对,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现世报,不必等到来世。”
谈女士瞪了女儿一眼。
之珊开了电视看新闻。
正现场报道王家招待记者。
荧幕上所见王家居所狭窄,家具杂物堆积如山,王母衣衫不整,痛哭失声,十分煽动地诉诸天下:“晶晶说,若果杨汝得不同她结婚,她会招待记者,公开他们二人关系,之后一日,她便失踪。”
记者大声问:“他们是甚么关系?”
王母理直气壮,“情侣关系!他五十五岁,我女二十三,他欺骗我女。”
谈女士伸手过去阅掉电视。
之珊吃惊,真看不出聪敏时髦精刮的王晶晶出身这么差,晶晶品味谈吐举止一直都似小康之家女儿。
之珊这才知道她有多幸运,她有一个不出声的母亲,做杨汝得太太时低调,离婚后更不发一声,到了今日,仍然冷静如昔。
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这番他有得好烦了。”
之珊代抱不平,“人人都有女友,独他这么倒霉。”
谈女士忽然说:“因为人家货银两兑,互不拖欠,独他扮多情,以为人家爱上了他。”
之珊愁苦间也不由得别转面孔嗤一声笑出来。
“休息一会陪我去买些化粧品。”
“这些何必在这里买。”
“你有所不知,漂白皮肤霜在欧美缺货,人家本是白人,毋需漂白。”
“你有心情?”
“我为甚么没有心情?”
“妈妈了不起。”
“之珊,你期望甚么,我是弃妇,早已离婚,今日我若跑到他跟前淌眼抹泪,岂非滑稽。”
之珊点点头。
“活下来了,总得活下去,而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
之珊看着她。
可是她活得太好了,总让人觉得有点凉薄,常常听人说:“那个擅做戏,演技一流” ,可是他肯在你面前费劲演出,到底还重视你,像母亲,她完全不想虚伪。
也许,不应问她为何如此绝情,而应了解,那人做过些甚么,叫她不再回头。
“之珊,在想甚么?还不跟我走?”
“我是警方证人。”
“我问过律师,不但你可自由出入境,连你父亲都没问题。”
“妈,你真严明。”之珊陪笑。
“飞机票在这里,速离是非之地,照片再与嫌疑犯一起在头条刊登,工作嫁人都难:“小姐,你好不面熟,是歌星、明星?不不,呵对了,你是——”
之珊微微变色。
遇到烦事,她也有一套自我治疗法,不是吃,就是睡,她取过一只玻璃碗,匀出三色冰淇淋,注下一碗以示大快朵颐。
谈女士正想劝女儿:“不得放肆,当心发胖”,门钤响了,她疑心,过去一看,
脸色微变,袖着手,不出声。
之珊问:“是谁?”
放下匙羹,去看个究竟。
门外站着甄座聪。
之珊立即开门。
甄一进来便看到之珊母亲,不禁也觉尴尬。
谈女士说:“请坐。”
“稚然,你来了,也不叫我们接飞机。”
谈女士淡淡问:“好吗。”
“这件事叫我们头发都白了。”
谈女士仔细打量他,“你仍然潇洒。”
这话是由衷的,甄座聪仍然老样子,否则也不会吸引到之珊这样的年轻女孩。
只见之珊斟了杯黑咖啡给他,可见两人熟稔,之珊并不掩饰二人关系。
谈女士不禁问:“雨婷好吗?”
“好,谢谢,她在欧洲。”
“你对她行程了如指掌。”
他放下咖啡杯,轻轻说:“我们已经分居,一年後正式签字离婚,本来可即时生效,但我不想女方太过难堪,委屈之珊了。”
之珊静静在一边不出声。
听母亲谈论她的事,得到额外的意见也好。
她从来不是“我的事不要你们管”那种孩子,身在福中要知道。
中学时有一个女同学,父母擅扮天聋地哑,她有事无路诉,找兄嫂又遭到一问摇头三不知,孤苦莫名。
谈女士说:“看来你对之珊倒是认真的。”
“我与之珊谈论过将来。”
“将来怎样?”
“结婚、生子,尽我所能照顾她。”
“真的,这次你会成功?”
之珊过来说:“妈,——”
“你不用帮着他!他是鼎鼎大名的大律师甄座聪,你父亲的好师弟,公司里最佳拍档,人称狼狈组合,他懂得回答我。”声音变得严厉。
之珊吃惊,“外头真的那样叫你与父亲?”
甄座聪不出声。
过一会儿他说:“我与你都爱之珊。”
“是吗,一颗子弹飞来,我会挡在之珊身前,你呢?”
甄座聪答:“我也会。”
之珊连忙说:“这种假设说来无益,母亲,请不要为我争吵。”
“我们都见过甄先生怎样对付女人。”
甄氏喝完咖啡,“我还有点事,我改天再来。”
“为之珊挡子弹?为她多听几句话部不耐烦。”
甄座聪张嘴想有所分辩,电光石火问忍声吞气,笑一笑,“再见。”
他自己开门离去。
之珊瞪母亲一眼。
“怪我?”
“人年纪大了一定会开始噜苏,真奇怪。”
“你看中他甚么?”
“对我好,若不,人再漂亮,学问再好,财产再丰,品德再优秀,关我甚么事。”
“他比你大十六岁,你四十多岁之际,他已是老人。”
之珊很坦白,“我没想过会同他在一起那么久,如果可以,真是荣幸。”
谈雅然忽然笑了。
之珊讶异。
“大小姐与母亲的对话一定是这样结局,女大不中留,永远站在男友身边,母女感情一笔勾销。”
“妈妈,怎么会。”
“不要紧,”谈女士叹口气,“当年我自己也是一样,父亲同我说:“杨汝得是我学生,我了解他比你多,这个人比较功利自私,做他伴侣夥计,都得迁就他,你会吃苦”,我可有听进耳朵里去?”
“妈,这次见你,你话真的多了。”
谈女士伸手出去拧女儿耳朵。
又有人来敲门。
谈女七说:“我累了,不见客,进房去睡一觉,别叫我,我自然会醒,不醒也就算了,请代为料理後事。”
她走到最後一间房间,关上门。
门外,是神情沮丧的刘可茜。
之珊立刻取过手袋穿上鞋子,“我与你出去说话,家母在屋内休息。”
“那我改天再来。”
“你有要紧事?”
“之珊,”刘可茜低声在门外说:“他叫我走。”
“我们找个地方说话,来,去山顶。”
之珊把刘可茜载到山顶避车处停下。
“这种时候请你不要轻举妄动,”之珊安抚她,“你必需镇定,勿再百上加斤。”
刘可茜沮丧地说:“我已走投无路。”
“胡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之珊忽然静下来,反问:“与你有关吗?”
“我在一个下午见过王晶晶。”
之珊掩着嘴,“你可有伤害她?快,说实话。”
“我推撞过她,她没有受伤,她辱骂我。”
“你发疯了,”之珊浩叹,“没有人没有事值得你那样做,你应即时离席。”
“之珊,你年轻,你不明白。”
之珊摇头,“你也年轻,你有前途。”
“你可以即时离开甄座聪吗?”
之珊答:“如有必要,毫无疑问。”
“你真确做得到?”
“我爱我自己更多。”
“之珊,说时容易做时难。”
“说回你处,你那一次见王晶晶是甚么时候?”
“第二天她就失了踪。”
之珊惨叫一声,“警方可知道此事?”
“我告诉了周督察,他说,那日深夜,还有人见过王晶晶,我没有嫌疑。”
“这次你做对了。”之珊松口气。
刘可茜低下头,“之珊,买一瓶药吞下,你说会不会更好?”
之珊看着窗外,天忽然下雨。
车内一片静寂,之珊并没有关上车窗,溅湿了手臂。
“听到这样的话叫人伤心黯然,想想你父母。”
“他们一早已经去世,你说,之珊,与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见面,我会是成年人,抑或是小孩?”
之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陪你去北美洲散心。”
之珊觉得她应该帮父亲这个忙。
“一走了之?”刘可茜不肯定。
“我们去订飞机票,到了多伦多,我们住大学区公寓,报名学电脑动画,你会喜欢。”
“之珊,我不想走。”
之珊说:“我们这就去订飞机票。”
她把车子驶到航空公司门口,找到相熟职员,替刘可茜办手续。
之珊一边忙一边用眼角盯着刘可茜,她怕她趁乱逃去无踪,不觉急出一身汗。
刘可茜却仿佛镇定下来,她呆视航空公司的风景招贴,动也不动。
之珊走近,发觉她在看的是平静美丽的苏必利尔湖。
“我陪你去,顺道看尼亚拉加大瀑布。”
她转过头来,“谢谢你,之珊。”
之珊陪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振作一点,你还需工作嫁人呢?”
她讪笑,“在英国实习时认识杨汝得,我也是他的见习生,你看我,爱一遍老了几十年。”
之珊想起来,“这可是一首歌?这样的爱拖一天是错一天,爱一遍叫人老了几十年。”
“小心,之珊。”
“请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我希望做得到,前年夏季,杨汝得带我到全世界看湖泊:北美洲五大湖、中国的洞庭湖与西湖、非洲的维多利亚湖、欧陆的日内瓦湖,最後在英国湖区落脚,住了一个星期,那真是良辰美景,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时刻。”
“那些好时光确应珍惜。”
“不久,他对我的态度渐渐转变。”
之珊不出声,她希望永久,他不。
“随後,王晶晶出现了。”
“记住,我们下星期一动身。”
“之珊,这时你需留下陪你父亲,怎好打扰你,我打算一个人出去散心,你放心,我会向你母亲看齐,她是我好榜样。”
“对,你讲话上路了。”
“把心事讲出来,已经得到治疗,舒服得多。”
“你一个知己朋友都没有?”
“有,杨汝得。”她已经完全孤立了自己。
“天天有警察围住他,他叫你走,算是有良心。”
刘可茜傻傻地问:“事情过後,他会叫我回去吗?”
“相信我,一年半载,案情水落石出之後,你已忘记这个人。”
“会吗?”此刻真是刻骨铭心。
“一定会,不然我扮狗在这咖啡店地下爬三个圈。”
刘可茜叹气,“我得回家了。”
“别浪费飞机票。”
“我不会辜负你盛情。”
之珊松口气,这时这刘可茜若果出甚么事,雪上加霜,父亲真会没顶。
之珊送她到家门口。
刚想把车驶走,在倒後镜看到身後黑色房车裏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累了整天,之珊想开玩笑,忽然把车子倒後,轻轻碰撞黑色房车,那人冷不防吓一跳,手中的纸杯咖啡溅了一身。
他哇一声叫起来。
之珊下车招呼:“对不起,周督察。”
可不就是周元忠督察。
他的卡其裤在要紧尴尬部位湿了一大搭。
之珊觉得十分痛快。
他跟了她不知多久。
“有甚么新发现?”
“仍然是失踪人口案。”
“为甚么一口咬定与杨家有关?”
周督察改变话题:“你们都打算离开是非之地。”
之珊不出声。
“患难见真情,没有人留下陪杨先生?”
“有,你。”
“杨小姐,跟着你大半天,发觉你们净是逛街喝茶,家境富裕真还好。”
这相貌老实的警务人员其实十分刁钻,之珊看着他这样说:“我寒窗苦读的时候,你不认识我。”
“呵,杨小姐,让我想想那是甚么时候,当年我一定,还在中学半工读,清晨三时跟父亲去取报纸贩卖,跟着上学,下午放学照顾报摊,当晚回家煮饭给弟 妹吃,家母患癌长卧医院,晚上才有时间去医院探访。”
之珊凝视他。
他朝之珊笑笑。
之珊问:“你功课很好?”
“弟妹与我均是九A 生,我顺利考入警察学校。”
“令堂呢?”
“多谢你问候,癌症经已治愈,没再复发。”
“令尊还在忙?”
“经已退休,时时感慨往日报纸有报格,昔日众人有人格。”
这一家人是环境斗士,之珊佩服得五体投地。
周督察转过头去,他有点腼腆,忽然有一清丽女子盯着他看,叫他不惯。
“你一定很骄傲。”
他答:“各人命运不同,各人利用有限资源,尽力发挥。”
之珊很想与他多谈几句,但是又不方便与他过份熟络,这时,手提电话响了。
是母亲,“之珊,你在甚么地方,同谁在一起,少见片刻都不行?”
“妈妈,我与周元忠督察说话,这就回来。”
周元忠没想到她记得他全名,不由得高兴。
收好电话,之珊连忙开车回家。
倒後镜里,再也不见那黑色房车。
谈女士开门给之珊,“你同刘可茜有甚么话说?”
她都知道了。
之珊一於忍耐。
“我还以为你又与甄座聪纠缠。”
之珊仍然不出声,她冲一杯熟可可给母亲。
谈女士说:“明早我进医院去做小手术。”
之珊吓一跳,看着母亲,“甚么病?”
母亲轻轻说:“拉一拉脸皮。”
“那不是小手术,相当危险,亲爱的妈妈,可免则免,一位伯母头发染金,穿露跻装,年年整形,离远看减寿数十年,可是最近验出双眼患白内障,你说可 是滑稽悲一层?”
“过二十年你再来与我说这番话我就佩服你。”
“妈妈,爸爸一身蚁,你却优悠自在讲整容。“
谈女士忽然笑,“对,等就等这一天,你说可是?“
之珊累极,倒床上睡着。
她做了最可怕的噩梦。
梦见自己在一个黑泥沼里找王晶晶。
身边正是周督察,他铁青着面孔,一言不发,其他警察不住在烂泥中翻挖,忽然掘出一条人腿,之珊用手掩住脸,接着又发现一颗腐烂头颅。
之珊惊醒,受吓过度,跑进浴室呕吐。
因母亲在邻房,她不敢太大声,只觉受罪。
这时她只希望甄座聪在她身边。
她偷偷打电话给他。
“你不舒服?我接你去看医生。”
“我真怕老太太逼我承认有孕。”
甄座聪只是笑。
“她这次回来近距离看好戏真是百上加斤。”
“之珊,不如陪她回多市。”
“你也撵我走?”
“真的,这里有我看顾。”
“不同你说了,她房间的灯开亮。”
之珊匆匆挂电话装睡,在自己家里都像做贼,真痛苦。
母亲十分钟後又熄了灯。
之珊枕着双臂,直到天亮。
王晶晶真的不在世上了吗?
之珊记得那次见到这个女孩子,她戴着一副大黄晶耳环,穿蓬蓬裙,作五十年代打扮,活泼亲切地自父亲办公室走出来,拉住之珊手,眨眨大眼睛,“你一 定是之珩。”
之珊挣脱她,“我是之珊。”
那样一个可人儿,若果真的葬身泥沼,叫人难受。
她到底去了甚么地方?
王晶晶一定要逼杨汝得举行盛大婚礼,杨氏困惑地对拍档甄座聪说:“我从未有一秒钟想过要与她结婚,也否认给过她这种幻觉。”
可是王晶晶不知己也不知彼。
正要把事情闹大,人却失了踪。
杨汝得陷入困境,即使洗清嫌疑,他的事业他的声誉,也宣告完结。
之珊深深叹气,父亲三十年功力这下尽丧。
第二天上午,她送母亲到私家医院的整形部。
主诊医师出来招呼谈女士,原来他们一早已经越洋商议妥当,他称赞说:“谈小姐你真人皮肤比照片年轻。”
他再一次用电脑打出整形後的容貌来。
之珊一看,“噫,比我还年轻。”真觉荒谬。
她看着母亲签字做手术。
看护说:“两小时後来接她。”
之珊相当反感,“她会死吗?”
看护不以为忤,“放心,手术风险极低。”
之珊紧紧握一握母亲的手才走。
她走出医院。
已经好几个月没工作了,本来已经考到律政处职位,此刻得先渡过这个难关。
她与甄座聪见面时间也骤减,的确是个考验。
空了下来,她竟不知做甚么才好。
同刘可茜一样,她已没有朋友了,更不敢随便同人说话,也不便出席任何场合。
之珊同她们一样,成为案件受害人。
只有一个人,肯定随传随到,不不,当然不是甄座聪,而是周元忠督察。
她转头看,他并没有再跟着她。
之珊上车,电话在响,“之珊,”是她父亲,“到我公司来。”
之珊把车子调头。
父亲在办公室里等她,明显消瘦,从前熨贴的西装,此刻有点松垮,他身旁站着·甄座聪及一名见证人。
他一见之珊,便叫她坐下。
“在文件上X 处签字。”
之珊勉强笑,“家父同我说过,要仔细读过文件上小字才可签署。”
众人本来紧绷着脸,这一刻不禁笑出来。
“之珊,签了合约,你会成为杨于律师行主管。”
“你呢?”之珊吃惊。
“我决定退休,以免影响公司声誉。”
“我不会做主管。”
“公司几位长辈会匡扶你。”
杨汝得语气像托孤,“杨子将更名杨甄律师行。”
“父亲你——”
他是真的累了,“之珊,快签署。”
之珊只得签下名字。
秘书随即取过文件。
杨汝得问:“你母亲呢?”
“在医务所。”
“你若想出让股权,可与她商议,她是一个聪敏磊落的女子。”
之珊忽然忍不住问:“父亲,你可知王晶晶下落?”
办公室忽然静下来,连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
之珊恳求:“这是实话实说的时候了。”
杨汝得的声音很轻,“之珊,我对这女子失踪一事毫不知情,我与此案无关,我并无亲手或雇人导致她失踪,事发当日,我整天在办公室,晚上,与甄座聪作伴,在利福会馆宴客,从未离开。“
之珊静静坐下。
杨汝得说:“警方根本没有理由盯住我不放。“
甄座聪说:“警方逼於无奈,是王家先宣扬此事。”
杨汝得叹口气,“我到小石湾去住几日,没有要紧事不必找我。”
之珊过去说:“父亲,刘可茜——“
杨汝得脸上露出茫然神色,像是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之珊没有说下去,他心里已经装不下她。
杨汝得离开了公司。
他并没有回头留恋地张望。
之珊到这个时候才有点佩服父亲。
甄座聪问:“几时来上班?”
“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说不到三句话,秘书过来请甄座聪过去见客。
之珊一个人,静静走向王晶晶房间,轻轻推开门。
警察肯定来过,一定觉得好笑。
见习生居然占有海景大窗办公室,桃木书桌,音响设备,窗台前一字排开百余本画册及设计样本书,甚有派头。
之珊坐下来,开启王晶晶的私人电脑,警方已侦破密码,可随时查看她失踪前游览过哪几个网址以及记录过甚么。
她看过法属波利尼西亚度假胜地波拉波拉的网址。
王晶晶是想去旅游?
同甚么人去,可是杨汝得?
之珊知道父亲不喜夏季出游,中年人不喜盛暑。
说到波拉波拉,有一次,有个同事硬是不信有这个奇趣地名,一定追问之珊:“你去波拉波拉?那是何处?”
“是南太平洋一个岛屿?”
“是吗,不是你创造?”
硬是不信,又问:“你会玩托罗牌?是甚么游戏?”
“吉卜赛人用来算命的一种纸牌?”
“我怎么没见过?”
之珊被缠得慌,赶紧疏远此人。
这时忽然想起这样琐碎事来,奇怪。
拉开抽屉,井井有条,正是女子本色,有只淡蓝色首饰盒子,打开一看,是铁芬尼银手镯,随意抛办公室,亦不上锁,分明已看不入眼。
之珊取过一看,眼尖,发觉手镯里侧,刻着字样:给C ,二十岁生日快乐,R 以及年月日。
这R ,一定是王晶晶从前的小男明友。
不知进首饰店走过几回,终於鼓起勇气取出半个月薪水买下礼物,如今只被冷落在抽屉底。
警方有调查过这个R 吗?
之珊忍不住拨电话给周元忠督察。
他听到之珊声音,十分意外,“杨小姐,是你。”
之珊开门见山说:“你查过R 没有?”
他完全知道之珊所指,“那是一年多前的礼物,我们找到这个叫雷剑明的男子,他在一间家具店任职,无可疑。”
“你肯定?”
“我以肩章保证,他当晚与同事在店里开夜班。”
“王晶晶的电话单、银行账户……有无异象?”
“自失踪那日起,已无记录。”
“那么,失踪之前呢?”
“杨小姐,我们一早已仔细调查过,你愿意到派出所来喝杯茶吗?”
之珊追问:“她可有一次过提清现款?”
“没有,一切正常。”
“她的护照呢?”
“所有身份证明文件都在家里,佣人说衣物全部没动过。”
之珊气馁。
“杨小姐,你可愿协助警方调查?”
“警方应帮我调查才真,尽快还我父清白。”她挂上电话,在抽屉的暗格里,她找到一枚门匙。
这时之珊的手提电话响起。
整容所看护找她:“谈小姐已经苏醒,请来接她出院。”
之珊连忙赶去接母亲。
见到老妈那模样,也明白她为甚么不在美加做手术,只见一张面孔扎得像木乃伊,不知几时可拆纱布,无人照顾,实在不行。
医生给了镇痛剂,吩咐一番,一星期後回来拆线云云。
之珊问:“要多久才恢复自然?”
“三个月左右,但两星期内可消肿。”
即母亲尚要在她公寓内借住半个月,救命。
谈女士坚持不愿在医院休息,之珊立刻打电话到甄宅去借佣人。
之珊扶着母亲回家。
谈女士笑说:“当年我扶你学走路,今日你扶我。”
“下次找之珩。”
“之珩嫁了人,一心一意帮夫,专回娘家刮补贴,真是个好妻子。”语气不满。
“她应该如此。”
“你婚後会否有样学样?”
“我不会这么快结婚。”
“为甚么?”
“妈妈,请闭目养神。”
半夜,谈女士雪雪呼痛。
之珊问:“有没有後悔?”
“不痛不美。”
之珊叹口气,耐心喂母亲吃粥。
“甄家佣人好手艺。”
之珊不出声。
“是他贤妻林雨婷亲手训练出来的吧,没想到叫我们沾光。”
“妈,嘴巴管吃时少说话,会呛。”
“那么多与你年纪相仿的男生,唉。”
之珊忽然大笑起来,“他们?先担心考试,後烦恼工作,有的还住在父母家,嫌老妈的菜式不合口味,借父亲车子出去约会,吃饭与女友分账,要求多多,手 脚毛毛,一脸豆豆,哈哈哈。”
一无是处。
“等他们成长,我都老了。”
“没有较好的人?”
“一个都没有,”之珊十分肯定,“全无脑筋,睾丸素主宰一切。”
谈雅然不由得笑出来,扯动面部,连忙掩住嘴角。
她回到床上。
这时,电话响起来。
是甄座聪的声音,“之珊,看电视,八十九台。”
之珊知道有大新闻。
荧幕映像一出现,便是血红色大字“突发新闻”。
“律师行见习生王晶晶失踪案有突破性进展,警方接到线报,据说王晶晶埋葬在雪利建筑地盘,现警方刚赶到现场发掘。”
现场记者说:“我们被围在黄线之外,不得进内,警方周元忠督察说,有无 名氏打电邮到警署提供该项重要线索,警方正追查电邮来源……”
之珊忽然跳起来,披上外衣,便悄悄出门。
午夜,她飞车去近郊那个地盘。
天变了,先是电光雷,像高空探照灯在搜索甚么,然後,忽辣辣一个响雷,接着倾盘大雨。
水拨不住操作,之珊接近地盘时被警车拦住。
“小姐,请回头。”
之珊感慨,这种时候,哪里还回得了头。
她在雷雨中叫道:“我找周元忠,我叫杨之珊。”
警察用对讲机说了几句,他得到指示。
“周督察请你下车,跟我来。”
他取过一件警察用黑色漆布雨衣,罩在她身上。
地下已尽是泥泞,发散出一股霉臭气息。
呵,与那个噩梦何其相似。
警察并没有带她进地盘,他示意她登上一部小货车。
门一打开,原来货车内部经过改装,是一座小型控制室,里边坐着两名工作人员,已显挤逼,他们腾出空位让之珊坐一角。
三人都没说话,控制员调校荧幕光线,原来映象与现场摄影机直接接驳。
只见地盘内照亮如白昼,大雨似牛筋般落下,工人正出力挖掘。
可以看到周元忠正在指挥工作人员。
之珊握紧了拳头。
这时一个人忽然说:“有了!”
