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田知道什么叫作穷途潦倒。
她已不能负担生活费用。
女儿绵绵只得两岁大,刚会走路,她已经把保姆辞退,仍然入不敷支,帐单象雪片似飞来,付了这叠,那一叠又来了,广田疲于奔命。
家居开始肮脏,广田外形渐渐邋遢,孩子身上有股味道。
广田觉得她应付不了。
她向娘家求救。
抱着幼儿到父母家,事前已与他们通过电话,说有事商量。
到的时候天还未黑,父亲一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头都没抬起来看她。
已退休的老父有两张床,白天躺长沙发上整日瞪着荧幕,不言不语,晚上回到睡房,那里有正式睡床。
旁人来了,只得站着,或是坐椅子。
广田的母亲异常紧张生硬,“有什么事?”
广田一看情形,就知道免开尊口,一切无望。
可是母亲还这样说:“你父亲听见你要来,立刻同我说:她有事找人商量,你可以帮她便帮她,你若不能帮她,叫她走,千万不要叫我,与我无关。”
广田听得呆了。
她定定神,“呵,我是找你们商量,绵绵要读书了,是学中文呢,还是注重英文?”
她母亲见是这种问题,忽然松了一口起,脸上绷紧的肌肉十分戏剧化地松下来“原来是不相干事,吓得我,嘴巴干的像铁皮。”
广田羞愧,令亲生父母见了她如见鬼魅一样,一定是她的错。
她轻轻站起来,“我走了。”
他父亲忙不迭自沙发里跳起来替她开门,恭送她离去。
广田轻轻抱起女儿,走到门口。
她茫然想,将来,把这段情节写进小说去,读者会相信吗,读者能接受吗。
街角面包店有人排队买出炉面包,香闻十里,广田不由得也去轮队,她买了一只面包,给绵绵吃,找到公路车站,回自己的家去。
到了家,斟杯水给小孩,她拨电话给表姐广泰。
广泰那边可以听到水声哗哗,她一边说话,一边洗碗,也是个内外兼顾,分秒必争的家庭主妇。
“你也是,竟企图向两老借贷。
“是,是我的错。”
“对老人来说,那一点节续即是命根。”
广田不出声。
“你究竟什么光景了?
广田答:“很窘。”
“当初叫你不要嫁洋人。”
广田垂头。
“你不听,叫你不要做女作家,你又不听。
“是,是我自取其辱,自撅陷阱。”
“那人回澳洲老家去了,君在何方?悉尼?柏斯?抑或堪培拉?”
都被他们说中了。
“稍微有脑的人都劝你这条通往死亡谷的路不可走,你偏偏不信。”
广田语塞。
半响,她说:“我父母从来没问过我女儿叫什么名字。”掩着脸,觉得彻底失败。
“你本来想与二老商量什么?”
“想请他们代管孩子,让我出去工作。”
“你真异想天开,他们对那洋人深恶痛绝,怎么会替洋人带孩子。”
“可是,那也是我的孩子。”
“他们对自甘堕落的你更加厌恶,在亲友面前无法抬起头来,人家女婿女儿住大屋开大车,假日带了司机女佣水果糕点回娘家,你又提供什么服务?”
“广泰,给点鼓励好不好?”
广泰叹口气,“我上星期见过广超,才说起你,真不知你怎样才可以自这个无底洞里爬出来。”
到这个时候,广田发觉她又一次愚蠢地找错对象,只得说:“绵绵哭了。”
她挂了电话。
广田用手掩着脸。
少年时,四个表姐妹数她最聪明漂亮,她念英文学校,她们三个读中文。想真了,她们从来都不大喜欢她。
今时今日,王广田电话一到,都猜到她不是想借就是想赊,匆匆打发她是正经。末路了。
孩子累得睡倒在床角。看样子,她得走最后一步了。
她累极,不吃喝,熄了灯,睡觉。
第二天,王广田抱着女儿到政府部门去申请救援金。柜台后的公务员板着一张脸,以事论事,像是对王广田这种社会渣滓早以生厌。
“单身母亲?丈夫呢?”
“不知所踪,遍寻不获。”
上一次打长途电话到悉尼寻人,朋友在那边对妻子说:“又是那女人来找丈夫。”非常厌恶的语气。
短短三年间,王广田从一个有前途的新进作家沦为弃妇,人见人怕。
最坏的地方是,她已经习惯忍耐这种脸色。
忍气吞声,最终变成社会的脚底泥。
走错一步。
不不,两步三步无数步,做什么写作人,应当去教小学,收入稳定,职业高尚。
广田的头越垂越低。
那政府公仆忽然说:“天气凉了,孩子应添件衣服。”
广田诧异抬起头来。
什么?还有人关心她?
对方继续说:“才二十出头,大把前途,切莫心灰,江湖救急,过了这一段困苦时期,大可东山再起,找份工作,发奋向上,扬眉吐气。”
广田愣愣落下泪来。
这好比横风横雨,衣履尽湿的时候,有人借伞替她遮一遮。
她点点头,“谢谢你。”
那公务员又低下头,不再言语。
原来是一个冷面热心人。
广田抱着孩子回家去。
电话录音里全是房东留言:“王小姐,欠租可以缴付没有?已经三个月了,切莫叫我召警,付不出请尽快迁出。”
广田忽然微笑。
她推开窗户,旧型屋村四邻都在装修,碰碰彭彭,不住敲击,吵得不能宁神,但是绵绵却一声不响,吃了睡,睡了吃,不管其他,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她会说话了吗?不知道,广田没有心思同她讲故事或聊天,只让她蹲在地上一个人玩。
这样下去,母女真会死在一堆。
就算再站起来,不知要挣扎多久,才能走出这死暗的幽谷。
广田有点讶异,是怎么落得如此田地?
忽然,她吸进一口气,走进浴室,放一缸温水,把女儿放进去,跟着自己也踏进浴缸,与幼儿一起洗澡。
肥皂都薄了,找不到新的,洗头水只剩一点点,没有干净毛巾,这头家,年久失修。
一切杂物用品,都需不停的、恒久地自超市抬回应用:卫生纸、洗衣粉、牙膏牙刷──做人真烦。
小小绵绵浸浴有说不出欢喜,帮她擦干身体,看上去判若两婴,她皮子雪白,双眼晶莹,头发泛着金光,不折不扣是个漂亮的小小混血儿。
广田同她说:“妈妈没钱了,山穷水尽,油尽灯枯。”
在抽屉底找到最后一套小衣服帮她换上,呵,太小了,孩子不停长大,衣服鞋袜要不住更新。
母女坐在杂乱客厅中央。
广田问自己:“现在,又做什么好?”
吃面包渡日子已有多月,幸亏今日面包牛奶售价廉营养高,并无不妥。
她用手撑住头,把女儿放到托儿所吧,放弃写作,找一份工作,无论是接线生、售货员、快餐店都好,搬到租金更加廉宜的地方去──电话在这时响了──广田吓一跳,谁?莫非又是房东追债?
这样逃避真不是办法,她鼓起勇气,拿起听筒,打算再恳求宽限。
是一把陌生但和颜悦色的女声:“是王广田小姐吗?”
广田如惊弓之鸟,“谁,什么事?”
“王小姐,我叫许方宇,是承德浩勋律师行的代表,我本人也是一名律师,受当事人委托,想来探访你。”
广田糊涂,“律师,找我干什么,因为欠租?”
“不不,我来看看你需要什么帮助。”
“帮助,需要?”广田听在耳中,像是听到陌生的外语似的。
“我就在附近,十分钟后可以到府上,方便吗?”
“你当事人是谁?”
“这点恕我不能透露,他坚持隐名。”
广田问:“你愿意帮助我?”
“正确。”
“我在家等你。”
放下电话一看,绵绵抱着一只小皮球睡着了。
因有客人来,广田才发觉家里是何等脏乱。
茶杯都没有,茶叶罐空空如也。
咖啡、黄糖,早已用磬,拿什么招呼人客?
听她口气,一上来就用帮忙二字,又好象对她的情况甚有了解,算了,出丑就出丑吧。
不到十分钟,就有人按门铃。
广田去开门。
本来应当提防陌生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过广田已经没有选择,她急需同情。
她请人客进来。
许律师有一张秀丽的鹅蛋脸,穿浅灰色套装,带珍珠耳环,微笑可亲。
她一手拿着公事包,另一手捧着热咖啡及松饼。
她笑说:“你好,我可以叫你广田吗?”
比广田所有朋友都亲切。
她走进小公寓,并没有大惊小怪,像一切都在她医疗之中,她坐在沙发旁,看见小孩。
“嗯,这是小绵绵吧。”
“是。”广田垂下头。
许律师轻轻除下羊毛披肩,小心盖住孩子。
“来,我们谈谈。”
广田轻轻问:“谈什么?”她无奈地摊摊手。
“广田,你是一个写作人。”
“是,我挣扎三年,尚未成名,作品极少发表,退稿频频。根本不能赚取生活费用。”
“可是,你一直在写?”
“是,我喜欢写作,把心中要说的话全写出来,我就高兴了。”
“你用手还是用电脑打字写原稿?”
“先用手做笔记,然后打字,但是我需照顾幼儿,根本抽不出时间打字。”
许律师说:“但是你一直有动笔。”
“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写写写,所以你看,我的家像狗窝。”广田羞愧。
许律师一边喝咖啡,一边拍拍广田的膝盖,“下次你来我家,我男友说是对知识分子一种侮辱。”
广田呆呆看着许律师。
多年没有人与她平起平坐地好好说话,广田有点心酸,人的际遇一差,亲友像见到瘟疫,争相走避,谁会坐着与她称兄道弟。
这时,许方宇问:“我可以看看你的原稿吗?”
广田羞涩,“这──”
许律师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广田吸进一口气,走进房间,捧出两只鞋盒。
她坐到许律师面前,打开盒子,里边全是一叠叠原稿,虽然杂乱,可是顺序、每张纸上都有编码。
许律师啊一声。
广田轻轻说:“原稿不获出版,没有读者,只是一叠日记。”
“这些都是散文?”
“不,我不喜写日记,这是两部小说。”
“长篇小说?多少字?”
“约共三十余万字,陆续写了三年,怀孕期间,结婚离婚之际,每天都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从未间断。”
“恩,是什么题材,是否爱情故事?”
“不,是侦探小说。”
许律师大表诧异,“什么?”
广田原来灰暗脸色忽然添增一丝亮光,“主角王绵绵是一个用友特殊异能的十二岁女孩。”
许律师发愣,“你写儿童故事?”
“为什么不?孩子们除出孔融让梨及孙叔敖与两头蛇还需要其他故事,西游记与封神演义又太过深奥。”
许律师看到这个身处困境的单身母亲整张面孔都亮起来。
她不由得感动。
一定是真心热爱协作,才会有这种表现。
她问:“我可以读这个故事吗?”
“这里,”广田说:“这一章已经打好字。”
“主角叫王绵绵,和你的女儿同名呢。”
广田答:“正是。”
许律师读了起来,头三行字便吸引住她:文字清浅,但情节紧张。
广田趁这个时候,把杂物略为收拾,可是门铃急促尖锐响起。
广田知道这是谁。
可不就是房东颜太太站在门口,一看就知道是要给王广田看颜色。
“王小姐,好付房租了。”
广田不出声。
“欠了三个多月了。”
广田叹口气。
“我们房东也要吃饭。”
“我今日坐在这里不走了,你好歹开张期票给我。”
许律师捧着小说正读得津津有味,忽被嘈吵声骚扰。
“什么事?”她站起来问。
颜太太大喜,“呵,你有朋友在此,好极了,她或许可以帮你,王小姐欠租不交。”
广田窘得双眼发红。
许律师笑笑,“欠多少?”
“三个月,每月两万二千。”颜太太神气地把头一仰。
许律师一声不响打开公文袋,取出支票簿,写了数目,签好名字,交到颜太太手中。
“三个月欠租,兼三个月预缴,一共十三万二千,你看清楚数目可以走了,别在这里嚷嚷,现金支票由律师行发出,你小心立刻到附近银行存入。”
房东意外地愕住。
广田更是目瞪口呆。
许律师回到沙发上,捧起小说继续细读。
颜太太收了租,顿时和颜悦色起来,“呦──”她自己打开门走了。
广田像童话中遇到神仙搭救的樵夫一般,呆呆站在一边。
忽然小孩醒了,要妈妈抱。
许律师已读完一章,抬起头来,满面笑容,“写得奇妙之至。”
“谢谢,你是第一个读者。”
“可是儿童读物始终销路有限。”
“我明白。”
“我替你拿达到出版社去试一试。”
广田张大了嘴,“你是谁,你的当事人又是谁,为什么这样好心?”
“广田,坐下来,请让我替你稍作安排,我会派一名秘书来帮你,另外,你需要清洁打杂女工及保姆各一名,那样你才可以有时间把鞋盒里的故事整理出来。”
她取出手提电话,说了几句。
“他们三十分钟后就会到你家报到。”
广田落下泪来,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像做梦一样,你到底是谁?”
她重复一次,“我是许方宇律师,受一位人士委托,特来照顾你。”
“可是为什么呢?”
“他不愿意透露。”
广田嘘出一口气。
“小孩似乎十分肚饿,你得喂她。”
广田到厨房去找食物。
许律师在茶几上看到一大叠十多张帐单,全部紧急红字,看样子再不缴水电立刻就要剪线。
她取出自己的名片及一叠现金钞票,放在帐单之上。
“秘书叫李和,是我得力助手,暂时来帮你处理杂物,他很细心能干。”
广田答:“我只有债务。”
许律师侧头想一想:“这是谁说的:一个女作家最烦之处便是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工作室,即是要付房租。”
广田顺口答:“鼎鼎大名的葛妹史丹,说”这朵玫瑰像所有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那位。”
“广田,过了今日就好了。”
门铃一响,广田去开门。
只见一个扎壮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他不算高大英俊,可是却有一股英毅之气。许律师在身后说:“李合,进来。”
广田无地自容,抱着孩子,不想再让别人看到她的窘境。
许方宇像是完全明白,她的手搭上广田肩上,“放心,李合是好兄弟。”
广田两只耳朵烧的滚烫。
跟在李合身边的是一名保姆及女工。
许律师说:“让我介绍两位经验丰富、做事负责的阿婶,保姆叫富嫂,打杂叫顺姐,好,开始工作。”
富嫂接过孩子一看,立刻知她肚饿,她带来一大篮食物及婴儿用品,立刻开工。
广田觉得自己像第三世界贫童遇到联合国救援部队,实在忍不住,站到一角,抱着双臂,看着街景,默默流泪。
只听得那年轻人李合说:“大厦拥挤嘈吵,不适合写作。”
“那么,劳驾替她找个清净的书斋。”
广田哽咽着低声说:“不不,这里已经很好,即使写不出,也不能再抱怨。”
“我们会替你安排,你爱写,那么,除出写,就不必理会其他事。”
李合打开自备的手提电脑,拨到银行,把所有帐单自动转帐,十分钟做妥。
接着,找到超级市场及儿童用品公司,保姆把所有需要的货名及单位告诉他,他一一打进去。
看得出是大才小用,平时他处理的必然是千万单位的货物,可是像所有人才,做琐碎工夫亦赴全力。
他们三人都很静,工作效率也高。
广田轻轻问:“许律师,有什么代价?”
许方宇答:“无价。”
“毋需我交出灵魂?”
许律师嗤一声笑,“商务都市中灵魂污秽及春节的均一分钱一打,要你灵魂做什么?”
“为什么这样帮我?”
她摊摊手,“我们受人所托,但是我想,要帮便帮得彻底,像宣明会,跑到穷乡僻壤,不是扔下一袋粮食算数,他们帮手挖井、教学、医疗、耕植,直到村民自立为止。”
广田不出声。
“对不起,这个比喻也许不大适当。”
“不,许律师,你形容的很贴切。”
“广田,相聚短短片刻,我发觉你有成功因素,你对写作仍然热诚,你并无怨天尤人,你还有自信及自尊,我看好你。”
这时李合指着鞋盒问:“这些都是原稿?”
“对,”许方宇答:“请文枢来一次,她一分钟可打一百二十多个字,客厅暂时权充办公室。”
李合答:“我马上叫他们送工具来。”
广田见绵绵已在吃苹果麦糊及蒸鱼饼,一放心,竟觉得累。
许律师说:“我先告辞,傍晚同你联络。”
广田回到房间,坐在床沿,忽然魂离肉身,累极入睡。
即使醒来知是个梦,那么,也算做过好梦。
她不知睡了多久。
潜意识知道小客厅里的人并没有走。
他们正为她忙碌工作,帮她扶入正轨。
薪水由神秘恩人支付。
那会是谁?
像无故得到一大笔遗产,不知那长者亲人的身份姓名。
广田因腹如雷鸣才醒来。
鼻端闻到香味。
起床已看到床头放着干净法兰绒床单及枕头套预备替她更换,地板茶几抹亮,一室青柠檬空气清新剂。
她走到房间想客厅看去,只见客厅读了一个少女,正在全神贯注打字,保姆喂绵绵喝果汁,一边教她认A 到Z ,李合与人在电话轻轻对答,厨房有腊肠饭香味。
女佣见她起来,连忙盛一碗清鸡汤给她,再加一杯西洋参茶。
广田想,这些王兵天将,到底从什么地方来?
李合防下电话,笑说:“我们肚子饿,已经先吃过了。”
广田只见客厅重新布置过,添了小小办公室,文仪电器用品统统齐全,兼灯火通明。
卫生间已洗刷干净,一大叠松软新毛巾,肥皂沐浴露全是她喜欢的牌子及柠檬香味。
广田不出声。
还有什么话说?
她再到厨房去看,只见新鲜食物堆满一桌,还来不及收拾,但是墙壁低反锌盘已全部洗过,更添了许多幼儿食品。
广田默默喝汤。
天无绝人之路,连亲生父母都不理她这烂摊档,现在由一队陌生人来齐心合里处理得妥妥当当。
谁是幕后功臣?如此财宏势厚!
那打字少女抬起头来,“广田吗,我是文枢,你这侦探历险故事写得精彩之绝,我一边打一边读,丝毫不觉得累。”
广田嚅嚅说:“过奖,字迹太潦草了。”
“不,很易读,这样奇趣作品未获发表,真是不可思议。”
广田不敢说“送都没人要。”
“听许姐说,她已与星云及银河两间出版社联络,争取最优惠条件,还有,请小说家江信恩写序。”
江信恩?金星日报主笔?眼高于顶,本市最著名作家江某?
广田放下参茶,惊疑地说:“我──不认识江信恩。”
谁知文枢笑笑,“我们认识他。”
“可以吗?”
李合笑问:“为什么不可以?”
广田呜一声。
这班手足神通广大。
绵绵走近妈妈身边,广田发觉她已换上簇新合身衣裤,头发拢起,梳一条辫子。
保姆笑说:“绵绵象洋娃娃般可爱。”
广田心酸,扭转面孔。
文枢说:“许姐说接你出去理发及做按摩。”
“不用不用。”广田双手乱摇。
“许姐说,一个人的外表很重要。”
广田忽然笑出来,忽然之间,她这样受关注了。
有人敲门,司机来问:“王小姐准备好没有?”
广田双手紧紧抱着绵绵,愣愣地。
保姆说:“我们也一起跟去玩。”
母子一起上车,到了美容院,服务员迎出来。
发型师说:“我帮你把发脚修整齐,染一染,你在家可以夹起轻松地做事。”
“脸上有斑,黄气甚重,来,打磨一下。”
“指甲很久没修,不是问题,请过来这边。”
“来,宝宝到这边,一边玩耍一边看卡通,一边看妈妈打扮。”
两个小时之后,广田对牢镜子发呆。
那分别是极细微的,镜中人仍是她王广田,不过整个人光洁美观,精神奕奕。
发型师替她戴一副假钻石耳环,“不需要其他首饰。”
崩了的指甲修好再也看不出痕迹,手心的厚茧全部磨清,浑身一轻。
连绵绵的头发都修理过,她正在吃冰激凌。
回家途中,广田同自己说:否极泰来。
她当然愿意靠的是自己,不是靠恩人,但是有肩膀可靠,还要挑剔?
走近门口,她忽然抬起头来。
李合已经下班,文枢却仍在工作。
广田说:“当心你的眼睛──”
文枢笑笑接下去:“早就毁了。”
广田也笑。
“你放心,我不过做头三章,其余的,拿到公司去十余个同事一起做,你来校对,这三章明早十时,我们要送到出版社。”
广田坐到文枢对面。
“顺姐已下班,明早再来,煮了皮蛋瘦肉粥当消夜大家吃”
文枢揉揉双眼,取出冰冻啤酒,喝一口。
广田一看稿件,赫一跳。“英文?”
“一份中,一份英,你看看我译得可及格。”
“喏,”广田抬起头来,“为什么译英文?”
这是意外中意外。
文枢一怔,“理所当然,中英文一起出版,或一先一后。”
“本市百分之就是五居民是华人,可是英文报章销路甚佳,这是一项尝试,总得打开时常,否则,销路再好,不过十万八万,还有,畅销书上午出版,下午过了边界就盗版翻印,怎样控制?”
广田看着文枢,“你年纪轻轻,对本行却好不熟悉。”
文枢微笑,“我刚替大安银行做了年报,对出版业有三分了解。”
原来如此。
“书中绵绵一角十分鲜活,我们会找一组年轻的翻译来做,保证你满意。”
广田说:“你也要收工了吧。”
“是,明天见。”
这时,保姆富嫂也出来说:“绵绵已经熟睡,”她与广田商量,“绵绵牙齿长得比较缓慢,我想明日同她去看医生。”
广田茫然,是吗,她都无暇注意。
“以后绵绵事物中需要增加些蔬果,你说好不好?”
广田忙不迭点头。
“请把绵绵注射各种防疫针的记录交给我。”
广田立刻去房内找出来。
“啊,王小姐,第二号混合针到期了,我们得立刻行动。”
“是。”广田一额头汗。
富嫂与文枢一起离去。
广田校对到接近天亮。
她伏在新书桌上睡着。
真好,以后电话铃响,再也不必担心是房东追债。
自从中学大考之后,再也不曾伏在桌子上睡着过。
有人轻轻推她,广田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女佣阿顺来上班,呵一切都是真的,并非做梦。
阿顺做一杯咖啡给广田。
“哗,好香。”
她笑答:“这是许小姐私人珍藏的夏威夷蓝牌咖啡,非常醒神。”
广田进房看绵绵,小孩还未醒,她吁出一口气。
过去一段时间,她老师趁幼儿早上未醒或是午睡之际写作,动骤需丢下笔做家务。
一次,正在煮菜,绵绵跌倒哭泣,她放下锅铲去打理女儿,油锅着火,她慌忙把稿子扔进锌盘,白热的锅底粘上焦碟碗,整个厨房布满浓烟,广田索性抱起女儿走到楼下去躲避。
她根本不擅理家。
如果成了名,这倒不是一项罪名,没有人会期望著作等身的女作家还会洗烫煮,但是王广田无名无利,总得会一点什么吧。
门铃一响,李和来上班。
他精神奕奕,浑身散发朝气,卡其裤,白衬衫,一脸笑容,“早。”
他自己斟了咖啡一边喝,一边问:“文枢做好的翻译呢?”
广田连忙递上。
“你亲自校对过了?”
广田点头。
他把稿件传真过去。
阿顺问:“两位吃什么早餐?”
早餐?广田发愣,不知多久已经三餐不继。
李和笑,“我习惯一杯橘子汁两片面包不要牛油,另外一大杯咖啡。”
说的那么有节制,真叫广田佩服。
她说,“我吃烟肉蛋。”吃了有力气。
保姆来了,她算得最准,绵绵刚醒,由她负责喂食洗澡更衣出外看医生。
广田正怕没事做,许方宇来看她。
“做通宵?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唉,人要衣装,广田,下午见客,我们去置点服饰。”
“见谁?”广田茫然。
“出版商呀。”
广田更加纳罕,“他们这样快已经看过头三章了吗?”
“谈合同的是另外一班人。”
“可是──”
许律师温和地说:“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你必须写得好,愿意不停的写,可是同时你与作品得推上市场,广告宣传,他们需要见你,看用什么策略配合计划。”
广田不太明白。
许律师吁出一口气,“我最欣赏你这一点,广田,你内心始终怀有纯真。”
这不知是褒是贬。
保姆抱着绵绵出来说:“我们去看医生。”
广田说:“我也去。”
许律师微笑,“一做母亲,精神焕发。”
广田先跟到医务所,同看护谈几句,然后才与许律师到银行区。
许律师推开时装店大门,立刻有人迎上来。
她并没有替广田代出主张。
广田浏览一会儿,挑了两套素色套装及皮鞋手袋。
许律师来看过,“很适合你,但是你穿三十六号,不是四十号。”
广田?託镸“明年也许会胖。”
许律师看着她,“明年,你已身价百倍。”
广田忽然说,“即使是,我亦不会忘本,更加不会飘然,我会脚踏实地。”
许律师笑了,“去试一试。”
衣服合身,许律师并没付钱,大概都是记在帐上。
她说:“你还需要几件首饰。”
忽然电话来了,她一边听一边把自己的钻表耳环脱下交给广田。
“我有要紧事回公司,司机送你回家,记住,两点正,李和会陪你去。”
她扬手叫部街车走了。
广田想,这样忙碌的生活她吃得消吗?不过,也不是人人想忙就有资格忙。
她返到家中,发觉绵绵已经回来。
保姆让她看孩子的右足趾,“鞋子太小,挤得指甲发炎。”
广田双眼发红。
绵绵看着她,忽然叫声“妈妈”,她开口说话了。
广田大喜过望,“是,我是妈妈,我是妈妈。”
李和咳嗽一声,广田知道赴约的时间已到。
她想化妆发觉粉盒都干了,她的手是颤抖的。
忽然有人敲门,李和说:“化妆师季子来了。”
呵,他们什么都想到了。
一个年轻女子拎着化妆箱进房来,打开色板,往广田脸皮上颜色,专家是专家,手挥目送,兼替她梳好头发。
她留下整套护肤品及化妆品给广田。
广田一照镜子,发觉自己素雅美观,活像一名事业女性。
化妆师称赞:“王小姐拥有淡雅的书卷气。”
广田一声槽,她忘记买丝袜。
季子不慌不忙,笑嘻嘻取出一只盒子,里边足足有一打肉色丝袜。
广田松一口气,无话可说。
自出娘胎,她都没有获得过这样的照顾。
她王广田有朝一日飞黄腾达,非得好好报答这班兄弟不可。
她推门出去,李和抬起头来。
他含蓄地吃一惊。
这就是前天那个抱着幼儿面目浮肿脸色灰败失意的少妇?
