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陶然失恋了,在几秒钟之内。
早晨起来的时候心情还好好的,看哪哪顺眼,晨光明媚,晨风柔和,车流井然有序,行人彬彬有礼,她几乎是一路微笑着来到了科里。陶然是医院普一科的护士,二十三岁,现代身材,高且瘦,骨感一流。她深知这点,有意无意地强调渲染:穿仔裤T恤,剪男孩儿式短发,不事脂粉,简而言之,绝不把自己混同于一般的世俗美女。……走进医院住院部,上电梯,出电梯,大步流星向科里的女更衣室走去。如果不是这中间遇上徐亮,如果不是徐亮给了她那一巴掌,她的好心情将很有可能会延续下去,延续到换好工作服,走进治疗室,走进每一个病房,直到下班……
陶然喜爱她的工作,她是个好护士,业务一流,如同她的身材。那个肇事的徐亮是这个科的医生,单身,年纪轻轻就已做上了副主任医师,令全科乃至整个医院众多同样单身的女孩子觑觎,令陶然对她们怜悯。你想嘛,有陶然在此,且与徐亮近在咫尺,岂能给她们染指的机会?当然徐亮从未明确对她表白过什么,陶然亦然,但彼此早已是神交甚深心照不宣心知肚明,像那俗话里说的,就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儿了。
事情发生的时候陶然正往女更衣室走,徐亮迎面走来,边走边看着手里的一份什么东西,他似乎永远在学习之中,工作之中,即使走路,也不肯白走。人尖子大概都是这样,惜时如命,得付出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
是哪个天才说的来着?天才就是勤奋加勤奋再加勤奋。
陶然满怀欣赏地看着徐亮,同时迅速在脑子里检点自己的装束——待换上工作服就优劣不分人人一样无可展示了——泛白的新仔裤,明黄的T恤,刚洗过的蓬松短发……一切OK!陶然站住,看徐亮走来,走近,盼望着他抬头。
徐亮没有抬头,但她感到他用余光看到了她,说时迟那时快,还没容陶然再想什么,肩上已挨了徐亮重重的一掌,同时听他说道:“李钢,主任有请。”
——李钢?!
李钢是科里的一位男性医生,外号“三级风”的,意即瘦的来阵三级风就能把他吹起了走,因此年届三十仍无人——女人——问津。
她怎么能够像他?他怎么就能够把她看成了他?当然他用的是“余光”,但这只能更说明问题,说明她的概略不堪如李钢一般,连普通男性都不如,更不要说想混迹于美女之中了。这与陶然对自己的评估相差何止千里万里?简直就是致命一击。尤其是这一击来自一位她心仪的男人,更尤其是的,她居然还以为这男人心仪她如同她心仪他,她甚至在心里不止一次描绘过他和她共同生活的蓝图——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沉重的人生打击吗?岂止是人生打击,不啻于世界末日。徐亮能把她看成男性说明他对她根本就没有感觉,他又不是同性恋者。
那么她的那些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事后陶然在脑子里冷静检索,检索出的结果是:永远不要相信感觉。
感觉是什么?感觉那就是主观愿望再加上主观想象的一堆混合物。
幸而陶然性格坚强,换别人,任是谁,在这种时刻,怕也得当场瘫倒。陶然没有。内里,一颗心沉甸甸直向下坠,全身软得没有了一丝力气,面上,却仍能做到没事人儿一样,甚至还能装模作样摩挲着自己并不疼的肩冲徐亮嚷了一句:“干吗啊你,徐医生!”
徐亮这才抬起头来。“陶然!……对不起对不起,看错人了,以为是李钢呢。”
陶然心里越痛脸上越笑:“那你也看得太错了点吧,男的女的都看不出了!”
徐亮也笑:“陶然,不怪我看错了你。你自己瞧瞧你,浑身上下,哪里有一点点女孩子的,啊,特征?……”
陶然叫了起来:“你再说你再说你再说——”
徐亮实诚,果然就“再说”了:“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穿着到发式到行走坐卧……”
陶然尖叫:“你还说!”不假思索两手交叉揪住了T恤的下摆,“——你再说我脱衣服了我!”
徐亮这才停止了“再说”,大笑着仓皇离去。
陶然进女更衣室,咣,把门摔上。更衣室里所有人都被这声“咣”吓了一跳,定定看陶然。
谭小雨走过来关切询问:“怎么啦陶然?”
陶然开柜子放包脱衣服脱鞋,不理。谭小雨立刻就闭了嘴,绝不再多问半个字:一块上护校一块分配到这个医院这个科工作了这么几年,她太了解陶然啦。她不理你时你就不要理她,你越理她她越来劲。谭小雨是个心思细密的女孩儿,长得也是纤巧精致。
陶然脱下了仔裤T恤,没马上穿工作服,而是走到贴满半壁墙的穿衣镜前站住,定定地看镜中的自己:高个儿,宽肩,平平的胸……眯细眼睛模糊了视线看,用“余光”看,可不就是一男的?还是个不怎么样的男的,李钢水平。陶然不由得悲从衷来。这时候苏典典闻讯绕过一排排的小格柜子和一个个正换衣服的人挤了过来,手里抓着未及穿上的工作服,下面小裤衩上面小背心,露着个肚脐。她问的也是:“怎么啦陶然?”神情也如同谭小雨,满怀关切。
于是陶然从镜子里看到了苏典典和苏典典身边的自己。苏典典削肩细腰丰胸翘臀全身曲线凹凸有致,无论你怎么看,睁大了眼睛看眯起来眼睛看,虚了看实了看,她都不可能被看成男人,她都是个地道的女人。这大概就是现代与古典的重要区别,古典强调的是男女的差异,现代强调的是男女的趋同。生产力发展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可不就应该这样子么——提倡趋同而不是相反。无奈徐亮不这样看,而陶然也没能现代到“现代至上”的程度。此刻,她就已然放弃“现代”开始用徐亮的眼光挑剔自己,对比着身边苏典典的古典发出了深深的叹息:“唉,也难怪人家徐亮会把我看成了李钢……”一句话就使人知道了她心情不好的原因,陶然从不隐瞒自己对徐亮的好感和期待。
苏典典看着镜子里的陶然好心指点:“陶然,你应该换个胸罩,现在有那种托高的胸罩,带海绵衬的,等哪天我陪你去商场看看……”
陶然不领情,板着脸道:“我托再高也不可能像你,里面跟塞了个小枕头儿似的!”
女孩子们哄然大笑,这时门开,早已换好了工作服的护士长李晓探进头来,屋内马上噤住,一个人代表众人招呼了声:“护士长!”其余人人嘴巴紧闭表情严肃动作迅速。李晓五官周正,说不上漂亮但也绝不难看,一副忙碌操心的管家婆模样儿。
李晓目光刀子般在屋里一扫:“抓点紧!马上到交班时间了!”
贵宾病房的一个男子向陶然打听苏典典。“贵宾”贵在有钱。历史发展至今,一个人“贵”与“不贵”,已然从过去的有权扩展到了今天的有钱。
“你没戏,人家有主了。”
陶然毫无怜恤,也是心里生气。能不生气么?总是碰到这么些俗人——一些缺少现代审美眼光的大俗人。
贵宾不识趣儿,一板一眼地咬文嚼字:“请你转告她,我愿意参加竞争!”
“哦?”陶然停止了向外走的脚步,饶有兴趣,“凭什么,你的钱吗?”
“有钱还不够吗?”贵宾相当自信,不小心就带出来一点点的傲慢。
“搁十年前,可能够了。”陶然推起发药车就走。
“等等!”贵宾急叫,“请你把话说完。”态度谦和甚至是低声下气。
陶然这才停住了脚步:“现在的行情是,除钱之外,还得有文化。”
贵宾吁口气,身子踏踏实实地向后一仰,道:“文化我也有——”
“名牌大学本科生以下、非名牌大学研究生以下,都不能算是有文化。”贵宾身子重新弹起,同时倒吸了一口气,陶然不给他喘息之机,“还不能是书呆子,得有气质有情调兴趣广泛。”
“能不能请你具体解释一下那个”贵宾有气无力道,“‘兴趣广泛’?”
陶然再度推起发药车走,边绕口令一般:“会打球会唱歌会弹吉他会写诗还知道谁是勃拉姆斯——”出去了。
“勃拉姆斯?”贵宾坐在床上发了会儿愣,冲外面喊,“哎——”
陶然头也不回:“行了,你就死了竞争的心吧,人家明天结婚!”
贵宾被彻底击垮,身子向后一仰,栽到了被子上。
苏典典是普一科姑娘们的骄傲,也是她们的悲哀。
苏典典长得如同童话里的公主。公主每天穿着白大褂打针、送药、铺床,穿梭于病区的走廊,却没有人觉着不合适不协调。平凡的工作没有使她平凡,她却给平凡的工作增添了奇异的童话色彩:再粗野的病人也不会在她面前吐出半个脏字,再任性的病人也不会拒绝经她手送来的苦药水。肛门术后的剧痛,止痛药都无能为力,手术部位的神经太丰富太敏感,小伙子趴在床上忘乎所以的长嗥,全病区都不得安宁。苏典典出现在他的床前。他看到了她的眼睛,男子汉坚强的自尊刹那间苏醒。自此,任汗水在脸上雨浇般的滚,你也不会听他哼出一声。
“典典,应当建议医生把你作为止痛新药开到医嘱里面去——男性专用!”姑娘们酸酸地说。
每当这时典典就会脸红红地说一声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依旧织她的毛衣或做别的什么类似的手工。典典的床头上永远挂着一个蓝印花的布包,包里永远装着毛线或棉线钩织的半成品。
下了班回到宿舍洗洗涮涮完了,她便打开她那个银灰的MP3,戴上耳机,边听歌边钩织,背抵墙,双腿并直坐在床上,可以连续几小时不动。
她不爱串门儿,不善聊天儿,从不跟人闹别扭,除了因为是一块毕业而跟陶然谭小雨关系近一些外,也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工作中很少受表扬,也很少挨批评。领导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比别人干多了,不抱怨;干少了,不内疚。
她的床下有一个盛书用的大纸箱子,护校里发的业务书全在里面,《护理学》《人体解剖学》《药物学》……一本没扔,自己也一本未买——她不大关心书,看书多了头疼,因而除了考核前翻翻业务书,顶多就是翻翻别人的《时尚》,《女友》,《家庭》。
为能晋升高级职称护士们几乎没有不利用业余时间去上这课那课的,典典不上,晋不上就不晋。典典的箱子里藏着许多棉线钩成的各种图案的台布、窗帘、沙发巾,白的、淡蓝的、淡粉的、精美雅致,比商场里卖的好得多。科里谁结婚了,她便选出几件送作结婚礼物,即将做新郎的小伙子接过礼物,看着典典心里头无限悲凉惆怅:唉,不知这样的福气将落在哪个混蛋头上。……
追求苏典典的人如春蚕吐丝,本科的本院的自不必说,来自社会上的求爱者也绵延不绝。有钱的,有权的,有名的,有身份的,有学历的……还有许多什么都没有但却有胆量的。面对这些,个子只有一米五四的小胖护士嗟讶不已感慨不已:“命!什么是命?这就是命。命是什么?命是前生注定。心灵美——心灵美有啥用?”
只有苏典典自己毫不乐观。
典典父母家在苏州,她只身在京已相当凄凉,面对如此波澜壮阔浩浩荡荡的追求者以及追求者们的露骨欲望更使得她惊恐不已。在无以辨别无以区分的情况下,只能像个遇到了危险的鸵鸟,把头埋进沙子藏起自己的眼睛。为此谭小雨她们劝过她:不能这样,至少应当接触一下,万一里面有个好人,错过了多可惜。典典说没有办法,那么多,没有办法;再说也不会有好人。谭小雨说她过于武断。她说不是的,说那些人喜欢的其实不是她。小雨说你不是抽象的是具体的,那些人喜欢的毕竟也是你的组成部分。典典说她知道,可一想到他们就为这个就跑了来就讨厌就瞧不起他们。
苏典典不仅外表古典,心理和精神也相当的古典,属于不嫁则已、但嫁就要白头到老的那种女孩儿。也是天意使然,终于有一天,普一科住进来一个各方面酷似典典的男性青年:同典典一样地为异性趋之若鹜,同典典一样地追求爱情永恒、追求着牵手一生。理所当然地,如同冬去春来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他们相爱了。
男青年叫肖正,研究生毕业,在一家大医药公司担任销售部经理,年薪二十万元以上。
在一个柔和的金色黄昏里,他们完成了最终的结合。
事先并没想这样做。肖正没有,典典更没有。对于追求古典的人来说,那结合本应当在新婚之夜。那天的开始也一如往常:肖正开车去医院接典典下班,像往常一样地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典典问:什么地方?对于这个问题,肖正有时会回答,有时会不回答,而是说:去了就知道了。那次就说:去了就知道啦。每逢这时,典典就不再问。典典生性随和,在肖正面前这特性益发的到达了极致。她仿佛是一只柔弱的小鸟,在危险四伏的深幽森林里独自飞了许久许久,飞得又累又怕时突然发现了那棵它寻找已久的大树,根深叶茂,风吹不动雨浇不透。它舒展开宽厚的臂膀迎接了它,允许它从此栖身于它的怀抱,给它照料,给它温暖,给它安宁,使它永远免受任何的外来惊扰,从此后它便可以对什么都不闻不问。这棵大树是肖正,是偌大世界中典典的小世界,典典的整个世界。
在那个金色的黄昏里,肖正开车带苏典典去的地方是一幢新落成的高层建筑,下车后,他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进电梯,上12层,然后沿着阒无人声的楼道继续走,这期间他始终不置一词,不管苏典典怎样用询问的目光询问。最后,他带她在一个装有高档防盗门的住室前站住了,然后,从夹克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串银光闪闪的钥匙,在苏典典惊异的目光中,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防盗门,用另一把钥匙打开了里面的一道门,立刻,一片铺洒着金色阳光的开阔、簇新呈现在了苏典典的面前。这是一套精装修的新房,房里没有家俱,只有客厅一角的地上,孤零零摆着一套音响。……
肖正的声音响起:“典典,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苏典典一震,转脸看肖正,神情、目光如梦似幻。肖正笑笑,径向屋内音响走去,打开,顿时,小提琴曲回响,与灿灿金色融成了一片。
肖正向回走来:“勃拉姆斯的小提琴曲,喜欢吗?”
苏典典迎过去扑进了肖正怀里,脸埋他肩上,感动异常:“……谢谢!”
肖正摇头:“比起你送给我的来,这算得了什么!”
苏典典抬起头来,不解:“我送给你的?……什么?”
肖正定定地道:“——你!”
苏典典笑了。
肖正着魔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这张美丽非凡的脸,耳语般地:“典典,典典,你自己都无法知道你到底有多美!”
苏典典同样耳语般问了一句几乎所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在这种时刻都要问的话:“要是我老了呢?都说女人比男人老得快,等到我头发白了,脸上长满了皱纹,你还这么年轻,你怎么办?”
肖正用手指抚摸着对面凝脂般的额头:“有位诗人说,再美丽的皮肤也不会永远年轻,女人的皱纹是男人给她刻上去的。你使她幸福她就会笑,你使她不幸她就会哭,男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描绘女人的脸。我的典典脸上描绘的,将只能是幸福。……”
二人相互凝视着靠近,再靠近,直到靠得无法再近,只得接吻,不如此他们便无法满足心中那强烈要求再近一步的渴望;到了接吻都无法平息身心的颤栗,肖正只得屈从于造物主的意志,对怀中那具柔软顺从的躯体做了进一步的深入探索,在光滑锃亮的木地板上,在夕阳与小提琴曲的包裹之中……事后,肖正看到了因他而出的血。肖正古典却并不古板,对于典典,他从来没有想过非要是她的“第一个”,即便如此,当他知道了自己是“第一个”的时候,喜悦和感激还是骤然间在心中爆满。那一刻他发誓:一定要好好对待这个姑娘,这个天使般美丽天使般纯洁的姑娘。……
婚礼定在了周末。
婚礼的举办交给了婚庆公司,也就是说,交给了专家。专家水平高要价自然也高,五十万,这还是其价目表上的二档价格。不过对于年收入二十万元以上、并且一辈子就打算结一次婚的人来说,这价格也算恰当,也不过分。总而言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惟一不尽如意的事是,苏典典的父母临时有要事周末那天无法从苏州赶到。经过一番各方的紧急磋商,确定到时由李晓,也就是苏典典的护士长,充任苏典典父母一方的代表,讲话。
为了这个“讲话”李晓呕心沥血,挑灯夜战用光了两本稿纸,早晨睁开眼一看,还是遗憾多多,只能撕了重来。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如此重大的信任,无论如何,不能让价值五十万元的婚礼砸在自己的手上。不料正当灵感突至写作正酣之际,想起了儿子李葵今天要参加数学竞赛,就是说他还得像平常一样按时吃饭,而她呢,就还得像平常一样为他做饭。
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同时也就有了一个由于孩子的存在而存在的时刻表;只要你是母亲,这时刻表你就得遵守,不管你身体好坏情绪好坏忙还是闲。李晓恨得“嗨”了一声,扔下笔,跳起身来去了厨房。用平底锅煎鸡蛋,用面包机烤面包片,用微波炉热牛奶,用刷子刷黄瓜……一通忙活。看表差不多到时间了,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冲儿子房间喊:“李葵,起床!”
李葵边穿衣服边来到了厨房门口:“妈,做什么好吃的给我?”
李葵还不到十四,个子已比妈妈高出了半头。坐公共汽车,举目看去,在成年男性里,都得算高个儿。但是李晓仍不知足,比现在的成年人高算什么?她得让儿子成为他那一代人里的佼佼者。为此,她极重视儿子三餐的营养,三餐里,又以早餐最重,除了蛋白质碳水化合物,水果或蔬菜必不可少。
李晓刷着黄瓜头也不回:“跟平常一样。”
儿子抗议,“今天数学竞赛!”
李晓回道:“噢,平时不用功,吃好吃的就能把名次吃上去啦?……端着!别磨蹭!抓点紧!”
打发了儿子,李晓在自己房间继续被中断了的写作,这时李葵吃着面包夹煎鸡蛋溜达了过来,不无好奇。妈妈平时难得写点什么,尤其是这么大规模的写——到处是揉成团儿的一个个纸球儿——他从妈妈的肩上探过头去,看稿纸小方格里那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字:“苏典典自1994年护校毕业分配至我科后,工作认真负责,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李葵不由问妈妈:“这个苏典典怎么啦,死啦?”
李晓呵斥:“胡说!”接着进一步解释,极力使声音显得无所谓、谦虚,反而更透出了她对所说的事的重视,“苏典典今天结婚,爹妈在外地临时有要事赶不过来,非让我作为她娘家人的代表,讲讲话。”
李葵明白了:“噢,讲话稿。”同时也有了新的不明白,“怎么看着有点儿像悼词?”
李晓困惑了:“是吗?”
儿子肯定地:“是。”
李晓看看,抓起来毫不犹豫哧哧地撕了,提起笔,“那就重写!”
陶然站在路边往谭小雨家打电话。
朋友们都不爱往谭小雨家打电话,怕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太热情;而她家的电话又永远都是由她妈妈首接。后来去了一趟她家才明白,原来那电话就放在她妈妈床边一张老式写字台上,她妈妈就紧靠那张写字台长年地坐在床上。二十多年的类风湿了,手脚都变形了,路都不能走了,只能那样的坐着。按说热情一点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次次热情就不好了,过于热情就不好了,人家打电话又不是找你,你热情对人家有什么意义?徒然耽误人家的时间嘛——她反正有的是时间,也许就是因为时间太多,多得都打发不了,才会逮着个人就这样热情不已,时间长了给人的感觉就不是热情了,更像是一种好不容易抓住了你就绝不撒手的穷凶极恶。
这一切陶然都不说什么,病人嘛,你得理解,经年累月一个人待在家里待在床上,也是寂寞。以后再打电话就避免跟她正面接触:不报家门,假装谁也不认识谁,上来就说你好请找谭小雨。这样相安无事了几次,终于,也不灵了。你说了“你好请找谭小雨”,她要问你是哪里,你说了你是哪里,她又问你是哪位,你说了你是哪位不就得又跟她正面接触啦?如果谭小雨在,还好,她问也就问了;如果谭小雨不在她还这样地问,一一地问,你一一地回答了之后她又告诉你谭小雨不在你会不会有一种受了戏弄的感觉?不在不说不在,用这个“拿”着对方逼对方说出你想要知道的情况,未免也太不礼貌了,甚至可以说,太卑鄙了。
终于有一次陶然忍无可忍,在对方仗着双方熟识你不好拒绝准备开聊的时候,陶然断然说了一句“对不起阿姨我还有事”就把电话给挂上了。事后,跟谭小雨好一顿抱怨,谭小雨听了半天没有吭,回去不知跟她妈妈说了些什么,总之再打电话,她妈妈就不那样了,让找谁找谁,不在就说不在,倒让陶然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也有点犯嘀咕。问过谭小雨,谭小雨不说她说了些什么,只是笑着让她放心,还说:“破坏了朋友和妈妈的关系对我有什么好处?”陶然也就放心了。谭小雨办事,陶然一向放心。
电话依然是小雨妈妈接的,依然是只响了一下就接通了,在陶然报了姓名目的之后小雨马上就过来了,感觉她正在她妈妈的房间里。都九点多了她还不出门还在家里磨蹭什么!苏典典的婚礼是十点半,十点半开始,那么十点钟之前就应当赶到。别人晚点犹可,作为苏典典的同学兼朋友,陶然和谭小雨断不可以迟到。
“小雨你还不走在家里干什么呢?”
“还没决定穿什么呢。”
小雨说着冲对面的妈妈眨眨眼睛。陶然的感觉没错,她的确正在妈妈的房间里,把各式各样的衣服摊在妈妈床上,一一试穿由妈妈帮着审定。
陶然一下子急了:“穿什么还用得着‘决定’吗!”她本人穿的就是昨天的衣服,只因早晨起来它们离她最近。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了悦己者,这“女”也就没有了“容”的心情——自失恋后陶然有些破罐子破摔。谭小雨情况同她相仿,还不如她,谭小雨还从来没有过相恋的对象。陶然说:“我看就昨天那件就行,那件咖啡底小黄花的连衣裙,就不错。”
谭小雨笑了:“我昨天根本就没穿裙子……”
陶然不理这茬儿:“那今天你就穿上裙子。不想穿裙子就穿裤子。总而言之,你根本就没必要在这件事费什么心思,又不是你结婚。……”
谭小雨:“好啦好啦!……你有什么事?”
陶然这才想起来她打电话的目的:“一直想着问你一直忘了问,你打算送苏典典多少呢,结婚的钱?”这时一辆空出租驶来,陶然招手上了车。
“你呢?”谭小雨反问。
陶然想了想:“八百,怎么样?”
“八百?!”谭小雨叫了起来,然后捂住送话器对妈妈小声地道,“她说一人送苏典典八百块钱。”
陶然在那边浑然不觉地:“多了还是少了?”
谭小雨说:“还少!半个月的工资啦!”
陶然说:“但是不能再少了,再少拿不出手了。”
谭小雨说:“是啊是啊。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拿不出来……”对面的妈妈皱着眉冲她摇头,意思是说不要再说了;又点点头,意思是说八百就八百吧。谭小雨这才对陶然道:“好吧,就八百!你可不要再变了啊,别人我不管,咱俩可得统一起来。……再见。”
挂了电话,神情却不像刚才那么轻松了。按照收入,谭小雨家不比一般人家差。三个人都有收入,爸爸是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教授专家一级的人物,每月收入三千元以上,妈妈过去是中学老师,现每月有八百元的退休工资。问题是她们家支出太大,妈妈有病,家中常年需请保姆,请一个做家务兼照顾病人的保姆,每月起码要六百元,加上吃穿用,谭小雨一个人的工资就没有了。再就是给妈妈看病吃药,又要一大块花销,这么平均下来,三个人的收入几乎是月月光,手头稍松,就有超支的危险。这时妈妈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钱包来,小雨摆摆手,转身去了爸爸屋。
谭小雨的爸爸谭文冼谭教授正在自己房里看稿子,除了临床、教学工作,他还担负着多家医学刊物的主编、副主编、编委等职。小雨进来。
“爸爸,您这还有没有钱?”
“多少?”
“八百。”
谭教授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这是一千。”
谭小雨接过看看信封上铅印的某医院的单位地址,“这就是上礼拜您帮他们医院做手术的报酬?”谭教授点了点头。“就给了一千?”谭教授又点了点头,小雨发开了牢骚:“咱们的医生太廉价了。在美国,医生是收入最高的职业了,您这样等级的专家教授年薪得五十到一百万美元。说到底,对医生的尊重,就是对病人的尊重……”
这时候电话铃响,两个人静了下来,听小雨妈妈在那屋接了电话。
“你是哪里?……你是哪位?……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于是两个人都明白这电话是找谁的了,而且很可能是一位女士。果然,片刻之后,小雨妈妈在那屋叫了起来:“文冼,电话!”
谭教授起身去客厅,拿起了串联一起的另一部电话,小雨妈妈马上放下了她这边的电话。因为放没放下是可以听出来的,两部电话同时拿起,声音会小而且杂。
电话是山西医院来的,果然是一位女士,否则小雨妈妈就不会问“你找他有什么事”了。女士是医生,向谭教授咨询有关颅脑病人术后的一些事情。小雨去了妈妈房间,想继续让妈妈帮自己挑选出门穿的衣服,妈妈却冲她摆摆手叫她等一会,她要听一听丈夫在客厅里同人通话的内容。谭教授的声音传来:“分流现在不是时候,需要把感染先控制住。两个侧脑室通没通?……先拔掉一根管子,过段时间,再拔掉另一根管子。管子一放二十多天,本身就容易造成感染。……只要两个侧脑室是通的,一根管子就可以。……”
谭小雨有些难过地看妈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她理解妈妈。叫谁看,哪怕是谭小雨看,客观地看,也得承认,妈妈实在是配不上爸爸,越来越配不上了。年龄差不多,都五十多岁,爸爸还要大两岁,但是看上去妈妈比爸爸要老得多了。长年卧床的生活使妈妈越来越胖,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一个肥臃虚肿的胖老太太;爸爸却清瘦依然,而且似乎是年龄越大越有味道,由里往外渗透着一种宁静、沉稳的学者风范,极有魅力。尤其在他工作的时候,在他讲课的时候,那种魅力用陶然的话说就是,“能迷倒一大片!”
妈妈听了一会儿,确信电话里那女士与丈夫是工作关系后,才放下了心来,对女儿道:“来!试咱们的衣服!”
谭小雨穿上了最后一件没试过的衣服,那是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方领,大摆,皮肤白皙的谭小雨穿上它屋子里顿时春意盎然,犹如立起了一株娇翠欲滴的百合花。
妈妈摇头。
谭小雨:“还不行!”沮丧地,“这可是最后一件了。”
妈妈说:“不是不行,是太行了,太好了。正因为太好了,你今天不能穿着它去。”
“怎么?”
“你是去参加别人的婚礼,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去,不是要喧宾夺主了吗?”
谭小雨笑了起来:“哎呀妈妈,你以为你女儿是谁,能跟苏典典比?”
妈妈对这种说法非常的不以为然:“别说那么玄,你们那个苏典典我又不是没见过,我一点都不觉着她比你强在哪里。”
谭小雨搂着妈妈的脖子,摇着笑着:“这话我爱听!尽管全世界只有我妈妈一个人会这么说!”
妈妈也笑了:“那个苏典典,今年多大了?”
“跟我同岁。”
“同岁!?”妈妈摸摸女儿的头发,“说长大,就长这么大了?就该结婚该离开妈妈了?”
“妈妈我就是结了婚也不会离开你!”
妈妈笑笑没有说话,都是从女儿过来的,都曾经这么想过,她有什么不知道有什么不了解的呢?
女儿走后,保姆灵芝进来了,小雨妈妈看看表,该买菜了。这时电话铃响了,小雨妈妈立刻抓起手边的电话“喂”了一声,灵芝便静静等在一边。电话里是个女声,声音很大连站在一边的灵芝都听得到。那人上来就说:请找谭主任!连例行的礼貌用语都没有,肯定是有急事了,但是小雨妈妈不管,坚持那个例行的问题:请问您是哪里?
每逢这时,灵芝都替她着急,怕她万一把事情做过了头对她不利。在这个家里,灵芝想事、做事的一切出发点都是先为小雨妈妈考虑。三年多的朝夕相处——真正意义上的朝夕相处,晚上都是她们两人睡一个房间——使她对小雨妈妈生出了一种亲人般的情感。对方回说她是手术室请找谭主任。
小雨妈妈又问:请问您是哪位?对方喊了起来:姓孙请找谭主任手术室有急事!小雨妈妈这才不再问,冲门外喊了声“你的电话”。谭教授去客厅接电话,刚拿起电话“喂”了一声,手术室那人的声音立刻从这边尚未及挂上的电话里传了出来:“主任,赵荣桂脑组织不上颅!”小雨妈妈把电话扣上。灵芝懂事的没有马上说话,二人静听客厅谭教授打电话。
“……有一种可能是过度换气二氧化碳过多,请麻醉调整呼吸试一试。血压多少?……不能再高。我马上过去!”
接着是挂电话的声音,脚步声,穿衣服换鞋的声音。小雨妈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什么,忍不住地问了:“你上医院去啊?”
“啊。”谭教授答,紧接着是开门的声音,停了一秒,听他说道:“以后找我的电话,尤其是医院来的电话,请你不要问的太多。”“请”字上用了重音,接着,咣,门关了,家里静下来了。
为填补这令人尴尬的静的空白,灵芝赶紧走了过去,“阿姨我买菜去了?”小雨妈妈从枕头底下摸出钱包,边拿钱边道:“买点芹菜,白萝卜。蘑菇还有没?……有就先不买。记着买块豆腐,要石膏的。”
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到齐了,惟最该到的那个人、新娘的临时家长李晓,迟迟不见踪影,婚庆公司的司仪急得眼珠子上登时出现了血丝网,这可是一笔价值五十万元的生意,出了问题谁也担待不起。几经打听,他找到了新娘的好友陶然和谭小雨。
司仪怒冲冲质问:“你们护士长呢?”
陶然和谭小雨一齐反问:“就是!我们护士长呢?”
司仪绝望地挥了下手:“除了她家电话、她的呼机,你们还有没有她的其他联系方式?”
陶然和谭小雨一齐摇头,司仪扭头就走,又被女孩子们叫住:“哎!……我们苏典典呢,她现在在哪里?”
“婚礼正式开始之前,你见不到她。”司仪大步走开。
女孩子们追着问了一句:“为什么?”
司仪远远扔下一句:“没什么为什么,就这么设计的。”
谭小雨闻此感慨:“典典今天是主角了。”
陶然看着她:“羡慕了?”
谭小雨不置可否,好一会儿才道:“我哪能跟典典比,我跟谁都不能比。……我要结婚,首先一条就是,他得能接受我妈。”
陶然:“你妈有你爸呢。”
谭小雨没说话,不好说,恰好这时那位司仪又转了回来,红着眼睛问她们俩:“如果到时候你们护士长就是来不了,你们俩谁能当一下新娘子的临时家长?”
陶然连忙点头表示可以,同时不无殷勤地问道:“你看我们俩谁合适些?”
临时家长李晓这时正在汽车修理所给人修理汽车。身上穿着早晨在家穿的那身儿衣裳,家居服,比睡衣强点,出门穿,顶多让人说邋里邋遢不至于说不成体统。头发显然没梳,枕头印儿还在后脑勺上,后脑的头发被枕头压得向两边呲去,远看,中间那块像是秃了。脸也没洗,带着隔夜的锈色;牙齿明显是刷过了,嘴边的牙膏沫子还在。她一边看人修车一边看表,心急火燎。
本来一切正常。
儿子走了,讲话稿写好了,要穿的衣服拿出来了,她进卫生间洗漱——时间是掐好了的,洗完就走不吃东西,正好。是在刷牙时电话铃响了,她边刷着牙边过去拿起电话哼了一声,满嘴的牙膏沫子使她不便发出其他声音。
对方是个成年男人,上来就问:是李葵家吗?李晓一听这声音这问法就预感不祥,正常打电话找儿子的,没有成人。头一个反应就是,儿子出事了!儿子骑车上学,每天儿子一走她就悬上了心,直到他毫发无损的回来心方能落下。她见过那些半大小子骑车,那就是一条条敢死队的鱼,在车流人缝里钻来钻去。为这个她不止一次地训过儿子:总有一天你得钻到车轱辘底下去!……
正在胡思乱想对方又问她是不是李葵的家长,李晓把嘴里碍事的牙膏沫子不管不顾就地一吐说了声是,这时对方便自我介绍说他是海淀医院——令李晓登时热血上头天旋地转呼吸困难,幸好对方及时接着说了下去:原来是李葵骑自行车把人家的汽车撞了,撞了一个坑,划了一道,他自己没事自行车也没事儿,对方是好人,听孩子说要去参加数学竞赛就把他放了,留下了电话以联系其家长修车。
李晓放下心来满口答应好好好,又说今天她单位有要事能不能改天?对方说改天可以,都没有问题,需要说明的是他是出租车拖一天就是一天的车份钱,这钱由谁来出毋庸讳言,令李晓犯开了踌躇。这个时候对方建议:您单位有事让您家先生来嘛。
李晓没吭。她家里没有先生。李葵的父亲沈平早在八年前就成了她的前先生。那个人用李晓的话说,既没有良心也没有责任心,一个女人要是碰上了这种“两心”俱无的男人,算是活该倒霉定了。经过权衡计算李晓决定了先去修车——利用原先计划中洗漱更衣乘公共汽车的时间——放下电话抓出抽屉里所有的钱冲出家门打车去了海淀医院,那辆被撞的出租车停在海淀医院的门口。
婚礼就要开始,按时开始,拖不得,一分钟都不能拖。婚庆公司对这个五十万元的婚礼极为重视,每一个环节都安排得非常紧凑,环环相扣,牵一就得发动全身。他们对李晓已彻底放弃,按他们的话说,本来就是“替”,谁替不是替?只可惜红眼司仪的好心建议未被采纳,在选择由谁“替”的时候,陶然和谭小雨均被淘汰,最终找来的是一个跟苏典典完全无关的中年妇女,他们更重视形似。苏典典听说了这个消息差点没哭了出来,可以理解,大喜的日子,娘家竟然没人,不能不让人心寒。普一科的姑娘们也都非常遗憾,而且不安。
护士长怎么会迟到?她这辈子就没有迟过到,她若是迟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什么事呢?她们不约而同地来到了饭店的门外面,等。先是一个两个,后来四个五个,最后,护士班的姑娘们全都到齐,站在门口,眼巴巴地向远处张望,盼望着她们的护士长能在最后的一刻从天而降。婚庆公司的人来催她们入场,陶然看了看表,不满地道:“还差三分钟呢!”那人叹口气,站在她们的身后等待,等待着三分钟过去后再来履行职责。
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驶来,直驶到饭店门口,姑娘们都看到了,都没有往心里面去,谁也不会把出租车和护士长往一块联系。出租车停下,车门开,车里面跳出了一个人来,姑娘们愣了一下,然后齐声呐喊:“护士长——”喊声里包含的内容相当复杂,欢呼,催促,不满,埋怨,等等等等。
车里,那位被李葵撞了的好心出租车师傅要找钱给乘客,扭头看时,那女乘客早已没了踪影,只见着一大团花红柳绿向饭店里面滚动。
女孩子们簇拥着李晓跑,边跑边七嘴八舌:“护士长你怎么才来?听说苏典典都快急哭了!”
李晓一挥手:“别提了!我那个儿子,气死我了——不说了不说了!快!”
……
大厅舞台上,司仪眼睛红红地宣布:“现在,请新人及新人的亲人——上场!”
男女新人在《喜洋洋》的乐曲声中由两边入场,千钧一发之际,李晓三步两步跳上了台,冲到了苏典典的身边,一掌推开婚庆公司安排的她的那个替身,取而代之。
苏典典喜极而泣:“护士长!”同时抬起了一只手来。
李晓以为她要抹眼泪,忙伸手挡住了她:“小心妆!”
苏典典抽出被挡住的手,伸过手去抠掉李晓嘴边干了的牙膏沫子同时道:“您这里有一些白东西!”
一句话提醒了李晓,使她骤然想起了被忘却了自己的尊容。
一排人在台上站定。所有人都很鲜亮,尤其新娘子苏典典,天生丽质加上洁白的婚纱使她看上去如同仙女下凡,因而她旁边李晓的衣服不整、蓬头垢面就显得格外刺目,两人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对比。深知这点的李晓脸上干笑着,不时拽衣服理头发倒腾着两只脚,动作琐琐碎碎,非常的难受,非常的不自信,因而越发不堪,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人整洁簇新的日子,她倒显得比新娘子更要突出。幸而苏典典不觉,舞台,灯光,众人的注目已然令她神经麻木感觉丧失,但在台下的普一科的姑娘们却是心明眼亮看得一清二楚。也就是在这时,站在姑娘们后面的两个男人开腔了。
“那女的是什么人,新娘子旁边的?”
“她妈吧。”
“也忒寒碜了点儿。”
“惨不忍睹!”
普一科的女孩子们没回头没说话,但都在心里点了点头。片刻后,一米五四的小胖轻轻叹息:“苏典典好幸福好幸福啊!”
另一女孩儿这才接着她的话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护士长好不幸好不幸啊!”……
李晓从婚礼上回来,站在自家镜子前,对着镜子里面那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发愣,心绪恶劣。家里还是早晨起来的样子,窗帘没拉,被子没迭,到处是揉成团的纸,写好的稿子还原样摆在桌子上。……
钥匙开门的声音,儿子回来了,李晓强压火气一动不动站着,静待儿子过来说明情况检讨道歉。儿子没过来,橐,橐,橐,去了他的房间。此时男孩儿满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他的四驱车马达刚缠了一半儿,他得早点缠完好跟同学去玉渊潭公园的跑道试车。
“李葵。过来。”
这时的李晓还算冷静,还想到要保持好母亲的基本形象,谁料那小子不配合,居然还敢回答说“等会儿”,令李晓心中的火一下子窜上了脑门儿,一个转身,脸冲门身体前倾泼妇一般扯开嗓子大叫:“你给我过来!”
男孩儿一晃一晃地过来了,站在门口斜眼看妈妈,显然早把自己惹下的弥天大祸给忘干净了。
李晓紧盯着他:“你今天早晨是怎么回事!”
男孩儿这才一下子想起那回事来:“妈,他找您啦?”
“他能不找我吗?花了钱是小事,人家苏典典一个好好的婚礼今天生生让我给——我说李葵,咱都十四岁了,以后能不能让妈妈少操一点儿心呢?我不要求你帮什么忙只要求你不给我帮倒忙行不行呢?妈妈一个人要工作要管你里里外外,心都快操碎了都快累死了你知不知道呢?从你生下来的那天……”
男孩儿忍耐地:“妈,有什么事说什么事,别一扯又扯那么老远……”
李晓一下子蹿到儿子面前,几乎跟他脸贴着脸:“不耐烦啦?我还没有不耐烦呢,你倒先不耐烦啦?‘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你听吗?你自己说,路上骑车慢一点小心一点,我说过多少次?”
“今天我骑的并不快……”
“那怎么就给撞上了!”
“当时他车开得很慢,顶多二十公里,我是从侧面撞上去的,按照力学的原理,其实没事儿……”
“没事你就撞!接着撞!撞彻底——撞死!也省得我操心了!”一屁股在乱糟糟的桌前坐下,背对儿子再不理他。
“对不起。”男孩儿说。固然一方面这事的确是他不对;另一方面,只要和妈妈发生矛盾——不管谁对谁错——必得是以他的道歉服软方能结束。否则妈妈就不会痛快,而只要妈妈不痛快他就别想痛快。这是规律。规律就是不可抗拒。男孩儿小小年纪已然懂得了识实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况且,对妈妈说声“对不起”委实再容易不过,同时非常灵验而且相当地实惠。
李晓用手撑着膝头站起身来——该做晚饭了——边向外走边向儿子问了一句:“晚上想吃点儿什么?”
又到医院下班的时间了。
李晓在医院的服务中心买了十二个猪肉茴香馅的包子,作为她和儿子的晚饭;还买了小葱芹菜。小葱用来做紫菜蛋花汤,既好看又提味,光吃包子不行,总得喝点儿稀的。芹菜是准备儿子明天早晨吃的,今天晚上洗好切好焯出来,早晨起来加点调料一拌即可。李晓把包子挂左车把上,小葱挂右车把上,芹菜夹车后座上,看看没什么问题了,骑上,走。
下了班的陶然和谭小雨并肩走在通往医院大门的林荫路边上,本来还有苏典典和她们在一起,但当看到肖正停在大门外的车后,她就跑步离开了朋友们,向着她的新婚丈夫她的幸福去了,剩下陶然和谭小雨在她的身后嗟呀不已。
护士长李晓骑自行车从她们身边“嗖”的过去,过去后没多远,就见她夹在车后座上的芹菜给颠掉了——她骑车太快,她干什么都太快——还没等陶然、谭小雨开口,已有数个喉咙在她们之前同时喊了起来:“芹菜掉了!”
李晓又骑出了数米才想起喊得是她,一捏闸,跳下车子去拾芹菜,拾芹菜时车子差点又摔了,幸而下班时路上人多,被人给及时扶住,否则,至少车把上的那兜包子命运难料。
陶然眼望着匆忙远去的李晓,对着谭小雨语重心长:“小雨,看看!好好看看!看看苏典典和护士长——现成的经验和教训!”
谭小雨一时没有明白:“什么?”
陶然一字字道:“——不嫁则已,嫁,就要嫁好!”
第二章
到熄灯时间了,五床的青年男病人焦急等待陪床的妻子归来,他想小便,膀胱都胀得疼了,于是在小夜班护士来督促关灯休息时,不得已如实相告,恳求晚会儿关灯。不料那护士听他说完原由“嗨”了一声就过来了,一手拿起他床下的小便器另一只手就去掀他被子,把他吓得用手捂住小腹处连忙说“不用”。
“行啦,都到这个地方了还讲究什么?”那护士说着掀起了被子,熟练地把小便器塞了上来,同时嘴里命令:“尿!”他尿不出来,毕竟此刻用小便器堵住他私处的是一个模样清秀的年轻女孩子,他思想再健康也难做到胸无杂念。“这个地方没性别。我不是女的你也不是男的。大家都一个性,中性,尿!”那女孩儿看穿了他似的又说,一张清秀的脸上毫无表情,令他赧然。杂念既除,意念就集中到了膀胱上,夯啷啷啷啷,小便一泻而出,尿毕,那女孩儿拎出小便器,给他盖好被子,关灯,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护士谭小雨将黄黄的尿液“哗”地倒进了马桶,然后接水冲小便器,动作娴熟,神态安详。想当初,在护校时,她和她的同学陶然、苏典典各有一怕。苏典典怕见血,一见血头就晕;陶然怕打针,给茄子打给萝卜打都行,就是不能往人体上打,一来真格的手就哆嗦;谭小雨这两样倒都不怕,单单怕见男性的裸体,确切说是,男性生殖器。跟封建不封建无关,就是不喜欢,如同有人不喜欢死猫死耗子。但是经过了三年护校四年临床的砺炼,三人现在已然是意志如铁刀枪不入,就说现在的谭小雨,别说“见”男性生殖器,就是给它备皮,一手托着“那话儿”一手拿小刀蹭蹭蹭,眼不眨心不跳,几下子就能将上面的毛刮得一干二净。现在,除苏典典因上进心差一点、反应慢一点外,谭小雨和陶然都已成为了李晓手下最得力的骨干护士。
病区静了,夜深了,小夜班上的事情也基本处理完了,谭小雨从病区走廊深处走出,忽然,她看到护士站台前倚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高个陌生女子,背对她在翻看着什么。谭小雨吃了一惊,加快脚步走了过去,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深夜跑到护士站来乱翻?谭小雨悄悄走近低低喝道:“喂,你哪儿的?怎么跑这来了?”那人回过头来,谭小雨大吃一惊。
——是陶然,全新的陶然。一条拖到脚踝的长裙,高高挺起的饱满的前胸,短发烫过了,蓬松,时髦;耳朵上两个大大的白色耳环更给她增添了一份女性的妩媚。
谭小雨目瞪口呆。陶然紧张地看她等她说话,谭小雨说不出话。
陶然忍不住了。“好,还是不好?”
“整个就是,”谭小雨喘过了一口气来,“苏典典第二。”
“真的?!”谭小雨点头。陶然长出一口气。“这我就放心了。一个台湾形象设计师给设计的,今天在她那整整折腾了一天,光这个头,就要了我四百八。衣服、鞋、耳环,都是她帮着选的……”
谭小雨笑着指她的胸:“这儿呢?”