之珊一颗心像要从胸膛中跃出来。
镜头推近,只见深洞底有一堆烂布。
之珊别过头去,她双手簌簌发抖。
“唉,竞葬身此处,年轻女子生前不知多计较容颜,护肤护发,你看。”
之珊怔怔落下泪来。
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只见工人用担架把那一堆东西抬出来,盖上黑布。
电光石火间,之珊看到一只红漆皮高跟鞋。
她叫出来:“不是王晶晶!”
控制室人员转过头来,讶异地看着之珊,“你怎么知道?”
他开启新闻节目。
记者在现场外这样说:“王晶晶父母已赶到现场,此刻看他们有甚么话说。”
镜头推近那对歇斯底里的夫妇,他们大声哭骂:“杨汝得,你也有女儿,明日你的女儿也有同样下场!”
之珊要呆半晌才明白他们诅咒她也做路倒尸。
呵,杨汝得祸延三代。
可是之珊并不生气,她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工作人员见她如此惶恐,给她一杯熟咖啡,之珊喝一口,略觉好过。
接着,货车门打开,有人叫她:“之珊。”
正是周元忠督察。
之珊一脸眼泪抬起头来。
“那不是王晶晶。”
周元忠讶异,“报告还没有出来,你怎么知道?”
“王晶晶品味甚佳,一向不穿那种红拖鞋。”
周元忠点点头,“你的线索很有用。”
他带她回吉甫车。
“你不该来,所有命案现场都非常可怕,连记者也不能进内。”
之珊不出声。
“回去吧,我开车送你。”
他过去同手下说了几句话,便坐上驾驶位。
大雨中两人都比较沉默。
然後,之珊双唇颤抖地问:“都会中有许多女子无故失踪案吧。”
“每年约有一二十宗。”
“大部份部难以侦破?”
周督察又答:“是,许多是悬案。”
之珊掩脸,“可怕。”
“毕业时,我在女同学的纪念册上签的句子是“慎交男朋友”。”轻轻一声叹息。
车子驶到家门,周元忠把车匙交回之珊。
“打扰你,周督察。”
他点点头,“不客气。”
之珊双腿发软,缓缓走回家门,他一直用目光送她。
回到家里,之珊倒了一杯拔兰地喝下,淋浴,躺床上。
她无法入寐,一闭眼就闻见腐臭,看见尸首。
清晨,佣人上门来,之珊叮嘱:“不要给太太看电视,只说坏了。”
之珊拔掉电视插扑。
她右眼眼皮不住弹跳,十分不安,心情烦躁。
老佣人不知用甚么中草药煎了一碗宁神茶,叫她喝下去,之珊渐渐喉头清凉,镇定下来,在长沙发上盹着。
她听见母亲起来,喝皮蛋瘦肉粥,还有虾仁蒸猪肠粉,香气扑鼻,她却醒不转来。
到了最後母亲推她。
之珊睁开双眼,“呵,妈妈,你已拆掉纱布。”
双颊如皮蛋,眼睛像核桃。
“会不会永远这样子?”
“你这张乌鸦嘴。”
“妈,你自己去诊所?”
“不,看护上门来照顾我。”
“看我睡了这些时候。“
“当然,有人半夜上街做贼。”
之珊不出声。
“可是去见甄座聪?”
之珊摇摇头,“不,不是他。”
“还有别人?我倒代你高兴。”
警署电话来了,“之珊,你估计正确,那女子不是王晶晶,是另外一个失踪女子,已通知她家人。”
之珊凝重地点头。
“因王晶晶案翻掀到其他失踪人口,始料未及。“
之珊讽刺:“你们太厚待王晶晶案了。“
“我在你家附近,来,我请你吃粤式酱油西菜。”
“十分钟後在楼下等。”
周督察见到之珊时她穿白衬衫蓝布裤,清丽脱俗,不需脂粉时装,真材实料。
他走近,“精神还算不差。”
之珊摸摸面孔,苦笑一下。
大雨过後,空气特别清新,他带她到一间茶餐厅,叫了海陆空大餐。
一只铁盘吱吱响冒烟捧上,上面有一只大虾,半只乳鸽及一块牛排,世上其实没有这样的西菜,但是滋味奇佳,还有一客红豆刨冰佐餐,之珊满意之极。
吃完,之珊问:“那女子是谁?”
“恕我不能透露案情。”
“那么,你讲一个虚构的故事给我听。”
“假设一个廿岁女子,在按摩院工作,嗜赌,欠债,一日失踪,家人也不甚在意,半年後,警方接获匿名线报,寻回残余的她。”
“有无人为她流泪?”
“有,昨夜我看见你哭。”
之珊不出声。
“每个罪恶的都会都有这样残酷的故事。”
“有无线索?”
“已经通缉她生前同居男友。”
之珊点点头,稍觉安慰。
她看见许多制服人员进来用餐。
“咦,警察好似都喜欢这家饭店。”
周元忠笑不可抑,“因为这是派出所的饭堂。”
之珊讶异,“饭堂的菜竟这样好吃,难得之至。”
这时同事们纷纷过来招呼,刻意地看着之珊笑。
周元忠说:“走吧。”
“你住宿舍?”
“是。”
“独身,无女友,可是这样?”
周元忠,“都给你猜中了,料事如神。”
之珊说:“我从你手足好奇眼光中得到端倪。”
他送她回家。
“我在想,下次你可愿到海滨小店吃红烧大虾。”
之珊笑,“盼望之极,有空打电话给我。”
周元忠一颗心雀跃,可是表面上不动声色;车子驶到市区红绿灯前停下,他才欢呼。
他高兴得太早了。
第二天一早八时三十分,副总督察便叫他进房说话。
“元忠,有人看见你与女友在饭堂谈笑甚欢。”
周元忠不出声。
“有人认得那女子,她叫杨之珊,是见习生失踪案主角杨汝得的女儿,元忠,你身为警务人员,应知规矩,你怎可约会证人?”
周元忠说:“警方尚未曾起诉杨汝得。”
“元忠,你当心被人利用。”
“多谢提点。”
“杨家人人都是律师,熟悉法律,擅钻缝子,无比狡黠,大家都知道你是老实人,
你当心受骗。”
“是,我知道。”
“处处都有漂亮女子,你可要避嫌疑。”
“是,我明白。”
上司叹口气,“升得这么快不容易,都说你洁身自爱无污点无瑕疵,大家都喜欢你。”
周元忠离开上司办公室。
他精神有点恍惚。
同事走过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听说你女友是名律师?”消息竟传得那样快。
“不,不是女友,”周元忠答:“言之过早,你们别误会。”
“条件那样优秀,人又漂亮,又愿随和地跟你在饭堂吃饭,我是你,就不会放弃好机会。”
“她可能是证人。”
“傻子,案件会有一天结束,届时她就是普通市民。”
两个人给他完全不同的意见,周元忠有点糊涂。
在家,之珊正视察母亲脸上手术刀的痕迹。
“真奇迹,竟会完全愈合。”
谈女士只觉得隐隐作痛,心中其实有点後悔,难以启齿。
“医生说这一两天就可拆线。”
“成日关在家中,不能外出,闷死人。”
“戴副大太阳眼镜,用丝巾包着头,我们出去逛街。”
“之珊,我想回家去,地方大一点,设备完善,有活动空间。”
“可要叫之珩接你?”
“孩于们快开学了,之珩走不开。”
“那么多住几天。”
谈女士终於忍不住问:“案子可有进展?”
“没有,人海茫茫,有人失踪廿多三十载:水成谜团,杨汝得已事业尽毁,半个世纪之後,仍然有人记得他曾为疑犯,没有人会聘用他。”
谈女士感喟:“他还以为他可以纵横四海。”
“他不再年轻,妈,他已将公司股权转让给我。”
谈女士愕然,“几时的事?”
“昨天早上。”
“这样大事你都不说?”
“当事人不重视的就不是大事。”
“他一定是畏罪。”
“妈妈,你知道他不是凶手。”
“公司业务由谁负责,甄座聪?”
之珊点点头。
“啊,机缘巧合,甄座聪终於扬眉吐气,爬到巅峯了。”
“妈妈,你一直不喜欢甄,为甚么?”
“因为他野心勃勃,无比狡黠,十多年来对杨汝得吹捧得无所不至,投其所好,标准损友,现在又追紧你不放,为的是甚么?”
之珊不由得好笑,“为的是一份牛工,一个刁蛮女,以及杨子行每年区区数百万利润。”
“你太看轻这几件好处,他出身寒微,财色兼收,又得到社会地位,梦寐以求。”
之珊觉得这是一个死结,不想多辩。
母亲吃了点苦头,深觉男人全是野兽,成见像磐石一般盘踞她心。
“近日,甄座聪有无日夜缠住你?”
之珊笑笑,“我已好几天没见到他,他忙得喝茶时间都没有。”
连谈女士都觉意外。
不过甄的电话随即来了,仍然气定神闲,“之珊,到我家来喝下午茶。”
“现在?”
“司机十分钟後到门口。”
“可以同母亲一起来吗?她正发闷。”
甄氏不出声。
“我开玩笑,我马上换衣服。”
谈女士看见说:“一天到晚往外跑,唉,年轻真好,无限精力,无尽约会。”
之珊下楼跳上房车,现在,是她公司名下的车子司机了。
甄座聪住在近郊,分居後他一直住那里,并没有搬家,但是屋子重新装修过,把乳白色地毯及粉色墙壁全部改过,书房加建成为小型办公室,连园子里的玫瑰及紫藤都改种冬青树。
前妻林雨婷早已移居外国。
不,杨之珊不是第三者。
分居后甄座聪才正式约会之珊。
从他把住宅完全改过一事看来,似乎对过去没有太多怀念。
林雨婷喜欢水晶玻璃,酷爱插花,满室玫瑰牡丹水仙,现在屋内仍有植物,但是用陶瓦缸盘种植大株仙人掌及铁树,品味全不一样。
之珊一进门便窝进棕色大沙发里,从前,这位置上是一张明黄色织锦贵妃榻。
男工人斟出茶来。
甄座聪穿着便衣在书房工作,闻声出来。
“下星期一请到公司开会。“
“我最怕集会。”
“支出开销你需过目。”
之珊伸一个懒腰,“照常运作便行。”
甄笑,“那怎么可以,你应换套深蓝衣裙,板着面孔,坐在会议室,刻意推翻一两件我的建议,以立下马之威,叫众人诚服。”
他去吩咐佣人仿茶。
之珊开电视,新闻片中出现的映象叫她震荡。
那正是王晶晶。
那明显是家庭拍摄的录映带,当天她生日,清丽的她在七彩生日蛋糕前许愿:“男朋友永远爱我”,她稚气地大笑,炫耀收到的礼物,其中有一只名贵乎表,立刻戴在手上。
之珊觉得眼熟,该款柏德菲丽钢带镶钻长方手表表行一共只有三只,父亲叫她去挑时只剩白及黑色表面,她取回家,黑色留给之珩,没想到最漂亮银灰色那只却落在王晶晶手上。
记者在一旁说:“王家提供录映片段,是希望各位市民不要忘记王晶晶,她 不止是一个名字,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请听听她的声音,她的愿望……”
之珊关掉电视。
她心中有个疑团。
抬头,甄已经着佣人捧出三文治司空饼,招呼她吃下午茶。
他替她斟茶,对她小心翼翼,一如从前。
之珊喝半口茶,“我累了,我想回家。”
“大小姐,这一个月你瘦得眼睛都凹了。”
“我得回家陪母亲。”
她二话不说,走向大门。
甄追上去,轻轻搂住她肩膀,“你最爱跳舞,我去安排。”
之珊已没有心情,她凝视甄的眼睛。
她轻轻挣脱甄的手离去。
甄座聪习惯她的脾气,并没有勉强。
回到家,母亲午睡未醒,她找到周督察的电邮号码,打过去问:“有空聊几句吗?”
不到十分钟,回音来了,“有甚么话,请说。”
“你有无看下午新闻?”
“啊,你指王晶晶生活片段。”
“我在想,王家上下,不像是工心计的人。”
“你指甚么?”
“有人故意不想警方与市民丢淡此案。”
“嗯。”
“这有计划进行的一件事,三个多月来,每当王晶晶三字略为淡却,就有人推出新闻,整件事,幕後似有操纵。”
“王家雇有律师。”
“是谁?”之珊十分疑心。
“我替你查一查。”
“打扰你了。”
“不要客气,你把事情与我商量,我觉得高兴。”
之珊一怔,真的,为甚么单与周督察研究重要发现?
她最信任的人,顺序应当是父母大姐以及甄座聪才是。
“你有无与甄律师谈及此事?”
“没有。”
“为甚么?”
“他忙,他有他做事方式。”
周元忠忽然说:“他一向把你当小徒,不十分接受你意见。”
想一会儿,之珊承认:“是。”
甄很会讨好她,像侍候一个小孩,吃的玩的,都为她完善提供,但是正经事上,他很少与她商量。
在周督察面前,她的意见反而会受到尊重。
“你去王家时,可否带我一起?”
周元忠一口拒绝:“警务人员办事,不可有外人在场。”
“警方所有线索经已冷却,茫无头绪,你们公事公办,根本无心力钻新线。”
“你有权发表评论。”
之珊赌气,“我自己上门去。”
“杨之珊,你不可骚扰证人。”
之珊中断电邮。
稍後有人按钤,黄昏,佣人外出,谈女上去应门,“找你,之珊,”已经开了
门。
之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门外正是周元忠,他猛不防看到谈女七青肿面孔,吓得往後退三步。
一个冲锋陷阵的警务人员竟会受惊,之珊忍不住大笑起来。
谈女士尴尬地匆匆回房。
之珊招呼他:“既然来了,请留下便饭。”
“伯母可是摔伤?”
“你先喝杯茶。”
明敏的周督察坐下来,他发觉杨小姐家居布置骤眼看似朴实无华,其实细致无比,比明明白白豪华富贵更见工夫。
他手上的白瓷茶杯薄得透明,映着青绿色龙井茶叶,煞是好看。
“家常便饭,没有好菜,饭请吃饱。”
一盅冬瓜汤,一碗东坡肉,还有一尾清蒸负,周督察吃了三碗饭。
佣人笑颜逐开。
之珊解释:“这些日子来,没人吃得下饭。”
“我查过了,王家的律师,叫梅以和。”
之珊侧着头,“没听说过这位先生。”
周元忠取出一张照片,“不是先生,是一位女士。”
之珊一看,“啊”地一声,照片中人一张娟秀鹅蛋脸,双目炯炯有神。
“她自英国回来,便接办王晶晶一案,听说,是见义勇为,不收取任何费用。
“这张照片从何而来?”
“是驾驶执照上副本。”
“那她本人应该更加漂亮。”
周元忠忍不住笑,女人就是这样,百忙中还担心自身可亮丽,人家可美貌。
“这样好看的律师不多,我怎么毫无印象。”
“之珊,你觉得这是线索?”
之珊还没有回答,她母亲的声音自背後传来:“星期一你回杨子开会?”
之珊回过头去,“是。”母亲站在屏风後边,宛如垂帘听政。
“我派两名核数师跟你去。”
之珊问:“为甚么?”
“公事公办。”
“妈妈,这统共不必要——”
“周督察不是外人,周督察你说有无必要?”
周元忠一听伯母徵询他的意见,受宠若惊,立刻说:“例行公事而已。”
之珊气结,“关你甚么事。”
母亲已经退进书房去。
之珊说:“受她制肘,我一辈子别想做成事。”
周元忠微笑。
之珊进书房取出一串钥匙,“来,周督察,带你去一个地方。”
周元忠忽然红了脸,“何处?”
之珊脸色凝重,出了门才低声说:“我在办公室寻获,这许是王晶晶香闰门匙。”
门匙上没有匙圈,也无记认。
周元忠一怔,“屋里,也许有对你父亲不利证据。”
“不,我父不是坏人。”
他们先到第一个地址,门匙不合用,进不去。
周元忠说:“警方已搜查过这里,这是王晶晶报住地址,一切正常。”
之珊苦苦思索。
她霍地站起来,“我明白了。”
她拉着周元忠回办公室,到了杨子行,尚有职员办公未走,看见她都叫杨小姐。
之珊在王晶晶私人电脑内再度寻找蛛丝马迹。
“她的密码是甚么?”
“十四。”
“杨子行在第几楼?”
“十三楼,两个都不是吉利号码。”
“周督察,我们到十四楼去看看。”
十四楼有两间小型贸易公司,早已打烊。
之珊掏出那管门匙,想开其中一间大门。
周元忠说:“小心警钟。”
之珊微笑,“谢谢你提点,不过,门缝漆黑,室内无人。”
之珊轻轻插入钥匙,一旋,门应声而开,两人都意外。
只见室内经过改装,陈设虽然简单,却是一间布置高雅的公寓,客饭厅、寝室、厨房、浴室,一应俱全。
周元忠说:“嗯,原来在这里。”
这才是二人幽会的地方。
幽会不是犯法,王晶晶已超过廿一岁,可是之珊却觉得羞耻。
布置这样一个地方,需要大量心力,杨汝得她父亲的时间精力都用在这种地方。
只见周元忠已戴上了手套。
他四周围轻轻检查,之珊比他找得更仔细。
“我需请监证科同事来一次。”
之珊忽然说:“你无搜查令。”
周元忠抬起头来。
之珊举起右手,“你擅自进入民居,即使找到证据,也不能成为呈堂证物。”
周元忠气结。
之珊看着他:“你比我更想破这件案子,索性离开警署,经营私家侦探社,帮我寻找王晶晶。”
“杨小姐,我就快升职了。”
“私人机构一般加薪晋升,自己做老板凭真能力不用搞人事,岂非更加事半功倍。”
“杨小姐你口才果然了得。”
之珊微笑,“你还未答应离职,即我一张嘴还不够力。”
周元忠站起来,“我告辞了。”
之珊说:“请你详细考虑一下。”
他不出声。
之珊与他一起离开十四楼公寓,关门时忽然触动警钟,之珊说:“请你即时离开现场。”
周元忠点点头,迅速自楼梯离去。
第二天,上司传他说话。
“元忠,这已是我第二次口头警告。”
“我明白。“
上司的语气忽然温和,“你爱她?”
周元忠不语。
“十年前,我也犯过同样错误,”他的声音低下去,“证人是一个年轻的舞女……我从来没有後悔过。”
周元忠维持缄默。
“元忠,请即时当机立断,勿为此牺牲前程。”
周元忠抬起头来,“我想告长假。”
“多久?”
“六个月。”
“不可能,警署忙得不可开交,怎能放你,你休假一个星期吧,连前後周末,足足十天,够你想通想透。”
周元忠踌躇。
“要不要?不要我收回。”
周元忠站起来说:“是,长官。”
这十日他会好好闭门思想,考虑去向。
他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头来问长官:“你说的那个证人,後来怎么样?”
副总警司微笑,“我们结了婚,此刻已有两个孩子。”
周元忠也笑了。
回到宿舍,他取出冰冻啤酒,一口气喝了两瓶,思路忽然清晰起来。
淋了浴,围着毛巾,开了电视,新闻上又是王晶晶专辑。
这次,一名记者说:“王晶晶失踪案备受注意,逼使杨汝得离职,在另一个角度看,王晶晶算是幸运,别的女子失踪,可怜不过成为一个档案记录,最终不 了了之。”
他关掉电视。
他同其他部门联络,寻找梅以和律师资料。
同事们很快提供资料:“梅以和,香江大学法律系一级荣誉生,曾在杨子律师行任见习生——”
周元忠一怔:杨子。
她们都曾经是杨子律师行的见习生。
“两年后实习期满,即转往招黄董律师楼工作,后赴英伦深造……”
梅以和,同杨汝得一定有深切的关系。
可是,杨之珊说她没听说过有这个人。
门铃响起。
周元忠去看门,发觉杨之珊抱着一篮水果站他门外。
“等一等。”
他急急套上背心短裤。
之珊进来,打量一番,笑嘻嘻说:“简约主义。”
即是说他四壁萧条。
“这里是宿舍。”
“耳目众多,邻居太太已经探头出来张望。”
“之珊,你可是想警署开除我?”
“警务人员也有朋友。”
周元忠无奈。
“何况,你正在休假。”
“你何故纠缠?”
之珊坐下来,把水果放进玻璃缸里,“因为我喜欢与你说话,一日不见你,心中怪闷,看到你则舒服开心,故此冒昧来访。”她笑嘻嘻讲出心中感受。
周元忠呆了,肩膀有点僵硬,原来,她的感觉与他一样。
而且,她比他更天真,她不知道,这种特殊好感就是爱慕。
周元忠一时觉得透不过气来。
接着,鼻子有点发酸。
会有结果吗,当然不,案子了结,她一定直奔前程,离他而去。
他的客厅里只得一组深绿色塑胶面沙发,一张杉木茶几,拿甚么去配人家?
他咳嗽一声,“你男朋友怎么想?”
之珊转过头来,“我们不说他,我去打探过梅以和这个人,原来,她与杨子有密切关系。”
“你已知道了。”周元忠暗暗佩服。
“是,她任见习期间,曾受纪律处分,与家父闹得十分不愉快,最后离职。”
“之珊,你的资料比我详尽。”
“元忠,我必需去探访梅以和。”
“抱歉,我不能与你同行。”
“我明白,元忠,这个女子,无条件代表王家替晶晶申冤,你想想,她可是公报私仇?”
“多么愚蠢!”周元忠叹息。
“是,最辛苦的时间已经捱过,何必再回头,世界那么大,应避往天涯海角,她却走回头来复仇。”
“之珊,你小心。”
之珊点点头,“我先要去探访父亲。”
“我送你。”
他进房穿衬衫,之珊别转面孔,又忍不住微微转过头去,他没有关上房门,之珊正好看见他举起双臂,壮健的背部呈一个V 字。
原来男子的身段也可以这样好看。
片刻他已出来,“可以走了。”
在车上,之珊说:“几天没见到父亲,很挂念他。”
车子驶到郊外,在平房门口看到一辆红色敞篷小跑车。
“咦。”之珊纳罕。
正想下车,平房大门打开,一个穿背心短裤的艳女走出来,因着高跟拖鞋,步伐特别婀娜,那杨汝得就站在她身後。
两人紧紧拥抱吻别。
“咄!”之珊没好气。
周元忠不敢笑。
“走吧。”之珊气馁。
“已经来到,不过去说几句话?”
之珊说:“有这样一个父亲,我无话可说。”
“至少你不用担心他乏人照顾。”
“真的,谁以为他受了打击刺激会落魄寂寞,那才是做梦。”
周元忠驶走车子。
他们在梅宅楼下停车。
“元忠,三十分钟后我在街角咖啡室等你。”
他嘱咐:“不用急。”
之珊上门去按钤。
中级大型住宅,一座电梯八户人家,挤逼、欠缺想像、无个性,似乎不适合梅以和这样的女子居住。
她在家吗?
大门打开。
“呵,之珊,是你。”
之珊讶异,梅小姐语气似她老朋友,这是怎么一回事?
“请进来喝杯茶。”
她穿一套麻质唐装衫裤,看上去十分舒服,小小客厅,已转作书房。桌上地上都是资料。
“之珊,你大学毕业了,十年对一个孩子来说,变化最大。”
之珊看着梅以和秀丽的容颜,她完全不记得这个人,照说,十年前的她已有清晰记忆。
“当年你父亲不住提着你,事无巨细,一一报道,杨子每一个职员都是之珊专家。”
之珊骇笑。
“那两年我在杨子,对你有深切了解,你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仍然是小圆脸,大眼睛。”
之珊坐下。
“你知道我要来。”
“你那么聪明,迟早找上门。”
梅以和斟给她一大杯冰水,杯子里有一只吸管。
之珊猛地想起来,她到过她家,不过,那个时候,梅小姐的家大得多。
那时,她也给小之珊一杯冰水,体贴地加多一枝吸管。
之珊忽然抬起头,“不止十年了。”
那时,她只得十岁左右。
“之珊,你记性好,听说读书过目不忘,成绩优异。”
之珊微笑,“还不是在家耽着。”
“名媛千金,当然是闲人,不然还赤膊上阵肉搏乎。”
之珊笑了。
她一边在心中琢磨,谁,谁带她到过梅以和的家?