完全是两个人嘛。
当下他笑说:“我们出发。”
他穿上外套,结上领带。
广田跟着他出去。
在车中,她嚅嚅说出忧虑:“我不大会说话。”
他不在乎,“那就不要说好了,我代表你讲,”一力承担。
从许律师起,都尽量给她信心。
广田看看窗外,不再言请。
车子驶到目的地,下车的时候,李和忽然拉着广田的手,一个箭步走入电梯大堂。
他一连串动作是那样自然。
他与她走进电梯,他才轻轻放开她的手。
广田讪讪地不出声。
这双手,不知多久没有被异性握过,不知是否粗糙僵硬,令他人生厌。
广田涨红了腮,更加说不出话来。
通过接待处,立刻有人带他们进会议室。
一位中年女士迎出来,“请坐。”
李和介绍:“宇宙图书公司总经理新见一,这是王广田。”
新女士笑:“请坐,写作人必需有一个这样响亮的名字。”
她亲自替人客斟出咖啡。
李和答:“广田是真名。”
“正名很重要,比起那些稀奇古怪的笔名成熟得多,先占胜势。”
广田看到她台上、台底、地板,四处堆满原稿,每叠封面上边,都贴有表格,有人先读过了,在表格各项成绩上给分,像文字六十分,悬疑性三十分,还有创意五十分等,像老师给小学生的测验卷评分。
广田大开眼界,瞠目结舌。
新女士微笑,“我们雇著十多名阅稿员,什么都不做,专门读投来的小说稿,凡是平均分七十分以上的才会来到我办公室。”
李和问:“有否九十分的作者。”
“有,当年江信恩的原稿,一边打字一边已叫整个办公室传阅。”
李和问:“这种制度不会导致沧海遗珠?”
新女士失笑,“我们这几年根本鱼目混珠。”
“为什么多人想做作家?”
“是因为江信恩效应吧,他现在住在夏威夷,已经三年未回来了,听说嗜好是爬上树摘椰子酿酒,你说,是否优哉悠哉。”
“好,说说广田这一笔。”
“看过头三章,的确有七十分成绩,还需看整体气氛、但是可以出版,可惜儿童故事销路一向有限,广田要有心理准备。”
李和问:“网上图书进展怎样了?”
新女士摊摊手,“失败,昨日传来消息,连美著名战栗小说作者史提芬京都决定抽起上网小说,恢复印刷旧制,他的网上作品《植物》共有五章上网,只得五成读者阅后忖款。”
“谈到稿酬了。”
“同京先生一样可好,京的第一本小说发表。稿酬约二千五百美元。”
李和面不改容,“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新总,物价飞涨。”
广田张大了嘴,写作这等斯文的行业。竟像地摊小贩般讨价还价!
只听得李和说:“加一个零位吧。”
广田一颗心似在胸中跃出。
李和加一句:“可能会拍成电影呢。”
新女士也笑,“可能挪到荷里活史毕堡公司去拍摄呢,我每期买彩票,就是因为可能这两个字。”
“新总真是明白人。”
李和可算是谈判专家。
新女士看着王广田,这女子有现代女性罕见的沉默怯意,三十分钟以来,她坐在一角一声不响,只是专心聆听。
她值得出版社另眼相看吗,每一项投资都是冒险。
上头关照她卖个面子给这位王小姐。
正在踌躇,有人?M@声推门进来。
原来不敲门,毋须通报的正是许方宇律师。
她朝李和及广田打了个招呼,然后同新女士说:“替你找到了。”
新女士跳起来。“真的?”
许律师把一只小小盒子交给她。
新女士打开一看。小心翼翼捧出,呵,原来是一只拳头大小水晶玻璃纸镇,晶光四射,都是一小簇一小簇彩色花纹。
新女士松口气,“谢谢你,在什么地方买回来?”
“跑得鞋底穿洞,在纽约铁芬尼总部保险柜内。”
新女士微微笑,捧若水晶纸镇,心满意足。
许律师这时转过头来,“这只纸镇叫‘一干朵花’,对,你们谈到哪里,合同在什么地方,我是见证人。”
新女士取出合约,在银码后边加多一个零。
大家签了字。
许律师说:“我与儿子去吃龙虾云吞面,要不要一起来?”
李和代答:“广田想要陪孩子投考幼稚园。”
广田这才知道她有个这样的约会。
许方宇问:“报了哪一家?”
“保母说是国晶。”
许律师说:“我与儿子都是国晶出身。”
李和与广田走了。
许方宇掩上门,问老朋友:“怎么样?”
“试一试。”
“对她来说,精神上鼓励胜过一切。我们非帮她重新站起来不可。”
“以你那位当事人的人力物力,足可捧起下一届总统。”
“嘘。”
“幸亏这个女子不讨厌。”
“非常穷困非常内向,”许律师说:“家徒四壁,一无所有,我原先以为没钱就是没钱,原来可以连茶叶牛奶卫生纸也没有。”
新见一感喟说:“我与你都同那个阶层脱节。”
“唉,大学时期,为着要一部平治跑车与父母闹翻,少不更事。”
“单身母亲要摆脱穷根,真是谈何容易。”
“帮了这个,还有成千成万个,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是没有带眼识人吧。”
“廿多岁,结识异性,来往年余,结婚,是很正常行为,往后十年、廿年、三十年的际遇,凭运气罢了,那人工作上可有出息,那人可会沦落吸毒酗酒嗜赌?那人才貌出众,但却偏偏变心。都未可逆料,哪个少女会有通天眼?大家不过谈到什么是什么。”
“你相信命运?”
“当然,王广田的运程自今日开始就会有所转变,宇宙决定出尽全力帮她做宣传推广。”
“拜托。”
“谢谢你这只古董纸镇。”
“不客气,是我当事人小小意思。”
李和陪看广田到国晶幼稚园。
广田急,“绵绵还不会讲话。”
“不要紧。我们认识校长。”
广田气馁,“这不大好吧,事事走后门。”
李和另有一番见解:“前门千余人排队。况且,后门打开了,你走进去,以后靠的还是自己。”
“可是──”
“可是仍然内疚?”
广田不出声。
“所有两岁儿都差不多程度水准,你放心。”
报名堂外有两三位家长先在等候,都是特权份子吧。见到王广田,上下打量。
广田一声不响,坐一角轮候。
保母带着穿了水手裙的绵绵进来,漂亮一如洋蛙娃,别的家长噫地一声。
广田有说不出的苦衷,她轻轻似自言自语:“绵绵生父已经失踪。”
“没问题,我们填了陈国政议员做监护人。”
广田苦涩地说“我不认识陈议员。”
“我会介绍给你认识。”
“不。我情愿靠自己劳力,我不报考了,我决定弃权。”
她刚想站起来,有一只手把她按下。
许方宇赶到了,李和松口气。
这时,有人出来说:“王绵绵及母亲王太太请进来。”
许律师与李和一右一左夹着她们母女走进面试房。
那名教师笑着说:“许律师好久不见。”
怎么搞的。这许方宇法术宏大,无人不识。
教师眼看到绵绵,十分欢喜。过去招呼:“小朋友你好。”
绵绵在保母指示下立刻站起来,“老师好。我叫王绵绵。”
广田睁大双眼,不相信绵绵自己会说话。
老师忙不迭说.“一定是名好学生,明年九月正式上课,在家尽量给她多接触字母数字及单字,我们有个游戏学习班,不满三岁也可以每天来两个小时──”
保母连忙说.“来,来。”
咦,广田想,他们主宰了她一切选择。
老师说:“有一家人移了民,才有空位,一班才收二十个学生,只此一班。”
“拜托你了。”
他们又拉看广田离去。
在门口广田鼓起勇气说:“许律师我──”
许方宇却说:“明日可以给你选封面,你若有时间,去看看房子,该搬家了。”
广田一声不响,回到家,保母与绵绵先进屋,她尾随,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跤,直仆到地下,动弹不得。
李和去扶她,“没事吧。”
她伏在地上不动,五体投地那样,脸朝下。
李和发觉她在饮泣。
“痛?”
她摇摇头,“不是,我没事。”
“可是扭伤哪里?”李和着急。
她反过身来。手肘全擦破了。
李和唤保母取药膏来,替广田敷上。
她欲言还止,终于这样说:“一切来得太快了。”
李和答:“你已经错过许多。蹉跎了一段日子,需急起直追。”
“我想保留一些自我。我怕忽然不认得自已。”
李和一怔,微笑,“一本新书一间新屋就会使你变成另一个人?我猜不会。你要有自信。”
他陪她坐地上。
“代住在这里已有三年。我觉得还可以。”
“怎么住得下,你看,阿顺得把电锅插在客厅一角。”
“太豪华了,我怕不配。”广田用手唔着脸。
李和恻然,轻轻分开她的手,“一切费用,不过预支给你,从此你得坐在地牢里天天写写写,并且要周游列国,到每家书店签名推广宣传,赚钱还债。”
广田忍不住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这时绵绵走过来,想一想说:“老师好,我叫王绵绵。”
这六个字必定是保母教她背热了的,现在又拿出来用。大家都笑了。
广田躺到床上,因为地方浅窄,保母就站在门口同她说话,向她报告绵绵上课时间。
“上午九时至十时我们得用司机,阿顺如要买菜得走两程,稍后我带绵绵去挑校服……”
广田睡着了。
梦中,听见母亲说:“你白己作怪。你后果自负。”
完全正确,广田出了一额汗。
惊醒,发觉公寓里只剩她与李和。
李和在打印机前研究几张彩图。
听见声音他转过头来,“醒了?喝杯红枣茶,保母同绵绵出去试校服。”
“你们对我真好。”
李和微笑,“我们是受薪的。”
“谁,那人是谁?”
“我可以告诉你,那人完全没有企图,是真心想帮你。”
他坐到她身边,“来看,新书封面草图。”
广田十分欢欣,“道么快做好?”
“这一份是英语版,你意见如何?”
“都很好,”她由衷高兴。
“抽签决定,”李和开玩笑。
“我喜欢灰紫色这张。”
“是,主角在第一集受亲人歧视欺侮……的确适合这种色调。”
“你看过全书?”
李和点点头。
“请给我忠实意见。”
“通常一个作者叫人批评指正其实不过想听到溢美之词。”
广田笑。
李和想,她终于也笑了。
李和说:“作者内心压抑,借年幼的主角发泄感情,主角只得十二岁、因为作者自觉像孩子般无助。想学主角般籍魔法来获得神奇力量,克服困境。”
广田不出声。
“感情因此十分真挚,盼望也特别逼切,足以感动读者。但,还不是文学。”
广田又一次咧开嘴。
“这是小小愚见,你别生气。”
“如果有读者购买拙作,我会上前热烈与他握手,并且说谢谢,谢谢。”
“你的手会握烂。”
“承你贵言。”
“来,去看新房子吧。”
广田吸进一口气,点点头。
新房子在近郊。经纪已在等他们。
他一个箭步迎上来,“王先生王太太。”
李和并不否认,他一向不拘小节,异常潇洒,但广田却没有非份之想,她轻轻说:“我是王小姐。”
经纪带他们看宽大露台,“请看这难得的海景。俗云良辰美帚,可见美景对人生是多么重要,三房两厅,有一个三百平方尺阁楼,前任业主用来做书房,他是大作家江信思,你们可听过他的大名!”
广田忙不迭点头。
经纪说了卖价及租价。
广由轻轻同李和说:“我真的负担不起。”
“不要担心。”
“我不能无止境接受来历不明的接济。我想脚踏实地一步步来。”
李和说:“那么,我们先把这里租下做办公室,房间空著等你发达。”
广田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多年抑郁仿佛去尽。
经济过来说:“王太太喜欢的话可以今日下订。”
他根本不理会人客是王小姐抑或王太太。
“这里是绵绵的游戏室,露台有空间可以走动。”
广田又再问:“他到底是谁?”
李和看着她,“不一定是他,也许是个她。”
广田说:“我们走吧。”
李和坦白:“我也不知道是谁委托律师行,可能连许姐也不知道,只在我们老板殷承德或是惠浩勋才知。”
广田决定暂时不再追究。
一个星期后,接绵绵放学,母女走到熟悉的面包店,绵绵忽然指著附近报摊说:“妈妈,妈妈。”
广田定睛一看,居然是她的大头照片做了一本家庭杂志封面。
广田像是看到自己被警方通缉一样,吓一大跳,想找个地洞钻,连忙躲进面包店。
谁知店主却认得她,“王小姐。这边,”她满面笑容,“不用排队。”
广田连忙回家,李和交一叠杂志给她。
“哗,这是什么?”
“宣传稿刊登出来了,你看照片还漂亮不。”
“我没拍过照片呀。”
“你哪里有空抽七八个小时出来化妆更衣拍不同姿势的照片,有电脑代劳不就可以。”
广田提高声音,“喂!”
“你放心,书出版之后,一定有记者要求访问,届时才真人上场不迟。”
“李先生,你把我当作商品。”
“我们都不是希望得到一个好价钱吗?”
广田沉默。
他把宣传品都摊开来。
在同一版报纸左下角,有一段小小启示,吸引了广田注意。
──“你最近是否忽而走运?”
广田地起那份报纸,读起小字来。
“是否有不愿透露姓名的贵人在你最危急之际拉你一把。你可是深感纳罕?我与你有同样命运,欲知详情,请电六六七三五。”
李和不知她看到其他讯息,“还满意吗。”
广田唯唯诺诺。
呵太奇怪了。
这段启示仿佛为著她王广田刊登。
广田杷报纸收起来。
“你特别喜欢这一张?”
广田连忙答:“不不。你看那一帧,腰修得那么细,面孔上一条纹也没有,都不是我了。”
李和却说:“这一张是你从前的生活照。”
“是吗?”
小公寓里处处是文件资料仪器,转身都困难,没有桌椅可以坐下,他们捧着茶点站着吃。
广田怕绵绵碰撞到电线杂物产生危险。
只听得李和在电话中与翻译说:“不,绵绵不能译Meander ,那是迂回的意思,而中文字中绵绵有不断不绝的含意,象长恨歌中最后一句:此很绵绵无绝期,是,翻译中文是天下最困难的事──”
广田垂头。
“你最近是否忽然走运?”
是。简直不可思议,从此顺风顺水。
“我与你有同样命运。”
这人又是谁?
又多了一个神秘人。
“欲知详情。请电──”
广田真想立刻与他谈一谈,讲个清楚。
李和完全像她的事务经理,他向广田报告:“明日下午我们先搬到新屋里去办公。”
广田刚想抗议,楼上忽然轰隆一声,像被炸弹打中一般,整幢公寓震动一下,接着,一下又一下猛烈撞击,蓬蓬蓬,不知哪一户又开始伟大的装修事业了。
李和微笑看看她。
广田颓然。身不由主地点点头。
李和松口气,马上L 取起电话吩咐下属办事。
楼上忽然用电钻,那种尖锐叫人牙龈酸涩无法忍受的声音一直持续。
广田双手抱在胸前。是,怎么专心写作呢?
嘈吵得连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
既然交了好运,就尽情享受这好运吧。
第二天,趁绵绵上学,一个上午,搬了大部份家具用品过去。
人多好办事。且都是办公室助理,并非乌合之众,手脚乾净俐落。
真是两个世界,广田可以清晰地思考了。
她摊开即日报纸,寻找那段神秘启事。
有了!
而且换了字样“是否有神秘人愿意无条件扶助你,比所有亲友待你更好?我也是受惠人之一,请电六六七三五。”
广田实在忍不住。
她取起电话。即刻要打过去,可是又同自己说:小心,这世上光怪陆离。无奇不有,满街是骗子,无端无故与陌生人交谈,危险之至。
她又一次搁下电话。
李和忙着做总指挥,显出他办事能力,几件事一起做,还要兼顾广田那弱小的自尊心,可是一丝不乱。
两个上午已经搬妥一个家。
绵绵最高兴,在新居跑来跑去,举高小小双臂,说:“大”,又用两只手指头碰一起形容:“小”,都是新学的字眼。
广田抱着女儿。在露台上看工人把一盘盘植物搬来放好,更添两张非常舒适的藤椅子。
布置仍然十分简单朴素,只不过拥有更大空间,还有宁静得多。
那天傍晚,广田意外地看到了─弯新月。
她感慨得说不出话来,世上最好的东西象清风明月,根本应该人人享受得到,可是广田已有多年未见,从以前的窗口看出去,只有他人的客厅一角与一闪一闪的电视荧光幕。
转头一看,李和在新置的长沙发上盹着了。
这个英伟的年轻人初来时公事公办,此刻已对她们母女发生感情。
早上,广田听见绵绵叫他“爸爸”,他立刻抱起她,把她举得天花板那样高,同她说:“我是你叔叔,将来你在大学读什么系,同哪个男孩约会,全部要问过我。”
广田无法不觉得心酸。
一连好几个晚上,他们整理原稿到天亮。
文枢来帮忙,仍然把文稿摊了一地,“地方永远越大越好,”大家都笑了。
最高兴是阿顺,厨房也向海,且足有两百平方尺,他们都可以在厨房吃早餐。
许方宇说.“这才像个样子。”
这时李和在沙发上转一个身,咚一声跌落在地。。
广田过去,看着他微笑,“可有做好梦?”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有,她毕竟仍然爱我。”声音缠绵无奈。
“李和,你在律师行做什么职位?”
“我是见习律师,跟着许姐学工夫已有两年,她让我办此小案子,这次来你这里工作,说明为期六个月,因我们算准,半年之内,你必然大红大紫。”
广田笑出来,“除非你们会变魔术。”
“商业都会中多的是幻术,点铁成金。”
广田佯装生气,“我是生铁?终于讲了老实话。”
阿顺端出炖鸡蛋做点心。
“哗,这样吃真会胖。”广田摸摸面孔。
她面孔已经圆了,皮肤也变得细滑,吃得好,心情宽松,又有精神寄托,两个星期下来,头发都开始乌亮。
下午,她拨电话给广泰,同志她们搬家事宜。
“广泰,我搬了家。”
“搬到何处?”广泰十分好奇。
“宁静路三号。”
“什么?”那种你也配住的口气叫广田不悦。
“宁静路三号。一半做写字楼,一半做住宅。”
“你一个人住?”广泰问得很突兀。
“是,我打算专心写作。”
“你肯定是南区的宁静路,那一带都是半独立洋房。”
“是,由出版社替我租下来。”
“你不是搬进另一男人家中?”
广田微笑,“欢迎参观。”
广泰像是听见金星来客降落地球一样,“你,你不是欠租三月,遭人迫迁吗?”
“那已经过去了,”广田故意陈腔滥调,“路是人走出来的,社会终于肯欣赏努力诚恳的人,你也一样。”
对方沉默半晌。
广田说声再见,挂上电话。
李和全听见了,看着她摇摇头。
广田抗议,“什么?”
李和答:“真无聊,怎可炫耀,你努力是因为你喜欢努力,你写作是因为你喜欢写作,不是因为要做给别人看。切戒幼稚。”
广田忽然惭愧,“我原先只想与她保持联络。可是她那口气真叫我受不了。”
李和说:“太奇怪,你是一个那么苦干兼有才华的写作人,你的亲人却毫不认同,难道先知在本家真的一点也不吃香?”
广田说:“我以后都不再会与他们计较。”
“不过,你有心情计较琐事,可见情绪大好,我替你高兴。”
“李和,你真是个明白人。”
“我爱的人却觉得我不了解她。”
“李和,你失恋?”
“已有三年。”
“还没有过去?”
“再等三十年吧,要不五十年,一定会痊愈。”
“她为什么离去?”
“我没有钱。”
“多荒谬。”
“不,她是对的,现在她家有七名佣人司机供她使用,珠宝都购自哈利云斯顿。”
“她长得美?”
“一百尺以外都会看到她那双闪烁会说话的大眼睛。”
“李和,你比我更适合写小说。”
李和回过头来,“喂,没有时间闲谈,快赶工。”
第二天,那段启事又出现了。
“你可有与我相同的奇遇?我渴望与你一谈,为什么会有恩人无故救你我于水深火热?”
这时门铃一响,阿顺去开门,半晌汇报说.“王小姐,外头有一位周太太,说是你的表姐。”
可不就是广泰,她亲自踩上门来看个究竟。
一进门,只见一室光亮。大露台外的蓝天白云直映进室内,广泰讶异地睁大了眼。
早几日这广田还住在狗窝里,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广田已决定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大方客气地招呼广泰。
“可以楼上楼下都参观一番吗?”
这时保母带绵绵上学。广泰看到孩子校服徽章上有国晶二字,她忍不住叫:“国晶?我家绣绣考了三次还考不上。”
司机同阿顺等保母一起出去。
“你有三个工人?两母女用三个人帮忙?”
广田也很内疚,的确太奢靡了,可是有了他们帮手,奇是奇在也没有太多时间空出来。
广田已懒得分辨。
“你父母知道你的奇遇没有?”
真的,广田怎么没想到这两个字:奇遇。
“我留了新电话号码。”
广田看看广泰吃完整碟蛋糕。
广泰身上有股她不自觉的汗酸气,广田知道不久之前,她也肯定拥有这种酸臭味。
一种低下层,经济情形不太好,劳动阶层的独有气息,势利的鼻子一闻就察觉。
广田叹口气。
“新书出版了送几本来看看,老实说,买是不会买的了,哪来闲钱买书。”
广泰忽然取过案头一把剪刀,走到露台,不问自取,把露台上一盘白兰花的花蕾卡嚓卡嚓通通剪光,放进手袋占为已有。
“我走了。”
“我叫司机送你。”
广泰仍然不明白一个人的际遇怎可以在短短几日内起这样大的变化。
司机回来,广泰忽然吩咐:“先送我到超级市场买点东西,再接我女儿放学,
然后,到补习老师处去。”
广田只是点头。
司机轻轻说.“王小姐,我另外叫车子接绵绵。”
偏偏这时李和来上班,今日他不知怎地穿了西装,手中拿一束黄色郁金香,十分英俊,又像足是广田的情侣。
广泰傻了眼。
送走了客人。李和问:“那是谁?”
广田答:“亲戚。”
李和完全明白:“每一家都有这样的人:看不起你直至你成才,然后憎恨你一辈子,一无杀父之仇,二无夺妻之恨,可是,他就是巴不得你不得好死。”
广田笑起来。
这时阿顺忽然惊叫:“白兰花都叫人剪光了,好好一把剪刀断了插在花盘里。”
广田只得摇头。
“我唤人再送两盘来。”
若不是曾经身受,编都编不出这种情节来。
这时李和税:“广田,请来看书样。”
广田的心像是要自胸膛里跃出。
真的,是真的有这本书,不是妄想,不是做梦。
只见李和打开公事包,取出一本精装硬皮书,美观防尘封面,打开,用金字熨若王广田三个字。
广田夙愿得偿,热泪盈眶。
“精装本用来做纪念,平装本也做得很好看,同时发行书签、笔盒、日记本子……广作宣传,吸引小朋友注意,又正商洽漫画版,可是,手头上只有两本原稿,大作家,请你连连动笔,否则无以为继。”
广田正用手掩脸,泪水自指缝迸出。
那本小小十多万字小说,忽然像黄金般重,她把书拥在胸前。
多年的梦想,真没想到能够实现。
一直以来,家人意外她躲懒,自我放纵,说什么热爱写作,实则逃避现实,今日证明她并非不学无术。
“我们只能帮你这么多,读者如不接受,我们也没有办法,神仙也束手无策。”
广田吸进一口气,“是,我明白。”
稍后。司机回来了,面容憔悴,像是兜遍全城,苦不堪言。
他说:“下午叫我去接飞机。”
广田骇笑,“谁?”
“那位自称周太太的女士,说她小姑今日来度假需用车子,一连七日,叫我候命。”声音有点颤抖。
李和连忙说:“阿关不要害怕,到公司去拨一个司机给她用好了。”
“周太太指定要这部平治七座位。”
“公司有的是车。”
广田发呆。
厨房里阿顺悄悄同保母说:“幸亏我们不是替这位周奶奶打工。”
保母笑:“放心。可以辞工。”
“王小姐易商量。”
“真是什么都不嫌,是个有福之人,煮啥吃啥,赞不绝口。”
广田没听到有人这样欣赏她的性格。
她趁李和走开,拿起神秘启事又看了一遍。
她把第二本书自鞋盒取出整理妥当。
想丢掉鞋盒,却又恋恋。
她决定继续用这只破盒子。
门铃一响,有人送衣物来,大盒小盒这又是干什么?