陶然也笑:“就是苏典典说的那种,钢箍托高海绵衬,是不是——可以乱真?”
“简直就是——天生丽质!”
“弄完了对镜子一照,吓我一跳,心里话,这是哪来的美女?”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笑毕,陶然方承认道:“说实话,这心里一点底没有。本想早来让你看看,怕碰到人,一直等到这时候。”
谭小雨前前后后绕着圈儿欣赏陶然,不住嘴地道:“真好。你早该这么收拾一下了。”
陶然彻底地放下了心来,一放了心就想谈谈体会,就说:“以前在这个问题上,我一直存在着一种错误的观念,总觉着,再饬,谁还不知道你是谁?等到上街,又觉着,再饬,谁又知道你是谁?所以干脆,爱谁谁。现在看来这种想法不对,至少不负责任,不光对自己,对别人对环境,都不负责。人是人的环境,谁都喜欢赏心悦目。……”谭小雨笑而不语,令陶然心虚。“你笑什么?”
“说吧,花这么大功夫,到底为谁?”
陶然一愣,尔后笑了,尔后说了:“……徐亮。”
“还没有放弃?”
“决不放弃!”
“不过,徐亮可是没钱。”谭小雨提醒她道,“你说过的,有钱是你必须的条件之一。”
陶然深思熟虑地:“这个问题得用发展的眼光看——”
谭小雨摇头:“再发展也没用,除非他改行。我爸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什么都有,就是没钱。”说起这个便想起妈妈跟她说的事儿来,心里不由一阵沉重。
她家保姆灵芝正式提出要求加工资了。灵芝老家陕北,刚满二十岁,在谭家已做了三年多。来的时候瘦小枯黄,十六岁的姑娘月经都没有,第一次来月经还是小雨妈妈帮助指导的她。小雨妈妈还教她学文化。小雨妈妈一直认为,人年轻的时候应该学习而不是工作。小雨妈妈当年是重点中学的优秀教师,专带毕业班的,教一个灵芝绰绰有余。也是灵芝聪明好学,所以才不过三年时间,灵芝已由贫穷地区的初二水平,考过了北京的好几门成人自学高考。在谭家的三年里,灵芝不仅文化水平高了,个儿也高了,脸蛋也红润了,头发也黑了,黑油油的,三天不洗,就得打绺。应当说,谭家对灵芝已相当不错。但是呢,灵芝说的也不错,她出来是为了挣钱。最近她弟弟又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学费一年几千,她们家没别人挣钱,就指她了。
谭小雨跟陶然发牢骚:“再加工资——再加工资干脆我别上班得了,专门在家里照顾妈妈得了,还用得着她?”
陶然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保姆啊!”
谭小雨苦笑:“哪那么容易!保姆不单是劳动力还是家里的一个成员,再换一个,从头开始,想想都可怕,且不说再换的那个要价不见得会比这个低。”
陶然想了想:“唉,以你爸爸的医术,名望,社会地位,只要他肯稍微灵活一点,你们就会好过得多。”
小雨爸爸谭教授是一个典型的学者型的专家,从业三十多年,未收过病人的钱。他不收不等于人人不收,有收的自然就有送的,而且越送越邪虎,开头是礼品,后来干脆就是钱,从一千两千到三千五千,一周前一个手术病人的孙子在手术室门口堵住了他,出手就是两万,对此他不无反感。当然有送的是因为有收的,但是,这跟手术的成败无关。给不给钱医生都会尽力把手术做好,做不好就是做不好,可能有各种原因但绝对不会是钱的原因。撇开医德啊爱心啊不说,手术成不成功,对医生本人的技术总是一个检验,对他在同行里的声誉总是一个影响。以为给了钱就会好好手术,反之就不会尽心尽力,根本就是对医生的侮辱。那一次,谭教授按照习惯拒收那钱,不料送钱的人异常执著,最后竟然给他下了跪。当时病人情况紧急——否则医生们不会在休息日把主任从家里叫来——他就先把那钱收下了,花是绝对不会花的,他把他的名声人格看得重于一切。
谭小雨长叹着对陶然道:“靠那些是不会使我们的生活有本质改变的,还会使我爸爸很不舒服,不值。”
陶然说:“看来你们家只有靠你了,找一个有钱的人,嫁给他。”
谭小雨说:“唉,有钱当然好了,可是当前对我来说更紧要的是我妈妈。我要找,首先得找一个能孝敬老人的,说白点儿,能对我妈好的。”
陶然不以为然:“你妈有你爸嘛。”
小雨还是没正面回答,笑着说:“你找吧,找个有钱人,万一哪天我过不去了,救济救济我。不过你要是非徐亮不嫁的话,我就不指望了。”
陶然一点不笑,很严肃地摇头:“医生待遇低,是发展中国家的特点。随着经济发展生活水平提高,人们对生命质量的要求也必然会高,到那时,医生的待遇绝对得高起来,像美国似的。徐亮今年二十八岁,按照咱国目前的发展速度,他等得到那天。……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她停了停,“他有人了没有。”
谭小雨说:“肯定没有。有还能瞒得了人?”
陶然说:“心里呢?”
谭小雨觉着也是,想想:“有机会的话,帮你问问?”
陶然叮嘱:“不能直着问!”
谭小雨挥了下手:“你当我是傻瓜!”
这时陶然看了看表,“我得走了。来前给手术室打过电话,说差不多这时候手术该完了,他在手术室手术。”提起放在台上的一提兜东西,“给他带了点夜宵。”说着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好意思时的陶然颇为动人。
窈窕淑女陶然拎着给情人的夜宵、踏着得得作响的高跟鞋、娉娉婷婷向电梯走去,消失在电梯门里。病区重新安静了,静的听得到病人睡中高高低低的呼吸,谭小雨埋头做护理记录。这时另一个电梯门开,有人从里面走出,谭小雨闻声抬头,不由暗笑起来,来人正是陶然的心中情人徐亮,二人从不同的电梯里一下一上,失之交臂。谭小雨满眼含笑看着徐亮走来,走近。
“徐医生!……手术完了?”
“完了。”看着女孩儿脸上显然是由于他的到来而绽开的由衷微笑徐亮心里一阵惊喜,鼓鼓勇气,把捏在手里的两袋大杏仁往台上一扔,说:“别人给的。我不爱吃这些东西。”事实上这是手术完后他特地去医院24小时店里买的,他知道谭小雨今天值小夜,他对这个清纯女孩儿心仪已久,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在今夜向她敞开心扉。
谭小雨不客气地接过杏仁,对徐亮嫣然一笑。她的笑脸令徐亮发慌,想说的话便没能说的出来,说出来的话是:“我来是想……看看二十六床,早晨交班说他发烧——”
女孩儿挥挥手说二十六床烧早退了,已经睡了,徐亮“噢”了一声便再也找不到话了。因为谭小雨一直在看着他笑,仿佛看穿了他似的笑,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也许——他心里忽然一动——也许她对他也抱有同样的好感也正想对他说他们俩人是心心相印心有灵犀?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热切地看谭小雨,盼望着她开口,而只要她开了口他一定马上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不会有半秒钟的延宕不会让女孩儿有一丁点儿的难堪。谭小雨终于开口了,笑嘻嘻地。
“徐医生,问你个问题,好不好?”
“只要我知道。”
“你肯定知道。就怕你不说。”
“保证说。”
“那我问了?”
“问!”
“你……”谭小雨斟酌着词句,毕竟这不是一件好开口的事,这斟酌很容易让此情此境的徐亮产生错觉,他热切、鼓励地看她,同时心里决定,她若再不开口他就开口,毕竟他是男的,应当主动。
由于两人精力过于集中谁也没有发觉这时电梯门又开了,陶然从里面走了出来。原来陶然听一块做手术的医生说徐亮做完手术后去了科里,去看二十六床了,便又跟着转了回来。电梯门一开她便看到了站在护士站前的徐亮,心里一阵喜悦,正预备过去时听到了谭小雨的声音:“徐医生,你有没有女朋友?”
陶然猛地站住,躲在了拐角的阴影里。
“没有!”
这时候她听到了徐亮的断然回答,心里一阵欣然。
“心里呢?”谭小雨又问。
“……有。”
阴影里的陶然心里一紧:有。谁?
谭小雨心里一沉,为陶然一沉。但这“一沉”也同样给徐亮以误解,使得徐亮越发自信、大胆起来。他决定开口说了,不料谭小雨抢先一步说了。
“她是——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可白头到老的人。”
“太泛泛了。”谭小雨摆摆手,“能不能说具体点,比如年龄,长相,职业,性格,家庭——等等吧。”
“具体地说,她跟你的各方面情况,差不多。”
谭小雨好奇了:“是吗?她是哪儿的?”
“……就咱们科的。”
“真的呀!……谁?”
“——你。”
身处异地的谭小雨和陶然同时大吃了一惊,幸而这时有病人按响了呼叫铃。
徐亮抢先道:“我去看看!”逃也似的拔腿就走。他从谭小雨的反应中直觉到了自己判断上的错误,本能地就“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谭小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完全傻了,因而一点没有察觉到陶然的到来,当她感觉到有人时陶然已站在了她的眼前,吓了她一大跳。
陶然幽幽地道:“对不起。吓着你了。没想到是我,是不是?”
“你不是找徐医生去了吗?没找到是吗?……他,他去病房了。”谭小雨的语速过于快了,她直觉地想掩饰,她不想陶然伤心。
陶然定定地看着她道:“得了小雨,他的话,我都听到了。”
谭小雨沉默了,片刻:“那,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的关键是,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意思,对他没有意思。我,我不想找医生。”
“真的吗?”
“保证真的。”
“那我就好办了。”
“怎么办?”
“按既定方针办!”
“本来是想帮你的,这种情况下,是没法帮你了。”
“只要你回避,就是最大的帮!”
徐亮回来了,陶然拎着东西迎过去热情洋溢:“徐医生——”
谭小雨埋下头去做护理记录。……
不料小雨妈妈对徐亮颇为有意。那个徐亮她见过,挺端正挺干净的一个年轻人,工作不错,业务又好,为人也好,以她过来人的思路,这就够了,于是免不了要劝女儿:“徐亮人不错,对你又有这个意思,我的意见,不妨接触接触。”
当时是晚上,谭小雨正在给妈妈洗脚,只要谭小雨在家,晚上妈妈洗洗涮涮这套事她就不用灵芝,由她亲自动手。她蹲在妈妈脚下,用手撩水细细地给妈妈洗,头也不抬地回道:“我说过了,不行。”
“是啊,”小雨妈妈长叹一声,“陶然有话在先,徐亮表示在后。……”
谭小雨笑了:“‘革命不分先后’——这倒不是主要的。”
“什么是主要的?”
“我对他没感觉。”
“什么感觉?”
“爱的感觉。见了他,不激动,没想法。”
小雨妈妈训斥:“什么话!!”
谭小雨大笑端着洗脚水离开,进了卫生间。小雨妈妈想想心里不踏实,再想想,更加的不踏实,于是高声叫道:“小雨!过来!”谭小雨过来,妈妈说:“跟你说,别整天给我弄那么些玄虚,什么感觉啦,激动啦。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
谭小雨回说:“正因为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咱们家,爸爸在医院,我在医院,医院就是没白没黑没时没刻。要是再找一个人来,还是在医院,等将来万一有个孩子什么的,您谁管?”
妈妈默然。灵芝洗完进来了,她和小雨妈妈睡一个房间,老式写字台的那边是小雨妈妈的双人床,这边是灵芝的单人床,谭教授独自睡在对面的小北屋里。
陶然出事了,事不太大,但也不小:和一个病号打了一架,确切说,和那病号的陪人打了一架。病号叫赵荣桂,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太太,上午临近下班时来的,颅脑手术引起了应急性胃溃疡,由脑神经外科转来,那陪人看年纪像是她的孙子,一身皱巴巴的衣裳,胡茬儿老长,头发也是,还乱还脏,上面满是星星点点不堪入目的头皮屑,像是个许久没有找到工作的民工,令负责接收他们的陶然先就有了三分反感。
公平地说,陶然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势利小人,通常,她对某些傲慢的有钱人倒要更严厉些。但是,人可以穷,却不可以肮脏邋遢,尤其不可以肮脏邋遢到殃及他人。比如眼前这人,身上散发出的那一股股难闻体味就使人如同步入了北京动物园的爬行馆。陶然不动声色戴上了此前一直挂在耳朵上的口罩——尽管已经立秋,天还是很热,能不戴口罩她一般不戴——领他们去病房,给他们交代病区注意事项。
“……午饭十一点半,晚饭五点。打饭的时候吃多少打多少,陪床的人不许在病人床上睡觉,不许吃病号饭,不许在这里洗澡洗衣服。”都是些对无数人说过无数遍的话了,因而她说得很快,无语气词,无语气,无感情,只是在结束的时候才对眼前那个民工模样的孙子投去了较带感情色彩的一瞥,说了一句内容与前较为不同的话。“另外,陪床的人也要注意形象,不能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乱七八糟。”说罢,走了。
陶然前脚出门,后脚赵荣桂老太太就笑起来了,对孙子说:“看看,不是我说你吧?护士都嫌乎你了。赶快家去,洗洗澡,换换衣裳,好好睡一觉。陪床十来天了,没睡上一个囫囵觉。”老太太说一口地道的胶东话,柔和,筋道。孙子挥了挥手没说话。他才不在乎这里的人说他什么对他什么看法,自信的人才不会为取悦别人就改变了自己。
开饭了。晚上开饭通常是科里最忙最乱的时候,这时常有赖着未走的不自觉的探视人员。护工已推着送饭车堵在了走廊中间,闻讯打饭的病号或陪人来来往往,很容易令忙碌了一天身心疲惫的护士姑娘们心急气躁——你再敬业也不可能修炼成没神经没感情的机器人。
就是在这个时候,那赵老太太的孙子又将他丑陋的另一面展现在了陶然眼前,使她对他的反感在原有基础上又增加了两分。当时陶然看到的情景是这样的:他站在病房门口,盯着一位头也不回向远处走去的优雅女士的背影出神,两个眼睛直愣愣色迷迷的。作为陪人他不赶紧打饭倒还有这个闲心——且不说他配与不配——于是,当然地,毫不客气地,陶然走了过去,先是故意晃到他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然后命令他快去打饭。
当时他倒没说什么,乖乖地去了。这种种种种虽没有导致陶然和他发生冲突,但不能不说是最终冲突前的积累,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是:那赵老太太的孙子居然不顾上午陶然特地、刚刚向他交代过的不许吃病号饭的规定,公然吃起了病号饭。
当时陶然正在做临下班前的巡视,走到他奶奶所在病房时,正好看到他低头咬了一大口馒头,显然他没料到陶然会这时驾到,突然愣住了,半张着嘴看她,嘴里是嚼过了的馒头,令人作呕。开始时陶然态度还好。
“不是说过不能吃病号饭吗?”她问。
他没说话,不知是没话可说还是被馒头堵着嘴说不出话。那老太太冲陶然赔着笑脸解释:“是我剩的……”
陶然断然地:“剩的也不行!”
“倒了也是浪费……”
“浪费了也不许吃!”
就在这时,那孙子开口了,囫囵着把嘴里的馒头一咽,说道:“那凭什么?这饭我们是交了钱的!”
陶然愕然——他竟还敢跟她回嘴——道:“交了钱怎么啦,交了钱就可以不遵守制度啦?”
“你们这制度就不合理!”
“合不合理跟我说不着,你找上头呀!”
“找就找!你以为我不敢!”说着那孙子抬腿就向外走。
老太太一边急了:“你给我回来!——”就要下床,那孙子又赶紧回来拦。
陶然这时火也上来了,不管不顾地:“去呀去呀!怎么又不去啦?”
动静越来越大,引来了不少病人围观。谭小雨、苏典典也闻讯来了,一人劝一方。
苏典典劝陶然:“算了!走吧!”两手推着陶然的后背,“走走走!”
谭小雨劝老太太:“奶奶,别生气啦,啊?”
老太太又生气又委屈:“我们一直是遵守制度的,这你们都是看到的。要不是因为手头临时没钱……”
谭小雨打断了她:“嗨,早说呀!我去给您孙子买个盒饭,您等着!”
谭小雨去住院部下面的服务中心花八块钱买了个盒饭,回来时正好碰到陶然、苏典典从更衣室出来。
陶然一看就说了:“你还真的给他们买饭啊!这种人的话能信吗!什么手头临时没钱,不就是想占便宜吗!得,你这钱算是肉包子打狗,甭指望还了!”
心肠软又没有原则的苏典典却说:“不会吧,我看那男的还有手机呢。”
陶然白她一眼:“现在拾破烂的都有手机!”
谭小雨说:“嗨,花八块钱买个和平,值了。要不他真的告到护士长告到科里去,你这个月的奖金就悬了,那可就不是八块钱的事了。”
陶然这才想起这茬儿,紧忙地掏钱包:“我惹的事,不能让你垫钱!”
谭小雨一把推开了她:“陶然你这就没劲了!”走了。
病房里,赵荣桂老太太正在教训孙子:“老话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孙子不服气:“在什么下也不能无限制的受气!这事完不了,我肯定得找她们头儿!”
谭小雨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她一进来,祖孙二人立刻闭了嘴。谭小雨一笑,把盒饭给那孙子,“吃吧。趁热。”说完转身向外走。
祖孙二人显然没想到护士真的会送饭来,都以为她不过是为了平息冲突随嘴一说,愣了片刻,那孙子叫:“哎——”谭小雨站住,回头。他问:“请问贵姓?”
谭小雨摆摆手,想了想,又一笑:“你要实在是有点儿过意不去的话,也帮我一个忙,如何?”
“说!”
“别跟别人说这事了,行吗?”
“你和她是朋友?”
这个问题谭小雨没有直接回答,而说:“她其实是个好护士,业务一流。就是有点小脾气。人无完人吗。”
那人干脆地:“成!”
“谢谢!”谭小雨嫣然一笑,飘然而去。
老太太盘腿坐在床上发表议论:“这个孩子,挺仁义。……”
又是谭小雨值小夜班了,她又是那样挨屋督促关灯休息,当她走到赵荣桂老太太的病房门口,病房里的情景不由得让她心里动了一动:
——温暖柔和的灯光下,那孙子正蹲在床前给老人洗脚,用手撩水,细细地洗;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里溢满了疼爱,片刻,伸出一只筋骨毕现的手摸摸她跟前那个毛烘烘的头:“唉,瞧瞧这头头发,都结成毛毡子了!”……
于是,护士谭小雨没有说那些例行的话,没有督促他们什么,而是脚步轻轻地走开了。
病区静了,夜深了,小夜班上的事情也基本处理完了,谭小雨在护士台做护理记录,忽然感觉有人,抬头,站在护士站台前的正是那个孙子。谭小雨对他友好地一笑。“你奶奶睡了?……那你还不抓紧时间去睡?”
“我来还钱。多少钱?”
“家里送钱来了?”
“取的。……多少钱?”
“八块。”谭小雨说,那人从钱包里抽出八块钱放下,谭小雨笑着又问:“你没有跟我们头儿告状吧?”
对方摇头,说道:“不过那人实在是有点过分。我奶奶都七十多岁了,她才多大,可以对一个老人那么个训法?”
谭小雨微笑:“你很爱你的奶奶。”
对方没笑,沉思着道:“这么着说吧,如果我奶奶没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孤儿了。”
谭小雨不笑了:“是这样。”
于是,自然而然的,那人跟小雨讲起了自己的身世:四岁丧父,父亲是渔民,一次出海打鱼遇上了大风,就再没有回来,母亲当时二十六岁,二十八岁再嫁,结婚后就跟那个人走了,也是再也没有回来,剩下六岁的儿子跟奶奶长大。奶奶没有文化却懂得文化的重要,从小学一直供孙子上完了大学,其艰难至今为全村人称道。孙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成为了山东长岛老家人的骄傲。……
“你叫赵什么?”那人说完后,谭小雨问。通常护士们是不管这些的,那么多危重病人,那么多来陪床的,天天走马灯一样进进出出,管得过来么?管得过来也没有兴趣管。显然,谭小雨是为对方的讲述吸引了,亦或是被他本人吸引了也未可知。当时谭小雨并没有细想,只是想问,就问了。
对方却反问:“为什么是‘赵’什么?”
谭小雨说:“你奶奶不是叫赵荣桂吗?”对方笑了起来,谭小雨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问题,也笑了,但还是为自己狡辩。“哎哎哎,也不见得非得跟爷爷爸爸姓啊,现在跟妈妈姓的也不少。”
对方连连点头:“是是是。不过,跟奶奶姓的,至少我是没有听说过。”谭小雨这才发现又错了,嘴里“哎呀哎呀”地摇着头笑。对方微笑地看着她,认真地道:“我姓刘,叫刘会扬。你呢?”
“谭小雨。”
刘会扬伸过手去:“好。我们这就算是认识了。”
谭小雨略一迟疑,伸手握住了那只手,笑着点了点头。
刘会扬和他奶奶出院那天谭小雨不在,来接班时候苏典典告诉她十七床那个老太太出院了,她孙子跟她打听谭小雨的电话,说有急事,典典当然不会随便跟病号说小雨的电话,只让他有事往科里打。这时站在一边的陶然开口了。
“小雨,十七床的孙子对你有想法了。”这个时候陶然已知道人家至少不是个民工了。
谭小雨一笑:“怎么可能?”
陶然嘲笑地模仿她:“怎么不可能?那天晚上,你们俩不是聊得很投机嘛?”
谭小雨一愣,下意识地问了句:“你怎么知道的?”
陶然不能说出她怎么知道的,影响不好。事实是,她那天晚上专为监视谭小雨去的——找徐亮找不到,遂想到了徐亮的“前科”,遂想到谭小雨值小夜,遂去了科里,遂碰上了在一起聊天的刘会扬和谭小雨。陶然反攻为守:“你说有没有这回事吧!”
谭小雨脸微微有些泛红了:“什么呀!我不过看他对老人挺孝顺的,才多说了两句。”
陶然不以为然:“你还真行。要我,还就瞧不上这种男人,婆婆妈妈的,一点男人气没有。这人我敢百分之二百的保证,事业上肯定不行。”
“怎么呢?”
“没听说吗?有本事的男人不顾家,顾家的男人没本事。”
“难道就没有既有本事又顾家的男人了?”
“有。”陶然一顿,“——在女人的梦里。”
谭小雨不响了,片刻:“如果真的是这样,要让你选的话,你就选那个——不顾家的?”
陶然头一扬:“对!你呢?”
谭小雨静静地道:“跟你相反。”
第三章
刘会扬属当下最标准的白领阶层。研究生学历,现任某房地产公司销售部经理,年收入二十万,年轻,单身,身高长相中等水准——男人过于漂亮了反而不具让女人想同其结婚的亲和力——总之,是目前女孩子们最理想的婚恋目标。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像那个护士谭小雨般使刘会扬心动。按说,谭小雨的硬件比刘会扬周围那些女孩子差着许多,比如文凭,比如工作,比如收入。当然她长得不错,但追求刘会扬的女孩子个个都长得不错——长相是女孩子的基本资本,手里若是没有这个金刚钻,谁敢去揽刘会扬那个瓷器活儿?曾经,刘会扬以为离开医院就会渐渐将那个女孩儿忘掉——年轻男女,谁都有过不止一个甚至是无数个瞬间心动的时刻——但是事与愿违,他忘不掉。也曾试图要求自己冷静、客观、认真地思考,居然也做不到。一想起那个女孩儿,想起她递给他那个八块钱盒饭的样子,那双弯弯的笑眼,那在倾听他述说时清澈宁静的目光,他的身心就会出现恋爱时的那种化学反应。终于,这天,他决定了:随心所欲。
笃,笃笃,门外响起小小心心的敲门声。来人是他手下的业务员,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女孩儿素着一张脸,口红都没搽,显然情绪已低落到了极点。待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后,刘会扬问她:
“失败的原因找到了没有?”女孩儿摇头。刘会扬道:“六套房子啊,合同签了,定金交了,又退了,坚决退,不要定金也得退,为什么?”女孩儿仍摇头,沮丧得口都懒得开的样子。是啊,一天售出六套房子,是一个怎样骄人的业绩?且不说随这业绩而来的丰厚提成了;倏忽之间,莫名其妙,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怎能不叫人心情沮丧意志消沉?刘会扬却不管不顾穷追到底:“仔细想想当时的每一个情景,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女孩儿苦恼地:“都想了,还做了文字的总结——”
“你那个总结我看了,据我了解的情况,你忘掉了关键的一个细节,”女孩儿抬起头来,刘会扬说:“当一下签出六套房子时,你很高兴是不是?……一高兴又说了些什么?”
女孩儿回忆着:“就说他的选择是对的,说我们的房子确实好,……”
“为证明你的房子确实好,你还对人家说某某著名歌星也选了你的房子,就在他选的其中一套的对门!”
“可这是事实呀!”
“可接下来人家就把房子退了!”女孩儿怔怔地看刘会扬,仍是想不出这二者之间的联系。刘会扬道:“还不明白吗小姐!……显然你喜欢那个歌星,我也喜欢,但是,那个客户是不是喜欢?可能,他也喜欢,但他喜欢的顶多是她的歌而不是她的人至少是不喜欢同这个人做邻居!售楼除了专业知识,更要懂点心理学。将心比心,你想想你,是否愿意有一个生活规律生活习惯和一般人不一样,而且很可能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引人注目的邻居!……”
女孩儿茅塞顿开后悔莫及惭愧不已,同时敬爱之心也油然升起,连道:“刘总!刘总……”
这时电话铃响,刘会扬一手抓起电话另一手对女孩儿挥挥:“你先回去,回去好好想想。”将女孩儿打发走之后,方对着手中的电话道:“你好。……”脸上、声音里满是殷切,期待。
他正在等一个电话。
此前他曾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那人也不知是男是女,听声音说是女中音也可,说是男高音也成,总之,性别特点不那么明显;也许多说几句就明显了,偏偏那人言辞又是出奇的简练,简练到了不够礼貌。比如刘会扬说“请找谭小雨”,他(她)说声“不在”就要挂,弄得刘会扬急道:“哎哎我有急事能不能请她回个电话?”他(她)道:“说你的电话。”又道:“下班后才能回。”就挂了。
来电话的不是谭小雨,是刘会扬的大学同学,亦即是陶然曾在科里瞻仰过她一个背影的那位优雅女士。那天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女士前来探望——女士年龄与刘会扬相仿,都属年轻人,本应称女孩儿或小姐的,但见到她的人大半会想到“女士”一词;跟年龄无关,是气质、仪态、服饰使然,极为优雅——去探望时带的东西也优雅,一个大大的花篮。
赵荣桂老太太还在手术室手术时她就闻讯去过,在手术室门口陪了刘会扬许久,直到他对她下了逐客令。此前刘会扬对她虽说从未承诺过什么,但应该说一直是友好的,绅士的,但是那一次,在手术室门口,他对她的态度相当生硬甚至是粗暴。她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说“需要安静”。就是说希望她走。她一声不响地走了,不跟他计较,惟一的亲人生死未卜,可以理解,她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从不对所爱的人乱耍脾气。
那天女士去探望时刘会扬的态度仍然不够绅士:怀里抱着半个西瓜用小匙给他奶奶篦西瓜汁喝一直就没有撒手,没有说放下来一会招呼招呼她,给她拿一瓶水或者一个水果。到后来老太太都过意不去了,指着床头柜上的东西让姑娘自己拿着吃,喝。女士眼睛看着刘会扬对奶奶说不用了,该走了,刘会扬闻之马上说谢谢前来探望没有一点要挽留的意思。女士勉强笑了笑向外走,刘会扬这才放下怀里那个被小匙挖得稀烂的西瓜起身送她,到门口时,大约是良心发现,说了一声:“那天在手术室,对不起。当时我奶奶情况不好,我心里急,所以态度不大好。”
女士闻此眼圈一下子红了。像所有性格坚强的人一样,她受得了打击却受不了委屈。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流出,笑着说:“好好想想会扬,你什么时候对我态度好过?”说罢扭头就走,不让对方看到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刘会扬这才觉察到了自己的过分,愣了一下才追出门去想要送一送她,但是女士已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只能眼怔怔目送她远去,当时普一科护士陶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情景,同一幕情景,在陶然的眼睛里便成了“民工色迷迷盯着优雅女士的背影出神”。足可见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的“见”也未见得就那么可靠。
电话中女士声音如人,优雅悦耳。
“是我,会扬。……你此刻忙吗?”
刘会扬尽量不让心中的失望由电话中透露过去。“忙。在医院呆那么多天,攒了一大堆的事。”
“耽误你一分钟时间——今天一块吃顿饭,你出院后我们还没有见过面,算是给你接风,如何?”
“恐怕不行。我得回去陪我奶奶,她马上要回老家。”
“——午饭!”
“不行!”斩截地。又缓缓口气,“午饭我约的有事,改天吧,好吗?”
午饭刘会扬没事,并不完全是为了搪塞女士,更是怕错过了他等待中的电话。那个听不出性别的人说谭小雨下班后才能回电话,他很怕她来电话时他不在。后悔没告诉那个中性人他的手机,概因当时他被那人的简练和自己心中莫名的惶恐搞得乱了方寸。
在刘会扬饿着肚子苦苦等电话时,浑然不觉的谭小雨正和科里的女孩儿们在食堂吃饭。陶然也在。陶然永远是这种场合中的中心,此刻也是,一桌子人都瞪着俩眼儿听她讲笑话。
“……有这么一对老夫妻,同年同月同日生,六十岁生日时他们决定庆祝一下。上帝问他们有什么愿望,老太太说,她希望能得到一笔钱,和她的丈夫一块周游世界。上帝点点头,又问老头有什么愿望。老头说,他希望得到一个比他年轻三十岁的妻子。上帝说,好吧。并马上满足了他们各自的愿望:老太太得到了一大笔钱;老头呢,胡子白了,背佝偻了,牙全掉光了,一下子老了三十岁,九十岁了。”
女孩儿们静了两秒,“轰”地大笑。惟个子只有一米五四的小胖护士反应不过来,急得向左右连连发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没有人理她,都笑得顾不上了。笑毕,又相互感慨:“这男的和女的还就是不一样啊!”
陶然做总结道:“男人,没劲!”
谭小雨附她耳边小声说:“——徐亮例外。”
陶然警告她:“回避啊!”
谭小雨笑曰:“保证!”
护士长李晓端着饭盒曲曲折折走来,给了谭小雨一张小条:“上午有你电话。这是电话号码。”李晓的嗓音属女中音,护士们都说,她要是去唱歌,赛得过关牧村。当然这里面不无奉承,但李晓嗓门粗却是不争的事实,不光粗,还带着点磁性的沙哑。作为女人,要搁从前,这绝对得算生理缺陷,而今却成了时尚时髦。为此,李晓骄傲而且庆幸。庆幸就自己的年纪来说,还算抓住了这个好时代的尾巴。李晓今年年方三十八。
刘会扬约谭小雨看话剧,周末,首都人艺剧场。其心意再明显不过,谭小雨便有点犹豫。就是说,她有点想去。她对“十七床的那个孙子”——陶然语——很是有一些好感。每每想起他蹲在地上撩水给他奶奶洗脚的样子,她心里就会暖融融的。当然她没有当场答应,毕竟这不是小事,至少先得跟妈妈商量一下,于是,她回答刘会扬说:“周末晚上我还不一定值不值班,等我问问护士长看。”
对此,妈妈的第一个问题一如世界上所有的妈妈。
“他是干什么的?”
尽管“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属应受到批判的传统范畴,可是话说回来,凡能成为“传统”,就必有它形成存在的根基,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等等等等,就“这一个”传统而言,甚至可能还有生物学方面的因素。所以,仅仅靠批判很难从根本上将它摧毁;所以,妈妈们在为女儿选择夫婿的时候,必然会沿袭那个一直在受着批判的传统,将这个问题放在首位。
“在一家房地产方面的什么公司。具体干什么我还没问。”谭小雨喃喃,不觉的就有了一点心虚。
妈妈不放松地追问:“收入多少,大概?”
小雨答不上来,答不上来就不高兴,并且要把这不高兴归罪于妈妈。她叫起来:“怎么还没怎么呢,就问人家的收入,不礼貌!”
面对着如此的冠冕堂皇,妈妈也没了办法,又不能就此撒手不管,便采取迂回政策。“那,他老家是哪儿的?”
“山东的。现在一个人在北京。”
“住在哪儿?”
“不知道。”
“要不,叫到家里来,我帮你看看?”
“不行不行!”
这个小雨妈妈也觉着为时早了,停了停,道:“那我就说不出什么来了。你这边一问三不知,就是个挺能聊得来,有些方面挺一致。……”
于是小雨说了:“陶然看不上他。觉着他,怎么说呢,那些主要的方面比较一般吧。”
“哪些主要的方面?”
小雨做了个手势:“就那些方面!”
小雨妈妈却坚持要说清楚:“才华,地位?”
“差不多吧。”
“这些当然重要,但一味追求这些也不行,我不就是个例子?”
“哎呀妈妈!你不一样,你们不一样。爸爸他主要是,太忙!”
“他太忙。工作需要他,病人需要他,学生需要他,同事需要他,但是他不会不知道,作为他的妻子,我也需要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在家陪我,就是在家,也不陪,你看到的,天天天天,撂下筷子就进他的屋。要赶上晚上灵芝上课,你值班,我在家想上个厕所都难,不到实在过不去了我不愿意叫他,因为我知道他不愿意。……”
小雨心里非常难过,恳求妈妈不要再说:“好啦妈妈,好啦!”
妈妈见女儿如此,便不再说,故作轻松地道:“当然啦,也不能因此就找个笨蛋丈夫是不是?这事儿啊,有点像买东西,得找一个最合适的性价比。”
小雨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才是最合适的呢?”
妈妈道:“难就难在这。婚姻这种事,一千个人会说出一千种感受,别人合适的,你不一定合适。……还是那句话,先接触接触看。”
小雨:“那,我就跟他一块去看戏?”
“几点?”
“七点半开始。”
妈妈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七点半开始,就算它两个小时,九点半也完了。北京的晚上九点半尚属安全时间段。于是,就同意了。
决定去之后,谭小雨给刘会扬打了电话,告诉他她“周末晚上不值班”。她打电话时刘会扬正在吃饭,之前家里有客,那个优雅女士。女士这次来不是为会扬而是为了会扬奶奶。奶奶不日要回山东长岛老家,女士特地赶来送行,带着适合老年人的昂贵补品,刘会扬到家时女士正要告辞,奶奶正在留她:“哪有说到了饭点还走的?就在这吃,闺女!奶奶吃啥你吃啥!”
女士没马上回答,而是看会扬,见会扬没有表示,立刻说:“不了奶奶,我晚上还有事,也是吃饭。”走了。这一次,为了弥补,刘会扬一直把她送到了楼下,送上了车。
祖孙二人吃饭。
奶奶说:“会扬啊,我看那闺女对你有那个意思。”
会扬笑:“是吗?奶奶你都看出来啦?”
奶奶不笑:“你要是对人家没那个意思,就说出来,别让人家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带东西!”
会扬烦恼地:“东西我会用另外的方式还她。但是她要往这跑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态度连您都明白了她还不明白?还非得说出来?”
“说说就累着你了?”
“您让我怎么说?说我不爱你,对你没那个意思,请你不要再来了——”
“这么说我看没什么不行。”
“要是女的这么说,行;男的就不行,就是……残酷。”自嘲地一笑。
奶奶依然不笑:“这闺女怎么不好,就这么瞧不上人家?……模样挺俊的,对人挺大方,性子也好,你这么对人家人家都不急。……”
会扬点头:“她是不错,做同学做同事做朋友都行,就是不能做夫妻。……我喜欢过她,奶奶。我们班的男生都喜欢她,正如您所说,模样挺俊,对人挺大方,性子也好,还得加上一条,学习也好,非常好。可以说,她身上集中了一个现代女性的全部优点。但她最后谁也没看上。具体到我,听说是因为我出身农村。在对待婚姻的问题上,她非常理智,非常——”一顿,“智慧。大三的时候,她跟社会上一个……事业有成的人好上了。所谓事业有成,就是有钱啦。好了三年,像那什么话说的,如胶似漆,就在俩人准备结婚的时候,那个倒霉的男人破产了,这桩婚事,”他一笑,“也就吹了。”
奶奶关心地:“啧啧啧!那个人现在怎么样啦?”
会扬毫不关心:“谁知道。”
“也真是够倒霉的,哪怕等结了婚呢——”
“就是结了婚她也得离。这种女的跟你结婚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你的,啊,‘成功’吗?‘成功’没有了,对不起,拜拜。人家是来跟你同甘的,没打算跟你共苦。”
奶奶摇头:“现在的社会风气呵……”
会扬也摇头:“跟社会风气无关!我妈那时的社会风气怎么样,起码跟现在不一样吧?可是我爸一死,家里穷了,她能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一走了之。现在想,您那时候根本就不老吗,四十多岁,完全不是没有机会,您就没有扔下我不管。说到底,还是人和人的不同。”说到这儿,会扬心里一动,突然地就明白了那个护士女孩儿打动他的根本之处:不势利,不自私。童年的不幸使他对于女性的渴望有着他执著甚至是固执的标准,一定要能够同甘共苦共度一生。他就这样对奶奶说了:“所以,我要找,就要找一个能跟我同甘共苦的,OK,奶奶?”
“不OK!会扬,你也二十七八往三十上奔了,这事该上上心了。挑是要挑一挑,也不能仅着挑,到头来——”
“放心奶奶吧,你孙子不会嫁不出去!”
奶奶撇撇嘴:“我看不一定。老话说,有剩男,没剩女。”
“那是在农村。城里正相反,有剩女,没剩男!”
“那你就挑!挑到七十八十,我倒要看看有没有剩男!”
谭小雨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告诉他她“星期六晚上不值班。”
戏散了。刘会扬、谭小雨随人流走出人艺剧场的大院门,该分手了。戏演了两个小时,两个人等于已经在一起坐了两个小时,但是就两个人的目的而言,这两个小时等于虚度。两个小时里,别人笑,他们就跟着笑,别人鼓掌,他们就跟着鼓掌,别人沉默,他们也沉默,戏里面到底演的什么一点不知道,全副精力都用在如何表现全神贯注、表现被剧情深深吸引——用在如何掩饰自己的内心上了。待到要分手时,才觉出了方才的愚蠢,心中都有些空落落的,都有些后悔,都想,若是能回到两小时之前,决不再表演“看戏”。
到底刘会扬是男的,一俟洞察到女孩儿内心,立刻抓住了时机。
“你往哪边走?”他问。女孩儿往东指了指。会扬道:“我家在那边。”那边是西。女孩儿没有吭声。这会儿由于没有话剧及周围观众的干扰,刘会扬头脑清晰多了,态度也因之果断多了。“我先送你!”
他先把女孩儿送到了距人艺剧场很近的东单小吃一条街的夜市,因为两人都“没吃晚饭”。他们在小吃一条街上喝了稠稠的紫米粥,吃了嫩嫩的烤肉串,再吃一个滚烫的豆腐蔬菜小炖锅,吃完喝完,自然而然地,沿着长安街向东走去。
正值夏末秋初,正值北京最好的时候,年轻男女并肩走在美丽的夜的长安街上,正好诉说。
“……他俩一个医生一个老师,都属于工作没有规律的那种,常常顾不上我,最后只好把我送寄宿小学,一星期回家一次。学校伙食不好,小孩子正长身体,我妈怕我营养不够,就每个星期三上学校给我送一次饭。于是,每个星期,从星期一进了学校门我就开始盼星期三,到了星期三从早晨起来就开始盼晚上,盼我妈来。我妈说到做到,不管刮风下雨,没耽误过。
“有一回,冬天,刚到冬天,那天先是下的雨,后来又变成了雪,是那种小雪粒儿,打到脸上都疼,特别的冷,路上到处是冰。晚上开饭的时候,老师叫我去吃饭,说这种天你妈不会来了;我说我妈会来,我妈说只要是星期三她准来,今天是星期三。老师叫不动我,只好随我去。我先是在宿舍里等,等到天完全黑了,同学都吃了饭回来了,我就到学校门口等,等到看门的老头都要锁大门了,锁了大门他就走了谁也进不来了,这时候我看到我妈来了,骑着个车子,两个车把上挂着东西,我就喊:‘妈妈妈妈你快点啊!’我妈答应着,使劲低着头——顶风!——往这边骑。到了宿舍,赶紧给我往外拾掇吃的,保温桶,保温饭盒,炖的鸡,烧的排骨,大米饭,都冒着热气儿。我吃的时候,她就坐边上看我。我说妈你不吃啊?她说我吃过了。到我吃饱了,她才把我吃剩的倒一块和和,稀里呼鲁全吃了。她根本就没吃过饭,下了班上菜市场,买了东西进家给我做,做得了就往学校赶,怕她女儿等的时间长了饿着,忙得唧里骨碌,加上路滑不敢骑快,哪里就有空吃饭了?……”
说到这儿,小雨的眼睛热了,就不说了。于是会扬主动找话来说。
“你妈妈怎么得的这种病?”
“类风湿是一种免疫系统的病。可我老觉着,她会不会是因为冬天骑车给我送饭——学校到家十多里路呢——冻的?……”
“既然是免疫系统的病,就不该是因为冻的……”
“刚开始我妈就是关节疼,腿还能走,手还能拿筷子,还能上班,慢慢地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了。全身关节都变形了,不能走,站都站不了,手指头伸不直,吃饭都吃不到嘴里去。……我现在几乎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梦到她,梦到她的好时候,给我送饭,骑着车子。在梦里我就喊她,经常自己把自己给喊醒了。……”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已忍了半天的泪,哭了。
会扬什么都没说,自然而然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女孩儿的肩,此时此刻,谁也不觉着这个动作有什么突兀。……
终于还是要分手了,在谭小雨家的楼门口,小雨指点着黑暗一片的窗口告诉刘会扬哪个是她家厨房,哪个是她的屋,哪个是她爸爸的屋,这时会扬顺口问了一句:“你爸现在还工作吗?”
小雨说:“工作呀。跟我一个医院。哎,就在脑神经外科,你奶奶做颅脑手术的那个科。”
会扬愣住:“你爸爸是脑神经外科的谭——主任?”
“是呀。”
“你爸给我奶奶做的手术,是他救了我奶奶的命!”
小雨也很意外,“是吗?……那我爸认识你吗?”
会扬肯定地点了下头。
那天,谭教授被手术室紧急叫去的那个星期天,就是因为了刘会扬的奶奶。当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的刘会扬得知脑神经外科大名鼎鼎的谭文冼教授要来,当即打电话让下属送了两万块现金过来,现金赶在谭教授到之前及时送到,但是,教授拒收,刘会扬走投无路,最后一刻,想都没想,突然,跪在了谭教授脚下。谭教授沉默片刻后收下了他的钱。但就在奶奶要转去普一科那天,他又让脑神经外科的护士长把钱还了回来。当时奶奶对会扬说:“再给他送一趟!……事前送,咱说实话,是收买,是对人的不尊重。他收了钱,就是救了咱的命,咱心里头也瞧不起他。这个,他肯定清楚。这种人,把名声看得比钱重。事后送就不一样了。事后送,送的是心意,是感激,是感情。谭主任应该懂。”
于是刘会扬拿着两万块钱寻寻觅觅地来到了脑神经外科的专家门诊室,那天谭教授出专家门诊。他坚持送钱除了奶奶说的那些个原因,还有他年轻人的实际打算:这个朋友值得一交,哪怕仅是为了奶奶的病。按照时下的说法就是,这会是个有用的朋友。
谭教授的诊室人满为患。他一周只出这一次门诊,一次门诊只有十五个号,十五个号在挂号开始后的十几分钟里就能够一挂而空。都是些全国各地的危重病人,不少病人来不了,来的只是他们的亲属,无一不带着好几纸袋子在许多医院拍下的CT片,核磁共振片,还有病历,千里迢迢跑来北京,半夜三更排队挂号,只望能让权威的专家看一下片子,确一下诊,定一下能不能治,怎么治。可以说,凡到北京来的脑神经外科的病人,基本上都是一些绝望中的病人。诊室里除了病人,病人亲属,还有好几个进修医生,教授看片子,他们就也伸过头去看片子,教授做诊断,他们就拿出手里的小本子记。另有一个小女警察,仗着那身制服、可能也仗着年轻是女的,混了进来,两手展着一张片子,上身前倾立正着恭守在教授身后,只待教授万一偶尔回头看到了她,她马上见缝插针送上片子请专家看一眼,那是她母亲的颅脑片子,都说长了瘤,有说是纤维瘤有说是胶质瘤,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瘤,不同到一个是生一个是死。她得让专家看一下,哪怕早一分钟,否则,她那颗女儿心难以安宁。人多混乱比冷清有序要好,对刘会扬来说,所以当他扭开门进诊室的时候,居然就没有人轰他或问他什么。至于谭教授,这时眼里一向是只有病人别无其他的,非常专注,专注到这种程度:病人走了之后,常常他能记住的只是那人的病却记不起是男是女。刘会扬站在谭教授身后的进修医生的身后,拿着两万块钱,像那个小女警察一样,屏息静气伺机而动。
当时的病人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妈妈抱着,父亲在一边站着。孩子左眼闭着,右眼因眼珠子突出眼眶外而无法闭合,他软软的依偎在妈妈怀里,没精打采,只在谭教授伸手过去扒他眼皮时尖叫了一声,大约以为会给他造成疼痛,后来见没什么威胁,就再也没吭一声;坐的累了,就把细细的小手臂横放在谭教授的诊桌上,把头埋上去趴一会儿。谭教授拿起他的片子看,有时候两张一起对比着看,在他看时,孩子父亲就在一边说:“先是说左眼看不清东西,后来就一点也看不见了,最近发现这只右眼也不行了;一直发低烧,说鼻子痒。跑了好多家医院,后来哈尔滨的大夫说,到底做不做手术,还是上北京,上您这来看看再说。”
这期间谭教授不说话,不看他,只专注地看片子,进修医生也凑过头去看,年轻人没事干就也跟着看,那是一张张深浅不一的黑色片子,如同照片的底片。谭教授看完片子对母亲说:“把孩子抱出去吧。”待母亲抱孩子出去后他方对父亲道:“颅内鼻腔都有,眼眶里也有,做手术可以,但肯定拿不干净。手术最好的结果,拿掉一部分肿瘤,但是视力难以恢复。”
孩子的父亲沉默了一会,神情疲乏消沉——妻子刚抱着孩子离开他就一屁股在那张椅子上坐下了——显见得为孩子的病他已经耗上了全部体力精力,停了一会,他问:“肯定是肿瘤吗?”