一时没有记忆。
“喝冰水的小女孩今日喝香槟了吧。”
“不,”之珊欠欠身,“酒能乱性,家母不让我喝。”
梅以和却说:“这几年没有酒精相伴,真不知如何过日子。”
她揉揉面孔。
梅小姐保养得很好,只是腰身较粗,穿宽身衣服。
“我爱吃,若果酒菜都不能吃饱,还有甚么意思。”
之珊喜欢她:有一点点像长辈,可是,又平易近人。
只听得她问:“你还有一个姐姐叫之珩。”
之珊叹气,“嫁了人了,一心一意朝夫家,生儿育女,忙得不得了,却不理 我了,好不遗憾,想到童年时一起睡觉读书,相亲相爱,真没意思。”
之珊语气里的失望是真实的。
“家里有事,她不回来?”
“孩于们要开学,她是廿四孝,赶了回家。”
“对,今晨起得早,空气中有丝凉意。”
之珊当然不是来闲话家常,但是,该如何入题呢。
“之珊,你想说甚么?”
之珊咳嗽一声,“王晶晶一案,警方只当失踪人口处理,并非罪案,也没有疑犯,为甚么三个月来新闻不绝?”
梅以和笑而不答。
“由你在背後安排?”
“是,接着王家会有人到清谈节目呼吁。”
“你目的是甚么?”
梅以和答:“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师傅没教你?读法律不是要赚大钱。”
之珊看着她,“生活舒适也很重要。”
“我过得很充实。”
之珊老实不客气问:“三个多月没收入,靠节蓄还是靠支助?”
“啊,问题开始尖锐,学以致用,真好。”
之珊啜冰水,不出声。
在都会中即使维持这样简朴生活,开销亦不菲。
梅以和背後,会不会还有大老板?
之珊说:“你目的是逼使杨汝得退休。”
“不,”梅以和缓缓说:“人迟早要退休,我何需逼他。”
“你想怎么样?”
“之珊,一个年轻女子失踪,我们得寻找她下落,是死是活,一定得有着落, 王家方能安寝,试想想,倘若失踪的是你,你父母岂不想尽办法要找到你为止?”
梅以和说得那样有力、诚恳,如在法庭上,一定叫陪审员耸然动容。
这样好才干,却不能学以致用。
“王晶晶在哪里?百多天了,有人叫她噤声?有人嫌她碍事?她已不在人间,抑或,匿藏在一角看着我们偷笑?”
之珊忽然问:“你与我父亲,是甚么关系?”
梅以和平静坦率地答:“他是上司,我是下属。”
“就是那么多?”
“小女孩眼中的父亲几乎是完人,但是想像与事实往往有个距离,不是每个女人都喜欢那种浮夸类型。”
“家父浮夸?”之珊错愕地张大嘴。
“杨汝得是那种某套西服只能配某条领带的人,男人如此琐碎,不是每个女人吃得消。”
说得这样撇脱,难道事情真的过去了?
梅以和揶揄:“当然,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子看他,还是一表人才。”
“你是为复仇而来。”
梅以和微笑,“之珊,凡事讲证据,我想你的话已经说完了。”
“家父已经被逼放弃一切。”
“之珊,你很孝顺,但相信我,杨汝得毋需你担心。”
之珊忽然想起在他门口见到的长腿艳女,不由得咧开嘴笑。
她站起来告辞。
梅以和送她到电梯口,“之珊,你令我想起当年的自己。”语气忽见辛酸。
“谢谢你的恭维。”
“真会讲话。”
电梯门一开,周元忠走出来。
他朝两位女士点点头。
之珊连忙握住他的手,“梅小姐,改天再约。”
梅以和却说:“是你的男朋友吧,”十分赞赏,“好青年。”
他们进回电梯,门板上,之珊轻轻松开手,“你怎么来了?”
“等了很久,不见你,实在不放心。”
“她头一眼就喜欢你。”
周元忠很高兴,“伯母也是。”
“你额头凿着一忠字。”
谁是奸角?
“有无端倪?”
“只证实她是幕後黑手,周督察,你可否运用权力,查梅以和来往户口?我想知谁雇用她。”
“不可以,她并非疑犯,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私隐,警察不顾一切追查,都会即变恐怖城市。”
之珊微笑,“那么,我得查一查,梅以和当年在杨子,因何事接受处份。”
周元忠啼笑皆非,“你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杨子是我的公司,我大可翻寻老记录。”
周元忠看着她,“知道得多,未必是好事。”
“我有好奇心,我有求知欲。”
周元忠实在忍不住,忽然伸出两只手,出力拧之珊的面颊,兼拉阔她的嘴。
“喂,痛,君子动口不动手。”
周元忠立刻松开双手,觉得心旷神怡,冒昧都是值得的。
之珊双手捂着脸的尴尬神情可爱得叫他鼻酸。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衷。
那天傍晚,之珊闲闲走回杨子行。
她同秘书说:“我想找一宗旧档案。”
“杨小姐请吩咐。”
“一个叫梅以和的见习生,是十至十二年前的职员。”
秘书立刻接到人事部记录,在荧屏前找这个人。
一次没有,两次也没有。
“杨小姐,无记录。”
“会不会十年前办公室电脑尚未流行?”
“杨小姐,我在杨子工作只得五年。”
之珊赞她:“已经是老臣子了。”
她取过锁匙,打开资料室门,去找笔写的记录。
再陈旧的文件都保存得很好,但是,没有梅以和任何资料。
有人故意取走了她的记录。
谁,是父亲吗?
之珊想一想,去找照片簿,每周年杨子都会与所有员工拍摄集体照留念。
杨子并不是一间大公司,员工数字一般维持在三四十人。
她找到了照片簿。
之珊取过放大镜,逐张检查。
啊,她看到了人群中有梅以和。
短发、大眼、稚气笑脸,真与之珊有一两分相似。
她一共在团体照中出现过两次。
之珊立刻用素描机将照片输入手提电脑,放大、再用打印机印出。
第二张照片中的梅以和已较为成熟,瘦了一点,头发也长许多。
梅以和真的曾在杨子工作。
但是人事部没有她的记录。
之珊把照片收好,锁上门。
这时手提电话响起。
“之珊,我来接你去跳舞。”
之珊笑,“天仍亮,怎样跳舞?”
甄座聪笑,“跳舞需摸黑?”
“你还有力气跳舞?”
“生活总得继续,三十分钟後来接你。”
“今晚跳了舞,明朝开会我不来了。”
“见了面再说。”
之珊回家换衣服。
正在穿鞋子,母亲出来看到,“这件裙子从甚么地方来?”
那是一件吊带纱裙,穿上像芭蕾舞女,只不过染成灰色,裙脚钉满亮片,年轻女子穿上,似树中精灵。
谈女士说:“没有品味。”
之珊笑,“我年轻,我不需品味。”
“不要太晚回来。”她拧着女儿的手臂。
甄座聪的车子已在楼下等了一会。
看到之珊,他一怔,稍一打扮她就娇俏可人,纱裙上亮片大如一毫硬币,照说十万俗气,但是配上她的青春,又刚刚好,活像去享乐的样子。
甄座聪开车到快餐店买了鸡肉饼大家吃饱,然後直往夜总会。
之珊与他极之合拍,他是她师傅,他教会她跳七种社交舞,耐心地,打着拍子,
不介意她踩到他脚,把他会的全教她。
两人跳得满身汗,音乐终於慢下来。
甄座聪忽然说:“之珊,我们结婚吧。”
之珊骇笑,“现在?”
“还等甚么呢,我们认识已超过十年,我快正式离婚,没有孩子,再晚就来不及了,我不想五十岁才做首任父亲。”
“你这样说,我好似没有推辞理由。”
“那么,即是答应了。”
“我还没有准备好。”
“一切有我,你只需告诉我需要怎样的婚礼、蜜月、新居,我都替你办妥。”
“天上的月亮呢?”
“我试与美国太空署联络。”
之珊说:“你每周工作超过一百小时,你有时间陪我?”
“我们在同一间公司工作。”
“是,每天可以在公司走廊擦身而过,说声你好。”
“这些细节一定可以解决。”
这叫做细节?之珊笑了。
有人走近,拍一拍甄的肩膀,请他让舞。
甄回过头去,“我们不认识你。”
那年轻人却说:“你舞伴没有反对。”
之珊连忙说:“我们走吧。”
“不,”甄座聪光火,“我们为甚么要走?”
年轻人挑衅地说:“老伯,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老婆子孙可知道你偷偷出来欺骗少女?”
甄座聪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忽然挥拳朝那年轻人打过去。
那青年左边脸麻辣地中了一拳,金星乱冒,嘴角流血。
他踉舱地退後两步,用手掩着面孔,怪叫:“打人,打人!报警,叫警察。”
接着,他扑过去同甄座聪厮打。
立刻有保安把他拉住。
“这边,甄先生,从后门走!”
经理急急带走熟客。
他们自后门离开之际,警车已呜呜赶到。
之珊拉着男友走到附近公园长凳上坐下喘气。
她笑了。
他却没有。
他握着拳头,那一记打得太用力,指节青肿,一定很痛,不过,捱打那一个更加吃苦。
“为甚么打人?”之珊轻轻问。
甄座聪不出声。
“因为他叫你老伯?”
甄跳起来。
“老怕甚么?每个人都会老,人类命运如此,不甘心的话,可用矫形手术减轻十年八载,有智慧的人大可顺其自然优雅老去。”
甄颓然不出声。
“我陪你看医生敷药。”
“不用。”
之珊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这时才说:“不过,四十二岁怎么可以说老,那人活该捱打。”
甄叹口气,自西服内袋取出一只首饰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只订婚指环。
之珊见他心情糟透,不想再打击他,立刻解下项练,把指环串好,再缚上,钻石戒子成为坠子。
“明早还要开会,回家吧。”
之珊驾车送他回去。
甄终於明白,那种夜总会,已不适合他出入,这个打击非同小可。
回到家,之珊脱下纱衣挂好,淋浴休息。
第二天一早,她回杨子律师行。
甄座聪比她早到,右手包扎纱布,明显地他半夜还是去看过医生,她正想问候伤势,他却先责问她:“你请来核数师?”
之珊点点头。
“怕我亏空?”
“例行公事。”
他不置信,“之珊,这是你的主意?”
“他们在小会议室工作,不会妨碍同事,开会时间到了。”
甄的脸色发青,之珊有点害怕,不敢正视他。
他拉住她手臂,她轻轻挣脱。
她会嫁这个人?大抵不会。
之珊看到了一些她从前未曾看到的细节。
她坐到会议室首席。
杨之珊今日收敛了笑容,穿着深色套装,公事公办。
同事向她报告了几宗官司,她仔细聆听。
其中一宗是排球教练非礼他十三岁男学生案,之珊想知道得详尽一点。
甄座聪不耐烦,“当事人已同意庭外和解。”
之珊微笑,“金钱不是一切,我方应要求那人接受心理治疗。”
“之珊,还有几件大案——”
“我有的是时间。”
她花了半小时分析那件案子。
同事肃静。
满以为杨之珊这个位置如同虚设,没想到她会施展真才实学。
会议在一时半才散。
之珊正想出去吃饭,甄座聪进来掩上门。
之珊问:“一起去吃日本菜?”
“之珊,你把我当甚么?”
“伙伴。”
他额上现露青筋,“你做我合作人?你的律师执照在甚么地方?”
之珊静下来,“你说得对,我即时安排考试,我需争气做人。”
“你不要以为你在杨子行可以发号施令,连杨汝得心中都明白,不是我在这里匡扶他十二年,他没有今日。”
之珊吃惊地看着他。
“杨子行根本是我的事业!每一单生意由我辛苦争取回来,杨汝得只会喝酒搞女人分利润。”
之珊不得不这样回击,“甄老伯,你更年期到了,小心言行,请控制情绪。”
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奇怪,她曾经非常仰慕这个人。
这个人,一直以来,在她面前,都展露最好一面,直到昨日。
之珊沉重地回到家,母亲迎出来。
她一抬头,发觉老妈已拆去纱布线脚,面孔光洁如新,岁月痕迹尽去。
之珊不禁伸手轻轻抚摸,“神乎其技。”
“我也这么想,之珊,我要回去了。”
“妈,我委任你做杨子行政总裁。”
“街上随便一个招牌摔下来,砸死八个行政总裁,失去整间杨子行也不管我事。”
“母亲,请把杨子历史告诉我。”
“你该去问杨汝得,我不想再提往事。”
“我一直听说是外公的资本。”
“外公是出了三十万,但杨汝得经营有法。”谈女士仍然很公道。
“当年三十万是否巨款?”
“也不是小数目了,可在中等住宅区买十个八个小单位,房产自那时至今约涨上百惜,近日虽然低潮,总结也胜其他投资。”
“外公痛惜你。”
“是,所以我需自爱。”她无限欷献。
“那么,甄座聪又扮演甚么角色?”
谈女士讶异,“是你男朋友,你应该知道。”
“他是否有功?”
“在杨子那么多年,也不容易,今日升格做合夥人,也很适当。”
“是否居功甚伟?”
“一间公司不可能是一个人的成绩,一个家庭需要夫妻分工合作,阿甄的确能干,始创价目表,像牙医那样,每项收费,都有订价,人客心中有数,比较放 心。”
之珊大吃一惊,“杨子饭店?”
“外头的确有人这样讽刺他们。”
之珊喃喃,“只要不是黑店就好。”
谈女士嗤一声笑,“那两兄弟也那样说,自从阿甄加入杨子、生意蒸蒸日上,也赢过一两件大案。”
之珊微笑,“爸最喜欢说的是毒夫案。”
“还有那宗校园谋杀案。”
母女一起回忆往事,之珊自七岁开始就听过这些案情。
“毒夫案最有趣。”
“可不是,一般人只知道糖尿病人需定时注射胰岛素,这种药亦可导致普通人昏迷,可是胰岛素亦能助人减肥。”
之珊接上去:“那妻子毒恨丈夫,天天叫厨子做大盘肥腻美味的菜式给他吃,然后,教他注射胰岛素消解淀粉质减脂肪,结果他心脏衰竭死亡,开头,警方误 会是仇杀。”
“由杨汝得抽丝剥茧,替那疑犯脱罪。”
之珊说:“大家对他都很敬佩。”
“尤其是那些见习生。”
终於沉不住气。
“妈妈,你可记得有一个叫梅以和?”
“不记得。”
“约在刘可茜之前的一个见习生。”
谈雅然讪笑,“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是你的新发现?”
之珊点点头。
谈雅然对女儿说:“这些人搞桃色应该走远一点。”
“但是,他们每天耽在办公室的时间实在太长,除此之外,并无生活。”
做母亲的忽然问:“那个老实朴素的年轻人是谁?”
“他叫周元忠,是警务人员。”
一听是这种职业,谈女士思了一声,皱上眉头。
之珊笑,“怎么,又不对?”
她张嘴,又合拢,半晌不出声。
最後说:“那可是出生入死的工作。”
“不过,有机会可升总捕头。”
“刀头舐血。”把武侠小说中术语全搬出应用。
之珊搂住妈妈的腰,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早她回杨子筹备考试,把书本资料全整理出来,问人要试题内幕消息。
正在忙,甄座聪推门进来。
之珊不出声。
“我讲错话,请原谅我。”
之珊心中反驳:又不是十岁又八岁,怎可以口不择言。
“之珊,我一定已患上狂躁症。”
之珊又在心中答:“看医生吃药,进精神病院,悉听尊便。”
她低头工作。
甄座聪坐下来,用红笔把几个试题圈了出来,“这几题必出。”
“谢谢。”
“口试我有份主持,你大可放心。”
之珊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之珊,你知道我一直爱你。”
初中他就替她温习代数,三十名补习老师都没教好她,但是甄氏一上场她就拿八十分。
是她爱他,不是他爱她。
之珊忽然明白了,泪盈於睫。
“之珊,我想收购你手上的股份。”
她镇定抬起头,“不。”
“你要这间公司无用。”
之珊微笑,“我家连姐姐姐夫一共四个律师,你为何小觑杨氏。”
“你们志不在此。”
“我会叫姐姐回来。”
“之珊,你别意气用事。”
之珊终於忍不住,“女子的决定全是意气用事,男人的意愿叫明智之举,可是这样?”
“你父亲一向与我站同一阵线。”
“现在是我当家,始创这片小小律师行的人其实是我外公,现在由我说话,也很应该。”
他吃惊,“之珊,你为何与我作对?”
之珊看着他,“你又为何要将我挤出公司?”
“因为你甚么都不懂!”
“我可以学。”
“这里不是学校。”
幸亏他俩到这个时候都没有提高声音,不致惊动同事。
“之珊,你不可理喻。”
“如真正觉得不能相处,你可以退出。”
甄座聪像是被天雷劈中,“你说甚么?”
“你可以走。”
“我一踏出杨子,杨子立刻关门。”
“或许是,但亦已与你无关。”
“之珊,我们忽然成为敌人,你不痛心?”
之珊瞪着他,“我也正想问你。”
他转头离开之珊房间。
这样强硬需要大量精力,他一走,之珊累得跌坐位子上,不再说话。
她去信考试局,说明她与甄座聪关系,要求更换试官。
又写电邮给姐姐,说明前因後果,恳请她回来帮忙,“父亲面对惑众的误言,不胜其扰,决定提早退休,公司急需接班人,请带孩子们搬回本市,协力做好杨子律师行,不要叫人家欺侮我家妇孺”。
之珊伏在案上,累得发慌。
她叫人取咖啡进来,继续温习到黄昏。
周元忠的电话来了。
“元忠,”她既觉宽慰又感心酸,“请我去喝一杯。”
“你喝酒?”
“是,发愁求醉。”
“先出来见一个人。”
“谁?”
“R.”
“呵,是王晶晶旧时男友。”
“他忽然有话要说,与我同事联络,但是,我们只能坐后座聆听,不能发问,你明白吗?这已不是我的案子,上司已转交别组。”
“我马上出来。”
之珊抓起外套,立刻定出办公室。
甄座聪走近,“之珊,去喝杯咖啡慢慢谈。”
“我约了人。”
之珊发觉甄戴着一副奇怪的眼镜,把他双眼放大许多,电光石火间,她明白到那是老花眼镜,之珊震惊,她从未见过他戴这个,她对他几乎没有了解。
之珊转头就走。
周元忠在楼下等她。
他们急急到派出所去。
周元忠安排得很好,在警署大堂,有人正在问话,他让之珊坐後座。
那R 叫雷剑明,打扮整齐,相貌端正,是个正当青年,他这样说:“这封信看邮戳日期,寄出已有三个多月,家母不喜欢王晶晶,没有即时把信交给我,今 晨才放我桌上。”
“可否给我们看一下?”
“原来晶晶问我有无复合可能,由此可知,她不会自动失踪。”
听到这里,之珊屏息。
这时,周元忠身上的传呼机忽然响了,是同事给暗号示意他走,他立刻拉起之珊从另一扇门离去。
他们坐在警署防火楼梯间低声交换意见。
“可信度高吗?”
“一个人是否说谎,是看得出来的。”
之珊说:“我相信是王家不停找人营造新闻,好使警方疲於奔命。”
“也有可能。”
他们自太平梯离去。
“仍想喝一杯?”
之珊点点头。
周元忠挑一家比较正经的英式地窖酒吧,两人坐好了,一起喝啤酒。
之珊取出笔纸,先写王晶晶三字,然後几支箭头开去,“这是她父母,这是R ,这是杨汝得,”停一停,“她父母身後有梅以和律师——”
“不,”周元忠忽然取过之珊手中的笔,“应以杨汝得为中心,这是你母亲, 这是梅以和,这是刘可茜,这是王晶晶,这些女子,都恨他。”
“你是警察,说话小心点,家母从不恨人。”
周元忠自顾自说下去:“除出你,人人都要杨汝得好看。”
“你只怀疑女人,不疑心男人?”
啤酒喝光,他们再叫。
周元忠抬起头来,“你说得对,与杨汝得最接近的男人,是谁?”
甄座聪。
之珊心里咯地一声。
“他们一直有歧见,甄氏尤其不喜你父在办公室里应酬女友,可是杨汝得认 为,一个中年人要慑服年轻女子,最好叫她看到他在工作岗位上权威。”
之珊忍无可忍,“你从甚么地方取到这种小道消息?”
他取出电子手账,查了一查。
“青周刊去年三月十日第七O 八期访问实录。”
之珊无言。
“今日杨汝得因谣言退出,最大得益人是谁?”
之珊猛地抬起头,“我。”
“是,杨之珊,你。”
之珊看着周元忠,“你不是怀疑我设计推倒亲父,获取权益吧。”
周元忠摇头,“你头脑太简单,不会设计害人。”
之珊又喝尽一杯啤酒,“别小觑我。”
不擅喝的她觉得整个人轻松了,有点兴奋,又有点感慨,难怪父亲五点钟就开始喝威士忌加冰,原来酒精有这种好处。
“之珊,想一想,你最听谁的话?”
“妈妈与姐姐。”
周元忠微笑。
“你笑得很奇怪,内里有文章。”
“一个女人果然对爱人死心塌地。”
之珊脸色变了。
“你说谁?”
“我并没有点名。”
之珊站起来,“你隐射甄座聪。”
周元忠一声不响。
之珊生气,站起来想走,但是脚步忽然不听话,摇晃起来,左右摆,走不成直线。
她在楼梯口扑倒。
周元忠跑过去扶她。
连侍者都抓头奇说:“三瓶小啤酒,就醉倒了。”
之珊头脑还算清醒,伸手推开他们,不许扶。
我杨之珊今日爬也要爬回家去。
可是那道十多级的楼梯今日像是存心要开她玩笑,她爬上去,又滑下来,终於呻吟。
周元忠看不得她吃苦,弯下腰,抱起她就走。
到了街上,他轻轻放下她,楼着她腰,一步步往停车场走去。
之珊听见他说:“有心事的人醉得快。”
他知她有心事。
被聪明的周元忠猜到了。
周这个人相貌平实,内里却是个鬼灵精。
他驾车送之珊回家。
一按钤,母亲出来应门,“咦,怎么喝醉了。”
“伯母,朋友生日,之珊一时兴奋,喝多了两杯。”
“你请进来坐一会。”
“那我打扰了。”
他把之珊轻轻放床上,掩门。
之珊四肢已不能动弹,但是耳边却听到母亲与客人的对话。
“伯母,佣人呢?”
“今晨我请她立刻走,我无意中听到她在电话里向人报告我们母女的行踪。”
周元忠呵了一声。
之珊心中明白,这能干的佣人从甄座聪家借来,甄的嫌疑又放大一倍。
“…之珊不懂事,你教教她。”
“不敢当。”
“你家里还有些甚么人,几岁了,喜欢吃甚么?”
之珊渐渐睡去,终於甚么部听不到了。
凌晨醒来,母亲进房叫她喝香浓的玫瑰普洱茶。
之珊有点心酸,“谢谢妈妈。”
“我已叫之珩两夫妻回来到杨子帮忙。”
“他们怎么说?”
“之珩比你聪明,知道这次回来有好处,自然立刻动身。”
“妈,我把股份让给她。”
“公司股份不是烫手山芋,何用急急甩手。”
“妈,你都说之珩聪明。”
“之珊,那甄座聪为甚么派奸细来打听我们母女说甚么做甚么?”
“女佣又听不到甚么。”
“你一直帮着这个人。”
“佣人都喜欢说三道四,你别多心。”
“之珩来了会照顾你,我再也不理你们的事,我自顾自享清福。”
说得再好没有。
电话响了,之珊一听那声“喂”就知道是周元忠。
“醒了?是因为失恋才喝醉的吧。”
之珊没好气,“有你这样的朋友,谁还需要敌人。”
“反应激烈,可见我说对了。”
“失恋关你甚么事?”
“对你无益的事,失去反而有好处。”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没好处?”