李和抬起来头来,“晚上有一个发布会,招待记者。”
“我不去。”
李和温和的说:“有人肯以一条手臂交换这种机会。”
“我不懂说话。”
“不会讲不要讲,又不是非要你讲不可。”
打开盒子,只见一套半正式短裙晚装,淡苹果绿,小小荷叶边,十分姣俏,配一双尖头钉珠片高跟拖鞋,那珠片由鞋头的深绿渐渐变翠绿,然后终于回到同裙子一般的苹果绿,这种由深到浅的染色叫ombre ,正为广田所喜。
李和过来看看,“很漂亮,一定是许姐挑选,她喜欢这种分层次颜色,说自下看过京剧中花旦穿的裙子排穗流苏上有这种染色后深深爱上。”
他们真懂情调。
“这种鞋子怎么舍得让它见天日。”
“那就在家里穿著永不出街好了。”
“我不出去。我怕见人。”
“那倒是不大好。”
“我无话可说。”
“广田,不用自卑。”
“没有这种事,我真不喜应酬。”
晚上,还是去了。
专人的化妆似有还无,淡色唇膏,几乎看不见。
晚装外有同色山东丝长外套,广田一整晚没脱下来。不想露肩膀,并非保守,而是欠缺自信。
李和怕她临阵退缩,紧紧握住她的手,旁人只道他们关系亲密。
记者取得新闻稿及样版书,没有太多提问,但是拍了许多照片。
晚会中最重头节目由童星演出书中紧张一幕,活灵活现,博得热烈掌声。
广田一言不发坐在一旁,像是参加别人的盛会,只会得傻笑。
广田心里一直挂念那段启事,晚会结束,如释重负。
第四天。启事消失了,一共只刊登了三天。
或是说?已经刊登了三天,该看见的人应该都看见了。
文枢带了大声剪报来看广田。
她称赞:“人们心目中的女作家应当如此秀丽吧,大眼睛,书卷气,不说话。”
“谢谢你。”
“别谢我,这是大众日报副刊记者的话。”
广田都不敢看,抑或、她一直都保留这个习惯,她不读任何有关她的书评、访问,只管埋头苦写。
文枢在广田家吃了早餐才走。
李和问:“她来干什么?”
广田笑嘻嘻问.“你说呢?”
李和一怔,渐渐会过意来。指着自己鼻子,“我?不不不,不可能。”
广田笑问:“为什么不可能?”
李和抓着头,“大家象兄弟姐妹一般……”
广田只是笑,不出声。
半晌李和说:“她太爱说话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广田已经写下第三集故事摘要。
抬起头伸伸酸软手臂,发觉李和凝视她,广田脸上一个问号。
“啊”李和说:“你仍用纸笔,今日很少人用纸与笔写字了,很有趣。”
广田却最喜听沙沙写字声,像蚕吃桑叶。
“不过,江信恩也用手写,一次,他兴致来了,用电脑打字,编辑吓一大跳,怀疑不是真迹。”
广田侧头思考一个小节。
李和又说:“他住这间屋子的时候,我来过一次,真是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
广田也有点向往。
“我记得他们喝很多酒,争看讲话,从某名家小说其实浪得处名到本市政治前途,以及哪一国哪个城市最适合华人居住,到城中绯闻,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真正有趣,令人神往。”
他伸一个懒腰,又继续工作。
下午,文枢又来了,买了一大盒糕点,人人有份。
“李和呢?”她张望。
广田说.“在偏厅小睡。”
“他每天都午睡?”有点好奇。
广田想一想,“有时实在累了,便眠一眠,又可以做到凌晨,像部机器。”
文枢说:“这样的伙计,一个胜十个。”
“你也是,文枢,你们都极之能干。”
文枢看着广田:“你给过婚?”
广田点点头。
“是一段不愉快经历?”文枢像是有点越界。
广田轻轻答:“不如谈其他题目,文枢,你在哪间大学毕业。”
“呵是,多伦多人学新闻系。”
文枢有点羞愧,为什么问人家不愿意回答的难题,无礼兼无聊。
可是忽然听得广田轻轻答:“所有不愉快的婚姻都是一样的,毋须多说。”
“是一人令另一人失望吧。”
“说得很好,开头之际,彼此都把缺点隐藏得很好,或是觉得所有不足之处都可以改过来,两人同心合力,克服困难……想得太天真了。”
这时李和出来问:“在说什么?”
文枢说:“去做咖啡,别打扰我们。”
广田却说:“已经讲完了。”
李和捧着下午茶出来,“出版社打电话过来,说一万本已经售罄。”
广田大惑不解,“才一万?”
李和反问:“你想在三天之内销一百万册?”
“不不。”广田涨红了脸。
“王广田这三个字已算一炮而红。”
“广田,这是本市书店名单,每周末跑三家,巡回演出,你看看有什么遗漏。”
广田呆住。
李和温言说:“不准说不去。”
“我──”
“一定要去,每次换一套衣服,高高兴兴,帮小读者签名拍照。”
广田瞪大双眼。
文枢先笑了,“你会习惯的。”
文枢说得对,开头如坐针毡,但见到家长们及小读者热情,她也感动起来,渐渐不介意抛头露面。
她打扮随便,白衬衫长裤,头发束脑后,十分潇洒随和。
一个下午,自文字中抬起头来,扭开收音机想听音乐,忽然听见一男一女在谈论她的作品。
“这样的小故事都会走红。时也运也。”
“别妒忌别人,自己努力才是正经。”
“唉,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
“也亏得这王广田,人长得倒还算大方漂亮。”
“宣传铺天盖地而来,据说销三十万册还未归本,这次的确落了重本。”
“幕后自有功臣。”
广田熄了收音机。
她忽然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不写。嘎,嘎?”
随即笑起来。
她忽然自抽屉拿出那个电话号码,一下子下了决心,很镇定地打过去。
很快接通,那边也是女生,声音爽脆。“喂?”
广田清晰地答:“我看到你在报上刊登的做事,我也是一名受幸运之神眷顾的人。”
对方像是松口气,“原来你真的存在。”
“是,我存在。”
“我叫蒋佐明,你呢?”
“我叫王广田。”
“王广田……有一名女作家也叫王广田。”
“我就是她。”
“啊,你把走红归功给幸运?”
广田点头,“正是。”
“我正在读你的小说,写得那样优秀,文字一段段像图像一样吸引着读者精魂,你走红是迟早问题,同运气无关。”
广田十分感动,“你太客气了。”
“看样子,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有点失望。
“不不,你得听我讲完整个故事。”
“那么,见个面好吗?”
“在什么地方见?”
“第一次见面,在公共场所可好?”
她设想得很周到,“在植物公园喷水池边好吗?”
“明早八时,你起来没有?”
“送了女儿上学,我立即来。”
蒋女士奇问:“作家不都是深宵写作白天睡觉吗?”
广田笑,“那些都是天才作家。”
蒋佐明也笑了。
“怎样相认?”
“你的长相已无人不识,我,我是伤残人士,我只得一条腿,明早见。”她挂上电话。
广田呆在那里。
一个只得一条腿的年轻女子,一连刊登三日启事,自称幸运,真是奇哉怪也。
她的乐观,叫人感动。
那天傍晚,许律师来了,见到绵绵,一手抱起,“王绵绵,你会法术吗,把阿姨变回十年前的样子可好?”
广田在一边笑。
“广田,你最可爱之处是沉默如金。”
广田仍然笑而不语。
阿顺斟上一碗清鸡汤给许律师。
许方宇自公事包里取出一只信封,“你的首笔版税。”
广田手都抖了。
“我替你拆开。”
许律师把支票取出放在她面前。
广田轻轻说:“我想偿还部份欠债。”
“不急,”许律师答:“待你上了轨道再说。”
“欠债叫我坐立不安。”
许律师已经改变话题,“人清秀,穿白衬衫卡其裤已经很好看。”
广田低下头。
“有无同亲友共享成果?”
广田抬起头?不知如何回答。亲友,何来亲友?
接着,许律师接了一个电话,她满面笑容地说:“广田,还有好消息陆续来。”
广田有点手足无措。
“广田,英语版即将面世,由伦敦预言出版社发行,预言不是非常著名出版社,但是作风踏实,广田,这次是创举,销路好,可推广到美加澳英语市场,再兜个圈子回来,你就身价百倍。”
但是,广田想都没想过会做得那么大。
她只求母女得到一宿三餐,如今机会来了,她不知如何庆幸。
“广田,以往也有写作人自费翻译刊印英译本作为纪念,更有人以宣传小册子当译本,但你这本有标价有国际书号,打算正式发售。”
广田看看许方宇,像是不大明白。
许律师叹口气,“很好,很好,通常傻人都有傻福。”
广田抱歉地笑,只觉自己更蠢,连忙走开。
许律师到露台上,用手搭住她肩膀,“广田,我下个月结婚了。”
广田惊喜,“为什么没听你说起?”
“私事,没有什么好说。”
“对方一定是个了不起人物。”
“广田,你真可爱。”
“能叫你委身下嫁的人一定品貌学识兼佳。”
“广田,谢谢你,别人却预言这段婚姻顶多只九个月寿命。”
广田生气,“这些别人真是世上最奇怪的生物,专门谈论他人生活,自己没有生活,谁家死了人,生了孩子,结婚离婚,红事白事,均议论纷纷,说个不已。”
“还有,你若不是名成利就,名字还没有资格上他们的嘴角。”
“几时请吃喜酒?”
许律师骇笑,“我没有那样好的兴致,简单地到伦敦注册结婚便是。”
“这样简约真好。”
“你呢,广田?你也该重新择偶了。”
广田摇摇头,目光落在双手上。
“这么早便对感情失望?”
这时,电话又响,许律师听了几句,便说.“我立刻来,”又有公事。
她匆匆离去。
留下广田,一直为英语版本思索,既高兴又苍凉。
接着,李和到了。
“广田,快来看英语版封面。”
广田探头过去,只见封面是猎户星座,一尊秦俑与一个穿黑袍的小女孩,打横的字样写着“王绵绵与秦皇墓的秘密。”
广田嗤一声笑出来。
“别笑,畅销靠这三种原素。”
“书一定要畅销?”
“广田,归根究底,出版一本书是希望读者买回家细读,作者的心血得以广泛流传,否则,等于写日记而已。”
“是,但主角王绵绵,还没有去到始皇帝墓。”
“不怕,还有第三集。”
广田答:“唷,有压力,需动笔了。”
“你有六个月时间。”
“六个月很快过去,真需好好警惕。”
“许姐有无同你说,我们六个月后便退出你的生活。”
广田点点头,“你说过,这些日子来,你们像教一个小学生功课似教导我,我感激不尽。你们撤退,我会不习惯。”
“放心,我们仍然是你经理人。”
广田振作起来,“还有三个月时间,我需好好学习。”
“时间不早,我让你休息。”
“哪里睡得这么早。”
“那么,我们出去逛。”
广田意外,“我同你?”这不就是约会吗。
“为什么不,就快过节,街上一定很热闹。”
广田鼓起勇气取过大衣帽子手套与他出去。
商业区街道上人头涌涌,像趁墟一样,他们漫无目的,愉快地浏览橱窗,买纸杯咖啡喝。但是广田始终落后李和半步,她不想与他并肩。
她再三提醒自己,她没有非份之想。
结果他们在外头吃饭。
那间法国餐厅招呼很好,但鹅肝酱是罐头资,龙虾汤不够热,鱼柳稍嫌霉软,他俩都不介意。
吃了这一顿,很快又下一餐,何必投诉,最多下次不来好了。
吃完又在商场变了一会,李和才送广田回家。
阿顺来开门,“吃过了?家里有嫩豆腐紫菜汤。”
“快拿一大碗来。”
绵绵已经睡着,小寝室里有一盏走马灯,一只只小绵羊不停地在天花板上转来转去,十分可爱。
广田坐在绵绵身边良久,才缓缓走上阁楼书房工作。
半晌也写不出一个字。
真可笑,还没名成文思就已经淤塞,再隔些时候,也许就会告诉读者,文以罕为贵,有能力大量书写者均不可信云云。
到了夜阑人静。忽然写了起来,思路畅通,浑无阻碍。
写了三章,一抬头,已经早上六时,她哎呀一声丢下笔,沐浴梳洗。
阿顺还没到,保母却来了,连忙替她做早餐。
“我自己动手。”
保姆由衷地说:“王小姐真好,一点架子也没有。”
“我要出去一会,由你照顾绵绵。”
她赶去赴的。
走进植物公园,时间还没有到,她独自坐着看喷水地变花样。
广田脸上寂寥之意尽露。
这叫与她约会的人讶异。
蒋佐明一早知道王广田是什么人,一心以为她是个踌躇志满,顾盼自如的成功人士,没想到她那样瘦那样小,又那样寂寥。
她轻轻走近,坐到长凳上。
广田抬起头来。一怔,“是蒋小姐?”
“叫我佐明好了。”
广田凝视她,“我们可有见过面?”小圆脸,大眼睛,有点面熟。
“我在杂志图文上见过你。”
广田汗颜,“哪里,叫你见笑了。”
广田留意对方的大腿。
蒋佐明把裤管扯高小小,广田看到一张弓一样的金属义肢,没有鞋子。
“啊。”
“一场车祸,左边身子几乎全报销,”她解释.“我的一只眼珠也是假的。”
广田细细看了一下,“不发觉。”
“这是最新式的活动眼珠,像真程度极高。”
广田吁出一口气。
她俩一见如故,正是我不怕冒味提问,你不介意爽快回答。
“你就是刊登启事的人。”
“是,至今只有你一人回覆。”
“请讲讲你的遭遇。”
“去喝一杯咖啡好不好。”
广田说:“不如上我家来,慢慢聊天。”
“你也可以到舍下,家母一定欢迎你。”
“啊,幸运的你与妈妈同住。”
“是,你讲得对,我有福气。”
“还是到我处吧,不要打扰老人家。”
“听税你有一个小女儿?”
“才两岁多点,正牙牙习语,以及学坐厕所,任何人见过她都会延迟生肓计划。”
蒋性明笑─起来。这女子既有幽默感,又够谦逊。
她们两个人又重回王宅。
蒋佐明客套几句,便坐下来,请她的故事。
这一讲便是一日一夜。
幸亏有阿顺照顾她们饮食,故事可以一直讲下去。
广田吩咐不听电话,只有绵绵放学,与母亲玩了一会。
蒋佐明的遭遇,比王广田更加叫人欷嘘。
“三年前,对,也正是三年前,她还觉得前途光明,是个无忧无虑的妙龄女。
佐明父亲早逝,与寡母一起生活,父亲剩下若干节蓄,母亲一直没有再嫁,算是不幸中大幸。
成年后她问母亲.“有没有后悔?”
母女感情很好,知道女儿问的是什么,笑笑答:“四十岁时还想过要出去,现在不想了。”
“为何打消主意?”
“怕没有好结果,人家为的是什么?不外看中我手头一点节蓄。”
看得这样透彻,故此情愿守在家中,闷得烦燥了,请医生开点药物服食压抑情绪。
佐明问:“不是为看我牺牲?”
“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叫佐明尤其感激。
佐明自幼习泳,教练发现她是可造之材,决定栽培她出赛,蒋太太有点担心。
“会不会练得家女泰山?”
“咦,做健将胜过做弱女。”
“我在电视上看到奥运女选手外型向男生一样,练得无胸无臀,只剩强大双肩。”
“妈妈─那是奥运,我巴不得有一日可以练到那个程度。”
因是最佳课余活动,蒋太太不再反对,这一游就六年多,每朝风雨无间,清晨出发练习,在房内挂一张格言,叫“天才不过是极端耐力”,佐明获奖无数,银杯堆积如山,蒋太太对清洁银器十分有研究。
任何人在池边看到蒋佐明都会爱上她。笑脸迎人,粗眉大眼,金棕色皮肤,健康体格,跃入水中,宛如一条飞鱼,游蝶泳尤其好看煞人。
唐志成的父亲是水运会赞助商,带若他去参观比赛,他进场时迟了一点,比赛已经开始。
只听兄池边观众大声齐齐叫喊:“蒋佐明,加油,蒋佐明,加油!”
一看,全女班,不知谁是蒋佐明。
然后,他看见她了。
银色赛衣,大红泳帽,像一支箭那样射出去。
呵,还用加油?已经矫若游龙,超越别人个多塘,从头领先到尾。
只听得父亲同教练说:“推举佐明去亚运出赛,继而进军奥林匹克。”
教练笑说:“是,唐先生。”
“我立刻在后园装制一座阻力练习泳池,叫佐明天天来练习,快暑假了,她想必有时间。”
教练喜出望外。
这时,蒋佐明跃出水来,摘下放帽泳镜,露出乌黑短发及一对大眼睛。
优秀运动员往往有种魅力,佐明爽朗笑容吸引了年轻的唐志成。
已经有少年男女过去请佐明签名,算准她会是一颗明日之星。
银色泳衣下是她健康姣好身型,志成看得呆了。
“佐明,”教练唤她,“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这位唐志成同学刚从加州理工返来,他的强项是赛车。”
唐先生立刻露出不悦神色来,“这只算嗜好,不是运动,整个人危险地卡在车厢里,一动不动,听天由命。好算运动?”
佐明一听,笑了出来。
唐志成尴尬地搔头。
唐先生提示儿子:“送佐明回家呀。”
佐明笑说:“我约了朋友。”
唐志成只想离开严父远一点,“我送你。”
立刻尾随佐明更衣。
唐太太出来看见,轻轻问老伴,“你存心撮合志成与蒋小姐?”
“这样好的女孩子到什么地方找。”
唐太太不出声,待四周没有人的时候,才轻轻说:“她家只有一个寡母。”
唐先生讶异,“有何不要?”
“将来,孙子没有外公,若生孙女,恐怕会得到癌症遗传。”
“你想得太周详了,难怪晚晚失眠,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英国女皇依利莎伯二世挑媳妇女婿目光尖如利刃,血统出身品格相貌,都得最好,可是三个子女全体离婚结局,太太,莫嫌人家不是十全十美,佐明既然是孤儿,你要更加疼惜她。”
唐太太不出声。
“对,明日有人动工来装游泳池,关照佣人一声。”
家庭会议到此结束。
那边,佐明坐在唐同学的欧洲跑车里,只见他逢车过车,技术高超,胆大心细,心中不禁暗暗叫好。
这富家子剪平头,穿白衬衫卡其裤,身型高大硕健,佐明对他几乎一见钟情。
只听得他说:“去喝杯酸乳酪吧。”
她答应了,尽管一早约了同学,尽管她想先回家淋浴洗头。
她怕一推他,他会觉得她骄傲。
一对年轻人谈得十分投契,佐明有点茫然,真没想到这样顺利使遇见意中人,大致就是他了。
不久她把他带回家见母亲。
蒋母也觉得唐志成无懈可击,尤其脸上彷佛永远带著笑容,可亲可爱。
那宽厚的肩膀叫伯母放心。
“早点结婚,连连生儿育女,有自己家庭,免得老来寂寞。”
“妈妈。你呢。”
“我?我不知多少节目,单太太,古太太,她们约我坐船环游世界已有多年,你一结婚,我就动身。”
“我们也一起去。”
蒋母大喜,“志成向你求婚了吗?”
“还没有。”
“啊。”又什点夫望。
半年后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唐志成来了,恳切地向蒋太太说:“伯母。我请你将佐明交给我,我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他当看伯母面取出一只钻石指环。
那慈母落下泪来。“令尊令堂知道这件事吗?”
“昨日我与父母商议过,得到他们祝福。”
蒋母点点头。“我完全赞成。”
这时,佐明自房里出来,笑嘻嘻,“太顺利了,为什么这样顺利?”
蒋太太问:“打算几时举行婚礼。”
“待佐明毕业,及去了亚运抡元之后。”
“可是要大排筵席?”
“不,”唐志成答:“只请至亲友好─约千余人而已。”
佐明掩嘴骇笑。
佐明想:人家恋爱,可歌可泣,她却顺利过关,真幸运。
志成到南欧参加赛车,佐明也跟着去。
他把她裁到尼斯的田园,住在一座有成千成万朵蔷薇爬攀在砖墙上的庄园里,躺在草地上晒太阳野餐谈天。
“生几个孩子,叫什么名宇?”
佐明答:“四个女儿,叫勇、往、直、前。”
“不不,一个需是男孩,叫忍让。”
年轾情侣紧紧搂抱一起大笑。
这确是蒋佐明一生人中最开心的日子。
她打扮像欧洲女郎一般,草鞋大蓬裙─露背小上衣,站在跑道上叫喊。
志成得了第八名,但仍然十分高兴。
加州理工读化工的他正好加入父亲的塑胶厂做主管。
新居,婚纱,全部准储好了。
唐家派了裁缝捧着各样料子来让蒋母挑选婚礼当日的晚装式样。
“唐家真是周到,是个高尚人家。”母亲十分满意。
佐明微微笑,仍然每早习泳。
她出赛亚运。拿到一金一银,凯旋回来在机场受到热烈欢迎,大群记者把她当明星似圈住。
“佐明,可是快要结婚?”
“佐明,可会影响你游泳事业?”
“佐明,说一说得奖感受。”
“佐明,封师弟师妹有何忠告?”
蒋母悄悄落泪。
忽然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一看,是未来女婿。
蒋母觉得十分安慰。
唐家大肆庆祝,蛋糕做成金牌式样,由唐志成代表佐明开香槟招呼客人,他们在大屋里玩到几乎天亮。
第二天中午时分唐太太徙外边回来,看到大厅已经收拾妥当,佣人正在吸尘。
她轻轻问:“人呢?”
佣人笑答:“佐明在游泳,志成熟睡。”
唐太太上楼见到儿子和衣倒在床上,鼾声大作。
自窗口可看到泳池,佐明在一个小小池内,在电力激起的水浪中奋斗向前,她不住地向前游,可是波浪永远落把她击退到同一位置。
她真是努力。
志成醒来,“妈,你回来了,爸呢。”
“回公司去了。”
“多谢昨夜把屋子让给我们。”
“这间屋子迟早属于你,愿你在屋内欢笑,以及养多几名孩子跑来跑去。”
“一定,一定。”
唐太太问:“佐明功课如何?”
“以一级荣誉事案,她想继续攻读法律。”
“真是聪敏,她父亲生前想必也是优秀的知识份子。”
志成微笑:“他一直任教科技大学。”
唐太太总有点踌躇,“是什么病,你没问?”
这时,她看见佐明自水中上来,只得住口。
其实唐太太已经打听过,朋友告诉她:“是直肠癌,平日蒋教授不烟不酒,早睡早起,可是发现时已经太迟,终年四十三。”
“蒋太太人品如何?”
“极之刚毅娴静,一心一意带大女儿,全无他念。”
唐太太说:“我最钦佩这种女子。”
朋友欷嘘,“我们也真残忍,非要人家吃足苦头,我们才愿褒奖人家。”
“你做得到吗?”
那朋友忽然笑了,“你没发觉?我守寡也已有三年,丈夫长居伦敦不返,我自公婆那裹领取生活费用。”
唐太太连忙噤声。
各人有各人的一笔帐。
朋友所:“我也没有绯闻,这真不容易,总有狂峰浪蝶,觊觎我们手边一些节蓄,前来打主意,想乘虚而入,需要全神置注以家庭子女为重。”
唐太太答:“我明白。”
想到这里,佐明推门进来,笑说:“伯母回来了?昨天我们玩得十分高舆。”
志成说:“我送你出市区。”
唐太太笑笑,“纪得回来吃晚饭。”
“什么事?”志成忘了。
佐明提醒他:“伯父母结婚三十周年纪念。”
“啤,真是喜事连连。”
他漱漱口就陪佐明到楼下车房开出事子。
佐明还取笑他:“你睡醒没有?”
跑车高速驶出公路,一路畅顺,志成加速,他喜欢极速带来的快感,家长多次警戒,他总是阳奉阴违,佐明却从不说他,佐明了解他。
他们在车内并无交谈。
忽然之间,在一个弯角,一辆红色四驱单迎面过线而来。
该刹那佐明知道不妙,她下意识伸出右臂,挡在面前。
佐明可以看到四驱事实际惊恐的眼神。
她没有听见巨响,也不觉得撞击,只见强光一闪,已经市区知觉。
她只来得及大叫一声妈妈。
后来,在医院里,看护告诉她,她一直喊妈妈。
蒋太太赶到,有人看见她呆呆站在走廊,不说话,也不哭,后来由耐心的医生上前了解身份,才把她带到佐明床边。
她不认得佐明,她身型比平时小得多,混身血污,五六个医护人员围住她急救。
蒋太太上前握住佐明的手,缓缓抬起头来。
一个急症室医生这样说:“我最怕看到伤者母亲的脸。”
看护陪她到候症室坐下。
“蒋太太,我想你了解一下佐明的伤势。”
蒋太太点点头。
“两辆车子高速迎面相撞,肇事四驱草司机当场死亡,佐明头部受到重创,左眼脱落失明……”
看护说不下去,叹口气。
蒋太太静静听着。
看护吸口气,“她同时也失去左腿。”
蒋太太像是明白,又好像糊涂。
“佐明尚未度过危险期。”
经过十多个小时手术,佐明情况总算稳定下来。
全身缚着管子,医生大声同她说:“佐明,睁开眼睛,为妈妈睁开眼睛,你妈妈在这里。”
佐明用尽全身之力,才睁开眼睛,又乏力闭上。
医生又说:“佐明,握紧我的手,可以做到吗,来,握紧。”
佐明五指动了一动。
医生大为宽慰,“好孩子!”
蒋太太伏在女儿身边,吁出一口气。
又过了三天,佐明才看清楚四周围环境。
“妈妈。”
蒋太太看着女儿微笑,“妈妈在这里。”
“呜,噩梦一样。”
“是,医生都你可以康复。”
佐明忽然想起一件事,“咦,志成呢?”
蒋太太不出声。
“志成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她。
“莫非志成──”
“不,”蒋太太说:“志成无碍,已经出院。”
“他可有损伤?”
“他双手折断,已经驳回。”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知道你苏醒了,自然会来。你快快休息,莫理闲事。”蒋母按住女儿的手。
佐明静静睡着。
医生进来问:“你告诉她没有?”
蒋太太摇摇头。
“这样吧,由我来说。”
“谢谢医生。”
在医院走廊,蒋太太猛一抬头,看见唐氏夫妇。
落母十分陌生地看着他俩。
唐太太手里挽着名贵花篮及鲜果,自有女佣拿进房去给佐明。
蒋太太大惑不解,“唐志成呢?”
唐父答:“志成返美国去了。”
“什么,在美阈?”