“这得手术之后才能确定,看片子是;但也不排除骨纤维异常增殖。第二种情况不会影响生命,但同样不可能全部切掉。……”
父亲不甘心地问:“视力呢?”
“不可能恢复。”谭教授口气温和态度斩截,这是外科医生的特点,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决不会为了安慰同情就模棱两可。听谭教授如是说那位年轻父亲像他的小儿子那样,把一只手臂横放在了桌子上,头趴了上去,像是非常累的样子,但年轻人感觉他是在哭。谭教授继续说:“手术不手术,你们考虑。”
这时父亲抬起头来,又问:“如果手术,视力也不能恢复吗?”
“不能。”
父亲沉默一会儿,起身,“谢谢主任。”出去了。他刚一出去,马上有一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带着一个病人进来了,手里挂号单、病历倒都齐全,大约只是想先一步就诊而已。女医生热情地招呼了一声“主任”就把手中的挂号单病历递了过去,谭教授看了看挂号单的号,按顺序排在了桌上那一长排诊号的里面,让进修医生“叫下一个”,女医生对熟人做了个“没办法”的表情,带着人出去了,看得年轻人心生敬畏,同时也紧张,下意识捏了捏手里的两万块钱。
“下一个”还没进来,那个四岁孩子的父亲又转了回来,向谭教授问:“主任,你说那些片子他们有没有可能给拍错了?”
谭教授答:“绝无可能。”
于是,在那父亲再次出去时,刘会扬也随之悄悄退出了,如同那位绝望的父亲放弃了他的孩子,刘会扬放弃了来之前对谭教授的打算。奶奶听孙子说完了他的所见所闻后也说,“以后也别去了。这个人怕是不会收这个钱。”又安慰他:“交往人不在一时,你给了我根针,我马上就得还你根线。”刘会扬点头,心里却想,交往人,有的时候还就只能是在“一时”,比如他和谭教授,不论身份,年龄,行当,这“一时”交不了,以后也就别想交了。心情沮丧的他当时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与谭教授的女儿认识,并且,会能够这样亲密。……
谭小雨轻手轻脚进家,家里所有灯都熄了,包括一向睡觉很晚的爸爸。但小雨进家后还是直奔爸爸房间去了。时间已近半夜,她毫无睡意,脑子清醒得像一个透明的玻璃鱼缸,这个时候上床等于受罪。她必须找一个人谈谈,谈谈刘会扬。爸爸认识刘会扬。
爸爸睡着了,发出睡着时的均匀的呼吸声。小雨在门口站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离开了。是夜,谭小雨不知在床上折腾了多久才?睡去,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她跳起来穿着睡衣就去了爸爸屋。爸爸屋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人已经不在了。小雨来到妈妈房间。
“妈,我爸呢?”
“他今天有课,医生进修学院。……你昨晚上几点回来的?”
小雨伸个懒腰:“回来的不算太晚,就是夜里睡的不太好。”
“感觉怎么样?”
小雨装傻:“行吧。话剧我外行。看不大懂。”
“谁问你话剧了!”
“哎呀哎呀行了妈!人家得赶快吃饭,吃完饭还有事!”说完不待妈妈回答就往厨房里走,边叫:“灵芝,还有没有什么可吃的?”
谭小雨赶到医生进修学院时正好是一节课下课,爸爸被一群学生围在了阶梯教室讲台的中间。他们向爸爸提问这样那样的问题,还有许多人请爸爸签名。这些人里多半是女学生。其中一个漂亮的女学生自恃漂亮还提出了额外要求:“谭教授,可不可以请您给我多写一点?”
爸爸说:“写什么呢?”
女生说:“……写首诗吧。”
爸爸说:“对不起,诗我外行。”
女生说:“要不然我说,您写?”
爸爸点头:“也好。”
女生:“红豆生南国,春来发一枝,劝君多采撷,此豆最相思!”
爸爸就听话地一句一句写来,写完还给对方,脸上挂着始终的微笑,把人圈外的小雨给气坏了。这边漂亮女生取得了真迹,捧着本子边走边无比珍爱地看,被谭小雨迎面走过去有意上前一撞,本子掉落在地;女生弯腰去拾,又被谭小雨似是无意地踢了一脚,尔后扬长而去。漂亮女生拾起本子,看着谭小雨远去的背影,脸上的不解倒比生气更多一些。……
谭小雨和爸爸走在学院的林荫路上。
小雨愤愤道:“……让写就写,那是什么诗,能随便写吗?明摆着是想勾引你,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明目张胆,真不要脸!”她说“真不要脸”时像一个跟同学吵架时的小女孩儿,使谭教授忍不住笑了笑。
“人家没有勾引我……”
“还没有!!……爸爸,你是真的没感觉还是装的?”
谭教授沉默片刻,“装的。”
“为什么?”
“这样最好,免得大家都无趣。”
小雨沉默了,许久,开口了。
“爸爸,这样的事,你经常遇到,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连我们科的护士都说您有魅力,说每回您一讲课,能迷倒一大片女生!”
谭教授只是重复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小雨?”
“我想说,面对着这么多的女……啊,糖衣炮弹,您动没动过心。”
“你说呢?”
“……动过!”谭教授不说话了。小雨担心地,急急地:“爸爸!您千万不能被她们迷惑住啊,那些人,能那么干的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谭教授笑笑,“是吗。不管她们是什么人,小雨,爸爸是什么人你总该了解。爸爸是有责任心的人,不会乱来。”
小雨顿时大感欣慰,伸手挽住了父亲的胳膊。“爸爸,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到这来找你?”
“正想问呢。说吧。”
“想跟您打听个人。”
“谁?”
“刘会扬。”
谭教授想了想,没有印象;看看女儿满含期待的目光,再努力地想,还是没有印象,只好问:“他是什么人?”
小雨失望极了:“他说您认识他的!”
“什么人嘛?”
“您一个病人的家属。对了,那个病人叫赵荣桂。”
谭教授抱歉地:“真的不记得了。……我们一天要接触多少病人啊。”
小雨不满:“什么记不得了,您根本就没有想记,您没兴趣。您完全就是选择性记忆!……
谭教授和解地:“好好好。……来,说说那个人,那个刘什么扬——为什么要问他,你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吗?”
小雨赌气地:“不说!您根本就不记得他我还说什么说!”蹬蹬蹬撇下爸爸在前头走了。
谭小雨来到了科里。她不找一个人说一说刘会扬今天简直就过不去。陶然今天值班。她去的时候陶然正准备下班,正在更衣室换衣服。因为是星期天,更衣室里只她自己。小雨站一边看她换衣服边就跟她说了昨天晚上的一切。
陶然对着镜子戴耳环——上班时间是不可以戴的——她现在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严格按照淑女标准要求自己,并为此深感麻烦,但是麻烦也得去做。士为知己者都能去死,相比之下,为心爱的人多这点麻烦算得了什么?陶然边戴耳环边问小雨:“他在公司里干什么?”问题跟小雨妈妈的如出一辙。足可见传统力量之巨大影响之深广。
“具体干什么我还没问,他也没说。”
“一个月拿多少钱?”
“这个……我也还没有问。”遂又把应付妈妈的那句话抬了出来:“问别人的收入是不礼貌的!”
但陶然不是她妈,当即毫不客气地回道:“是,问‘别人’的收入是不礼貌。问题是,他是一般的‘别人’吗?”谭小雨哑然。陶然:“按说,小雨,我巴不得你早早的有了主嫁出去好让徐亮死了那条爱你的心……”
小雨:“没有!哪有!徐医生对我早就不……”
陶然摆手不让她乱插嘴:“可谁让咱们是朋友呢?我再怎么急着把你嫁出去也不能对你不负责任。你看你,他家在哪里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知道,收入多少不知道,你倒给我说说,关于他你知道些什么。我敢说,连他所说的那个什么公司到底存不存在你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居然就敢一个人晚上跟着他出去,看戏,散步,玩——想想都让人后怕。”做了个夸张的手势。
小雨:“你说得也太玄了,毕竟他奶奶在咱们科住过院,那都是活生生摆在那里的,装不得假。……”
“现在还有什么装不得假?报上关于这类装假的报道还少吗?轻者劫财劫色,重者杀人灭口。一个没什么文化的无业游民,就能同时把五个有文化的女人骗上手。对了,最近报上就有现成的例子,有个烧锅炉的锅炉工,说自己是香港巨富,楞能把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女的给骗了,让那女的为他从银行里弄出了几千万。等到公安局把两个人都抓进去了,那女的还是不相信那男的是假的。那个人名字是假的,年龄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不用说,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更是假的,总之吧,除了性别,全是假的。直到开庭审判,那男的当庭供认,女的才相信了他是假的。又能怎么样?几千万啊,让你白拿?拿命抵吧,全判了死刑!……都说女人爱撒谎,其实,所有行当里的顶级高手都是男人,撒谎也一样。……”
谭小雨被陶然说的十分沮丧,无力地:“可我跟他接触时的感觉……”
陶然一摆手:“最靠不住的,还就是这个‘感觉’。那些女人,与其说是被男人骗了,不如说是被自己的感觉骗了。感觉是什么?那就是主观愿望加上主观想象的一堆混合物!所以,小雨,在婚姻这件事上,最可靠的做法是,先把那些非感觉性的东西搞清楚了,再谈感觉。”
谭小雨干巴巴地问:“什么是——非感觉性的东西?”
陶然:“就是硬件。”
谭小雨轻轻叹了口气,陶然看她一眼。“你也先别灰心,明天我就着手去办这事,明天我休息。一切等我打听清楚了再做决定。”
“你打听?……你怎么打听?”
“你有没有他公司的电话?”
小雨自知理亏地小声说道:“……只有他的手机。”李晓给她的那个纸条早被她扔了,就是没扔,按陶然的逻辑,那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陶然摇了摇头:“唉,你呀。……他那个公司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也不知道?”
小雨忙道:“知道这个知道!绿阳。绿色的绿,阳光的阳。”
第二天,陶然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先拨114。有一搭无一搭地拨,因为压根就没指望什么,她只不过是在履行诺言,好对朋友对自己都有一个交代。她对“114”里那个说话飞快的小姐报上了“绿阳公司”的名字,接着听到小姐在电话里噼里啪啦打着键盘,然后键盘声止,接下去,她想,小姐该说“对不起没有登记”了,不料小姐却清清楚楚报给她了一个电话号码。而此时她的手边连笔都没有——没想到会需要笔——紧急之下,拿口红记了下来,接着就按照这个号码打了过去。
“请问是绿阳公司吗?”
“是。请问要哪里?”居然是一个接线员,可见此公司之大。
要哪里?陶然也不知道该要哪里,迟疑一下后说她找刘会扬。对方马上说“请稍等”——又是一个意外。陶然有些紧张了,也好奇,也急切,一直倚着床头的身体都不由直了起来。片刻后,接线员小姐说刘会扬开会去了,让她稍候打来。陶然急道:“等等!……请说一下你们公司的具体方位,”又补充,“我有业务要联系。”
按照接线员小姐提供的路线,陶然来到了绿阳公司,第一眼就被眼前那幢有着蓝色玻璃幕墙的大厦给镇住了。小心地推开玻璃大门进去,看到的都是衣冠整洁的白领男女。陶然在大厅中间站住了,不知该再向哪里去,这时过来一位先生,她拦住了他。
“请问刘会扬先生在哪里?”语气、用词随着环境变得文雅起来。
先生是南方口音,广东深圳那个方向的,他问她:“事先跟他有约吗?”
陶然努力不声色地点了下头,学着先生的用词习惯:“有,有约。”
先生看她一眼,似乎不怎么相信。陶然对他嫣然一笑。他道:“三层左首第三个门。”
那是一个感觉上极为厚重的深紫色的门,门上金铜牌子上的三个黑字是:经理室。陶然在门前整理衣服,整理身心,然后伸手,敲门。先是轻轻敲,没人;后来重重敲,还是没人。倒把旁边屋的门敲开了,一人开门,探头:“刘总去金润花园了。”
“什么花园?”
“金润。”
金润是一个正在兴建的小区,小区前照例有一个售楼处。职员们都到了,一水儿的青年文化男女。隔着透明的门玻璃,可看到他们正在里面开会。全体是站着的,在他们对面站着的,是刘会扬。刘会扬正在讲话。
“成功销售的前提,首先就是对楼盘各方面情况的了如指掌。各种格局,户型,面积,朝向,使用率,物业管理费,建筑质量,施工进度,以及周边环境、交通、学校、医院、商场等等等等的情况,……”
一辆出租车驶来到,车门开,陶然下车,径向售楼处走去,走上台阶,来到大门前,轻轻将大门推开一道缝,一个为她耳熟的声音立即传出。
“还要熟知在心的,是客户入住后的日常琐事:房屋漏水怎么办?这堵墙可不可以打掉?以后会不会增加小区公交路线?小孩儿上学哪条路走最近?……”
陶然踮起脚,在人缝里向前方搜寻,终于看到了说话的人,千真万确的,一点不差的,正是十七床的孙子;却又完全不是,此刻的他西装笔挺从容潇洒令陶然如在梦中。
刘会扬自信、沉着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作为售楼人员,只有能够坦然应对客户的各种提问,才能在每一个细微之处使客户增加购买的信心。……”
……
普一科护士陶然蹬蹬蹬蹬大步流星沿病区走廊走来,全然忘掉了应有的淑女仪态。
女更衣室,护士们正在进行上班前的更衣,有一个女孩儿已脱了外衣只着短裤胸罩站在门边,就在这时,门被“砰”的推开,把那女孩儿暴露了在走廊前。那女孩儿尖叫一声,“关门!”
进来的人是陶然,她根本没理会那人的尖叫,气喘吁吁向里走,嘴里念叨:着:“小雨呢?小雨来了没有?”
谭小雨从另一排衣柜那边挤了过来:“我在这儿!”
陶然一把抓住了谭小雨的胳膊:“昨晚给你打电话你去哪了!……跟你说,他,他是真的!”
第四章
这天是星期天,陶然无处可去,就去了苏典典的家。严格说不是无处可去,北京那么大,可玩的地方那么多,怎么会无处可去呢?但是,哪里有一个正当婚嫁年龄的女孩儿单独游玩的道理?那样的玩儿还不如不玩儿,徒然地加重苦恼。至今,徐亮对陶然的态度依然,不说不成,但也决不说成,就这么不即不离地耗着。有一天陶然值小夜班正好徐亮也值班,十二点多时,看到医生值班室里还亮着灯,她就敲门进去了,下决心跟他好好谈谈。进去时他正坐在桌前看书,但陶然感觉他没在看书,像是在对着书想什么心事。陶然问他怎么还没睡都十二点多了;他没有说话。陶然又问是睡不着吗?他还是没有说话。最后陶然就直接地问了:是为了她吧?这时徐亮方开口道:陶然请你给我一点时间。陶然点点头说好,走了。走得从容平静,内心里如刀绞。
陶然的到来令苏典典高兴。老公肖正出差去了外地,她天天一人在家里十分寂寞。班是早就不上了,结婚不久后就不上了。肖正的工作性质决定其要经常出差,新婚后的二人又须臾不愿意分开,于是,只要可能,遇到出差苏典典就陪肖正一块。一来二去,苏典典还要上班就成了一个很大的妨碍,于是有一次苏典典就跟肖正说她不想上班了。肖正说他早就想跟她说叫她不必上了,家里又不缺她这点儿钱,只是怕她不愿意没说罢了。二人由此达成了共识,苏典典再就没有上班。
苏典典拖着陶然去了卧室,给她看最近新买的一批衣服。衣服都很好,件件都漂亮,但是眼下她一件也穿不了。她怀孕了,确切说,快要生了。拿起一套墨绿夏装在身前比划着,问陶然道:
“还行吧?”
“就是太贵,不值。”
“只要觉着好,就值。”
“那是你们有钱人的说法。”
“唉,再好的衣服现在也穿不了。真想早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早点卸下包袱,早点恢复体形恢复从前的生活。……”没听到回答。回头看,陶然正翻她扣在床头柜上的一本书,她提高了嗓门:“陶然!”
陶然哼了一声:“嗯?”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特别难看?”
“怎么会!当然和你以前不一样。是另外一种味道的美。”说这话时陶然头也没抬,但说的话句句属实。此时的苏典典身穿色调式样温暖的孕妇服,别有韵味。
“别安慰我了。”停停,苏典典道:“他现在,都不愿意跟我一屋睡觉。”
陶然这才抬起头来:“为什么?”
“他说反正又不能在一起,不如干脆分开睡,俩人都清静。”
“合着他跟你结婚就为了干那事儿!”
“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苏典典自语,“一出月子,就锻炼身体,跑步,做健美操,游泳!……”
陶然不再理她,继续埋头于手中的书,看了一会抬起头来,问:“我说,你怎么突然看起童话来了?”印象中苏典典看书顶多看看《家庭》《知音》之类的杂志。
苏典典说:“他让我看。他说格林童话优美,对孩子的成长有好处。”
陶然做恍然大悟状:“噢,胎教。”
“我不觉着有用。我也不爱看。我看书看多了这半拉头容易疼,从小就有这个毛病。……”
陶然已重新埋头于手中的书,看着看着,轻轻地念出了声:“……灰姑娘把从前旧而破的衣裳脱掉,穿上漂亮、华丽、高贵的衣裳,因为这已不是魔法变成的衣裳了,所以,她再也不必担心了。不久,她和王子举行结婚典礼,场面盛大,热闹非凡。‘恭喜恭喜’的祝福声到处都是,全国的百姓都诚挚地向他们祝贺,灰姑娘从此以后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陶然合上书本无限感慨:
“谭小雨,从此以后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
谭小雨和刘会扬度蜜月去了,正由蓬莱乘一条白色客船向刘会扬的老家长岛驶去。蓝天,大海,海鸥,更重要的,是身边的这个人,使谭小雨感觉如在梦中。
长岛已近在眼前,刘会扬兴奋地、如数家珍地、喋喋不休地向小雨介绍。“……这是南长山,我们家在北长山,两个岛之间本来不连着,后来修了一条连接工程,听说花了几个亿,但的确方便。……看海鸥!……哎,那是什么?”
远处的海岛尾上,可看到白色的大风车在转,童话一般。
身边一个人主动介绍:“那是前两年刚建起来的风力发电站,一共九个风车。现在长岛的电都用不了,都向外面卖。……”
刘会扬闻此越发的兴奋自豪,对小雨道:“我小时候,都是村里自己发电,每天晚上给几个小时的电,到九、十点钟就停,你要是还没睡觉,就得点油灯。……看!那边!那个小岛——车由岛!只有零点零四平方公里,岛上没有人,从前驻过部队,现在也撤了。等我带你去看,岛上海鸥多的啊,铺天盖地,上去得戴草帽,要不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泡海鸥屎从天而降掉你头上,海鸥屎还特别的不好洗。……那里岸边的海参,直接下手抓!……鲍鱼,这么大个!”用手比划,喋喋不休,醉汉一般。小雨看着他笑:
“会扬,”
“什么?”
“你家的筐里没烂杏儿!”
“讽刺我!”
“既然这里这么好那么好的,你干吗还要去北京?”
“想做事,当然北京好,机会多。但到我老了,一定得回来,在岛上老家安度余生,在这点上,我特别理解我奶奶。到那时候,你跟不跟我一块?”
小雨一本正经地答道:“那得等我视察完了再说。”
会扬笑了,小雨也笑了。海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一丝发丝飘到了小雨嘴里,会扬伸手轻轻为她拿出。……
奶奶家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家小院,一字排开的三间房坐北朝南,中间是灶屋兼堂屋,两边房间睡人。炉灶是那种烧草的大灶,需用风箱。做饭时小雨拉风箱会扬往炉膛里续柴草。有时因小雨不会用力用大了,火苗就会呼地从炉膛里窜出,点燃了地上的草,于是小雨尖叫,会扬跳起来用脚去踩,笑声闹声充满了整个小院。奶奶在屋里含笑看着他们,满眼满脸的慈爱满足。
大铁锅木盖的边缘终于冒出了腾腾的热气,再过一会,奶奶走过来掀开锅盖,锅里是一锅红红的螃蟹。祖孙三人围着小炕桌吃螃蟹,螃蟹皮儿在小桌中间堆成了山。
“奶奶,到北京去吧,跟我们一块住,好吗?”小雨说。
“好。等你们有了孩子,我去带我的重孙子。”奶奶说。
“万一不是孙子是孙女呢?”会扬说。
“那敢情好!”奶奶说,并伸手摸摸小雨的头。
会扬便会气得大叫:“呀!奶奶!”
傍晚。夕阳,大海,渔船,海滩,景色如画。两个年轻人在画中赶海,一俟有了新的收获,海上便会荡起女孩儿惊喜的叫声笑声,清脆如风铃一般。
奶奶走来,用手拢成喇叭筒喊:“会扬啊!小雨哪!回家吃饭啦!”一口胶东腔如同歌唱。……
嫁出了女儿的谭家冷冷清清。吃饭时,三个人分作两处,由于行动不便,小雨妈妈和保姆灵芝在她们屋的桌子上吃,餐厅餐桌上,单摆一副碗筷给谭教授。餐后谭教授依老习惯回自己房里看书,小雨妈妈依老习惯倚在床上看电视。但是没有了女儿的穿梭往来,没有了女儿的娇声笑语,没有了女儿随时会出现在眼前的期待,整个家仿佛一下子跌入了坟墓。到休息时间,灵芝就依照日日重复的程序给小雨妈妈端洗脚水,拿便盆,拿坐便器,一切安排停当,帮助她脱衣服,躺下;然后自己脱衣,躺下,关灯,睡觉。
待妻子里屋熄了灯后,谭教授又看了会儿书稿,也准备休息。去卫生间时路过小雨房间,停住,伸手打开了门旁的电灯开关,顿时,屋里的清冷展现在他的眼前,家具都在,女儿不在了,那些温馨的女孩子的小零碎也随之不在了,为防灰床铺也被一块大大的罩布整个的蒙了起来,床头,还立着灵芝从她们房间拿过来存放的箱子等物,使这房间看去更像是一个久无人住的储藏室……谭教授在女儿房门口伫立许久,是夜,一夜无眠。
次日是周日,早餐过后,灵芝在厨房里洗碗,小雨妈妈在她的房间里看一部画面粗糙絮絮叨叨的电视剧,谭教授来到了妻子的房间。先是对她笑笑,然后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这使小雨妈妈感到反常,不由得挺了挺身子。
谭教授看一眼电视:“电视剧?”
“好像是个电影。”
“什么电影?”
“我也没看到头儿。”
谭教授“噢”了一声,再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干咳了一声。妻子看他,目光中满是警惕的疑问。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电视机自言自语。突然,叭,小雨妈妈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屋里一下子静了,谭教授吓了一跳,抬起了头。妻子问他:
“你有事,是吧?”
“小雨走几天了?”他没有直接回答。
“一星期了。”
“噢。”又无话了。
小雨妈妈等了一会儿:“你有什么事,说吧。”
谭教授站起身到房门口,向外看了看。灵芝还在厨房里洗碗,嘴里哼着她们的家乡小调:“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个英英的采,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谭教授小心翼翼关上了房门。
这是一个设在室内的菜市场,不算太大,项目很全,卖菜的,卖肉的,卖粮食的,卖活鱼活鸡切面饺子皮馄饨皮的,外面门上方横排着四个大字:综合商店。“综合”用在这里很是贴切。灵芝沉着地在各个菜摊前逡巡,不时用手拿起个黄瓜、西葫芦之类的看看,又扔下,神情挑剔而略带傲慢,此刻,她是上帝。所有的摊主都带着讨好、挽留的目光看她,都知道这小姑娘是常客,天天来的,摊主们都希望能与常客搞好关系,而且他们还知道这小姑娘有个特点,不管买多少菜,每天只在一个摊上买。其实这也是灵芝的一个小算盘,集中买一个人的,价钱上会砍下许多。这时灵芝拿起了一把小白菜:“多少钱?”摊主说:“一块一把!”灵芝扔下就走,摊主:“九毛——”灵芝头也不回地道:“八毛。”摊主叹口气,“八毛就八毛,算我开个张。”灵芝这点情也不领:“这都十点多了你开的什么张?跟你说,要不是瞅你这菜还算新鲜,八毛我也不要你的,洒那么多水!”……
这种种种种情景都被一双眼睛看了进去。可以说,打从灵芝进店,这双眼睛就盯上了她。这是一双女人的眼睛,一个衣着普通气质不普通的女人,一个女导演。女导演正带女演员观察生活,那女演员将在电视剧里演一个小保姆,戏份很重。可惜女演员生在城里的普通人家,别人家属于保姆干的活她妈妈一人儿就全干了,令她对保姆一无所知,自作聪明地以为保姆就是些农村傻妞儿,演起来只需一个表情,瞪大眼睛半张嘴,像个白痴,弄得导演很是恼火,要不是看她长得还有些农村姑娘的味道,早就把她换了。导演剧本里、心目中的保姆恰如灵芝。她对女演员道:“看到了吗?不能一味地去演‘傻’。这些农村姑娘其实一点都不傻。某种意义上讲,比咱们精。‘傻’是她们的表面,或者说,是咱们的错觉。……”演员频频点头。这边灵芝买了小白菜,又买了许多别的菜,最后算账,摊主:“一共十二块八!”灵芝沉着地:“不对,你再算算。”摊主扒拉着灵芝买的菜又算了一遍:“十一块八!嘿嘿嘿!你脑袋瓜还真灵!”灵芝根本不理会他的讨好,也不计较他的多算,一副居高临下的大将风度,数钱,交钱,拎东西,走人。女演员盯着她跟导演谈体会:“导演,您看她交钱的那个动作,……”没听到回应,转脸看导演,导演正看着灵芝的背影出神,演员提高声音:“导演!”导演摆摆手,追灵芝而去。
导演追上了灵芝。“小姑娘,贵姓?”
灵芝警惕地看她:“你有什么事?”脚下一停不停。
导演同灵芝并排着走,边问:“你是保姆吧?”
灵芝仍问:“你有什么事?”
导演说了:“想不想多挣一些钱?”
灵芝一下子站住了,看了对方一会,然后似乎有了某种判断,重新走:“歪门邪道的事我不干,你找别人去吧。”小雨妈妈不光教她学文化,每天报上的有关新闻也常讲给她听,她已被成功注射了防病疫苗,从来不信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坚信所有上当受骗的女孩儿都是因为财迷心切,坚信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只要你“蛋”好,苍蝇叮上了也是白叮。
不料导演听她如是说似乎对她越发的青睐,不顾身份紧追两步又与她并排着走:“保证是正经事,制片人助理,干不干?”
这导演的先生是一位有名的制片人,非常辛苦,她身为妻子却顾不上照顾先生心里一直内疚,也担心,后来就萌生了给先生物色助理的想法。说是助理,就是保姆。与一般保姆不同的是不是在家里做,是跟着人做,收拾行李洗衣服照顾主人的生活起居。这个人要伶俐,忠实,朴实,正派,还有,长的也得过得去,至少不讨厌才行。这个人她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不是缺这就是少那,仿佛天意,今天让她遇到了灵芝,她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深信不疑。
灵芝歪过头来问:“那是干什么的?”
“跟你现在干的活儿差不多,但要求要高的多,还有,得全国各地跑。”
“给多少钱?”
“管吃住,一月一千五。干的好还有奖金。”
灵芝怦然心动。倘这事发生在昨天以前,她会毫不迟疑——尽管跟主人家相处很好,但她出来到底是为挣钱——可是今天不同,今天跟阿姨开口说走,简直就是没人性了。
导演不明就里,但耐心并善解人意:“你先考虑考虑。毕竟不是件小事。考虑好了给我回话,这是我的名片。”
灵芝接过了那张名片。那是灵芝生平以来收到的第一张名片,第一张就非常的与众不同,黑底金字。
灵芝回家。家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灵芝拎着菜去了阿姨屋,阿姨正倚着床头发愣。灵芝小心地走了过去。
“阿姨。……跟你报报账?”
“再说吧。我现在头有点疼。”
灵芝敞开菜兜给阿姨看:“我买的小白菜,黄瓜,豆腐买了两块……”
阿姨摆摆手:“先送厨房去吧。”
灵芝向外走,顺手给打开电视。
阿姨不耐烦地:“关上关上!跟你说过,我现在有点头疼。”
灵芝小小心心地:“要不要吃药?”阿姨摇头。灵芝没辙了,想一想:“要不,给小雨姐打个电话?”这次阿姨不光摇头还皱起了眉头,她已经不耐烦了。灵芝赶紧闭了嘴向外走,不料又被阿姨叫住。
“灵芝,你叔叔走的时候说去哪了没有?”
“没有。”
谭教授出专家门诊,又是一屋子人,门外桌上又是排成一长溜的病历。一中年女病人坐诊桌旁,后面站着两个人,她的丈夫和儿子。
谭教授手里举着片子看,嘴里问着:“喝水呛不呛?”
“不呛。”病人是东北口音。
“嗓子哑不哑?”
“不哑。就是头晕,耳鸣。耳鸣的厉害,新闻联播正常声儿都听不清……”
“现在惟一发现的,”谭教授看着片子,“右颈静脉有问题。核磁共振报告认为没有问题,我认为不正常。只有做血管造影,再看。”
这时门诊护士走了进来:“谭主任,您的电话。”
谭教授刷刷开单子,头也不抬:“告诉他我现在没有时间。”
护士趴在谭教授耳边小声地:“他说他是法院。”
谭教授接电话。对方说考虑到他妻子的身体情况,下午他们将去他的家里将有关情况了解、核实一下。三方一起,请他务必到场。谭教授问能不能改个时间,比如,休息时间。对方拒绝了,因为休息时间他们不上班。
谭教授沉重地叹息了。早就听说离婚难,但是不落到自己身上,永远不会体会出到底有多难。他不知道这时他的女儿女婿已知道了这事,更不知道他们为此已提前回到了北京,所以也无从知道他们可能会给他带来的重要帮助。
这时刘会扬谭小雨正乘车行驶在机场的高速公路上。一路上,夫妻俩讨论的全是关于小雨妈妈的安排。把朝南的主卧腾出来,长年卧床的人尤其需要阳光。他们呢,就住朝东的那个卧室,反正他们晚上才回家,晚上朝哪儿的房间都一个样。……还要给妈妈买一批碟,妈妈喜欢看小品相声晚会……还得换一个浴缸,有按摩治疗作用的那种浴缸。回去马上量一量卫生间的大小,只要地方够,马上就动。现在看来,像妈妈这种病,调养比治疗更重要。……谭小雨紧紧搂住刘会扬的胳膊,神往地听着他说,自己也说,目光里满是感激和无条件的信赖依赖。
在他们说话期间,司机试图超车,突然前方那车也向右一拐,致使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剧烈跳跃,坐后座左侧的会扬头左侧重重地磕在了车窗上,疼得他半天不动。小雨紧张地:“不要紧吧?”
刘会扬没说话。没动。
……
灵芝坐在楼门口的台阶上无所事事,对所有问她“灵芝,坐这干吗”的问题,她一律笑笑说“没事儿”。她是被阿姨打发出来的,法院的人来了,此刻就在家里。
法院的法官、书记员与谭家夫妻在小雨妈妈的房里三堂会审。
法官:“通过交谈,我想我们可初步认定以下几个方面的事实。首先,你们是恋爱结婚,”谭家夫妇点头。法官:“婚后感情也不错,”
教授强调:“一度不错!”
妻子则说:“一直不错。否则,我生病后,他不可能这样尽心尽力的照顾我。……”
教授说:“我有这个责任!”
妻子说:“仅仅是责任吗?比我重的病人多了,作为医生,你对他们也有责任,但你对他们谁能做到像对我这样,周到耐心十几年如一日?”
教授被这逻辑气坏了:“毕竟我们是夫妻嘛!”
妻子紧接着就问:“如果不是夫妻了的话,你会怎样?”这时教授怎么回答都不是了。于是妻子替他说:“你说过,即使离了婚,你仍然会照顾我的一切,这就说明,你对我还是有感情的,你还是爱我的,只不过你自己不意识罢了。”转对法官,郑重地:“我也是一直爱他的。”
教授张口结舌。
法官:“您看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教授疲倦地,不乏厌倦地:“没有了。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
刘会扬、谭小雨乘车赶到。会扬头部被撞的剧痛过去,现在已好多了。他们刚一下车就看到了坐在楼门前的灵芝,灵芝也看到了他们,起身迎了过来。
谭小雨问:“灵芝,怎么不回家在外面坐着?”
“法院来人了。阿姨不愿意我在家。”
小雨转对会扬:“快!走!”
灵芝赶紧也跟着走。
谭家小雨妈妈屋里,法官开始核实最后一件事,即,二人有无夫妻生活。这时,门开了,一下子涌进来了三个人,当法官了解了这三人的身份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显然,这三人的到来对他要核实的这件事不无用处。
法官:“孩子回来了也好。我们正要核实一件事。原告称自1994年开始,与被告分居,一直到目前。我们想了解一下,这个情况是不是属实。”
他的目光直视谭小雨。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片刻后,小雨点了下头。法官又看灵芝。
灵芝顾左右而言他:“不过我来了才两年半不到,1994年的时候我还在老家呢,还上初中呢……”
法官不容她回避:“那就说说这两年半的情况。”
灵芝做天真状:“什么情况?”
于是法官对这个农村女孩儿换了种问法,指着谭妻屋灵芝睡的单人床,问:“平时,这两年半里,是你睡在这里吧?”
灵芝只好说:“……是。”
法官点了点头。“好,今天先到这。我们保持联系。”招呼书记员,“我们走吧。”
二人走,除小雨妈妈外,众人张罗着送他们走,都出了屋门口了,忽然,小雨妈妈一声锐叫:“等等!”
法官们站住。
小雨妈妈一字字道:“跟保姆住一个房间是为照顾我方便,他工作忙,我不想牵扯他过多精力。我想说的是,不一个房间住不等于没有夫妻生活。”
法官确认:“你的意思是,你们有夫妻生活?”
小雨妈妈:“是的。”一顿,“一直有。”
谭教授猛然看她,目光如看陌生人。
小雨妈妈看着法官,神情安详坦然。
谭小雨看看爸爸,看看妈妈,完全无法确定谁真谁假。
判决的日子到了。仍是在小雨妈妈的房间。小雨、会扬、灵芝都在家里,但是两个长辈意见一致地要求他们在别的屋里呆着。他们只好在客厅里等。小雨妈妈的房门关着,听得到屋里说话的声音,但说的什么却无法听清。三人等待。等待的滋味难以忍受。灵芝站了起来。
“我去听听?”
小雨生气地制止了她:“别去!”她不愿违背父母的意志,何况,灵芝再怎么说还是一个外人。灵芝只好坐下。三个人默默等。
小雨妈妈屋,法官正在宣布判决书。虽然是在民居不是在法庭,法官宣读时仍然是一板一眼字正腔圆。
“原告谭文冼诉被告袁洁一案,本院受理后,依法由审判员王士军独任审判,不公开开庭进行了审理。原、被告均到庭参加了诉讼。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原告诉称,我与被告结婚后初期感情较好,但自被告生病后心理、行为发生了很大变化,猜疑多虑,曾数次因对打给我的电话做过多盘问而延误我抢救病人的时间,其中一次险些造成不可逆后果。双方因类似种种性格及对生活的态度不同产生矛盾。另被告在生病期间生活不能自理,我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为其寻医问药,同时还要工作,我已感到身心疲惫。自1994年开始我们已不在一室居住,双方已无夫妻生活,故要求与被告离婚。
“被告辩称,我们夫妻婚后感情一直较好,因性格的差异时有矛盾,但并未影响我们的感情。且在我生病期间,原告一直对我尽心照顾,更充分证明我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另不在一室居住是为不影响原告工作,夫妻生活尚属和谐,故不同意离婚。……”
客厅里,三个年轻人细细捕捉关着门的房间里传出的声音,仍是一无所获。到后来连会扬都忍不住了,小声问妻子:“小雨,你分析到底是你爸说了假话还是你妈说了假话?”
小雨制止他:“别说话!”继续做专心倾听状。事实上,她是不愿同任何人用这样的口气来议论她的父母。她爱妈妈,也爱爸爸。会扬这才意识到了这点,理解地、安慰地、略含歉意地搂住了她的肩。小雨的眼圈立刻红了。
屋里,法官的宣判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
“本院认为,夫妻关系的维系应以感情为基础,原、被告系自由恋爱自主结婚感情基础深厚。原、被告婚后较长时间夫妻感情较好,虽因性格上的差异时有矛盾,但夫妻感情尚未达到破裂的程度。且被告现患重疾,生活不能自理。故原告应放弃离婚之念,珍惜双方的夫妻感情,以家庭利益为重。综上所述,判决如下:
“驳回原告谭文冼离婚之诉讼要求。案件受理费五十元,由原告谭文冼负担。如不服本判决,可于判决书送达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本院递交上诉状,并按对方当事人的人数提出副本,上诉于北京市第二人民法院。
“审判员王士军。2000年10月19日。书记员张伟。”
在听到法官说不服本判决可上诉时,小雨妈妈猛然扭脸看丈夫的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灵芝早就做好饭了,可是谭教授仍没有回来,小雨妈妈扭着脖子一个劲地向窗外看,看不见丈夫归来的身影。不期然听到了家门开的声音,接着听到灵芝的招呼声:“叔叔回来了?”
那一刻,小雨妈妈心里的喜悦感激无以言说。高声地吩咐灵芝:“开饭灵芝!都上饭厅吃!家里统共三个人还分两下里吃,是缺少点儿热乎气儿。”又叫丈夫:“文冼!洗洗手喘口气儿准备吃饭。”
谭教授在他的屋里答:“我在医院里吃过了。”
小雨妈妈有点不安。等了一会,高声地又问:“你干吗哪?”
“有点事儿。”
他正在往一只箱子里收拾东西,又去卫生间拿洗漱用具,小雨妈妈在床上只能听到他来来回回的脚步,不知他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心里越发不安,想了想,拿起拐棍去够轮椅,想亲自过去看。正在她努力做这一切的时候,谭教授提箱子出现在了她的房门口。
“我走了。”
“……出差?”
“不。我出去住。免得到时候有嘴说不清楚。”
小雨妈妈身子晃了一下,这一击是太沉重了:“你要去哪里住?”
“暂时住办公室。”
“这事小雨知不知道?”
“小雨知不知道都无关紧要。”
“就是说,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对。”
“还要上诉?”
“我走了。”
小雨妈妈直直地坐在床上,倾听丈夫远去的脚步,大门“砰”地关上,她微微一震。
第五章
谭教授在医院的食堂吃饭,科里几个小护士端着饭菜过来。“主任,最近怎么晚上您也吃食堂啊?”
“啊,有篇稿子要赶,办公室安静,就不来回跑了,省点时间。”
“主任,尝尝我的四喜丸子!”一女孩儿说着舀起自己碗里的四喜丸子就要往他碗里放,被拦住。
“别别!……我晚上不能吃肉,消化不了。老了,不能跟你们比了。”
事实上他是有严重胃病,晚饭沾点荤腥胃就会胀得一夜睡不了觉。胃病是外科医生的常见病之一。在家里住时小雨妈妈会根据他的身体让灵芝给他调理着吃,在医院的大食堂里就没有这个条件了。吃了饭,在院里走了一会,他就准备回办公室休息了。昨天夜里做了个手术,中午有事没休息成,今天打算早一点睡。五十多岁,已不是当年可以连续几天不睡、一睡连续几天的年龄。
从办公室的门背后拿出一张折叠床打开支好,拿过放在沙发上的一套医院用的蓝被褥铺上,然后就拿着洗漱用具准备去更衣室的卫生间洗漱,正在这时,门被扭开,小雨来了。谭教授愣了一下。小雨开门见山。“爸,我想跟你谈谈。”
谭教授坐了下来:“谈吧。”
小雨又说不出话了,按按爸爸行军床上的褥子,捏捏被子,好半天:“爸,您说,您这是何苦呢?”
“我别无选择。”
“您就打算这个样子住下去?”
“直到再上诉,再判决。”
“如果再判还是判不离呢?”
“我已经在租房子了,再判不离半年后再上诉。我不能再回那个家了,我只要回去,就会被说成是‘同居’。”说到“同居”二字,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深刻的厌恶。
小雨叫了声“爸”,便不吭了。谭教授等了一会,问:“什么?”
小雨说:“您的意思是,我妈说了假话?”这个问题无疑包含着对谭教授的怀疑,谭教授沉默,拒绝再谈。于是小雨明白一切已无可挽回,深深叹了口气:“我和会扬争取尽快做通妈妈的工作,让她到我们那里去住。”
小雨妈妈已和灵芝吃过晚饭了,碗也洗好了,就等小雨来了。小雨一来灵芝就走,她今天晚上有课,小雨妈妈给她报了一个函授班,今天老师面授。自谭教授离开家后,灵芝晚上有课就由小雨回家值班,可现在快七点了,灵芝七点必须走出家门,小雨却迟迟未到。
灵芝在围裙上擦着手过来:“阿姨,小雨姐到现在还没有来,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问问?”
“她要不来就是有事,打电话给她增加思想负担,不要打。”没说出的想法是,毕竟女儿已结婚了,照老话说的,是人家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说叫就叫了。“你走吧,课不能耽误。把该弄的都给我弄弄好,我自己在家没问题。”灵芝来来回回拿便盆,坐便器,往杯子里倒水,把该吃的药从一个个的药瓶里倒出一颗或数颗,摆在一个小盒里,这期间小雨妈妈一直跟她说着话。“不管有什么事,灵芝,你的这个函授都要坚持上,要上好。有文化、有本事才可能有立身之本,才能自立。女人啊,一定得自立,这是一个人所有精神支柱里最重要的一根支柱,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别的,任是什么,都有可能脱离开你的意志,流动,转移,消失,‘自立’不会。女人最可靠最忠实最坚强的伴侣就是‘自立’,不是爱情,更不是男人。‘自立’会使你自信,使你对寻求新的幸福有信心,也有机会。……”
这番话她与其说是对灵芝说,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灵芝在屋里时她说,灵芝出屋拿东西时她也说,灵芝似乎也习惯了,不时的“嗯”两声,表示一个“在听”的意思。毕竟,这些话对一个二十岁的农村女孩儿来说,还太抽象了些。
七点到了,小雨未到,在小雨妈妈的督促下,灵芝走了,剩下小雨妈妈一个人在家里。
小雨从爸爸那离开后打了个车就往家跑,到家,一步两蹬上楼,气喘吁吁开门,进家后妈妈屋里的情景让她心碎:坐便器歪在一边,妈妈半趴半跪在地上的一滩水里——尿盆翻在一边,那水想必是尿——两手扒着床沿,裤子半褪在臀的上方,正徒然地挣扎着想爬到床上……看情景是她下床小便,扒床沿起来时一条腿被坐便器绊了一下,带倒了尿盆,人也跪了下去,于是再就起不来了。小雨冲上去半拖半架把妈妈弄上了床,换裤子,拖地,倒尿盆,嘴里止不住地埋怨:“……怎么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我要不来,您就一个人在地上呆一晚上?多玄哪!”