“之珊,红周刊已经刊出R 的故事。”
“不稀奇,明日青周刊又有更激新闻,他们要置我父於死地。”
“可是,听说杨子的生意不退反进。”
“我要梳洗回公司,不与你多说。”
一照镜子:肿眼泡,灰紫脸皮,之珊掩脸呜咽,红颜禁不住考验已经老了。
母亲在收拾行李,她说:“之珊,送我去飞机场。”
“是。”
家人来来去去,她的头都昏了。
之珊换上便服,先送母亲,再返回市区,已经去掉一个上午。
回到公司,问过业务,她打开书本温习,天生的读书人多数有一个本事:一见功课心绪自然清凉,整个下午埋头苦读。
肚子饿了,之珊出来找下午茶,看见茶房有椰丝蛋糕,不管是谁的,吃了再说。
她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蛋糕里,鼻子上沾了奶油,有人伸过手指,替她揩净。
之珊知道那是甄座聪。
她不出声。
茶房里有一架电视机,同事正围着看时事清谈节目。
之珊立刻明白是甚么一回事。
只看见一个端庄的女子从容地回答记者访问:“是,我也是杨汝得的学徒,我叫刘可茜。”
正当之珊觉得事情已经不能再坏的时候,天色忽然转为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刘可茜回来了,她公开指证杨汝得。
她稍微提高声线:“杨汝得一向利用职权玩弄女性。”
众同事嗡嗡声。
有人不服,轻轻说:“小姐,你早已过廿一岁,你情我愿,谁玩弄谁,别说得那么难听。”
“真是,穿金戴银,不知从何而来。”
接着,大家听见记者问:“刘小姐,你也不是十八廿二了,一早知道他是有妇之夫,为甚么还一头撞过去?”
之珊喝采:“问得好,本市记者水准大有进步。”
“他暗示我会很快离婚,我等了三年。”
“也许,这是你估计错误?”
“不,他另结新欢,她就是王晶晶,这一番,他脱不了身。”
同事们议论纷纷。
“刘女士,你为甚么到今日才现身?”
有人嗤一声说:“因为到了今日,她才明白,甚么叫做终身无望。”
之珊这时提高声线:“还有工作等着要做呢。”
同事们才二散开。
之珊叹口气。
甄座聪把手搁在她肩膀上,她含蓄地退开。
她一言不发回到自己房间,捧着咖啡杯,看向窗外。
她发觉事情有了奇异的发展:社会开始反过来同情杨汝得——这么多女人出来指证他无良,反而使人怀疑,喂,他到底有没有这样坏?她们又有何企图?
周元忠打电话来说:“这叫做物极必反。”
“你也发觉了。”
“今日的媒介不易控制,电视台记者胡月媚质疑:“刘女士,我们查得你已收取巨额金钱,协议分手,为甚么此刻又作不平鸣”?”
“问得好。”
“之珊,你同刘可茜可熟?”
“熟得知道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笨女人,她原本可以置身度外,现在又回到火场来,不知为甚么。”
“可能受人指使。”
“有理智的成年人应知个人去向。”
“也许,她非常憎恨杨汝得。”
“一个人怎可勉强另一人终身爱他。”
“刘可茜在盘问下一直显得相当镇定。”
“可是,仍然是为怨妇二字现身说法。”
周元忠建议,“出来喝一杯慢慢谈。”
“谁还敢同你喝酒。”之珊汗颜。
“喝茶也一样。”
“我要温习考试。”
“啊,受到挫折打击,忽然长大成人了,临急抱起佛脚来。”
之珊挂上电话。
她拎起公事包下班。
如常走到地下停车场,看到自己的车子,正想掏出车匙,忽然有人在後边用力拗住她的手臂,之珊还来不及大叫,那人已用力把她推进一辆保母车,车门立刻关上。
“是我。”
之珊惊得呆了,看上去反而像是十分镇定。
原来要对付一个年轻女子竟是这样容易,只要开动车子,就可以把她载到荒山野岭。
王晶晶是这样失踪的吗?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周元忠。
之珊正想问他搞甚么鬼,他却嘘地一声。
保母车装着窗帘,他们从缝中看到有人朝左边走去。
之珊认识那人,她是梅以和律师。
只见她在大柱位站了一会儿,有一部车子缓缓驶近,停在她身边,车窗降下,有只手伸出来,递出一只信封,交到梅以和手中。
梅以和接过信封,放进手袋,立刻离开停车场。
那辆车子渐驶走。
周元忠轻轻问:“认得是谁的车子吗?”
那是甄座聪的车子,之珊不知乘过多少次。
“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开会。”喉咙已经哽咽。
“车子里是他司机阿忠。”
之珊问:“你一直守在这里?”
周元忠点点头。
之珊被他拗痛了手臂,正在揉手肘。
如果他是对付她的人,她已经完了。
“刚才我用力过度?”
之珊说:“真没想到梅以和与甄仍有联系。”
“我带你见一个神秘人,或者可以得到部份答案。”
之珊讶异,“你的线索可真不少。”
他坐到保母车上,开动引擎,带之珊离去。
车子驶往郊外。
想住得好些经济些,唯有住得远一点。
小小村屋,平平无奇,但是门外摆了两盆大仙人掌,足有人高,圆润可爱,之珊不禁好感顿生。
门一打开,只见屋里四处都是盘栽,主人家花了许多心思,不落俗套,配藤器家具,十分贴切。
一个中年剪平顶头的男子走出来,“元忠,之珊,你们来了。”
之珊纳罕,她见过这人吗?没有呀。
“请坐。”
中年人斟出茶来,之珊喝一口,觉得奇香扑鼻。
只听得元忠说:“欲望花茶。”
中年人叹口气,“元忠,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想知道甚么,可以问了。”
元忠欠欠身,对中年人说:“我想知道梅以和的事。”
中年人低头沉吟,过一会儿他说:“我不认识你说的人,无可奉告。”
之珊怔住,这是怎么一回事?
元忠正想开口,中年人却又轻轻说:“若干年前,我曾经喜欢一个女孩子,她是我师妹。”
两个年轻人对望一眼,有了。
中年人牵动情绪,声音变得极低,“她人长得漂亮聪明,但是读书颇懒,时要师兄帮忙。”
这一定是梅以和了。
原来,故事里另外有一个恋爱故事。
“毕业后,她到一家出名先进的律师行做见习生,在短短时间内,她学了很 多,脱胎换骨,变得十分精明,有时,因为急於要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之珊屏息聆听。
“有人对她,有非常不良影响。”
那人是杨汝得?
“一次,为着要赢官司,那女子诱导证人作出不正确证供,使疑犯人罪及判刑,后来,真凶出来自首,案件重审,发现疑点,追查之下,那女子遭到揭发, 接受处分。”
中年人口中的女子,确是梅以和。
“她这样做,不是为她自己,而是要讨好她的上司,或者可以说,是那个上司,暗示她越轨为他取得证据。”
之珊这时说:“这人,更应受到处分。”
“没有,在聆讯时,她承担所有过失。”
之珊问:“她爱他?”
“她倾慕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这个人,可是杨汝得?”
中年人忽然笑了,“我故事中主角没有名字。”
“请给我暗示。”
中年人说下去:“事后,她仰慕的人,对她置之不理,并且,很快另结新欢,她的梦醒了,黯然离开了律师行,不久往外国进修。”
之珊说:“最后,她又回来了。”
“是,”中年人点头,“我知道。”
之珊问:“你可有见她?”
“她没有与我联络?”
之珊奇说:“你可以去找她呀。”
中年人不出声。
“唉,”之珊大惑不解,“你们上一代的世界充满了暗示、疑团、错摸。”
中年人抬起头来,“不,我清楚知道,她不爱我。”
“为甚么?”
“那人利用她,牺牲她,离弃她,她始终爱他,她就是不爱我。”
这下子,连之珊都叹气。
“这次她回来,又往圈套里走进去。”
周元忠忽然抬起头来。
中年人站起来,“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之珊问:“这位先生,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之珊,你不记得了,你十二一岁之际,我见过你一次,你同现在一般圆脸大眼。”
之珊仍然想不起。
“之珊,我送你两盆盘栽,请随便挑选,不用客气。”
之珊雀跃。
她拣了两盘巨型球状仙人掌。
“你喜欢仙人掌?”
“是,贪它容易照顾。”
“你呢,之珊,你可是娇生惯养?”
之珊答:“才不,我很会照顾自己,对物质也没有太大欲望。”
“那么,你最渴望甚么?”
之珊微笑,不好意思在陌生人前说出心事。
中年人洞悉人心,“可是被爱?”
之珊笑答:“全中。”
中年人看了周元忠一眼。
周元忠低下头,咳嗽一声。
中年人送他们出门。
之珊说:“这两盆仙人掌,正好放我家玄关。”
周元忠十分沉默。
“每天下午,将它们移出露台晒太阳。”
“之珊,你听明白故事没有?”
之珊点头,“梅以和是一个单纯的见习生,倾慕她导师,被他利用,感情落空,险些连执照也失去,她怀恨在心,终於,她找到机会——”
周元忠扬一扬手,之珊停住。
“你假设梅以和是杨汝得的门生。”
之珊羞愧,“都是我父亲做的好事。”
周元忠不出声。
他帮她把两盆仙人掌搬上楼。
一不小心,刺到手指,滴出鲜红血液,他像是有顿悟。
傍晚,他回派出所去见上司。
“元忠,可是前来销假?欢迎归队。”
周元忠轻轻说:“我来辞职。”
他上司一呆,缓缓说:“你可有想清想楚?”
“是。”语气坚决。
“真可惜,实是警队的损失。”
“太褒奖我了。”
“我已尽力挽力,但是看得出你已经下了决心,元忠,假使是为着自己前途,也还值得,如果想讨好别人,那就不必了。”
周元忠微笑,“我只对自己负责,没有家累,随时可以从头来过。”
“是想再回学堂进修?”
“有这个打算。”
上司“唔”了一声。
“读多点书,究竟有益。”
上司忽然说:“元忠,爱情是两性相悦,欢愉自然,你不必为任何人作出牺牲。”
“我明白。”
“那位杨小姐眼珠像会说话,机伶无比,你不是她对手。”
周元忠缓缓说:“这我也知道。”
“警队有许多正义良善与你志趣相同的女同事,都会是你的佳偶。”
周元忠答:“这些,我都考虑过了。”
“唉,”上司只能搓手。
周元忠站起来,“我回去补一封信给你。”
“元忠,祝你心想事成。”
他与老好上司紧紧握手。
自由了。
上司说:“王晶晶案可能永远没有解答,会成悬案,但是毫无疑问,有人趁机要叫杨汝得身败名裂。”
周元忠回宿舍收拾搬家。
他所有的身外物,可以装进两只稍微大一点的行李箱里,他的生命一向单纯,直至遇见杨之珊。
那边,杨之珩回来了。
她的排场与小妹不同,带着助手一进杨子行便找到之珊。
她问得很直率,“我有甚么好处?”
之珊同姐姐一般精简:“全是你的。”
之珩笑了,“那倒不必,我们姐妹五一添作五,核数师有结果没有?”
之珊立刻传人。
答案是“甄先生有许多文件不允我们过目。”
之珩笑笑,看牢小妹,“你与阿甄此刻甚么关系?”
之珊答;“同事关系。”
“那我知道怎样做了。”
“之珩,你胜任吗?”
“你叫我回来,对我没有信心?”
“我只得你一个亲人。”
之珩说:“从外人手中把外公的事业收回重整,是一件大事,不由我不全力以赴。”
这时,甄座聪推门进来,“之珩,你来得正好,之珊与我有误会。”
之珩面孔立刻堆上笑容,“甄叔请坐,小妹这个糊涂人占了座位不办事,你别见怪,杨子也真偏心,竟把股份全数过到她名下,你说,我这个姐姐能不心淡,好了,今日应付不了,又叫我回来做丑人,两个杨小姐两种运气呢,甄叔要好好 帮我出口气。”
杨之珩这番话里有真有假,十分厉害,甄座聪半晌作不得声。
之珊站起来,“我正式委托之珩处理公司业务。”
甄座聪面色渐渐变得铁青。
之珩说:“许多人忘了我也有律师执照,小妹,你去温习也好,游戏也好,我与甄叔自会料理公司。”
之珊这才知道甚么叫做如释重负。
她立刻拉开办公室大门。
一边听得之珩说:“甄叔,现在就我同你了,第一件事,我想徵求你意见,把不相干的人在本公司无故占用的房间立刻取消。“
她是指王晶晶的房间。
之珊收拾杂物。
甄座聪叫住她。
之珩立刻挡在两人之间,“甄叔,小妹甚么也不懂,你同她说话没用。”
之珊笑笑离去。
她至少懂得遣兵调将。
之珊一点也没有怀疑之珩的能力。
所有家庭主妇都是政治高手,上有公婆下有子女,还要巴结伴侣,都得软硬兼施,才摆得平,对时间及金钱运用,均有心得,否则不能应付日常生活。
这些年来,对内对外,子珩都应付自如。
之珊见过她为着小一学位去笼络各校校长,那手腕一早叫之珊叹为观止。
第二天一早,之珊与周元忠谈起这件事。
“请恕我多嘴问一句,为甚么杨汝得只把股份留给你一个人?”
之珊笑笑。
“你终於发觉了。”
“可以讲给我听吗?”
“之珩不是他亲生,我父亲只得我一个孩子。”
“呵。”
“家母带着之珩嫁我父,之珩也改了姓杨。”
周元忠恍然大悟。
“外公为着叫家父服贴,才投资杨子行给他打理,子珩一直觉得杨子行是外 公谈氏的企业,她说:外公出钱,母亲出力,最终有人结一次婚就得到一切。”
其实之珩说得很难听,之珊不想逐个字复述,之珩是说,有人在床上得到一切。
她对继父没好感。
为着母亲面子,她走得极远。
现在,命运召她回来。
“其实,她可以改回原姓,但是,母亲又不允透露,她生父真实姓氏。”
周元忠真没想到杨家还有那样的故事。
之珊说下去:“杨子到今日,家父有功劳,可是妒忌的人老不服气,觉得他坐享其成,家父的压力不少。”
周元忠不出声。
之珊最喜欢他这一点,不应该讲话的时候,一言不发,你不问他的意见,他也绝对不说甚么。
他带之珊去吃烧饼油条。
两人坐在路边小摊子,卫生条件略差,滋味一流。
她诉说家事:“离婚後母亲到外国居住,她在感情上一生欠点运气,但是生活无忧,对一个中年妇女来说,似乎更加重要,她住山上,有女佣帮手,开一辆欧洲跑车,时时到名字像一种糖果似的岛屿上度假,她有一群朋友,一起众集开 过画展,又往英国参观全国玫瑰园,带返种籽:不愁没乐趣。”
周元忠听得津津有味。
“家父的女友都对我客气,包括年轻的王晶晶在内,是笼络我?不见得,只 是不想多一个敌人,像我这样的角色,成事不足,败事绰绰有余。”
周元忠越发觉得之珊可爱。
他忽然轻轻问:“甄座聪呢?”
之珊反应很快,笑嘻嘻反问:“你想知道甚么?”
周元忠涨红面孔。
之珊说:“我跟他学到很多,曾经一度,关系亲密,但最近有了分歧。”
周元忠静静聆听。
“我们之间有利害冲突,见面已无话可说,想深点实在悲哀。”
他俩在一起,曾经度过许多好时光。
之珊不便透露详情。
“此刻姐姐回来主持杨子,姐夫一定尾随而来,甄座聪地位受到挑战威胁,两家会成为对敌。”
“这一切,都是为着谁在杨子掌权。”
“是。”
“杨子赚大钱?”
“收入固然不错,但是杨子在行内有特殊声誉,杨子以大胆著名,最爱挑战大机构,好打不平,又喜替穷人打官司,招牌无人不知。”
“据说,这些都是甄座聪的主意?”
之珊答:“他父亲是一名小贩,曾蒙不白之冤,受过两年牢狱之灾,他决定替穷人伸张正义。”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与外表大不相同。
周元忠咳嗽一声,“他可是想趁这个机会把杨子占为已有?”
之珊静默一会,不得不承认事实,“我想是。”
“一半还不够吗?”
之珊答:“一个人若有野心,世界也不够大。”
周元忠点头。
之珊说:“我想去看看身败名裂的父亲。”
上次他们一起去过,在门外一见父亲外遇,之珊立刻倒足胃口,掉头就走。
今日心情又不一样。
周元忠令她看到杨子以外的世界。
之珊驾车到父亲家门。
杨汝得开门出来。
他看见女儿很高兴,十天八天不见,父女都瘦了,杨汝得穿便服,剪平头,比起从前的他,更为轻松愉快。
对於周元忠,他奇道:“星期三上午,不用上班?可别为女朋友荒废事业,我这女儿,最懒最刁钻,你别太迁就她。”
杨汝得根本不记得他是周元忠督察。
他接着同女儿说:“之珊,过来看我新置的鱼缸。”
一派无职一身轻的模样。
看来他适应得比想像中好得多。
周元忠心中啧啧称奇。
杨汝得无意中闯入世外桃源。
只见他在书房一角放下一座硕大鱼缸,里边养着各种热带鱼,品种不算华丽,但足以恰情养性。
之珊大乐,“唉呀,这是我小时养过的红剑、黑摩利及神仙鱼。”
三人坐下来喝咖啡。
“爸,生活可寂寞?”
“我又不是文人雅上,哪有资格动辄诉说孤寂。”
“从前的朋友——”
门钤响了,佣人去开门,一个标致的金发女郎走进来。
杨汝得轻轻说:“对不起两位,我学习德文的时间到了。”
之珊啼笑皆非,“好端端学甚么德文。”
杨汝得眨眨眼。
他与金发女走到邻室去。
之珊悻悻说:“他们对杨汝得一切评论都是正确的,并无将他描黑。”
周元忠说:“不过,他不是坏人。”
之珊有点高兴,“谢谢你。”
“你看他随遇而安,悠然自得,能屈能伸的本事,值得每个人学习。”
之珊说:“也许,他的意愿就是不停更换年轻貌美女伴,无所事事过日子,从前,是他岳父逼他主持一问律师行。”
周元忠微笑。
“今日他可能因祸得福。”
周元忠问:“你呢?”
之珊一怔,真的,她呢。
若不是王晶晶失踪,她可能已经与甄座聪订婚。
她因为这宗变故成长。
杨之珊沉默。
第二天,之珩派一个任务给之珊:“替我租一幢清静四房公寓,聘保母打扫各一名,速。”
之珊跑了半日,已有成果。老房子,宽大,连家具出租,价格略贵,不过在预算之内。
她向之珩报告,之珩道谢。
之珊顺便问:“你在公司怎样?”
“你交了给我,就别再过问。”
之珊替姐姐添置日用品,像毛巾牙刷海绵等。
她不知道那天周元忠也搬了新家。
周元忠做事总是不声不响,低调处理。
保母来报到,之珊面试后认为满意,立刻向姐姐报告:“孩子们可以动身,只是,学校呢?”
“一早已经联络妥当。”
“佩服之至,姐夫也一起来?”
“他还有点事待办。”
之珊不便再问。
姐姐等待扬眉吐气的一天已经很久,这是她大施拳脚的时候。
祝她大展鸿图。
忙了三天,连鲜花都插好,她与保母驾车到飞机场去接外甥。
孩子们独自从外国乘飞机来到,也不害怕,只与母亲通过一次电话便由阿姨接到新居。
之珩在下午才来看子女。
她一整天都不打算再出去,公事都接到书房,传真电邮不绝。
“这个新家比老家还舒适周到。”
“多谢夸奖。”
“之珊,几时考试?”
“下个月。”
“准备得怎样?”
“我尚有小聪明。”
“之珊,在公司几天,我发现惊人真相。”
“是甚么?”之珊转过身来。
“公司根本全由甄某操纵,员工全是他的心腹,杨汝得已经许久不理公事。”
“甄可有亏空?”
“这倒没有。”
之珊已经略为安心。
之珩看着同母异父的妹妹,不禁怜惜,“你看你,这样大了,喜怒还全体形于色,七情六欲,像一本书般写在脸上,即使考得执照,你又如何上庭?小时以为你骄纵放肆才会这样真情流露,到了今日,才知你天性如此。”
之珊吁出一口气。
“做人,要忍耐沉着。”
之珊全没有听进耳内,“公司还有无纰漏?”
“名为杨子公司,实由甄氏控制,还不够可怕?”
“爸在公司做些甚么?”
之珩笑笑,“与见习生厮混,大量无故动用公款的是杨汝得,时时大笔一挥,签账出外旅行,花数十万元回来,会计部手足无措,由甄叔替他设法报销。”
“他们是否朋友?”
“他们狼狈为奸。”
这种不良评语之珊已在母亲口中听过。
“公司现在四位律师全是男士,助手三名,一女二男,加上我,只得两名女将。”
“打扫斟茶的两个阿婶呢?”
之珩瞪之珊一眼,“对,下次开会,把她们也请进会议室。”
之珊这时才知道只有周元忠最忍耐她。
她悻悻说:“考到执照後我会到律政署工作。”
之珩的两个孩子忽然吵起架来,她说:“他们累了,才会这样失常,我去照顾他们睡觉。”
之珊心想,不用动手,看着都累死。
她趁空档找周元忠,电话拨到派出所,接待员这样说:“周元忠督察已经离职。”
之珊呆住。
“可用接到当值警官?”
“不用不用,谢谢你。”之珊放下电话。
他辞了工!高级公职人员离职不是可以站起来拍枱子拂袖而去的事,他们需经过繁复手续,深思熟虑才能辞工。
当日她叫周元忠辞职,不过一句戏言。
是因为她的缘故吗,之珊内疚。
之珩安顿好孩子出来,看到之珊一声不响坐着,表情有异,笑问:“为何这样惨痛?”
之珊摸摸面孔,站起来,走到窗前,绕着手,不出声。
她轻轻说:“我是有点任性可是。”
“你是你爸的奇珍宝贝,惯成这样。”
“这种脾气真得改一改。”
她拿起外套告辞。
之珩叫住她,“之珊,我们同胞而生。”
之珊握住姐姐的手,“我一向都明白这个,我最遗憾你婚后事事以夫家为重。”
之珩点点头。
之珊上车时泪盈於睫。
谁会想到这个叫王晶晶的女子能为杨家带来这样大的冲击。
假使王晶晶这时在她面前出现,她会说:“谢谢你。”
之珊回家,用锁匙开门,一推门进屋,看到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她,她立刻转头定。
那人抢过来,用力拍上门,险些夹着之珊的手。
那人是甄座聪。
他喝令她:“之珊,坐下,别再胡闹。”
“你怎么进来?”
“我不会伤害你、之珊,你不必害怕,我只想好好跟你谈一谈。”
他瞪着之珊。
之珊只得坐在他对面,“你擅自跑到别人家,那是犯法的。”
“之珊,门匙由你亲自交到我手中,记得吗,你有一次忘记带门匙,需召锁匠撬门,从此你把副匙放我处以防万一 ,之珊,近日你似失忆,为甚么?”
“我受到极大打击。”
“我明白。”
之珊低着头,“我怀疑每个人都会加害我父亲。”
“你叫之珩回来,你知道她不是你父亲的女儿,杨汝得从未考虑过之珩做接班人。”
“我们可否明朝回到公司去谈话?”
“不,之珊,我想问明白,你今日为甚么会变得怕我。”
之珊说不上来。
冷汗已经湿透她背脊。
“我们已经谈到婚约,记得吗?”
那似乎是前世的事了。
电光石火间,之珊明白了。
她已经不爱他了。
她变了心,她现在对他没有感情,因为无法面对自己凉薄无情,故此害怕交待,一直逃避,要把他撵出她生活才甘心。
之珊一直不愿承认她会同父亲一般喜新厌旧。
今日她发觉甄座聪阴沉、贪婪、自私,而且像一些怨妇般,不懂得在适当时候退出。
她怕他心有不甘,会伤害她。
这些都叫她恐惧。
在紧急情况下,她突然看清自己的真面目,又更加惶恐。
之珊忽然流泪。
甄座聪想握住她的手,她退缩。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年轻女子曾经对他无限眷恋,愿意无条件追随他,以致同事都明白,他与她一朝结婚,整间杨子等於全归甄氏名下,因为她的所有属於他。
这时,忽然有人大力敲门,“之珊,你可在屋内,快回答!”