“是,蒋太太,很抱歉,婚礼已经取消。”
将太太凝视他们的面孔。
唐太太知道一定要立刻把话说清楚。
“蒋太太,这里有一点礼物,请你收下。”
她交一个信封在蒋母手中。
“蒋太太,你千万要接纳这一点心意,佐明疗养需要时间金钱,切忌生气。”
蒋太太镇定打开信封,着见银行本票上写的银码是一千万正。
她抬起头来。
唐先生站立,“请随时同我们联络。”
真是高尚人家,勇于承担,蒋太太忽然笑了。
她把本票还给唐氏夫妇,一声不响,走进病房。
她握住女儿的手,轻轻说:“佐明,你失去了左眼及左腿,还有,唐志成是个懦夫,他已离开了你。”
佐明呆住,看着妈妈,伸手去摸脸上的纱布。
“妈妈很惭愧,妈妈帮不了你,妈妈不该带你来世上吃苦。”
说到这里,蒋佐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一直做沉默听众的广田忽然站起来尖叫。
阿顺跑出来问:“什么事,什么事?”
只见广田苍白着脸掩着胸口喘息,她想呕吐。
佐明说:“我已失去一切。”
“不,你还有慈母。”广田提醒她。
佐明低下头。
广田一颗心沉下去,不,不。
“我渐渐康复,可以配上义肢,继续做物理治康,但是家母健康却剧烈衰退。”
“伯母还在吗?”广田紧张地问。
“请听我说下去。”
“不,请先告诉我,伯母怎么样。”
广田握紧佐明的手,一定不肯放松。
“她心脏衰竭,需做手术安装起搏器,我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崩溃,再也不能承受噩运的压力,入院时我看清楚母亲的年纪,原来,她只得四十八岁,家母一生不幸。”
广田黯然。
“我开始酗酒,喝醉了不省人事,没有痛苦。”
大黑了,广田本来想招呼客人喝点酒,现在不敢出声。
阿顺泡了两杯龙井茶出来。
“王小姐,我下班了,明早见。”
绵绵出来向母亲说晚安。
佐明说:“我明天再来给你讲故事。”
“不,我想听到结局,唐志成有没有来看你?”
佐明侧着头,“出事之后,我始终没有再见过他。”
“做得好,绝不拖拖拉拉,”广田讽刺地说:“毋需假扮好人。”
“我把母亲交给医院,晚晚喝到天亮。”
她声音裹的苦楚,像个受伤流血的人,不是亲身与命运拼死搏斗过,不会这样伤心。
个多月之后,蒋佐明就邋遢了,头发、皮肤、牙齿……都有一层污垢,衣服拖拉,混身酒氛,她迅速失去所有朋友。
佐明没有工作,亦无收入,蒋母住院费用高昂,这样下去,后果堪虞。
一日,在酒吧里,她一杯接一杯,不停的喝。
有一个男人接近她,向她搭讪,她不理睬,男人缠个不休。
“来,我知道有个好地方,保证叫你开心。”
“怕什么,大家是成年人。”
“你还在等什么,没有更好的了。”
酒保看不退眼,出声警告那男人:“你,别骚扰其他客人。”
佐明却说:“不怕。”
她转过身子,对牢那登徒子笑。
那人以为得手,大喜过望。
忽然之间,佐明伸手往自己左颊上一拍,只听得仆一声,她的假眼珠掉出来,不偏不倚,落在酒怀里。
那男人只看见一个乌溜溜的洞,吓得魂不附体,退后两步,逃命似奔出酒吧。
佐明哈哈大笑起来。
半年前,她道是一个俊美的游泳健将,大学里的高材生,有为青年的未婚妻,慈母的爱女。今日,她已是一个乞丐。
往明蹄搬走到街角,怔怔落下泪来。
有人挨近,站在她身边。
那人穿黑色长袍,低声说:“有难以形容的痛苦?”
佐明不出声。
“来,吸一支烟,保你快乐似神仙。”
他点燃一支烟递给佐明。
佐明颤抖的手接通香烟,深深吸一口气。
啊,这不是普通的香烃,她立刻有种头轻身飘的感觉,脚步如在云中,烦恼渐渐远去。
那人说:“一包十支,特价两百八十元。”
佐明掏出钞票给他。
她吸着这幽灵牌香烟回家。
一进家门,滚倒在地,昏睡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醒了,关上所有窗户,拉上窗廉,继续喝酒。
她母亲由教会义工陪同出院,进屋一看,只闻到一阵恶臭,佐明爬着出来唤“妈妈”。
她已有多日没有梳洗,面孔浮肿,嘴唇枯裂。
美工连忙把蒋太太带到别处休养。
大门一关上,佐明又滚在地上。
不知躺了多久,佐明觉得自己已可以去见父亲了。
“爸爸。”她叫。
她还记得慈父教她读木兰辞及腾王阁序的情形。
唉,爸若见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不知有多伤心。
她想爬起来,又没有力气。
佐明急需回到那个街角,再次去找卖香烟的人,她挣扎地扶着墙壁站立。
这时,门铃响了。
往明本来不想去开门,但不知怎地,人是万物之灵,她有种感觉,门外是一个好人,那人可以帮助她,她因这个陌生人可以免得沉沦。
她去开门,“救我,”她说,乾枯的嘴唇裂开,流出血来。
明外站着一男一女,那女子忍不住低呼:“我的天,比我想像中还要坏,速速联络戒毒中心!”
他俪捣住鼻子,住室内看了一眼,不敢进去。
佐明忽然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像猫头鹰,十分可怕。
她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有一名男看护在她身边。
她胸肺有说不出的难过,好似有虫蚁啮咬,大声叫:“有没有烟,或是酒?快拿来。”
那人笑笑说:“蒋佐明,我叫罗天山,是医务助理,你好好听着,这是戒毒中心,我曾帮你洗净肉身及心中毒素,叫你康愎,起来,管生现在替你检查身体。”
“我不去。”
“起来!”
他强迫她起来。
“你们没有权禁锢我。”
“是你母亲把你送来,令堂健康情况不佳!还要为你操心,你若想早些气死她达到目的,请便。”
佐明呆住,泪如雨下。
“说到底,归咎一次交通意外,是,你的确损失惨重,不见一只眼睛与一条腿,蒋小姐,两条路随你走,一任由堕落烂死,二振作站立。”
佐明用手捣着脸不出声。
那罗大山忽然轻轻说:“我会尽力帮你。”
这时,佐明手足抽搐起来。
“来,我背你去医生处。”
私人疗养院内设施齐全,护理人员和蔼可亲。
可以想像费用昂贵。
佐明由他监管,开始戒酒戒毒。
他廿四小时跟贴她服务,不离不弃。
佐明怔怔问他:“你是谁?”
“罗天山。”高大强壮的他微笑。
佐明不出声,她觉得他像天使。
“谁差你来?”
“我原本在这里工作。”
“不,谁把我交给你,谁把我的故事告诉你?”
“你先打理好身体。”
佐明垂头苦笑,“我还有身体吗?”
“佐明,不得气馁。”
从美国运来特别制造的两件义肢,一只用来日常用,可以穿上鞋袜,制作精巧,即使穿短裤也难以分辨真假,另一条毫不掩饰是钛金属制造的弓字形假肢,根据斑豹后腿力学研制,戴上它,佐明可以跑步。
罗天山说:“我知道你是运动员,你仍可以参与奥运伤者运动会,来,站起来。”
佐明咬一咬牙,忽然眼中闪出晶光,她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吸一口气,握紧拳头。
“准备好了没有?”
佐明点点头,以为罗天山叫她做运动。
谁知他说:“去到疗养院把母亲接出来。回家去,好好照顾她。”
佐明神智恢愎了,呵,母亲。
已有个多月没见过她了,把寡母丢在一角,自己痛快地沉沦,该当何罪。
“我,我不敢去见她。”
“你已经戒除不良嗜好,去,家已收拾干净,女佣会帮你们打理家务,你们母女否极泰来。”
佐明发呆,“你们倒底是谁?”
罗天山微笑着走出去,替佐明办理出院手续。
佐明抬起头,忽然看到一杯琥珀色的酒。
谁,谁把酒放在这里?
她伸手过去,又缩回来,但鼻子仿佛闻到杯中琥珀色醇酒的香氛。呵,魅由心生。
她凝视酒杯良久。
是谁放在这里试探引诱陷害她?
不,她已经戒除酒瘾,几次三番丑态毕露,半夜嚎叫救命,求罗大山给她一瓶酒,好不容易清醒过来……
她没有去碰那只酒杯。
这时,有人敲敲房门。
佐明抬起头。
呵,她记得这外型高雅斯文的一男一女,他们是当日把她自家里救出来的那两人。
“呀─是你们,请问尊姓大名?”
那位女士微笑,“我是许方宇律师,道是我助手李和。”
“两位是谁,为什么知道我需要帮助?”
许律师看着她,又看看桌子上的酒,“真高兴看见你重拾自信自尊。”
她退去,取过酒杯,轻轻喝一口,“咦,原来是葡萄汁。”
大家都笑了。
他们坐下来。
“佐明,我的当事人叫我来问你,你可愿起诉唐志成。”
佐明侧着头,“你的常事人是谁?”
许律师答:“就是那个知道你有需要帮助的人──”
“由他送我来疗养院,负责全部费用?”
“正确。”
“由他派人替我把家居收拾干净,并且派人照顾家母?”
“是。”
“他是谁?是唐家的人吗。”
“不,”许方宇答:“你不必对唐家存有幻想,唐家心中,已经没有你蒋佐明这个人。”
“啊。”佐明低下头。
“你可以控告唐志成鲁莽驾驶造成意外导致他人身体严重创伤,要求赔偿。”
佐明抬起头,“赔偿?”
“是,我们听说,事发后唐氏曾经交上千万本票,真是笑话。我们将要求赔偿一亿。这可叫他们寝食不安。”
“唐志成在什么地方?”
“他在罗省,将与刘世礼将军的孙女订婚。”
这时,罗天山回来了,他静静听他们谈话。
只见佐明拾起头想了很久,忽然,想通了,脸─露出一个微笑。
她说:“我好比自鬼门关进出了两次。”
许律师屏息聆听。
佐明说:“我若控诉唐家,势必还要与他们纠缠下去,或三两年不等,太不值得了,时间宝贵,我早已忘记这段恩怨,我不能上演基度山恩仇记,我的生命还有其他,我决定向前走,不再回望,不,我不会起诉唐志成,那只是一场不幸意外。”
许方宇律师意外,半晌,才轻轻说:“过来。”
佐明缓缓走过去。
许律师紧紧拥抱她一下。
佐明微笑,忽然走到罗天山面前,像一个孩子那样,要求他也拥抱她。
罗天山泪盈于睫,紧紧抱住佐明,把下巴搁在她头顶。
他真替她庆幸。
倘若要报仇,余生都得沉沦在仇恨中,旁人怎样爱她呢。
许律师非常轻松,“太好了,这里没我们的事了,我们走吧,还有其他的人需要照顾呢。”
这句话立刻钻进佐明耳中,不过她一声不响。
她追问许律师.“请透露我恩人的名宇。”
许律师温和地说:“佐明,你性格如此豁达,有什么恩,有什么怨?一切靠你自己重新振作,去,去接母亲回家。”
罗天山替她挽起行李。
看到母亲,佐明实在忍不住,蹲在慈母脚下。
“妈妈,我回来了。”
蒋太太十分欢欣,“让我看仔细你。”她伸手轻轻抚摸女儿的面孔,“是,你回来了。”
“妈妈,我没事,我已康复,比从前更扎实。”
这是真的。
蒋佐明有一条钛金属制造的大腿。
佐明回到大学法律系报道,正式入学,她不但重新习泳,而且参加田径赛。
照说,一个年轻女子少了一条腿,穿短裤露出金属义肢站在运动场上,是何等突兀诡异的情景。
但是记者这样形容蒋佐明:“不知怎地,伤残的她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英姿飒飒,她彷佛是超现实,科幻小说中那种代表毅力坚强的神人,她的速度惊人,已逼近世界纪录,晨曦中看她练跑,灰紫色云下劲风中的她有难以形容的瑰丽美态……”
罗天山每一天都在她身边。
佐明对母亲说:“到今日还汗颜,当日满身污垢,眼泪鼻涕的样子都被他看在眼内。”
“啊是。”蒋母有点出神。
接看,电话来了,有人问:“宗曼宁小姐在吗?”
佐明要呆一刻,才想起母亲的名字正是宗曼宁。
“你请等一等。”
故意停一下,然后问:“你是哪一位?”
“我叫章信怀,是曼宁从前同学。”
这时,她母亲疑心地过来问:“找谁?”
佐明眨眨眼,“找你。”
把电话交回母亲,溜烟跑走。
“那是佐明?”
“是,正是她。仍然调皮。”
“可见已经完全康复。”对方宽慰地笑。
“七成吧,七成我已经很满意,有时,内心创伤永远滴血。”
“佐明不是已有男朋友?”
“是,罗天山真是一个有肩膀的男子。”
“那多好,佐明需要真正爱护了解她的人。”
“可怜的佐明。”
佐明却不这么想。
代表出赛伤者奥运会时她说:“假使那件事不能杀死你,那么,你会更加强壮。”
她用力结好鞋带。
她自澳洲悉尼取得三面金牌回来。
蒋佐明现职教练,学生家长轮队要求取录。
她觉得自己生活得比从前充实。
之后,她约见过许方宇律师。
“许律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人是谁了,我希望能够当面向她道谢。”
许律师茫然,“谁?”
佐明说:“那个赠我义肢,助我戒毒的人。”
许律师看向窗外,“佐明,你看,阳光何等美丽,站街上深呼吸已是最佳享受,你说是不是。”
“真的不允透露?”
“佐明,你的气色好极了。”
佐明知道许律师守口如瓶,永远不会泄露秘密。
“请告诉那位先生,我会生活得很好,那样,希望是报答了他。”
许律师点点头。
“呵,对,佐明这段新闻你看一看。”
是美国罗省的中文报章,刊登著一段消息:“殷商唐志成及名人之后刘世礼将军孙女结婚之喜。”
唐志成胖了一点,样子略钝,新娘个子小小。仿佛没有自己的名字,一辈子唤作刘世礼之孙,真是福气。
唐老太太一定最高兴。
佐明一声不响,放下了报纸。
许律师故意问:“感受如何?”
“不予置评,无可奉告。”
“你不祝福他们?”
佐明嗤一声笑,“他们亲友盈千上万,何需我祝福。”
许律师称赞:“不卑不亢,很好。”
佐明忽然想起,前些时许律师曾说:“……还要去照顾别人”这话,她不出声。
这时,许律师的手提电话响了。
“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一步。”
她与佐明拥抱道别。
佐明随后也离开咖啡座。
许律师还得去照顾其他人。
会不会,那人也像她这样,际遇变迁,沉沦至谷底,眼见失救,可是,天无绝人之路,被他遇见恩人?
佐明按捺不住,走到报馆广告部去刊登启事。
“你最近是否忽然走运?”她这样写。
佐明觉得措辞彷佛不大妥当,想半日,又认为这样或者可以吸引更多注意。
“是否有不愿透露姓名的贵人在你最危急之际拉你一把?你可是深感纳罕?我与你有同样命运,欲知详情,请电六六七三五。”
佐明把文稿交上。
有人做了好事不想别人知道,有人做了坏事也不想别人知道,这位隐名的先生肯定是前者。
像那些捐赠器官的善心人,完全不表露身份,无偿地奉献慈爱。
广告一连刊登了三天,每日佐明都略为修改字句,希望有同样遭遇的人前来相认。
可是半个月过上了,音讯全无。
佐明开始怀疑她是唯一的受益人。
蒋太太说:“问天山,天山一定知道。”
“我曾经问过他。他不想说。”
蒋太太微笑:“现在不一样了。”
对,一言提醒佐明,现在他们已经开始的会,他不会再推塘她。
那天下午,她又问了他一次。
这吹罗天山很坦白,他说:“由许律师安排你入院,院方派我照顾你。我就知道这么多。”
“许律师可有提到他人名字?”
“完全没有。”
“嗯。”
“佐明,长辈想做无名氏。你去拆穿他,好像不礼貌。”
佐明不服气,“你怎么知道他是长辈?”
罗天山笑,“若是年轻人,怎么有这样的能力。”
这是真的。
“你猜他是老先生,抑或老太太?”
他举起双手,“我不知道。”
“他真细心。”
“细心的是许律师,她才是执行人。”
性明点点头,“真惆怅,不能当面道谢。”
罗天山笑,“你想又跪又拜?”
“我心甘情愿那样做。”
“也许,人家就是怕那个场面。”
佐明也笑。
罗天山忽然想起来,“伯母呢,这阵子比较少见她。”
佐明压低了声音说:“她最近行动有点古怪,时时不在家,神情有点恍惚。”
罗天山喊出来:“啊。”
“你也那样想?”
罗天山连忙否认,“我什么也没说过。”
佐明颓然,“她一定是瞒着我偷偷结伴上赌场。”
罗天山笑出来。
“咦,你笑什么?”
天山握着佐明的手,“你真可爱,不不,佐明,你放心,我相信伯母并没有沾染不良嗜好,我觉得她好似找到感情寄托。”
佐明要把这番话翻译成为白话.“呵,你指她已有男朋友。”
天山点点头。
佐明十分吃惊,“这样一把年纪了,”她在客厅不安地踱步,“只怕会堕入人家陷井,”她又急躁地叹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怎么会这样愚蠢。”顿足。
罗天山讶异说:“佐明,我不敢相信你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何等自私狭窄,伯母正当盛年,为什么不可以结交异性朋友?”
“早些时又还好些,现在真怕她惹人耻笑。”懊恼之极。
“早些?早些她要照顾你,是你自己说的,十足岁了妈妈还帮你刷牙穿衣,管接管送,教功课煮膳食,嘿!”
佐明不服,“我无私心,我只怕她受骗。”
说着,委屈地落下泪来。
罗天山说:“你怕失去她。”
佐明还要嘴硬,“不,我巴不得她快乐。”
“那么,千万不要阻止她。”
“快五十岁了,都更年期了,还结交男朋友。”
天山说:“是,好死了,女儿已经成年独立不需要她了,她还活着干什么?”
佐明恼羞成怒,“罗天山你信不信我把你撵出去。”
罗天山投降,“那人是谁?”
“她的老同学。”
“那很好呀,接受这件事,佐明。不要难为伯母。”
佐明怔怔回忆母女一起度过凄苦但温馨的岁月,低下了头,哭泣不停。
佐明紧紧拥抱他,铁人流泪,真是意外。
过几日,佐明与那位章信怀先生见了面。
他欠欠腰向佐明自我介绍:“我是曼密宁的师兄,当年她读历史,我修地理,感情很好,后来……失散一段时间,最近才重聚。”
佐明可一点也不含蓄:“为何失去联络?”
章先生无奈,“当年美国宾夕维尼亚大学给我一个奖学金,我是穷学生,不能带着曼宁走。”
“啊。”
“两年后听说曼宁已结婚生子。”
“你呢?”
“我的前妻是意裔美籍人士。”
“可有孩子?”
“没有。”
这时,佐明的母亲诧异地说:“你问得太多了,真没礼貌。”
“不,”章先生却说:“我愿意回答。”
“结婚多久?”
“两年,生活实在清苦,我到新加坡大学任教,当年算是开荒牛,工作时间长,天气炎热,她忍受不住离乡别井之苦,要求离婚,到澳洲发展,自此失去音讯。”
“之后呢?”
“佐明,你像审问犯人。”
“她的确在念法律。”
连佐明都觉得章先生好涵养工夫。
“后来再也没有遇上合适的人。”
“可是,人海茫茫,你与母亲是怎样又遇上的?”
章信怀也有点大惑不解,“是一位许律师通知我,曼宁患病,住院已有一段时间。”
“又是许律师!”
“是,我也觉得奇怪。这位许律师是什么人?她为什么知道我对曼宁依然念念不忘?”
“你对她真的不能忘怀?”
“越来越想念,我赶往医院一看,原来曼宁同当年一模一样,一点也没变。”
他宽慰地笑,“佐明,我想征得你同意,我打算向你母亲求婚。”
佐明问:“你会带她去星埠?”
他点点头。
“我呢?”佐明顿感彷徨。
“你可以来探望我们,也可以考虑与我们同住。”
“妈妈戴心脏起搏器……”
“那边医疗设施都很好。”
佐明转过头去,“妈妈--”声音已经哽咽,忽然大声号啕起来。
终于失去妈妈了。
不过。是一次愉快的失落。
她一生加起来也没有哭得那么多,眼泡肿起,心里却觉痛快快,眼泪洗涤体内毒素,冲出体外,乾乾净净,蒋佐明可以重新挺起胸膛做人。
她终于听到了她在等待的电话。
对方也是年轻女子,声音有点迟疑,“我看到你在报上刊登的启事,我也是一名受幸运之神眷顾的人。”
佐明把握机会,争取她的信心。
她俩约了地方见面。
佐明想,原来,那位先生所帮助的,全是有需要的单身年轻女子。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共同点。
蒋佐明用了一日一夜讲完她的故事。
佐明没想到对方是一位写作人,单身母亲,带着一个幼儿生活。
每一个单身母亲背后都是一个曲折的故事:曾经深爱一个人,对他有憧憬,并且认为可以养育下一代,结果又剩下妇孺独自过活……
蒋佐明与王广田十分投契。
广田神情秀怯,活脱似个文人,她说话带着犹疑,不大肯定,明显地欠缺信心。
已经这样出名了,仍然小心翼翼。
这是正确的,切莫一点点成绩,便挺胸凸肚,自招灭亡。
一早,阿顺回来工作,看见她们还坐着那里说话。没换过衣服,可见她俩通宵不寐。
这时,佐明却揉了揉眼睛,“困极了。”
“请到房间睡一会。”
“不好意思,我回家去休息。”
“我们还没有讲完话。”广田非常喜欢这个新朋友。
佐明拍拍她肩膀,“那我不客气了。”
讲了一宵话,耗尽了精力,不喜欢说话的人不知道说话需要多大力气。
佐明看见寝室一片象牙白,异常朴素整洁,简约主义,一点多余的摆设都没有,非常欣赏。
她盖上薄毯子,悄悄入睡。
广田听过故事,感慨万千,原先,她以为自己最惨,最苦,最不堪,听了蒋佐明的过去,才知道应当庆幸四肢健全。
她不敢抱怨半句。
这时,保母进来说:“绵绵有热度,量过是101 ,为安全计,总得看一趟医生,无论什么疫症,开头总是发烧咳嗽,像感冒一般。”
“我陪着一起去。”
保母去唤司机。
广田吩咐阿顺:“客人醒了,请好好招呼。”
她披上外套出去。
蒋佐明不知睡了多久。
梦中,她看见自己的左腿又长了回来,可以命令它做许多事。
她又梦见自己结婚,对象是罗天山,可是拨开头纱,看见的却是唐某人,她惊骇地叫出来。
最后,看见母亲同她说.“本来,我只想把你抚养成人,已经满足,不料做了一次心脏手术,在病榻上忽然不甘心,反正要死,不如放肆一点做人。”
母亲做得很对。
佐明缓缓醒来。
她忽然听见有人在身边同她说话,佐明背着门睡,一时看不见说话的是谁。
那男子说:“是不舒服吗,这么晚还没有起来。”
听了两句,佐明知道对方误会她是广田。
她咳嗽一声。
他却不察觉,站在门口,一直说下去:“很多人不知道,写字其实同抬铁一样累。”
他是谁?声音有点熟。
“广田,我想过了,我们结婚吧。”
佐明吓了一跳,这个误会可大了,她非得立刻表明身份不可。
她立刻自床上坐起,回过头来。
照说,对方应该立刻发觉她不是王广田,可是门边站着的年轻人却低着头,烧红了耳朵,紧张地看着鞋面,他没有抬起头来。
他低低说下去:“已不能想像生活中没有你,我愿意一生照顾你同绵绵。”
佐明十分感动,她认出这个人了。
这个英伟的年轻男子是许方宇律师的助手,他叫李和。
佐明真代广田高兴。
这时,她不得再次大声咳嗽一声。
李和纳罕,今日广田的喉咙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看到另一个女子坐在床沿看住他微微笑。
啊,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窘得目瞪口呆,已无暇辨认对方是什么人,半晌,回过神来,一言不发,拔足奔出房去。
佐明忍不住掩住嘴笑。
阿顺捧着早餐进来,正好看见李和落荒而逃,奇问:“李先生又到什么地方去?”
这时广田与孩子也回来了。
“什么事这样好笑?”
佐明说:“广田,你家里又静又舒服。”
“是因为没有男人的缘故吧?男人非得制造音响不可。”
阿顺放下食物与报纸出去了。
佐明又咳嗽一声,“刚才,人人误会我是你。”
“谁?”广田诧异。
“李和。”
广田不悦,“他走进我寝室来?”
“不不,”佐明没想到她这样拘谨,“他站在门外,一步没踏进来,所以才看错人。”
“啊,”区田脸色缓和下来,“他说些什么?可是英文版乏人问津?”
“不,他向你求婚。”
广田一听,愣住,缓缓低下头。
这时,保母进来,“来,妈妈喂你服药。”
广田连忙把绵绵搂怀中服侍女儿吃了药,忽然怔怔落下泪来。
保母连忙安慰:“医生说是感冒,吃两天药就好,不用担心。”
她抱著幼儿出去。
佐明轻轻问:“广田,为什么流泪,可以告诉我吗?”
广田用手掩著脸,“我不想重蹈覆辙。”
“他是另外一个人。”
“我对目的生活心满意足,我有收入,可以支付所有帐单,我有工作寄托精神,我只想好好把绵绵带大成人。”
佐明微微笑,“你听上去像我母亲。”
“我的确是一名母亲。”
“为什么看得自己那么紧。”
“因为过去太过淫荡。”
佐明笑出来,哪有女子会用这种字眼形容自己,再过份也不过推搪憧憬爱情,爱得轰烈之类。
“结过次婚,也不算得什么。”
“一次已经足够。”
“或者,伤痕仍未恢复,你需要多点时间。”
广田感动,“你对我容忍了解,比姐妹还好。”
“你有姐妹吗?”
“只得表姐姊。”
“去,再去见她们,现在你已是儿童故事女王,她们对你,一定用另外一副嘴脸。”
广田一睑茫然,“女王?”