“真死了倒好,倒利索。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遭这个罪?真是活够了,够够的了,要不为我闺女还能有个妈叫着,我真就不活了。……”
“妈——”
看女儿快哭了,妈妈才不说了,改了话题,问会扬呢。这些天女儿瞅空就往家跑,往她爸爸那边跑,不能不让做母亲的心存顾忌,顾忌女儿和女婿的关系,也顾忌自己和女婿的关系,生怕女婿对她这个丈母娘产生不满。女儿回说会扬睡了,她就又担心睡这么早是不是病了。小雨回说没病,放心吧,额头凉凉的。又说这几天会扬一直不太舒服,头疼,可能是节奏太快了有点儿缺觉。从长岛回来一直就没有消停,昨天还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为妈妈选了一个最棒的浴缸。说到这,话锋一转:“妈妈,会扬的建议您还是考虑一下,上我们那里去住。”
“你们的意思是,同意你爸和我离婚?”
“离不离婚再说,咱们先把眼前的困难解决了。您一个人和个保姆在家住着,我们不放心;爸那边也不行,一个人在外头漂着,一天三顿吃食堂,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有胃病。”
小雨妈妈恨恨地:“他那是自找!”
小雨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妈,您就不该说我爸和您还‘同居’着,要不他还不会走现在这步——”
妈妈一下子火了:“‘不该’?都把我逼到这份上了我说句实话还不该?”
“您的意思是说,爸爸确实一直和您……”
“不是我的意思,是事实。”
小雨使劲看妈妈,妈妈也是真诚的。她苦恼极了,摆摆手。“不说这些了!妈妈,到我们那去住,会扬把浴缸钱都付了,明天工人就去家里安装。……去吧,妈,啊?”摇晃着妈妈的胳膊,耍娇耍赖。“您还说您是为我活着的呢,要真为我,就去我那里。住着不好您再回来还不行吗,啊,妈妈?”
妈妈无奈叹道:“你这个孩子呀……”
“妈妈你答应了?妈妈你真好!保证你去了不会后悔。您的卧室我们都收拾好了,那个房间朝南的一面墙全是玻璃。会扬说到了冬天,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一屋子的太阳!……”
妈妈终于被女儿的述说吸引,开始关心细节:“你们那房子总共多大?”
“说出来吓你一跳,二百二!”
“哟!那得多少钱?”
“一百八十万。七成按揭。每个月交五千,交十五年。”
“一个月光房钱就交五千?”
“妈,您忘了?这才是会扬月收入的四分之一!”
看着女儿自豪的笑脸,妈妈神情中露出了久违的欣慰。这天晚上,母女俩就这件事说了整整一个晚上,把各种可能各种细节都讨论到了,说到最后,小雨妈妈那颗因为冰冷而坚硬的心开始温暖,开始松动。是啊,既然他去意已坚,硬扯着他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跟着女儿安度晚年。她曾经觉着已走到了尽头的生活又出现了一线生机。……
灵芝九点下课九点四十到家,小雨回到自己家时就将近十点半了。在楼下时抬头向上看了看,家里没有开灯,想是会扬依然在睡,心中不免有些沮丧,多想会扬已经醒了,正在家里等她,两人一块说一说妈妈的事啊。这几天,爸爸妈妈的事情已然令她心力交瘁,今晚总算看到了一线光明,不,一片光明!这应该就是最圆满的结局了,即使爸爸同意不离婚也不如这样圆满,这是一种实质性的圆满,现在想,这些年来他们家那种表面的圆满不仅对爸爸不公,对妈妈也是一种折磨。……进电梯,出电梯,小雨步履轻快地来到家门口,轻轻开门,轻轻进去,摸黑去了客厅,客厅沙发上,即使没有开灯,仍可清晰地看到会扬的身体,睡得可真够死的,小雨无声一笑,转身去卧室,打算铺好了床后,把会扬叫起来去床上去睡。
小雨在铺床,客厅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怕吵着了会扬小跑着去接电话,不当心碰倒了客厅门侧的一个花架,砰!咣!花架带着花盆訇然倒地……小雨也顾不上细看,先去接了电话。电话是妈妈打来的,问她到了没有。放下电话后她才觉察出事情有些不太对头:回头看,会扬仍原姿势躺在长沙发上一动没动。小雨脑子轰的一声,未加思索快步走到会扬身边,轻叫:“会扬。”没有回答。提高声音叫:“会扬!”仍没有回答。然后伸手去摇他,那身体已然全无反应……
一辆救护车在夜的长街上呼叫着向医院飞驶。……
医院手术室外,谭小雨在走廊里来回地走,坐不下,站不住。静静的走廊里,回响着她孤独的脚步声。有声音由远而近传来,脚步声和轮椅的吱扭,又过了一会,灵芝推着小雨妈妈出现在了走廊的拐弯处。一见到妈妈小雨趴妈妈的身上就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妈妈心里丝毫不比女儿轻松,为了女儿还得强打精神。
“不会有事!你爸爸不是在里边吗?是他亲自上台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说:“那就不会有事!”……
手术室门终于开了,谭教授走了出来。三个人齐刷刷看他,一时间,谁也没敢开口。
谭教授主动说了:“手术比较顺利。”
小雨心里一松,紧接着又问:“以后怎么样呢?”
“可能会有短暂的失语,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星期。手术再晚一点可就难说了,血肿已经很大了。小雨,你说会扬被撞时你也在同一辆车上,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小雨无以回答。谭教授又说:“头部受重撞,即使当时没有症状,也要注意观察,要引起重视,必要时,立刻做相关检查。”
小雨嗫嚅着:“当时是撞的挺重,可一会儿就没事了,后来这几天也一直挺好,……”
谭教授严厉地:“颅脑受伤后出现血肿压迫症状最晚的可以在三周以后!小雨,即使你不在脑外科在普外,但这都是些护校的基础知识,不该忘掉的啊!”
这时小雨妈妈冷冷地开口了:“我女儿在护校时是优秀学生,在医院里是优秀护士。如果不是她爸爸闹离婚搅乱了她的心思她的生活,她绝对不会犯这样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幸而这时手术室门开,术后的会扬被推了出来,才算化解了一场可能的纷争。
术后会扬恢复得很快,这天,是他出院的日子。一大早,灵芝就被小雨妈妈派到了会扬小雨的家里来,帮着打扫卫生。家里十多天没有人住了——会扬住院期间小雨一直没离开过医院——到处灰蒙蒙一片,灵芝边哼着她的家乡民歌《蓝花花》边大力擦扫。朝南的主卧已确定为阿姨的房间,大双人床足有一米八宽;靠墙给灵芝加了一个铁艺的单人床。想到能到这里来住灵芝很是高兴,小雨结婚走后不久谭教授也走了,她一个人守着个五十多岁的半瘫病人相当寂寞,现在好了,家里一下子又是四个人了。这四个人和从前的四个人还不一样,三个年轻人,其中还有一个年轻男人。当然这不是说灵芝对会扬有什么觊觎之心,但总归,眼前能有这么一个有本事心眼好长得也顺溜的年轻男人,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异性相吸,并不是说一定要“吸”到某种实质性阶段才算是“吸”了,它完全可以是无功利无目的的,保姆也有她的精神生活,不是有吃有住有工资拿就行。当然家里的活儿因此也会多一些重一些,但是小雨姐已跟她说了,工资也会给她长一些,具体长多少还没有说,可据她的判断——会扬哥的收入,他们一家的为人,他们对她差不了哪儿去。一度她想起那位导演所说的事情来心里就很难受,一个月一千五,管吃管住,干得好还有奖金——她肯定会干得好——这样的好事上哪里找去?那张黑底金字的名片她一直保留着,藏在了她箱子的夹层里,想一旦阿姨家里情况好一些,就提出走,就投奔那导演去。阿姨肯定会让她走,难过是要难过些的,她也难过,但同时阿姨也会为她高兴。阿姨一直说她不能干一辈子保姆,一直说得帮她找一个合适的工作,她能自己找着工作不麻烦别人岂不是更好?不过,现在,此刻,她想走的心又不那么强烈了,住在这样高级的一所大房子里,跟这样好的人们住一起,每天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就是钱挣得稍微少一点,也无所谓了。说到底灵芝还是个孩子,孩子的特点之一就是容易只顾眼前。为了安慰自己,她还对自己说那个女人说自己是导演她就真的是导演了?没准是个骗子,专门拐卖妇女的骗子。阿姨早就跟她说过,妇女拐卖起妇女来要更容易。这样想着,心里越发的平衡了起来,手下也越发的麻利起来。
门铃响了,小雨姐带会扬哥回来了。因手术,会扬哥头发被剃光了,在医院时缠着绷带不觉什么,这时看上去就十分可笑,跟土匪似的。灵芝想笑就笑了起来,小雨姐也笑了,显然她明白灵芝笑的什么,她自己也觉着好笑。会扬看着两个乐不可支的女孩儿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
家中窗明几净,茶几上一束鲜花在花瓶里绽放,木地板上印着一块块阳光。会扬摸摸这,看看那,脸上的神情简直就是重归故里。虽然离家不过十天有余,但却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那感觉就不是离别十天的感觉了。那是一种上辈子的感觉,一种云里梦里的感觉。这时听小雨问他午饭想吃什么。这些天住院伙食十分寡淡,小雨这样一问他一下子便有了某种生理反应,口水立时由口腔内壁渗出。是的,他想吃;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想吃得是什么,想不起来当然也就说不出来,张着嘴干着急头上冒出了一层微微的汗。小雨盯着他用目光鼓励他说出来,说下去——颅脑手术后通常都会有短暂失语,恢复到从前水平需一段时间,需多多练习。
但会扬就是不说不出。于是小雨根据她对他的了解猜测:“鱼吗?”
会扬如释重负点了点头。
灵芝高兴地道:“鱼我买了。而且是会扬哥最爱吃的平鱼。”说着去了厨房。
会扬站在原地没动,小雨叫他都没有听见,只是缓缓地看这个,看那个,神情有些异样。小雨不由得担心起来。这时,会扬转过头来,对小雨慢慢地道:“我……说话,不行了。”
小雨忙道:“不会的!爸爸说过,都会有一段时间的失语,……”
会扬摇头:“不是那个。和那不同。那时……是什么都说不了,现在是有的能说,有的,”说着拿起杯子,摇头;又指电话,摇头;指电视,指窗子,指沙发,边指边摇头,动作越来越急,神情也越来越急……
“……会扬恐怕是‘命名性失语’了。”听完了女儿的述说,谭教授道。
“命名性失语?”小雨机械地重复。尽管是护校毕业,但爸爸所说的这种病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医学分类非常细致,越尖端越细致,没有哪一个人能够成为医学界里面的全才。这时小雨正坐在爸爸的办公室里,与爸爸隔着办公桌相对而坐。
“简单说,就是病人对物体的名称失去记忆,具体表现就是记不住名词。”谭教授耐心对女儿解释。
“可是那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会扬都知道,别的也都能说——”
“这是命名性失语的典型特征之一。”谭教授打断她,拿起一支圆珠笔,指点着挂在墙上的一张颅脑解剖图让女儿看,“看到了吗,这个地方,”他用圆珠笔点住了解剖图颅脑颞后部的一点:“大脑的分工是非常细的,这个地方,就像我这个圆珠笔芯这么大的一点点地方,就是分管记名词的,这一点受到了损伤,病人就会出现命名性失语。……”
“就是说凡名词就不能说了?”
“大部分不能了。”
“写呢,能吗?”
谭教授强调:“他不能说不是发音障碍,是大脑失去了有关记忆。”
“就是说,也不能写。……爸爸,您在临床上接触过这种病人吗?”
“这是脑神经外科的常见病。”
“那他们,都怎么样?”
“指什么?”
“后来!”
“生活上不会有什么太大障碍,但是工作上,就只能从事一些简单的体力劳动了。……”
“不能治吗?”
谭教授停了停,摇了摇头,又停了停,说:“如果是儿童,随着身体发育,可能能恢复。老年人则完全没可能了。”
小雨慢慢地:“……会扬呢?”
谭教授也慢慢地道:“我想,介于两者之间。”
小雨一下子扑过去抓住了爸爸的肩:“爸爸!想想办法!”
“小雨,你也是学医的,你是知道的,”谭教授不无艰难地,“在大部分的疾病面前,医学无能为力。”
刘会扬在办公室里收拾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地上是一个大纸箱子,他把收拾出的东西一股脑儿扔到纸箱子里,电话铃时时响起,他充耳不闻,任其自生自灭。
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刘会扬说了声进。
进来的是一个同刘会扬差不多的年轻人,年轻人叫熊杰,是公司新任命的销售部经理,刘会扬的接班人。就熊杰个人的本意而言,实在是不想这个时候进这个办公室,任命都任了,不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更不要说他和他的前任经理刘会扬关系一直很好,他能被任命与刘总的推荐有直接关系。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工作不能中断,正是上班时间,连续的电话铃声说明了有着许多的事情在等着他办。刘会扬看了熊杰一眼,熊杰面孔立刻有些发热。“刘总!对不起。”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刘会扬依然是充耳不闻,熊杰便也不敢去接。刘会扬又看他一眼,熊杰这才去接了电话。这边熊杰接着电话,那边刘会扬收拾好了东西,抱着纸箱子走了出去,以致熊杰连送行都没能给他送送。不过不送也好,避免了尴尬,否则,说什么?说什么都是虚伪。刘会扬的事情在熊杰以及公司所有人里都引起了极大震撼。大家相互告诫,也对自己告诫,以后出门一定要注意安全。原来人竟会是这样的脆弱,不管他多么年轻健康活力无限前程远大,都能够说残就残。命运的改变有时只在一两秒之间。
熊杰接完了电话,由于刘会扬不在屋里,他也就没有了压力,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在心里安排着办公室如何重新摆布的格局,安排完了,踏踏实实在宽大的办公桌前坐下,抚摸着光滑的玻璃桌面,感觉着经理的感觉,不期然,办公室门开了,前任经理刘会扬又返了回来,熊杰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仿佛正在行窃的小偷被人给当场撞上。刘会扬理解他的心情,包括他刚才的举动,伸手对他做了一个抚慰的手势,然后道:“有件事:如果我奶奶来——”他指指电话,“找我——”
熊杰连连点头:“放心放心。”
刘会扬:“不想让——”
熊杰接道:“不让老人知道!”
刘会扬转身走出写有“经理室”三个黑字的办公室,从一个前途无量的白领踏入了“只能做一些简单体力劳动”的体力劳动者的行列。免除他经理职务时是董事长亲自找他谈的话,所有领导都为失去这样一个得力干将惋惜,但都无可奈何。他们不忍让他真的就从此做体力劳动,决定让他休息,每月照发工资,只是数额上有些变化,从前是每月一万六千左右,现在是每月六百,也就是说,只能拿公司规定的最低生活保障工资。但是同时,董事长又做了这样的承诺,不管刘会扬休息多长时间,一年,五年,十年,一辈子,他都是公司的职员,因为,他一向对公司贡献很大。刘会扬却坚持不休息,要工作。董事长想了想,想了又想,把公司全部工种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刘会扬只能做清洁工,门卫都做不了,门卫也需说话。清洁工工资不过八百左右,董事长想:八百和六百有什么差别?但刘会扬坚持要做,他只能应允。
刘会扬开始做清洁工。这一日的工作是乘吊车擦拭公司的外墙玻璃,玻璃窗里全是服饰整洁的白领男女。有的在电脑前工作,有的在谈事,有的在敲键盘计算着什么,只见其人,不闻其声,越显其优雅,肃穆,神秘。现在的刘会扬与他们仅一窗之隔,却已完全属于两个世界。……职员们下班后,清洁工方可推着吸尘器进入办公大厅,吸地毯,擦桌子;然后,清扫洗手间,男洗手间女洗手间。先将一篓篓的手纸倒到一个大黑塑料袋里,纸篓里不乏女士们经期用过的卫生巾……
刘会扬要工作不仅仅是为了每个月多一些收入,多的这两百元对于他每月的固定支出来说——不吃不喝每月还要支出五千元房款——可以说没有意义,可是,不做这个又做什么?天天待在家里?他会疯掉。他被这突然的打击打晕了,来不及思索,也不想思索,只想做点事情,越累越好,以能无力思索,以能忘却。
夕阳西下,刘会扬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汽车已经卖了,不仅是养不起的问题,而是要考虑以车款付房款的问题。从前对于他来说不成问题的问题,现在已成了一个无可解决的当务之急。家里,妻子小雨已做好了饭,都收拾上了桌,就等他了。门一开,小雨立刻笑脸相迎:“回来啦?洗手吃饭吧。”
会扬一言不发去卫生间洗手,片刻,出来,在餐桌前坐下。小雨小心地看他的脸,他不看她,也不说话。二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小雨没话找话。
“今天累不累?”
“行。”
“菜是不是有点咸了?”
“行。”
小雨无计可施了,故作开朗地道:“哎,跟你说,陶然今天和护士长吵了一大架。护士长让她给一个三天没大便的病人掏大便,她觉着用不着,给上了开塞露。护士长说你不想掏就说我再另派人,你上了开塞露弄得大便光在直肠里转圈玩儿别人想掏都掏不出来了,……”
咣,砰——会扬把筷子一扔,碗一推:“这时候说这些你是不是不想让人吃了!”起身,走了,把椅子绊得踉跄了一下。
待确定会扬走出屋后,小雨无声地哭了。
谭小雨没把自己的困难跟任何人说。小困难跟人说说行,大困难跟人说,徒然让人为难。她依旧天天上班,下班,除了徐亮,没有人发现她有什么异样,陶然那人心粗得很。徐亮发现她话少了,没人的时候,会呆呆地发怔,还有,吃饭的时候,总是尽量一个人躲到一个地方,避免同科里人一起。徐亮假装无意地过去了几次,发现她吃的菜永远是当日食堂里最便宜的菜。徐亮能注意到这些细节,除了细心外,很重要的,由于他对小雨一向怀有的那份特殊的关心,那关心并没有因为她同别人结婚而消失。他很想找小雨问问,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由头。她明显地在躲着所有的人。比如这天下班时他和她走了个对脸,她却假装没看见似地一下子闪进了就近的一个病房,他可以肯定,本来她是去更衣室的,进病房就是为了躲他。也许她感觉到他已察觉到什么了。
徐亮走出住院部,走在通往食堂的林荫道上,这时听到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陶然,邀请他看演出。票是病人给的,给了三张,芭蕾舞。徐亮推辞,他没这个雅兴。就在这时,谭小雨从他们身边走过,急匆匆地,都没看到是他们两个。
徐亮看着小雨的背影,忙对陶然说:“哎,谭小雨!她一块去。你不是有三张票吗?”
“她要是去你就去,是吗?”陶然慢慢说道。
“别误会,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放心,误会不了。你的意思不就是,不想和我——单独去吗?没问题,成全你,给你叫上一个第三者!”不待徐亮说话,转身高叫:“小雨!”
小雨站住,陶然迎着她走了过去,徐亮不得已跟随而去。
陶然昂然地:“走,小雨,看演出去!完了一块吃饭,日本料理,我请客!”
小雨一口回绝:“不行不行!晚上我有急事!”无一点商量余地。
陶然不满地:“你有什么急事!?”
徐亮为表示清白赶紧地道:“小雨有事就算了。我们俩去。”
陶然脸色这才缓和了下来,接下来就想赶紧把谭小雨打发了走。正好这时一辆出租过来,陶然招手打车,同时对小雨说:“你先走!我们时间还早!”
小雨却说:“你们走你们走!我坐公共汽车就行,很方便,直到家门口!”说话间一辆公共汽车开来,小雨跑步向车站赶去。
出租车停,陶然边开出租车门边纳闷:“她怎么又坐起公共汽车来了?”徐亮没吭。谭小雨的变化何止这一点半点,她肯定有事,什么事?
小雨回到家里。爸爸已经回来了。自会扬出事后,父母离婚的事情自然而然就被搁置了起来,每月五千元的房款成了悬在全家人心里的一块石头。小雨一到家,爸爸立刻迎了出来,拿着当月的工资袋给了小雨。又到交房款的日子了。小雨无比惭愧,喃喃:“你们这个月生活费该紧张了。”
妈妈摆手:“下月有一张存折到期,正好接上。家里怎么都好说,有多少钱过多少钱的日子。你们不行,房钱交不上,到时让人家把房子收了麻烦就大了。”又对丈夫,“叫你回来,就是想一块商量一下,以后怎么办。上个月对付过去了,这个月也没问题了。下个月呢,往后呢,怎么办?无论如何,得帮他们把房子保住。……”
灵芝取奶、报纸回来了,还取回了她的一封信,信是她弟弟来的,跟她要钱。就要开学了,家里却没有钱交学费,村里能借钱的人家妈都借遍了,再没有人肯借了。放暑假时弟弟去一个小煤窑干了一个夏天挣的几百块钱也都加上了,还是凑不齐。学校里说,如果再不交齐学费,就不让弟弟在那里上了。弟弟在信的最后说:“姐,收到信后速速给我寄钱。你跟你干活的那家关系不是很好吗?先找他们借一点好不好?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很不容易,也知道你最不愿意开口求人,我心里也很难过。可是,这关系到我的一辈子啊!帮帮我,姐!姐的恩情我都记在心里,将来一定加倍的还。姐,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别的人可求了……”
灵芝看着弟弟的信,眼圈都红了。上楼的时候就下定了决心,跟阿姨开口要钱。不说借,能要回这两个月的工资就行。他们已经两个月没给她工资了,这在从前是从没有过的事。也知道他们现在难,可是她现在也难,难的事儿不一样,程度可是一样,那么,大家就各顾各好了,谁也别帮谁,谁也别欠谁。灵芝就是抱着这样的决心进了家。一进家就听到他们一家三口都聚在阿姨屋里说话,就留了个心眼,站在厨房门里的边上,听他们说些什么。
“要我说,没必要为了这么个房子硬撑,实在不行,卖了算了,你们可以来家里住。不愿住家里,另租套小房儿,另买也行。”叔叔说。
“不行不行。我们俩怎么都好说。主要是为他奶奶。他奶奶每年总要来北京住一段,房子没了,怎么对老人解释?”小雨姐说。
“会扬受伤老人不知道?”
“哪敢让她知道?那等于要了她的命!可以这么说,会扬现在是她生活的惟一希望了。”
灵芝心沉了沉,她多么希望他们把房子卖了,这样的话,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她也用不着撕破脸皮要钱了。
“会扬就一点积蓄都没有吗?”停了停,叔叔又问。
“任经理之前是一点没有,挣多少花多少。当经理是这两年的事,挣了几十万,买房子买车,买了还得养,加上他奶奶生病手术花的一部分,可以说,基本没剩下什么钱。按说,按他原先的收入说,没有积蓄也能过得很好,可是——唉。”
叔叔说:“你们得有一个长期打算了。”
阿姨说:“下个月我们有一张存折到期。……”
叔叔说:“家里的全部存款不过八万块,就是都用上,也支撑不了多长时间。我的意见,还是得跟会扬说,你一个人月月东挪西凑,一时可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小雨姐说:“跟他说有什么用?还能指望他帮我分担什么吗?爸,我现在根本不求他帮我什么忙,只求他那方面能够安安生生的,别再额外给我增加些精神负担就好。”
阿姨插道:“脾气还是那么暴躁?”
小雨姐说:“更暴躁了。一句话不对心思就火。爸,您说这是什么原因?跟脑外伤有没有关系?”
叔叔说:“恐怕更多的还是心理方面的原因。”
小雨姐说:“我也是这样想,所以尽量设身处地去替他想。一直很顺,正在如日中天的时候,一下子从天上摔到了地上,那滋味肯定不好受。可是,问题是,你也得替我想想!……其实,经济上的困难还好说些,比我们困难的有的是,人家怎么过的?人家能过我们就也应该能过。可会扬就是不肯正视现实,在外面忍着不说,回到家冲我撒气,我也是人,未必你受不了的,就得让我来替你受着?……”说着哭了,哭得灵芝心里直酸。哭了好大一会,才又说:“妈妈,原先跟你说的那些,那些个我们的打算,缓一缓吧。等会扬好一点儿再说。”
这些话此刻听来格外让人难过,让人绝望。“等会扬好一点儿再说”,这话还不如不说,灵芝心想。这时,阿姨开口了:““那些你们现在就不要考虑了,家里有灵芝呢。”
闻此灵芝心里格登一下,不忍再听,离开厨房门口,转身往冰箱放牛奶。
……
这天下班,刚一出女更衣室,小雨与徐亮碰了个正着,躲都躲不开。她的确一直在躲他,躲他的原因心情很复杂。不仅是感觉到他察觉到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无法忍受、无法面对来自他这一方面的同情怜悯。他追求过她,她拒绝了,现在她落魄了。当然这些想法很俗,可谁也不能完全免俗。她只得与他同行,一块走出科里,走出住院部,一块往食堂里去,一路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一些说了就忘的话。
今天食堂写菜谱的小黑板上,最下面一个菜是醋溜白菜,最下面的菜就是最便宜的菜,一元钱一份。尽管是守着徐亮,小雨还是丝毫没有犹豫地就要了醋溜白菜。在生存面前,她无法再要面子。徐亮买的是三元八一份的炒三丁。二人端着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徐亮看了看她碗里的菜。“醋溜白菜!减肥哪!”
小雨笑:“省钱!”用实话掩饰实情。
徐亮把他的碗向桌中间推推:“今天的三丁不错。尝尝,减肥不在一时。”
小雨敷衍地吃了一口,“是挺好的。”不愿徐亮就“菜”再说什么,主动找话说道:“上次你们去看演出了吗?……怎么样?”
“非常好,可惜你没有去,白浪费一张票。哎,不说我还忘了,我这正好富余两张票,病号给的,是什么日本的音乐剧,你去吧,和你先生一块。你先生术后恢复得怎么样?”边说边把票拿出放在了小雨的面前。
“挺好的。早就上班了。不过演出我们就不——”突然她打住话头,她看到了摆在面前的戏票,票面赫然盖着300元的票价,犹豫了片刻后,她把票收了起来。“也好,去看看。放松一下。谢谢你了啊徐医生。”
剧院门口四处是散站着的人,大多数衣冠楚楚,能想看音乐剧的人,有能力或有机会看音乐剧的人,大都不是平头百姓。谭小雨捏着两张票站在剧院门口,紧张得手心里一把一把地出汗,她想把票卖掉,她依稀记得从前看到过这样的人,卖票的人,但当时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这时就一点不知道该怎么做,同时也怕碰到熟人。她站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左顾右盼,谁多看她一眼她都会心惊肉跳半天。后悔当初没问清徐亮来不来,他要是来,她真就宁肯不要这六百块钱了,生存和面子没有绝对的孰重孰轻。他给她票的时候怎么说的来着?好像说是“富余了两张票”,“富余”是针对什么而言?……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她发现了一个人在卖票,立刻集中起精力紧紧盯住了那人注意地看。
人家一点不像谭小雨,人家把手里的数张票捏成扇形,堂而皇之冲着迎面过来的每一个人晃:“要不要票?谁要票?”谭小雨不由自主地迎着他走了过去,那人立刻注意到了她:“要票吗,小姐?”“多少钱一张?”“便宜卖吧,四百,我这是贵宾席,原价六百!”谭小雨摇了摇头。那人倒也没表示出什么让人难堪的不满,立刻撇下她向另外的人走去。谭小雨下定了决心。
一小伙子东张西望走来,像在找什么,谭小雨迎了上去,“要票吗?12排中间的。……”
那人看都不看她地摆手,眼睛仍然向四处看,忽然,他目光定住了,显然是看到了他的目标。目标是一个女孩儿。女孩儿也看到了他,向这边跑来,然后二人相偎着亲亲热热进了剧院。
一辆出租车驶到,门开,下来的又是一双年轻男女,徐亮和陶然,他们来看演出,这次是徐亮约的陶然。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陶然执著的热情硬是把徐亮感动到了今天这种程度。多少次了,徐亮手术完后,又累又饿的时候,陶然会及时出现在他的面前,有时会给他带一点夜宵,有时会陪他出去吃一点什么;当然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陶然与往不同的衣着打扮,心里也非常清楚女孩儿这是为悦己者容呢。前天晚上陶然的一番话,更使徐亮感到自己对这个女孩儿至少应当有一个了解她认识她的愿望和态度。前天晚上徐亮值班,来了急症病人,处理完病人已是夜里十二点了,他回值班室,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扑鼻的饭香:桌子上,碗装方便面正泡着,上面压着本书,另有火腿肠、乡巴佬鸡蛋、西红柿等一大堆吃的。陶然等在屋子里,见到他后马上站了起来,说:“饿了吧。”又说,“我还买了瓶野山椒来,想你们四川人都爱吃辣。”由不得徐亮心头不热,不由自主地就想说点什么:“陶然,以前总觉着你像个男孩子,身上没一点女人味儿……”陶然打断他,头低着撕乡巴佬鸡蛋的包装纸:“其实,每个女孩子都是有女人味儿的,只不过有的女人味针对着所有的男人,有的只针对着某一个男人。一般说来,后者更可靠,更专一。”令徐亮哑然失笑之际又觉不无道理,同时心里升起了一种感动,他问陶然:“陶然,是不是还对我把你看成李钢的事耿耿于怀?”陶然答:“换你呢?如果一个你很看重的女孩儿说你没有男人味,你会怎么样?”……
徐亮和陶然向剧院走去,路过冷饮摊,陶然跑去买冷饮,让徐亮在这里等。徐亮看她跑开,心头一阵怜爱:这个为了他一心要学淑女的女孩儿还没学到买东西让男士掏钱的程度,但愿她能永远的这样质朴。……徐亮是在等陶然时看到了谭小雨的,她正跟一对恋人般的男女兜售她的票,整个过程被躲在路灯的阴影的徐亮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他们之间的对话。谭小雨问他们要不要票,他们问几排的;谭小雨说了几排,他们又问多少钱,谭小雨说了票的原价三百,那对恋人同意,于是男的掏出了六张百元的票子给了谭小雨,谭小雨把手里的两张戏票给了他们。……徐亮惊异已极。就在这时,陶然两只手各拿一支“七彩旋”,边吃着边过来了,到徐亮身后,把正吃着的一支叼到嘴里,腾出来这只手去拍徐亮的肩。徐亮回头一看是陶然,什么都来不及想回身一把搂住了她的肩,拥着她赶紧走开——生怕她看到了谭小雨!生怕谭小雨看到了他们!
徐亮搂着陶然向剧院里走,被搂住的陶然幸福无比,幸福得无暇思考究竟是什么使徐亮突然的柔情大发,这才不过去买了两支冷饮的工夫。她闭眼靠在徐亮的肩上,跟着走,一句话也不说。
“小心冰棍蹭衣服上——”徐亮提醒她。
陶然不想醒,闭着眼柔声制止道:“不要说话!”
徐亮趁机回头,只见谭小雨一闪,消失在了人群里。
第六章
灵芝的弟弟又来信了,要钱,交学费,可阿姨这个月仍是无法给她工资仍说“下个月吧”。上个月就说“下个月吧”,这个月又说,到了下个月、看情景、很可能,还会是这句话。这天晚上,灵芝上课回来,前后思量了一路,下定了走的决心。那张黑底金字的名片好好地放在她箱子的夹层里。当然也许那人是个骗子,就是骗子她也得试一试再说了。那一刻灵芝方体会到,很多上当受骗的女孩儿不是因为财迷因为虚荣,是因为走投无路。走投无路只得铤而走险。
灵芝拿着那张名片在公用电话处打电话,对方一时没有想起她来,令灵芝心里一沉。是啊,时间拖得太久了,人家想找个保姆还不早找了。不料当对方一想起她来时声音里立刻透露出明显的高兴,说了许多的话,灵芝都记不住了,只记得她说欢迎她,说她现在正在济南拍外景——什么叫外景?——灵芝要是愿意马上来可乘中午一点半的T35次火车到济南找她。在济南什么地方也都一一说了,只是担心灵芝找不到。这担心是多余的,在北京闯荡了四年,加上天性聪颖胆大,只要告诉她地址,就没她找不到的地方。
由于打电话,回家时间就比平时晚了些,她刚一开门进去,阿姨急切的声音就传出来了:“是灵芝吗?”灵芝“噢”了一声就去了卫生间,开开水管,假装洗手。屋里阿姨问她考试成绩出来了没有;她说出来了考了89。阿姨又问考的最好的多少,否则这个“89”就没有判断优劣的依据。当得知最好的是90时,阿姨高兴得连声地道:“第二名?不错不错!又进了一大步!”声音里由衷的喜悦让灵芝的泪一下子流下来了,忘记了她正在洗手,任水哗哗的流。这时那边阿姨开始怀疑了,问她干吗呢,她赶紧往脸上撩水洗脸,边大声地道:“洗脸呢,外面风大,满脸的土。”
这天夜里灵芝一夜没睡,待阿姨睡着后她就起来了,先是在小雨屋里写信,写完信后,端端正正摆在桌中间最明显的地方,就开始收拾东西,先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就开始干活,整整干了一夜。擦,扫,刷,洗。能洗的衣物全洗了,窗帘都撤下来洗了,夜里不敢用洗衣机,用手搓,涮洗时就用衣物裹住水龙头,以不让流水发出声响。洗完了晾,洗好的东西把凉台上的三条铁丝都挂满了。最后又去了厨房,蘸着去污粉一一地擦,调料瓶子都一一擦得干干净净。……东方微白,天亮了。灵芝又开始给小雨妈妈准备早餐。洗米,熬粥,煎鸡蛋。阿姨起来了,她过去为她洗脸,洗手,梳头,如同一个孝顺女儿。侍候着阿姨吃完了饭,收拾完了刷了碗,为阿姨摆了药,让她吃药。……
终于,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该走了,灵芝先给阿姨开了电视,然后去了小雨房间,把提前放在那里的挎包背上,一手拎箱子,一手拎提包,走。到门口,站住。
“阿姨,我买菜去了。”
“去吧。……等等,还没拿钱。”
“我先垫上,回来再算。”
“也行。记着买块豆腐,要卤水的。”没听到回答,小雨妈妈叫了一声,“灵芝?”这时的灵芝已经满脸是泪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听阿姨叫,勉强“嗯”了一声。小雨妈妈提高嗓门:“记着买块豆腐!”
灵芝深深吐了口气:“知道了。阿姨,我走了!”
灵芝走了。
对面墙上的钟10点了。小雨妈妈无数次扭头向背后的窗外张望了,好不容易,远远地,看到灵芝回来了,手里拎一兜菜。小雨妈妈心中的焦急顿时变成了怒气。偏偏这时灵芝又站住了,同一个抱孩子的小保姆聊起天来,小雨妈妈忍了一会,见她们俩聊起来就没个完了,忍不住了,使劲欠起身子,推开窗子,高声叫道:“灵芝——”两个正在说话的女孩儿应声同时向这边看来。不是灵芝。只不过发式、衣服、身材同灵芝相似罢了。小雨妈妈失望之余心中重现焦虑,她想给女儿打个电话,想到她在上班,决心再等一会儿再说。
今天谭小雨上治疗班,正准备给十二床灌肠,十二床晚上手术。到病房时,十二床不在。她正想问十二床去了哪里,陶然匆匆进来了,说她妈妈来电话了。谭小雨心一下子激跳起来。妈妈一向知情达理,一向把女儿的工作女儿的进步看得很重,也知道科里的规定,上班时间不许接或打私人电话;在小雨的记忆中,妈妈上班时间来电话这还是第一次,非有大事她不会如此。小雨转身走出病房去接电话。
电话中妈妈的声音焦急万分,她担心灵芝出什么事了,跟小雨商量是不是需要报案。小雨心里也急,嘴上安慰妈妈,说也许灵芝去哪玩了,哪一次哪一次她就曾犯过这样的错误;不知妈妈是相信了她的话还是怕她着急,总之,同意先向派出所报案,然后一切等小雨下班后再说。
小雨放下电话又往病房走去,十二床一个病人坐在床沿上翻看床上的《北京晚报》,小雨匆匆进来,对那人简洁道:“来,灌肠!”那人看了看她,刚要说什么,小雨又心急火燎地补充命令道:“把裤子脱了!”于是那人便不再问,乖乖起身脱裤子灌肠。……
墙上的钟已十二点多了,小雨妈妈早已打电话报了警,此刻已然完全无所作为,只能等。等派出所的消息,等灵芝的消息。电视机早被关上了,她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了耳朵上,楼道里一有脚步声她就屏住呼吸,听,直到那脚步声从她家门口经过,上去,或下去。……又有脚步声传来,小雨妈妈又一次屏住呼吸。终于,那脚步声在她家门口停住了,又终于,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了,那一刻小雨妈妈的眼睛都湿润了,颤声道:“灵芝啊……”“妈!”不是灵芝!小雨妈妈失望得无以复加,急急地大声地对女儿地说:“小雨,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她上次自己跑出去玩儿的时候,十一点就回来了,我记得很清楚。可这都十二点多了……小雨你干吗呢?”小雨进家后一直没有过来。
小雨正挨屋的看,她一进门就发现了家里变化,处处异常的整洁干净,凉台上挂满了衣物……终于,她发现了灵芝放在她房间桌子上的那封信。她看信。
“阿姨、叔叔、小雨姐,我走了。实在不知该怎么跟你们开口,只好写下这封信,我对不住你们。我从陕北老家出来才十六岁,什么都不懂都不会,阿姨和小雨姐不怕烦,一点一点教我。阿姨还出钱让我上函授,学文化,亲自给我改作业,使我进步很大。小雨姐还给我好多东西,还带我去天安门长城香山王府井。你们一家人都对人好。我们小保姆在一起说起来的时候她们都羡慕我。可是我在你们正难的时候却要离开你们,我不是人,你们恨我吧。你们恨我我也不恨你们。
“我下这个决心也很难,我走了以后阿姨怎么办?叔叔怎么办?还有小雨姐那边,会扬哥正是困难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很多。可是,我出来是为了挣钱,弟弟上学要钱,父母生活也要钱,家里只我一人挣钱,我没有办法。弟弟连着给我来了三封信了,说是再不交学费学校就不要他了,学校不要他他就考不上大学,上不了大学他的命运就没法改变,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你们欠的三个半月的工资我就不要了,是我主动不要的,跟你们无关。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很难过,所以就不写了。最后希望阿姨多多保重。……”
“小雨!”
那屋妈妈又叫了。小雨心痛极了,心痛妈妈。妈妈但凡能动,能早点看到家里的变化看到灵芝的信,也不至于这样坐在床上束手无策苦苦的一分一秒的等。她简直不敢想像这一个上午妈妈是怎样熬过来的。同时也恨灵芝,不恨她走,恨她走的这种方式。这种方式对任何人来说都可以,对妈妈不可以。她怎么可以只为自己方便就置妈妈的死活于不顾?……
这天母女俩谁都没吃午饭。小雨下了班直接往家里跑根本就没想吃饭的事,也不饿;妈妈说她也不饿。面对一个接一个的打击,她们已然木了。是妈妈先发现快到上班时间了,催着小雨快走。这个时候,“快走”也得迟到了。
普一科护士长李晓很生气,见人就问:“谭小雨呢?上班时间都过了怎么还没来?”又命令护士台的护士,“给她打电话!”
谭小雨匆匆赶到,迎面碰上了陶然。“你干吗去了?护士长到处找你,小心点,她精神病又发作了!”小雨苦笑着看表,晚了足足半个小时;这时陶然的一句话令她心惊肉跳:“不是为这个。为你上午灌肠灌错了!”
李晓训斥谭小雨的声音连病号都能听到,由于极度生气,女中音变成了女高音:“该灌的没有灌,不该灌的给灌了,想想我都害怕。还好这是灌肠,要是输液呢?要是输血呢?会死人的小姐!三查七对三查七对,从护校时就讲,到了科里又讲,讲得你们都嫌我嗦,就这么嗦还是出了事!……”这期间,徐亮一直在护士台的电脑前看病床使用情况,或者不如说他早已看完了,不走只是不愿引人注意——他不想让难堪中的谭小雨再多一丁点难堪。那边李晓没完没了:“谭小雨,你一向工作很好,最近是怎么了?出差错,迟到——下午你不要上班了,我替你的班,你把差错过程写出来,检查写出来,给我。”谭小雨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响,也不解释,只在护士长说最后的话时,点了下头。徐亮视而不见地看着电脑屏幕,眼睛里满是疑虑。
下班后,小雨没有回家,先去脑外科找爸爸。爸爸办公室有人,优克医药公司的一个女业务员,这种人是医院的常客,此刻她正向教授推介他们的脑外科新药VIP。谭教授看出女儿有事,让那人把资料留下,意思是请她就走。那人留下资料后又说一句“用一例给200块钱”,见教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方知趣告退。那人刚走小雨就急急忙忙地说开了:
“爸爸,灵芝走了!”谭教授一惊。小雨接着道:“再请个保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就是能找到,钱上还是个问题,灵芝走就是为钱。我想过了,以后我两头跑,晚上给妈妈把早饭午饭准备好,把微波炉搬到妈妈房间,到时候让她自己转一转。开水啊,便盆啊什么的也都准备好,这样白天就没有问题了。我就是担心夜里,妈妈一个人在家。我这边不能回去住,回去住就得跟会扬说这些事,会增加他的思想负担;不跟他说,他又会多心,他现在脆弱得很。……”
这时电话铃响,谭教授电话:“我是。……你好你好。……开庭?……什么时间?”对方说了什么时间,谭教授沉默片刻,尔后慢慢地道,“对不起!是这样,我这边发生了一些意外情况,我想,暂时,撤诉。”放下了电话。
小雨低低地道:“对不起,爸爸。”
……
谭教授终于又回家里来住了。每天晚上,睡前,他要来往于卫生间、妻子屋之间,拿这拿那,干着从前保姆所干的一切。这天,他照例把洗脚水给妻子端到床下,把擦脚毛巾递给了她,然后出去干别的事。小雨妈妈把脚伸进盆里,由于弯不下腰去——从前,都是灵芝或小雨帮她洗脚——只能用两只脚相互搓着洗,这也没有什么,许多能弯下腰去的人,也都采取这种洗法。她的困难不在这里,她的困难在最后一个程序上,擦脚。对正常人不是问题的问题在她就成了很大的问题。她须费很大力气才勉强能够着自己的脚,每次擦完脚,身上都会出一身微汗。这天,她正擦脚时一个不小心,毛巾从残了的手里掉到了地上。拾毛巾对于她更加复杂:必须要先下床,她若没有人的帮助,便下不了床;她看着地上的毛巾,完全的没了主意。最后决定,不擦了,晾干它,尽管这有点凉,类风湿病人怕凉,但是除此而外她没有别的办法。就在这时谭教授进来端她用过的洗脚水,看到了她无助的窘态,过去帮她把毛巾拾起来,拾起来后,在递给她的一瞬,犹豫了一下,没给她,而是亲自动手给她擦,一手抓住她的脚脖子另一手拿毛巾擦,这久违了的肉体触碰使小雨妈妈颤栗。谭教授替妻子擦完了脚,头也不抬就去端洗脚盆,小雨妈妈一把抓住了他的肩。他抬起头来,看到妻子在流泪。
“你是个好人。是我对不起你。……”谭教授不说话,试图挣脱妻子的手,走。妻子不松手。“听我把话说完。下面的话我是真诚的,不是赌气,也不是试探:你去找一个人吧。找一个适合你的,能帮助你的人,一个年轻的、健康的女人,我……我甘居二线。”
谭教授用手把她的手拿开:“我们现在不说这些。”
妻子坚持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拆散我们的家,这个建立了几十年的家。我爱你!”
谭教授不说话,端起盆向外走,小雨妈妈在他身后绝望地嘶声喊开了:“替我想想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谭教授在门口站住:“这就能成为你撒谎的理由吗?……袁洁,在这件事上,你不仅污辱了我,更重要的是,伤害了你自己!”
小雨妈妈失态地歇斯底里了:“我就是撒谎了!到了我这个地步,没有人能不撒谎!告诉你说吧谭文冼,这一点我还就是咬定了,决不松口!只要有任何一个第三者在场,哪怕是小雨,我都要跟她说,你和我一直有夫妻生活,而且,和谐!”
谭教授在卫生间倒洗脚水,痛苦得闭了一下眼睛。……
清晨,徐亮骑车走在上班的路上。远远地,看到一个身材窈窕丰满的女孩子在前边跑步,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束,随着跑步的步子左右晃动着,生气勃勃,引得不少行人侧目。街上晨练的多是老年人,中年人都少见,这样的年轻女孩儿得说罕见。骑车赶上去时,才发现那人是苏典典,二人同时感到惊喜。
“上班啊徐医生!”
“锻炼哪!……好奢侈啊!”