之珊大声叫:“我立即来开门。”
她不顾一切扑去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周元忠。
到了这个时候,一向自负自信的甄座聪仍然不知自他处夺走杨之珊芳心的就是这个愣小子。
他冷冷说:“原来是周督察。”
之珊立即走到周元忠身后。
这时,她的双手才簌簌颤抖起来。
身段扎实的周元忠沉默地挡在之珊面前,一双隼似凌厉目光注视甄座聪。
见惯世面才华盖世的甄大律师如雷殛般发现真相:杨之珊已不属於他,枉他计划周详,做了这么多事,他没料到自小看到大,骄纵天真无甚思想的杨之珊会转移目标。
他在该刹那老了十年。
甄座聪疲态毕露,双肩垮了下来,下颚忽然多了一堆松皮,眼袋呈现,像变魔术一下,他一向坚强的自信心在这一刻崩溃。
他斗不过杨之珊的青春,他输得一败涂地。
两个年轻人同一阵线,四只亮晶晶大眼睛看牢他。
周元忠沉着地说:“甄先生,这是你离场的时候了。”
甄座聪已无需在杨之珊面前展露最佳一面,他完全像一个中年人,佝凄着背脊,拾起外套,走向大门。
“甄先生,”周元忠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请问你,当年梅以和,可是你名下的见习生?”
一听这问题,之珊张大了嘴。
甄座聪转过头来,他虽然又倦又累,但一只狐狸,毕竟尚有机智。
他镇定地说:“周督察,你有话,找我律师说。”
他低头地离去。
这一仗输在太过轻敌;他以为年幼无知的杨之珊插翅也飞不出他的掌心,谁知她忽然长大,孕育智慧,叫他摔了一跤。
大门关上之後,之珊立刻说:“我要搬家。”
周元忠说:“我即刻陪你找公寓。”
他们有无穷精力,永不言倦,想到甚么可以即时实施。
一日时间,便办妥一切。
新居,就在周元忠家对上一条路,元忠送之珊一把古董裁纸刀作为新居入夥礼物。
“你辞了职。”之珊把玩那把别致的开信刀。
“一早想离开警队进修,”他取过刀放桌上,“小心锋利。”
“你没与我商量。”
“你已有许多心事。”
之珊说:“你几时发现梅以和是甄氏的徒弟?”
“我们大意,把所有账项算在杨汝得头上,其实,梅以和的恩师,是甄座聪,她想讨好的,也是甄座聪,她为他犯规,想他高兴,她把自己的前途当作生日礼物送上给甄氏。”
之珊不出声。
“事发了,甄座聪立刻撇清,在聆汛中他说:“梅小姐自把自为,茫视法纪,几乎牵涉我在内,我毫不知情……” ,但是,他的确一直有施予压力,暗示她可大胆妄为,之后,赢得官司,他又给予奖赏。”
之珊黯然。
这是女性通病,一直想讨好比她有力的人,开头是父亲,接着是兄弟,然後是师傅、上司、男友、丈夫……终於沦落得失去自我。
半晌之珊说:“你这重要消息从甚么地方得来?”
周元忠回说:“我是周督察。”
之珊点头,“你的确是。”
“记得在停车场看见司机阿忠递信封给梅小姐吗?”
“信封里是甚么?”
“我不知道。”
“会是钱吗?”
“谁会给她钱,杨子是她敌人,她帮王家掀杨子底牌,要叫杨子好看,要整得杨子关门。”
之珊说:“周督察,问你了。”
“不,我们去问梅小姐本人。”
之珊说:“我们查到与杨子有关所有人的秘密,可是找不到王晶晶。”
“把每块石子翻出来找,逐寸逐寸搜,一定有结果。”
他的毅力叫人吃惊。
在银行区一条横街,酒吧林立,周元忠与之珊找到一家欧洲风情的小店,元忠说:“是它了。”推门进去。
有乐师用手风琴拉奏著名的旧歌玫瑰人生。
之珊跟着轻轻哼。
元忠看着她微笑。
这算是约会吗?他也不知道。
他暗示之珊朝右边看去。
原来梅以和早已经独自坐一角喝闷酒。
有男人向她搭讪,她只是不理。
之珊恻然,“看到没有,这是我的镜子,廿年之後,我也会同酒保说:“再来一个苦艾加冰”。”
周元忠说:“我不会让你那样做。”
“你,你早已儿孙满堂,忘记我是谁了。”
他们在说笑的时候,只见梅以和又乾了一杯。
他俩走近。
梅以和发现他俩,十分高兴,对酒保说:“有人付账了,把欠单取出来交这位小姐。”
酒保如释重负。
他取出账单,之珊一看,不禁一怔,那是五位数字,那么多酒,足够洗澡,不是钱的问题,人会醉死,心事又不能解决,何苦来呢。
她默默结账。
梅以和大声说:“多谢杨子。”
之珊用手按着她肩膀。
梅小姐感慨地说:“你已是个大人了。”
之珊也叹息,“是呀,不知不觉,也长大成人。”
梅以和很有酒意,“你同你甄叔闹翻了?”
消息传得真快。
“老贼遇到了滑铁卢。”梅以和痛快地笑。
“我们知道你受了委屈。”
“不,”梅以和摇头,“是我判断错误,身为专业人士,不能监守自身行为,应受处分。”
“我们有理由相信某人示意你那样做。”
“有人示意你跳楼,你会不会跳?”
她自责至深,不愿开脱自己。
之珊答:“如果我年轻,又爱上一个人,相信这样做会叫他开心,谁知道,女人天性愚昧。”
听到这样的话,梅以和心酸,鼻梁上像中了一拳,强忍着眼泪。
“你想知道甚么?”
“我最想知道王晶晶的下落。”
梅以和答:“没人知道她生死存亡。”
“你代表王家那么久,丝毫不见蛛丝马迹?”
“只知她忽然在空气中消失。”
“一个人,高五尺六寸,重一百二十磅,怎样消失?”
“人海茫茫,当年我也曾失踪数载,谁也不曾关心,没有一封信,没有一通电话。”
她忽然伏到酒吧上。
酒保苦笑,“又一个伤心人。”
之珊推一推梅以和,她动也不动。
“独身女子,危险呢。”
之珊说:“未来的酒账,送到杨子律师行结数。”
“最好劝她戒酒。”
“她除却心魔,自然会振作,急不来,凡事有一个定数,到了时候,她啪地一声清醒,并且会诧异地问自己:“甚么,为着哪样一个人”?”
周元忠好笑、“听你老气横秋的演说,会以为你是过来人。”
谁说她不是,还是同一个男人呢。
“只有最最下流的人,才会利用另一人对他的爱,叫人牺牲吧。”
周元忠看她一眼,不出声。
“谁送梅小姐回家?”
酒保答:“过些时候,她会自动醒来。”
走出门口,才发觉酒吧就叫做玫瑰人生。
这种时候,之珊真看不到蔷薇的颜色。
他们到周宅休息。
“你喝甚么?”
“长岛冰茶。”
周元忠过去看着她,“之珊,你怎么活脱似一个外国人。”
“我在洋化家庭长大,家人全部持外国护照,我是国际人,你叫我喝寿眉茶,我一样高兴。”
“那么,就喝茉莉香片吧。”
之珊看电视新闻。
这段访问一定是较早时间摄录的片段:“梅以和律师宣布她已退出代表王晶晶家人,警方对此案仍无突破……”
周元忠把茶杯递给之珊。
“悬案。”之珊遗憾。
“你几时考试?”
“快了。”
“我送你去试场。”
“考试是我的职业,我就净会这个,你别替我担心。”
“梅以和突然出现,骤然退出,何故?”
“她已经叫杨子面目全非,应该心足。”
之珊走到书房,看到房中央架起一块白板,上边正中央写着杨之珊三个大字,还有她的一帧漫画肖像,眼睛大大,十分可爱。
“这是我?”
周元忠笑嘻嘻不出声。
“这张图表是甚么意思?”
“一切因为你而起。”
“因我?”
“从前,我把事情看得太复杂,原来,杨之珊才是中心人物。”
“怎么说法?”
“你是杨汝得爱女,他一有闪失,杨子大半股份一定落你手中。”
之珊点点头。
“得到你,即是得到杨子。”
之珊抬起头。
“那人,只需利用一个机会,令杨汝得交出股份,他便大功告成。”
之珊用心聆听。
“王晶晶刚好在这个时候失踪,呵,多么好的机会,把这件事搞大,杨汝得只得下台,一切在意料中。”
周元忠说的是甚么人,十分明白。
“之珊,这其实是两个合夥人权利斗争事件。”
之珊变色。
“有人要把杨汝得挤出局。”
“你的假设很大胆。”
“那人敦唆王晶晶家人出面做苦主,叫刘可茜娓娓道出旧事,务必使杨汝得没有面目做人,警方没有提出控诉,但社会对杨汝得已有公论。”
之珊作不得声。
“他计得很尽,但是,他算漏了一点。”
是,那拥有一半以上股权的少女,忽然变心,移情别恋,他结果一无所得。
“於是,他叫梅以和收手。”
“梅以和?”之珊跳起来。
“是,她仍然受他摆布,是他叫她回来。”
“不可能!”之珊惨叫:“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一个人吃了亏会得学乖,怎可能一次又一次错下去。”
“这就要去问梅以和了。”
电话这时响了起来,周元忠走过去听,说了两句,放下话筒,取过外套。
“之珊,我们走。”
“去哪里?”
他面色铁青,“梅以和在寓所服毒身亡。”
之珊双膝忽然发软,坐倒地上。
周元忠扶她起来。
之珊抱着他的手臂,脸紧紧靠他肩膀,眼泪不停落下。
“我们去看一看。”
之珊点点头。
周元忠认识在场警务人员,可是他现在只能像记者一样,站在黄线以外观察。
小公寓内家具陈设简陋,之珊来过这里一次。
梅以和对她很客气,她请之珊喝冰水,杯子裏加一支吸管,当她如小孩子。
元忠从前的同事走过去与他说话。
“无疑点。”
“谁最先发现!”
“管理员闻到强烈煤气味,四处寻找源头,大力拍门,无人应门,又见门口报纸堆积,於是通知警方撬门。”
“房东呢?”
“在外地,正在联络。”
他们把梅以和抬出来,之珊让路。
她装在一只黑胶袋裏,之珊甚么也看不到,但是还是引起她极度不安,她忽然呕吐。
周元忠过来照顾她。
“我不该叫你来,我先送你回去。“
“不,是我自己想来看看。”
这时警员过来问:“杨之珊小姐?”
之珊点头,“我是杨之珊。”
“这封信写给你。”
他手中的透明胶袋内有只白色大信壳,考究的紫蓝色墨水,秀丽的行书写着“杨之珊小姐收启”。
今日已不大有人用信封信纸亲笔写信了,何况还是这样考究的纸与笔。
没想到梅以和的遗书抓紧了一点点她过去的尊贵。
“杨小姐,请随我们到派出所签收,警方亦想知道证物内容。”
周元忠问之珊:“你可支持得住?”
之珊点点头。
他们坐警车离去。
之珊在警署签收了那封信。
她拿着白色信封的手有点颤抖,忽然一滴泪水落在信封上,那个珊字立刻化开,变成一小朵紫蓝色的小花。
原来紫色墨水会得融化,同蓝黑色耐水墨汁不一样。
之珊用手帕抹乾脸颊,拆开信封,取出内里毛边信纸,摊开来。
她身边的警务人员立刻趋向前去看。
娟秀的钢笔纸这样写:“小之珊,麻烦你帮我处理身后事,我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生无可恋,与人无尤,梅以和。”
大家回到座位上,默不作声。
“杨小姐,你愿意承担这件事吗?”
之珊答:“我负责。”
一切由杨子开始,也应由杨子结束。
信件仍交还警方保管。
周元忠轻轻问:“你同情她的遭遇?”
之珊拾起头,“因为彼此都是女性。”
周元忠对以前的同事说:“表面是自杀,但背後自有玄机,如果是我,会作广泛调查。”
之珊按住元忠的手,她忽然牵牵嘴角,“去调查杨子行的甄座聪律师。”
警方立刻出动。
周元忠看牢之珊,“这对杨子的声誉——”
“梅以和叫我料理她的身後事,这些,正是她的身後事。”
警署外又一次挤满记者,青周刊的记者抢过来问:“杨小姐,杨子行的新闻是否多了一点?”
之珊不出声。
电视台的摄影机几乎碰到她肩膀,周元忠保护她上车。
“梅以和是你甚么人?”
他们关上车门。
“杨子行是否女性陷阱?”
记者得不到回应,竞用手大力拍打车窗,像暴徒一样。
阿忠开动车子驶走。
之珊问司机:“阿忠,你见过梅小姐一次可是?”
阿忠答是。
“交甚么给她?”
“我不知信封里是甚么,甄先生叫我到停车场交给一位穿黑色套装的梅小姐。”
“你觉得信封里是甚么?”
周元忠轻轻说:“之珊,不可诱导证人作答。”
阿忠却不介意,“尺寸大小厚薄,都似现钞,数目不大,若是干元面额,只约两三万元左右。”
“谢谢你,阿忠。”
“我原是杨先生司机,但是甄先生也是老板,我也得听他命令。”
之珊再说:“阿忠,谢谢你。”
周元忠说:“之珊,从这里开始,警方会得处理。”
“我去找之珩开会。”
“之珊,你累了,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不要你管。”
可是之珊已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忽然之间一切归於黑暗,她昏倒在车里。
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病床。
之珩俯视她。
“没事了,医生说你空着肚子到处走,饿极不支,吊半日葡萄糖可以出去。”
“我有事告诉你。”
“周督察都与我说了。”
“他人呢。”
之珩一边剥橘子一边间间说:“你叫他不要管你的事,人家脸皮薄,耽不住,回家去了。”
“我——”
“之珊,说话时候,想想别人感受,你的言语有时似刀削一般,剜人心肺。”
之珊低下头。
“姐姐为甚么早婚,姐姐为何离得那么远,就是因为每每被你气得食不下咽,几度失眠,避开你最好。”
之珊的下巴碰到胸口。
“这是你私事,我不理,公事怎样处理?”
之珊抬起头,“对付甄座聪。”
“以彼之道,还诸彼身。”
“是,向新闻界发布梅以和与甄座聪的关系,也叫他坐立不安。”
之珩吃掉剥好的橘子,才叫护上进来。
医生替之珊检查过後说:“杨小姐随时可以出院。”
之珩忽然问:“换了你是梅以和,你会怎样做?”
“我会活下去。”
“活得更好?”
“即使不能更好,也尽力而为、绝不半途而废。”
之珩说:“我也是,她是比较懦弱,的确有不少这样可怜的女性。”
“我真为她心酸。”
之珊忍不住掩脸落泪。
“的确是至大浪费,幸亏她已没有家人,如果她母亲还在,不知要伤心到甚么地步。”
“呵,我有一个同学,在母亲去世后才去纹身,她说,现在,老妈不会为任何事烦恼了。”
有人推门进来,“谁,谁烦恼了?”
之珊一看,原来是周元忠。
她欢喜得发呆,“你来了?”
周元忠莫名其妙,“来接你出院呀。”
“我以为你生气。”
周元忠不明所以,之珩眨眨眼,“我不要你管”。
周元忠说:“呵我不是那样小器的人。”
之珩点头,“是,趁女友睡觉还带了水果来,便宜了大姐。”
之珊说:“大姐你——”
之珩哈哈大笑,“到了今日,总算有点做姐姐的乐趣。”
之珊看着周元忠,“我若说话鲁莽,你别见怪。”
之珩又在一旁作出注解,“还是生平第一次陪小心。”
她站起来去帮之珊办出院手续。
元忠走近,之珊抱住他手臂不出声。
元忠也没说话。过一刻他问:“还能考试吗?”
“没问题。”
出院後两日之珊赴试场,只取得及格。
之珩取笑说:“杨家奇耻大辱。”
之珊自己却很满意,“我一向不是满分狂。”
母亲打了贺电来。
父亲问她:“及格了?”
“姐姐会与我用心做。”
同一日,之珊为梅以和举办安息礼拜。
小小教堂里人并不多,周元忠静静帮着打点。
之珩来了,躬默祷後离去。
之珊听到脚步声,转身去看,却是那位曾欠周元忠一个人情的先生。
中年的他难掩悲切,憔悴地垂头坐一角。
之珊轻轻走到他身边。
他与她点头,“之珊,你有一颗慈悲的心。”
全身黑衣的之珊坐他旁边。
一直到仪式完结都不见其他人。
他们站起来时才发觉有人匆匆送花篮进来。
之珊看到花牌上写着“杨子行甄座聪”字样。
那位先生愤怒,之珊一声不响,拎起花篮,拿到教堂外边,大力甩过对面马路。
如此乾脆,叫那位先生笑出来,他随即落泪。
之珊与他握手道别。
那天晚上,之珊与青周刊的副总编辑会面。
那位年轻的女士叫年百余,再三声明新闻必需独家。
之珊并不多话,把一些关键性文件交她手中。
年小姐是一个非常精灵人物,只看了部份,立刻打电话回编辑部。
她接着坐下来问了几个问题,之珊详细回答。
不久,年小姐的助手也到了。
她们交换一个眼色,略谈数句,已经决定编辑方针。
“先刊登这一部份,给予他否认的机会,然後在下一期,拿出证据,击破他谎言口。 ”
之珊不出声,她把有关彩色照片交到编辑手中。
“我们先走一步,有事再联络。”
那天晚上,周元忠说:“这次又要牵涉到梅以和名字。”
“她已经安息,她不会知道。”
“之珊,你认为你做得对?”
之珊露出无奈的神情来,“我并无选择。”
“你憎恨此人?”
“我已不记得他是谁,对自己的冷酷亦深觉可怖,此刻我公事公办,必需把他逐离杨子。”
“当心。”
“我聘请你保护我。”
“你想做我老板?不不不,我是你朋友,我有这义务。”
之珊才不会说“我欠你太多“这种愚昧的话,多么老套……
我欠你,你欠我,怎样偿还,如何不值……
她只微微笑着接受他的好意。
他那样做当然有他的乐趣。
既然如此,他已得到报酬。
过一天,他们在报摊上看到甄座聪大头照做封面的青周刊。
那标题真惊人,血红大字“杀尽天下负心汉” 。
之珊买了一本,喃喃说:“再也不会有人记得王晶晶一案了吧。”
她有一种善恶到头终有报的感觉。
回到车上,之珊打电话问之珩:“怎么样?”
“他没有上班,门口都是记者。”
反应同杨汝得事件一样。
“有没有把他住址告诉记者?”
之珩笑,“你说呢。”
之珊也笑:
“较早时我听见阿忠在门外自言自语:“人那么多可怎么办,我要到环回路三号去通知甄先生”。”
“记者可收到消息?”
“一半人立即赶到环回路去了。”
“他会不会退出杨子?”
“没有这样快,十天八天之後吧,可能有表示。“
“公司这几日如何?”
“照常营业,杨子行内,不姓杨的,始终是外人。”
之珩说忙,挂断电话。
有更震撼的新闻来了,王晶晶失踪事立刻撇到一旁,那女子的彩色骤然褪色,在市民心淡出。
杨汝得有电话找之珊。
“之珊,怎么一会事?”
“我也不知道,陈年芝麻事,不知如何被记者翻了出来做新闻:当年的案件,被绘成连环图,深入浅出,教市民好好上了一节法庭课。”
“呵。”
“梅以和已不在人世,这不过是一件绯闻,说不定有人还会说那女子咎由自取,不明後果自负,不知愿赌服输。”
“我已退出杨子,不干我事。”
“你退得及时。”
“天翻地覆,杨子可会关门?”
“啐!”
杨汝得已大彻大悟,哈哈大笑,挂上电话。
之珊觉得父亲有人情味,够豁达,她替他高兴。
比他更看得开的是谈雅然女士。
她找之珊:“你替我买日本某牌子乳霜……”
之珊百忙中劝说:“那只牌子北美不准进口,自有原因,据说含一种有毒化学品,面孔漂得雪白,却中了剧毒,如何是好?”
“叫你买就买,航空速递到。”
“是是是。”
谈雅然绝口不提杨子近事。
之珊试探:“母亲可有看报?”
“我仍识字。”
“可是很热闹?”
“不管我事,不过,之珊,你逼虎跳墙,小心为上。”
“我明白。”
“我担心你同之珩。”
“我们知道该怎样做。”
“是吗,孙伯母的女儿要嫁黑人,生黑孙,她也说知道怎么做,李阿姨的儿子坚决要到非洲某国难民营当三年义工医生,他也说知道该怎么做。”
“不要紧,他们有朝一日也会为人父母,就遭到报应。”
“快奇包裹来。”
之珊百忙中去替母亲买乳霜。
才三瓶日晚霜两盒粉,五位数字。
之珊看着账单,“你有没有搞错?”
售货员陪笑,“杨小姐,这只牌子是比较贵。”
之珊叹气,“简直不道德呢。”
有人在身後叫她:“之珊。”
之珊警惕,一转头,看见刘可茜。
之珊沉默。
“真巧,之珊,这百货公司二楼有咖啡座,去坐一会可好?”
之珊点点头。
咖啡座上三三两两坐着逛街累了的憔悴名媛,之珊觉得格格不入。
“这里的妒忌蛋糕不错。”
“这种蛋糕,好吃得叫其他甜品妒忌——谁想出来的名字?”
刘可茜不回答。
之珊问她:“为甚么回来?”
她黯澹地笑,“不舍得。”
“多出丑。”
“叫杨汝得多看一眼,在所不计。”她死心塌地。
“他已是个糟小老头,王晶晶事件把他彻底摧毁,你见到也不会认得他,今日他养鱼种花过日子,不问世事,不看新闻。”
刘可茜张大嘴,又合拢。
“有人召你回来,是谁?”
“你知道是谁。”
之珊叹口气。
“之珊,当初你爱这个人,我们都担心。”
之珊觉得可笑,刘小姐自己一笔糊涂账,又来管别人的闲事。
之珊问:“甄某答允你甚么?”
“他说可为我出口气。”
“当日你情我愿,为甚么越想越不甘心?”
刘可茜低下头。
“本来给你自己一点时间,你会找到更好的人更佳工作,现在你一次又一次提醒大众,你是怨毒弃妇,人家怎么看你呢?”
刘可茜不出声。
从前,之珊在学校有烦恼,给男同学欺侮,与她过不去,逼得她哭,总由刘可茜劝慰她,没想到今日事情完全调过来。
她低声说:“这两天,已经找不到甄氏,他好像失踪似。”
“来,我带你见家父。”
“之珊——”
“见过他你会明白。”
之珊驾车把刘可茜载到近郊,车子在平房附近停下。
刚好杨汝得穿短裤背心捧着一只皮蛋缸出来,与邻家老太太交换种花心得。
刘可茜大惑不解,“我们不打算进去,难道是等他出来?”
之珊只觉凄怆。
她根本已经不认得他了,还念念不忘复仇、仍然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回顾这一段失去的感情。
之珊轻轻说:“那穿短裤的人就是他。”
刘可茜变色,“之珊,你说甚么?”
“看仔细点,那是杨汝得。”
杨汝得教老太太如何处理大理花过冬,声音很响亮,可以听见他这样说:“把大量灰土埋在根部,可以保暖……”
刘可茜发觉那中年汉的确是不久之前风流倜傥,运筹帷幄的杨汝得。
她如遭雷击般呆住。
说完话,杨汝得回转屋内。
最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他忽然咳嗽一声,又趁无人看见,在门前吐了一口痰。
刘可茜耳边嗡嗡响。
门终於嘭一声关上。
半晌,刘可茜颤声问:“怎么可能?”
“他自得其乐,优哉悠哉,有何不可?”
“可是——”
“不用每星期到银行区最名贵理发店,不再穿意大利西装皮鞋,不必往著名菜馆午膳,不再打理杨子行……他已恢复自我。”
刘可茜发呆。
“他不再是你认识的杨汝得,你已获得释放。”
之珊把车驶走。
回到银行区,她把刘可茜放下。
下班时分车挤,之珊缓缓又兜回行人斑马线,发觉刘可茜仍在原来的地方呆若木鸡般站着。
之珊叹口气,加油把车子驶走。
她约了姐姐。
之珩留她吃饭,之珊光喝茶。
“天气熟,胃口差。”
“到底年轻,身体任你糟蹋,不像我,生过两名,灵肉分家,不吃饭,半夜
胃痛得打滚。”
“甄座聪失踪了。”
“那多好,他自动弃权,公司由我打理,现阶段我正整理门户,不久,当可
振兴杨子。”
“之珩你真能干。”
“现成的位置我坐上去算是甚么,外公白手兴家,从无变有才有本事。”
之珩亲手盛一碗杞子炖鸡汤给妹妹。
之珊问:“孩子们呢?”