佐明把日报给她看。
斗大的字这样写:“儿童故事女王借魔幻世界寓言隐喻表白今日现实社会种种怪现象……”
“呵,”广田尴尬得无地自容,“这是江湖上手足开玩笑揶揄我,怎么可以当真,明早我只需更加努力写。”
佐明看看她,“王广田,你有救了,你完全知道这世界在发生着什么事。”
广田感慨万千,“我是摔倒过再爬起来的人,当然知道真相。”
佐明说:“我也是。”
两个曾经沧海的女子睑上都露出寂寥的样子来。
“你与罗君──”
佐明连忙说:“我只剩一只眼睛,样样要加倍看清楚才是。”
“他不会嫌你。”
佐明拾起头,半晌答:“我嫌我自己。”
广田的感觉同她完全一样,她们不禁拥抱对方。
已经吃过那样大的苦头。再不爱惜保护自己,天地不容。
广田说.“请过来看。我做了一个图表。”
她们在电脑前坐下。
广田按动字键,图文在营幕呈现。
“假设我们的恩人叫光,你看,许方宇律师是关键。”
“不,”住明说:“当中还有承德浩勋律师行。”
“好,”广田更改图表,“光委托律师行,他们又派许律师做代表。”
“都会中孤苦女子众多,为什么单选中我同你。”
广田抬起头,“我与你之间,定有若干关连。”
“是什么?”
广田打出许多问号,“还未找到端倪。”
“许律师怎样找到你我。”
广田答:“这倒不难,都会地窄,找一个人很容易,私家侦探三天可以办到。”
“许律师对我俩的身世了如指掌。”
“这也容易,都会里喜说是非的人认真不少。”
“广田,我与你都想知道光是什么人。”
广田答是。
“会不会是我们早已认识的人?”
“我与你生活圈子完全不同,没有可能。”
“现在,我们共同认识许方宇律师。”
广田搔搔头,“丝毫没有线索。”
佐明看看时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广田依依不舍。
“要不要一起来,我教一班小孩踢球。”
“好像要下雨的样子。不如改期。”
“订场子不易,下雨亦无所谓。如有兴趣,泰福球场下午两时见。”
她潇洒的走了。
广由靠床上休息,对蒋佐明佩服得五体投地,堕进那样的无底深渊当人人以为她已经没顶之际她拗腰直上,庄敬自强。
必需把这个人物加插到下一个故事里。
下午,休息后,广田告诉保母她要到球场去。
不出所料,天开始下两,广田撑一把大伞。坐在观众席。
球场上一片泥泞,孩子们开始操练,溅得混身泥,嘻嘻哈哈,毫不在乎,好像更加尽兴。
细看一下,不难发觉,孩子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残疾。
广田凝视他们欢笑,忽然之间,蒋佐明出来了。
广田看牢她,为之心折。
站在紫灰色天空下的蒋佐明堪称神俊、高大、硕健,混身没有一丝多余脂肪,一条真腿,一条弓字形钛金属义肢,屹立球场泥泞中,浑如天降。
广田微微笑。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广田一看,见是个强壮的年轻男子,睑色坚毅。
她冲口而出:“你一定是罗天山。”
罗君转过来亲切地微笑,“你可是名作家王广田?”
“不敢当。”
“来看佐明当教练?她很凶,也很严,可是,孩子们爱她。”
“看得出来,我真为她骄傲。”
罗天山答:“我也是。”
只见佐明敏捷地一个转身,把球溜溜地踢入龙门,孩子们欢呼起来。
罗天山说:“广田,我去买杯热咖啡给你。”
广田才想说不用客气,他已经朝小食店走去。
片刻有人坐在她身边给她一杯咖啡,她说谢谢。
那人却是李和。
“你来了。”
“保母说你在这里,我有消息告诉你。”
“是关于英文版的事吧,一个月内销售多少?”
李和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正反面转了几次。
广田有点失望,“五千?”
李和摇头。
“不会是五百吧?”广田瞪大双眼。
李和仍然摇头。
“五万?”这算是十分理想的数目。
李和轻轻说:“十五万,完全靠口碑,一传十,十传百,在英伦三岛广受欢迎,小读者非常追捧。现在有美国出版社前来接洽。”
广田又一次发呆,十五万。
从前,她的作品只销一千本,七除八扣,只取回一点车马费。
“广田,书还继续像热克战那样飞出书店,已快速加印,恭喜你。”
广田别转头,不相信这是真的。
“伦敦出版商邀请你巡回签名,我们可以派季子及文枢与你一起出去。”
广田怔怔地问:“绵绵呢?”
“保母与绵绵随行。”
“那岂非似一队兵?”
“连你五个人而已。”
“我需考虑一下。”
“许律师在伦敦举行婚礼,顺便观礼,广田,你去过欧洲吗?”
广田低下头,“我哪里都没去过。”
“那么,把握这次机会一开眼界,或是索性游学一年。”
“你呢,你可也一起去。”
“广田,你叫我的话,我随时请假跟你去。”
广田忽然懊恼地说:“真怕明朝一觉醒来,原来全是一场梦。”
李和抓紧她的肩膀,“加点自信。”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泥球飞来,打中广田大腿,泥泞溅了她一身。
完全是真的,不是做梦,那只球力道不少,十分疼痛。
一名小学生跑过来道歉。
广田连忙说:“不怕不怕。”
那十岁左右的孩子少了一只前臂。
“去,继续练球,几时出赛?”
“下星期。”
他高高兴兴的去了。
广田转过头来说:“除了绵绵可以得到比较好的生活外,一切都没有不同。”
李和答:“我一向对你有信心。”
他伸出手来,轻轻拉着她走下观众席,心想,一定有机会继续求婚。
佐明抱着球,吹着哨子,微笑地看着他俩离去。
那天,蒋佐明独自回到家中,脱下湿而脏的衣服放进洗衣机,沐浴,做杯热可可。
坐下来,摊开报纸。
电话钤响了。
这一定是罗天山,正好请他过来聊天吃面。
但是电话那一头没有声音。
“喂,喂。”
正想挂断,对方开口了:“我找刊登启示的人。”
佐明愣住。
还有!
不止她与广田两人受益,光还救了第三个人。
她连忙说:“我是蒋佐明,正是刊登启事的那个人。”
对方的声音大了一点点,“蒋佐明,可是伤者运动会金牌得主蒋佐明?”十分意外。
“不敢当。”
“我看到了你的启示,我叫阜品硕,我也是一个无缘无故受到恩惠的人。”
“愿意讲一讲你的故事吗?”
“我有一个请求,我想先听你的经验。”
“阜小姐,那我们先要见面,故事非常长,不是在电话里可以讲得清楚。”
“我明白。”
对方声音十分稚嫩,佐明猜想她年纪相当轻。
“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阜品硕答:“我知道。”
“我们可以约在一个咖啡座见面,你若不喜欢我的样子,可以马上走。”
“你太客气了,那么,一小时后,在大学附近的蓝屋见面可好?”
那是大学生聚头聊天听音乐的热门地点,佐明猜想她还是一个学生。
“好,一言为定,你肯定会认得我?”
“蒋小姐你是我们不少同学的偶像。”
佐明不禁笑了。
她赶紧把消息通知广田。
保母这样说:“王小姐出去办护照手续,我会请她尽快覆你。”
佐明只得单刀赴会。
她觉得广田的新生活已经开始,以后,未必有许多时间与朋友分享。
佐明也深信,无论将来王广田出名到什么地步,她仍然是她,本质不变,因为她吃过苦。
同佐明一样,大家都重新从阴沟爬出来,懂得珍惜目前一切。
佐明到了蓝屋。
已经有许多比她更年轻的年轻人聚集。
年纪这件事最怕比较,廿多岁在十六七少年面前,已经成熟过度,可是在中年人跟前,又可暂充晚辈。
佐明蓦然看到那么多,十来岁的朝气面孔,不禁感慨。
阜品硕会是他们其中一名吗?
佐明叫一杯咖啡。
有一两名少年悄悄看向她,仿佛认出她,但格于礼貌,又不想骚扰她。
名人也是人,也应该可以坐下来喝一杯咖啡吧。
佐明喜欢这个地方,正悠然享受气氛,忽然有人低声说:“你来了。”
佐明连忙转过身去。
呵她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少女,她有一张小小的瓜子睑,下巴尖削,不会比佐明的手掌大很多,眼睛明亮,脸上一丝化妆也没有。
但是,佐明不觉她亮丽,她脸上有一层浅灰色的哀伤,似雾笼罩一个城市般遮着她容颜。
她还挽着书包,放下外套,她在佐明对面坐下来。
“我是品硕,蒋小姐,多谢你出来。”
“别客气,请叫我佐明,你,你可有十八岁。”
阜品硕笑一笑,“已经二十岁了。”
佐明更觉纳罕。
广田固然与她一点关连也没有,到底年纪相仿,阜品硕却比她们年轻得多,光为什么会选中她?
这样年轻的少年人,又何需救助?
佐明大惑不解。
阜品硕一直低着头。
“我看到报上启示,考虑了很久,才与你联络,我的遭遇,十分奇怪。”
佐明忍不住想,可是光设法替她找到中学会考试卷?
“一切发生在三年前。”
啊,又是三年,这是唯一的共同点。
三年前,光为着某种原因,决意出手帮助三名急需救援的女子。
那时,阜品硕只有十七岁。
佐明说:“我们到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去说话。”
品硕点点头,她取起书包,匆忙间跌出一本书,佐明一看,正是王广田的新作。
呵,不如去广田家。
恰巧这时,手提电话响了起来。
正是广田的声音。
佐明立刻说:“广田,马上准备茶点,我带一位客人到你家来,她是我们同类。”
佐明可以觉察到广田在那一头张大了嘴。
佐明家是流落地球的外太空人,急急寻找同伴。
上了车,佐明同少女说“我们给神秘人一个代名,我们叫他光。”
阜品硕点头,“真好,这世界如果没有光,不知怎么办。”
这小女孩十分懂事,而且容颜秀美,佐明一见便有好感。
“我们现去王广田的家。”
“王广田!”阜品硕又意外欢喜,“你认识王绵绵历险故事的作者王广田。”
佐明笑,“正是,我看见你也带着她的书,她快要出门,有缘份才碰得见。”
倒底年轻,品硕兴奋地说:“我可以请她亲笔签名了。”
佐明心想小读者来了,小读者会有什么样的故事?
广田站在门口等她们,佐明忙为她们介绍。
品硕一进门就“呀”一声,表示赞赏。
小绵绵走出来,看见一位姐姐,伸出手来。
品硕蹲下,与幼儿交谈。
广田见她性格祥和,十分喜欢。
她招呼客人到书房坐下。
“你可以把故事告诉我们了。”
广田与佐明都急急想知道真相。
小品硕点点头。
广田给她一杯热可可。
品硕低下头,像是思量该怎样开口。
终于她说:“我家一共三个人,爸爸妈妈与我,父亲是个工程人员,收入稳定,母亲设计结婚礼服,在家工作。”
“咦,是个幸福家庭呀。”
品硕说:“本来是。”
“可是出现了第三者?”
品硕抬起头,“请听我说下去,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开始发觉,简单的一家三口,有极大不妥的地方。”
七岁的阜品硕因聪颖过人,已经跳了班,念三年级,下了课回家,懂得自发自觉地打开书包取出家课来全部做妥。
这一天放学,校车把她载回,她掏出锁匙打开门,看到母亲背着光,站在露台前。
她没有回转身来,只是说:“你洗个澡吃点水果自己做功课吧。”
品硕问:“你可是要赶做赵姐姐的婚纱?”
母亲的声音有点沙哑,“不,我只是累。”
品硕走近母亲。
“别过来。”
在黝暗的光线里,品硕发觉母亲的右眼肿起,眼白变得血红,她受了伤!
“妈妈。”她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可要看医生?”
“我没事,我不小心在浴室摔了一跤,别告诉别人。”
“是。”
那天晚上一整夜,父亲都没有回来。
他总有个地方可去。
每次与母亲吵- 架,他一定失踪,等到母亲气消了,又悄悄出现,直到第二次,他脾气暴戾,一触即发,又再次不受控制。
他们越吵越凶,开头,母亲不甘心,会得还嘴,到后来,因怕品硕受惊,希望息事宁人,可是被对方看出她有顾忌,更加放肆。
最近,变本加厉,他喜欢出手。
啪的一声,挥手出去,无论击中对方身体哪一部分,强力地打中无助柔弱的肌肤,都有一种欺凌人的快感。
一次得逞,又来第二次,第三次。
一种霸者的胜利感:怎样,是摆明凌辱你,你又敢怎么样?去,去报警呀,一起到派出所去,或离婚或判刑,咦,你不要面子吗,你以后怎样见亲友?女儿又如何做人?
一次又一次息事宁人,更被对方利用。
半夜,品硕时时一身冷汗惊醒,像是听见仆仆仆打人声音,可是不,一切宁静,无事发生。
以为是恶梦,可是,第二天,母亲的面孔又肿了一边,或是,头部流血不止,缝了三针,甚至一次,手臂折断,需要上石膏。
这样过了三年,母女一日比一日沉默凄苦。
渐渐医生起了疑心,派人来采访过母女。
社会福利署工作人员很热心很含蓄,“方月心女士,你有困难,不妨对我们说。”
品硕见母亲一言不发。
那位小姐得不到答案,便改变话题:“阜品硕小朋友,我可以看看你的功课吗?”
品硕把上学期的成绩表拿出来。
“哗,”那位小姐赞叹:“八科A ,这种成绩如何获得?你有几个补习老师?”
品硕的母亲轻轻答:“她没有家教。”
“啊,所以说,真正的优异生毋须刻意栽培。”
品硕站在母亲身后不语。
“方女士,我觉得女子不应怕事任人欺侮,你说是不是。”
当事人仍然沉默。
工作室内挂着仍未完成的白纱礼服。
“设计真漂亮,我有同事正在找这种款式,我会介绍她来你处。”
“谢谢赞赏。”
“方女士,这是我的名片,有事找我。”
品硕发觉母亲如释重负般送客。
那位小姐临走时对品硕说:“好好照顾母亲。”
人客离开以后,母女沉默很久。
忽然之间,小小的品硕说:“妈妈,我们不如离开这屋子,我陪你走。”
她母亲呆住,侧着头,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可能性。
小孩长大了,先是会走会跑,然后开始讲话,最后,会给她忠告。
不过,孩子始终是孩子,她冲口而出:“走,走到哪里去?”
品硕答:“我们住到别处,他回来见不到你,就不会动手打你。”
就这么简单?
方月心轻轻说:“我走不动。”
品硕伸手抚摸母亲双腿,“不,你会走路。”
方月心悄悄对女儿说.“我没有正式工作,毫无收入,不能养活自己,更不能照顾你。”
品硕握紧母亲的手,“那么,找一份工作。”
“品硕,我没有身份证明文件,没有这个城市的学历,我不敢离开这个家。”
“为什么没有身份证?”品硕这时才知道真相。
“因为我并非合法入境。”方女士低卜头。
品硕惊问:“警察会抓你?”
方女士点点头,“所以,我必须忍气吞声。”
“妈妈,我养活体,我来申请你领取身份证。”
方女士听了很高兴,“品硕,你真是妈妈生命中的阳光。”
会说话了,可以与母亲谈心事了,品硕十分高兴。
父亲回来了。
带回鲜花糖果玩具,向母女致谦,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那天晚上悄后,品硕看见他低声向母亲赔小心,母亲牵动嘴角,不知怎么,伤口结痂处破裂,缓缓流出血液,品硕觉得可怕。
那一夜特别静。
第二天,品硕放学回家,看见顾客在母亲的工作间拭婚纱。
客人非常满意,“月心,你应开店?我愿入股,一定有利润。”
方月心只是微笑。
“你剪裁的衣服,穿上了,有说不出的清丽脱俗,真像仙子一样。”
方月心连忙说:“是你长得美。”
顾客高兴得合不拢嘴。
她放下现款走了。
万月心打开一只盒子,把钱放进去,把盒子放进抽屉。
她逐件精工缝制礼服,其实只为消磨时间。
方月心过去握住女儿的手臂,“呵,尺寸同母亲这么粗了,长得很好,将来,妈妈亲手帮你缝制婚纱。”
品硕轻声说:“我不结婚。”
方月心一怔。
品硕肯定地说:“我靠自己。”
十一岁的她已经安排了自己的命运。
母亲抚摸她的面孔。“很好,你知道该怎么做,不过,一个女子不结婚,老了又怎样。”
品硕想一想,“老了是一个单身老女人。”
“过时过节不觉孤苦。”
“还有妈妈呢。”
“妈妈会过世。”
“那么还有朋友,像同学林小风扬慧瑞。”
“届时朋友都有家庭,无暇陪你。”
“我一个人在家看书听音乐过日子。”
她母亲点点头,“这倒也好。”
这一阵子,父亲不甚搞事,母女才有心情坐下来说话。
那天傍晚,父亲回来。比往日沉默。
品硕看到他阴沉面色,立刻躲开避锋头,她比同龄小孩精乖十倍,适者生存,被逼迅速成长。
那晚,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清晨。她照常起来上学,刚想出门,有人按钤,原来是相熟的余医生到访。
“医生,你怎么来了?”
“品硕,你妈妈,在什么地方?”
“她在房内还未起床。”
余医生连忙进房去。推开房门,品硕看见母亲背著她们躺在床上。
医生把她扳转过来,方月心面如死灰,一额都是汗,医生替她检查,她痛得闭上双眼。
“肋骨折断,你得立刻入院治疗。”
“我没有身份证。”
“那也没有办法,改日再申请回来。”
“品硕──”
“品硕可跟你走。”
“她的学业──”
“月心,性命要紧,你正咯血。肺部也许已经受损。”
“可怜的品硕──”
医生召了救护车。
不知怎地,品硕没有跟看到医院去,她一个人回了学校。
是最后一天。
校园树影婆娑,时时有不知名昆虫会爬上鞋面,品硕特别留恋这片青草地。
那天,一只凤尾蝶飞上品硕的肩膀,她与它互相凝视,然后,它轻轻飞走。
校工来找品硕。
“阜品硕?你父亲来接你。”
父亲走近她,品硕一言不发垂头。
“你愿意跟我,还是跟母亲。”
品硕答:“妈妈。”
“那你得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生活读书。”
“我不在乎。”
“那么,稍后我再设法接你们出来。”
品硕忽然问:“为什么百般刁难我母亲?”
他抬起头,有点茫然。然后坚决否认:“不,我很爱你们母女,是我的双手不受控制──”
他蓦然用手掩住面孔。
那双手,与常人的双手无异,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妖异之处。
品硕被带走。
在医院看见母亲,发觉她背部已经佝偻。
过边境时母女一直沉默,只是紧紧握著对方的手。
他们用盒子里的现款租了一间公寓房子,暂时安顿下来。
品硕在新学校就读。
同学们对她有奇特兴趣。
“你妈妈是寡妇?”
“你父亲在别的地方有太太子女?”
“你妈妈是离婚妇人。”
“你英语程度高,是国外华侨。”
不到一个月,父亲又出现,带来更多的礼物。并且把她们母女搬到华侨新村,把品硕送进国际学校。
“我已经正式申请你们母女入籍。”
品硕说:“我们在这里生活很好。”
他喃喃说:“真是孩子话──”
他坐着不走。
“我有点人事关系,你们很快可以回来,最近公司收入好,分了六个月奖金,全在这里。”
他把现金放作桌子上。
“你与品硕在这里,手头宽些好办事。”
母女仍然没有话说。
品硕站在母亲身后,忽然看到妈妈头上满是白发。像一朵白菊般白头顶开出来。
她惊讶万分,人,不是要到七老八十才长白发嘛?
母亲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太多太多。
品顺听到父亲硕:“……多谢你没有起诉我。”
最后,他轻轻的走了,像是换了一个人。
品硕问母亲:“人会变吗?”
方月心想了一想,“像我这般懦弱。终身无救。”
“我是说父亲。”
方月心摇摇头,“他很快会故态复萌,他有病、他改不好。”
“那么,我们更加要避开他。”
“靠他给家用,怎么司以不见他。”
品硕握紧拳头。
春天的时候,他们家多了一位客人。
他是一个小生意人,在商场开一片摄影店。辗转听人家说,方月心是一个礼服设计师,他慕名前来,希望合作。
“万女士,我有介绍人,丽人公司朱先生及蜜月摄影田先生都是我的朋友,向我推荐你。”
方月心睑上添了光彩。
“如果你真的抽不出时间亲力亲为,那么,请替我画几个图样,我找人照看缝制。”
这时,他看到了品硕,立刻展开笑容,“你好,我是温力仁。”
品硕喜欢他清爽的平顶头及整齐的牙齿.看上去精神奕奕。
“请拨冗参观敝公司。”
他的照相馆叫国际,门口橱窗里挂着样板相片,女主角脸容都用电脑修饰过,个个美得象仙子。
方月心微微笑,他有生意头脑,而且懂得讨客人欢喜。
装修很新,价格公道,仪器先进。
但是几件出租婚纱款式古老俗气,料子单薄,的确需要淘汰。
方月心想一想。“下个星期,你来取样子吧。”
温力仁大喜过望,“谢谢方老板。”
他帮品硕照相,用电脑把她头部放圆,做特别效果,“不过,”他说.“眼睛已经够大,不用再做工夫。”
效果奇趣,品硕非常高兴。
除出即影即有,电脑打印,还有一部贴纸摄影机,对品硕来说,都十分新鲜,一玩就是半天。
转头,听见母亲同温力仁谈设计。
──“少即是多,越简洁越飘逸。”
“料子尽量要用真丝,人造纤维感觉总是差了一点。”
“珠片蝴蝶结这些已不流行,裙脚也不用太长。”
那温先生小心聆听。
然后,他差人买了咖啡及蛋糕来。
孤寂的母女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礼待,十分愉快。
方月心抬起头来,忽然发觉已是黄昏,咦,是否看错了?
一直以来都觉得度日如年。没想到今日居然不觉时间飞逝,她有刹那茫然。
只听得温君问:“可要一起吃饭?”
小品硕睑上露出渴望的神色。
月心把手放在女儿肩上,“改天吧,品颁要做功课。”
回到家,品硕说:“妈妈我没有功课。”
月心答:“他要做生意,人家越是客气、我们也要懂得适可而止,莫招人嫌。”
品硕点点头。
接着一段时间,月心生活有了目标,她早起来设计图样,出外选料子,画纸样、裁剪、一针一线缝制衣服。
温力仁来到,看得呆了。
品硕的苹果脸在层层塔夫绸里钻出来,象牙白的礼服华丽端庄,与他店里的现货有天渊之别。
他兴奋地把方月心设计的礼服挂在橱窗内,用专题介绍它的设计及缝制过程,吸引顾客。
生意好了一倍。
年轻顾客眼光不一样,自电影电视画报中知道什么样叫高级品味。
温力仁同月心说:“我不敢奢望有三十件你的设计,能够有十件八件已经很好。”
月心日夜赶工。
温力仁聘请助手帮她,在照相店后成立小小堡作坊。
漂亮的准新娘心急地在店后边看样子。
月心忙于工作,可是越做越精神,皮肤添了光彩,一日,品硕发觉母亲在家染头发。
品硕微微笑。
夏天到了,蝉在道旁法国梧桐树上长呜,自行车钤声叮叮,那个下午,温力仁在学校门口等她。
“来,我们吃刨冰。”
“妈妈说夏天要小心饮食,当心肚子痛。”
“品硕,为什么不见你父亲?”
“他在别的地方工作。”
“可有负责你们生活费用?”
品硕答:“金钱方面,他一向不会刻薄,这是他唯一优点,听说,在今日,已经很难得。”
温力仁沉默一会儿。
他忽然说:“品硕,不妨对你实说,我很敬重你母亲。”
“我看得出来。”
温力仁吁出一口气,“我也爱慕她,我欣赏她的美术才华,倾佩她设计的精妙。”
品硕听了十分高兴。
“我也喜欢她沉实娴静性格,小品硕,短短一年,我已知道她是我理想的终身伴侣。”
品硕不出声。
温力仁问:“你会接受我吗?”
“我父亲──”
“我知道他时时虐打你母亲。”
“可是,”品硕鼓起勇气说:“离开他或不离开,由妈妈决定。”
“那自然,我不会勉强她,但是,她为什么多年来不反抗?”
品硕凄然地答:“肯定是因为我的原故,母亲曾经说,分了手,我是孤女,她再婚,我是油瓶,不不,温叔,你别笑,母亲说的确还有许多人会这样想,他们没离婚,终身唯一成就也就是从未离婚,故引以为荣,分别为圣,一提到离婚便嗤之以鼻,母亲说一次足够。”
轮到温力仁不出声。
过一刻他说:“她是个好女子。”
品硕象一个大人般说:“好女子不一定有好运气。”
她终于走到摊子前买了一个樱桃果汁刨冰吃。
国际照相馆忙得要扩张店铺门面。
品硕一个人回家。
屋里有人。
父亲来了,事前他永不通知她们,永远突击检查,这是他的特权。
他正在翻阅女儿的功课,一边对牢瓶嘴喝啤酒。
“你妈妈呢,为什么不在家中?”
“她在照相馆工作。”
“我曾经与她说过,不必出外抛头露面。”
“这是她的兴趣,”品硕忽然代母恳求,“请允许她有点精神寄托。”
她父亲看看女儿,这样高大了,长得与母亲一模一样,可是比妈妈勇敢。
他不出声。
“不要干涉她一点点自由。”
“我已经改了许多。”
品硕答:“我看得出来。”
“通行证在这里,你俩随时可以与我团聚。”
品硕意外地想:呵,又要搬家了。
“她既然喜欢做,我会顶一家婚纱店来给她打理。”
品硕看看父亲,人真的会变好吗?
他放下家用取起外套,“品硕,送我出门。”
品硕陪他走到门口。
“你一向与我生价。”
他还想说些什么,终于低下头。
品硕发觉他下巴皮肤打摺松弛,原来这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叫两个人同时受罪。
品硕忽然鼓起勇气问:“你会不会同母亲离婚?”
“离婚?”他一愣,“我们从来未曾正式合法注册结婚,又如何离婚?”