“这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呢——我比生孩子前整整胖了三公斤!反正你们用不着生孩子,哪里能体会到我们的痛苦?”典典生了个三公斤半的女儿,女儿一出生就被整个妇产科公认为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典典生孩子时肖正在外地出差,幸而她曾经在医院工作过,地熟人熟,才算把这个难关应付了过来。
徐亮慢慢骑着车子,苏典典跑步跟在一边,二人在行进中聊着天。
“女儿呢?”
“在爷爷奶奶家。奶奶刚退下来,申请帮我们带孩子,正好我也不想带。”话锋一转,“说说科里的事,好久没跟科里人联系了。”
“跟谭小雨也没联系?”
典典笑:“怎么单问谭小雨?”
“你们不是同学是朋友吗?”
“我跟陶然也是同学是朋友啊。”
徐亮被噎住,片刻,“你跟陶然有联系吗?”
“偶尔打个电话,也是三言两语。”
“她说谭小雨什么了吗?”
典典又笑:“还是谭小雨——直接问陶然去啊!”
徐医生也笑了,坦白道:“我问陶然什么都行,就是不能问谭小雨;同理,我跟什么人都能问谭小雨,就是不能问她。”
“看不出啊,陶然这么潇洒的人还会吃醋。”
徐亮叹道:“其实有什么?八字都没一撇。”
典典一下站住了,正色道:“不对吧。陶然可是跟我说了,你们俩都——”做了个“搂抱”的手势,“都这样了!”
徐亮暗暗叫苦:“她连这都跟你说了?”
“看来是事实了?”
“事实是事实。但完全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事实。”摆摆手,“不说这个了。说正事。谭小雨最近的情况你了不了解?”
典典笑:“哪方面的情况?”
徐亮不笑:“各方面。”
典典拖着长腔:“各方面?工作方面,问我还不如问你自己。你是想了解一下她的——家庭方面吧?”
徐亮仍不笑,严肃地:“谭小雨最近非常反常。你在科里时是知道的,她一向工作认真,近来却常常迟到,还出了一次差错,还有,”停了停,笼而统之道:“还有别的一些事。总之,非常反常。”
典典不笑了,“是吗?她好久没跟我联系了,也没听陶然说过她什么。我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她先生手术那天。……”
“她先生的情况你了解吗?”
“是一个房地产公司销售部的经理,有房子有车,人长得也行——你见过他,他们结婚那天我记得你也去了。”
徐亮追问:“什么房地产公司?”
典典回忆着:“什么来着?对了,绿阳集团。”
……徐亮寻寻觅觅地来到了绿阳公司三层销售部经理的办公室门前,敲门,得到批准后开了门,看到的不是刘会扬。……
徐亮从三层经理室出来看到刘会扬时,他正擦木墙围。徐亮偏着头快步离去。……
夜。病区里静静的,小夜班护士谭小雨在护士站做病程记录,忽然,她感到面前有人,抬头看,是徐亮。她一直在回避他,可他还是来了。她勉强同他打着招呼。
“徐医生。来看病人啊?”
徐亮直截了当:“不。来看你。”
小雨愣了愣,躲开他的眼睛,不自然地、心虚地笑着:“我有什么可看的?有什么事吗?”
“……你瘦多了。”
小雨笑:“是吗?那太好了,省得减肥了。”天真烂漫地。
徐亮摇头叫了声:“小雨!”小雨一下子不笑了,怔怔地看对方,这时徐亮说:“我看到你先生了。”
小雨一震,轻声地问:“在什么地方?”
“他们公司。”
“你去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擦墙围。”
小雨不问了,紧紧咬住自己嘴唇,片刻后:“你为什么要去他们那里?”
“就为了去找他。”
“为什么!”
“你最近很反常,工作中;人也显得没有精神,还有……”不好说,住了口。
小雨紧张地、轻声地:“什么?”
徐亮说了:“那天晚上在剧院门口,我看到你了,……”
由于难堪,由于难过,更由于多日来的心力交悴,小雨的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她极力忍住,决不许它掉出来。她努力地笑着:“好了,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应该能够理解我了。其实,你直接来问我多好?何必绕那么大弯子,跑那么多路。”
“我直接问你,你能跟我说吗?”小雨不响了。徐亮说:“小雨,自尊是好的,过分自尊就不好了,就是虚荣了。”
小雨凄然一笑:“你想太复杂了徐医生。我现在哪里还顾得到自尊了虚荣了那些事了?只不过是不愿让别人为难罢了。你跟人说了,别人不帮你,不好;帮你,又不能,都是各有各的一摊子事。”
“事和事又有不同,又有轻重缓急之分。是你想太多了小雨,至少是对你的朋友”停停,“还有你的同事,缺少一个正确的判断。比如苏典典陶然她们,要是知道了你的情况,绝不会袖手旁观。……”
“知道,这我知道,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就说陶然,工资月月光,挣一个恨不能花两个,自个儿还得靠她爸妈时不时地支援支援。这种情况,她就是想帮我,怎么帮?徒然地给她增加精神负担,她这人对人又特别的热心肠。实话说,我曾经想过找找苏典典,仔细想了想,也不行。我去过她家,感觉她家的事她一点都做不了主。是,自己不挣钱花别人的钱,不那么容易。……”
“除了她俩,就没想过再找找谁吗?”小雨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徐亮没有做声。徐亮长叹一声:“小雨你呀,优点是,要强;缺点是,太要强。”把一只拿着信袋的手伸到小雨面前。“这是两万块钱。当务之急,先去给你妈请个保姆。否则用不了多长时间,你非垮掉不可!”
小雨下意识地:“不行不行!”
徐亮打着哈哈,以让小雨放松:“先说清楚了,这是借你的,对一个工薪族来说两万可不是小数,等到你们发达了,一定得加倍还我!”
小雨隔着泪水怔怔看徐亮,徐亮脸上是温和温厚的笑。
就在这时,电梯门开了,里面走出来的是陶然。陶然这次深夜来访绝无刺探监督之意,想法都没有,因她已然认为徐亮已属于她了。她来找谭小雨完全是受人之托,肖正之托,她刚从他们家出来。
今天陶然休息,没事干就去找苏典典逛街,逛完街典典又要一块吃饭,而且不想在外面吃,说是“老在外面吃都吃腻了”,于是二人一块去了典典家里。现在肖正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典典一个人十分寂寞。谁料事情不巧,这天偏偏肖正在家,二人刚一进门就听到他在打电话。“VIP要是能够进入医保,用药数量会立刻上去,问题现在咱们不是进不去吗!……”这个电话没说完手机又响。忙人就是这样,要同时面对两件三件以上的事情。肖正对电话匆匆说两句挂了后又去接手机。“我是肖正。……什么?!就是说已经抛锚了两个多小时?”声音语气都十分严重。陶然觉着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不光是因为肖正的忙,还因为她明显感觉到的:肖正的在家使典典高兴异常。陶然觉出了自己的多余,转身要走;出于客气或说礼貌,典典拉住了她。争执间肖正闻声拿着手机过来了,见是陶然非常热情。
“这不是陶然吗?来,来来!”
陶然感到他的热情不是客套完全是真诚的,这才走了进来。肖正示意她坐,继续打电话。“马上派公司的车去把客人们接回来!晚上多准备菜!千万不能小看了这些科主任,你的药千辛万苦打进了医院,他们不用,照样白搭!同时告诉青丽旅行社,这种抛锚事件如果再发生一次,我们将永远不跟他们发生关系!就这样。”收了电话。
陶然马上招呼:“挺忙的啊?”客客气气地,毕竟跟肖正不是太熟。
“还行。出了点意外:公司出钱请了些医院的科主任们去坝上玩,回来的时候车抛锚了,青丽旅行社的车,我们委托他们办的这事,真是添乱。”说罢转头对扎进厨房里忙活的典典叫道:“典典,晚上吃什么呀?”
典典在厨房回道:“不知道你在家。……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你该问问客人,想吃什么。”
陶然忙道:“我无所谓!吃什么都行!”为肖正的热情感动,不由得就想有所回报,主动说:“我刚才听你说科主任什么的,科主任对你们有什么用?”
“我们是生产药的,他们是一线用药的,你说有什么用吧!”
“谭小雨——我和典典跟她是护校同学,现在在一个科——谭小雨,记得吗?”肖正点头。陶然:“她爸爸就是科主任。脑神经外科的主任。”
肖正眼睛一亮:“谭文冼?!”陶然点头。肖正叫:“典典!”典典应声过来。肖正说:“谭文冼是谭小雨的爸爸,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口气里略带点责备。
典典很无辜地:“你没有问我呀!”
肖正叹口气,摆手,让典典去忙。典典走后,肖正对陶然笑道:“这人就这样,什么事,不过脑子。你明明知道我是医药公司的,就该主动提供你知道的相关线索。我问,我怎么问?哪像你,刚听我接了个电话,就知道我需要什么。”
陶然受到鼓励,情绪越高,兴致勃勃建议:“干脆叫小雨来,晚上一块!”
“好主意!……能不能叫上她父亲?我们出去!”
“不大好吧。太突然了吧。”
肖正承认:“是。……我也是,太着急了。我们这行压力大啊。你想,同类药物这么多,人家可以用你的,也可以不用你的。谭文冼是著名专家,有威望有号召力,他要是带头用我们的VIP,如果可能的话再给予推荐——”脸上语调中露出兴奋的神往,但即刻又回到现实中来,自嘲地摇头一笑:“饭要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先请谭小雨!”
陶然自告奋勇:“我给她打电话!”遂又想起不行,“今天不行。她值小夜班。你放心,我回去跟她说。我今天晚上就去科里找她!”
于是陶然说到做到,从典典家出来后,宿舍都没回,直接就来到了科里。一下电梯,她先看到的是站在护士站前的徐亮,于是猛地站住,静观。这个时候小雨正伸出双手去接徐亮借给她的钱,但在陶然的位置上看不到徐亮那钱,小雨接钱时连同那只拿钱的手一并接到了自己的双手里,突然,她把脸伏在那只手里,哭了。连日的超负载忍耐顷刻间一泄而出,止也止不住。她伏在徐亮的手里痛哭,哭得肩剧烈抽动。徐亮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揽住了那剧烈抽动的纤弱的肩。……
陶然木然地站着,看着,两行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全无知觉。
……
上午,正是科里最忙的时候,陶然在走廊里拦住匆匆走来的徐亮。
“喂,我要和你谈谈!”
“有什么事吗?”
“对。”
“你说。”
“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
“恐怕不行,我刚来了个危重病人。晚上说。晚上好不好?”说着就要走。陶然紧紧追问:“晚上上哪里?”
“再说。如果我不在就打我手机。”
陶然目送徐亮走,这时小雨从病房里出来,招呼了她一声;陶然板着脸好像没听到没看到大步流星地走了。小雨极度不安,正要追上去时突然感到不舒服,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干呕,被护士长李晓看到了。在李晓的督促下,小雨去查了个尿,化验结果是:妊娠阳性。
……
在医院小花园里,徐亮匆匆赶来,早已等在那里的小雨迎了上去,一句寒暄话没有直奔主题:她怀孕了,不敢跟刘会扬说,明摆着他们目前不能要孩子,可是目前她提出不要孩子,他肯定会有想法;也不想跟爸妈说,不想再增加他们的负担。想来想去,决定向徐亮咨询,让他从一个外人的角度,一个男人的角度,给自己一个可行的主意。徐亮的意见是:孩子现在是不能要,但一定要跟刘会扬说,开诚布公。总这样瞒着躲着,一天两天行,一件事两件事行,长此以往,不行。并说小雨这个样子像是在保护刘会扬,骨子里是对他不信任。他不会没有感觉,他不会愉快。同是男人,换了他,他就会不愉快。令小雨很受启发。……这时的徐亮,一心一意为小雨排忧解难,全然忘记了上午自己对陶然的承诺。
陶然满世界找徐亮。他答应晚上跟她联系,打他手机,竟然没开机。她立刻就给谭家打了电话,她妈说小雨不在;她又把电话打到她家,她先生也说不在。陶然慢慢放了电话,再次拨徐亮手机,仍是“没有开机”。陶然神情严峻沉思片刻,猛得跳起,旋风一般走了。今天,她一定要找到徐亮,要想找到徐亮,先得找到谭小雨。在不知他们去了哪里的情况下,她决定,去谭小雨家等。不管怎么样,她总得回家吧,眼下她还不至于疯狂到家都不回了的程度吧!
刘会扬也在家里等小雨,平常这时她早该下班回来了。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一直到了家门口,以为是小雨,不料那脚步声在门口止住后,往下再就没动静了。会扬耐不住起身开门去看,看到了定定站在门外的陶然,于是请她进去,陶然也只好进去。纵使对谭小雨有天大不满,她还不能在刘会扬面前流露。不料陶然进屋后刚刚坐定,小雨推门而入,见到陶然意外的同时也很高兴。她的高兴在此刻的陶然眼里虚伪得不可饶恕,于是也顾不得刘会扬了,起身拉着她就向外走。
“走!有个事我要问你!”
小雨机械地跟着她走,刘会扬开口了:“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陶然看看他,看看小雨,眼睛又不争气地开始模糊了,这个时候她可不想在这个地方流泪,于是头冲谭小雨一甩头:“你自己去问她!”就向外走。
谭小雨拦住了她:“问我什么?”
陶然惊异地:“你别装了!”
“我装什么了?”
陶然冷冷地笑了,“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你说。”
“今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小雨一下子明白了,一下子有些气短。“去了一趟我妈妈家,保姆刚来,我得带一带……”
“我给你家打电话找过你,你妈说你不在。”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就想知道你在哪里,”停停,极力忍着不哭,“和谁在一起。”
小雨沉默片刻:“陶然,你误会了……”
“没误会!我看的一清二楚我的视力是5?0!”
小雨有些不高兴,声音随之高了起来:“一清二楚——你看的什么一清二楚?”
陶然不相信地看小雨:“小雨,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声音不争气地又有些发颤,“这么老练,这么老道……”
“我问心无愧。”
“是吗!要这样的话,我们之间无话可说!”走。
小雨在她身后说:“你绝对是误会了,等有机会我跟你解释。”
陶然闻此停住,转身,直视她,慢慢地:“解释——解释什么?”
小雨噎住,片刻,看一眼会扬,不无困难地:“我和他,绝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倒但愿是!可惜啊,”她大口吸着气,努力想显得平静,因而音量很轻,耳语一般:“那天,你值小夜班,我去找你,我看到他了,看到你……和他了!”再也说不下去,拉门冲了出去。
小雨追出去:“陶然!”陶然走了。小雨返回家,一进门,刘会扬赫然站在她的面前,冷冷地:“他是谁?”
小雨沉默一会儿,开始说,从头到尾,毫不隐瞒;会扬一声不响地听,直到小雨闭上了嘴,方问:“说完了?”
“说完了。”
“我相信你,相信你们俩,这事就算完了。我们来讨论我们的问题。这个……”他说不出“孩子”一词,指指小雨的肚子,“要不要?”
“你说呢?”
“你说。”
“我的意见,不要。我们现在没有这个条件。”
“你想什么时候要?”
“等将来有条件的时候。……”
“如果没有将来了呢?”
“你什么意思?”
“你明明知道!”
“我爸说了,你是有可能恢复的!”
“但也有可能不能——”
“让我把话说完!我查过书,我们不是一点办法没有。顶不济,从头学起,像孩子学说话,一个名词一个名词的从头开始学,从头记到脑子里。这阵子家里事太多,包括我爸妈他们那边,我一直没顾上。等过过这阵,我们制定一个计划……”
会扬不理,继续刚才的话题:“如果就是不能呢?”
“怎么还没开始你就说泄气话呢?”
“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我就是不能,你怎么办。”
小雨不高兴了,赌气地:“不知道。”
会扬脸上掠过一丝冷冷的微笑:“你会离开我吧?”
小雨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会扬不笑了:“我要你说!”
小雨嚷:“我说了你也不信,说有什么用!”
会扬点头:“对对对,这才是关键,光说是没有用的,得拿出行动来。”小雨不解,看会扬。会扬:“把我们的……”指小雨肚子,“生下来!”
谭小雨难以置信地看刘会扬,为他的不可理喻伤心透顶。她一时无话可说,二人对视,极静之后,她一字字道:“好吧。生下来。可是刘会扬你给我听好,这事是你决定的,你得为它负责!”
“可以!”
小雨气得流泪了。“你!……你受伤后我一直尽量站在你的角度上替你想替你考虑,知道你不好受,能自己承担的事就自己承担了,可你——你怎么就一点都不能替我想一想呢?你知不知道前一段我是怎么过来的,啊?你这,妈妈那,爸爸那,我,我……”她嘴唇哆嗦得说不下去,猛一转身,冲出了家门。大门在她身后“咣”地关上了。
刘会扬在原地站了一会,冷笑笑,故作若无其事到沙发上坐下,随手抄起一张报,看。报纸遮住了他的脸。
第七章
普一科医生值班室,值班医生徐亮已经睡了,突然一阵激烈敲门声响起,徐亮下意识跳了起来,本能地以为是病人有情况了,抓起衣服边穿边问:“怎么了?”
外面的人答非所问,道是:“我!”
徐亮一下子听出是谁了,同时一下子想起自己答应过的事情了,情急之下决定先发制人。他开了门,等陶然昂然走进,张口便问:“喂,晚上你上哪去了?”
“正要问你这个问题呢!”
“我一忙完就给你打电话了,……”
“你忙什么去了?”
徐亮一顿,随即坦然道:“谭小雨找我有点急事。……”
“什么事?”徐亮不响了。陶然说:“我上午就说找你,你说等晚上;晚上你把手机关了,因为她找你,你要和她在一起,不想被打扰。……”
徐亮皱起了眉头:“陶然,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大气的女孩儿……”
陶然尖叫:“徐亮!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很专一的男人!”
“你……我到底怎么了?”
陶然用右手做了个搂抱的姿势,左手又做了一个同样的姿势,“明白了?”
“不明白。”
“左拥右抱——脚踩两只船!”
徐亮看陶然,片刻,点了点头:“那天晚上我听到电梯门开,却没见到人出来,现在想,是你。……”
陶然看着他,眼泪汪汪:“你……为什么?”徐亮沉默片刻后,全盘说了。本意是企望理解,不料陶然却听出了别的意思,慢慢问道:“就是说,那天晚上看戏的时候你对我这样,”做了个搂肩的姿势,“是为了她了?”徐亮只能点头。陶然说:“这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你对我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正可谓顾此失彼,旧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又来了新的问题。这时候的徐亮只剩下了招架的工夫:“陶然,你很好,各方面。你对我的信任让我感动。可是我,你知道的,顶多也就是为人实在点,业务上用心点,没什么特别的长处,按照你的条件,应该找一个比我好的人。”
陶然突然地:“谭小雨好还是我好?”
徐亮对这个话题显然有点烦了:“都好。”
陶然微笑:“但是我比她好,是不是?你觉着你配不上我而配她正好,是不是?”
徐亮“嗨”了一声,“这一晚上算是白说了!”
陶然发火了:“我就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死心塌地的一往情深,值得你不惜为她去花工夫花钱当侦探当笙溃「榇忧埃?乙簿踝潘?淮恚?衷冢縉O!——噢,别人有钱时就拒绝你去找别人,等到那人不行了,没钱了,就又返过头来追你——”
“跟你说过了,她没有追我!”
“什么叫追?你以为只有像我这样直不隆通傻不啦叽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才叫追吗?她那也叫追,一种更高明的追,让你在不知不觉之中落入情网掉进圈套。……”
徐亮坐在床沿上,低着头:“你要觉得说着痛快,就说。”论了堆了。
陶然激动得不能自己,坐不下站不住,在地上来回地走。
“你可以不相信我,你可以去找任何一个别人,问,问问他,一个女人要不要孩子的事,不跟自己丈夫商量,去找另外一个男人商量,这正不正常!明摆着是一种试探,一种暗示,一种姿态:我听候您的选择!你要说要那个孩子呢,就证明你对她无意,你要说不要呢——”
徐亮打断了她:“跟你说过她的丈夫情况特殊!”
陶然毫不放松:“她为什么不找别人商量单找你?”
“你不相信友谊?”
“不相信男女之间的友谊。不相信你们俩之间的友谊。”
“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你也不能信,否则早晚会上当。”
“上当?我能上什么当?再说最后一遍,人家谭小雨并没有追我!”
陶然很快地道:“那就是你追她!”
徐亮无可奈何:“好好好,我追她,行了吧?”
陶然冲徐亮龇着牙尖叫:“不行!她是有夫之妇!你追她你就是第三者!”
……
外面已是繁星点点,整个医院静得没有人一样。从徐亮那里愤而冲出的陶然孤孤单单走在黑黝黝的林阴道里,路过中心花坛,突然看到马路牙子上坐着一个人,吓得她尖叫起来,这时那人抬起头,“陶然吗?”是谭小雨!她坐在这里干吗,她怎么会坐在这里?陶然站住了,但没说话。她不想跟她说话。这时,谭小雨又说了,说她好像有点先兆流产,想去门诊看看,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还没有事儿。陶然忽然醒悟到什么,不用说,肯定是他和她打架了,全为了她。于是心里有点内疚,便主动提出陪谭小雨去门诊。检查结果果然是先兆流产,妇产科急诊室医生建议谭小雨拿掉。谭小雨却说:“不能想法保胎吗?”
陶然感到非常意外。因为据她从徐亮那里得到的信息是,谭小雨不想要这个孩子。
医生回说试试可以但没有把握;谭小雨说那就试试,一心想要这个孩子的架势。在医生刷刷开药方的时候,陶然再也忍不住了,小声对谭小雨道:“你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吗?”谭小雨冲她摆下手没说话。那边医生开好方子,开假条;陶然又道:“你还真要保胎啊!你们现在这种情况行吗?拿掉算了!”谭小雨依然一副大主意已定的样子,令陶然大惑不解,追问:“是不是他想要这个孩子?”
谭小雨答:“我们都想要。”
清晨,会扬在厨房将熬好的鸡汤倒到碗里,小心地端着去卧室。卧室,小雨半卧床上,接过汤,默默喝。会扬本来想走,又站住。
“你真的要要吗?”
“你不是想要吗?”
“我不过是想——”止住。
“你不过是想什么,说呀?”会扬不说。小雨替他说:“你不过是想试探我一下,用这种方法。”
会扬默认,片刻:“不要了吧,真的不是时候。”
小雨却道:“我想过了,还是要。不是赌气,昨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有些事,其实换个思路想一下,就会发现它不是完全行不通的。你看啊,我们一直想要一个孩子,现在它来了,困难肯定有,但谁又能保证将来就一定没有困难?将来谁也无法预测无法左右,因此,最好的办法是,面对现在,有什么困难就克服什么困难,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会扬怔怔看小雨,说不出话。小雨伸手胡噜了他的头一下:“至于你,以后就不要再给我添乱了,好不好?知不知道,前一段时间里,那么多的事情,你成了我最大的一件事?闹情绪,发脾气,”停停,“不学习。”
会扬说:“我学。”
小雨说:“正好我休息没事儿,利用这时间,把所有命名性名词找出来——
所有的又有多少?——咱们一个一个的学,哪怕一天一个词儿呢,一年还三百六十五个呢。……”
受伤后的头一回,会扬哭了:“小雨,对,对不起……”
小雨抚摸着会扬的头,低吟浅唱地:“好啦好啦!行啦行啦!”母亲对孩子一般。
除了刘会扬,为谭小雨决心要孩子这件事受到震动的,当是陶然了。如此看来,谭小雨真的对刘会扬没有二心,有二心她绝不会要这个孩子;反过来讲,她对刘会扬没有二心,也可理解为对徐亮没有二心。再接着这个逻辑往下说,谭小雨对徐亮既无二心,而她陶然却跟人家大吵大闹,并闹到了人家家里去,导致了人家先兆流产,就有点太说不过去了。一时间陶然心里懊悔,惭愧,内疚,抱歉,自责,生气——生自己的气,百感交集。除了觉着对不起朋友,也觉着对不起徐亮,心里还有一种从此要失去他了的恐慌。总之,陶然这件事做的是全方位的不对。她妈曾一再一再地告诫过她,遇事要紧动脑子慢张嘴,每每在事过之后,她也总是要在心里重温一遍妈妈的教导,但每到真遇到事情,她又绝对做不到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看来真的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这天下午,病房里的事情处理完了之后,护士陶然两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站在走廊里沉思一会,下定了决心,转身去了医生办公室。
徐亮在办公室里,屋里还有其他三四个医生,陶然也顾不得了,对徐亮说:“徐医生你出来一下。”
徐亮正写病历,很不情愿,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跟女孩儿发作,最终还是站起来,出去了。他身后几个医生看着他的背影相互会心一笑。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走廊里。
陶然直截了当:“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
“什么事?”
“谭小雨。”
“你又找她去了?”
陶然心里又是一阵懊悔——他不知道的事她何苦要说——这时也只好点点头:“具体就不说了。总之是我错了,误会你们了。对不起。”
“没别的事了吧?我那边病历还没写完——”欲走。
“等等!……小雨她病假休息,我们去看她一下好吗?”怕徐亮误会,不等他说什么又急急补充:“不是让你和我单独去,苏典典和她老公也去,大家一块。因为,还有,那事,刘会扬也知道了——都是我不好——我们一起去,不用说什么,刘会扬也就该明白了。”
徐亮难以置信:“你都闹到谭小雨家里去了?”
陶然知错地:“对不起。”
陶然的态度令徐亮纵有千般不满也说不出口,只能长叹一声:“唉,你呀!你这个脾气真的该改一改了。”
陶然连连点头:“我改。”
“谭小雨现在那么困难,作为朋友你不说去帮帮她,还——”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陶然替他说:“——火上浇油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徐亮忍不住笑了笑:“也没那么严重。算了,这事过去就过去了。我写病历去了?”
“那你……去不去呢,看谭小雨?”眼巴巴看徐亮。徐亮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点了下头。陶然立刻满脸放光。“周六上午九点,我们在医院大门口集合。”
其实陶然所说约典典肖正一块去看小雨完全是临时动议,但是她完全有把握做到。肖正一直在请她创造与谭小雨,确切说,与谭小雨爸爸接触的机会,这不正是一个机会?自从知道谭文冼是谭小雨的爸爸,肖正就认定机会来了,在心里把谭教授定为了他突破VIP售销的主攻目标。为此,还专门把那个跟谭教授有过接触的女职员找了来,向她了解她对谭教授的印象。女职员告诉他,那是一个“典型的、学者型的专家。”还告诉他,“资料留下了,但目前还没有反馈过来的消息。”肖正让她复述她当时与谭教授的对话,逐字逐句——这个并不困难,她当时在他办公室待了总共不过几分钟——但当她复述到“用一例给二百块钱”时,肖正痛心疾首地摇头了,说:“你说过,你对他的印象是,一个典型的、学者型的专家?”态度陡然严厉,“我说过,跟这种学者型的专家,不能谈钱!刚见面就跟他们谈钱,陡然使他们戒备使他们反感!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对策,钱不是万能的!我们知道我们的VIP是脑神经科的好药,但是同类的好药不止我们一家有,这种时候,谁能够先让用户了解你谁先占领了市场,谁就是赢家。谭文冼是脑神经外科的著名专家,同时又以正派为业内人士称道,这种人的影响力号召力,怎么估量都不过分。”最后,他告诉她了一个原则:对谭文冼这种人,要想达到目的,让他在众多同类产品中选择我们,不要企图收买,只能,感动,感情投资。
果然,接到陶然的电话后,肖正欣然同意,这不正是一个感情投资的机会?尽管是间接的。
周六上午,小雨半卧床上,会扬坐在床旁的椅子上,夫妻二人正在做每天的说话训练。小雨拿起一个杯子:“杯子。”会扬便重复杯子。小雨指着指着画上的汽车:“车。汽车。”会扬便重复车,汽车。如同小孩儿学说话。小雨充满信心,一个一点话不会说的小孩学会说话,不过两三年时间,何况会扬是一个大人,又何况他的障碍仅在于命名性名词?
门铃响了,门开,家里一下子涌进了四个年轻人,拎着补品,抱着鲜花,顿时,屋子都显得小了。
陶然代小雨充当介绍人。先对刘会扬介绍肖正:“这位是肖正。”一指苏典典,“她的。”
于是典典也学陶然的样子对刘会扬介绍徐亮:“这位是徐亮——”指着陶然刚想学说,被陶然拦腰把话头抢了过去。
“我们科的医生。医科大学的高材生。我们医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生怕典典说出的话会令徐亮不快。为不给别人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的机会,接着就对肖正介绍刘会扬,指着刘会扬:“这位是……”
肖正抢在前面,握住刘会扬的手,热情道:“——刘会扬!久仰!”
本来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客套话,此时却不能不令刘会扬敏感,脸上的笑立刻有一点不自然。所有人都觉察到了,气氛却立刻有一些尴尬,连反应敏捷的肖正一时间都找不到圆场的话了。
小雨打破僵局:“会扬,泡点茶吧,好吗?”会扬答应着走了。
陶然禁不住埋怨肖正:“你呀,这种时候说什么‘久仰’呀,人家该想了,你久仰了什么了?”
小雨忙道:“不至于不至于。哪那么多事。……坐!都站着干吗?陶然,你让大家坐。”
陶然:“是。”对大家,“大家坐。”
都笑了。气氛这才轻松些了。纷纷找座,肖正、徐亮坐在稍远一些的椅子上,典典坐床上,陶然仍立在不远的地方。
典典看着会扬消失在门的方向,小声问小雨:“你老公他……很严重吗?”
小雨轻松地笑:“好多了。好多名词都能说了。”
陶然磨蹭到跟前,不无忸怩地:“小雨,你呢,感觉怎么样?”
小雨:“目前看还算稳定。”
陶然:“那天的事,对不起。”
小雨笑了,笑容明亮。这时电话响,她接电话,电话是妈妈打来的,说是新来的保姆走了,刚走,嫌工资低。让小雨叫会扬马上去服务公司,赶紧找一个。
小雨立刻冲妈妈急了:“他去是没有问题,可是去了得跟人家谈跟人家说,他能吗?真是的妈!事先都跟你说了,工资方面一定要灵活!高一点就高一点嘛,现在找一个合适的保姆多不容易啊,……”
这期间肖正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这时,走上前捂住小雨电话的送话器,道:“别让阿姨着急!跟她说,马上给她找,今天找!”
小雨苦笑:“哪那么容易?为找那个保姆我跑了好几趟服务公司……”
肖正摆手叫她不必多说,“你就这样对阿姨说,我有办法。”
小雨将信将疑,但也只能如此,挂了电话后发现肖正已在一边用手机打电话了。看样子对方是他的下属,他让对方立刻去找保姆,并说了相关条件。那人是那个与谭教授有过接触的女职员,对老总的这个吩咐显然摸不着头脑,在电话里连问怎么回事。当着一屋子的人肖正不能直着跟她说这是一个向谭文冼进攻的机会,一边在心里骂她“笨蛋”,脸上不动声色,眼睛看着屋里的人,嘴上道:“我在我一位朋友家。她母亲有病需要保姆。我朋友现在无法出去,她父亲工作忙没有时间,哎,她父亲你应该听说过的,谭文冼,谭教授。……”女职员立刻明白,兴奋不已。肖正开始做具体交代:“不要小姑娘。……不光是没经验的问题,年轻就容易想入非非就不容易脚踏实地。三十多岁四十岁左右最好,有体力有经验,也踏实。……”
一屋子的人都看肖正,此刻的肖正不能不令人起敬。会扬拿茶壶过来,站在门口没马上进,看着肖正,看着一屋子女士看他的目光,心情十分复杂。几个年轻人在小雨家坐了一个来小时就告辞了,一方面是小雨需要静养,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面对残了的刘会扬,所有人都不自在,都有些紧张,生怕哪句话不到,或哪句话过了,会刺激了他。
肖正开车来的,正好一车四人,先送徐亮、陶然回医院。就在徐亮、陶然向医院走时,肖正的手机响了,女职员打来的,保姆找到了,各方面条件都与肖总的要求吻合,目前只有一个问题,谁把保姆送到谭家。现在由女职员出面、也就是说由公司出面,从哪方面讲都不合适,会让人家戒备:非亲非故,你凭什么帮我?女职员建议请肖总夫人出面,她原先同谭教授一个医院。肖正沉吟一会,按下车窗,冲远去的陶然叫:“陶然!”陶然站住,肖正道:“有点事还得麻烦你一下。”
陶然不甘心和徐亮分开,好不容易有个合理的借口呆在一起,于是没有过来,站在原地,说:“什么事?”
肖正一下子看出了关键所在,转对徐亮:“对不起了啊徐医生,”举举手中电话,“有件事我得请陶然帮我一个小忙。”
徐亮不好解释什么,只道:“啊?啊,好啊。……陶然你去吧,我正好要去病房里看一下。”自顾走了。
陶然不情愿地走了过来:“你什么事嘛。”
肖正小心解释:“保姆找到了,我手下那人不认识谭小雨家,谭小雨家的人也不认识她,想麻烦你跑一趟,把保姆送去。”苏典典闻此看了肖正一眼,但忍住了,没说话。
陶然却不可能忍住不说:“这事完全可以让典典去嘛,典典又不是不认识谭小雨家谭小雨家的人也不是不认识她。”
典典开口了:“他呀,不放心我呗。”
肖正说:“哪里!……一块去一块去,人多力量大。”
陶然仍是心怀不满:“什么人多力量大——你当是搬东西哪!”
肖正双手作揖:“好啦陶然拜托!……事完之后我请客好不好?叫上你的徐亮,一块!”
陶然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肖正郑重点头:“一言为定。”然后对在电话里等着的女职员道,“好了,你们在那边等着好了,我马上开车过去!”
谭教授在厨房里下面,正往锅里打鸡蛋时,电话铃响了,他听到妻子接了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女声:“请找谭文冼教授。”
小雨妈妈一个字都不多问:“请稍等。”对外面喊,“你的电话!”
谭教授盖好锅盖,去客厅接电话。小雨妈妈在这边刚听到那边电话接上了头,便把这边电话挂了,一个字都不多听。她现在对丈夫格外的小心,生怕再有什么冒犯。她现在已不再奢望爱情,感情都不奢望,只求他能够在家里,只求他不再撇下她离去。她开始面对现实,在现实面前节节后退。
谭教授接电话的声音由客厅传来:“……是手术就有风险,尤其是颅脑手术。……”全然忘记了厨房的锅里还煮着面,“做有做的利弊,不做有不做的利弊。不做,狭窄越来越重,到一定程度,斑块就会掉下来把血管堵住,会出现我们平常所说的中风;做,把斑块切掉,但极有这样一种可能,反而胳膊腿都不能动了,还是中风。……”
小雨妈妈闻到了一股股焦糊味,有心想叫丈夫去看看,又不敢打搅,犹豫不决,心里着急。客厅里谭教授还没有说完:“什么道理?把这个斑块切掉,需要半个小时,半小时缺血,血栓会很快形成把血管全部堵住。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在手术台上,也有可能发生在以后。……”
焦糊味越来越大,后来又加上了煤气味,该不是锅里的什么把火浇灭了吧,那可危险。最后,她决定自己下床,亲自看看。先是用拐棍把轮椅够过来,试着自己挪上轮椅,就差那么一点点没有坐上去,摔到了地上,想重新起来,试了几次,没有可能,只好认输,高声地对外喊道:“我说,这什么味啊,火上是不是坐的东西啊?”
谭教授“啊”了一声挂了电话跑去厨房,火果然被面条汤浇灭了。他先把煤气开关关上,然后开窗通风擦灶台擦地,一通忙活。小雨妈妈扶着床沿跪在地上,细细听那屋的动静,心里非常难受,为丈夫,也为自己。
陶然、典典和保姆就是这个时候到的。按了门铃后,谭教授来开的门,手里拎着个拖把。
陶然一下子叫开了,“哎呀,主任,您怎么能干这些?我来我来!”就去抢谭教授手中的拖把。
保姆抢过拖把:“给俺。”然后就依照谭教授的指点去了厨房,态度相当积极。因为找她来的那女的跟她说了,干的好,每月还有奖金,250元。奖金由那女的公司里出,他们将定时来了解她在这里的工作情况。在如此优厚的激励下,她当然得全力以赴。这时陶然向谭教授介绍说这是新请的阿姨,小雨托她们给找的。
小雨妈妈在屋里听到了这一切,手扶床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叫道:“是陶然吧?”陶然和典典过来,一看眼前的情景,赶紧跑上前去,合力把小雨妈妈架起,扶上床去。小雨妈妈努力配合着,以不使姑娘们太吃力。“阿姨太胖了。这个病啊,能吃不能动,竟长肉了。”上了床后,“你们这两个孩子,可是给阿姨帮大忙了!”……
楼下,肖正坐在车里等,车里回响着勃拉姆斯的小提琴曲。陶然和典典回来,肖正打开车门二人上车。
肖正发动车,边问:“怎么样?”
陶然答:“一句话——雪中送炭!”肖正一笑,开车走。陶然赞道:“肖正,够能干的啊!”
肖正目视前方:“也别把我们想得过于功利。我尊重谭教授。”
陶然追问:“请客的事什么时候兑现?”
肖正说:“我走之前。”
典典一愣:“走?……你又要去哪里?”
肖正转对典典:“正想跟你说呢典典,这两天一直忙一直没空说——公司派我去厦门,负责厦门分公司的工作。至少半年。”
陶然说:“带上典典去啊!她又没什么事,孩子又不用你们管。”
肖正摇头:“那里工作刚刚开始,事非常多,典典去还得安排典典,真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陶然不满:“怎么能这么说!两人在一起,别的不说,总还有个感情需要还是个伴儿吧,妻子对你来说,未必就只是一个负担吧。”
典典幽幽地:“现在在他的眼里,我可不就是一个负担?”
陶然不满地对肖正:“那你就不该结婚!”
肖正大笑:“也许吧。”口气极像是开玩笑。
典典脸却挂不住了,沉了下来。
陶然有感觉了,看看肖正,看看典典,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都不说了,只有勃拉姆斯的小提琴曲在车里回响。
医院里也要实行聘用制了。这天,正式传达文件。医生护士标准不一,分头传达,护士长李晓向护士们传达有关护士的部分。由于利益攸关,这次开会完全不同以往,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走神,人人屏息静气全神贯注,会场气氛极其紧张。
李晓说:“院里关于专业技术人员实行新的聘期竞争上岗的实施意见下来了,现在给大家念一念。前面的套话就不念了,”翻过去一页,‘指导思想’也算了,”又翻过去一页,“从‘第二’开始。二,实施的范围,步骤。……”
在李晓念到“四”时,下面出现了一阵交头接耳。“四”是这样的:专业技术人员有下列情况之一的,不能参加竞聘。1、因病事假等原因连续六个月不能坚持正常工作的;2、年度考核不称职或连续两年属基本称职者;3、严重失职、渎职,出现医疗事故、差错;……
会散之后,陶然拦住了李晓:“护士长,只要出过差错的就不能参加竞聘了吗?”
“应该是。”
“那谭小雨呢,那次灌错肠的事?”
“这个我得问一下护理部。”
“您得替谭小雨说话!差错和差错又不一样。灌错肠是差错,可是对病人没造成危害呀!严格说,还有好处呢,现在都兴定期洗肠子呢,……”
李晓摆手:“这些不用你说,我还不希望我手下都是些好护士?”说着,走了。陶然一直目送她消失,心里仍不无担心。尽管李晓这样说了,但这事最终不是她说了就能算的。这次会谭小雨没有参加,她正在家里休病假,保胎。
她的孩子到底没有能够保住。晾衣服时给抻了一下,就这么简单。当时会扬正上班,在公司擦外墙玻璃,联系都联系不上,她给典典打了电话,典典让肖正开车把她送到医院。进人流室后,陶然也闻讯赶来了,连连叹息说这是天意,因为他们现在根本就没条件要这个孩子。不多会儿,身穿白大褂的谭教授也匆匆赶来了。这是肖正的第一次与谭教授见面,也可以说,是一次对他非常有利的见面。听陶然介绍完了情况后,谭教授握住他的手许久没有松开,连声道谢。
几个人在人流室外面聊着天等小雨出来,陶然跟肖正讲了谭教授与刘会扬那段传奇性的初次相遇,肖正听得津津有味。陶然说完了后,肖正问:
“谭教授,当时您就没有一点预感,这个人以后会跟您有什么样的关系?”
谭教授笑着摇头:“小雨跟他都开始交往了找我问他的情况了,我都没想起他是谁来。……”
陶然也摇头:“您哪主任,真的是——怎么说您呢?真的是,太好了。”
谭教授说:“听你的口气像是在说:太不好了。”
都笑了。陶然也爽快承认:“说太不好有点过分,但是,也不能说一点问题没有。主任,您知道别人背后都怎么说您?”
“怎么说?”
“当然也是有好的有不好的……”
“好的我自己知道,说不好的。”
“古板,刻板,跟现代社会严重脱节!”
谭教授笑了:“嚯,还严重脱节。要我说,这是人各有志。你们说的那种不古板不刻板,那种跟现代社会接轨的事,我做不到。”这时的肖正一声不响,格外专心地听,他需要对他的工作对象有一个全面了解,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谭教授说:“你想想,病人做一个手术下来,至少一两万,三四万,家里富裕的还好,对大部分人家来说,能拿出这笔钱来就不容易。我们科有个小女孩儿,十二岁,颅底肿瘤,大手术,做完了本该加强营养,她家里给她吃方便面,为什么?没钱!”
肖正问:“小女孩儿后来怎么样了?”
谭教授说:“死了。”
肖正说:“不过谭教授这件事我想还是得区别对待,现在有钱人越来越多,倘若人家有钱,又真心诚意地想给——”
谭教授道:“为什么不给别人给你?还是有求于你,希望你好好给他做手术,反过来说就是,他认为不给钱你就不会好好地做——怎么会呢!?医生有没有收病人钱的?有,这个我心里非常清楚。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手术时医生都是会尽全力的,不会因为你没有给钱他就不好好地做。起码,该做好的手术没有做好,对他个人的专业水平总还是个不好的影响吧?我理解病人的心情,但反感他们的做法,对我个人来说,我认为这是对我的不信任,不尊重。……会扬那一次情况紧急,我就先收下了钱,一般情况下,你如果坚持非给钱不可,对不起,这手术你另请高明,不要找我。”
闻此,肖正和陶然不约而同对视一下。陶然做了个鬼脸,肖正目光严厉轻轻摇头,意在制止她对他们的所为有任何泄露。
刘会扬匆匆赶到身上的工作服都没有脱,脸上满是汗污。到后先招呼谭教授,又对众人点点头表示致谢,歉意等等意思。他刚到不久,人流室门就开了,小雨出来了,一看外面这么多人在等她,立刻开心地笑了起来:“呀,来了这么多人啊!”
就在这时他们要走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一个女清洁工推一车被服由此路过,那车是四轱辘的平车,正走得好好的,突然,喀答一声,前轱辘掉了一个,车子推不动了。女清洁工向这边的一干人看了看,径直冲刘会扬招了招手:“大哥,前面掉了个车轱辘,帮忙抬一下。”
刘会扬看看小雨没动,他还要照顾她。这时肖正忙道:“我来我来。”过去抬起了车子前部。清洁工却走过去把肖正的手扒拉开了,笑道:“开玩笑啦先生,这哪是你们这种人干的活儿?”对刘会扬示意,“来,大哥,咱们走?就前面不远,两三分钟的事儿。先谢谢了!”