“补习中文去了。”
“姐夫为甚么还没来?”
之珩不出声。
到了这个时候,之珊也看出端倪,她觉得突兀,“不会吧,你俩一向是共进退的恩爱夫妻。”
之珩忽然反问:“谁说的?”
之珊答:“我们观察所得。”
之珩笑了,“你多久才看见我们一次?”
之珊感慨无比,“他不来了?”
“他说他不想做二号杨汝得:为着一间公司仆身仆命,到头来被人讥笑靠岳父妻子吃饭。”
之珊不出声。
“我与他,其实貌合神离,各有工作各有朋友,为着子女,周末才走在一起。”
“我们竟不知道。”
“之珊,你才是父母中心,谁来理我。”
“之珩,对不起,我还以为是你丢下妹妹。”
“之珊,不要内疚,不是你的错,环境如此,我不得不早日离家,我不惯看着别的男人与生母亲密。”
“与姐夫邓景新再也无和好机会?”
“我们之间并无第三者,若不离婚,亦可拖着,不过我已申请分居,他也不反对。”
“孩子们呢?”
“因是和平分手,对小孩伤害减至最低。”
“他们对新学校习惯吗?”
“照样是AAA.”
之珊低下头,“真没想到。”
“圣诞期间,孩子们会回去探访父亲,我们之间很客气,有事我仍然请教他。”
“既然如此,为甚么要离婚?”
“因为在他面前更衣,深觉尴尬,怕他会乘机提出要求。”
之珊顿足,“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感觉消失。”
“之珩,人怎么会变心?”
“这是我们天性、我们一直追求更好的,我们渴望完美,这股动力,使我们进化成万物之灵,也叫人类变成最可怕动物。”
“贪得无厌。”
“是,在煤气时代缩了手就没有电器了。”
“在感情上不能专一吗。”
“杨之珊,你是在说你自己吧,”之珩微笑。
“是,”之珊点头,“我不想再更换男伴。”
“不怕,今人对女性的禁例已经放宽,不比母亲那代,离婚妇人要遭人歧视。”
之珊松口气,“多谢支持。”
“真没想到姐妹又恢复谈天说地。”
之珊过去握住姐姐的手。
之珩有电话进来。
说半晌,都是私人事,有人约她,她客气推却。
社会势利,不知是谁说的,但凡女承继人,全是美女,故此,两子之母杨之珩,也不乏追求者。
她吃自己,几时一高兴,请起客来,人人得益。
甚么结过婚,生过孩子这些,在她来说不是缺点。
之珊问:“为甚么不接受邀请?”
“没有时间,我稍后与孩子们说几句功课就休息了,明早八时到公司。”
是个好母亲。
之珊记得七八岁时半夜惺忪起床,时时看见母亲穿缎裙自宴会回来,首饰闪闪生光,像电影明星。
母亲不喜待家中。
之珊告辞。
周元忠来接她。
“没人知悉甄氏下落。”
“也许王晶晶知道。”
“海关没有他离境记录。”
之珊抬起头,想半晌,忽然问周元忠,“有朝我不爱你了,你会怎样对我?”
元忠一听,脖子僵硬,讲不出话来。
甚么叫做有日不爱,她今日爱他?现在?
他发呆,动也不敢动。
之珊好似没有发觉,自顾自叹息,“你会否不甘心,你可会伤害我?”
周元忠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之珊的小圆脸。
他仍然不知道怎样回答。
她爱他吗,她已亲口承认,她忘记她并没有面对面对他说清楚。
过了几分钟,他的手足渐渐和暖,一股喜悦滋润了他的心,他吁出一口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答:“我不会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别人。”
之珊笑,“在这疯狂的世界里,总算也有一个理智的人。”
周元忠说:“但是像我这种人,不会在摄氏零下十度天气站街上通宵等女友,不会在她生日雇飞机在空中喷白烟写贺词,不会一手拿香槟另一手替你挽高跟鞋。”
之珊微微笑。
“你笑甚么呢。”
“但是你辞了工。”之珊笑嘻嘻。
他居然忘了这件事。
半响他说:“那份工作太拘束。”
之珊不再提。
她欷献地说:“你说,王晶晶可还在人间?”
“旧同事说,他们打算找灵媒算一算。”
之珊怀疑听错,“谁,找谁?”
“灵媒,有第六灵感的术士。”
之珊嗤一声笑,“迷信。”
“之珊,一些人的确拥有异常力量,可提供线索,好几次我们都得到资料,追查下得到结果。”
“像甚么?”之珊深觉怪异。
“像去年姓缪富商家中闭门失窃,我们得到指示,在指定地方找到失物。”
之珊说:“我也猜到,不是管家,就是少爷干的好事。”
“不,是小狗把粉红钻戒吃到肚子里。”
“啊。”
“这次同事想去请教相熟灵媒,却被上头阻止,理由是不能提倡迷信。”
“你可相信?”
“可以参考。”
“那么,我们去。”
“需要带一件王晶晶的衣物或用品。”
“公司里有。”
杨子行已把原有不等用房间拆卸,把大堂面积扩大,给工作人员有更大活动空间。
之珊发觉灯光亮了一倍,办公室里添增许多盆栽,气氛平和,茶水间多了一只大冰箱及一张圆桌。
这些肯定部是之珩的土意。
总务说:“王小姐的东西部在这只纸箱内,我们通知王家来取,他们久久没有行动。”
打开纸盒,之珊挑了件披肩。
在车上,之珊问:“王家为甚么不取回晶晶的杂物?”
周元忠答:“没有空,走不开,太伤心。”
“是不关心。”
周元忠看着之珊。
“他们在人前表现激动悲恸,可是私底下已知道晶晶下落,故此对她的杂物不感兴趣。”
“这也有可能。”
周元忠把之珊带到一间小小理发店。
“这里?”之珊意外。
“正是。”
他进去说了几句话,又推开玻璃门叫之珊。
一个染棕发的少妇笑着迎出来。
理发店有股洗头水杏仁味,打扫得相当乾净。
之珊以为少妇就是灵媒。
之珊看着元忠付她钞票。
少妇朝角落指一指。
之珊这才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坐在茶几逞写功课。
小孩才是灵媒?又一个意外。
只见周元忠点点头。
之珊走近小女孩边蹲下,“你叫甚么名字?”
“阮屏生。”
女孩黄且瘦,但是一双大眼睛闪着机灵光芒。
她放下功课本子。
之珊看她的书本,“咦,刘姥姥游大观园,要默书吗,背默还是读默?”
“背默。”
“你需读几次才背得熟?”
“一遍。”
“真聪明,几时发觉自己记性好?”
“妈妈说我自小就这样。”
之珊又问:“你朋友可多?”
女孩答:“我不喜欢同他们一起。”
“可以帮阿姨一个忙吗?”
女孩看母亲,少妇点点头。
之珊自纸袋取出一条披肩,“你可以告诉我,披肩主人的下落吗?”
她把淡蓝色披肩放在小屏面前。
小屏伸手触摸。
有客人推门进来,少妇忙着招呼,问洗头还是剪发,熨发以及染色部正减价。
就在嘈吵的人间烟火中,小屏凝神,双手摆在披肩上,这情形真是诡异。
半响,小屏抬起头来,奇怪地说:“阿姨,这是你的披肩,为甚么问我?”
之珊呵地一声,“我弄错了,对不起,是这一条。”
她又自另一只袋中取出颜色质地差不多的披肩。
少妇走过来笑道:“周督察,我可得加收费用啊。”
周元忠说:“当然,当然。”
他立刻又翻开荷包。
这时,之珊已经对小女孩的突异能力佩服。
小屏看着王晶晶的披肩问:“阿姨,你想知道甚么?”
“披肩主人,还在人世间吗?”
小屏把披肩挪近,很快答:“在。”
之珊噗地吐出一口浊气。
“她在甚么地方呢?”
小女孩把披肩放在耳边依偎,想了很久,“很远。”
“是一个城市?”
“有许多花果,有一条小溪。”
“是否一个讲英文的地方?”
小屏不作答,她仿佛有点累。
少妇过来说:“恐怕就是这么多了,这位小姐不该带多一件披肩来混淆她。”
小屏放下披肩,“她很开心。”
之珊不禁心中有气,“一班人辛辛苦苦找她,她避而不见,且躲在一个有花有树,小桥流水好地方享清福……”
且慢,杨之珊,你不是真相信理发店里一个小女孩的信口开河吧。
之珊站起来。
大腿部蹲得酸软了。
少妇这时又去游说客人花钱:“这只药水不伤头发,贵一点也值得。”一切部是钱。
之珊拉开玻璃门。
小屏却还跟在他们身後。
之珊转头和颜悦色问:“有甚么事?”
小屏笑嘻嘻,“我看到你们两人抱着婴儿。”
之珊讶异,“呵,是吗,是谁家的孩子?”
“是你们两人生的孪生儿。”
周元忠涨红面孔。
之珊大方笑道:“唷,那多好,我最喜欢孪生儿,谢谢你。”
上了车,之珊说:“老板娘生财有道。”
周元忠答:“三年前她发觉女儿有预言能力。”
“能够预测彩券号码吗?”
“这倒不能够。”
“你可相信小屏的话?”
“海关并无王晶晶离境记录。”
“也许,用的是假护照。”
“我愿意相信她在别的国家生活舒适,脱胎换骨,重头开始。”
之珊说:“我也是。”
两人对望一眼,已经找到主意。
周元忠凭关系找到王家这三个月的电话记录。
可是电话单上并没有长途电话号码。
“一个也没有?”
“是,毫无线索。”
“也许,晶晶连家人都撇下了。”
“她一定需要生活费用,可能会向亲友借贷。”
之珊说:“在外国那种风景怡人的小镇,租一间小屋所费无几,在快餐店做工,拿最低工资也可维持生活。”
“不过,她是一个好高骛远,十分虚荣的女子。”
“人会变,月会圆。”
“王晶晶会甘心隐姓埋名在小城打月入八百元的苦工?”
“只要一家人相爱,在一起,吃糙米也开心。”
周元忠看着之珊笑,“可见你从未闹过穷。”
之珊答:“我对物质要求不高。”
“那是因为你甚么都有了,试想想,收入不够:孩子需步行上学,没有机会学习乐器,又不能装设电脑,为着大学费用烦恼……”
之珊答:“有志者事竞成,家境窘逼又如何难得倒英才,大把奖学金,又可半工读。”
周元忠被她驳倒。
之珊说:“道路当然辛苦点,却是锻炼品格好机会,途中许有踌躇,将来一定更加珍惜成果。”
周元忠忽然明白了,这是她对他间接赞美。
他出身与她不同,但是她更加佩服他。
他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是,毫无线索。”
“也许,晶晶连家人都撇下了。”
“她一定需要生活费用,可能会向亲友借贷。”
之珊说:“在外国那种风景怡人的小镇,租一间小屋所费无几,在快餐店做工,拿最低工资也可维持生活。”
那天晚上,之珩同妹妹说:“公司里少了一位能干的侦查人员。”
之珊抬起头来。
“一单冒领保险金案子把我们缠得头昏脑胀,开头如有侦探把苦主的背景查一查,就不会有这种麻烦,我想在公司成立一个小组,大约一个主管两名助手,负责保安、调查、搜集证据,这组资源甚至可以外借谋利,你说如何?”
之珊张大嘴,又合拢。
“你朋友周君可有相熟的人才?”
之珊不出声。
“当然,私人公司的福利必不如政府机关,不过工作性质较有弹性,他是督察,交游广阔,请他推荐可靠人才。”
半响之珊才说:“他已辞职。”
之珩说:“啊,那多巧,请他到杨子来谈一谈。”
之珊缓缓说:“姐夫不肯做妻子下属,我想,他也有同感。”
“你与他关系如何?”
“我俩已停止约会其他异性。”
“那十划还没有一撇,不过是普通男女朋友。”
“之珩,我怕他有点骄傲。”
“他这人沉默寡言,十分实惠,我们可以商谈合作条件,倘若他不愿受薪,可以按案件折账,你说如何?”
之珊叹口气,“大家都在一家公司工作——”
“你已多日没到杨子来了。”
“难以启齿。”
“那么,让我来说。”
“之珩,你真是女中丈夫。”
“所以我家男人避得远远,屋里一个男人已经足够。”
“这些措施,都不用知会甄氏?”
之珩笑,“叫我到甚么地方去找他?”
之珩问妹妹要周元忠电话。
她亲自与他说话。
之珊十分不情愿。
一家人都做家庭事业,挤在一起出粮,像排队轮米似。
应当各自各精采,他是画家,她又是建筑师;兄在大学任教,弟是微生学专家。
之珩放下电话说:“元忠会马上来一趟。”
“我避一避。”
“之珊,没想到你那样狷介。”
之珊勉强笑,她同他的关系尚未曾牢靠到那个地步,她怕他有误会,她在乎他。
元忠很快上来按钤。
之珊同他说:“你们慢慢谈,我先回家去。”
元忠点点头。
之珊驾车回家。
路上她同自己说:如果元忠接受杨子聘请,最多以後她不上杨子就是。
她可以到律政署找工作。
想到这里,心头一宽。
她停好车,一个人走上公寓。
单身女子,掏出锁匙到开门进屋这刹那最脆弱。
可是,叫男友陪进屋去更加危险,请客容易送客难嘛。
之珊笑了。
她进屋,关上门。
一抬头,看见有人坐在沙发上。
之珊立刻想夺门而逃,那人已经扬起枪。
他说:“假如你怀疑这柄枪是假的——”
他朝天花板开了一枪,仆的一声,灯罩应声粉碎坠下,天花板泥灰四处飞溅。
之珊缓缓坐下。
那人是甄座聪。
他终於现身了。
“起来,我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之珊沉默。
“走。”
之珊答:“我不走,要剐要杀,你在这里动手好了,反正是我的家。”
她知道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能离开第一现场,一走只有更加危险。
他终於找上门来了。
之珊开口:“我也正想找你。“
多日不见,甄已像落魄汉子,他没有理发已经很久,衣衫不整,一脸胡髭。
之珊说:“不要再错下去。”
像所有做错的人一般,他根本不觉自己有错,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来。
“之珩愿意买下你手上股份,你离开杨子行,海阔天空。”
“离开杨子行?”他喃喃重复。
“趁尚未触犯法律之前,放下枪,静静离去,与之珩联络。”
“杨子行根本属我所有。”
之珊看着枪嘴,隔一会才说:“既然叫杨子,怎么会属於姓甄的人。”
“只差一点点,”他叹口气,“之珊,都是你不好,害我失去一切。”
他精神处於异常状态。
他坐近之珊,把枪嘴伸进她耳孔,另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紧紧搂住,“之珊,我先打死你,然後自杀,好不好?”
那口气,像是从前问之珊可要去南太平洋岛屿度假。
之珊固然害怕,但是也十分难过。
好好一个人,因有非份之想,落得今日这样,多多少少是因为她杨之珊的缘故。
“放下枪,离去,我不会再提起此事。”
“之珊,你不再处上风。”
“为甚么要牺牲你自己?”
“只有那样,你才会得到惩罚。”
之珊知道无望,他憎恨她到极点。
她叹口气,“你想带我到甚么地方?”
“你自然会知道。”
之珊说:“我去拿一件外套。”
“不必了。”
“我想喝一杯水。”
“之珊,你不会再觉得口渴。”
他的声音越平静,之珊越是害怕。
“你这次又是怎样进来?”
“一把百合匙。”
之珊忽然讪笑。
“你新男友保护你不力。”
之珊问:“告诉我,王晶晶在甚么地方?”
“我不知道,去问你父亲,我不过趁那机会逼他退出杨子。”
“是你叫梅以和回来?”
“是,我并无作出承诺,纯是合作关系,她又一次误会。”
“你丝毫没有悔意。“
“不是我的错。”
一定是生命脆弱的错。
之珊略动,他的枪嘴又伸紧一点。
之珊不觉得痛,但是她发觉有浓稠液体流下面颊,伸手一摸,发觉是血。
她的耳孔已被戳伤。
“之珊,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之珊,你令我恼怒,你到底听不听话?”
之珊不出声,双臂抱胸前,咬紧牙关。
“过来,之珊,躺下。”
之珊不想触怒她,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不得不说:“不。”
她一直以为甄座聪不会真正伤害她,她错了。
她听到第二声枪声。
之珊惊见左手臂穿了一个乌溜溜的洞,血像自泉眼喷出。噗噗有声。
她仍然不觉得痛,但是左手完全瘫痪,再也不能动弹。
甄座聪的双眼充满红丝,他一定服过药,凶暴莫名,朝之珊的腿再加了一枪,他要逐寸逐寸杀害她。
之珊懊恼地想,呵,就是今日吗,真没想到。
她想起父母亲,还有周元忠,作最后挣扎。
她蹒跚奔进书房,眼前已经发黑,甄氏追住她,撕裂她的衬衫。
之珊蓦然回头,甄座聪刚好扑在她身上。
忽然他喉咙发出咯一声。
他的眼珠凸了出来,但同时四肢渐渐放软,终於,他伏在之珊身上,不再动弹。
他大力扑向之珊,没看到之珊手中握着一把薄而扁,细而长的裁纸刀,约十寸长的利刃全部插进他的胸膛。
他有甚么样的感觉,是否一阵凉意?
之珊已经用尽全身力气,甄座聪的身体压住她下半身,她推开他,但不够力气。
她用右臂取到电话,但是线路已经剪断。
她整件黑衬衫已经湿透,之珊喘着气,闭上眼睛,呵这样流血很快会失去知觉,她不愿与甄座聪死在一堆。
之珊用脚蹬开甄座聪,找到手袋,取出手提电话。
她按紧急号码,“我中枪,自卫杀人,请速来救我。”
之珊没听到对方回答。
她倒卧在桌底。
之珊并无完全失去知觉,她听到救护人员破门而入,奔到她身前蹲下,给她吸氧气,把她抬上担架。
“你有知觉吗?你会说话吗?”
讲话需要极大力气,之珊没有回应,她只点点头。
她闭上双目,昏睡过去。
醒来时觉得剧痛,她呻吟,急忙去看手臂与腿,发觉它们仍然与躯体连接,知道没有失去一肢,不禁安心。
她记得每一个细节。
但是她情愿像一些人说:“不记得了,完全不知道那件事曾经发生过。”
周元忠第一个进门来。
他握住之珊的手,默默流泪。
之珊轻轻说:“我杀死了人。”
“他没有死,仍在急救中。”
之珊诧异,他明明倒在地上,胸插利刃,动也不动,怎会有救?
“他比你还早苏醒,已经可以落口供。”
之珊为自己冷酷吃惊,她希望他死?
她浑身颤抖起来。
“之珊,别害怕,我再也不会离你半步。”
之珊身体突然痉挛,医生连忙进来诊视注射,周元忠被请了出去。
之珊觉得前所未有的孤寂恐惧。
“元忠,”她叫他名字:”元忠。”
医生告诉周元忠:“她伤势并不严重,复元后需做物理治疗,但是肯定受到极大惊吓。”
“她怕那人会回来加害她?”
“那将是无可避免的持久恐惧。”
周元忠内疚。
“你尽量开解她,给她一点时间。”
警务人员到了。
“真令人讶异,两人伤重至此,却又都活命。”
他带着一只微形无线电视,让周元忠看新闻报道,记者说:“杨子律师行频频发生惊人意外,今次一男一女二人浴血,传说是情侣关系——”
有人伸一只手过来关掉电视。
他是杨汝得。
他镇定地进房去探视女儿。
接着,之珊的母亲也赶到了。
中年的她乘搭长途飞机后疲态毕露,由飞机场直接来到医院,已经耗尽力气。
她走近女儿,与前夫一人站病床一边。
之珊昏昏入睡,看不到父母如同陌路。
周元忠发觉他们两人完全视对方透明,不抬头,目光也不接触,当然也不招呼。
周元忠过去问候。
接着,之珩也来了。
接飞机的显然是她,见到周元忠,她说:“母亲住我处。”
谈女士坐倒在沙发上,默默流泪,极度疲劳的她已失去自制能力。
之珩并不与继父说话,自顾自与医生交换意见。
杨汝得握住之珊手,轻轻扫她头发,见到女儿无恙,便静静离去。
只得元忠送他到门口。
他朝女儿的男朋友点点头,了然一人离去。
回到房中,之珩正在整理带给之珊的衣物,又斟热茶给母亲喝。
元忠心想,这始终是女人的世界,一直以来,她们狡黠地给男人一个错觉,以为他们才是统治者。
谈女士忽然轻轻说:“老多了。”
在说谁,杨汝得?
语气这样平淡,像说一个不相干的人,那样斯文的太太,那样无情,真是奇异对比。
之珩说:“只要之珊无恙,还计较甚么。”
“真是,”谈女士说:“叫我爬过大西洋去挡这两枪我也愿意。”
“那人残暴似野兽,想逐寸打杀之珊,叫她吃尽苦头才甘心。”
“呵,不要再说了。”
之珊仍没醒来。
“妈,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双脚都肿了。”
之珩替母亲换上拖鞋,扶她起来。
谈女士把手臂搁大女肩上,借力站起,由她扶着离去。
只有母女才会那样亲贴。
她们一走,周元忠听见之珊轻轻说:“大姐终於扬眉吐气。”
她一早醒来,不想抢注意力。
周元忠微笑。
“我也想站起来。”
“现在还未能够,伤重,骨上打了钢钉。”
之珊问:“你们怎样知道我进了医院?”
周元忠不敢说,他惭愧到极点。
连之珊都失望。“可是看晚间新闻?”
“是。”
他与之珩洽谈生意,讲得十分投契,决定在杨子行成立侦查部门,丝毫没有预感?女友正遭残害。
“有无心惊肉跳,打烂茶杯?”
没有,见之珊没电话进来,还以为她午睡。
之珊全凭机智逃得一命。
他赶到医院,她已经做完手术。
医生同他说:“她虽受重创,但可盼完全复元。”
“你已同意替杨子工作?”
“那会是一份可以发挥的工作。”
“我很替你高兴。”
周元忠没有发觉她的语气已经冷淡。
重伤之后,之珊有力讲话已经很好,语气怎样,他分辨不出。
有人敲敲门。
“杨之珊,醒来了?我是心理医生伍尚勤。”
之珊点点头,“伍医生请坐。”
周元忠立刻说:“我稍後再来。”他松口气。
医生穿便服,像一个朋友般闲闲说:“是男朋友吧。”
之珊想一想,不出声,过一会才说:“有很多时,是我一厢情愿。”
“最近生活中发生许多事?”他问得轻描淡写。
之珊轻轻说:“九死一生。”
“父母男友都在身边,算是不幸中大幸。”
“以后不知可否正常步行。”
“我同主诊医生谈过,不会有问题,但是在飞机场经过海关的金属探察器,会啪啪响。”
“玩火者终遭火焚。”
“甚么?”
之珊同伍医生说:“我玩弄感情,引致灾难。”
“不是每个失恋的人都会杀人泄愤,你不必内疚。”
之珊轻轻说:“我的表现特别坏,使人难堪,下不了台,我可以处理得好些,他几次三番要与我理论,我只是拒绝。”
“这也不能开枪杀人。”
“我伤害他至深。”
“换了是我,”医生说:“我会找一个更漂亮的女友,带她在大庭广众走来走去出这口鸟气。”
之珊苦笑,“伍医生你真幽默。”
“我们接到医生指引,他需经过精神科详细检查,才能决定是否适合接受审讯。”
“甚么?”
“用白话说,即是该人精神一直有病,根本分不出对与错,真与假。”
“不不,他聪明机智,日理万机,怎会是疯子。”
“那就要看医生的报告了,都会中许多人有病不自觉,不求医,你留意一下,许多还是商界及社交界名人,行为异常。”
之珊嚅嚅问:“我呢,我有否狂躁症?”