品硕呆住。
他踏上正在等他的车子。
这样说,母亲可以随时接受温叔的追求。
傍晚,月心愉快地回到家里,淋了浴,吃西瓜,一边同品叩硕说:“一个人客,坚持要在裙子后边加一只大蝴蝶结,我说呵你当自己是一件礼物?结果大家都笑了。”
然后她看到一叠钞票及出境证。
“啊。他来过?”
“是。”
月心发觉女儿脸色有异,“他说过些什么?”
“他说他变了很多,他愿意与我们团聚。”
“叫我们几时动身?”
“他没提日期。”
“你呢,品硕,你怎么想?”
“我不想动。”
“你的前途──”
品硕答:“我的前途很好。”
“品硕,你始终是他的女儿。”
品硕忽然听出不妥,“妈妈,你可是说,你与他已全无关系?”
“我与他曾是夫妻,并无血缘。”
“你终于决定与他分手。”
“我以为你会代我高兴。”
“是,我很开心。”可是,品硕语气中不见喜悦。
方月心把通行证与家用交到女儿手中。
“妈妈,我愿跟你生活。”
“跟看父亲,你是小姐,跟母亲,你是油瓶,你可要想清楚,他一向待你不薄。”
品硕不语。
“你可以两边任,不必这么快作决定。”
方月心像是换了一个人,早出晚归,她脸上有笑容,体重增加,动作轻快。
秋季,父亲又来了。
他十分诧异,“你还没有动身?”
只说你而不是你们,想必已经风闻了什么。
“你母亲已经另有路数,品硕,你还不自作打算。”
“你听说了?”
“自然有人告诉我。”
他打开公事包,取出几张放大的彩色照片。
品硕一看,是偷拍的证据,母亲与温叔在一起,虽无越界,但态度亲密。
品硕觉得羞耻。
“她有她的志向,你跟我吧,中学快毕业了,送你去美国读书,校方说你文理科成绩优异,我打算供你读法律或是建筑,你不必为母亲的志向担心。”
去外国读书,开拓新生活,多么美好。真叫人向往。
父亲又说:“你看,住我屋子里,吃我的饭,她却同别人胡混,谁是谁非,相信你也看得出来。”
品硕冲口而出:“他们不过是合伙人。”
“是吗,我不相信,你相信吗?”
这时,门口传来冷冷声音:“你对品硕胡说些什么?”
品硕看到母亲站方门口。
阜氏见到她,红了双眼,站起来。举起手。
品硕连忙挡在两人中间。
可是父亲已经挥出手,力道一时收不回来,重击在品硕脸上。
品硕眼前一黑,仆跌地上,金星乱冒,只觉嘴里又腥又咸,原来一口是血。
父亲过来扶她。
品硕推开他,张口想说话,可是血咕噜咕噜冒出来,原来舌头撞在牙齿上破损。
阜氏手足无措,忽忙间夺门就逃。
母亲叫了救护车,护理人员连忙替品硕止血。
方月心蹲下说“品硕”
口叩硕忽然厌倦,掩住面孔,“走,都给我走。”
这些成年人,没有一个像样。
敷药后她的半边脸红肿,眼睛都看不见了。
不能上学,在家温习,温力仁来看她。
品硕生气,“走,走。”
“品硕,这是应有的礼貌吗?”
品硕不出声。
“你应当责怪那个只懂动手的人。”
品硕答:“这次他有理由愤怒。”
“打人是犯法行为,无论多么生气,都不能扑打他人。”
品硕看著他,“你请完没有?”
温力仁看看少女,她毕竟是她父亲的女儿,而他,他是外人,怎可妄想在她心中占一席位。
要紧开头非作出取舍的时候,亲疏立分。
他识趣地退下。
正当品硕认为要失去母亲,方月心女士会很快成为温力仁太太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天气冷了,品硕正准备大考,日以继夜在家温习功课,成绩越好的学生越是严阵以待。
升哪一家大学靠的便是这些积分。
一日傍晚,有人轻轻敲门。
奇怪,门钤就在门框左边,可见门外是个陌生人。
“谁?”
一个年轻女声答:“方月心女士在喝?”
品硕去打开门,她以为是母亲的客人,来找她缝制结婚礼服。
口叩硕客气地说:“她在国际,你去店里找她好了。”
门外女容容貌亮丽,衣看时髦,她上下打量口关领,“一价是她女儿吧?”
品硕发觉她来意不善,因问:“你是哪一位?”
她推开品硕,自感自踏进室内,脱掉外套坐下来。
“你不知我是谁?我是国际的老板娘,我叫何之见,刚从加拿大回来。”
品硕呆住,耳朵火辣辣烧起来。
她呆呆看着来客,耳畔嗡嗡响。
那何之贞脸上搽著深紫色的胭脂,美艳中带点阴森。
“温力仁没同你们说吗?国际后台老板是我何之贞,我投资三百多万,器材铺位均由我独资。”
她左右打量公寓客厅,“令堂很有一点身家,同我一样,力仁这人就是这点精刮,他不会拿钱出来给女朋友花。”
品硕手脚不听使唤,混身发麻。
她难堪、差耻,无地自容。
“这次,可要看温力仁他挑选哪个老板娘了。”
“不,温叔不是那样的人!”
何之贞不但不生气,还笑笑说:“那么,你好好看清楚了。”
大门外有人群,何之贞立刻躲在门背后。
进门来的,正是方月心与温力仁,两八有说有笑,忽然看见品硕面如死灰站在客厅中央。
方月心第一个警惕,以为那不受欢迎人物又来了。
她转过身子,看见一个陌生女子施施然自门后走出来。
刹那间。她与温力仁四目交投,温氏忽然矮了几寸,他仆一声呼出一口浑浊的气,身型缩小,似泄气皮球。
何之贞也不同方月心打招呼,只是问那男人:“你跟我走还是不跟我走?这一分钟你得决定,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你若跟我出门,既往不咎,从此不提,你知我脾气。我说得出做得到。”
那温力仁五官都挂下来,似老了十年,肩膊垮垮,背部佝偻,一声不响,走到何之贞身后。
何之贞也不再乘胜追击,她并没有刻薄方月心,她打开大门,说:“走。”
那温力仁像条狗似的乖乖出门去。
自头到尾,只不过十来分钟,其间他看都没有再看方月心一眼,也不再向她说话。
临走,他还替她们关上门。
这一幕既悲哀又滑稽,品硕从来不信人会像狗,今日可见识到了。
可怜的母亲,又吃了亏,又上了当,运气实在欠佳。
品硕斟杯茶放在母亲面前。
方月心一言不发进房休息。
第二天,品硕回到国际一看,发觉橱窗上贴着“东主有事,暂停营业”的告示。
门口有客人谈论纷纷。
“我怕损失,可是他们已双倍退还订金。”
“我要的是照片,不是订金。”
“唉,以后该往何处拍结婚照片呢。”
“我急著等护照照片用呢?”
品硕静静离去。
母亲躲在房里好几天没出来。
这次,她受的伤。比肋骨折断更为严重。
而目这一趟,咎由自取。
连品硕都不大去理会母亲,由她面壁思过。
终于,门打开了,品硕看见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走出来。
她对品硕说:“我们收拾行李吧。”
品硕问:“去何处?”
她答:“从什么地方来,回什么地方去。”
对她来说,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品硕一声不响地跟著母亲收拾杂物,一走了之。
她俩又回到原来的家。
听到这里。王广田摇头叹息。
蒋佐明蹬足。
“怎么可以回头!”
“她会吃苦头。”
她俩像是知道最最不幸的事还在后头。
广田托看腮,一边喝极烫的黑咖啡,一边思索,忽然之间,她想起来了。
她的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佐明看见,连忙问:“什么,广田,你想起什么?”
阜品硕低头.“王姐姐记起我们母女了。”
佐明犹不明白,“你是谁?广田,这是怎么一回事?”
广田打了一个冷颤,抓起一条披肩,紧紧裹在身上。
这时小绵绵走来骚扰她们说话,撒娇地把身子伏在母亲背上,广田握住她双手,背著她走了一个圈,忽然流泪。
“是,”品硕点头,“王姐姐也有女儿,同我们母女处境相似,故此伤心。”
佐明急说:“请把故事讲出来。”
广田却说:“让她休息一会,品硕,你去洗把脸,喝杯──”
这时,阿顺斟出蜜糖柠檬水来。
品硕一饮而尽。
阿顺又递上热毛巾,接着,打开窗户,让她们透气。
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一说就大半天,三个女子,为何有那么多话要讲?
倒底年轻,品硕头一个觉得肚饿,她进厨房去吃面。
佐明问广田:“你知道她的故事?”
债田点点头,“你也该有印象。”
“为什么?”
“报上头条新闻膂经刊登得那样轰烈,若不记得。未免粗心。”
佐明说.“也许,那一阵子我耽在医院一果。”
“怪错你了,的碓是这样,我一时没想到,对不起。”
“有无剪报?”
“我去找一找。”
广田的法宝是那几只鞋盒,她记得曾将这段新闻剪下来当资料贮存,她不希望有一日会用到它,但是她关注这个故事,因为,正如品硕所说,她也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
正在翻寻,电话来了。
是李和找她:“行李收拾妥当没有?”
广田吞吐:“我有朋友在这里──”
“要出门了,还招呼朋友?”
“可否推迟一班飞机──”
“当然不可以,”李和声音冷冷,“大作家,时间表早已做出来,一环扣一环像骨牌一般,不能轻率。”
“你说得对,我们准时出发。”
李和声音这才缓和起来,“晚上七时─司机来取行李。”
文枢的声音在旁响起,“广田你在忙什么?”
广田灵机一动,“文枢,你是精装百科全书,你手头上可有三年前一宗案子的剪报?”
文枢问:“是哪一单大案?”
“中年女子利剪杀大,女儿目睹案件发生。”
“啊,那一件,我有纪录,立刻给你传真过来。”
性明在一旁听见,浑身寒毛竖起,张大嘴合不拢。
广田挂上电话,静静坐下。
佐明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低下头,“我还以为我已经够惨。”
这时,文枢已经把剪报传过来。
品硕从厨房出来,看见旧报纸,轻轻说:“是,这正是我,当年未满十八岁,不能公布我的名字。”
广田重重叹一口气。
佐明说.“你去整理行装吧,我听品硕把故事讲完。”
广田点点头。
佐明同品硕说:“来,坐我面前。”
品硕脸上露出凄苦的神情。
佐明安慰她.“现在不是很好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品硕用手掩住脸,“我经历了活生生的地狱。”
回到老家之后,之前那一年好像全然没有发生过。
方月心仍然在家缝制新娘礼服,有时大半年才缝好一袭,没有主人,非卖品,不出售,只为消磨时间。
她足不出户。她不再看报纸读新闻,世界已渐悄悄离她而去。
才三十出头的她看上去似有六十岁,不知怎地,她的牙齿与头发都开始脱落。这一切都叫品颁心惊。
她不甚言语,闲时一针一线做礼服。
完成的新娘服看上去家云雾般美圣洁,妩媚,娇怯,品硕时常进工作室去轻轻抚摸,把脸依偎在裙脚旁边。
父亲不大回家。
回来通常已喝得差不多,一个开心满足的人大抵不会拼死命喝醉企图麻木自己。
有叫他呕吐,躺在秽物当中沉睡,臭气熏天,品硕都不想走近他。
第二天爬起来,他脱下脏衣服丢到垃圾桶,命工人收拾乾净,父出去工作。
有时忘了交出家用,品硕到办公室去找他。
他清醮的时候仿佛不人事品硕,但是很快签出支票。
唯一庆幸是公司生意仍然不错。
因母亲不再管家,品硕渐渐背起家这个责任,她分配调度,像个小小女主人。
一日,品硕轻轻推开工作室房门,“妈妈,下星期我毕业,请你来观礼。”
月心自白色缎子里抬起头来,喜悦地说:“呵,毕业了。”
品硕看到一管歪斜的鼻子,鼻孔有瘀黑色的血渍,母亲的鼻梁已经折断。
品硕说:“我带你去看医生。”
方月心摇摇头,“好好地看什么医生。”
她拒绝出门。
“妈妈──”
“我去观礼,我替你拍照。”
这一刻的母亲,看上去像白雪公主故事里的女巫。
品硕紧紧抱住她痛哭。
那日稍后,父亲回来,自斟自饮。
品硕向他说:“我决定在本市升学,方便照顾母亲。”
阜氏缓缓拾起头来,“我劝你速速离开这个家,自求多福,留在这里,有得你受。”
“你想怎样惩罚她?”
品硕忽然听得父亲笑起来。
他说:“何劳我动手,她自己会得对付自己。”
说完了,他索性对著瓶口喝。
接著,跌跌撞撞出门去。
品硕低看头,盘算半日。
既然美国西岸有大学收录,一年的费用也已汇了过去,不如去闯一闯。
成年人的世界不由她受理。
想通了,倒也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母亲并没有出席她的毕业礼。
别的家长都来了,身上挂满相机摄录机,不顾秩序,涌到前座取好镜头,有的甚至伏到地上。
并且都希望见一见阜品硕。
“你就是名宇中有六个口了的阜同学。九科A 级究竟如何考得?平时妈妈给你吃什么?”
她的父母没有来观礼。
回到家,脱下穿了多年的校服,找母亲说话。
方月心抬起头来,“我要去观礼。替我拿一套衣服出来,换好马上去。”
“妈妈,”品硕温和地说:“今早已经举行过了。”
“那可怎么样?”她膛目结舌。
“没关系。”
“你会不会怪我,哎呀,这可怎么办?”
品硕把母亲拥在怀中,“没事没事,你放心,大家都很好。”
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人都看得出,方月心的精神出了毛病。
就是这一天,有人来采访她们母女。
那是一位穿铁灰色套装载珍珠耳环的女子,她脸容秀丽,笑容可亲,自我介绍:“我是许方宇律师,这是我的助手乔珊。”
她们进屋子坐下,“品硕,你与母亲都需要帮忙。”
品硕呆呆地看著她们两个,孤苦的她想:莫非真的有守护天使这回事。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帮我,又怎样知道我家有困难?”
“乔姐姐是护士,她想为你母亲检查一下,我们不是坏人,你请放心。”
方月心并不拒绝,她轻轻躺下,由护士检查。
乔珊抬起头来。只轻轻说了四个字:“遍体鳞伤。”
许律师震惊,“应该怎么做?”
“报警送院。”
“不,不,”方月心跳起来,“我要照顾女儿,我不上医院。”
许律师不禁心酸,事主神智不清,已不知道此刻启示由女儿照顾她。
品硕依偎肴母亲:“好,不去,不去。”
许律师经声说:“品硕,你母亲急需救治。”
“我明白。”
“我们有最优秀的专科医生帮她治疗心理及身体上的创伤。”
“你们倒底是谁?”
“我是一个律师,代表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委托人,他差遣我来查探你们有什么需要,原先我以为最多不过代你往长春藤大学报名,谁知打听之下─发现你们母女……唉,”她无法再说下去。
“那人是谁,为什么无缘无故关心我们?”
许律师说:“因为,他说,你也曾经不计报酬地善待过他。”
“我不明白,我听不懂你说些什么,他倒底是谁?”
“品硕,别研究这些了,劝服母亲,送她入院,接受医疗,现在我立刻帮你联络寄养家庭,同时入禀法院办理此事,这里不宜久留,你父亲似一枚定时炸弹,随时会得爆发。”
许方宇对乔珊说:“你留在这里,我去法院办理手续。”
许律师走了没多久,方月心叫痛。
品硕喂母亲吃止痛药。
乔珊试探:“医生有更好的止痛剂,我同你去附近医务所找医生好不好?”
方月心摇摇头。
“我送你入院,品硕陪你,你不必怕。”
她忽然清醒了,微微笑,“我不怕,我活该,一切都是我的错,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不,”乔珊轻轻说,“医生会告诉你,一切出于不幸,你不是罪人,为著女儿,你需振作起来,马上离开这里。”
她颓然,“我出走过一次,还不是要返来,打回原形,我走投无路。”
乔珊握住她的手,“不,你听我说,有一个关注小组,数十个成员。遭遇与你完全一样,你并非唯一的不幸人,来,找陪你去医院。”
方月心似有顿悟,静静聆听。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一把声音冷冷响起来。
“你是谁?你凭什么来管我的家事?”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什么人。
差十分钟就可以说服事主到医院去,偏偏这个人在要紧开头出现。
乔珊转来斥责他:“方女士是一个市民,她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你怎可禁锢她。”
阜氏一听,大怒,伸过手来,抓住这名多管闲事的看护手臂,把她拉到大门,硬生生把她推出门去。
乔珊险些摔跤,也顾不得手臂酸痛,她立刻取出手提电话报警,并且不顾危险,大力拍门。
“品硕,品硕,开门给我!”
她听不到纠缠打斗的声音,于是再拨一个电话给许方宇。
短短五分钟时间,警察已经赶到,按铃,拍门,都没有回应,接看,许律师也奔上来,向警察简单报告屋内人物身份。
警察决定破门而入。
他们撞开大门,抢进屋内,却又立刻惊疑地站住不动。
屋子里静寂一片,客厅一个人也没有。
警察一步一步走近,终于有人失声叫说:“在这里了。”
在工作室里。
那情景真的诡异。
衣架上挂看一袭袭白纱新娘礼服,可是,白色的裙子下脚有点点鲜红血渍,触目惊心。
警察拨开白纱,看到一个男子倒在地下,颈项大动脉插看一把利剪,地瞪大双眼,已无生命迹象。
墙角坐著一个女子,明显受过殴打。面目浮肿,不能动弹。
警察急召救护车。
这时、许方宇说.“屋内还有一个人。”
“谁?”
“是他们的女儿、快找找!”
警察看急,连同赶到的增援部队满屋翻寻。
初时遍寻不获,均急得一头汗,终于有女警说:“找到了。”
许方宇抢进卧室,原来女警蹲在地下,指向床底。
阜品硕匿藏在床底下,身体蜷缩成胚胎一般,头埋在双臂之间。
她没有受伤。
许方宇吁出一口气,坐倒在地,她发觉背脊已爬满冷汗。
听到这里,蒋佐明也要抹去额角上的汗珠。
她像与人打过架般劳累,没想到听故事也会累坏人。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故事,伦常惨变,也不是每个人可以承受。
品硕的声音像微波一般,“母亲被控误杀,由许律师代表辩护。”
“结果如何?”
“自卫杀人,无罪释放。事后她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
佐明松口气,“康复没有?”
“托赖,不过,至今仍看心理医生、我也是,每周一次,诉说心事。”
佐明握紧品硕双手,这样都被这小女孩熬过来。
广田挽看行李出来。
她说:“我们三人之中,品硕最小。”
佐明问“要走了。”
“我的家即是你们的家,随时来住。”
“去多久?”
甫见面、就要分手,品硕不舍得。
广田答:“起码半年。”
“这一去你就是国际作家了。”佐明由衷地说。
广田涨红了脸,“你也来揶揄我。”
“不要浪费时间。”
“是,”广田说:“我想进修英语,同时学些法文。”
“不,”佐明说:“我是劝你把握司机找到对象。”
广田别转面孔。
有司机来取了行李走。
广田陪女儿吃饭。
佐明对品硕说:“换了另一个律师,恐怕怕没有这样顺利。”
“这是真的,许律师力证多年来家母饱受虐待,身上新旧伤痕达七十多处,体无完肤。骨折多次。”
位明十分欷嘘。
“接着,我看到报上启示。”
“那由我刊登。”
品硕疑惑地问:“救我母女于水火的究竟是什么人?”
佐明答:“此刻我更加糊涂了,你看我们三人并无相似之处。”
“蒋姐,你愿意跟我去探访家母吗?”
佐明点点头,太好了。她想见见这个不幸人。
“她生活还过得去吗?”
“你亲自来看。”
佐明跟她出去。
车子驶往商业区。
佐明问,“你们住这附近?”
“不,请稍候,你会得到答案。”
车子停下来,佐明抬头一看,只见是一间时装店,橱窗内展览看结婚礼服。
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
任明脸上展露出笑容。
品硕轻轻说:“那位先生通过许律师,作出投资,开了这一片婚纱店,由家母打理。”
佐明见到小小铜牌上写着“光”字,多么巧合,“店名叫光。”
“正是。”
她们也叫他光。
推开玻璃门。她们走进店内。
服务员迎上来说:“方小姐在店后看人客试身。”
只见一个少女挽着一件礼服裙脚,喜极而泣,“我就是在找一件这样的礼服。”
佐叫看了,也甚向往。
她忍不往拉起其中一件锻衣一角,往身上比一比。
“蒋姐姐有空不如试一试。”
佐明微笑低头。
店员过来,把缎裙自架子取下,往佐明身上披。
那是一件罗伞裙,背心形,没有多余的装饰,可是说不出清纯飘逸。
佐明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身边的人,会是罗天山吗?
她接着讪笑,人家好端端为什么要娶一个独眼单腿的人。
她一声不响,把礼服还给人家。
“请到贵宾厅来坐。”
那是一间小小会客室。精致的家具灯饰,小小玻璃柜里放看各式钻冠。
有人捧来下午茶,品硕替住明斟茶。
不久,隔壁贵宾厅门打开,一个极之明艳的女郎一边道谢一边离去,任明认得那是一个著名的女演员。
一把温柔的声音响起来,“品硕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佐明转过头去,与那位女士一照脸,不禁呆住。
她长得与阜品硕一个模样,分明就是品硕母亲,四十出头,保养极佳,穿一套黑色衣裤,极短头发。
但是,方月心女士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品硕的叙述中,方月心多年遭到虐打,精神与肉体都受尽折磨,整个人已被彻底摧毁。
她的精神已不健全,躯壳伤痕累累!此刻眼前这个女子却容光焕发,有纹有路。
她坐在女儿对面。
佐明注意到她短发已经斑白,却没有染回原来颜色。
骤眼看,还以为是流行这样,并不觉异样。
经过那么多,仍然能爬起来重新做人,真不容易。
不知会不会有人痛恨她如此若无其事,因为,连佐明都深觉诧异。
说不到两句,已有助手来催,说是客人在等。
“蒋小姐多坐一会儿,随便参观,晚上一起吃饭。”
品硕看著母亲的背影。
佐明说:“她康复得很好。”
谁知品硕却感慨地回答:“也难怪你这样说,不是最亲近的人。看不出来。”
佐明扬起一条眉毛。
“除出这家店,她也不记得其他人与事。”
“啊。”
“心理医生想尽办法,仍然无法令她恢复正当记忆,不过,那些人与事,又记来做什么?”
能够忘记,真是幸运。
“所以,你看她像个正常的人,是正确的,不过,她身体之内有些部分,已经死亡,也是事实。”
佐明低头,无限欷嘘。
她又何尝不是一样,失去的肢体,再也长不回来。
年轻的品硕露出异常寂寥的神色来。
佐明忍不住又握住了她的手。
“这样子结局,已是最最理想。”
“她的面孔经过一年来多次矫形,才恢复旧貌,右前臂部有点微微弯曲,医生说也不必理会了,庞大费用,都由许律师代为支付。”
佐明点点头,“我知道,我与广田的情况也相同。”
品硕问:“光是什么人?”
“我越来越糊涂。”
“有一句话叫我百思不得其解,许律师说过:光无条件地帮我们母女,是因为我也曾经帮过他。”
佐明抬起头来。
“品硕你曾经做过善事?”
“没有呀,我有什么能力,佐明你呢?”
性明在脑海里不住搜索。“我唯一做的善事,是通过宣明会助养过名儿童。”
“再想想。”
“还有,就是偶尔捐赠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
“没有了吗?”品硕有点失望。
佐明搔搔头,“给你提醒,我真得加油努力做点好事。”
品硕说:“你不是常常到康复会教踢球吗?”
“那不算什么,况且,不过是近一年的事。”
她们用手托任腮,一点头绪也没有。佐明终于告辞。
“蒋姐姐,一起吃饭好不好。”
“今天你妈妈好像特别忙。”
店堂有摄影记者在取镜头,佐明觉得宽慰,没有什么事比看见劫难后的女子重新站起来更令她高兴。
佐明在广田家晚饭。李和也在,他有点食不下咽。
趁广田走开,佐明轻轻说话,她的声音其低,似自言自语,但她相信李和可以听见。
佐明这样说:“还等什么,还不一起去。”
李和的声音日也很低:“她没叫我。”
“你要自发自觉提供服务呀,还要等谁苦苦哀求你?一架打印机都比你聪明。”
李和似有顿悟。
“还不快去订飞机票。”
李和问:“我会成功吗?”
“在这种时候,还计较得失?”佐明生气,“活该你一无所得。”
李和立刻站起来,“是,多谢指教。”
他马上到电脑前去订飞机票。
广田走近来,“佐明,有空来探访我。”
佐明看着她,“广田,你有无做过什么好事。”
“我?”广田哑然失笑,“我做的最大好事,便是努力不使自己成为废物。”
“广田,你太谦虚。”
“不不,佐明,在我短短前帮生中,我太过致力男女私情,浪费时间,一事无成。”
她深深叹口气。
佐明笑,“现在还有什么遗憾?”
“你说得对。”
这时,李和过来,轻轻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佐明替他开门。
他说:“我回去收拾行李,明早同广田一班飞机,你可别告诉她。”
“我懂得。”
李和匆匆走了。广田说:“这人怎么了?整个晚上怪怪的。”
片刻,门钤又响。
广田说:“莫非忘记带什么。”
她去开门,一看,立刻关上,脸色大变。
门钤不住地响。佐明知道不妥,她站起来沉声问:“外头是谁?”
广田半晌才说:“那个澳洲人。”
呵,终于找上门来了。
一个人名成利就之际,总有从前假装不认识他的人找上来。
佐明立刻替好友出主意:“只得两个办法:一,让他进来─有话讲明白,二,报警。”
广田抬起头来,“报警。”
“你已是个成名人物,不怕名誉受损?”
门钤不住地响,叫人坐立不安,工人与孩子都惊骇失措。
广田答:“名人也是人。”
佐明点点头,拿起电话,通知派出所。
人到一会儿,门铃停止,外头有骚动。
很明显是别察来了,那人用英语大喊:“我会招待记者!”