众人沉默,一时谁也想不出话说。几秒钟的极静过后,刘会扬向女工走去,抬起车子前部,同女工走。小雨的目光不无担忧;陶然和典典不约而同一边一个挽起了她的胳膊。众人静静目送刘会扬和女工远去。
第八章
人流室外的走廊长得仿佛没边,刘会扬在众人的注目下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有些躲躲闪闪,比直视更令人难受。刘会扬伤残的是说话能力,头脑依然清楚,众人此刻想的什么他心里明镜似的。这时那个肖正站起来说他去把车开过来,刘会扬摆手叫他不必;那肖正又说他那车后面放个自行车没有问题——很是周到体贴,断定了他是骑自行车来的。他当然是骑自行车来的,却也并不就因此想坐任何人的汽车。肖正再三邀请,刘会扬再三不允,气氛眼见着有些僵了,小雨赶紧打圆场道:“就坐肖正的车吧,不麻烦的,我们跟他们顺路!”顺便地就替丈夫向众人解释了,刘会扬再三拒绝主要是不想给人添麻烦。不料她替刘会扬想,刘会扬却不替她想,当众回答她道:“那好,你,跟他们走。”小雨的脸顿时变了颜色,肖正忙拉起典典走,边说:“我们走我们走!”又对其他人点点头,“我还要去公司一趟,正好。”走了。谭教授和陶然也借口赶着回去上班,走了。人都走了,剩下谭小雨和刘会扬在原处。沉默一会儿,小雨长长叹了口气,挽起了会扬的胳膊:“我们走吧。”那胳膊依然是那么结实有力,但又已然不是了。
二人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小雨好言劝道:“会扬,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在外人面前,咱们还是应该尽量克制一点,……”
刘会扬突然地就火了:“我已经、够克制的了,不想、再克制了,如果你还嫌、嫌我丢……人,就不要再往我眼前招、招他们来!……”
小雨再不说话。车来了,小雨打车,上车,刘会扬正要把自行车搬后面去,听她说了声:“我回我爸妈家。你自己回去吧!”咣,关了车门。车远去。
刘会扬一个人骑车回到空空的家里,自己给自己下了面,吃了,把碗拿去厨房洗。那碗是在双安商场买的,据说是韩国产的,价格贵的没有道理,但它的确好看,白底上镶着淡绿的图案,质地细腻,看上去娴静优雅,小雨一见就爱不释手,同时又坚决不买,一个巴掌大的饭碗,就敢卖出88元的高价,再好也不买,再好它也是泥巴做的!后来刘会扬一个人去把它买了回来,买了四个,他一个,小雨一个,奶奶一个,再留一个做替补队员。那天小雨高兴得啊,搂着他的脖子半天没有撒手。他知道她的高兴不仅仅为了碗,或说根本就不是为了碗……会扬在龙头下把那碗洗了,沐浴之后的碗愈发的晶莹光泽,刘会扬把它举到眼前,试着对它说话,出声地说:“……碗。”居然说出来了,说对了,他高兴极了,又顺手拿起碗池上的筷子:“筷……子。”也对了!又拿起杯子,这次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想了又想,想不起来,如果这时谭小雨在家,他还可以问她,于是想到谭小雨刚才的举动,想到她竟能为那么几句话就弃他而去,极力压着的怒火再次升起,爆发,他“啊”的一声大叫,把杯子摔到了地上。杯子摔的粉碎。
刘会扬哭了。
回到家,妈妈让保姆做的鸡汤面,小雨大口小口地吃着,妈妈坐一边看着她吃,目光一如十几年前,专注满足。怀孕的时候,小雨吃什么吐什么,这会儿,胃口好得似乎能吞下去一头大象。谭教授回来了,马上就发现了问题,问会扬呢?小雨不吭,埋头吃面。谭教授便没再问,过了一会,自语般说:“多体谅吧。那个清洁工的举动,对他是一个刺激。”小雨仍是不吭。谭教授耐心地道:“小雨,会扬有病!”这时小雨头也不抬回了一句:“又不是精神病!”谭教授说:“但是你要想到,身体上的病,尤其像这种不治的,同时又改变了他原来生活轨道的病,是很容易对人的精神产生影响的。……”说到这谭教授戛然而止,屋里三个人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了同一个问题。谭教授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小雨情急之下也没找到合适的话说,倒是小雨妈妈开口了。
“是啊是啊你爸说得很对,”小雨妈妈一字字背诵谭教授离婚申诉里的句子,“‘自被告生病后心理、行为发生了很大变化,猜疑多虑,……’小雨,看看你妈,多看看你妈你就会理解会扬了!”她的语气异常平静,这种异常的平静反而越发让人感到隐藏深层的一种强烈情绪。
小雨一怔,这才突然发现自己和会扬面临的竟和父母是如此相似,一个未及考虑过的问题一下子清晰地摆到了面前,令小雨不寒而栗。极静当中,妈妈把脸扭向丈夫,问:“文冼,你说实话,会扬这个病将来到底会怎么样?”
谭教授字斟句酌:“也不能说一点希望没有,没有绝对的不治之症,癌症都有痊愈了的。……”
于是小雨妈妈明白了。此后,直到丈夫离开家,她再没说话,一直在想着什么,神情冷峻。
肖正打来电话,请陶然徐亮吃饭;他就要走了,去厦门了,走前得把答应过的事情兑现了。中午下班在向食堂去的路上,陶然对徐亮说了这事。徐亮不想去,他和肖正不熟,架不住陶然死说活说。先说已经答应人家了,又说“权当是改善生活”,弄得徐亮惟有点头。地点在肖正家,典典要在家里,说是家里的气氛好。事实上她是想延长这次聚会的快乐。为此,她可以和丈夫一起商量菜谱,可以从几天前就去采购,可以一大早就扎进厨房,充实地忙。
典典在厨房忙,今天肖正表现得格外好,一心一意心甘情愿地为她打下手。一会洗香菜,一会开生抽,一会递汤勺,被她支使得脚不沾地。这种时刻待在家里做这种事情对肖正来说委实不易,就要离京赴任,事情多得一堆一堆,但在把所有事情理了一遍之后,最终认定请陶然他们吃饭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得有这个从容的机会跟陶然探讨一下,有无走前同谭教授正面、专门就工作问题接触的可能性。昨天下班时,那个与谭教授有过接触的女职员跟他说打算再等一段时间,就通过那个保姆跟谭教授讲明真相,告诉他是他们替他请的保姆,还付着保姆每月二百五十块奖金。肖正说:“作为交换,请他用我们的VIP?”职员忙道她当然不会直着这么说。肖正对她说:“不管你怎么说,肯定砸锅。因为我也认识他了,百闻不如一见,你说的对,这的确是一个典型的学者型的专家。这事你不要管了,我抽时间,走前,找他谈一次。什么都不谈,就谈VIP,光明正大的,开诚布公的,谈。VIP是好产品,在他那里,这是我们争取到他支持的全部也是惟一的资本。”至于二百五十元奖金如何下账的问题,肖正干脆地道:“我的工资不是还在总部领吗?先从我的工资里扣,以后怎么办,再说。”
陶然徐亮到的时候,典典刚把凉菜弄好,四个盘子,五颜六色,好吃不好吃还不知道,漂亮确实漂亮,引得两个客人赞不绝口。
于是典典很高兴,也遗憾:“可惜人少了点,才四个人,我准备了十二个菜。要不,”扭头对肖正,“把谭小雨两口子也一块叫来?”
肖正连忙摆手:“算了算了。谭小雨可以来,她那口子不可以,来了破坏气氛。”
陶然闻此不以为然:“肖正你也别太刻薄,说实话,刘会扬如果不是给撞了那一下,他比你强。”
肖正微笑道:“哦,是吗?”
陶然毫不含糊地:“是。当初人家刘会扬不光事业有成,还顾家顾老婆,不像你。”
一边的苏典典忙道:“他工作太忙。……”
陶然不耐烦地冲苏典典说:“再忙,你生孩子他都不在家,也是过了。以前我是跟他不熟不好意思说,你怎么也不说?不说不说罢,还替他辩护。”
苏典典说:“我没有替他辨护……”
陶然说:“还没有!”
肖正在一边笑了起来:“好啦好啦,陶然批评的很对,本人以后一定多加注意。”
陶然说:“别光说嘴,拿出行动来!”
肖正两手一摊:“还要什么行动。不说别的,今天晚上这顿饭,我得有多一半的功劳……”
陶然一撇嘴:“这算什么!——去厦门的时候,带上典典!”
正要重新返回厨房的苏典典闻此一下子站住,身后,她听到肖正回答陶然道:“不行。”
陶然却说:“我就不明白了,它怎么就不行!”
苏典典忙道:“我自己也不想去了。那边又没什么熟人——北京好歹还有你们——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陶然不满:“典典,我在这边替你说话你倒在那边撤火,我看肖正就是让你给惯坏了。”
徐亮出来打圆场:“肖正是去工作,老婆跟去大概总有所不便。”
肖正搂住典典的肩跟陶然开玩笑:“就是,还是男人了解男人。再说,我和典典老夫老妻的了,不在乎这些。不信你去访访,看有哪对夫妻能够始终保持着新婚时的如火热情,如果有,那就是有病!”
陶然不吃这套:“别偷换概念!谁说让你保持新婚时的如火热情了,我不过是说你不该和典典分开。只要可能,越是老夫老妻越不应当分开。”
徐亮在背后捅捅陶然:“如果工作需要的话……”
陶然不理徐亮:“什么工作需要!典典在北京没事,他在那边一个人,怎么就不能让典典去了?典典又不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别动不动就拿工作当借口了。跟你说肖正,人得有一点责任心,人光对工作负责不行,要不然就别结婚。既然结了婚,就得对家庭对老婆也负起责来!你每天在外面忙忙忙,辛不辛苦?辛苦。但是也充实,典典呢?你知道典典一个人在家里怎么过的?她生孩子那天,如果不是碰巧她是医院的人,你让她怎么办?很危险的!”
苏典典担心地看着肖正越来越不好的脸色,对陶然说:“陶然,那个他不是有意的,我不是比预产期提前了吗?”
陶然扒拉开典典的手,“你别插嘴!让我把话说完!”对肖正:“我看你对典典的态度,有点像对那个沙发,这个餐桌,刚买回家来的时候挺新鲜,挺喜欢,长了,习惯了,就没感觉了,不在乎了。可是典典不是家具不是东西,她是人,她有她的感情她的需要!……”
这下子苏典典真急了:“别说了陶然!”
陶然回头看她:“怎么了?”
苏典典道:“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不要管!”
陶然愕然。极静之后,转身就向外走。苏典典没拦她,肖正也没有动,片刻后,徐亮追了出去。门关上了。
屋里剩下了夫妻,肖正皱着眉头问苏典典:“你都跟陶然说了些什么?”
苏典典急急地:“没说什么,就说了我想跟你去厦门……”
肖正阴沉着脸说:“以后我们家里的事,不要随便跟外人乱议论。”
典典低声道:“……对不起。”
沉默一会,肖正又开口了,半自语般:“这个陶然,怎么这么爱管闲事?算了,以后不用她就是了,反正我跟谭小雨跟谭教授也认识了,无所谓。”
苏典典问:“你还是要找谭教授?”
肖正点点头,坚定地:“一定要找。”想想,“我现在就跟他打电话。”
苏典典小心地:“如果需要我,如果你觉着我可以,我陪你。……”
陶然走在街上,目视前方,大步流星,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徐亮几乎跟不上她的步子。
徐亮叫:“嗨嗨嗨,小姐,右拐,我请你去吃好伦哥。”
陶然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徐亮,你不必可怜我……”
徐亮不明白了:“可怜你?什么意思?……喂喂喂,你哭什么?”
陶然使劲抽着鼻子:“……本来我不想说的,你苏典典受气,受冷落,关我什么事?我是可怜她,看不过去,她这个人特别软弱——也是觉着肖正是个明白人,有人说一说,他会对苏典典好些。结果呢,里外不是人,整个就是一个猪八戒!”
徐亮劝她:“说了就说了,为这个伤这么大心,犯不上。”
陶然抽抽哒哒:“我不是为这个伤心……”
徐亮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
陶然看着他:“为你!……我觉着吧,我好不容易在你面前留下了一些好印象,这下子全给破坏光了:不知深浅,没有分寸,直通通硬邦邦没有女人味……”
徐亮笑了:“不光是这些,还有呢。”
陶然隔着泪眼看徐亮:“还有什么,你说,都说出来,我改!”
徐亮一字字地:“热情,直率,善良,嫉恶如仇。”
陶然一下子站住:“真的吗?”
徐亮搂住她的肩:“走吧。”
陶然不走,先是向四周看看,再看一看肩上徐亮的手,不相信地问:“这一次,你真的是真的吗?”
徐亮搂着她走:“走吧!小傻瓜!”
陶然一下子搂住了徐亮的脖子。
谭小雨已经在妈妈家里住好几天了,几天里,她和刘会扬谁也没给谁打电话。妈妈劝过小雨,小雨不听。这天,妈妈让保姆多炒了两个菜,叫小雨给刘会扬打电话让他下班后回来吃饭,小雨接过妈妈手里的电话,扣上。“等他打电话来再说。”
“你等他打他等你打,要是都不打怎么办?”
“都不打就散!”
于是小雨妈妈说了:“也好,散了也好。……”
小雨不愿意了,嗔怪道:“妈!”
妈妈笑着摸摸她头发,没再说下去。这时有人敲门,小雨心里一喜:“会扬!”就跑去开门。
妈妈到底周到一些,在身后叮嘱:“先看看是谁再开门!”大下午的,正是上班时间,会扬就是来,也不太可能这个时候来。小雨是盼他盼得过于心切了。妈妈看出女儿对刘会扬仍然一往情深,否则,她不会同他赌气别扭,所以,妈妈不能一下子把心里的想法全部跟女儿倒出,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小雨来到门口,按照妈妈的嘱咐没急着开门,先从门上的猫眼向外看了看,那猫眼许是脏了,看人有些模糊,只能看出是一个年轻的时髦女孩子,看不出是谁。也许是走错门的。门外的人似是等急了,又敲了两下门。
小雨隔着门问:“你找谁?”
门外那人叫起来:“小雨姐!”
小雨大吃一惊,一把拉开了门,正是灵芝。也难怪小雨认不出她来,完全是城里女孩子打扮了,甚至更胜一筹。上身高领无袖紧身衫,下身浅裆做旧的牛仔裤,中段的肚脐露着,头发是棕黄红的彩色……
两人四目相对,灵芝笑着,眼圈却红了,“阿姨呢?”
小雨向一边闪了一下做了个“在里面”的姿势,灵芝立刻撇下小雨急急地向里面走,边走边急急地叫:“阿姨——”
小雨妈妈看着灵芝,好半天,才说了一句:“灵芝啊,你这是上哪儿去了!”
灵芝嗫嚅:“我另找了一份工作,……”
小雨妈妈:“那你也该先跟阿姨说一声呀!就这么不吭不哈地走了,你知道我这个心里有多着急,到底是上哪了?撞车了?出事了?一上午我一个人坐在家里等你,动也动不了,想找都没法找……”
“我写了信的……我开不了口,你们对我这么好……”
小雨妈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灵芝连连摇头,带着深深的责备。
“阿姨,对不起!”灵芝边说边把拎在手里的一大堆盒呀袋呀的补品放到了桌子上;小雨妈妈对那些东西看都不看,也不做任何评论,两眼只是盯着灵芝看,目光里充满怀疑,审视。
“灵芝啊,你那个头发是怎么啦?”
灵芝有些难为情地揪揪自己的头发:“……染的。”
“染的!……本来一头头发黑油油的多好看,染成这样,跟堆草似的。”
灵芝尴尬极了,不自然地笑,小雨有些不落忍。“妈,您整天在家您不懂,外面现在都兴这个,这叫酷!”
小雨妈妈不理小雨,只对灵芝,“灵芝,坐。”脸上一丝笑容没有,令小雨不解,令灵芝胆怯。灵芝听话地坐下。小雨妈妈神情严肃:“跟阿姨说实话,你现在在哪里,做什么工作。”
小雨一下子恍然大悟,也看灵芝,带着些担心。
灵芝道:“阿姨,我知道您担心的是什么,您是怕我学坏。灵芝不会。灵芝跟阿姨叔叔小雨姐一块待了这么几年,做人的起码道理是懂的。……”
小雨妈妈打断她:“回答我的问题。”
灵芝想了想,聪明的她知道这时光凭嘴说很难令人信服,从随身背的包里取出一本影集。显然,来谭家前她就知道会面临什么,已提前做了准备。她把影集打开,送到阿姨面前。小雨妈妈不解地接了过去,小雨也凑过头去看。不看犹可,一看便惊叫了起来。
“这不王志文吗?……哎,这个是演《牵手》里面的演员,叫蒋什么丽来着?……哇!妈!你最喜欢的奚美娟哎!……灵芝,你真的跟她们本人合过影?”
灵芝委屈地:“你看嘛!”
小雨说:“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有这个,不,这么多的——机会?”
灵芝尽量不使自己得意:“我现在做的就是这个工作……”
小雨:“专门跟名演员合影?”
灵芝嗔怪地叫:“小雨姐!……我怕阿姨对我不放心,特地带来了这本影集,算是做个证明。我现在在剧组里工作,职务是制片人助理。”
小雨问:“制片人是干什么的?”
灵芝老练地:“制片人就是剧组的总领导。”
小雨又问:“那制片人助理呢?”
灵芝不好意思地笑了:“什么助理,叫着好听罢了,其实就是专门照顾制片人生活的,跟在家里干的活儿差不多。跟家里不一样的是,你得跟着到处跑,制片人上哪你就得跟着上哪。我这次来北京,就是跟着剧组来的。”
小雨顿时来了情绪:“那你一定去过不少的地方了?”
灵芝点头,本不想炫耀的,到底还是没能忍住,“我还去过法国的巴黎。”
小雨惊叫起来:“哇噻!”
晚上,灵芝在家里吃的饭,吃饭聊天的工夫,就感觉到谭家的情况比她走的时候不仅没有丝毫好转,似乎这还要更糟。一方面她为自己及时离开庆幸,同时也为谭家难过,这家人是好人。
吃罢饭后,小雨妈妈指挥着灵芝把饭呀菜呀鱼呀的装满了一盒——吃饭的时候她就把那条平鱼小心地拔出了一段——然后征求小雨的意见说:“怎么样,小雨,你身体不行,就让灵芝去替你跑一趟?他一个男孩子在家,肯定顿顿凑合。”
小雨生气地道:“每回闹矛盾不管对错都是我的错都得我让步我都烦了!”
小雨妈妈生气了:“他是个病人!”
小雨回嘴:“那他要真的一辈子是个病人,我就得一辈子这样子过下去?”
小雨妈妈看着女儿沉吟:“……我现在才算是彻底地理解了你爸爸了。”
小雨立刻后悔,急道:“妈妈!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小雨妈妈摇头:“一样的,小雨,完全一样。”灵芝懂事地一声不响,静静地看着母女俩。小雨妈妈又说了:“小雨,这件事不能再躲着不想了。你爸就是个现成的例子,生生让我给拖累了十几年,一晃,五十多了……”
小雨试图开玩笑:“五十多怎么了?五十多的男人一支花。”
妈妈不笑:“是,我想说的正是这个。别看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心里明镜似的——外面不知有多少年轻的、漂亮的女人,盯着我这个位子呢,只等我一松口,或者等我死了……”
小雨叫:“妈!”
妈妈摆摆手:“可是你不一样,你是个女孩子,女孩子的好时候就那么几年,小雨,咱们拖不起,不经拖。”
灵芝心中一懔,为刘会扬。她曾满心以为他已经恢复了,还给他带回了一小瓶巴黎的男士香水,她听人说男人用香水是文明的表现身份的象征。那香水花了她十二个欧元,一欧元相当七八元人民币呢,当时她想会扬哥这样的人正该用。没料如今他不仅身体上没有恢复,显然还面临着更糟糕的事情。
小雨仍开玩笑:“灵芝你看到了吗?事儿一到自己女儿头上就完全不一样了,多伟大的母爱!”
妈妈冷冷地道:“跟你说正经的小雨,别老跟我这打岔!”
小雨不响了,片刻:“妈妈,我不能……”
妈妈点点头:“会扬是个好孩子。而且,以他现在的情况,他如果不提,你不能提。”
小雨恳求:“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妈?”
妈妈:“好。”
灵芝瞪大眼睛一字不落地静听母女二人的对话。……
作为谭家的特派大使灵芝去了小雨的家。灵芝到的时候会扬刚到家不久,刚刚洗了手,用锅接了水,打开煤气灶准备下面,工作服还没脱,脸上还沾着“体力劳动者”的汗污。那情景令人心酸。从前,他多么帅气多么能干啊。灵芝把带来的米饭,鱼,菜一一盛到碗里,盘子里,张罗着让会扬哥吃饭,他吃的时候,她就坐在他对面,两手托腮看着他吃。他不说话,她就不停的说话。
“会扬哥,这平鱼是小雨姐让我给你做的。吃完了,咱俩一块回去,把小雨姐接回来。哎,别不当回事啊,在我们老家,女人流产都得坐小月子的,都给鸡蛋吃的。虽说她在那里有她爸妈有保姆,比在这里强。可是,她都结婚了不能总待在娘家,这里再不好是她的家,既然嫁给你了,她就是你的人,就应该跟你在一起,不能论好坏的。……”直说得会扬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得不点了头后才罢休。于是灵芝很高兴,高兴时想起了那瓶巴黎的男士香水,从包里取出给了会扬。会扬接过笑笑,什么都没有说。谢谢都没有。
“不喜欢?”灵芝看他。
会扬开口了:“灵芝啊,我用这个,让人……笑话。”
灵芝坚定地:“现在不用,放着,总有能用的那天!”
会扬什么都没有说。……
灵芝高高兴兴回到了谭家——大功告成。会扬哥在她的游说下答应过一会就来接小雨姐。到家之后,得知谭家晚上要来客人,便立刻扎进厨房帮忙。从心里说,她觉着自己欠这家人家的太多人情,很想多为她们做一点什么。保姆在正厨房洗杯子洗茶壶,得知灵芝原先也是保姆、也在这家里干时,立刻就有了一种“他乡遇知己”的亲近,边干活边跟灵芝说起了一些平时没有机会说的话。比如问灵芝从前的工资多少,当得知灵芝拿的不如她多时,心里就很高兴,一高兴,又说出自己另外还拿一份奖金的事。这事原本是不该说的,找她来的那女的特地嘱咐过她不让她说。此前,她一直没说,但觉着跟“自己人”说说应该没有关系,就说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灵芝虽然想不出为什么,但总觉着这事不对劲,觉着有责任跟谭家提个醒儿。于是瞅机会她便去了客厅——谭教授已经回来了,今晚的客人主要是冲他来的——神情严重地对谭教授说了这事。谭教授皱起了眉头,问她发给保姆奖金的公司的名字,灵芝说:“叫什么……优克公司。”
谭教授立刻全明白了。
今天晚上要来的客人正是肖正和苏典典,来同谭教授谈优克公司的VIP。叫着苏典典同来是为了气氛能轻松亲切一些。坦率说,肖正心里一点底没有;但是,他必须一搏。……客厅,肖正和谭教授隔着茶几相对而坐,要说的事肖正都说完了,此刻谭教授正在翻看着肖正给他的有关资料。屋子里静静的,时而,响起纸张的哗啦声。终于,谭教授抬起头来:“肖正,有件事你必须说实话。……我们家的保姆是谁找来的?”
肖正愣了一下,马上决定实话实说:“我。我手下的一个职员。”
“你们公司每月还给她奖金?”肖正不语。谭教授:“为什么?”
肖正的态度大气坦然:“曾经是为了感动您。自从上次见到您之后,我就认识到了不能这样做。所以今天我才会只跟您谈我们的产品,不谈其他。”
谭教授微微点头。片刻:“那她的奖金你们怎么处理?”
肖正知错般地:“先从我的工资里扣吧,以后怎么办,再说。……”
谭教授说:“这钱我们一定要还你。”肖正欲反对,谭教授摆手不让他说,“同时,我会认真对待你们的VIP。”
肖正长长出了口气,当看到谭教授把手里的资料一合时,他立刻就站起身来,知道自己该走了。
谭教授、小雨送肖正、典典出门,门开,正好遇见了回来接小雨回家的刘会扬。彼此打了招呼后,肖正告辞,这时谭教授说:“小肖,你是个干事业的年轻人。”
小雨闻此下意识看会扬一眼。会扬静静地看着谭、肖,神情平静。
……
家里到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令小雨惊奇。
“这么干净!灵芝收拾的?”她问。
“我。你爱干净。去接你前我抓紧收拾了一下。”
小雨来到了卧室门口,双人床上,被子已经铺好了,但是只有一床被子一个枕头,她不解地回过头去。会扬解释:“我睡客厅。”
“为什么?”小雨不解。
“我们该分手了。”会扬诚恳道。
第九章
谭小雨看刘会扬,怎么也不能明白。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前不久两人还下定决心,开始训练说话,她还抽空把名词都找了出来,还做了部分卡片。固然这些天两人多有不快,但不至于就说出这种话来吧。这种话是能够轻易说的吗?她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不通。直到她要哭了,会扬才说,“我们俩,早晚的事。……”同妈妈的话如出一辙!当天晚上,刘会扬睡进了客厅,夫妻二人正式分居。
不久,会扬和小雨闹离婚的事被灵芝知道了,这天休息,趁小雨回了她妈妈家,灵芝就去找刘会扬了。她觉着他简直没有道理,简直是傻。以他眼下这个情况,不说好好维持着现在的关系,闹什么闹!闹成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她得跟他说说。“会扬哥,不是我说你,这事是你不对。人家小雨姐怎么对不住你了,非要休了人家?不是我说你,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出去看看现在的那些女孩子——过去我没资格说这话,见识少,……”
“现在见识多了……”会扬试图跟她开玩笑。
灵芝板着脸不理:“对!可以说,不比你们少,可能比你们还多——告诉你,现在这年月,象小雨姐这样知情知意讲感情的女孩子,你找不着了,这算是让你碰上了,碰上了你还不知道珍惜——”
“我很珍惜——”
“怎么珍惜?就这样珍惜,天天气她,还,还跟她——分居?”
“正因为,珍惜。这样做,是为了她,让她跟我分开,我等于是——残了,她跟我在一起……”摇头。灵芝愣住,这个她一点没有想到——没想到刘会扬是这个思路。片刻后嘟囔:“可她对你一点没变……”
“现在是没变。”语气重音放在了“现在”二字上。
“那你不能好好跟她说吗?”
“她不会听的。”
“所以你才那样?”会扬点头。灵芝眼睛湿润了,“会扬哥,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好人!”
会扬笑了,摇头:“无所谓好人,不过是比较清醒,比较理智吧。……不要对她说。”
灵芝含着泪道:“不说。”
上午,正是病房里工作最忙的时候,护士谭小雨推着治疗车去病房给病人输液,碰上陶然从里面出来,陶然一看她就叫了鹄础?/p>
“哟,怎么搞的,眼圈都黑了。”
小雨连连摆手:“别提了。”
陶然问:“他又折腾了?”
小雨恨恨地:“是我自己犯贱!”夜里,听刘会扬在客厅翻来覆去,她让他去床上睡,她睡沙发,她个子比他矮,那沙发才一米七。刘会扬却说他讨厌虚伪,气得小雨和他大吵一通。是夜,二人都几乎彻底未睡。
陶然说:“能认识到这点就很好。要我说,他是对的。是明智的。”一说到这个小雨眼圈立刻就红了,陶然劝她说:“小雨,这是早晚的事。”
“是吗?”陶然肯定地点了下头。小雨说:“一想起从前,想起他从前的样子他脸上的笑,想起他对我的那些好,我的心就疼……”
“小雨,你需要理智。”
“我想顺其自然!直到我的心能接受离开他的时候!”
陶然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是啊,谁能跟自己的心过不去呢?
小雨走进病房,上午的病房充满阳光,与她灰暗的心情恰成对比。她来到需要输液的三床前,核对名字床号药物之后,开始给他输液。那是一个农村病人,六十多了,木讷的脸上刻满了皱纹。小雨熟练地找血管,扎止血带,消毒,扎针,一针见血。这时,一个护士进来说有她的电话,“公安局的电话。”小雨吓了一跳,说声“你帮我固定一下”,就匆匆走了。
电话里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声,先核实了她是不是谭小雨后,又问她认不认识刘会扬,这时小雨紧张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下意识地问:“他怎么了?”
对方反问:“怎么了?谁?”
弄清事情的原委小雨长出一口气,原来是会扬的包丢了,他的包一向是夹在车子后面的,那包被一个带小孩儿的妇女拾到,也许那妇女原本善良,也许她是想给她的小孩儿做好榜样,总之,她把这个包原封不动交给了路边的警察。包里有会扬的电话号码本,本上头一个名字就是谭小雨。就这样,警察找到了她。放下电话后,小雨才发现背后的衬衫都湿透了。这一段以来,两个人都一直睡得不好。为此每天早晨分手后小雨就开始担心,担心他路上出事。他骑车上班,路上要经过三个很大的十字路口,所以刚才一听是公安局的电话她才会那样紧张,她以为他出事了。
接这个电话的结果是,得知刘会扬没有出事,谭小雨却因此出了大事。事情出在上午,下午才被发现。下午,护士班继续关于竞岗应聘的学习,当时护士长李晓正念文件:“……要求及有关说明:1、首先,要求每一位专业技术人员要正确认识竞聘上岗的重要性并积极参与和支持这项工作以保证竞聘工作顺利开展。其次,遵循双向选择、个人自愿的原则,积极报名。第三,坚持公开、公平、公正、公示的原则,以确保竞聘上岗的严肃性。”念到这,李晓说:“这里有一个情况向大家说明一下,谭小雨上次灌肠所出的差错,经请示,考虑到她工作的一贯表现以及差错的程度、性质,保留其参加竞聘的资格。……”小雨感动而激动:“谢谢护士长。谢谢。”陶然小声地道:“得了得了瞎激动什么!她那也是为了她自己好。”就在这时,值班护士匆匆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李晓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李晓听完腾地站起神色大变,一声不响向外走,到门口时说了一句:“谭小雨你来!”小雨惴惴不安起身出去,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肯定是大事。护士长厉害归厉害,但这样紧张、以至于紧张得脸都青了,还是头一次。
事情是这样的:上午小雨为三床输上液后就去接“公安局的电话”了,没来得及把止血带给病人解下来,她走后,恰遇病人衣袖滑落把止血带遮住了,接手的护士就没有注意;加之病人年纪较大感觉迟钝,又是来自农村忍耐力强见识偏少、以为输液就该这样而一直没说,几种因素加在一起,使止血带一直从上午到下午,在病人胳膊上扎了四个多小时。下午,液体都输完了,护士都拔了针了,都要走了,那病人才捋起袖子问这个是不是也该拿走了。护士当时就呆住了——都知道止血带一扎四个小时是个什么概念!
会议室里,失去了护士长的护士们仍然坐在那里,密切注视着事态发展。一会儿,走廊里传来匆匆而嘈杂的脚步,坐在门口的小胖伸头向外看看,对大家报告情况:“主任他们都去了!”
一人咕噜:“这次不知谭小雨会怎么样。”
小胖一板一眼:“——取决于那个病号会怎么样。医疗差错是肯定的了,如果致残,轻者,事故;重者,开除;要是致死的话,就得追究刑事责任了。……”
陶然生气地:“别说那么玄,致死,怎么可能!”
小胖和气地:“可能的陶然,从理论上说什么都是可能的——肢体的长时间缺血缺氧与局部的肿胀之间会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使细胞膜的通透性增加,止血带一旦松开,肢体组织释放的大量毒素就会被肌体吸收,导致更严重的肿胀坏死,直至心肾功能衰竭,死亡……”
陶然起身,边道:“闭上你的乌鸦嘴!”出去了。
走廊里,一群人护着一辆平车急急走,其中有小雨,有李晓,有徐亮。
陶然急问:“送他去哪里?”
徐亮匆匆答:“手术室。”
陶然呆住。陆续跟出的她身后的姑娘们也呆住。没人说话。
……
傍晚,到处是下班后行色匆匆的人,拥塞的车流,早早亮起的霓虹灯。护士谭小雨视而不见地走在这都市的热闹之中,晚风将她的头发吹到脸上,她无动于衷。一个一手背包一手拎菜的下班妇女迎面匆匆走来,重重撞了小雨一下,撞得她身子向后闪了一下,那妇女连道:“对不起”,小雨依然无动于衷,沿着惯性向前走,走,走,耳朵里始终回响着的,是护理部主任宣读事故处理决定时的声音:
“……从病理形态学观察,肢体缺血十个小时以内的组织即可呈轻度病变,当松开止血带之后,组织释放的大量毒素被吸收,导致患者胳膊的肿胀、坏死,虽经抢救患者肢体得以保存,但造成了严重功能障碍,并直接延长了患者病程。
“结论:二级医疗事故。处理:护士谭小雨是事故主要责任者,给开除公职、留用查看一年处分。留用期间不得做临床护理工作,待分配。……”
这天,李晓筋疲力尽回到家里,刚一开门,屋里立刻响起了儿子高兴的声音:“妈!您回来了!”
已经七点多了,儿子早该饿了,由于下班后护理部又来科里宣布对谭小雨的处分决定,致使她延长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家。儿子恐怕早就饿了。要照以前这种情况,晚下班晚回家,她一定会想法给儿子带点进门就能吃到嘴里的食物——正在长的年龄,每天恨不能刚吃完饭就饿。但是这次,她两手空空的就回来了,什么都没给儿子带,忘了,全忘了。
她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儿子;然后懒懒地脱鞋,换拖鞋,穿上一只,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只了。于是,叫:“李葵!我的拖鞋呢?”
李葵觉着这个问题非常无理。“你的拖鞋”干吗要问我?问就问吧,关键是态度还那么不好。大人都是这样,不讲道理,以大欺小。于是在屋里带答不理道:“我怎么知道!”
李晓一下子火了:“你给我出来!”尽管一百个不情愿,李葵还是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了,母命难违。李晓说:“去给我把拖鞋找来!”
这就有点太过分了。李葵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李晓居然说:“不能!”
李葵脖子一挺:“那我不找。”
李晓盯着他问:“你找不找?”
李葵回盯着妈妈:“不找。”
李晓追问一句:“不找?”
李葵斩钉截铁:“不找!”
李晓气得气都喘不匀了,突然,扬起手来,重重地打了儿子肩一下。李葵的眼圈立刻红了,不是因为疼,是屈辱,委屈。他忍着不让泪掉下来,对妈妈怒目而视。李晓也怒视着儿子,不一会儿,李晓的眼圈也红了,在眼泪即将落下的一瞬,她开始像个泼妇一样推搡着比她高出一截的儿子:“你去给我找!找!找!”边说,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儿子朝她脸上看了一眼,沉默地去了。给妈妈找来了拖鞋,又去厨房里下了方便面,然后端着放到了妈妈的脸前。从小跟妈妈长大,他太了解妈妈了,有时是大人,有时就是个孩子,每到这个时候,二人的关系就会颠倒过来,李葵成大人了。这也是单亲家庭孩子的普遍特点,懂事,早熟。都说离婚不好,就这一点而言,却是好事。任何事没有绝对的好坏。
“吃饭吧,妈。”李葵对妈妈说。
李晓抓住儿子的手捏了捏:“……对不起。”
李葵小大人般做潇洒状:“没关系。谁让我是您养的呢?给您做出气筒嘛,是我的义务。”
李晓嘟下脸来:“胡说!”
李葵道:“一点都没有胡说。您说,您是不是在单位上又有什么不痛快了?”
李晓沉默片刻,说了。“我的一个最好的护士,从小姑娘的时候就跟着我干了,出了一个很大的事故,今天院里做出了对她的处分决定——”
李葵关心地:“什么决定?”
“开除。……”
“哇!”
“总也忘不了刚见到她的那一天,是下午,我去接她到科里,她扎着个马尾巴辫儿,一甩一甩的跟着我走。她那年多大?……比你大点有限,也就大个三四岁,好像是……十七。对,十七。她说,护士长,知不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我问,是什么?她说:做中国的南丁格尔!”
“谁是南丁格尔?”
“一个国际上公认的好护士。”
……
谭家气氛沉重得都有了质感,谭教授把女儿的事跟妻子说了。院里做处分决定时给他打过招呼,毕竟,谭小雨是他的女儿,他是院里的骨干专家。晚饭谁都没吃,吃不下。谭教授坐在他屋里,小雨妈妈坐在她屋里。小雨妈妈让丈夫去找院里,找院长,替女儿说话。依谭教授的个性、作风,这是件难事。于是,小雨妈妈发火了,坐在床上高声地道:“谭文冼,这可是孩子一辈子的事,你不能太自私了!”等了等,没听到丈夫说话,却听到了他的动静,站起来了,拿电话了,拨电话了……小雨妈妈大气不喘地听,听到丈夫说:“院长您好。我是谭文冼。有件事想同您谈一下,面谈,今天晚上。……好,回见。”接着,挂电话,走动,换鞋,开门,关门。小雨妈妈长长地出了口气,背向后一靠,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焦虑,计算丈夫的行动时间:下楼了,打上车了,到院长家了,开始谈了。……边计算边后悔该嘱咐丈夫一声,不论什么结果,先给她打个电话来;否则,她受不了。受不了再等他回来的那个过程,那么长的一个过程,长得像是一辈子。显然丈夫了解并体谅她的心情,离开院长家之前就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了那个结果:不行。那一瞬间,小雨妈妈绝望了。她自己已然这样了,她只要女儿平安,幸福,不料上天连她这个愿望都不肯满足。
谭小雨没有对刘会扬说这件事。不是想瞒他,就是不想说,人到完全绝望了的时候,大概都会这样。这天,两个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饭——这段时间以来一直这样,所以会扬也没觉出有什么异样——到时间就洗,洗完了各上各的床,会扬的床仍是客厅的那个长沙发。夜里,睡着了的会扬被一种什么声音吵醒,他醒来,静听,似是哭声。再听,是哭声,由卧室里传出。他忍住不动,终于忍不住,起身,向卧室走。小雨坐在床上痛哭,又极力压抑着,听来格外让人难过。他想,她可能又做梦了,又梦到她妈妈了,于是站在卧室门口,故作生硬地道:“你这是干吗,深更半夜的?”
小雨向他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会扬,抱抱我……”
会扬硬着心肠:“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上班。”既然打定了主意离婚,就不能再有一丝软弱。说完后他就要走,这时,他听到小雨凄厉地叫了一声:“会扬——”叫得他一个激灵站住,“我明天不上班了,以后也不用上班了。我被开除了!”会扬大惊,呆了片刻,冲过去一把搂住小雨紧紧抱在怀里,“怎么回事?”
……
谭小雨开始了她的全职太太生活。从前,多少次了,和科里的伙伴们闲聊时,大家都说要是可能的话,就当全职太太;又说,下辈子再也不要做护士,太累了;还说,要是天天不用上班,该多幸福啊。小雨也随着说,但是彼此都知道,都不过是说说。即使可以不为了钱,也没有人愿意早早地闲在家里。老年人可以是因为许多的老年人都闲在家里,于是就形成了一个新的群体;年纪轻轻就呆在家里,无异于与世隔绝。
清晨,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待楼里面静下来了,谭小雨悄悄溜出家门买菜。电梯里,电梯员同她打招呼说今天又休息啊;她点头,马上又摇头,语无伦次地说不休息,正要去上班哩。……于是,买了菜回来后就无路可走——不能再走电梯——只得拎着菜一蹬一蹬,步行上了九楼。
有过这样的一次经历,第二天,小雨便再也不敢上班时间出去买菜,不是怕爬九楼,是怕碰到人,怕人问,才知道一个年轻人不去上班是多么的引人注目多么的不合情理。从前,她是那样喜爱休息日的闲暇,现在才痛彻的明白,休息日之所以能使人快乐,恰恰是由于了那许多工作日的忙碌。她无所事事的呆在家里,书看不下去,电视也看不下去,实在无聊的时候,就躲在窗帘后面看大街。街上人流车流依然,却又恍若隔世。中午她什么都没有吃,不觉着饿;但是晚饭得做,晚饭会扬要吃。好不容易到下班时间了,小雨又再待了一会——为了显得合理——准备出门买菜,刚要出去,会扬回来了。“回来了?我马上去买菜。”会扬却说他已经买了。小雨怔怔地看他,片刻,抱着他哭了:“对不起!……我白天不敢出去,怕人问,问……”会扬抚摸着她的头发边说知道,他知道。
夜里,两个人躺在床上——自小雨出事后,会扬就没再提离婚的事,也就从客厅搬了回来——小雨翻来覆去睡不着,会扬像从前那样把她抱了起来,抱在怀里,安慰她,无声地。会扬的怀抱真温暖啊,像从前一样,像他们刚结婚时一样,但是,温暖依然,却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那种安全感,他已经失去让妻子感到安全的能力了……意识到了这点,小雨不寒而栗。
护士长李晓发火了。一个护士扎大液体扎不进去,说病人太胖,找不到血管,李晓接过头皮针去扎却是一针见血。于是出病房后就开始教训那个护士:“就这病人还能算胖?扎不进去就说扎不进去,别跟我说什么‘找不着血管’!我怎么就能找得着?谭小雨陶然怎么就能找得着?这是功夫。功夫是练出来的!谭小雨她们当年怎么练?相互在自己的血管上扎!……”
李晓说这些话时很多人都听到了,其中有徐亮,徐亮心里一动,下班后马上给谭小雨打电话,建议她找李晓谈谈,请李晓出面为她、也是为了科里院里的工作,说话;一边的陶然也抢过电话证实说,护士长对小雨非常舍不得,自打小雨走了后,就没笑过。
于是,这天晚上,小雨往李晓的家去,手里拎着两瓶大可乐和一兜水果,这是会扬的建议,毕竟她家里有个孩子,不好空着手上门。
李晓还没有到家,儿子今天生日,下班后她买生日蛋糕去了。前夫沈平来了。沈平四十出头,身材保持很好,眼睛大小一般,眼神极其锐利,时而会有一丝笑意在深处闪过,带着点儿聪明,带着点儿无所不知的坏劲儿。沈平的到来令李葵高兴,也意外,通常爸爸节假日才来。
沈平说:“今天不是我儿子的生日吗。”
李葵高兴地:“带我出去?”
“你点地儿吧。”
“麦当劳!”
沈平皱眉摇头:“我说,咱都十四周岁了,能不能点一个……成熟一点的地方?”
“那就……肯德基?”
“再点!”
“达美乐!”
“达美乐?达美乐是什么?”
“爸,老土了吧,达美乐就是匹萨嘛!”
沈平笑了起来:“匹萨!”讥讽地大摇其头,“也不知咱俩谁老土!我看你呀,是跟你妈待一块待得生活趣味低下。算了,不难为你了,跟你爸走吧,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档次,怎么叫品味。走!”
李葵犹豫了,妈妈还没回来;想想,决定给妈妈留个条儿。边写条边跟爸爸道:“爸,给我妈买个手机吧!”
“买是不成问题,现在手机便宜得很,就怕买了你妈不用,舍不得话费。”
“那您就好事做到底,把话费也给她包了。”
沈平打了李葵头一下:“你小子!这倾向性是不是也太明显了点儿?”
李葵“嘿嘿”地笑了,写好了条,就在父子二人准备走时,李晓提着大包小包及生日蛋糕回来了。一见沈平,也很高兴,为儿子高兴。单身妈妈最大的希望之一就是,孩子的爸爸也爱孩子。她的前夫沈平纵然有着千般不是,这点却一直令她满意。
“哟,沈总怎么有工夫来了?”李晓说。又说,“你来得正好,儿子今天生日。一块吃。”一举手里为儿子生日采购来的大包小包。这时儿子告诉妈妈说爸爸要带他出去。李晓马上道:“哦?好啊,省我事了。干脆连我也带上怎么样?要不然我一人儿还得做。”
沈平故意沉吟一会,一点头:“成,批准!不过李晓,您是不是换一下衣服?”前妻李晓现在是一个标准的中年家庭妇女了,而且是一点都不讲究的那种家庭妇女。上面枣红褂子,下面黑裤子,质地也不好,一看就是摊上买的,论堆卖的那种,撑破天二三十块钱一件。
李晓进屋换衣服,父子二人在外面小厅里等。“我说,她最近怎么样?”沈平头向李晓屋一歪,问儿子。
“还行。就是有时候爱发神经。”李葵说。
沈平笑:“你受苦了儿子。”
李葵说:“我无所谓。让着她不就完了吗?”
笃,笃笃——这时,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父子俩对看了一眼,想不出这时候这个家里还有谁能来。沈平起身去开了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儿,一手拎可乐一手拎水果。沈平头一个判断是找错门了的,据他所知,李晓这里几乎就没有过拎着东西上门的人。
此人正是谭小雨,都知道护士长早年间离了婚,至今未婚,所以她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会看到一个成年男子,头一个反应以为走错了门,后退一步仰头看看门牌号,没错。于是,开口问道:“请问,这是李晓家吗?”神情十分的拘谨紧张。
沈平好奇地看着她:“是。你请进。”回头叫,“李晓,有人找!”
李晓换了一身套裙,大概正穿袜子,一只没穿,另一只穿了半截,两手边往上提着袜子边就出来了:“谁呀?”那套套裙是绿色的,呢子质地,应该说不错,但是穿到她的身上就十分的不贴切,跟门外那个衣着风格简洁清纯的女孩儿比起来,越发显出了土气老气,让沈平忍不住牙疼似的嘬了下牙花子。
小雨站在门口拘谨地笑:“护士长。”
李晓意外地:“小雨?……进来进来!”
小雨移动着小步子进来,直着腰把手里的东西搁在了门后,眼睛一直看着李晓。“护士长,您这是……要出去啊?”
“啊。”
“要不我改天再来?”
“别!”李晓拦住小雨,转身对沈平道,“我不去了。”
沈平眼睛看着小雨:“一块去得了。”
李晓狠狠瞪了沈平一眼:“你们走吧。”
沈平一笑,拍了儿子肩一下:“走,儿子。”
沈平开车带儿子走。车厢里回响着爱乐乐团的轻音乐。走着,沈平若有所思地问儿子道:“儿子,你看那女的怎么样?”