伍医生微笑:“我看没有。”
他穿便衣,态度可亲,脚上一双球鞋,病人乐意同他谈心事。
他轻轻说:“奇是奇在发生那么多事,仍然无人知晓王晶晶下落。”
之珊叹一口气。
把杨子搞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的正是这个女子,甚么仇都报足。
之珊露出极端疲倦的神情来。
伍医生说:“我明日再来。”
之珊说:“替我带两件软壳蟹寿司。”
伍医生一怔,“医院有食物供应。”
“我嘴巴淡。”
伍医生看着她,“杨之珊,有无人向你说过不?让我做第一个,不,之珊,不可以,明天见。“
之珊满以为这是举手之劳,甚至可以缩短医生及病人之间的距离,没想到被和颜悦色的他一口拒绝。
伍医生出来遇着阮督察。
“怎样,杨之珊可以录口供没有?”
“再隔两天。”
阮督察说:“当心这个女子,我们一位英明能干,大好前途的同事竞为着她辞去职务以便日夜相伴。”
伍医生诧异,就是他刚才见到的那个人吗?
不过,他未有及时保护她。
阮督察说:“那边报告出来了,疑凶精神不正常,不宜接受检控。”
“啊。”
“他将长期接受精神治疗。”
伍医生点点头。
第二天,他在日本馆子午膳,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阿伍,你是她的心理医生,需划清界限,不可像追求者那样替他办小差使。
那女子有一股腻人骄纵的神态,十分可爱,必需小心。
他到了医院,发觉她正在录口供。
他有点恼怒,连警方都不听从他的意见,急急来催促病人。
只听得杨之珊说:“…他是要毁了我四肢,像肉球般听他摆布,我昨夜噩梦,他潜入病房,用枪轰得我脑袋开花,可是仍然撕裂我衣裳……”
那女警耸然动容,双手发抖。
看护进来说:“杨之珊做物理治疗。”
这一单大新闻,像所有大新闻一样,三五七天就淡下来。
只除出王家偶然还出来见记者:“他女儿还活着,我的女儿已经消失。”
之珊对伍医生说,她仍充满恐惧,怕黑、怕走廊、怕高大人影。
她又怕无人真正想听她的心事,母姐来探访,她也装作若无其事,表示正在康复中。
她同之珩说:“叫母亲回去吧,否则早些时候吃足苦头拉紧的面皮全部报销。”
“有点可怕呢,你有无发觉,无论拉紧何处,另一处又立刻松下来,救亡一样,割完这里切那里,没完没了。”
“嘘,别叫她听见。”
之珩静下来。
隔一会之珊问:“周元忠已在杨子上班?”
“是,工作进行得很好,他没向你报告?”
“他来的时候,我正做身体检查。”
“好几宗案子交他手中,他会找旧同事帮忙。”
之珊不出声。
“怎么了?”
“没事。”
“可是疏远了?”
之珊答:“我躺病床上,无暇与任何人温存。”
“怪他没有及时救你?”
之珊不知怎样回答。
“他也十分内疚。”
“是我自己大意,加把电子号码锁已可避开此劫。”
“事情已经过去了,别再去想它。”
“公司怎样?”
“业务正常。”
“之珩,你终於以长女身份掌了大局。”
“可惜不是长子。”
“子女都一样,女儿岂不是更好。”
“你又不是生我那人。”
“公司里有现成侦查组,你要寻根。叫周元忠动手好了。”
之珩心动:“你赞成?”
“不,我反对,好端端翻旧账做甚么,那如果是个坏人,见你现在好了,眼红,你多烦。”
“如果是个好人呢?”
“好人又怎么会抛弃幼儿。”
“也许,是母亲离开他。”
“那么,他一定不值得她留下。”
“你当然站母亲一边。”
“之珩,她也是你生母,试想想,一个廿岁年轻单身母亲,滋味可好受,车亏外公爱惜谅解,才能存活。”
“他可知道我这个人存在?”
“之珩,你应忘记过去。”
“你不会明白。”
“咄,我的父亲亦不是一个体面人物。”
“他活着,他在你身边,你受伤,他来看你,他自己有事,立刻把股份写到你名下。“
“一个妙龄女子失踪,人人都把手指指到他身上,他始终嫌疑最重。”
“之珊,你想想,到底发生过甚么事?”
之珊抬起头,“那个下午,她找他谈判,他们争执,她要他与她结婚,她,也许已经怀孕,他不愿受到威胁,叫她走——”
之珩揶揄,“支票都没一张就叫人走?”
“他刚安置了刘可茜,手头甚紧,开出的款额被人嫌少——”
“他也太忙了。”
之珊说下去:“两人在争吵推撞时她跌倒,撞到某处,流血,失去知觉,他急了……“
“为甚么不把她送到医院?也许他错手杀了她。”
“她的遗体呢?”
“他始终不肯承认与她失踪有关。”
“我相信父亲没有杀人。”
“之珊,那甄叔更不像是个精神失常的凶手。”
过了几天,之珊可以在护理人员协助下站起来做治疗。
她康复得相当理想。
只是,做过手术的位置,有丑陋疤痕。
伍医生说:“可以推介矫型医生给你。”
之珊摇摇头,“不用,谁没有疤痕,有些看得见,有些看不见。”
“说得很好。”
他提来一只野餐篮子,打开,原来是日本馆子精心做的各式寿司,一瓶小小清酒用毛线手套暖着。
“呵。”之珊十分高兴。
她说:“昨天我做了一个梦,一边吃,食物一边自腹腔漏出,原来中了枪,肚子穿了一个大洞。”
可怜的女子。
“开始做这种噩梦,会吓得魂不附体,醒后还战栗不已,整日不安,现在已经习惯,只觉有点讨厌,人类真是坚强,再大挫折也会忍耐下来,习以为常,继续生活。”
“有没有想过去旅行?”
“到任何地方都得有知己陪伴才好,否则有甚么好玩,寂寞的湖光山色,无聊的名胜古迹,……没有意思,我有一个女同学,一直说旅游最开心,那次是与当年男友坐在罗马西班牙石级吃熟狗,若果少了这个人,情况不一样。”
伍医生微笑。
之珊大口啖寿司,“唔,鲑鱼子真鲜美,吃药过多,唇舌像铁皮,失去知觉,到今日今时才恢复味觉。”
她开心,他也高兴。
他是心理医生,当然明白其中道理。
“一出院我就去理发店做全套,你看我,人都不似人了,像不像丢在垃圾堆的破洋娃娃?”
“你康复得很快。”
“昨日照镜子,发现秃斑,头发一把把那样落下。”
“重病之後,会有这种现象,毋需过虑,一定可以长回来。”
“老了几十年。”
“太夸张了。”
之珊忽然哼:“爱一遍叫人老了几十年,这样的爱拖一天是错一天。”
“你的声音十分动听。”
之珊苦笑,“终於要出院面对这个世界。”
之珊把食物吃得乾乾净净,用食指沾起米粒放进嘴里,又把绒线手套戴在手上。
“另一只呢?”
“这里。”
伍医生自口袋取出另一只手套。
之珊笑嘻嘻戴上。
之珊问:“天气已经这样冷了?”
伍尚勤医生点点头。
他收拾了篮子说:“我明天再来。”
他一走,周元忠匆匆进来。
他一眼看见之珊双手戴着骆驼色手套,便问:“你冷?”
之珊抬起头来不说话。
周元忠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张十乘八大照片,“之珊,可认得这个人?”
照片有点模糊,像是远距离拍摄放大,是一个穿宽身衣服的年轻孕妇。
孕妇相貌都差不多:圆圆面孔与鼻子,动作迟钝。
这一个算是好看,她并没有穿那种帐篷式缀蝴蝶结宽裙,身上是深灰色大衬衫与紧身裤,正自超级市场出来,推着食物车子。
她身边有一个外籍金发男子,看样子是她丈夫。
之珊说:“我不认得这个人。”
“看仔细一点。”
之珊又端详半晌,“我应该看出甚么?”
周元忠说:“她是王晶晶!”
之珊耸然动容,又再三研究照片。
“不,我与晶晶熟稔,这不是她,腹大便便,时间上不对,还有,晶晶是单凤眼,照片中人是大圆眼。”
周元忠说:“我有理由相信这正是她。”
“照片背景是外国超级市场,是哪个城市?”
“美国水牛城。”
“你怎么会找到那种偏僻的地方去?”
“有人说,在纽约皂后区见过她,她找工作做,身份证明文件用的是刘雅雯,但后来,一家饭店的老板说,那不是她的真名字,她自称是王晶晶。”
之珊发呆。
“我的朋友追查下去,发觉她已北迁水牛城,追踪拍摄到这张照片。”
他锲而不舍,全世界寻找这个人。
之珩走进来。
“元忠说要派人到水牛城追查。”
之珊不出声。
之珩说下去:“我说不必。”
周元忠急说:“好不容易有了线索。”
“那该花多少时间精力,我建议把资料转交警方。”
“警方积案如山。”
“杨子没有那样多人力物力可以列北美洲海底捞针。”
周元忠看着之珊,“你怎么说?”
之珊轻轻说:“那并不是王晶晶。”
周元忠点头,“我明白了。”
之珩说:“公司里事还忙不过来呢。”
周元忠站起来,“我先回去。”
之珩待他走了,看着妹妹说:“你不会怪我吧。”
之珊说:“假设这是晶晶,偷渡辗转到北美,整了形,使人不认得她,又怀着孪生儿,故此腹部特别隆起,我们也难以寻觅,她不停搬迁,世界那么大,只有千年做贼的人,没有千年捉贼的人。”
“之珊,你明白就好。”
之珩并不想恢复后父名誉,她好不容易接掌杨子行,生意蒸蒸日上,不想节外生枝。
而之珊,心神都已疲倦,只想休息。
“康复後有甚么打算?”
“之珩,我一直不喜法律系,是外公下令子子孙孙都得念这一科,我一直想读纯美术。”
“我支持你。”
“我想走得远远,去实践理想,我还想恋爱,去认识那个会保护又爱护我的人,学会吹色上风,到法国南部习画……”
之珩微笑,“你去好了,我汇款给你。”
之珊也笑,“总比用在那些见习生身上好。”
“可是,元忠呢?”
“他在杨子做就很好。”
“呵。”之珩声音中有点惋惜。
“有时不由你不信,缘份总有完结的时候,某一刻起,所有感觉消失,像个普通人。”
之珩感喟:“是,像我同邓景新。”
之珊不出声。
之珩问:“你冷?为甚么戴着绒线手套。”
“是,手脚都冷。”
“谁给你手套,是看护吗?”
“是。”
之珊出院,之珩给她穿一件剪毛貂皮大衣,看上去像丝绒,十分贴身和暖。
亲友都来接她,父亲拥抱她。
伍医生站远远微笑,之珊朝他摆摆手。
周元忠扶着之珊左臂,之珊轻轻挣脱。
之珊老觉得提不起力气来走第一步。
终於她缓缓攀上车子。
门外一个记者也没有,同几个月前,真是不能比。
之珊松弛之余,也有点惆怅。
她到之珩家休息。
之珩本来连佣人已经一家五口,现在添了她与母亲,更加挤逼。
之珩说:“不怕,我很少在家。”
之珊说:“我回自己家去。”
之珩说:“那是血案现场,我已代你赔了订洋退租。”
她们的母亲说:“之珊,你与我一起走。”
之珊头晕,倒在外甥小小床上,索性睡觉。
不醒来有不醒来的好处,世上多一个少一个人有甚么分别,亲友伤痛之余,一定会节哀顺变,渐渐习惯,她可以逃避多少责任。
王晶晶也那样想吗。
所有无故失踪的人都那样想吗。
撇下一切,躲到外国,重头开始,故土事与人,再也与她无关。
之珊坠入梦乡。
耳畔有小外甥追逐嬉笑声,她竟没有再做噩梦。
孩子们天使般笑声可以驱魔。
直至母亲轻轻叫她:“之珊,元忠找你。”
之珊睁开眼睛。
“他在客厅等了你有大半个钟头了。”
“有重要的事?”
“我也不知道,我同他说,你会跟我到北美居住一段时间,他反应有点奇怪,别转面孔,像一个孩子做错事般。”
之珊起床洗脸。
“他如果有意思,可以一起过来进修。”
“他在公司有得发挥。”
“人人都留恋杨子,你说奇不奇怪。”
之珊更衣,“爸做了一件成功的事:杨子上下没有隔膜。”
她推门出去,看见周元忠与孩子们下棋。
“元忠。”她唤他。
“醒来了,请过来这边。”
他取出一架小小座台录音机,一看就知道是件精密仪器,他替之珊戴好耳机。
“之珊,小心听。”
之珊点点头。
录音一开头,是电话讯号,随即接通,一把动听的男声说:“我们是协和化粧品代理公司,找刘雅雯小姐。”
对方说:“我是,有甚么事?”
“刘小姐,恭喜你,你中了奖,本公司将送出礼品篮给你,一共三十件礼物。”
“我没有参加抽奖呀。”
“一定有人替你代填参加表格,请问你甚么时候在家?”
“呃,我每天都在家。”
“明天上午十时送来方便吗?”
“好,我在家等你们。”
“再见。”
电话挂断。
之珊除下耳机。
她摇摇头,“这不是王晶晶,我对她的声音很熟,再说,电话中女声居然为一只化粧品礼物篮兴奋,晶晶不是那样简单的人。”
周元忠说:“水牛城电话簿内有三个刘雅雯,我那朋友细心,逐把声音录下,你辨认一下。”
“元忠,我不想再追查下去。”
“之珊,他已经录了音,你不妨听一听。”
之珊只得点头。
整件事由她发起,也应该由她结束。
第二个电话接通。
“恭喜你,刘雅雯小姐,你中下头奖,奖品是一部汽车。”
“我不是雅雯,我去叫她。”
片刻另一把声音传来,“你是谁,代表哪间公司,送出甚么车于?”
“……”
“喂,喂,我并没有参加抽奖,你们是真是假,我知道了,是波比吧,你开甚么玩笑,波比,你不挂线,我即时报警。”
之珊摇头,“这个刘雅雯最多只有十五岁。”
好比大海捞针。
“最后一把声音。”
电话接通,“找刘雅雯小姐。”
“雅雯,找你。”
“谁?”
之珊一怔,抬起头来。
“不知道。”
这个刘雅雯似乎极度小心,“问一问是谁。”
那男子问:“谁找刘雅雯?”
“市立图书馆,刘小姐借书未还。”
之珊听到这里,不禁微笑,花样真多。
刘雅雯接过电话,“是哪几本书?”
“史丹倍克的愤怒葡萄及伊甸园东。”
“我没有借过那两本书,你们弄错了。”
“是砵本街束十二号的刘雅雯?”
“地址不错,书名不对,亦未到期。”
“我们查过电脑记录再打来。”
电话中断。
之珊说:“第三个电话让我再听一次。”
录音重播了一次。
元忠问:“像不像?”
“那声“谁”最像,后来她似乎故意压低声线,又不大像了。”
“我的朋友去过砵本街十二号,这是电传照片。”
一座小小北美洲典型独立洋房,外型普通,一点也没有特别之处。
之珊留下照片。
“这是十二号的刘雅雯。”
一个女子站在车边,穿宽身裙。
照片相当清晰,但之珊仍不肯定那是否王晶晶。
之珊问:“会不会是大家已经忘记这个人了,即使站在面前也认不出来。”
“你是她朋友,由你带她进杨子,你一定认得她,两张照片有许多相同之处。”
“我认不出来。”
元忠叹口气,叉着腰,不出声。
“在杨子工作可顺利?”
“之珩十分支持,人力物力都绝不吝啬,行动又毋需任何人批核,事半功倍。”
“那多好。”
“同事间又彼此尊重,我很喜欢那工作环境。”
“那么,好好做下去。”
“之珊,你去加国小住?”
“我去养伤。”
他走近蹲下,之珊想伸手扫他头发,又缩回手。
“那日我没能保护你,足以使我内疚一生。”
“别放在心上。”
“你仍有噩梦?”
“你也会做梦,醒来还不是忘得一乾二净。”
“祝福你,之珊。”
“你也是。”
就这样,他俩正式分手。
他们曾经在一起过吗,连之珊也怀疑起来。
之珊唏嘘。
元忠静静离去。
之珩自房间出来,称赞道:“他是个好帮手:聪明、敏捷,却又沉实,真正难得,我开始明白你为甚么喜欢他。”
她们母亲说的却是别的事:“之珊,甚么都不必带,那边甚么部有,貂皮、丝棉、羽绒……价廉物美。”
之珊沉默。
之珩问:“你不认识照片中人?”
之珊摇摇头。
之珩说:“多少人叫刘雅雯,多少人的电话不登记,又可能她已换用别的名字,也许,早已羽化登仙。”
之珊去探访父亲。
屋里的鱼缸大了,鱼的种类更多,植物十分繁盛,杨汝得摊开一张摺枱,上边放着几百枚贝壳。
“啊,”之珊问:“你开始收集贝壳?”
“从前也有兴趣,现在多了时间,比较用心。”
之珊一路看过去,“这是扇贝,这叫天使翼,我最喜欢的种类,这是骨螺,这叫宝贝,那是翁戍……”
“咦,你知得不少。”
“皮毛。”
“之珊,你聪明而不好学。”
“像爸爸。”
杨汝得大笑起来,脸上有许多许多皱纹。
“之珊,你心绪如何?”
“需要一段时间治疗。”
“健康呢?”
“老觉得是一个残疾人,手脚不比从前听使唤。
“将来医学昌明,我可换过肢体。”
父女笑半晌。
之珊问:“你仍学德文吗?”
“最近学葡文。”
“葡国女子最漂亮。”
“你我英雄之见略相似。”
“爸,为甚么不专一?”
“你像我,你应当知道。”
之珊抗议:“我没有不忠,我甚至还没有结婚,我有权选择。”
“是该选定一个的时候了。”
“是吗,爸,你也关心这个?”
父女谈笑甚欢,这真是稀罕的事。
“爸,之珩的生父是甚么人?”
“我从来不问。”杨汝得有他的优点。
“你可喜欢之珩?”
“你可记得我待之珩与你一样?”
这的确是真话,在之珊记忆中,父亲对两个女儿都热情。
“但是有一年她忽然知道自己身世,从此与我疏远。”
“谁,谁残忍地把这事告诉她?”
“我猜是你母亲。”
之珊叹口气,“记得吗,从前我们说到第三句话,不是有电话找,就是秘书来催,你们每天晚上有应酬,周末累得起不了床,最後我与之珩都去了寄宿,更加见不到父母。”
“子女大了总会离开父母。”
“你有无遗憾少个儿子?”
杨汝得笑,“之珊,遗憾是一种高层次的情感,你母亲或许会遗憾嫁我这样的浑人,我有甚么遗憾?三十年来又吃又拿,到了今日,仍然衣食不忧,夫复何求。”
这不是可以假装出来,他真看得开。
“你的确不知晶晶下落?”
“你问过几次了?”
之珊笑,“七次,七十个七次。”
“不,我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你怎么样看她?”
“年轻,有点姿色,虚荣、崇尚物质、贪婪、爱不劳而获,同时下一般年轻女子没有分别。”
“可有挂念她?”
“没有,”杨汝得很坦白,“我已付出代价。”
“可有想到往事?”
“有,常常想到假使不进杨子,今日命运一定大不相同。”
“後悔?”
杨汝得摇头,“人很难回头,穿过意大利皮鞋,柔软服贴舒适,很难再降级穿别的,开惯德国房车,静寂安全性能高超,再也不愿坐日本车,我没有抱怨。”
“有无想过与妈妈复合?”
杨汝得笑,“这是甚么杂志的访问?”
“杨子周刊记者。”
“没有可能,亦无必要,大家话不投机,感情生疏,她时时抱怨我,却不责怪别人……我今日乐得清静。”
这时门口有人叫:“杨,杨,出来帮忙。”
“来了。”
门口是一个褐色皮肤的南欧女郎,会讲粤语,笑着说:“篮子里有大蟹龙虾,今日我做海鲜。”
杨汝得留女儿:“之珊一起吃晚餐。”
之珊笑答:“我约了人,改天吧。”
杨汝得有点失望。
之珊轻轻对父亲说:“我很替你高兴。”
她驾车走了,车子驶到一半,才觉得冷。
她顺手取过羊毛披肩搭肩上。
猛地想起这还是甄座聪送的礼物:“之珊,淡蓝色最适合你。”
她并没有把披肩扔出车去,只是想,这半年真是多事,现在已经是冬天,她把那双绒线手套也戴上。
之珊把车子停在银行区,一个人逛街看橱窗。
衣物式样都不合她意,她觉得自己苍老。
左臂仍不能弯过去触及背脊,真令她气馁。
“杨之珊?”
她转过头去,“呵,伍医生。”
“之珊,你一个人?”他一眼看到她戴着他的手套,耳朵烧红。
他本来同一班朋友在一起,立刻撇下他们说:“你们先去吃,我来结账。”
其中一个朋友说:“反正要吃饭,相请不如偶遇,大家一起好不好。”
伍尚勤看着之珊。
之珊微笑,“那么,该由我请。”
“吃了再说。”
他们走进地库吃日本菜。
已经订了十个人的位子,之珊坐在角落,自斟自饮。
伍尚勤问:“坐得舒服吗?”
之珊点点头,这时才脱下手套,郑重收入手袋。
伍尚勤都看在眼内。
“今日天气冷,为甚么不穿大衣?”
“一时忘了。”
菜上来,他把整碟软壳蟹放在之珊面前,同伴哗哗叫,他只是陪笑,“再叫好了。”
之珊想挪一挪腿,他连忙让开给她坐得舒服些。
吃完饭,他抢着付账,与之珊先走。
“可有吃饱?”
之珊点点头。
他脱下大衣给她穿。
两个人在闹市街头散步。
天下过雨,地下颇为泥泞,实在不是漫步的好地方。
情侣在市区根本没有地方可去。
伍尚勤像是有话要说,几经艰难,才开得了口。
“之珊,下个月我会离开本市。”
之珊看着他,“呵,你要去哪里?”
“到多伦多大学读儿科。”
之珊笑出来,“真的?”有缘分的话自然凑巧。
“没想到你那样高兴。”他有点懊恼。
“有地址没有?”
“暂时住表叔家,听说大学附近住所十分紧张,许多学生索性临时在校园扎营。”他把地址电话写给她。
之珊说:“付多一点租就可以找得到好房子。”
“真是金钱挂帅。”
之珊轻轻说:“我有空来探访你。”
“你会来?”他大喜过里。
之珊点点头,“我很熟那个城市。”
他送她到家门,之珩还没回来,四只顽皮好奇的小眼睛到门口探望。
“外婆呢?”之珊问。
“外婆出去买中药。”
伍尚勤意外到极点,“你们三代同堂一起住?”
“可不是,挤得透不过气来。”
“真难得。”
“家里比较乱,不请你进来了。”
“杨之珊,记得来找我。”他无限依恋。
之珊点头。
他转头离去,两个小孩朝他摆手,他又回头看之珊,她瘦削白皙的小面孔叫他难忘,微微曲折的左腿不是伸不直而是一时还不愿伸直,更惹人怜惜。
他终於走进电梯。
过一个星期,之珊也动身了。
她果然连一件行李也没有。
母亲带了两大箱衣物,全是度身订做的中式服装,充满异国风情;苹果绿捆鲜紫色宽边的旗袍,墨绿配粉红色如意图案的短褂……
到了中年,不讲穿讲吃,还做甚么?
之珊一直不说话。
谈女士问她:“不开心?”
“不——”之珊正想找个藉口。
“元忠来了。”
周元忠匆匆赶到,把一只篮子递给之珊,“给伯母在飞机上吃与读。”
之珊微笑,“谢谢你。”
他看着她,又看看她的手套,绒线指尖有点脏了,他说:“这双手套,属於一个人吧。”
之珊不出声。
之珩在一边催:“时间到啦。”
母女一起走进海关。
之珊自从受伤后不再爱表现辞锋,特别沉默。
一上飞机她摆下座椅就睡觉。
惺忪间看见母亲在吃黑枣嵌胡桃,手中读的袋装书叫“别为小事流汗——中年女子篇”,这两样想必是刚才周元忠交给她的,想得真周到。
周这个人的确有点意思,若是黑心,留着他,叫他奉献心思时间,生活必定惬意得多。
但之珊不会那样自私,一个人所有的,不过是那几年青春力气,白白糟蹋人家时间,会遭天谴。
之珊睡着了。
母亲在她身边,一直在看那本小书。
到达目的地,飞机舱门打开,之珊看到整个大地铺着一层薄薄糖霜般白雪,好看得极点,心中赞叹,暂忘忧伤。
取过行李,等计程车时,她伸出舌头,将天空落下雪花舔去。
她听见母亲说:“本来呢,可以请友人来接,转头一想,何必烦人,又要约时问,又要呆等,又要道谢,又要请吃茶……扬手叫部街车,岂不更好。”
根本如此。
“除出自置产业,最好入住酒店,年轻时没有能力无可奈何,今日何用求亲靠友。”
之珊唯唯喏喏。
“朋友这件事呢,人敬你一尺,你敬他一丈,还有,人请客十元,你回请百元,否则,何来朋友。”
“是是是。”
“你有无听进耳朵里去?”