接着,警察在门外问:“可以与屋主说几句话吗?”
那两个警察一进门就讶异说:“咦,是王广田小姐。呵,还在蒋佐明小姐,两位都是我家小女的偶像。”
广田低别说了一遍因由。
警察沉吟:“明早我们护送你去飞机场。”
“请早点休息。”
门外有警员站岗。
“暂时离开本市也是明智之举,”佐明说:“久无联络,澳洲人找你干什么?”
没想到广田这样幽默:“一是来说我爱你,二是来讨点好处,你说会是哪一样?”
连佐明都苦笑。
她把这件事通知文枢。
文枢答:“不怕,我们人强马壮,会得好好应付他,王广田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弱女。”
佐明问广田.“听见没有?”
广田看看窗外,陷入沉思。
佐明叹口气,“有些伤口,永不复原。”
文枢答:“她已经做得根好。”
当天晚上,她们俩都没有睡好,不久天亮,广田起来梳洗。
接著,保母与绵绵也准备妥当。
她们一行人到楼下,司机与文枢已经在等。
广田不见李和,心中不安,只是不出声。
警员一路送他们出大路到飞机场。
广田紧紧搂住女儿,一脸凝重,直至一个箭步奔入候机室,她才松口气。
难怪她会害怕,有一条毒蛇正欲尾随而来。
品硕也来途行,独独少了李和。
广田终于问:“李和呢?”语气有点憔悴。
后边有一把声音,“在这里。”
广田转过头去,看到高大强壮的他,不禁心一宽。
他说:“让我帮你抱绵绵。”
广出把孩子交给他,才发觉双肩已酸软得抬不起来。
李和跟著她们走。
文枢对他说:“咦,你好回头了。”
李和微笑,“我也有飞机票。”
文枢怔住,“你也一起去,你告了假?”
“我同老板要求停薪留职。”
广田停止脚步,转过身子,忽然与他紧紧拥抱。
李和运气好,时机凑合,澳洲人的出现成全了他。
佐明高兴地看看他们结伴离去。
她与品硕回到市区,因没睡好,找个地方喝咖啡。
佐明诅.“他们总算成为一对。”
品硕问:“你呢?”
佐明笑,“你懂什么,老气横秋。”
品硕不出声。
佐明的电话响,是罗天山找。
“喝咖啡也不叫我,我马上来参加。”
十分钟后他就出现了,品硕机灵地说.“我去上课。”一边笑一溜烟般走掉。
罗天山坐到任明对面,“那可爱小女孩是谁?”
佐明微微笑。
“你没有看到新闻吧。”
“什么新闻?”
罗天山说.“我也曾想过,是告诉你还是让你无知,但我们是成年人,应有勇气。”
佐明看看他,“讲了一车不相干的哲理,倒底是什么新闻。”
罗天山取出一份剪报的影印本,“你看这个。”
佐明取过剪报,看到一行头条:“商人唐志成在三藩巾鲁莽驾驶杀人罪名成立被判入狱五年。”
唐志成,呵,是他。
他仍然在开快车,可见蒋佐明悲惨的遭遇并没有叫他警惕,不过像过眼烟云,他到了另一个埠。从头开始,依然故我。
休明再看小字,日期是三日之前。
“同车女友珊蒂泽臣父母称法律公正,但是却无法召回女儿生命,当日唐氏经测试体内含酒精量超标准三倍以上。”
罗天山说:“这也许是一种解答。”
佐明垂头,“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你已忘记?”
佐明豁达地笑,“是,全忘记了。”
是其的吗,当然不是,但是又何必句句讲可怕的真话。
“佐明,许律师请我们去观礼。”
“我好想去凑这个热闹。”
“那么一起去吧,大家一起逛伦敦夜市,我带你去参观跳蚤市场及博物馆。”
“我只想到湖区去一趟,看一看那处漫山遍野的水仙花。”
罗天山终于这样说:“我最佩服你没有一丝苦涩。”
佐明微微笑,一抱怨就不能重生。既然与死亡之神打过招呼,其余一切也不必计较。
连小小阜品硕脸上都有种泰然,何况是广田与她这两个姐姐。
接着几天,佐明一直留意还有无人对她报上启示有回响。
没有,就她们三人有同样遭遇。
佐明收到文枢电邮:“签名讲座席无虚座,打破种族界限。”
佐明微笑,去得是时候,正当遇上洋人想鼓吹世界大同的好机会。
她与天山带着阜品硕一起出发去探访许方宇律师。
他们到的那一日,婚礼已经举行过了,许律师故意没把正式日期告诉他们。
但是却补请喜酒,原来她与新婚丈夫关永棠共同打理一力小小农庄式酒店,十五间房间,正好招待他们,设施应有尽有。
许律师笑说:“最要紧的还是衣食住行。”
罗天山也笑,“衣食足而后知荣辱。”
这都是最实在的话。
婚后的许律师精神奕奕,她说:“感觉踏实,该结婚的都该结婚。”
这样过分看好婚姻。大家都不敢赞同。
“怎么不见关先生?”
“他到法国罗华谷去选购葡萄酒。”
哗,多么风流的营生。
照片中的他却是个外型普通的中年人。
大家有点失望,但是不敢说什么,也许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庄园酒店食物丰盛,服侍周到。
附设一间小小按摩院,广田说师傅手力一到,好比进入仙境,混身肌肉放松,再无怨言。
小品硕忽然说:“我一生人最快活是现在了。”
广田微笑,“品硕一生人还早看呢,以后想必有许多更高兴的日子,我一辈子最开心是现在才真。”
佐明答:“我也是。”
罗天山与李和亦异口同声枪若说:“我也是。”
许律师讶异,“真好笑,这小旅馆也太有功德了。”
大家坐在酒店的会客室里,各人的手臂都搭看各人肩膀,他们已成为知己。
广田笑,“的碓因为我们爱上了这间酒店。”
罗天山忍不住说.“我还有一个愿望。”
住明别转面孔,佯装没听见。
罗天山静静离座走到花园去。
庄园四处都是爬墙的蔷薇花,成千上万朵攀沿在门前木架子上,随风垂下,浓香扑鼻。
他站在花下,自觉没趣。
忽然有只手搁他肩膀上,“为何扫兴?”
“佐明。”他双耳烧红,“是你。”
佐明说:“你应当有你的前程,不必节外生枝。”
“我愿意伴你余牛。”
佐明低头,“不,我不想连累你。”
“王广田都接受了李和。”
“广田怎么同,她有手有脚又有一副好脑袋,此刻名成利就,配李和有凸。”
“你在我心目中,亦一般完美。”
佐明微微笑。
呵,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长期相处,将来难保不生龃龉,届时一张嘴已说出来的话,未必有这样好听。
“相信我,佐明。”
佐明伸出手去搭住他肩膀,“我们目前的关系再好没有了。”
这时,广田在身后说.“天山,你有电话。”
罗天山进去后,广田问佐明:“为什么拒绝他?”
“我安于现状。”
广田说:“我的勇气不知从何而来,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
“不会取笑我吧。”
“是你的朋友都会代你庆幸,不是每个人有第二次机会,你一定会拥有一个好家庭。”
“谢谢你佐明。”
“李和与你都真幸运。”
广田叹口气,“一下子什么都有了,午夜梦回,似幻似真,一味感激不再怕看见帐单。”
佐明握住她的手。
“不如再问一次许律师,光倒底是谁。”
“她不会说。”
“也许结了婚,心就慈,喝上几杯,会说给我们听也就不定。”
佐明说:“真想亲口向光道谢。”
李和探头出来。“蔷薇架下,谈何种心事?”
“许律师呢?”
“与品硕在玩拼七巧板。”
广田呀一声,“这游戏都快失传了。”
李和说:“同摺纸一样,明明源自中国,老外却叫奥利加米,以为是日本人玩意儿,还有盘栽,我并不喜欢侏儒树,可是那明明是国粹,并非东洋人发明。”
佐明见他激动,不由得取笑他:“对,还有炸药、造纸、种茶、蚕丝、指南针、孔明灯……统统是我们发明。”
李和追她来打,佐明拔足飞奔,谁够她跑,一下子去得老远。
广田笑着点头:“走为上看也是办法,”大声叫喊:“你不珍惜的你便不再拥有。”
许方宇走出来,“这话说得再真没有。”
广田讪笑。
“澳洲人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说王广田的写作灵感部分来自他的构思。”
广田嗤一声,“他对我写作能力的影响一如我对红楼梦一书的贡献。”
“我们去查了一查,原来他也不算无业游民,他在悉尼有一价广告公司工作,已再婚─育有一子,对象仍是华人,来自中国天津。”
广田完全不置评。
“猜想嘈吵过后,他会得回转澳洲。”
广田仍然不出声。许方宇知道她不想再提这个人。
但是忽然广田轻轻说:“当时年轻,有气力,无出路,想跟那人到外国去闯闯世界,看看能否走出一条路来。”
许方宇拍拍石凳,叫她坐下。
她从来没听过广田这一段故事,她不说,她没问。
“他呢,以为华裔女会有妆奁,据说拿着我家住址扣听后就皱眉头,知道不是高尚住宅,已经后悔。”
许方宇说:“我也希望自己二十岁时有现载一半的智慧。”
“那是什么?”
许律师说:“勤有功。戏无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还有,满招损、谦受益,求人不如求已……”
她们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广田说下去:“维持了一年,彼此憎恨,生下绵绵之后,他不辞而别,回他祖国去,以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许律师点头,“许多单身母亲都像你一样窘。”
“沦落得真快,一千子就贫病交迫。”
李和出来说:“广田,都已经过去了。”
广田诉出心事:“半夜惊醒,仍然叫我战栗。”
许方宇说:“这也是好事,有日常思无日难,时时警惕,以免得意忘形,有些人一朝顺景,以为余生都会富贵,终于倒台,比从前更苦。”
广田忽然问:“寓言故事都是真的吗?”
李和笑答:“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品硕忽然叫起来,“我拼成一只鹅了。”
大家都涌进去看。
这时,佣人出来说.“关太太电话。”
大家要想一想,才领会那正是许律师。许方宇走进书房去听电话。
对方声音十分愉快,“都在你那里?”
“是,全到了。”
“关永棠呢?”
“到法国南部买酒去啦。”
对方声音低沉,中性,轻轻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共消万古愁。”
许方宇听完笑说:“去年有一位女客,喝完酒之后半醉离去,留下一件紫貂大衣,至今还没有领回去。”
“他们快活吗?”
“不约而同说一生人最愉快是这个假期。”
“到底还年轻。”
“看得出都非常非常想知道你是谁。”
对方忽然笑,“千万部可说出来,做隐名人不知多开心。”
“我夹在中央为难呢。”许方宇笑。
“你不觉有趣?”
“看看她们一个个站起来,才真的宽慰。”
“她们争气,扶一把,就知道该怎么做。”
“对,她们帮你取了个代号。”
“叫什么?”
“光。”
“哎呀不敢当。”
声音低下去。
许方宇连忙说:“可是累了?我来看你。”
“不,今天我约了人,改日有空,我们才喝茶。”
对方轻轻挂上电话。许律师吁出一口气。
是,那正是光,许方宇不由得想起她与光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来。
十年前的事了,她是一个苦读生,家人都一早出来做事,对于见了书本便兴奋的方宇并不见得特别欣赏。不过,也不去干涉她的意愿。
家里经营一片一元商店,不是每件货都只售一元,但是的碓十分廉宜,生意不错。
暑假,年轻的方宇坐在店堂里,手里永远捧看一本书。
时常有年轻人来搭讪,都被她大哥扫走。
谁赖在一元店不走,大哥就乾脆拿出扫帚不停扫地。直到那个人站不下去。
清场挂面的许方宇在家叫小妹,已经考入法律系。
她母亲说,声音好,小妹看得懂英文信,不吃亏。“
父亲却摇头:“那么辛苦是为什么呢,”他另有一套哲理,你不能说他不对, “天天读到半夜,近现千度,将来用得看,更苦,用不着,无辜,反正是三餐一宿,劳是一生,逸亦是一生。”
方宇听了─笑,“那么,都没有人上进了。”
“人家没饭吃没办法不争气。”
“不过是看不起我是女孩子罢了。”方宇笑着点破。
许父摇摇头,“又不见你大哥爱读书。”
“他要管店。”
“也不见你二哥肯上学。”
“他爱踢球。”
“也好,家里有人是律师,哈,坊众还不相信一元商店里有个大律师呢。”
毕业后考进鼎鼎大名的承德浩勋律师行做学徒,任劳任怨,不怕苦上加苦。
忽然咳个不停,父亲嘱她看医生,检查之下,发觉患了肺结核。
这一惊非同小可,全家当隔离检疫,幸亏没事,方宇需整年吃药,可是不知怎地,她有点灰心,忽然憔悴下来。
幸亏公司里上司同事都大方包涵,照常对她,与她开会,面对面,鼻对鼻,毫不避忌。倒是方宇怕传染别人,变得内向。
她上司说:“一针特效药已治愈百分之九十八,医生说你可以如常上班。”
没把她当麻疯女,真正幸运,方宇从中学习到,待人宽洪是至大慈悲,不必刻意行善。
病愈后老总同她说:“有一位长辈,愿意提供一个奖学金给你。”
方宇铬愕问:“谁?J ”在适当时候,她会与你见面。“
“为什么那样神秘?”
“有些人做好事不想别人知道,他认为你是有志向的勤读生,愿意支持你。”
方宇问:“奖学金在哪个国家?”
“英国剑桥。”
许方宇兴奋得三日三夜睡不着,父母也照样担心得失眠。
“无端端去得那么远干什么,过年过节一并连周末都见不到她了。”
“读了又读,有完没完,晃眼三十,还嫁人不嫁。”
“帮人打官司会结免,不知有无危险。”
“会不会改错名字?许叫玉珍就平安大吉。”
“当日翻开字典,第一个字是方,第二个是宇,一生笑说极好名字。”
“唉。”
父母不是不喜欢她读书,而是希望凡事适可而止。
方宇还是出发了,整整一年在绵绵不停下雨的大学城里专修合约法律,学费住宿都由那位长辈包办。
她感激莫名,异常勤读。
冬季,有电话来约她。
“有空见个面吗?”
万字有灵感,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没想到这位长者会亲自找她,方宇喜出望外。
“吃得还好吗,冷不冷,功课上手否,鹤坚教授最喜出难题,平日有何消遣?”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方宇,她心思密实,忽然想到,这位长者,可能是女性。
男人天生缺乏细节,一旦例外,就像老太太,比粗心大意更加可怕。
“我派司机阿忠来接你,三十分钟后在宿舍楼下等。”
方宇一眼认出那司机,在外国穿唐装短打及布鞋的人毕竟不多。
他看见方宇迎上来,“许小姐,这边。”
车子一路驶出近郊,抵达一间小小庄园,方宇讶异,咦,是间小型旅缩,且正在营业中,小小铜招牌上写着谢露茜酒店。
方宇略谙法文,知道谢露葬是妒忌的意思,有一种蛋糕,就叫谢露茜,指美味到极度,令同类嫉妒。
门僮迎上来,接著大堂经理带她到二褛。
方宇充满好奇,忍不住东张西望,有礼貌的人头部不能左右乱晃,可是眼珠子乱转,也已经不规矩,但方宇也顾不得了。
门一推开,方宇听见房内有人说:“进来。”
方宇走进来。只看见一位老太太坐在安乐椅上,向她微笑。
灯光舒适,布置优雅。老太太看上去像一幅油画。
方宇一个箭步走上去,深深一个鞠躬,“谢谢你的栽培。”
她笑了,“让我看清楚你、坐到我身边来。”
力宇静静坐到她身边。
“人瘦了,多吃一点,我派人做饭菜给你送去,你看我开这间旅馆,就是为食住方便。”
真是个妙人,方宇笑了。
“鹤坚说你的卷子文思滔滔雄辩四方,对过往案子如数家珍,是个优异生。”
方宇只笑看应一声。这时,女侍棒进茶点。
“来试一试这谢露西蛋糕。”
方宇心中奇怪,连蛋糕都有名字,你,你尊姓大名呢?
老太太忽然感喟:“今日是洋人的感恩节,像我们的冬至,是个亲人团乐的节日,可是,却只得你陪我吃饭。”
方宇不出声。
“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应该结婚生子,恐怕孙女都有你这么大了。”
方宇欠一欠身微笑,“我已经二十三岁,今日人人迟婚,不是那么多人有孙子。”
老太太又笑,“你可愿意有空来陪我说说笑笑?”
“我可以把功课带来写。吃完饭才走。”
方宇说得出做得到。整个冬季,几乎天天到旅馆来,有时在空房留宿。
她与老太太熟了。无话不谈,但是,完全不听见旅馆上下员工称呼她,方宇由始至终不知她的姓名。
一个女人不结婚,到了晚年,仍然独身,俗称老小姐。
这里边一定有个故事:她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或是与那个人有缘无份,或是像方宇这样,勤力过头,无暇发展感情生活,一下子错过了最后一班船。
但是她富有,懂得独处,而且个性随和,住在自己的酒店里,帮着招呼人客,平日也不愁寂寞。
她十分慷慨,方宇每天都看见慈善机构代表前来募捐,时时有神职人员坐在会客室等著与她见面。
渐渐她派方宇办些琐事,身边像多了一个助手。
方宇毕业时她说:“你回去吧,父母已一整年未见你了。”
“我留下来陪你。”
“怎么可以大材小用,你自回去发展,找这边不乏人用。”
方宇不愿走。
“你每年冬至来看我即行,千万不要时时来,我怕烦,还有,来之前,请与柜台预约。”
她是故意那样说吧。
方宇依依不舍的走了。
老太太亲自送她到门口,她站在蔷薇架下挥手,仍然像图画中人。
要到后来,方宇才知道,那时老太太其实只得六十出头,但是对少年人来说,两鬓一白。也就属于古稀。
方宇回返承德浩勋律师行工作。
都会中最多签下合同又却反悔赖帐的人,方宇所学大派用场,由她出马,百战百胜,她很快得到重用。
但是,她仍然是父母的小女儿。
物价飞涨,一元商店已升格为十元商店,可是,仍没有更改店名。
大哥已婚,育有一子,就叫一元,现在与大嫂一起看店。
万字有时也去小店参观,童年回忆温馨洋溢。
她母亲笑不拢嘴,“走过大半个世界,又回来了。”
大哥悄悄说:“以前那此些小男生却不再来找她,我的扫帚无用武之地。”
做了母亲,一生忧虑,许太太又担心起来,“这可怎么办?”
方宇笑答:“陪你们一辈子好不好?”
每年冬至,她依旧去探访老太太。
老人说:“年年都是一个人,伴侣呢,动动脑筋呀。”
方宇失笑。
“明年我回去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顺带处理一些地产问题。”
没想到老太太,真的会回来。
听到电话,方宇急想去接飞机,她已经在酒店安顿好。
这样吩咐方宇:“礼义道八至十二号的礼义大厦请帮我整幢卖掉,款项寄存基金,用作慈善用途。”
那一年正值物业价格飞升,人人看好,方宇便说:“有点可惜呢。”
“年纪大了,又无子女,要不动产无用,已是用钱的时候了,你替我去办妥。”
“是。”
完成交易的上午,由方宇陪著签字,她忽然说要到银行保管箱去取一件纪念品。
方宇立刻放下手上工作,“我陪你去。”
“我还走得动,有阿忠及阿梅在我身边。”
方宇似有预感,“不,我也去。”
她推掉一个客人的约会,与老太太到附近银行,阿忠兜了几次,找不到停车地方,方宇与她先下车。
走进大堂,老太太说“锁匙在手提袋里,忘记带下车。”
阿梅即时替她打电话给司机,片刻说:“阿忠马上拿过来。我去门口等他。”
阿梅走出大门口去。老太太对方宇说:“口渴想喝水。”
方宇本想说我们进经理室去喝茶,偏偏这时经理已经笑看出来,方宇想一想,把老太太交给经理,让她坐下,才去沙滤水缸边斟水。
谁知一转背,就听见有人低呼一声,再转过头来,已经看见老太太不知怎地摔倒地上。
可是立即有几个好心人围着她问候,并有人蹲下扶她。
方宇连忙跑过去,只听得老太太镇静地说:“不怕,大约摔伤了手臂。”
一看,前臂软软挂下来,宛如三节棍。
方宇大为紧张,立即召救护车,接若阿志与阿梅也赶进大堂,都很镇定,并无大呼小叫。
他们立刻扶着老太太往门口走。这时,救护车也来接走伤者。
方字内疚到极点,“都是我不好。”
可是老太太,却调转头来安慰她:“嘘,嘘,你看,年纪一大,出一次门都不能胜任,趁年轻,真要倒处玩。”
方宇整晚留在医院里,医生温言对老人说:“要上螺丝了,这次无碍,下次小心,你为何摔倒?”
她嗒然不语,半晌才说:“我高估自己体能。”
“回家不妨做此适量运动,手脚才会保持灵活。”
“知道了,就练咏春吧。”
手术后她的精神又回来了。“方宇,我介绍男朋友给你,他叫关永棠,是一个酒商。”
方宇说:“且不急这个,你先休养好身体。”
过几日她就见到了关永棠。
他并非一个美男子,可是看上去说不出的舒服,他剪平头穿卡其色麻质衬衫长裤,有点绉,十分随和,对老太太恭敬之余也很爱护,像一个最小的儿子珍惜已经老去的母亲。
他偷偷带香槟给老太太喝。
有酒无菜也不行,他把乌鱼子切薄片给她下酒。
方宇站在一角只是微笑。他转过头来说:“一句话也没有,怎样上庭辩护?”
老太太说:“方宇从不讲废话。”
关永棠好奇问:“你俩怎样认识?”
老太太答:“一日我有事到律师行,已经晚上九时,职员均已下班,只见一盏孤灯下有个容貌秀丽的少女坐着苦干,参考书叠得几尺高,便问老朋友这是什么人。”
原来是这样。
方宇也是第一次知道她获得奖学金的来龙去脉。
“你呢,”她忍不住问:“你们又怎样认识?”
关永棠笑答:“我卖酒,老太太是我的大客。”
就那样简单。
老太太说“我喜欢喝香槟,永棠永远可以提供最好的克鲁格。我们很快成为莫逆。”
方宇又问:“你呢,你可是刘伶?”
关永棠知道这是关键性问题,小心回答:“我只适量品尝。”
他身边没有无线电话或是传呼机。待阿忠及阿梅又彬彬有礼。
初步测试完全及格,方宇最看不起对下人无礼的那种人。
“方宇,你替我去把笔取来。”
方宇到邻房去。支开了方宇,也太大问:“永棠,怎么样?”
关永棠先是不出声。然后轻轻说:“一见钟情,忽然自惭形秽,觉得不配。”
“离过一次婚也小算什么?”
“不不,不是这个,你看我五短身材,又是个庸俗的小商人,唉。”
“付多点耐心??。”
“是,即使希望不大。亦愿全力以赴。”
方宇站在门口,全部听到。她笑笑不出声。
父亲与大哥身段全部胖胖圆圆,她对五短身材一向有好感。
不过,不必说给关永棠知道。
过两日,老太太就回家去了。
说也奇怪,她一走,东南亚的金融风暴悄然而至,像圣经里形容的大海啸,自洪水中猛然冒升至一座山那样高,打下来,摧毁盖覆整个城市。
房屋价格像骨牌般推倒,只剩下三成,还难以脱手。
方宇这才明日到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大概一早注定,老太太随便挥一挥手,在适当时候便赚得足够利钱行善。
接着的一个冬至,方宇去采访老太太,她给方宇一个题目。
“方宇,替我找三个人。”
噫,人海茫茫,什么地方去找三个人?所有的老小姐都有点古怪。
“方宇,你还记得去年我在银行大堂书摔手臂的意外?”
方宇提起精神来,“可是要控告银行?”
“不不,当时也真怪,我好端端与经理说话,正想跟她到保管箱库房去,不料足底一滑,俯伏跌倒,本能用手一撑,听到清脆骨折声,痛彻心肺,眼泪都流出来。”
方宇答:“我记得很清楚,我转过头来,只见你已经跌倒在地上。”吓得彷佛心自喉头跳出。
“方宇,你有摄影机般记忆,以后的事,由你来说。”
方宇整理一下思维,“是这样的:先后有三个女子自动奔过来帮你,第一个是年轻的母亲,胸前襁褓包著一个小小女婴,她奋不顾身扶你在地上坐好,问你痛不痛,伤在哪里。”
“是,那幼婴才周岁人小,十分可爱。”
“接着,有短发圆睑的少女蹲下看你伤势,发现你手臂折断,立刻解下围巾,替你把手臂绑在胸前。”
“方宇,一切在几分钟内发生,你却看得这样清楚,真好眼力。”
“第三个过来的是一个小女孩,穿校服。她叫你婆婆,把书包枕着你的腿。”
“是,那小女孩只得十余岁,真正难得。”
“接着我、阿忠阿梅都来了,经理惊徨失色,那三位好心的女子也悄然退下。”
方宇忽然明白,老太太要找的,正是这三个人。
“方宇,替我每人送一件礼物给她们。”
方宇点点头。
“别告诉她们我是谁。”
方宇想:我也不知你是谁,我又怎样说。
她点点头,“我明白。”
“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
回到家,方宇立刻进行寻访工作。
她第一步是聘请能干可靠的私家侦探郭氏,一起到银行要求观看当日大堂摄录机拍摄所得记录。
大堂经理说:“我们确有保存当日记录,片段清晰显示,老太太被自己的左脚拌跌,与人无尤。”
“请放心,老太太不责怪任何人。”
经理笑,“那银行方面就放心了。”
从黑白粗糙的镜头下,他们看到了三个同情心丰富的年轻女子。
郭氏说:“这小女孩最难得,她富有强烈好公民意识。”
“年轻妈妈也反应迅速。”
郭氏说:“我已认出这短发少女,她是一名运动员,已经有点名气,曾代表本市出赛亚运获奖。”
“原来本市好人比坏人多。”
“怎么都是女将?”