“哪个女的?”
“就刚才去的那个。”
“还行吧。”
“你妈年轻的时候比她一点不差。……这女人啊,还真是年轻了好!”
李葵听出味儿来了,扭头看爸爸:“爸,够色的啊。”
沈平正色道:“怎么是色?这是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和向往。”这是沈平的心里话。凭他的经济基础,他的年龄风度,他的周围不乏美女,但这个女孩儿给他的感觉是如此不同。匆匆一面,竟就在他心里激起了异样的涟漪。于是,吃完饭回来,他坚持要把儿子送上楼,而不像从前,送到楼下打住。
李葵不无怀疑:“爸,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沈平不无心虚:“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
李葵一针见血:“您是不是还惦着我妈那客人啊!”
沈平哈哈大笑搂着儿子的肩进了楼,未置可否。
李晓家里,小雨已把该说的——徐亮教的,她自己想的——都跟李晓说了,李晓却始终一言不发,头垂着,不动;连那只穿了一半的袜子也让它原样堆在脚踝的上方,不动。小雨不安了:“护士长?”
李晓开口了,仍低着头,“小雨,你听我说,你说的我都知道都清楚,科里也清楚,院里也清楚。可是……”
“不行,是吗?”
“制度就是制度……”
“能不能麻烦您去找找院长,说说?”
“找过了。不光我去过……谭教授都去了……”
小雨猛抬头看李晓,心里一阵痛楚:爸爸他一辈子不求人的。一直忍着的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沈平父子就是在这个当口进的家,小雨赶紧起身告辞,沈平目光敏锐的眼睛朝她扫了一眼。小雨走了,门关上了。沈平一直目送她出门,关门,吟道:“这可真是——雨打梨花落纷纷哪!”李晓喝道:“行了,当着孩子的面你注意点影响!……李葵,抓紧洗,洗了睡!”沈平一笑,拉开门,走了。
小雨来到楼外,一直等在楼门外的会扬推车迎了过来,小雨不声不响上了他的车后座,会扬也就明白了,什么都不再问,骑上车走。突然,小雨突然紧搂住会扬的腰,脸伏上去,失声痛哭了。紧随而来的沈平看到了这一幕,若有所思,一直站在那里,目送会扬二人消失在夜幕里。
几天后,谭小雨接到了一个电话,沈平的电话。电话里沈平说:“我是沈平。你们护士长李晓的——”一笑,道:“前夫。我们见过。……对对对,那就是我。我从李晓那里了解到了你的情况,知道你需要帮助。我呢,有一家小公司,正好需要人,你要是不嫌弃,就请过来看看。……”
走投无路的小雨立刻激动万分,感激万分,连道好的好的谢谢谢谢。晚上会扬下班后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也很高兴,二人认定这是李晓跟沈平说的,让他帮帮小雨。“护士长真好!”小雨憧憬、神往地道:“这事如果成了,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沈平的公司远远不是他自己说的那样,是一家“小公司”,它占据了写字楼二层的整整一侧。小雨来到有“董事长、总经理”牌子的房间,敲了下门。没有声音。她正要再敲,门开了,沈平亲自迎了出来。
“你好,小雨!”
“沈……总,你好。”小雨结结巴巴道,她没有料到沈平会来开门,或说没有料到来开门的会是沈平。
“一听敲门声就知道是你——”
“怎么呢?”
“柔和,单纯,像你人。”小雨窘得不知该说什么,沈平一笑:“请进!”
二人走进沈平并不十分阔大但有着相当档次品位的办公室里。沈平请小雨坐下,并亲自张罗着给她泡茶。初中毕业后直接上了护校,护校出来后直接去了医院的谭小雨完全没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没有见识这种场合的机会,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只好假作天真,扭着脖子四处环顾,嘴里念叨:“您的公司,真大啊。”这倒也是句实话。沈平闻此只微微一笑。一小时后,谭小雨与沈总的初次会面结束,初次会面就有了实质性的结果。她走出那座写字楼时正是下班时间,夕阳西照,到处金光灿灿,令她心身温暖的同时又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于是她没有直接回家——本应首先把这个消息报告刘会扬——而是先去了医院。
陶然已经下班了,正在她的单身小屋里吃饭,听完了小雨事情的来龙去脉,头一个反应是:“哇!这不电视剧里的事情嘛,怎么让你给碰上了!”
小雨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还没有把全部事实说出来呢陶然就是这种反应,那么,如果她知道了全部事实,她会说些什么?
“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小雨问陶然。
陶然一摆手:“不去!……那人我好像听护士长跟谁说过,有名的花花公子。叫他‘公子’是有点儿冤枉他,事实上他很有才,很能干,但‘花’确实是‘花’。跟护士长离婚六年了,再就不结了,一直单着身。替他想想也是,单身多么好啊,只要他有足够的钱,想跟谁就可以跟谁,就可以不断更新。世界就有这么一种男人,你就是给他个十全十美的女人,他还想尝尝有缺陷的滋味。我给他们下的定义是:克林顿式。不是品质问题,是生理特点,所致。……”
小雨哪里有闲心听陶然的高谈阔论,沉思着:“他说让我给他当秘书……”
“秘书是小蜜的委婉说法,就像小姐是妓女的雅称。”
“知道知道我知道——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知道了还犹豫什么?喏,给他打电话,现在!说咱不去!”拿起电话。
这时小雨方说出了她没有对陶然说的那部分事实:“他说试用期每月工资六千……”
陶然吓了一跳,手一松顺势放下了电话:“多少?”
“六千。三个月后转正,八千。”
陶然神情一下子变得异常严肃。不响了。许久。
“陶然?”
“小雨,这是件大事,我们得好好考虑考虑。不能轻易地说去或不去。”
第十章
天已经黑下来了,陶然却仍在她的小屋里来回踱着步,看得小雨眼晕。终于,她不踱了,站住了,开口了。
“这事,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
小雨失望地吁了口气:“沉思了这么半天,我以为你能有什么高招呢。”
陶然意味深长地:“如鱼临水,冷暖自知。”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只有当事人,身临其境的人,才能权衡利弊,做出最恰当的选择。”
“你不必怕担责任,最后的选择当然是我自己做,后果,也当然是我自己承担,不可能说你帮我出过主意,我就赖上你了。”
“那我就说了?”
“说。”
“去。”小雨猛然看陶然,陶然毫不退缩:“就算不是你现在这种情况,六千到八千块钱的工资也是太吸引人了,何况你正需要钱。……有些事,其实就是个心态问题,调整好了,没有什么。女性的成功,可以有多种方式多种渠道多种模式,不一定只有那种单打独斗的女强人才叫成功。那是社会标准,或说是,社会偏见。我认为,成功的标准在于她是否达到了自己所追求的目标。……”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小雨的反应,小雨不反应,只凝神看她,她只好接着说:“就说典典。就她所追求的目标来说,她是成功的。她追求什么?追求一棵可以让她栖身的大树,根深叶茂舒展开阔,风吹不动雨浇不透,给她温暖给她照料给她安宁,使她永远免受任何外来的困扰。……”
小雨开口了,自语一般:“其实,我想,也没必要事先就把事情想得那么糟,把人家想得那么糟,没准人家就是那种特别富有同情心的人呢,对不对?”她刚才看上去是凝视着陶然,事实上,一直在凝视着自己内心。
陶然又那样意味深长地点头:“对。”
小雨对自己说:“我去了一定要好好工作,多做事情,尽最大努力,对得起人家付给我的钱,对不对?”
陶然依然那样的点头:“对。”
小雨向医院外走时碰上了刚刚下班的李晓,身为护士长她的下班时间会经常的不够按时。只见她骑着个车子直眉瞪眼地朝着前面猛蹬,车把上挂着装着熟食塑料袋,车后座上夹着一大堆菜。看到小雨,匆匆打了声招呼停也没停地走。天都黑了,儿子在家里肯定饿了,她得赶紧回去喂她的儿子。
小雨那么多话来不及说,只好冲她背后喊了一声:“护士长谢谢您让沈总帮我找工作——”
李晓闻此双手猛一捏阐差点没摔了下来:“什么什么?”
小雨也觉出不太对劲了,小声重复道:“谢谢您让沈总帮我找工作。”
“我啥时候让他帮你找工作了?”
于是小雨明白了。所有的猜测、怀疑在这一瞬间都得到了证实。
刚一进家,在家等得焦虑不堪的会扬就闻声迎了出来,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告诉她饭做好了让她洗洗手吃饭。他不能问,直觉着结果不会好,否则,小雨定会在第一时间里通知到他。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决定聘用,小雨没决定去。小雨没决定的理由是:“我现在下不了决心去还是不去。他们是电子公司,我对那行一窍不通……”没说真正的理由。也许,潜意识里还是想给自己留一个退路?
会扬劝她:“可以学嘛。……工资多少?”
小雨犹豫一下,“还没定。”这个她更不能说。只要说了这个,就等于说出了实情,就等于把难题推给了会扬。而她现在完全无法判断会扬会如何反应。但无论他如何反应,对她都是一种痛苦,一种折磨。
会扬又说:“给多少算多少。我们现在没有资本去争。你去,主要是为了学习。”
小雨用筷子挑起一根油菜塞到嘴里,没吭,心里暗暗想出了一个主意。
这天是周末,李晓在家里大扫除。洗衣机转着,旁边还堆着撤下来的床单被罩,她本人双手戴着胶皮手套,正站在窗台上擦玻璃。儿子要来帮忙,被她撵走了。初二正是学生的关键时刻,不能让他因这些事情分时间分心。这时,有人敲门,儿子去开了门,来人是小雨。面对护士长,小雨原原本本、连同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无论如何,护士长跟沈总夫妻一场,他们应当更了解一些。如果护士长让她去,她就去;护士长说不去,她就不去。此时她的心情如同一个赌徒,预备着孤注一掷。而李晓,就是她目前心里的这个“孤注”。
李晓却一反常态,没有马上发表意见,而是问她:“你找过苏典典没有?”
“找她干吗?”小雨不明白。
“你们是朋友,她家又有钱,早先是跟她先生不熟,现在也都熟了。她先生还有事要求助于你父亲——我的意思是,先跟他们借一下,困难总是暂时的。”
“您的意思是,不赞成我去沈总那里?”
“要说他不是坏人。……这事刘会扬知不知道?”
“知道一点儿。”
“‘知道一点儿’是什么意思?”小雨没吭。李晓指出:“还是的。自己也觉着这事不太对劲,是吧?”
小雨却紧紧抓住李晓刚才话中的那根稻草不放:“您刚才不是也说,沈总不是坏人?”
“是。按眼下的标准,应当说是好人:从不坑人,一是一二是二,很讲游戏规则。但是反过来说,他也不会允许别人坑他。也会要求别人一是一二是二讲究游戏规则。”
“我想,我去了一定好好工作,业余时间抓紧学习补充自己提高能力,不让他失望……”
“你知不知道他希望的是什么?”小雨沉默了。李晓说:“先得搞清别人希望的是什么,才能谈得到会不会让别人失望!”马上又责备自己口气过于严厉了,态度也过于——明确了。她没有这个权利,她承担不了这个责任。她难过极了。喃喃:“小雨,这些年你一直积极支持我的工作,说是我的左膀右臂都不过份,但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一点都帮不了你。你当前的处境心情我理解,但是,越到这时候越要冷静,不能急,不能莽撞,不能病急乱投医闭眼一跳河,一步错,步步错!……先去找苏典典。实在不行,再说。”
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单薄的一叠钱,这天是发薪水的日子,这些钱是刘会扬夫妻这个月的全部收入,一千一,过日子是够了,但是,房钱!在这种情况下,刘会扬实在想不通小雨为什么就是不肯去沈平的那个公司上班。她说她干不了,可是人家既然要你,就是觉着她还可以。但是不论会扬怎么说,说什么,小雨只是摇头,会扬便有点急了:“边干边学嘛,这是个,机会,你才二十多岁,不能就这样不求进取!”
于是小雨盯着会扬慢慢地说:“会扬,你很希望我能够挣钱养家,是吗?”
“我更希望,你能因此,愉快起来。”
“你希望我挣钱养家还是希望我愉快?”
“这并不矛盾嘛,你怎么啦?”
小雨终于下定了决心,对丈夫说出来,让他决定,让他选择!“沈总说,试用期月薪六千,三个月转正,月薪八千……”
会扬一怔:“他什么时候说的?”
“……一开始。”
会扬全明白了。他能不明白吗?他紧紧盯着小雨,小雨看地,静,静得都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终于会扬开口了,咬牙切齿:“他居然敢!”
小雨要他明确地说:“我去不去?”
“你说!”
“我听你的。”
“真听我的?……不。绝对不!”
小雨眼里慢慢溢出了泪,欣慰的同时,心里又涌上新的忧愁:转了一大圈,生活还是在原来的地方踏步,看不到一丝改变的契机。看来,只有按护士长说的,找肖正苏典典帮忙了。她给苏典典打过电话,典典说肖正很快就要从厦门回来了。
苏典典正在美容院美容。现在的“容”已不是从前的“容”,不仅仅是那张脸了,而是从头到脚从每一个手指头到每一个脚趾头。典典趴在床上,赤裸的全身敷了一层黑泥,床头的墙上一张醒目的大招贴画,上书:与埃及艳后共同使用,以色列死海泥全身护理!底下的标价是一次800元。一个中年胖女人同样姿态趴在另一张床上,屋里只她们二位。这时手机响了,胖女人道:“不是我的。是不是你的?”胖女人姓徐,徐女士。
典典:“可能是。”可是没法接,只能任手机铃自响自灭。二人相视一笑,算是打上了招呼。
徐女士看着典典:“身材真好!跟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子。……没生过孩子吧?”
“生过。女儿。”
徐女士先是惊讶:“看不出啊!”继而羡慕,“还是年轻啊!你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哪像我们,年轻的时候得跟丈夫一块打拼,等到成功了,你也老了。女人老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典典说:“您不老,您挺好的。”
徐女士一笑:“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们现在,也就是形同夫妻,外面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他都应付不过来,时不时的还得吃片药,哪里就顾得上你这老太婆了?现在的女孩子啊,真贱!”忽然她觉着典典也有此嫌疑,审视地:“你先生是做什么的?”
典典老老实实回答:“做公司的。”
“多大年纪了?”
“比我大五岁。”
“正合适啊!男才女貌啊!……即使这样也不能掉以轻心。听我的话,看好他!”典典只是笑。徐女士看着她,突然地放低声音道:“你们多长时间一次?”典典没明白。女士指出:“——夫妻生活!听我说,这是检验他有没有外遇最好的方法。”
“他去厦门了,半年了,明天回来。”
徐女士意味深长地点头:“明白了!”暧昧地笑:“为他的回来做身心准备?应该应该,久别胜新婚!”说罢嘎嘎大笑,带着中年妇女特有的不知羞耻的泼劲儿。典典不太习惯她的谈话方式,只好一以贯之地笑。……
肖正如期回来,这是他们婚后最长的一次分别了。他明显的瘦了黑了,肯定是工作忙再加上南方的日照。但整个人却显得精神焕发了,少了几分书生气,多了几分英武。回来后全休一周,他天天陪她。她上街,他上街;她做饭,他洗菜;她看电视,他不看也要在她身边坐着。晚上上床后,他便会在光线柔和的台灯下给她讲厦门的见闻,讲鼓浪屿,讲“小红楼”,讲厦门春天般的冬季;也讲他的工作,讲他在工作中显示出为大家公认的才华,讲话时时常带出许多她不懂的字眼儿,但她仍一字不拉地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交谈了?确切点讲,他有多长时间没有对她这样说话了?刚结婚那会儿他一下班就回家,有时没下班,办事路过也要回家看她一看,后来却常常晚饭都不回家里吃了。不回来也不用“加班”做借口,像大部分男人那样。他实话实说:跟朋友们聚了聚。他跟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明显比同她在一起要快活。他的朋友她差不多都认识,有时他会把他们带到家里来,有男有女,一群人聚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肖正是他们的中心,常常一句话就能使他们全体大笑不止。这时典典就坐一边静静地听着,有的听得懂,大多数不懂。来的都是些人尖子,聪明博学。典典打心眼里羡慕他们,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因为他看重他们,他愿意在他们面前显示自己的机智才华,他们能使他的脸明亮,生动快活像孩子一样。她多愿意看他这时候的脸啊。跟她在一起,他已难得这样。不错,他对她的态度始终是温和的,但那温和给她的感觉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冷漠的宽厚。他的心是一个深而富有的世界,她站在这个世界的外面。刚结婚的新鲜和热情,随着他对她身体每一方寸肌肤的熟悉而逐日下降。她感到了,却不知该怎样办,她试图挽回。一次出去逛街遇到了当年新上市的第一批荸荠——肖正如同大多数男人,不爱吃水果不爱吃菜,却独独对荸荠情有独钟——她不顾荸荠小贩的白眼,一个一个挑选买了一兜,拎着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恰好肖正在家,在书房的电脑前做着什么,典典把手中的荸荠挡在了他的眼前,用一种调皮的亲热口吻说:“看!”他挥手拨开了她手中的兜,“先放厨房去吧。我这正工作呢。”她本想接着跟他说说碰到荸荠时的欣喜,说说挑选时荸荠小贩的态度,再问问他愿意怎么吃,煮煮吃还是炒着吃,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知道他的态度并不是真的对荸荠不以为然,他是要有意拉开他与她的距离,他不喜欢她的亲热,尽管她也知道她的亲热有些做作。
晚饭后,他回到电脑前做着什么,他一向不喜欢看电视,于是典典也养成了习惯,不看。她坐在他身后灯光的阴影里织毛衣。她织毛衣不是为了“毛衣”,而是为了“织”。他穿一件紧身羊毛衫,清楚地显出了那年轻匀称的、一动不动的脊背。直到时间久了,他感到累了,才会直起来,双臂伸成一字,使劲向后弓几下。几秒钟过后,重新恢复原状。新婚后他们也是这样,他坐在桌前工作或看书,她坐在他身后织毛活或随便干点什么,但那时他累时却不是用伸懒腰的方法解决,而是站起来,转过身,朝她走来。每到这时,她的心便快活的激跳起来。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什么没发觉依旧低头摆弄手中的毛衣针。他在她跟前站住了,两条长长的腿散发着热情的诱惑。她仍然一声不吭。他也一声不吭。忽然,他不由分说拿掉了她手中的毛活儿随手扔到了地上,她惊叫起来:“看弄掉针了!”他根本不理,用几乎是强迫性的热吻和拥抱堵住了她的尖叫钳制了她的挣扎,她便闭上眼睛再也不动了。天哪,她是多么多么喜爱这男性的有力的强迫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会放开她,用手捧住她的脸惊奇地看:“典典典典,你不是人,你是个小女妖。碰上你我算完了,什么什么都不能干了!”她幸福极了得意极了,瞧,她征服了一个怎样的男人啊!现在想起那一切,好象是想上一辈子的事儿,遥远虚幻得使人不敢相信那一切确实存在过。这究竟是怎么了?她还是她,她并没有变啊。即使是在怀孕的时候,在生了孩子之后,在抱着孩子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她仍然会吸引许许多多的目光。老的年轻的同性的异性的。她不在乎这些目光,她只在乎一个人的目光。可惟独这个人的目光不再能被她打动。他看她如看窗前那个写字台,墙角那个衣裳架。那是一种熟悉极了之后的无动于衷。只有他们一块上街,他的眼睛才会由于别人的眼睛而对她露出一点愉快的新奇。这时她便会随之亲热地搂着她的肩或让她挽着他的臂,同她说说笑笑地从那些目光里穿过。她为此感激每一个注视、欣赏她的陌生人,他们使他重新看到了她的价值。可惜他难得上街。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去厦门前的头几个月里,他们常常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他工作上的事他不愿意跟她说,她的事他不愿意听,于是,就没有话了。……
感谢厦门!感谢这半年的分离!典典依偎着肖正的臂膀,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他回来了,完完全全地回来了。典典禁不住热泪盈眶。
“喂?”肖正摇摇她。
“嗯?”
“跟你说话哪。”
“什么?”
“你没有听!想什么啦?”
她翻转身一下子把脸埋在了他暖暖的胸上,那颗心嘭嘭地震动着她的鼓膜,泪水流下来了,她悄悄用手隔住,这会儿她不想解释。他把手插进了她浓密的头发里。
“典典。”
“嗯。”
“你听我说。”
“你说呀。”
“我这个人,不好。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好。我不如你好。……”
什么意思?她抬起眼睛看他,他用手把她的头重新按在自己胸前。
“她是一个绝对开放型的女孩儿,是个现代人。……我没有经验,……”
她?女孩儿?
“……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下了,有人敲门,我开了门,她进来了……扑到了我的身上。……”
她努力想离开他的怀抱,他的胳膊不让。她没有办法,只好在可能的范围尽量缩小她的脸与他的胸的接触面积,这使她感到了累。
他感到了。他沉默了。
“后来呢?”她问。声音轻飘飘的,像一根游丝,象一息叹气,可是他听到了,他又开始说了。
“她扑到了我的身上,抚摸我。我身上只穿着背心裤衩——我已经睡下了,我不知道敲门的是她……她抚摸我……我抗拒不了那种刺激。”
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他放开了她。她回到自己的枕头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典典!”
“嗯。”
“你能理解吗?”
“能。”
“真的?”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她看着天花板,轻声轻气地问。睫毛浓密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原以为她会哭,哭得喘不上气,哭得虚脱,哭得休克。可是没有,她没哭。没有泪水没有愤怒,有的只是一片茫然的惊讶,那神情如同一个受了他无条件信任的大人伤害了的孩子,突然之间的迷惑不解远远超过了那伤害给他的痛苦。这神情真能叫人发疯!他双手扶着她的肩急急地说:
“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们是夫妻,我不愿瞒你!……”
她仍然那样看他,睫毛浓密的大眼睛缓缓地一张一合。在这样一个单纯得毫无防范的灵魂面前坚持说谎是太困难了。他终于说了。全盘托出。
那女人要他。要他离了婚后娶她。她爱他。为了得到他,她不惜用了那种最卑劣无耻的手段。她利用了男人的弱点。他太软弱了,软弱得不可饶恕。事后他后悔极了。他怎么能要这样的女人做妻子做终生伴侣呢?狡猾,放荡,残酷,具备了坏女人所具备的全部毛病。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苏典典仍是不明白。
“她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就要跟公司领导说,还要来找你,还要跟,大家说。”
“她是谁?”
“我们公司的。这次一块去了厦门。”
“叫什么?”
他低声说了她的名字。典典想了想,不认识。见了也许认识。她见过他们公司不少人。
屋里静下来了。他看了看她,伸手关上了台灯。回身时轻轻替她把滑到胸前的被子拉上。一直麻木的心被刺痛了。被他的殷勤小心关切尖锐地刺痛了。
她闭上了眼睛。她睡着了。睡着了五六分钟,突然醒来;再睡,又醒;反反复复。睡梦中是安宁的,清醒时是痛苦的,要是这一切能颠倒过来多好呀。他的胳膊碰着了她的腰部,她被烫着了似地哆嗦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对方察觉她把身体挪开了。她再也没能睡着。怎么办?想啊想啊,想得脑袋都空了。
她决定去找她。
她要跟她好好谈谈,请她原谅自己丈夫。她愿意赔偿损失。只求她不要张扬那件事,不要毁了他的家庭,他的前途,不要毁了他们的孩子,孩子才两岁……
她找到了她。星期天去的,传达室大爷告诉了她,她们单身宿舍的位置。门是淡绿色的。典典敲了门。
“请进。”
声音很年轻。典典的手心出汗了。
一间非常整洁、简朴而又舒适的单身小屋。写字台,小床,两个书架,书架上排着满满的书,书前摆着不少女孩子喜欢的小玩艺儿。床铺非常平整,淡蓝色的床罩上洒满了阳光。小屋的主人从写字台前回过头来,写字台上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她多年轻啊,不会超过二十岁。头发剪得短短的,像个男孩子。额头雪白晶莹,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透着股精灵气。苏典典轻声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女孩儿脸倏然涨红了,通红通红。这使典典心中涌起一丝柔情。但女孩儿很快镇定了下来,并以主人的身份请苏典典脱外套,坐下,并泡上了一杯色泽碧绿的茶。心中的那丝柔情顿时消失了,而且又开始发慌,事先在心里说了多少遍的话全噎在了嗓子眼,一个字也出不来。倒是小姑娘比她老练。
“他跟你谈了?”
“嗯。”
“你……怎么想?”
“……”
“也许这话不该我说,不过我想既然你来了,我们还是应当真诚相待好好谈谈。”女孩儿低头看着旋转在手里的一支黑色签字笔,那笔好几次几乎掉到地上。她并不像她自己期望、认为的那样成熟。她就这样看着笔跟苏典典说话,“你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幸福吗?”
“请你原谅他!我们愿意赔偿损失!求你不要上单位对别人提这件事。看在我的,不,看在我们女儿的面子上,她叫晶晶,才两岁,非常聪明,都会背好几首唐诗了……”
女孩儿不再转动笔,抬起头满腹狐疑看苏典典。苏典典禁不住哭了。她不愿意哭,她不想在对手面前表现出软弱,可是她生性软弱,她用劲全身力气压制哽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女孩儿也沉默了。苏典典绝望地等待判决,好久好久,她听到那个年轻的声音说:“谁说的我要把那件事上单位里说?”
“你不说,对吗?”苏典典抬头巴巴地望着女孩儿的脸。
女孩儿垂下了眼睛,自语着:“这当然是他说的了。这话我好像说过,对了,是临回来前最后在一起的那个晚上说的。在谈到评选十佳青年企业家的时候,他说他很想被评上,他有希望评上,我就这个话题跟他开了几句玩笑。他倒当真了,他是太聪明了,总是这样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苏典典痴痴地望着她,阳光中,那张年轻的面孔是多么细腻、光泽、纯洁啊。尽管她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典典已感觉到她的回答了。女孩儿就此沉默了,再也不肯说什么。苏典典起身告辞。她送她到门口,突然问:“是他叫你来的?”
“不。他不知道。”
“我想也是。他不敢。”
“你,真的不会说,是吗?”
“当然。这不值得,我觉着我自己更重要呢!”
口吻里带着开玩笑的轻松,但那变得雪一样苍白的面孔却无法遮蔽。苏典典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间小屋。否则,她会犯傻,她会搂着敌人那纤小的肩、抚摸着那剪得短短的头发大哭的。她还太小太小了啊,才二十岁,以后,叫她一个人怎么办呢?这种事她只能一个人承担,只能一个人。……
回到家中,典典软得浑身一点劲儿也没有了。肖正下班回来了,已经做好了饭,并把屋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他问她去哪儿了,她说跟徐姐一块吃饭去了。他当然的信了,因为她不会说谎。她的心对他是敞开的,像她这样柔弱、简单的女人无法在自己心中保留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入夜,他试探着向她伸出了一只胳膊。她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张年轻晶莹纯洁的面庞,但是她没有动,他是她的丈夫啊。他的呼吸粗重了,忘情地抚摸她吻她。忽然,如一道闪电,她脑子里响起一句白天她未及思索的话,“最后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最后在一起?可他说他和她只发生过一次关系。是他撒谎还是她撒谎?典典记起了他从厦门回来时当天晚上的情景:他很冲动,半年没在一起了。可是却不行,最后也没行。他对此的解释是回来前发了一次高烧所致。当时她信了,为什么不信呢?
……一滴冰凉的汗珠落到了她的脸上,是别人的汗。她感到厌恶,但还是忍住了。既然她不能离开他,就必须忍,什么都得忍,他以前的冷落,他现在的谎话,他此刻的汗水。……
完事之后,他很快地睡去了。她却几乎一夜未眠。想起了自己刚结婚的时候,想起了结婚之前,想起了在医院里的那些日子。痛苦中回忆幸福的时光令人分外的痛苦。这件事还不能对父母说,徒然让他们担心。但是她必须得对什么人说说。她是过于柔弱了,柔弱得无法永久独自承担一个秘密。女人比男人更需要一个能与之畅所欲言的人,如果这个人不是她的丈夫,她的生活便是悲剧了。
第十一章
安排好科里的工作,跟主任说了一声,李晓骑上车,一路猛蹬,来到了她前夫沈平的公司。事先没有通知他,不通知他。不知他在不在。在,更好;不在,没有关系,下次再来。
沈平在。正工作,听到敲门声头也不抬道:“进来!”一看李晓,颇感意外,这个时间这个女人不去上班跑到他这里干什么?
“你怎么来了?”
“刚去区里开了个护理工作会,顺便弯到你这看看。”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你我还不了解,无事不登三宝殿。”
“了解就好。”索性不绕弯子,直说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就是谭小雨!”
沈平一愣:“她跟你说的?”
“反正不是你跟我说的。”
沈平眯着眼看她,看一会儿,笑了:“你——吃醋了。”
李晓气得骂起来:“我他妈吃你的醋?见他妈鬼去!”
“哟,李晓,现在咱俩可是一个公民和另一个公民的关系,不是夫妻了,可以抬手就打张口就骂!”
“少跟我油腔滑调!沈平,你怎么玩儿,怎么‘花’,是你的事,跟我没有关系,但是谭小雨不行,我不许你害她。”
“害她?我这是帮她!”
“真帮就别提条件!”
沈平又把睛眼眯了起来:“我提什么条件了?”
李晓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片刻:“你让她给你当秘书……”
沈平点头:“对。”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
沈平紧追一句:“什么?”
李晓又说不出话来了,停了会儿,闷闷地重复:“明摆着的!”
沈平正色道:“李晓,就凭这,我可以告你诬陷!”旋即又笑了,“不过,我沈平做事一向是襟怀坦白光明磊落,我承认,我是有你说的那个……打算。”
李晓恳切地:“沈平,你要是钱多的花不完——不是让你给她——借给她!借给她,行吧?她现在的确非常困难,需要帮助。”
“需要帮助的人多了,不用说老少边穷地区,光咱们北京,比她还需要帮助的人满大街都是。我倒是都想帮了,可也得帮得过来呀!听没听说过一句话,救急不救穷?……为什么?对于救人者来说,穷是一个无底的洞;对于被救的人来说,你救他等于是害了他。咱就说乞丐,要是人人都不施舍,他能不想办法奋发图强另谋生路?……”
“我说不过你,你反正是横竖都有理。我今天来只是警告你,不要乘人之危!”
“首先,我声明我这不能叫作乘人之危,充其量是互通有无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啊——呸!”
“你要是再这么粗鲁无礼,我将拒绝与你对话。”
“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对话?——人渣!”
“什么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李晓无所畏惧:“人、渣!”
沈平哈哈大笑:“我是人渣?我要是人渣的话,你只能是人渣的渣!”
李晓骄傲地扬起头来:“谩骂是没有用的!我李晓勤劳本分遵纪守法为人正派……”
沈平接道:“可惜就是用处不大!……李晓公民,知不知道沈平公民每年为国家纳税多少?数百万!你哪?”
“这就可以成为你玩弄女性荒淫无度的理由了吗?”
沈平怜悯地看李晓:“李晓啊李晓,你真的是,过时了。按说你不该啊,你比我年轻啊,怎么说起话来毫无新意只会用一些……陈年老词儿呢?”
李晓气得说不出话:“你!你!你这个流氓——”
沈平和气地指出:“有理讲理,不要骂人。”
李晓气极:“沈平,不要以为你有了两个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沈平悠悠地道:“不是我以为,是客观事实。”
“我看未必。”
“你看没有用,得事实看。”
“事实就是,在谭小雨那里,你碰了壁!”
“说这话为时过早,否则她不必去找你咨询,干脆拒绝我就完了。李晓,别看你是女人,不如我懂女人。你得允许她有一个……爱上我的过程。”
“无耻!……咱们走着瞧!”
“走着瞧。”
李晓怒冲冲向外走,这时电话铃响,沈平一手冲李晓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另一手接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轻柔清亮的女声:“沈总吗?……”正是谭小雨!这几天他就一直在等她的电话。他断定她什么都明白,都清楚,但不敢断定她是否同意。终于,她来电话了!
沈平大声地道:“小雨啊!你好你好!”李晓闻此一下子站住了,沈平得意地看着她,对电话道:“打算什么时候来上班啊小雨?”
小雨说:“谢谢您沈总,我、我仔细想过了,就不去您那了。您是计算机方面的公司,计算机我外行,怕去了给您误事。”
沈平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再也不说话,只“嗯嗯”着,最后一声不响挂了电话。一直密切注视着他的李晓微笑了:“沈总,谭小雨是不是不打算来给您上班了啊?”沈平终于斯文不再,露出了比李晓更为粗鲁的嘴脸,怒道:“你他妈给我滚蛋!”李晓哈哈一笑向外走。沈平冲着她的后背叫:“下次你胆敢再到我的办公室无理取闹我叫保安——”话未说完李晓已走出门去,同时“咣”地摔上了门,生生把沈平未说完的话截断了,令他十分不爽,郁闷。
当天下午,李晓就迫不及待把这件事在全科做了通报,以谭小雨为例,严肃批评了眼下在女孩子们中间愈演愈烈的虚荣,轻浮,重物质轻精神的种种不良倾向。一时间只听到普一科坐得满满的会议室里,李晓的女中音慷慨激昂:
“刚才主任对我们的批评,可以说是一针见血!……对病人要一视同仁,在我们这里,只看病,不看人,不看高低贵贱有钱没钱。今天发生的医患纠纷,根子就是对这个问题没有充分认识。噢,他是农村来的,穿得脏点差点,你就对人家不分青红皂白乱加训斥;反过来,对城里人,尤其是有点钱的城里人,你就是另一付嘴脸,也难怪人家病号要告状!……在这里,我特别要提一下谭小雨,人家在科里工作时,对所有的病人都一样,春天般温暖;现在离开了我们科,走到社会上,人家仍然是,本色不变!就我知道的,有一个品质恶劣的大款想请谭小雨去做他的所谓秘书,开价一月八千,就遭到了谭小雨的严词拒绝!……”
轰,议论声骤起,惊讶,赞叹,迷惑,不一而足。
给沈平打完了那个电话,小雨多日来乌乌涂涂的心一下子感到了清爽,轻松。此前从典典那里得知肖正已经从厦门回来了,为保险,小雨在电话中先跟典典透露了一下要找他们帮忙一事,典典当即替肖正回答说没有问题。慢说小雨的爸爸谭教授有恩于肖正——正是谭教授认可了VIP后,此药品的用量直线、持续上升,肖正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受益者——就是没有这事,按照典典对肖正的了解,只要小雨开了口,他不会拒绝。小雨是在得到了典典那边的承诺保证之后,才放心地给沈平打了拒绝的电话。只是会扬,不甘仅靠妻子的朋友帮忙,坚持以后每天上晚班,18点至23点,白天,兼职送桶装饮用水。小雨怕他身体受不了,但他执意要这样做,也只好随他去了。同时夫妻俩还说好一定要抓紧治病,尽早共渡难关。经过这样一番的讨论论证,生活的线索重新开始明朗,充满希望。给沈平打完电话,小雨又拿起电话,给典典打电话,准备同她约个时间,叫上肖正,一块当面谈谈。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倒是门铃响了。小雨挂上电话去开门,心里不无奇怪,这个时候,有谁会来?从大门的猫眼里向外看去,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想谁谁来,门外站着的正是苏典典!她一把拉开了门,典典进来了,面色苍白,还没等小雨开口,便搂住她痛哭了。……
典典走后,小雨坐在沙发上,好久,一动没动,已然明朗的生活线索又模糊了起来,看不到生机,看不到光明。借钱的事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提了。不管怎么说,她的朋友是典典,钱却是人家肖正挣的。两口子好,还好;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下步会怎么着还不知道。会扬下班回来了,得知了这件事后,除了叫她不要着急,别的什么都没说,第二天,他开始履行他们事先计划好的他的事情。白天他去给人送水,无论什么时间,正干什么,只要一个要水的传呼打来,他立刻蹬上三轮车就走;五点多钟匆匆吃几口东西,再赶去公司上班。深夜回到家里,累得上床就睡,鼾声如雷。饶是这样拼命,一个月下来,也不过挣了一千六百多元钱。现在已不是体力劳动者的时代,是脑力劳动者是“知本家”的时代了。于是,这天,在会扬被一个要水的传呼叫走了后,小雨站在窗口向下看目送他直到消失,转身进了卧室,翻衣柜,找出了她认为最职业的一套套服。……
沈平办公室,沈平正在逐字逐句审定一份合同,有人敲门,他皱了皱眉头:“进。”等了一会儿,却没感到有人进;于是抬起头,才发现人已进来了。是谭小雨。开门、进屋也正是她的风格,轻且细,仿佛她的名字。她站在他的面前,拘谨地,有一点难为情地,笑。沈平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头向后一靠,看她,一言不发。使得小雨一脸的笑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于是,僵在了那里。终于,沈平还是开口了,态度平静。“有什么事吗?”
“我、我就是想来问一下,我现在来工作,还行吗?”
沈平头靠在椅子背上目不转睛看她,小雨感到全身都被他的目光点了穴定了格似的,动弹不得。……
最终,沈平还是履行了原先的承诺,任命谭小雨做了自己的秘书。工资小雨就没敢再问,这个时候还肯收留她,她已是感激不尽。他让人在他办公室的外间,给她安排了一个工作的地方,配备了电话、传真等一系列秘书该有的设备。几天下来,一切都是平静的,公事公办的,没有丁点小雨事先想象的种种黄色镜头,一句话,一个暗示,一个眼神,一点迹象都没有。小雨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但她还是没有告诉会扬,也知道瞒下去不是长久之计,现在她也不求长久,没这个能力,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到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再说。
小雨对着电脑嘭噔嘭噔的打字,一听就是个生手。这时沈平办公室门开,沈平送客人出来。回来时路过小雨那里,停了停,看了一会。小雨全身的神经立刻倏地又绷紧了。这时,听沈平问:“学的哪种输入方法?”
“五笔。都说这种方法快。”
“不光是快,它和书写笔顺基本一致,不至于用长了电脑就不会写字。但它也有它的问题,那就是,它可能会对你学习英文打字发生冲突,不像拼音输入法,同英文打字是一个思路。”
“没关系。我再学就是了。”
“有这种决心就好。也对。应该趁着年轻,多学习点东西。”
“我还借了一些有关电脑软件方面的书……”
“软件严格说,不是学会的,是用会的,要多用,多摸索。用长了用熟了就可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你英语怎么样?”
“考过了六级。”
“不错不错!同是护士出身,你比你们那位护士长强太多了,她也就是个ABC水平。”点点头,“看来我没看错了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说完走了,去了自己办公室。
小雨看着他办公室门关上,年轻的脸上满是惶惑,然后决定什么都不再想,继续低头打字。
李晓来到沈平公司,不料被守在门口的门卫拦住了。门卫都是些势利眼,势利眼看人只看包装。这样说一点不冤枉他们,这公司李晓来过多次,哪次她要穿得好一点,门卫问也不问直接放行,穿得稍差就会被拦住问个不休。他们的这个特点连贼们都掌握了,并已充分利用,西装革履长驱直入屡屡得手——这样的案例光报上就登了不少,且不说还有那没登的了。可他们怎么就没有因此长点脑子长点记性呢?实事求是说这天李晓穿得是稍微随便了些,上身一人造棉的大花衬衫,下身一涤纶的青色裤子,不是说像贼,那倒是一点不像,但同时也绝不像是与这样一个公司有关的人,因此门卫不放行也在情理之中。
“请问您找谁?”门卫彬彬有礼。
“沈平。”李晓怒气冲冲。
“请问事先约过吗?”
“我跟他用不着约。我是他儿子他妈!”说完径直进去。剩门卫在那里发呆,想不出“他儿子他妈”是个什么关系。
小雨还在打字,忽然感到有人,抬头,一惊,立起:“护士长!”急急地,“护士长,这事我一直想跟您说一直没抽出空来正好您来了——”
李晓神情阴郁摆摆手:“我不想听你说。他呢?”
“在里面。我去给您通报一声!”
李晓拦住她:“用不着。”扔下小雨,走。到门前,不敲,一拧门,进去了。门在她身后关上。小雨惴惴不安。
屋里。沈平正埋头看什么东西,听到门响正想发火一看是李晓转怒为喜,站起来迎接:“哟,李护士长来了!”冲外面喊,“小雨,怎么不给客人倒茶啊!”
李晓气得说不出话。门应声开了,小雨进来,低着头谁也不敢看,拿杯子,放茶叶,接水,送到李晓面前,顺便,也给沈平的杯子里续了水。然后,低着头出去。屋里两个人都不做声地看她,当然神情不一。沈平是欣赏地,得意地;李晓是阴沉地,反感地。门复关上。
沈平微笑:“你是为这个来的吧?眼见为实,不需要我再用语言说明什么了吧?”
“你真是个……混蛋!”
“李晓,我真的不明白,这事究竟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几次三番地打上门来。”
“沈平,有些感情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够理解的。跟你说,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跟我在一起了,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就像是我的一个妹妹一个孩子是我的骨肉……”她极力不让泪流出来。
沈平严肃起来:“你以为我能把她怎么样,杀了她?”
李晓喊:“等于是!等于是杀了那个从前的她!”再也无法控制感情,转身走,出门。小雨听到门响立刻起身并招呼“护士长”,李晓没听见似的大步离去。
小雨呆呆地站着,泪水在眼圈里打转。沈平过来,拍拍她的肩。“没你的事。继续工作吧。”小雨听话地坐下,打字声重起。沈平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关上了。
正是医院的午饭时间,吃饭时,同桌的人纷纷向李晓打听谭小雨的近况,内心深处,都觉着能拒绝一月八千元的收入委实是一件不同寻常之事。开头李晓不想说,到最后还是没忍住,说了,说得是半吞半吐,但是所有人都听明白了。有一会,没有人说话,后来,一米五四的小胖护士说了。“护士长,你说的这个和那个是不是一个人?”
“哪个和哪个?”
“就是上次开会时你说的那个……品质恶劣的大款。”
“是他。是一个人。”
小胖微微点头:“这就对了。本来还觉着谭小雨不可思议……”
李晓逼问:“你什么意思?”
小胖抬头坦然道:“我理解谭小雨。说实在的护士长,先前你说的,她拒绝了一个月八千块钱的时候,我倒觉着不好理解。……”
李晓闻此把勺子往碗里一扔,咣当,吓所有人一跳,同时她站起身:“什么是堕落?这就是!更为堕落的就是你这样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走了。
小胖继续吃自己的饭,若无其事。陶然、徐亮对看了一下,心里都沉甸甸的。身为朋友,他们为自己的无能难过。
小雨领到了自己的工资,是沈平曾经承诺过的那份工资。生平第一次拿到这样多的工资,在会计室时她都没好意思数,拿着快步走到一个没人的拐角处,抽出信封里那厚厚的一沓,细细点,脸上心里全是幸福,也有约略的不安。最大的问题是,对会扬怎么说。不告诉他,这钱就没有了意义,她要用它来交房款,维持生活开销;告诉他,怎么告诉?实话实说,他能信吗?想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得去找李晓。
小雨到的时候李晓正在厨房里洗碗,看她的目光如看一个生人。态度上比对生人不如,非常的冷淡。就堵在门口,问她:“有什么事吗?”没有丝毫让她进去的意思。
小雨低声下气地:“护士长,我们,我们进屋说好吗?”
李晓一转身,走开,但没有进“屋”,去了厨房。小雨小心地把门关好,跟进,就在厨房门口站着跟李晓说话。
小雨是这样开的头:“我来是想求您件事护士长——”
李晓头也不抬:“有他你还用得着求我?”
小雨硬着头皮说下去:“我今天领了工资……我去沈总公司的事刘会扬不知道……我们还得交房钱……想来想去,想跟他说,是您帮我借的钱——”
李晓不无惊奇:“你每天去上班刘会扬不知道?他是木头还是傻瓜?”
“……他每天一大早出门,夜里快十二点才回来……”
李晓摇头:“主要的是,他信任你。”
小雨沉默了,过一会:“可我不想让他烦心不想让他再承担什么。……”
就是这句话使李晓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替谭小雨想想也是,她是太难了啊。于是李晓拉过铁丝上的抹布擦了擦手,说:“走吧。进屋说吧。”
小雨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对护士长讲了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她的决心,她去之后的感受,总之吧,事情并不像她、她们预想的那样。换句话说,她们预想的那些事情全是没影儿的事,是多虑是杞人忧天。最后,小雨这样说:“总之吧,我觉着沈总不是坏人,应当说,是好人。”
李晓干巴巴地问:“是吗。”
“是。有一点他和您还特别相似——”
李晓受到了侮辱一般:“我和他完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小雨认真地:“不。有相似之处,比如,他一再督促我多学习点东西,这点就很像您。……”
“那好啊。既然你觉着好,那就是好喽。”
“护士长,那件事,拜托了!”
“好吧。……可是小雨,瞒得了今天,瞒不了明天!”