“如醍醐灌顶,如奉佛祖现身说法。”
“之珊,祝你将来生一个像你那样调皮的女儿。”
之珊微笑,“我一样爱她。”
之珊一路看风景,雪不大也不急,但是迅速积众,住宅区有孩子堆雪球。
之珊的手提电话响。
“到了?”是周元忠的声音。
“车子刚停在家门口。”
“好好休息,有空来看你。”
之珩接过电话:“之珊,我们调转了位置。”
之珊把电话交给母亲。
女佣笑嘻嘻打开大门。
论到居住环境,这北国堪称第一 ,小路上往往十多分钟都没有一辆车,之珊静静站门口深呼吸,空气似水晶般清晰。
回到屋内,套间里的浴室宽大明亮,可以放一张麻将桌子。
谈女士坐在女儿身边,“起码陪妈妈一年半载,外公还有产业在我这里,足够你我及外孙吃饭。”
“外公真能干。”
“在这里结婚生子好不好?”
之珊笑,“好好好,找谁做夥伴呢。”
她已经老了几十年。
本来想嫁的人,此刻在某城的监狱医院裏服刑。
之珊伸个懒腰。
忽然看见窗外一个少女领着只金色寻回犬跑步而过。
积雪渐厚。
母亲吃了点心回房休息。
到底不比年轻人,之珊知道她这一睡也许要待明早才会醒来。
之珊摊开两个地址。
一个是水牛城砵本街十二号刘雅雯。
另外一个是本市绿林路七十号伍尚勤。
她找来地图,查到两条街的准确地点,用红笔圈起。
夜深,她在冰箱取出啤酒,自斟自饮。
是否一定要到砵本街去看个究竟?
之珊收好地图休息。
第二天是星期六,她一早起来梳洗,开着母亲的欧洲房车到绿林路去。
七十号在街角,实际环境比一般小洋房优美,雪晴了,车道上还没有脚印,人们还没起来活动。
有人出来捡报纸,之珊乘机扬声:“打扰你,伍尚勤在家吗?”
那中年男子抬起头,“他明天早上才到。”
之珊笑着道谢。
“你是哪一位?”
“我是他朋友杨之珊。”
“请你明天再来。”
之珊再次道谢,才把车小心驶走。
从这里驶过边界到水牛城,不过个多小时。
待精神充沛时才去。
她返回家中。
母亲穿着浴袍迎出来,“之珊,物理治疗师一会上门来帮你做运动。”
之珊点点头。
“出去探朋友?”
之珊坐下来答是。
“过去人与事,乘机放下算数,仇人与恩人都不会找到八千里路以外的地方来。”
之珊微笑,就快冰天雪地,真是,谁会来呢。
治疗师却到了。
口口声声“你姐姐”如何如何,听半晌,才发觉他误会之珊母亲是姐姐,谈女士笑得合不拢嘴,这一天充满阳光。
他仔细替之珊检查过,表示一切无恙。
“但是,杨小姐,你必需多做运动,每早绕着屋子跑步,三圈即行,要有恒心,每日做一点,可别跑三天之后放弃。”
“明白。”
“下星期再见。”
之珊听见母亲说:“我陪你去社区中心跳扇子舞。”
“是,姐姐。”
之珊存心讨母亲欢心,试图弥补叫她担惊受怕。
第二天,在社区中心,一位中年女士教她们用扇子做健美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转身,交叉步,三二三四” 。
之珊手忙脚乱,坐倒在地,哈哈大笑,其余的太太也被她引笑。
“嘘,嘘。”
忽然,身後有一把男人响亮的笑声,大家警惕,回头望去,之珊第一个叫出来:“伍医生。”
做母亲的一听是个医生,年轻,相貌端正,是之珊朋友,立刻笑开怀。
之珊起来拉着伍尚勤走出去喝咖啡。
“你怎么来了?”
伍医生笑说:“这话应该由我来问。”
“我陪家母过来休息。”
“我来升学。”
“不,”之珊问:“你怎么会找到社区中心来?”
“世界能有多大,要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之珊心一动。
“表叔用电话告诉我有一姓杨妙龄女在屋前兜圈,声言找伍尚勤,就知道是你,立刻致电杨子行,找到你住宅电话,一下飞机便找你,管家说你们在这里。”
之珊看着他。
真是,要找一个人,怎会找不到,不想见一个人,面对面,他说不记得你。
之珊披上大衣,戴上手套。
伍尚勤看着之珊的手,“对了,杨于行听电话的先生,问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话。”
“甚么话?”
“他问:“那双手套,是你的吧”?”
之珊知道那是周元忠,“你怎么回答?”
“说也奇怪,我居然立刻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双手套,我说是,是我的手套。”
“他又说甚么?”
“他把你家地址电话详尽地告诉我,他是谁?”
“杨子行的私家侦探。”
“啊,怪不得。”
他伸过去,握住戴着他手套的手。
“我们到甚么地方去?”
他答:“按部就班,顺其自然该如何发展都可以。”
之珊感慨万千。
只要不太累就可以。
母亲的电话追着来,“请伍医生到家来喝茶好不好。”
“改天,妈妈,改天。”
伍尚勤在一旁听见:“我有空。”
之珊狠狠地看着他说:“改天!”
谈女士说:“我听见他说有时间。”
伍尚勤索性对伯母说:“我们三十分钟后到。”
之珊顿足。
尚勤同以前的男朋友不一样,殷勤之余,仍有主张。
“反正迟早一定要见伯母,早点完成仪式,以后轻松。”
之珊说:“你一定是暑假一开始就做妥作业的那个学生。”
“猜中。”
他到一间法国甜品店去买巧克力蛋糕,对面有一家花店,他顺道选一束淡绿色温室郁金香。
一抬头,不见了杨之珊。
他不急不忙走出商场去找她,原来又下雪了。
之珊站车旁,像一个小孩般仰观天象。
她戴上了手套。
途人见她那样专注可爱地赏雪,问:“第一次?”之珊回头嫣然笑。
尚勤永远不会忘记她这一刻乌发上沾着雪花的倩影。
谈女士换了棉袍子在家等他们。
“伍医生喝香片还是铁观音。”
“叫我尚勤得了。”
“请坐,尚勤,你与父母同住?”
伍尚勤笑着张望,“为甚么不见伯母?之珊,这位是——”
谈女士一怔,“我就是伯母。”
伍尚勤发呆,“伯母怎会这样年轻?”
之珊忍笑忍得要转进厨房去藉口切蛋糕,她自后门出去,站在后园,捧腹大笑,真不愧是心理专家,专攻人心。
日行一善,叫人开心,有何不可。
中年太太喜欢减寿,就狠狠替她减去二十年好了。
笑完了,才回到客厅去坐好。
只见母亲已与伍医生成为知己,絮絮不停诉说心事。
她说:“尚勤,实不相瞒,最近我为一件事担心:你看,我衣食不缺,身体也健康,客观条件不错,但总郁郁不乐,何故?”
之珊又咧开嘴。
她心中说:更年期更年期。
但是她想听伍尚勤怎么讲。
只见伍医生缓缓放下茶杯,郑重地想一想,“呵,”他语气严肃,“这是天性敏感的人通病。”
之珊收敛笑容,她对伍尚勤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话如此机灵讨好,已是一种艺术,他这样做,是爱屋及乌吗?
谈女士一听,觉得年轻的医生说到她心坎里去,不禁鼻酸,“是吗,这是我毛病,可有得医呢?”
“多休息,放开怀,下次,我带几种天然草药来。”
这时,之珊站起来闲闲说:“如果要看电影,时间差不多了。”
伍尚勤问:“伯母可要一起去?”
谈女士答:“我想休息,天气差,你们开车小心。”
她回楼上去了。
之珊看着她背影叹口气。
尚勤问:“你想看戏?”
“来,我们在家砌拼图。”
之珊一早发觉书房里有几盒立体拼图。
她说:“一盒是雪姑七友中小矮人的茅屋,另一盒是梵蒂岗圣彼得大教堂。”
伍尚勤不加思索:“大教堂。”
“好,够勇气接受挑战。”
尚勤笑,“不,我是想,这座模型起码做三个月,可以天天来。”
之珊问:“你想陪我?”
他坦白:“是。”
“尚勤,可否陪我到水牛城去一趟。”
“你想乘火车还是开车,即日来回还是住宿一宵?”
之珊想一想,“早去早回,轮流驾驶。”
“那么,我们早上七点出发,公路会比较畅通,我有一架吉普车,适合长途驾驶。”
“你买些饮品水果。”
“我懂得。”
“明天早上来接我。”
他并没有问之珊去水牛城做甚么。
方便讲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他,不说,即是不想透露心事,问也无益。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之珊已经起来梳洗。
她带了相机及摄录映机,穿得特别暖。
谈女士进房来,“这么早。”
“是,”之珊微笑,“尚勤与我去看大瀑布,你可要一起来?”
叫她也去,她才不会疑心。
“我可没这种劲,你记得开了手提电话,免我挂心。”
之珊穿上羽绒大衣。
“之珊,穿我的皮袭。”
“会遭人淋红漆。”
“我的貂鼠镶在里边,没人看得见。”
她取出一件其貌不扬的灯芯绒外套。
之珊一看时间,探头出窗,“他来了。”
“叫尚勤进来吃个早餐,好有力气驾车。”
说得也对。
她奔下楼去,打开门,叫道:“尚勤,有烧饼油条,还有家制手磨豆浆。”
伍尚勤一听,立刻跳下车来。
谈女士喜见这年轻医生一点架子也无,热情招待。
尚勤手挥目送,十分钟内完成吃的任务,又将粢饭打包带走,连声道谢,并轻轻提醒之珊带护照。
他领着之珊出门,把四驱车呼一声驶走。
谈女士觉得完全放心。
车子转上公路,交通开始汇集,不过还算畅顺。
之珊说:“没想到你对公路这样熟悉。”
“我昨夜读熟了地图,还有,车子设卫星导航系统。”
之珊喜欢这类男人,今日世界,谁敢带着一个诗人上路。
车子经美国边界海关进入水牛城。
“一直驶,可以去到甚么地方?”
伍尚勤答:“波士顿、马利兰、阿特兰大、迈亚米海滩、古巴…
之珊笑说:“我们找到砵本街就很好。”
尚勤把街名输入导航系统。
“野餐篮子里有甚么?”
“熟可可。”
他斟出一杯交给之珊,杯子里加放几颗小小棉花糖。
喝下去,勇气来了。
“向前进。”
尚勤一言不发,把车驶往目的地。
之珊也开始沉默。
四驱车驶过近郊,住宅区一条条内街,下过雪,路滑,尚勤十分小心。
导航系统一把女声温柔地报告:“向左转,便是砵本街,留意你的号码,你到了。”
十八号,十六号……十二号。
车子缓缓停下。
之珊把照片取出来印证,对,就是这一间屋子。
尚勤停定车子。
之珊下车,气温低,她拉紧外套领子,穿上手套。
“请你在车里等我。”
尚勤点点头,忠告说:“不要走进屋内,找一个公众场所说话。”
之珊轻声说明白。
她看看时间,已是上午十一点。
之珊先活动一下手脚,然後鼓起勇气到十二号门前按钤。
先传来小狗吠声,然後是脚步声。
一个华裔少妇来开门,“我们不买任何奖券。”
之珊连忙说:“我找刘雅雯。”
“我正是她,你是谁呢?”她确是照片中人。
她穿着浴袍,面对面,距离不过两三尺。
看清楚了,她不是王晶晶。
腹部隆然的她就快生养,头发皮肤指甲都修理得很乾净,看来是好人家女儿。
她再问:“你是谁?”
“啊,”之珊找藉口,“我是房屋经纪,想打听一下,你们可有意愿出售这间住宅。”
“不,不卖了,孩子就快出生,不想搬家,可是,我也好奇,请问屋子现在值多少?”
“大约三十二万。”
“呵,好消息,我两年前廿八万入市。”
之珊点点头,想转头离去。
她有点失望,却放下心头一块石头。
不是晶晶,周元忠与他的朋友搞错了,找不到只有更好。
正在这个时候,屋里忽然传来一把声音:“是谁在门口,别同陌生人说那么多。”
之珊愣住。
她认得这把响亮清脆的声音,那两句稀疏平常的话在她耳畔响起,像平地起的响雷。
之珊耳边嗡嗡响。
刘雅雯立刻关门。
之珊伸手出去格住大门,不让它关上。
她扬声:“晶晶,那是你?”
刘雅雯进退两难,用力推上门。
之珊叫:“晶晶,快出来,我是杨之珊。”
她与刘雅雯角力。
这时,伍尚勤在车上看到情况不对,下车过马路来帮忙。
忽然,那把声音又说:“雅雯,让开。”
刘雅雯狠狠问之珊:“你到底是甚么人?”
有人自身后走出来,微笑说:“以後小心门户,看清楚才开门,知人口面不知心啊。”
之珊很镇静,轻轻说:“晶晶,你好。”
身后一个妙龄女子,染粟色短鬂,穿T 恤短裤,轻松活泼,她说:“之珊,你终于找上门来。”
两个年轻女子对峙,一动不动,凝视对方。
之珊感慨万千,一切都是为着王晶晶,她的下半生得以改写。
她开口:“找个地方我俩谈谈。”
“请进来喝杯茶。”
“我们去别的地方。”
晶晶笑了,“也好,到一间茶室去,高谈阔谕,让所有人听听我同你的故事。”
之珊踌躇。
晶晶看到伍尚勤,“是你男朋友吗,请他也进来不就行了。”
尚勤这时点点头。
他们走进小小平房。
室内光线柔和,布置舒适,但是之珊无心欣赏。
她开门见山:“晶晶,为甚么失踪?大家以为你已遭不测,为着你闹得人仰马翻——”
晶晶扬起手,“我都知道。”
之珊叹口气,“不为别人,也想想父母。”
晶晶不出声。
她坐的位置背光有阳光,把她的薄棉布衫照射得半透明,隐隐显出美好身段,王晶晶不折不扣是个标致女子。
伍尚勤在各类传媒中见过她的倩影,今日看到她真人,几乎想说:久闻大名,如雷灌耳。
祸国殃民的,往往也只是一个女子。
之珊说:“警方还在找你。”
晶晶不出声。
“警方怀疑家父杀害你。”
晶晶仍然沉默。
“你可否现身还家父一个清白?”
晶晶忽然笑了,她微微歪着嘴,像是有许多话说。
她说:“我有一个故事要讲。”
“愿闻其详。”
晶晶开口:“不久之前,有一个廿二岁的女子,出身贫穷,相貌不差,本来她已有固定男朋友,却在一次偶然的机缘下,认识一个中年商人。”
之珊知道这是晶晶说她自己。
“他提供物质享受给她,暗示他俩关系会有前途,使个性愚昧虚荣的她充满不应有的憧憬,从未想到,她不过是一件新鲜玩具。”
之珊默不作声。
“这个商人,有个独生女,年纪与我相仿,是他掌上明珠,珍若拱壁,呵,别人的女儿却贱若烂泥,供他耍乐。”
听到这里,之珊低下头。
“商人渐渐对这名女子厌倦,想撵她走,态度一日比一日冷淡,那女子忽然醒悟,不由她不走了,伤心之余,退一步想:都会中不少穷女,都趁这种机会挣一笔本钱,重头开始,她愿意静静消失。”
晶晶用手掩着脸。
“但是,那商人有更好的建议,他有一个助手,他对那女子觊觎已久,商人竟要把女子派给他!”
之珊听到这里,喉咙咯一声。
甄座聪出场了。
他们玩着一场这样残酷的游戏。
“那个助手,是个奸角,他看中了商人独生女,狼子野心,希望人财两得。”
之珊颤抖。
“那助手一只手搭在可怜女肩上,“你贪慕虚荣?可以,不过,需拿些东西来换。”
伍尚勤低呼:“啊。”
晶晶说下去:“她知道这个地方再也不能留下,她把那人一手推开,她悄悄离去,她躲在朋友家痛哭,没想到警方已开始找她,并且怀疑商人杀人灭口,这件事忽然搞大,原来是有人要利用机会拉商人下台,啊,真痛快,那样的恶人,联群结党,为所欲为,弱女只得任由宰割,现在,他们自己人杀自己,无论谁被砍倒地,都是好事。”
之珊呼出一口气。
晶晶说下去:“她借了别的护照出国。”
“你一直在水牛城?”
“不,孤身寡人,一直流浪,纽约、水牛城,下一站也许是罗得岛,更可能到西岸去看看三藩市,这些日子以来,我看清楚了自己,也看清楚了人家,我痛定思痛,决定重头开始,我还年轻,我不必牺牲,即使死了也是白死,有人会拍手说死得快死得妙。”
之珊说:“你家人——”
“他们公然呼天抢地,是因为受人收买,出场演戏。”
“你同他们一般残忍。”
“是吗,之珊,你是温室花、千金女,你知道甚么。”
“你若有看新闻,应知道我的事。”
“可是,因受重创而看清了一只禽兽的真面目,还算值得,我就没有那样幸运,你别看我好端端坐着,实则,已经肢离破碎。”
“请你向警方现身。”
“还你父清白?相信我,之珊,他不是一个清白的人。”
“你这样终身流浪,未免飘零。”
晶晶笑了,她意料之外地哼起歌来:“我是一叶浮萍,千里飘零觅前程,一路上歌声未停……”
伍尚勤开口了,他语气诚恳:“我是一个心理医生,你愿意与我谈谈吗?”
晶晶哈哈笑,“你医杨之珊的心病不就得了,我不必你理,我已经报了仇,不不,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我有甚么本领,之珊,恶人自有恶人磨,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若然不报,时辰未到。”
王晶晶仰起头笑得无比畅快。
她的精神十分亢奋,“你,你杨之珊,深受两只豺狼宠爱,你没想到会有一天受累吧。”
之珊站起来同伍尚勤说:“我们走吧。”
晶晶慢慢静下来。
之珊已经走到门口。
她听见晶晶说:“别恨我。”
之珊诧异地转过头来,“你还在演戏?王晶晶失踪案已告结束,我已经知你下落。”
之珊拉开大门,走到街上。
她深深吸一口新鲜空气,与伍尚勤上车去。
伍尚勤迅速把车驶走。
之珊筋疲力尽闭上眼睛。
可怕,王晶晶心中只有复仇两字。
尚勤问:“可需要通知警方?”
之珊答:“她此刻已从後门离去,她那样喜欢流浪,任地跑天下好了。”
这是杨之珊复仇的方法。
“她想甚么,就让她得到甚么。”
“你不原谅她?”
“我不是上主,我只求饶恕,我哪有资格宽恕别人。”之珊语气悲凉。
伍尚勤伸手过去紧紧握住之珊的手。
四驱车直驶上公路。
“回家?”
之珊点头,回家,有家可回真好。
看到母亲来开门,她泪盈於睫。
谈女士问:“怎么了,尚勤,之珊为何不高兴?”
已经凡事唯他是问了。
尚勤笑笑,“路上累了。”
“那么,我不留你说话啦,明日再见。”
之珊故意拖延时间,到凌晨才通知周元忠:“找到王晶晶了。”
“你亲自去过那地方?”
“是,请知会警方,她安然无恙。”
“我会说“有目击证人发现失踪人口王晶晶在美国纽约州水牛城出现” 。”
“他们会否知会国际刑警?”
“自愿失踪并不触犯法律。”
之珊不出声。
“你在甚么时候与她见面?”
“昨日中午。”
周元忠笑,“此刻她已去到旧金山。”
元忠说得对,你追她走,毫无结果。
“公司好吗?”
“开源节流,进度理想,在不景气下算是过得去。”
“之珩可在公司?”
“我替你接过去。”
他好像没有私人体己话要说。
几秒钟後之珩的声音响起:“之珊,母亲说你新男友已赶到陪你。”
“新男友?”之珊喃喃说:“这么讲,我还有旧男友了,那么受异性欢迎,真是荣幸。”
之珩却不介意妹妹的抗议,笑起来,“我这边上了轨道,邓景新正在本市探访孩子,他也赞我做得好。”
“可有复合机会?”
之珩改变话题:“之珊,你好好把身体养回来。”
“是,多谢叮嘱。”
之珩忽然透露一个消息,“前日开会,我邀请杨汝得出席。”
“他可有出现?”
“他婉辞,笑说,南山风景怡人,他收取股息,足够悠然生活,不想再出来为任何业务劳神。”
之珊微笑。
之珩说下去:“我不再麻烦他了。”
之珊说:“我已找到王晶晶,她并没有遇害,失踪是她演出的一出好戏,她要报复杨汝得欺骗及遗弃她。”
轮到之珩沉默。
“她如愿以偿。”
之珩轻轻说:“因这件事,一个人自杀,一个人在精神病院,一个人受重伤,一个人退出江湖。”
之珊接上去:“也有一个人长大成熟,那是我,也有一个人学以致用,那是你。”
之珩说:“最大得益人是我。”
之珊看法不同,“你现在每日工作十四小时,这叫做得益?”
两姐妹一起笑起来。
半晌之珩说:“这次你吃足苦头。”
“我太放肆任性。”
“那是年轻人的通病,过去的事,别放心上。”
之珊挂上电话。
母亲推门进来,“三更半夜,同谁讲话?”
“以前不觉得,现在发觉亲姐妹无话不可说。”
“那多好,”谈女士十分宽慰,她问女儿:“伍医生会耽多久?”
之珊微微笑,“好几年,他来读书。”
谈女士惊喜,“这么久?”
之珊伸一个懒腰,表示累了,做母亲的识趣地退出房间。
之珊缓缓放下手臂,像晶晶一样,她肢离破碎,她的左臂伸到一半已是极限,再也不比从前,自此以後,直到永远,都不会康复。
她渐渐坠入梦乡。
之珊发觉自己置身一个火车站。
她看到晶晶挽着简单行李,坐在长凳上喝纸杯咖啡。
之珊过去问:“晶晶,去哪里?”
王晶晶抬起头来,“又是你,又被你找到。”
“跟我回去招待记者。”
“打死我,拖我回去,你才可以如愿以偿。”
之珊坐到她身边。
晶晶伸手抚摸她身上皮裘,“之珊,你永远轻裘肥马,你看我,怎能同你比。”
她身上是一件臃肿的旧呢大衣。
“我给你。”之珊脱衣。
“不,我不要你施舍,你生下来甚么都有,我则需一件一件赚取,你毋需讨好任何人,我可得逐张面色看,世事不公道如此。”
之珊看着她,语塞。
“这次你去甚么地方?”
“天之涯,海之角。”
“也许你会遇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从此安顿下来过隐居生活。”
“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我又不爱。”
之珊把皮裘大衣脱下给她,她又还给之珊。
“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说完她别转头去。
不知怎地,鹅毛般大雪自空中飘下,之珊诧异地抬起头,发觉火车站已经不见了,她站在旷野,严冬,大雪纷飞。
她急忙找母亲,“妈妈,妈妈。”
之珊大声叫。
忽然有人紧紧拥抱她,“在这里,我们都在这里。”
睁开眼,见是伍尚勤。
“我妈呢?”
“到社区中心游泳去了。”
之珊点点头。
“我与她谈过一会,她建议你与我一起报名读书,你说可好?”
之珊微笑,“要不读书,要不结婚,女性擅於逃避,出路真多。”
“也可以结了婚才读书。”
“结婚不宜太急。”
“我赞成。”
之珊起来梳洗,一边问:“儿科可包括接生?”
“不,婴儿要生下来之後才归儿科,否则,属妇产科。”
之珊刷牙,“原来如此。”
差那么一点点。
如果不是王晶晶失踪,她已决定同甄座聪在一起,那样,她会错足一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