“想必那日男子都没出来。”
他们录下照片去寻人。
那小女孩也不难找,校服口袋上有极明显的校徽。
头一个找到的是蒋佐明。郭氏同许方宇说:“已经肯定那的确是她。”
方宇愉快地说:“我已订购三只金手表。”
“许小姐,我想她此刻逼切所需,并非一只金表。”
方宇脱口问:“为什么?”
郭氏脸上露出哀伤惋惜的神情来:“原来半年前她因车祸重伤,失去一目一腿。”
“啊!”
许方宇大惊,一失手茶杯跌落地上。
“本来她已订婚,此刻未婚夫离弃了她,她日夜以酒精麻木官感──”
“我的天,怎么办?”方宇忽然失措。
“许小姐,她正需要有人来拉一把。”
当晚方宇请了老太太,说著不禁哽咽。
老太太却很镇定,“尽我所能,扶她站起来。”
“是。这样好心的女孩子一定会得否极泰来。”方宇流下泪来。
“不要怕,方宇,人有三衰六旺,记住昔日人扶我,他日我扶人。”
方宇立刻发动下属去帮助蒋佐明。
呵,最令人心酸不忿的是,导致她重伤的人亦即是抛弃她的人,而她母亲也因伤心过度病倒。
老太太一双手大而有力,确能把蒋佐明扶起站立,但能否开步走向将来,还得看她自己。
郭氏接着报告:“我已找到那年轻的妈妈。”
方宇松口气,“请的她出来见面。”
郭氏表情困惑,“我想她不会有兴趣喝茶。”
“又有什么不妥?”方宇吃惊。
“许小姐,她名叫王广田,单身母亲,欠租数月,就快遭到房东驱逐,看似走投无路。”
“她没有职业?”
“她的职业至为悲惨,叫做未成名作家。”
“我的天,比失业更惨。”
“往好处想,王广田的情况比蒋佐明略好一点,她有手有脚,窘境不过是手头拮据。”
“我立刻去支持她。”
“可是,至今还找不到那小女孩。”
“咦?为什么?”
“她已退学,据说与母亲迁往内地。”
“这也难不到你,你全球都有线人。”
郭侦探笑一笑,“我会继续努力。”
方宇问:“为什么王广田与蒋佐明遭遇如此不幸?”
郭氏笑,“许小姐你生活经验尚浅,其实十家占九家有不可告人烦恼,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就是这个意思,”他喜欢咬文嚼宇,但文句不甚通顺,“生活充满磨难,打开报纸,天灾人祸,生关死劫,天天在发生,所以平安是福,应当知足。”
不知怎地,方宇却为这番话深深感动,“是,你说得对,郭先生,身在福中应知福。”
“王广田身边如果有点节蓄,母女就不致于沦于绝境,许小姐,你要鼓励年轻妇女先搞好经济,再谈恋爱。”
方宇微笑,郭侦探真有意思,广田假使认识他,一定会把他写进小说里。
方宇向老太太报告:“蒋佐明已进入疗养院戒酒,你可以放心,照顾她的人叫罗天山,是我朋友,会尽心尽力助她康复。”
“王广田呢?”
“出版社看过她的作品,认为这类书种极之罕见,大有作为。”
老太太说:“由我来投资好了,务必把她捧到国际文坛上去。”
方宇笑答:“尽力而为。”
“那可爱的小女孩呢?”
“她退了学,暂时还没有联络利。”
老太太感喟:“家祖父是商人,家父亦是商人,在商古商,家训乃人与人之间关系是彼此良性利用,拿你所有的去换你没有的,以物易物,人情换人情,大公地道,什么都有个价钱,认为值得,则去马可也。”
这个观点在商业社会中非常正确。
“那日在银行大堂中摔一跤,叫我领悟到,世上原来有无偿的恩惠。”
“我也很为这件事感动。”
老太太忽然问:“关永棠这个人怎么样。”
“不错。”
“只得两字评语?”
方宇说:“我并不向往异性的疼惜,无论多好,随时收回,无常兼可怕。”
“永棠不是那种人,别让坏例子吓倒你。”
是,的碓被王广田及蒋佐明的例子吓坏了。
他们伴侣的脸色变得那样快,到底是一早有预谋。抑或天性特别凉薄?
第二天一早,郭侦探没有预约,就找上门来。
他一向有礼,这次一定发生了特别的事。
方宇听见秘书通报,才站起来,他已经忽忽进来。
“许小姐,找到了。”
方宇马上知道找到什么人,十分惊喜,“太好啦。”
“许小姐,你且听我报告。”郭侦探将他查访到有关阜品硕母女的处境告诉方宇。
方宇越听面色越是苍白。她取饼外套,“还等什么,我马上去。”
方宇这一去,目击了一宗叫她毕生难忘的惨案。
她的心灵受到巨大冲击,她双手簌簌地抖了好几天。
方宇不得不向老太太汇报实况。老太太在电话里作不得声。
方宇轻轻问:“现在应当怎么办?”
半晌老太太答:“收拾残局。”
“是。”方宇放下电话。
郭侦探来了。
方宇说:“你早,请坐。”
他却说:“许小姐,你坐下来才真。”
方宇留意到他的睑色非比寻常。
“什么事?”
他取山叠报纸,放在方宇面前。方宇只看到斗大的红字:杀夫!
这几张报纸一向话不惊人死不休,一句标题占去四分之一篇幅,这次更加惊人,那两个字站在十公尺以外都看得到。
只见大彩照里正是那苍白的少妇。她麻木地面对镜头。并没有低头讳避。
这一张面孔不易忘记,她整个人灰白象一个影子,或是说,像一个魅影,不必判刑,生命已离她而去。
“传媒如此夸张,她已经定罪。”
郭氏轻轻问:“现在应当怎么办?”
好一个许方宇,拉开抽屉,取出一瓶拔兰地,用纸杯斟出来,递一杯给郭氏,自己一饮而尽。片刻,镇定地说:“让我们来收拾残局。”
“许小姐,这可怎么收拾?”
“我此刻立刻去见检察官,了解此案。”
“你打算出任她辩护律师?”
方宇点点头,“希望技能尚未生锈。”
郭氏不加思索,“我陪你去。”
方宇说:“我的确需要你。”
郭氏有点飘飘然。
“郭先生,一个人杀人,必有动机,请你帮我继续查访。”
许方宇出去一整天。
大黑了回家,往沙发上一倒,闷声不响。
独居就有这个好处,可以不开灯,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烈酒。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按钤,这一定是关永棠。
她打开门,聪明的关君便嗅一嗅,“咦,满身酒气,有什么烦恼?”
方宇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脚步踉跄。
“什么事,可以说给我听吗?”
方宇说:“你坐好,我慢慢讲你听。”
任何人听完这个故事,都会头皮发麻。倒是方宇,讲出来心底舒松了─点。
关永棠一问就问到关键上:“那少女呢。”
“大家都担心她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那要看她的意志力了。”
“那么年轻,许多女孩正为腮上长多一粒□诘顈泪。”
“人有不一样的命运。”
“现在我碓信自己辛福。”
“接看一段日子,你必定会十分辛劳。”
“是,喝完这一杯,我就得集中精神打官司,永棠,支持我。”
“这还用说吗。”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方宇特地添置了三套深色套装,预备了出庭替换。
郭侦探资料做得异常详尽,他找到了多名医生作证,铁证如山,方月心长期受虐,身心早已崩溃。
方宇发觉那几套衣服越来越松,裙头宽得几乎脱落,一照镜子,双顿瘦得陷了下去。为若这件案子,不眠不休已经整月。
最后一日审给陈辞,方宇静静回到办公室,等陪审员作出裁决。
关永棠带著一瓶拔兰地来看她,“来,喝一杯。”
这个酒商真正难得,在这段日子内一直陪伴她左右,毫无怨言,细心侍奉。
方宇取饼酒杯,一饮而尽,发觉杯底有件会闪光的东西。
咦,她伸手进去捞出来,是一只指环。
她抬起头,看到关永棠正在微笑。心神劳累的她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方宇,我向你求婚。”
方宇微微笑,她需珍惜身边人。
她把指环套上左手无名指,轻轻说:“刚刚好。”
这时电话响了,由法庭打来:“陪审团已作出裁决。”
方宇立刻赶回法庭。
法官问:“陪审团可已达成协议?”
“是。”
“裁决如何?”
代表宣判:“我们宣判被告无罪。”
方宇一听,先是感觉到一浪极大喜悦,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接着,她随即明白道在这件惨案里,全无嬴家,又深深悲哀。
她静静走出法庭,安排事主入住精神病院接受疗养。
方宇筋疲力尽。她回到家,淋浴洗头,呵,还有,把那三套深色衣裙扔进垃圾桶里,还伸脚进桶里踩了几下,然后她倒在床上睡看了。
可是方宇并没有睡稳,在梦中,她耿耿于怀,责备自己早一点找到阜品硕,或是可以免此灾劫。
少女在案发后一直表现正常镇定,十分勇敢,她愿意留在本市照顾母亲,放弃出去读书的机会,但是,她内心受到的创伤,需日后才能评估。
辗转反侧间,电话钤响了。
方宇惊醒。
“方宇,老太太找你说话。”
啊,她竟忘记向她汇报,老人一定等得异常心急。方宇立刻清醒过来。
老太太却已经知道消息,“方宇,难为你了,做得好。”
三个人都找到了,像牧人找到他的羊一样,一只不少。
“听永棠说,你已答应他的求婚。”
方宇微微笑,“是。”
“我有件礼物送给你俩。”
方宇连忙说:“我们什么都有,我们很过得去。”
老太太笑,“天下竟有你这样老实的律师”一方宇汗颜,也许只是一对金表,却之不恭,“那么,我先向你道谢。”
“方宇,我身体不大好了,你有空,多来看我。”
“我知道。”
许方宇自有主张,她打算休息一段日子,索性搬到老人附近住,每日不做什么,光是吃睡读书聊天。
门铃响起来,方宇披上浴袍去看究竟是谁。
关永棠急急进来。
“你收下了礼物?”
“是呀。”
“你可知那是什么?”永棠看看未婚妻。
“一套金表,要不,环游地中海的船票。”
“不,方宇,那是整幢谢露茜酒店。”
方宇张大了嘴。
“你说。这样大一件礼物,收还是不收?不过,我真喜欢那占地广阔的庄园,我想试试种葡萄,或许可以酿冰葡萄酒。”
原来老太太把谢露茜酒店送给他们做结婚礼物。
“那么,老太太搬往何处?”
“她说老人要住旺地,她已经迁往市中心的公寓去了。”
可以想像她名下物业甚多,不愁没地方住。
方宇忽然想起来问关永棠:“你懂得酒店管理吗?”
“读过几年。”
怪不得老太太会送这件合适的礼物给他。
方宇跟着关永棠去接收礼物。
喝下午茶的时候,方宇问老人:“现在,可以向她们三人公布你的身份吗?”
老太太抬起头,微微笑,“完全没有必要,她们生活得那样好。已是我最大报酬。”
方宇点点头。
“听永棠说,他们会来探访你。”
“是,将住在谢露茜酒店里。”
“你安排得很妥善。”
老太太轻轻闭上眼睛,最近,她比较容易疲倦,方字很自然地想起油尽灯枯这句话,不禁心酸。
这时,老人的私人看护过来侍候她。
方宇轻轻退出,关永棠坐在炉台看书,看见方宇哽咽,约莫知道她为何伤感。
他说:“人类命运如此,生老病儿。请勿悲切。”
方宇伏在栏杆上,看街上风景。
市中心也有景观,两辆跑车争路,磨擦到车边,两个司机下车争论,一个是年轻漂亮的女郎,另一个是高大英俊的男子,一照脸,已深深为对方吸引,怒气全消,竟攀谈起来。他俩终于交换了地址电话,依依不舍地把车子驶走。
是呀?方宇想,人生有苦有乐,必需苦中作乐。她不禁释然。
方宇转过身子,紧紧拥抱永棠。
第二天他俩在市中心婚姻注册处宣誓成为夫妇。
方宇破例穿一套桃红色衣裙,看上去十足一个新娘子模样。
早些日子已经知会父母,她父亲十分赞同:“永棠是个有肩膊的男人,实事求是,很好”,母亲就嘀咕:“回来可要补请喜酒,走得那么远,什么时候回家?”
方宇对永棠说:“你会喜欢我们家的一元商店。”
永棠答:“一定。”
然后,客人都来了。
王广田与李和,蒋佐明与罗天山,还有小品硕。小旅馆顿时热闹起来。
每个人都说这是他们生命中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白天,各自活动,四处去做游客、逛街、游博物馆,看名胜、买纪念品,傍晚,回到酒店交换心得,大吃一顿,休息,聊天,下棋,打牌,每个人都胖了。
品硕问:“可以这样过一辈子吗?”
“当然不可以。你还要读书。”
品硕说:“写那么多功课,一样会老。”
许方宇恐吓说:“不做好功课,又老又丑。”
品硕驱笑,“这我相信。”
佐明说:“令我最安慰的是,家母得到归宿,许律师,又是你成人之美吧。”
“不,是他们有缘份。”
罗天山笑:“许律师说得好。”
小品硕问:“许律师你是读法律头脑新进的人。你也信命运缘份?”
方宇看着少女,“且不论因缘,少年人一定要勤力读书。”
人家都笑了。稍后,方宇有事同丈夫出去,她们三人议论起来。
“许律师到今日都不肯告诉我们光是谁。”
佐明张望一下门口,像是怕有人听儿。
品硕欲言还止。
广田看见了,“品硕,说一说你的意见。”
“会不会就是许律师本人。”
大家一怔,但佐明随即说:“我想不是,那人极之富有,非常有同情心。”
佐明说:“但是我确信许方宇撮合家母的婚姻。”
“她为光添加了不少美丽的枝叶,做得尽善尽美。”
广田看着李和,“李和,你的出现也是许律师安排的吗?”
李和想一想,“当日,她用手一指,便叫我跟她出外办事。”
广田问:“谁告诉她我住址?”
“她没同我说过,答应我,广田,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过去种种,埋在心底,假期之后,要做的事多得很,要走的路不知有几长。”
“李和说得对。”
“将来你我有能力的话,也可以帮人。”
品硕说:“我至多帮低班同学补习功课。”
“那对小朋友也是很大的鼓励。”
三个女子,竟然完全不记得,某日下午,在一间银行大堂,她们曾经偶遇。
一个老人忽然跌倒在地,发出很大声响,她们三人不约而同丢下手上在做的事,奔到老人身边协助。
她们三人都没有抬起头来看对方。
稍后,亦无留意到许方宇在场。
一切不过是刹那间发生的事,历时三两分钟,那老太太的家人随即来接,救护车赶著载走老人,银行大堂迅速回复平静。
小小一宗意外,广田立刻把它丢在脑后,她管自己的事还来不及,她当日在银行排队提取现款交租。
就载稍后,她发觉储蓄户口里的十万元被人全部取走。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扭住银行经理研究。
经理查到来龙去脉,“王女士,这本是你与丈夫联名的户口,两人当中,随便一人,即可签名取走款项,上星期下午九时三十匕分。他已提取全部存款。”
广田像被人刮了一巴拿。
这人不是已经返回澳洲消失了?怎么又忽然走回本市提走现款?
广田睑色发绿,跌跌撞撞走出银行,眼前金星飞舞。
要怪怪自己。
太不小心了,活该任人宰割。
回家途中,广田整个人抖得似一片落叶,耳畔嗡嗡响─跌跌撞撞走到路边靠住一条肮脏的灯柱,低下头,呆半晌。
广田根本不记得那天她怎样终于回到家中,绵绵伏在她肩上睡著了,她紧紧抱住她。落下泪来。
人家流的是热泪,她觉得泪水冰凉,面颊倒是滚烫。
她发烧,病了一场。等到病好,广田手头已经没有钱。
不久,许方宇律师找上门来。
广田怎么会记得那日银行大堂中发生的事,她耗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那不愉快记忆在脑袋中删除。
她当然不知道见过光一面,那受伤的老太太,正是她们此刻最想见的人。
而蒋佐明,那天,她又是为什么,凑巧在银行?
那天,她的心充满憧憬。
未婚夫同她说:“父亲存了一点零用进你户口,你爱怎样用都可以。”
佐明十分开心。她到银行去查一查,原来所谓零用,已经六位数字,佐明大喜,即刻把款项转入支票户口,当场写了两张支票给慈善机关。
一张给宣明会助养多名甘肃省儿童,另外一张给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这两所正是住明最尊重的慈善机构。
刚把支票写要,忽然听到?M@声响,抬头一看,见到有一个老太太摔倒在地,雪雪呼痛。
佐明最怕看到老人及孩子吃苦,立刻一个箭步,以运动员的速度赶到老人身边。
佐明对急救有认识,她立刻发觉老人手臂已经折断,刚巧她戴著一条羊毛围巾,立刻除下,手势熟练,将老人手臂缚在胸前,以免断骨移位。
这时,老人的亲人赶到,救护车也来了。佐明目送老人离去。
她把支票交给银行存入慈善机构户口。
那柜台服务员说:“蒋小姐,你真好心。”
“举手之劳,任何人都会那样做。”
服务员肯定地说:“也不是每个人会那样做。”
银行经理有点紧张,找人出来研究大理石地板是否太滑。
佐明天性豁达,走出银行,浑忘此事。
至于送了给老人的那条围巾,还是母亲给的礼物呢,但是佐明觉得作为围巾,最佳用途也就是这样,比装修她的脖子更好。
蒋佐明根本没有把这件事储藏在记忆里。
那天,小小的品硕也碰巧在银行里办手续。她心不在焉。
想起父亲对她说:“你趁早离开这头家,对你有好处,走,走得越远越好。”
品硕用手捧住头。灾难快要来临,她似有灵感,这是暴风雨的前夕。
父亲已知母亲有过男友,且被这男人欺骗,真是贱上加贱,绝对印证了她该死,他加在她身上的惩罚,完全正确。
以后,他无论对她怎样,都是替天行道。
她也知道这一点,不然,她不会乖乖回来。
品硕当日精神恍惚。银行职员问:“阜小姐,你打算换美金?”
品硕回过神来,“是,请替我换一百元一张汇票,共兑三张,我用来做美国大学的报名费。”
“呵,到美国留学。”职员怪羡慕。
品源点点头,接着,她坐到大堂一角去等候叫名。
一到外国,就不能照顾母亲了。母亲最近反常地沉默,时时整天不说一句话。
品硕叫她,她也不理睬,走到她身边,摇她,她才抬头,一脸茫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她是什么人,品硕又是谁。
这分明是患精神病的症状。
品硕鼓起勇气同父亲提出,母亲需要获得适当的治疗。
她父亲放下酒瓶笑笑说:“你别叫她蒙骗,她这次回来,面子尽失,故意装痴扮疯好下台阶,你是小孩,哪里懂得这种人阴险的心思。”
品硕心灵受到极大煎熬。正在沉思,她看到坐在对面长凳上的一个老妇人忽然站起来,不知想做什么,一开步就摔倒在地。
品硕看得再清楚没有,老人打侧跌倒,手臂本能地一撑,但是老人骨质松脆,不能承力,反而折断。
当场有人赶过去帮她。
品硕是个好学生,品学俱优,她本能地觉得应当助人。
她见老人双腿簌簌抖动,立刻用书包枕著她双腿,有助血液流通。
片刻间老人已被人抬走。品硕取回书包,拿了汇票回家。
打开门─看见母亲一脸血污坐在一个角落里发呆。品硕哪里还记得银行大堂的一幕。
三个人都把老人忘得一乾二净。
她们都不是幸福快乐得可以把生活小事传颂一番的女子。
年龄背景个性全无相似,但是却曾经邂逅,有过短暂的汇聚。
糊涂有糊涂的好处,至今还有话题:“为什么偏偏帮我们三个?”
“也许光还有帮助其他的人。”
“喂,假期快将结束,想一想,还有什么节目。”
“不如去听歌剧。”
“百老汇歌剧?”
“不,去看蝴蝶夫人。”
佐明说:“我不懂意大利谙。”
“歌剧是一种艺术,只需欣赏神会,毋需了解。”
李和看看广田,“这话多玄,好比说:女性是艺术,只需疼惜欣赏,毋需了解。”
佐明笑嘻嘻问:“李和你不了解广田吗?”
这时绵绵忽然走过来一本正经地说:“我希望大家了解我。”
笑得各人弯腰。
他们一行人出去市中心观剧。
票子照例一早售罄,有人在门口兜售黄牛票,李和与罗大山不加思索过去接洽,志在必得。
广田由得男士替她们出头。
天微雨,她们懒得带伞,霓虹光管反映在沟边的水??里,五光十色。
在这个陌生的观光区里。奇异地广田心里忽然踏实,并且觉得安全。
手提电话这时响起来。佐明接听。
“是,看蝴蝶夫人,你也喜欢普昔尼?你们也来吧,买多两张票子等你,有没有票子?有,要多少有多少。”
广田知道电话另一头是许律师与关永棠夫妇。
“我们在奥菲恩戏院门口等你。”
她走过去同李和说:“买多两张票子。”
黄牛听懂了,“第五排中央,最好的位子,不要还价了。”
李和有备而来,把现钞数给黄牛。
广田心中感慨,今日看一场戏旧时好付一个月房租了,人的命运何其奇怪。
李和看一看票子,“分两边坐。”
佐明说:“品硕跟我们一起吧。”
品颁十分兴奋,“我从来没有看过现场拌剧。”
罗天山解说:“男女主角各自拔直喉咙唱一番,然后互相拥抱著唱,配角在他们身边唱─换布景,再唱,接看就完场了。”
品硕笑得落泪。地下泥泞,人群拥挤,可是他们却心情奇佳。
许方宇与关永棠很快赶到,他们鱼贯入场。
才坐好,灯光一暗,好戏登场。
坦白说,三位男士全是舍命陪君子,开场不久,已经渴睡,需要费极大劲才撑开眼皮维持礼貌。
看得最入神的是小品硕,她深深感动,落下泪来,佐明知道她内心触动,借题为生母悲恸,把手帕递给她拭泪。
戏剧中段休息,灯亮起来,佐明发觉身后也坐着华人,一个比品硕略大几岁的少年向品硕借故攀谈。
品硕性格沉郁,不知怎地,今晚却有兴致与人闲聊,佐明给她鼓励的眼色。
少年先用粤语,再用普通话:“我叫曾德康,在帝国学院读工程第三年……”
三言两语,就知道是个家境优越的优秀青年。
佐明看一看身边的罗天山。天山问:“可要出去透透气?”
佐明点点头。
站起来的时候,大山熟练地扶她一下,只有他知道该怎样用力。
他在小食部买一杯覆盘子冰淇淋给佐明,佐明把手臂圈在他臂弯里。
钟声响了,他们又回到戏院里去。
刚好看到那少年把品硕的地址电邮之类记在电子记事簿里。
那边,广田的睑轻轻依偎在李和肩上,神色祥和,轻轻谈论剧情。
许方宇与关永棠则紧紧握著手。
佐明忽然在心中祝愿,希望人人找到理想伴侣。
握到散场,三个男生暗暗松气,伸伸酸软双腿,鱼贯而出。
李和看了罗天山一眼,像是说:下不为例,关永棠在另一边伸舌头。
天已经黑透,他们走到马路另一边等车子。
忽然之间,车号声大作,原来有名少妇抱著幼儿过马路不小心,脚底一滑路倒在地。
许方宇先“哎呀”一声。
佐明一个箭步冲上去扶起那个妇人。
摔倒在泥泞中何其尴尬,何况还抱看孩子,幼儿虽然紧紧在母亲怀中丝毫没有受损,却也吃惊哇哇大哭起来。
广田接看扑出替那太太拾起手袋,并且指着司机斥责:“你怎么开车?你会不会开车?”
小品硕一言不发,与佐明合作,把那女子扶到一旁。
佐明殷切问:“可有受伤?”
许方宇看得呆了。这一幕何其熟悉,简直是案件重演。
但是她们三人却浑然部觉,也并没有因此记起,不久之前,有同样的情况下,她们已经见过面。
那位太太惊魂甫定,一直道谢。
她的丈夫也赶到了,抱过幼儿,与妻子离去。
散场后小小插曲,为三人大衣上添了泥斑。
回到旅馆,分头休息。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聚在一起吃早餐。
佐明说:“我们两人与品硕下午乘飞机回去。”
品硕依依不舍,只是低头不诏。
许方宇说:“你们年年可以来度假,我与永棠无限欢迎。”
广田说:“绵绵已经入学,我想我会留下来一段日子,寻找文思。”
佐明羡慕地说:“你们两家最方便不过,半小时车程可到。”
广田承认:“幸运之神十分眷顾我。”
罗天山说:“我们该收拾行李了。”
方宇说:“我有事出去一趟,下午在飞机场见你们。”
她独自开车去见老太太。
门一开老人便说:“方宇,你来了。”
“可有叫你久等?”
“不不,我心急想见你,我的遗嘱已经写好,你来看看。”
方宇点点头。她斟一杯茶,坐在老人旁边,替她整好披肩,“昨天,我们一干人去看歌剧……”她把那段意外小插曲告诉老太太。
“呵,”老太太说:“她们三人仍然想不起我是谁?”
方宇笑,“简直一点印象也没有,做善事后浑志,才是真正行善。”
“由此可知,她们必然时时见义勇为。”
“我猜想是,她们性格是比较热情,当时我也在场,我就没有反应,也没想过需立刻扑出扶起那一身脏泥的少妇。”
老太太笑,“方宇,你也是热心人。”
“帮助她们是很值得的事。”
管家取出文件来,放在方宇面前. 老太太说起别的事来:“你读一读,我已指定每年这一笔数字捐往慈善机关,还有──”
许方宇才注意地翻阅每行字。她内心恻然,老人生命不觉已走近尽头、行善令她心中舒畅,一如少女得到触目的跳舞裙子。
没有子女的她努力回馈社会,慷慨把物资赠予有需要的陌生入,有缘者得之。
天睛了,刚巧有一线阳光自窗帘后透出来,悄悄照在老人的头上,形成一圈金光。
方宇静静微笑。
她代每个人庆幸,自己在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