小雨叹口气:“我们现在这种情况,只能是今天说今天的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李晓看着她,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同时也责备自己,责备自己此前对她过于苛刻。这一刻她甚至对从前她深恶痛绝的风尘女子都有了理解有了宽容,想必她们也都是各有各的无法克服的难处吧。幸而这些想法她只是想想没有对小雨说,否则,小雨的精神非因此崩溃不可。这正是她一直避免的。她一直避免着不让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所看重所爱戴的人对她有这样的怀疑这样的看法。她之所以来找李晓,很重要的,也是为了这个。一为表白,二为通过她去传递。她知道李晓是一个肚子里盛不下的事,同时也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李晓送小雨到门口,互道了再见后,李晓又叫住了小雨:“小雨!”小雨站住。李晓问:“你保证你今天说的,没一点隐瞒吗?”
“我保证。”目光清澈坦然。
李晓微微点了点头。
沈平让小雨同他一块出差去海南。
拒绝是不可以的,无论如何,目前他们的关系一直是非常正常的工作关系,就是说,作为一个职员,她不能不服从老板的安排。其实,最使她为难的不是沈平会怎么样,那都是以后的事,可以以后再说;眼前的重重困难以使小雨只能只想眼前,眼前过不去的一个难关就是,怎么跟会扬说。思来想去,便编了一个最没有智慧的谎言:去河北的避暑山庄,一个大款同学请客。会扬毫不怀疑的就相信了。护士长说的对:他信任她。这令小雨越发的害怕,一旦有一天事情败露,她纵使全身是嘴,也无法解释。但她马上又制止自己再想,这样想毫无出路,她现在的惟一出路是,过好每一个今天。
小雨和沈平并肩坐在开往首都机场的车上。
“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沈平问,小雨点头。沈平又问:“害怕吗?”
小雨承认:“有点儿。”
“其实没事儿。据统计,飞机出事概率比公共汽车还低。只不过飞机一出事全世界都报,感觉上多点罢了。”
一下飞机,眼前的海南完全是一片异国风光。小雨头转来转去,眼睛都不够使了。这一切全被旁边的沈平看到了眼里,但他一点流露没有,只在心里笑了笑。
他们住的是四星级宾馆,楼道里铺满红地毯,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两人的房间门对门,沈平亲自送小雨先去了她的房间。与沈平在一起时,小雨尽量保持着矜持,一俟沈平离开,关上房门,她立刻像个孩子似的四处看,摸,新奇喜欢得不得了。卫生间里也到处亮光闪闪,看到挂在墙上的吹风机,她也要拿下来试试,一开开关,“呼”地响了,吓她一跳,忙回头看看,像是个正干坏事的小孩儿被人发现。“好吗,这里?”一个声音在脑后响起,沈平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大概已把她的忘形尽数看到了眼里。小雨脸红了。沈平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地,说:“我们吃饭去?”
医院食堂,陶然一人坐在角落的一张餐桌前,伸长脖子向门口看,面前已摆好了饭菜,非常丰盛,显然不是她一个人的。这时徐亮出现在食堂门口,四处张望,陶然赶紧冲他挥舞手臂,徐亮走来。
陶然埋怨:“怎么才来?都凉了!”
“临下班又来了个病人。……哟,猪肝!”
“排好半天队才买到的。真奇怪怎么居然会有这么多人爱吃这玩意儿,打死我都不吃,想想它生前的功能就恶心。”
徐亮大嚼着猪肝:“总比猪蹄子好吧?你怎么爱吃猪蹄子呀!猪蹄子生前什么功能?屎里来尿里去的!”
陶然正在啃猪蹄子,闻此一扔道:“讨厌!”颇有一点小女子的娇嗔。
徐亮嗬嗬地笑了:“许你说别人就不许别人说你?”
“对!”
“好好好。对不起,我错了。吃饭吧,好么?”
陶然一笑,这才又吃。二人的关系显然已到了一般恋人所应有的那种状态,程度。
李晓高举着手里的饭菜,躲闪着来往的人,嘴里不停的念叨:“劳驾!让一让!对不起!谢谢!”一路曲折地来到了陶然他们的桌前。“嗨,没空位儿了。我在这不妨碍你们吧?”按惯例,人们对象陶然徐亮这种关系很是体谅,或说知趣,轻易不来搅扰,宁肯去跟别人去挤。但是今天实在是没有空位了,仗着自己是陶然的护士长,李晓也就不管不顾了。
李晓坐下,看看他们俩合在一起的饭菜,“看来,我又得损失一个好护士了。”二人不解地看她,她道:“真不明白?……规定夫妻是不可以待在一个科里的。具体到你们二位,到时候不能让当医生的走吧,只能是陶然走。”
陶然叫:“哎呀哎呀护士长,什么夫妻不夫妻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李晓说:“陶然这可就不像你了,大家一直认为咱是一个直爽的人。”
徐亮用欣赏的眼光看陶然:“她真的是很直爽,而且热情,透明。”
陶然嗔道:“行了你!别人夸还不够,非得自己夸!”
李晓笑了:“还说什么‘八字没一撇’哪,都‘自己自己’的了!”
徐亮也笑:“就这么个人,肚子里有几条蛔虫都别想瞒住。”都笑了。这时李晓:“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务必提前通知我一声,我也好有个思想准备。走了一个谭小雨,就够我受的了。”
于是陶然问了:“哎,护士长,小雨现在情况怎么样?”
李晓没有直着说:“我还正想问你呢!”
陶然说:“我们也是好久没联系了,打过几次电话,她好像很忙。”
李晓说:“她去过我家里一次,据她自己说,还好。不过这种事,难说。”
陶然问:“‘难说’是什么意思?”
李晓道:“两层意思:一,事实是不是如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样;二,是。是如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样,出污泥而不染冰清玉洁。但是,今天是,明天是不是,以后是不是?还有,她想‘是’,人家让不让她‘是’?沈平那人我太了解了,典型的商人。他觉着该他出的钱,一掷千金;他觉着不该他出的钱,一毛不拔。你们想想,打打字儿倒倒水,一个月八千块钱,合理吗?”接着,自然而然地,她就说出了小雨和沈平去海南出差的事。这事倒不是小雨告诉她的,是沈平。为了什么不知道,反正他告诉了她。也许,是在向她宣告他的胜利?
李晓吃完饭先走了,剩下了徐亮和陶然。自李晓走了之后,徐亮就一言不发,心事重重。陶然看他一眼:“怎么不说话啦?”
“噢。……你说吧,我听着。”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的情绪就不高了?”
“没有啊。”
“得了吧,当我是木头啊。而且,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为谭小雨。”
“你别误会。”
陶然反击道:“你别误会——以为我又在吃那些陈年老醋!说吧,你是不是在为谭小雨的所谓堕落而——痛心?”
徐亮被说中了心事,长叹一声:“曾经,我觉着她是一个那么好的女孩子,一个现代社会里少有的女孩子,那么善良,那么纯……”
说是不吃醋,听到徐亮如此深情的夸奖着旧情人,陶然还是有一点酸溜溜:“‘少有’,不是‘仅有’!”
“当然当然——陶然,你可千万不要变呀!”
陶然不以为然:“我觉着你们,包括护士长,对这件事有点小题大做了。有什么嘛!不就是,啊,跟那个沈平有了点什么关系吗?有了这点关系谭小雨就不是谭小雨就堕落了?我不信。肉体是肉体灵魂是灵魂,非要把这两者混为一谈的,不是封建主义就是教条主义。要我说,这其实就是个心态问题。只要当事人把她的心态调整好,什么事没有。”
徐亮愕然了:“你就这么看这个问题?”
陶然生气地:“徐亮,别摆出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讲大道理,大道理谁都会讲,现实却是残酷的。我认为,当生存成为了第一位的问题时,每月八千块钱的收入就是不容忽视!”
“为了生存为了利益就可以不择手段?”
“什么叫不择手段呀,她又没去杀人抢劫!”
“这就是你的道德底线?”
陶然一摆手:“少跟我讲这些,不爱听。”低头吃饭,不理他了。吃了一会,不见徐亮说话,更别说赔礼道歉,抬起头来,徐亮的坐位上空了,陶然有一点慌,四处张望,又起身看,还叫了一声,没有。她又生气又沮丧地一屁股坐下。
沈平和小雨就餐,在宾馆的中餐厅里。餐厅门口一侧有穿着民族服装的一男一女正在用二胡和扬琴演奏,非常专业的演奏。沈平招手叫来了服务员,对她说了几句什么。服务员答应着去了演奏员那转达,片刻,响起了《青藏高原》的旋律。沈平静听,听了一会儿。“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辽阔,高远,苍凉,还有那么一种……激昂。二胡也是我现在最喜欢的一种乐器,细听,简直像人声,人的声音。中年人的声音。你听!”二人听了一会儿,小雨显然听不出沈平所感受到的东西,尽管她极力地听,极力地体会了。沈平:“你显然听不到我所听到的,知道为什么吗?”
小雨没有把握地:“水平……修养……素质……”
沈平一一摇头,后道:“——年龄!是年龄的差距决定了欣赏趣味的差距。我年轻的时候酷爱摇滚,崇拜崔健,就像你们现在喜欢HOT,BSB。在那时的我的眼里,谁喜欢二胡喜欢民乐谁就是古董。”话锋突然一转,“小雨,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古董?”
小雨喃喃:“哪里!不是!”
沈平笑了:“否认是没有用的,谁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
小雨说:“真的,真的不是。恰恰相反,我觉着您很有水平的沈总。……”
沈平不笑了:“是吗?那么能不能请你如实告诉我,小雨,为什么刚开始的时候,你拒绝了我邀请你来我们公司的友好建议?”小雨窘住。沈平看她一眼,便把目光挪向了前方,那目光深远深邃,仿佛已穿过餐厅的墙壁看到了一个人所不及的地方。就这样看着那个地方,沈平说了,对着这个年轻女孩儿敞开了他的心扉。
“……我承认,不论按照哪种标准,我都不能算是一个高尚的好人,我有一个最大的缺点,自私,爱自己。要不然,不会跟李晓离婚。李晓是个好女人,真实,能干,还有一种一般女人身上所没有的大气,我们的婚离得心平气和,不吵不闹,要搁别的女人身上,不把你折腾死也得扒你层皮。李晓年轻时也算漂亮……”
小雨道:“护士长现在也漂亮。”
沈平挥挥手:“快四十岁的女人了,哪里还有什么漂亮不漂亮可言?只有难看不难看之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家里的事从来不用我操心,一日三餐,春夏秋冬,她安排打理得周周到到井井有条。还有我儿子,非常优秀,学习好,性格也好,这与做母亲的都有着直接关系。可我最后,还是离开这个家走了……”
“为什么呢?”
沈平没直接回答:“为这个李晓恨死我了,有什么法子?她追求的是一劳永逸白头到老,我追求的是不断变化不断求新!这种追求上的差异其实是大部分婚姻悲剧的根子。女人们不知道,或者说不想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种男人,他们是不适合家庭生活的,换言之,不适合一夫一妻,至少在五十岁前,不适合。这种男人还为数不少。当然,没条件没本事的没办法,但凡有条件的,都会摆脱家庭的束缚,去追求他们所追求的。……知不知道他们追求什么?”
小雨机械地问:“什么?”她非常想知道是什么,但她无法阻止这种谈话的继续。
“追求再选择的权力,追求不断求新的权力。”说完看小雨,小雨谨慎地保持沉默。沈平又道:“事实上,不断求新是人类的本性,是世界发展的动力。就这点而言,一夫一妻制是违反人性的,是不完美的,顶多不过是诸多不完美的男女性关系中一种相对完美的形式。……”
这番话对于小雨不仅深奥,本能地她也感到了一种危险。她曾自欺欺人地以为这危险不复存在。她睁大眼睛看着对方,眼里充满警惕,一言不发。沈平看了她一眼,马上转移了话题。
“这汤不错,再要一份?”
他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他拿稳了这个修女般的女孩儿终会融入到这个现代社会里。晚上,他带她去了一个舞厅。舞厅地面光可鉴人,灯光眩目,音乐震动心魄,一位穿皮靴、飘染发的领舞小姐跃进舞池,立刻,全场轰动。人们在小姐的带领下、召唤下纷纷融入。小雨看得目不转睛。沈平鼓励她:“去跳吧!”
小雨摇头:“我不会。”
“无所谓会不会,这里强调的是个性,你就是上去走,也是风格,没有人会嘲笑你。”小雨只是笑着摇头。沈平:“你们这种女孩儿呀,简直就是些小修女,在一个小圈子里拘得太久,跟社会都脱了节了。”小雨也感慨地点了点头。沈平给小雨的杯子里加了点酒,“喝了它,壮壮胆。”小雨喝了,但仍是不上。沈平说:“小雨,迈出这步当真就那么难?”小雨一动不动,全神贯注看着近乎疯狂般地领舞小姐,眼睛里有欣赏有羡慕还有紧张,忽然,她一跃而起,进入了舞池。
小雨跳舞,由拘谨到放松,从模仿别人到自由发挥,立时,青春奔放。
沈平静静地看她,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感动。……
深夜,二人返回宾馆的路上。
沈平说:“小雨,越跟你接触越发现,我没有看错了你。你是个可塑性极强,极有潜质的女孩子。……”
小雨两手捧着发烧的脸:“沈总,别鼓励我了,我知道我今天有点过了。”
“你错了小雨。你今天不仅没过,应当说,还不够,还要继续努力。什么是生命,这就是,自由,鲜活,热烈,奔放,不受任何教条的约束,享受生活享受生命吧,否则便是枉来人世,空负了造物主对人类的厚爱……”
汽车滑近宾馆大门,门僮马上过来开了车门。二人下车,进电梯,出电梯,踏着厚厚的地毯无声地走。到了二人房间门口,二人在走廊中间站住,沈平看阒小雨,什么话都不说。于是小雨说了:
“沈总,明天见。”
沈平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明天见。”
小雨在卫生间里洗澡,不过几天时间,她已然适应了这里的豪华舒适生活。这时电话铃响,小雨抓起了卫生间的电话。电话是沈平打来的,他说:“我睡不着,大概是玩兴奋了。一块聊聊怎么样,我去你那儿?”
小雨小小心心道:“对不起沈总,我已经睡了。”
沈平放了电话,对自己说: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
小雨同沈平共去海南的事还是被刘会扬知道了。过程极为简单:在路上遇到了李晓,李晓顺嘴问了一句:“小雨出差回来了没有?”本不过是为打个招呼,没话找点话说说,是在会扬一愣之际,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大忌,连忙改口。“噢,啊……她、她回来了没有?”但是,晚了。
会扬盯着问:“她去哪了?”
李晓打哈哈:“咦,她去哪了得问你啊她是你老婆!”跨上车子就要走。走不动。车子被会扬从后面按住了。她回头,看到了会扬阴沉沉的脸。
“她去哪了?”
小雨从海南回到家里时已是晚上,进门前,先把箱子上飞机的行李标牌全部撕掉,又周身检查一番,确定不会穿帮之后,才按了门铃。一想到又要对无条件信任着她的会扬撒谎,心里就一阵烦躁,一阵难过,却没办法。没人开门。想是会扬还在公司上班,她掏钥匙开了门。进门先打了会扬的传呼,然后收拾箱子,脱衣服换衣服,一切都停当了,差不多十分钟过去了,不见会扬回话。她又呼了他,又等,仍是杳无音信。她忽然地就不安起来,忽然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想了想,拨了陶然的手机。手机开着,却没有人接;她越发的不安,想也不想地,又拨了典典家的电话。
肖正不在家。典典同几个人在家里打麻将,都是女人,有钱有闲的女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一块做“以色列死海泥全身护理”的徐女士徐姐。女人们手边都搁着红酒,徐姐还会抽烟。桌上还搁着些散钱,她们玩的是带“血”的,因而都玩得很认真,屋里只听到麻将牌清脆的哗啦声,和“二饼”“六筒”的吆喝声。
突然典典一声叫:“胡啦!”
“典典的运气就是好!”
徐姐说:“不光是运气。”
典典说:“就是运气。我还没完全会呢,不知道该怎么出的时候,就瞎出!”
徐姐说:“瞎出都赢,你要真认真出了,别人都别活了。”
带头抽钱扔给典典,其余人跟着。典典:“算啦算啦,不就是玩嘛,谁又不是真就为了这几个钱。……”
“玩,也要玩好。输了不心疼,赢了不激动,那就失去了玩的意义了。”典典一口喝下了杯中剩下的酒:“既然几位大姐都这么说,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免得扫了大家的兴。……再说了,有赢的时候,就有输的时候,对不对?”
“典典,你从跟我们学打牌起好像就没怎么输过。”
典典想了想:“还真是的啊。……傻人有傻福。”
“你呀,典典,天生就是为享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会打牌不会打牌一打就赢。不会喝酒不会喝酒数你能喝。……”
典典捧着自己发烧的脸:“能喝什么呀,头都晕了!脸是不是也红了?”
“有点儿。不过可以说红得恰到好处,更漂亮了。可惜你老公不在,看不到。……他去哪出差了?”
典典说:“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你?”
“告诉了。可你知道是真是假呢?”
徐姐笑了:“典典也变聪明了。”抽出自己的烟来:“来一支。”典典接过,叼嘴上,徐姐为她点了烟。典典吸了一口,赶紧吐出,被烟熏得眯细了眼睛。就在这里,电话响了。一听是小雨典典非常高兴:“小雨!你回来啦?”
小雨一愣:“你找我啦?……那你怎么知道我不在家?”
典典醉意朦胧地:“我还知道你去了海南了呢!怎么样啊玩的?”
小雨不安紧张地:“挺好的。我是去出差。你听谁说我去海南了?”
典典摆手,笑,压低着嗓门道:“我还听说了呢——”不说了。
小雨几乎窒息:“听说什么了?典典!”
典典半醉地道:“听说,听说你也旁上了个大款,这下子、咱、咱俩的情况一样了。……”这时女人们在身后高声叫了起来,催。典典说:“不说了不说了,我这有客!”就放了电话。
小雨机械地放了电话,完全傻了。这时电话铃突起,她一把抓了起来。是陶然。她正在上小夜,刚才去病房了,没带手机。陶然上来就说:“小雨你回来啦,好多事要跟你说,你马上过来!……见面说吧。”
科里病人们都睡了,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等小雨的工夫,陶然去了医生值班室。今天徐亮值班。徐亮开了门,态度依然冷淡。为谭小雨的事他们俩始终无法达成共识。或者说,徐亮始终不肯原谅陶然。本来陶然是来跟徐亮和解的,不料说着说着,两人又戗戗了起来。戗戗着戗戗着,陶然又想起了来找徐亮的初衷,又放软了态度,说:“嗨,你呀,为别人的事破坏了我们俩的关系,值得吗,可笑不可笑啊你!”
谭小雨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她的出现使屋里二人同时一愣,一时间都忘记了跟她打个起码的招呼。
小雨先道:“徐医生值班啊。”
徐亮点头:“啊。”神情中有一些尴尬,停停才想起来问,“你,回来啦?”
小雨一震,下意识轻声问了一句:“‘回来啦’——我去哪了?”
徐亮干笑着:“啊?噢,出差嘛。我也是听说啊。”
小雨问:“你还听说什么了?”
徐亮说:“没有啊,没听说什么啊。”
一边的陶然不耐烦了:“什么‘没听说什么’!你要是真的关心她,真觉着你有理,当面说给她听啊!”
徐亮愤怒地看陶然一眼,不说话。陶然也不说话。小雨感觉到了什么,没话找话。小雨:“对了,徐医生,你借给我们的两万块钱,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还,我想——”
徐亮说:“噢,那个呀,什么时候还都行,看你方便,我无所谓。”
小雨强撑着开玩笑:“哪能无所谓呀?我都听说了,你们都快结婚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
陶然摆摆手:“你听说的那都是‘过去时’了,‘现在进行时’是,他改变主意了。”
小雨看徐亮:“是吗徐医生,为什么?”
陶然道:“为你。”
小雨不明白:“为我?”
陶然点头,然后言简意赅地道:“他不赞成你的……做法,我替你辩护,就这么着——”耸耸肩,做了个“完了”的表情。
小雨轻声地:“替我辩护?——什么事儿?”
陶然不满了:“行了小雨!”
小雨提高声音:“什么事嘛!”
陶然说:“咦,什么事你自己不知道倒要我来说?”
小雨定定地:“你说!”
“你是不是去海南了?……和沈平一块?……这不就得了!”
“那又能说明什么!”
陶然躲开小雨的眼睛,嘟囔着:“小雨,就我个人来说,非常非常地理解你,也不觉着你这样做有什么不妥,绝对实话。那天就是为这个我和他吵了一大架,不信你问他。……但是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都跟我似的,应该说,实事求是地说,大部分的人,对你的这种做法,是持反对意见的——”
小雨生气了:“我到底做什么啦!”
陶然更生气:“小雨你这就没劲了!”
小雨说:“我什么都没做!事情根本就不是你们所想像的那样!”
陶然冷笑一下:“是吗?那我就不明白了,沈平那样的一个人,护士长说话,一个典型的商人,凭着什么付你一个月八千块钱的工资!”
小雨盯着陶然,眼里像要冒火,她想说什么,什么都说不出,说什么都是徒劳,猛地,她伸出双手狠狠地一推陶然,把陶然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夜班医生的床上,然后头也不回走了。徐亮愣住。陶然也愣住,坐那半天没动。“我怎么总碰上这么些事,两头不是人,猪八戒!”这时徐亮冷冷地:“没事你请出去吧。我要休息了。”陶然慢慢起身,向外走,全身一阵冰凉。
小雨回到家里,用钥匙开门,门自开,她一惊,叫:“会扬?”没听到回答。家里一片漆黑。她开了灯,吓一跳,会扬赫然坐在客厅沙发的正中央。
“怎么不开灯?……刚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去哪了?”
“等你你不回来,就去了医院看了看陶然。”
“我不是问刚才,我是问这一段时间,你去哪了。”
“不是告诉你了吗?”
会扬冷冷地笑了。小雨紧张地看他。极静。这期间起风了,风刮起了窗帘,窗帘飞舞,沉默的会扬突然叹了口气,转身去关窗子,外面下雨了,他凝神看着越来越大的漆黑的雨幕,动作极慢地关好上窗子。再回过头来时,脸上的愤怒已变成了深深的忧伤。
“……去睡吧。”他说,“这段日子你辛苦了。”
小雨满怀希望:“一块睡吧。时间不早了。”
“你去睡,我还不想睡。”
小雨撒娇地抱着他的胳膊:“一块嘛!”
会扬抽回胳膊:“你去睡。”
小雨忍不住了:“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你相信那些话,是不是?……这样吧,我问最后一遍,你如果还是不回答,就说明你相信。……你相信,是不是?”会扬沉默。小雨睁大眼睛看他,突然转身冲出了家门。这时候,外面大雨如注。会扬愣了愣,追了出去。
雨夜,小雨打车走。会扬打上了其后的一辆车走,对司机:“跟上前面那辆车!”司机是个乐天派:“追前面打车那女的?……老婆还是女朋友?……兄弟,我还告诉你说,这女人啊,像影子,你追她就跑,你跑她就追……”会扬对所有问题所有话一律不答。这个时候司机再多话也无话了,闷头开车追了上去。
小雨去公司找沈平。分手前沈平说他要去公司处理一些他不在京期间的业务,大概需要干一个通宵。他是一个精力过人的人,他的精力来自于他的睡眠。他属于那种有“睡眠天赋”的人。需要的时候,几天不睡;同样,只要需要,一睡几天。天大的愁事,只要想睡,上床就着。脑袋里仿佛安了个开关,一按开,立刻就醒,一按关,马上就睡。
公司里阒无人声,正利于工作,沈平伏案全神贯注。突然,敲门声大起。他不无奇怪地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湿淋淋的小雨。
“小雨?!”小雨进去,沈平跟进,门都没顾得完全关上。“怎么回事?”小雨不说话。沈平从衣架上拿下挂在上面他的一件T恤扔给小雨,“擦擦头发!”完了又拿起刚买的还没拆封的另一件扔过去,“完了换上这件。会感冒的。”小雨一直不说话,也不动。于是沈平走过去,拿起衣服试图亲自给她擦头发。小雨像被什么蛰了似的尖叫一声跳开:“别碰我!”她的激烈反应倒把沈平吓一大跳。
屋外,会扬赶到了,下意识避在门的一侧,静听。
屋内,沈平明白了,看着小雨。平静地:“告诉我,小雨,发生了什么事?”
小雨嘴唇哆嗦得说话十分困难:“您……为什么?”
沈平无辜地:“我怎么啦?”
“今天刚回北京,就发现……就发现全世界的人都在说我和您、和您……”她说不下去了。
“坐,小雨,坐。”小雨不坐,他坚持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去张罗着给她倒热水,“我明白了。在此我要纠正你两点。首先,你把问题过分夸大了,并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在说……”
小雨伤心地哭泣着:“对我来说就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对我来说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门外,会扬屏息静气听。
沈平说:“好吧好吧就算是这样。我要纠正的第二点是,你对我的误解。…你三更半夜冒着大雨跑来,显然是来兴师问罪的,你认为是我散布了些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逼你就范?那我还告诉你,这不是我的风格。我从不逼人做什么,尤其在男女的事情上,在这件事上,我追求的是心心相印两情相悦,我不是流氓不是嫖客。再者,我的为人你也应该清楚,光明磊落,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
“那他们根据什么要这样说?”
沈平沉默了一会:“根据……常识吧。”
“但是他们怎么可能一下子全都知道我去了哪里,跟谁一块去的?”
沈平提醒她:“别忘了,你们护士长李晓是我的前妻!”
小雨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不响了。片刻后两手托腮道:“怎么办呢,现在?这种事,解释是没有用的,只能是越描越黑。……”
门外,会扬脸上如释重负,也有愧疚。同时,也拿不定主意此刻该怎么办,走、留在此刻显然都不是很合适。这时,他听到沈平又开口了,索性由着惯性先听了下去。
屋内,沈平在小雨身边坐下了,怜爱地看她:“小雨,这件事情非常使你苦恼吗?”小雨“嗯”了一声。沈平:“为什么呢?”
“我明明没做……”
“你为什么不做!”
小雨惶惑了:“沈总……”
“究竟是什么束缚了你?……观念?家庭?还是什么别的?通过这些日子的交往,我可以断定你,至少是不讨厌我的,而我,你十分清楚,是喜欢你的。在我认为,有这些我们就足够了。可是,你对我所有的暗示,明示一概不理,使我十分的困惑。”小雨完全没有应付这场面的经验,怔怔地看沈平,无所作为,以致沈平把一只胳膊搭到了她的肩上,她竟木木地全无感觉。而在沈平,当然会认为这是一种默许,他越发地温柔。沈平耐心地:“小雨,我是喜欢你的,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然后,就开始了这漫长的追求和等待,等待着我的小修女的觉悟,等待着她回到人间。……”说着,他开始试图亲吻小雨。小雨使劲推开他。
“别!沈总!”
“为什么?”
小雨说不出别的话:“别……”
“回答我,为什么。”
“不知道。不喜欢。……”
“你以为你不喜欢!对于完全不了解的事物你不应当先就决定了喜欢还是不喜欢。你是被束缚的太久了,还是那句话,生命不应当为观念束缚。听我说小雨,你会喜欢的,我了解你比你自己还要深刻!……”试图推进一步。
小雨叫:“不!”要推沈平,但推不开了。
“听话,小雨,我保证你会得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屋外会扬紧张到极点,正欲向里面冲时,听到小雨尖叫一声。
“不!!”同时她拼尽全力推开了沈平,站起,“对不起沈总,我走了。”
沈平原以为小雨的拒绝不过是害羞或是作态,现在看她当真如此,不由得愤怒了,大踏步走到小雨对面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到我这来?不要对我说你不知道没想到,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到了,你甚至到李晓那里打听我,相信李晓绝没有在你面前美化我一个字!”
小雨底气不足了:“开始我是想不来的,记得也跟您说过。可是后来又想,我可以好好工作,全力以赴,来对得起你付给我的工资,因为,因为当时我们家实在太需要这笔钱了。……”
门外,会扬惭愧已极。
屋内,沈平冷笑一声:“全力以赴?你的‘全力’又有多少?就你们那个护校毕业的中专文凭,除了做护士,什么都做不了,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
“光对不起就行了吗?你这种行为,往好里说是欺骗,说严重点,就是欺诈!”
“那……我辞职。”闪过沈平,向门外走。被沈平一把拉了回来。
“辞职是以后的事,这之前的怎么算?我不说钱,我只说我的时间精力我的感情投入,那是你一个辞职就可以勾销得了的吗?……谭小雨,李晓跟你说过没有?我这人最讲游戏规则,从不坑人,同样,也绝不许人来坑我!”把小雨往沙发上一推,小雨跌倒上面,沈平伏在她的上方看着她:“小姑娘,记住这个教训,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要把男人当傻瓜耍!”
小雨惊恐万状地看着沈平被愤怒扭曲的脸,就在沈平要动手的时候,突然凌空而起。
——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脖领子,把他揪了起来。是会扬。
小雨一下子跳起躲在了会扬的身后。会扬和沈平四目相对,沈平立刻明白了这人是谁。
会扬挥起拳手,咬牙切齿地:“你这个——混蛋!”
沈平毫无惧色地干脆回道:“你这个——笨蛋!”
“笨蛋”二字深深触到了会扬的痛处,他的拳手垂了下来,松开了,片刻,一声不响转身出去,小雨紧跟着他走。
沈平目送他们走,冷冷地道:“刘先生,有本事自己挣钱,不要叫自己的老婆出去当骗子!”
会扬闻之面孔疼痛般痉挛了一下。夫妻二人沿着长廊走去,无话。
第十二章
儿子病了,发烧,早晨起来量体温就三十八度九,估计下午还得升,科里工作离不开,把儿子一个人扔在家里不放心,李晓就打电话把沈平叫了来。在海南玩了一个多礼拜了,该尽一下当爹的义务了。下午科里事少,她请假提前回了家。一进家发现爷俩都在睡,儿子在床上睡,沈平趴桌子上睡,李晓进屋时沈平醒了,起身伸个懒腰说他得抓紧回去睡会儿了,昨晚加了一夜的班。李晓闻此笑道:“沈总够能干啊,都四十多了还能一干一夜,比年轻时候强。悠着点儿,光自我感觉年轻不行,岁数摆这儿呢!”
沈平答应着向门口走,走着,觉着李晓的话不对味,站住,回头:“你什么意思?”李晓没说话,一笑,去了厨房。沈平追到厨房:“喂,你什么意思?”
李晓低头洗菜:“夸你,还有,爱护你,听不出来?”
“听出来了。对不起,这回你还真错了。我的确是工作了一夜,处理了我离京期间的全部业务。你以为我们整天玩儿啊,我们要是整天玩儿,光指你们,那些普通的劳动者,这社会主义大厦它能建的起来吗?”
“都玩了一个多礼拜了,才干了一晚上的活儿,也值得这么上纲上线的嚷嚷,嘁!”
“什么叫‘玩’了一个多礼拜?我那是公务!”
“行了沈平,我一不是你领导二不是你老婆,你说跟我这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话锋一转,“她怎么样?”
沈平一时没明白:“谁?”
“谭小雨。”沈平没说话,李晓一下子停住了洗菜的手:“怎么,阴谋没有得逞?”声音里掩饰不住的喜悦或说幸灾乐祸令人生气,为不让其气焰过于嚣张沈平淡然一笑,道:
“小姑娘现在是被所谓的爱情迷住心窍了。我见过她那位先生了,小伙子确实不错,身条儿,长相,气质,据说从前还很能干?真可惜。说实在的,他如果没有那个意外,倒是颇值得谭小雨为他……守身如玉。”
“沈总是不是‘颇’失落啊?”
“等着瞧!我把话撂这,他俩早晚有一天得散。说实在的,世界上哪里就有什么纯粹的爱情了?所有的爱,无一不是各种条件比较平衡后的结果:才,貌,脾气,品性,成就,年龄,职业,金钱,甚至国籍、种族、健康,就看你更在意什么了。谭小雨现在仅仅是因为时间不到。时间一到,当一切呈现出它本来面目的时候,那爱情自然而然地也就消失了。……”
李晓一笑,低头洗菜,故意把水开得很大,哗哗哗哗。她为这件事能有这样的结果激动,感慨,感动,眼睛都潮湿了。
次日正好大交班,李晓忙不迭就把这事跟大伙宣布了。这事本不该这种场合说的,大交班之后就是一天紧张工作的开始,但是她忍不住,硬是把它说了。“前一阵,我们护士班展开了理想道德情操的大讨论,结合的具体事例就是,谭小雨。现在我可以负责任的正式告诉大家,谭小雨已经从那个品质恶劣的大款那里辞职了。……”轰,屋里仿佛爆炸了一般,议论纷纷,惟陶然不语,在心里苦笑,为自己所扮的角色苦笑。李晓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坚持着说下去:“当谭小雨看清了那个大款的真实嘴脸,认识到了他的真正目的,毅然决然放弃了每月八千块钱的高收入,重新走上了自尊自重自强自爱的‘四自’之路。我提议,让我们以实际行动支持谭小雨,为她出主意,想办法,帮她渡过眼下的困难时期。”……
散会后,瞅了个工夫,陶然在走廊里截住了徐亮,约他晚上一块去看谭小雨。徐亮拒绝了,径自走开,撇下陶然一个人站在那里。李晓过来,关心地:“闹矛盾了?”陶然黯然神伤,李晓接过她手里的治疗车:“来,给我,我替你上治疗。”
陶然不撒手:“放心吧护士长,我在这个走廊里走了七八年了,闭着眼也错不了。”
“闭着眼?闭着眼也比心飞了保险。给我!你去……随便帮谁做做护理吧,再不成,去夜班室歇会儿。”
陶然眼泪汪汪:“护士长,你怎么不骂我?”
“该骂的时候骂,不该骂的时候我骂你干吗?”拍拍陶然的脸蛋,“谁都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我理解。别灰心,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天是塌不下来的!”推着治疗车走了。
陶然站在原处没动,由于对方的温暖体贴而红了眼圈。
晚上,下班后,陶然一人去了小雨的家,按了半天的门铃,家里没人。她事先没有打电话约,压根就没想约,徐亮不理她了,她晚上时间多得打发都打发不了。离开谭小雨家,她转身就去了典典家。
典典正在家里同她的女朋友们打牌,从中午就开始打了,晚饭都是在她们家凑合的,这天大家兴致格外的好,说好打一个通宵。不料七点刚过,肖正回来了。肖正难得这么早回来,女人们一点思想准备没有,尤其典典,又喝了不少的酒,脸红得有些浮肿,说话都不太利落了。肖正刚到门口就听到家里传出的喧哗声,不由皱起了眉头。故意大声开门大声咳,以让那伙人自觉一些。
徐姐先听到了:“哟,回来了。”
典典笑:“那就——散!”
稀里哗啦,女人们起身往外走。为避免跟她们接触,肖正一闪身进了书房,听着屋外女人们的喧哗声,告别声,穿衣开门声……终于,静下来了。典典出现在书房门口。
“怎么一个人躲、躲在这里,不喜欢我、我的朋友?”
“典典,你又喝多了。去洗洗睡吧,啊?”
“你……呢?”
“我待会儿。”一伸手开了电脑。
“工作,还是上、上网?”
“都不是。”
“那你……干吗?”
肖正火了:“玩儿!玩一会儿,行了吧?”
典典笑:“行。”
摇摇晃晃离开。她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要上网,上网找那个女孩儿,他一直在找她。原以为他坦白了,忏悔了,那边她也去谈过了,问题就算是解决了,没想到没有。远远没有,从来没有。最初的迹象是,发觉他对电话变得格外关注,一来电话,几乎是扑着过去接,接了后就失望,就生气,其中的一次使典典刻骨铭心永生难忘。那天典典正在切菜,肖正到家,听到门响刀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迎了出去,当时两个人正处于重新磨合小心客气的阶段。典典笑脸相迎说没想到这么早回来我抓点紧;肖正放下公事包也忙道我来我来,边说边去夺典典手里的刀,典典当然不放。争执不下时典典手不小心被刀划破,血流出,肖正一手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按住其伤口连声地道创可贴呢创可贴在哪?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立刻如同听到号令的士兵不顾一切去公事包里掏电话,拿到手机后就快步离开,躲在屋角里满怀希望地“喂”了一声后,接着神情态度立刻变了,耐着性子一声不响听对方说,然后道“这事等上班时再说”,叭,关了电话,走了,完全把典典和她的伤口忘在了脑后。那一刻,典典泪水夺眶而出;手上那因失去按压的伤口鲜血涌出,形成了大大的一滴。
后来典典悄悄去他们公司打听,那个女孩儿在典典去过的几天后就辞职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人也从原来的住处搬走了,为此典典还专程去过一次,那里边新住进去了一个男孩儿。后来趁肖正睡着时典典查了他的手机,发现他向同一个号码发去了无数条内容大致相同的短信,那内容概括起来就是:你去哪了?我想你,请回话。典典试着向那个手机号拨过电话,拨过几次,都是没有开机。电话联系不上,肖正就开始上网,只要回到家,上床前,他一定是在网上渡过。做这些事他不回避典典,他以为典典不懂。从前典典是不懂,有他懂就够了,她何必要懂?但是现在她懂了,必须懂,男人的背叛是使女人成熟的一剂良药。……
门铃响了,陶然到了。书房里,肖正听到门铃声皱起了眉头,以为是那些讨厌的妇女们又回来了。忽然听到典典招呼“陶然”,情绪不由一振,跳起来迎了出去。
肖正、典典的近况陶然全然不知,因而在她心里,典典是她的朋友,那么典典的先生就也是她的朋友。于是,她就毫不回避地,把失败了的恋爱原原本本跟他们两个说了。肖正听完了,真心关切地问:“要不要我和典典去找徐亮谈谈?”
陶然苦笑:“谈什么?”肖正被问住。陶然说:“徐亮说了,通过对谭小雨这件事情的态度上,发现我和他在世界观价值观上有着很大的分歧。听听,世界观价值观,多大的词儿!都什么年代了!说起来才二十八岁,可有些事上,比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还偏激,还落伍,还古板,还守旧!……”
肖正摇头:“你呀陶然,听话得听音儿,他就是十八岁,也不会容忍自己所爱的人为了物质利益就奋不顾身。不管什么年代,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是纯洁的——陶然,他若不爱你就不会如此!”
此言令万念俱灰的陶然茅塞顿开如沐春风:“是这样?”
肖正用力点了下头。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典典仗着酒劲幽幽地开口了:“那么,女人呢,有没有权力希望自己的丈夫是纯洁的?”
肖正无话可说,恼火地盯着典典,典典避开了他的目光。陶然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发现和喜悦里。
此刻的谭小雨真正是到了最困难的时候。陶然找她的时候她正陪刘会扬去她父母的家里。
会扬的奶奶要来,来北京复查身体。小雨和会扬在庆幸的同时——至少房子还在——又发觉要想彻底瞒住老人,还有着那么多困难:汽车没有了,会扬说话障碍,花费问题,等等。最后,商量的结果是会扬“出差”,由小雨出面接待。会扬“出差”期间,住小雨父母家里。一天,小雨回家跟妈妈商量这件事。小雨妈妈听完后长叹说会扬住家里是没有问题。问题是,总这样瞒着老人,瞒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你爸说了,会扬这种情况,就算能够恢复,三年五年是它,十年八年也是它。”
小雨不由就有点担心,“妈妈,会扬住过来,你千万说话注意点,你这些话跟我说行,不能跟他说。”
“你把你妈当傻瓜了。”
“人家怕你不小心嘛。”
妈妈却没有理会女儿的娇嗔,自顾想自己的心事。女儿一走,她马上打电话告诉了丈夫会扬要回家住一段儿的事,要求他也回来,理由是当着女婿的面他们不好太什么了。谭教授说我们的事会扬是知道的;她说他知道是一回事,我们当着他的面就这个样子是另一回事。谭教授说事情已然这个样子了,我们还非得装出另外的样子,有意义吗?她说有;他说没有。眼看一场战事又要爆发,这时,她哭了,说:“谭文冼,我你是了解的,我是一个要强的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求一个面子。我不是要装出另外的样子给人看,我只是不愿意自己面对这种局面。你想一想,你天天在外面住着,我跟会扬解释还是不解释?怎么解释?解释完了,我还要有一个态度,是无所谓,还是跟他诉苦?无所谓是不现实的,只能让人心里发笑;诉苦?跟女婿?也是不可能的。那你让我怎么办,就这样天天跟会扬大眼瞪小眼地,装傻?”
谭教授说:“我回来又能怎么样,一块装傻?”
妻子:“一块也比我一个人强!一块分担一下吧——我是个病人!”病人!人一旦有了病就算是有了理。谭教授深深叹息之余惟有屈服。
会扬奶奶到的次日小雨就带着她去了医院,事先跟爸爸约好,他在办公室里等。爸爸看完了奶奶带来的片子后说情况很不错,没有什么问题。不过老人既然来了为保险起见,还是做一个核磁共振。小雨闻此不由一震,看爸爸,因为没有问题的话无需再做核磁共振。谭教授低头开单子,开好单子给小雨时,小雨用目光向他询问,他轻轻摇了摇头。小雨立刻全明白了。回来的一路上,奶奶对谭教授赞不绝口,说这人好,说她这条命等于是他救的,现在又成了亲家,缘分哪。小雨一句都没有听见,自顾想心事,包括奶奶说“你妈腿不利索,等哪天我上门去看她”的话,都没有听见。
核磁共振的结果出来了,小雨打电话让会扬去取,取了直接给父亲送去。父亲在医生进修学院参加他们的结业典礼。会扬去时正式内容已毕,联欢开始。主持人是那位请谭教授写“南国生红豆”的漂亮女生。女生说:“现在,请我们尊敬的谭文冼教授,为大家唱歌——”谭教授连连摆手,表示不会唱,女生理也不理,向负责音响的一男生做了个手势,立刻,音乐起,是苏联歌曲《山楂树》。女生说:“——《山楂树》!”
谭教授只好唱:“歌声轻轻漂荡在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灯火辉煌/山楂树下情人在把我盼望……”
女生加入与谭教授同唱:“啊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啊山楂树呀你为何要悲伤……”
谭教授尽管年龄上要比女生大着许多,但加上气质风度性别的因素,二人站在一起看起来是那样的般配。会扬在后门口看,脑子里不由浮现出小雨妈妈坐在床上的状态,再看眼前的情景,心情十分复杂。……
小雨一个人在家里应付一个病中老人所需要的全部。做饭,洗澡,洗衣,采购,看病,同时还得欢天喜地。奶奶核磁共振的结果很不好,老人来日无多,她一定要让老人在幸福当中走完一生。这天清晨,给奶奶梳好头,卡好卡子,突然小雨想起什么,跑开,拿了支口红藏在手心里,过来。“奶奶,闭上眼睛。”
“干吗?”
“闭上嘛。”奶奶在女孩儿娇嗔的要求下把眼闭上了。小雨:“不许动啊!”开始给奶奶抹口红。
“干吗哪小雨?”
“嘴别动!”
奶奶只好不动,小雨给奶奶抹好了口红。雪白的头发配上红唇,奶奶漂亮极了。小雨拿来了镜子:“奶奶,看!”奶奶看了,带着点惊奇,带着点喜悦,端详镜中的自己。小雨说:“好不好看奶奶?”
奶奶担心地:“人家看了会不会说我……老妖精?”
“您先说好不好看!”
“好看。”
“只要好看,谁说什么咱都不管。”
“可也是啊。”
“就是。”
奶奶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就这样子,上你家去。去看你爸你妈。今天正好是礼拜天。”
小雨吓了一跳:“您要上哪去?”
“你家。”
“那哪成!”
“怎么啦?”
“您岁数这么大应当让他们来看您才是,哪能让您跑!”
奶奶摆手:“没这么多讲究!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妈腿不方便,你爸工作忙,我腿脚好好的又闲着没事——就这么定了,今天就去,现在就去。”说着就起来了,小雨拦都拦不住。
这时谭家午饭刚刚做好,只等会扬一回来就开饭,会扬去给人送水去了。小雨打来电话说奶奶要来后,小雨妈妈马上给会扬打了传呼让他不要回家,放下电话想想还放心不下,就让正在家里过周末的灵芝去楼下门口把守,双保险;同时紧急咐吩保姆添菜。半个小时后,小雨和奶奶到了。
灵芝站在楼门外等,等刘会扬,让他先不要回家先去别处躲躲。这时一个小保姆拎着菜走来,看到灵芝,高兴地叫:“灵芝!?”
灵芝也高兴:“小英!”
小英看看灵芝的服装打扮,不胜羡慕:“灵芝,她们都说你现在挣大钱了,是吗?”
灵芝矜持地:“还行吧。”
小英讨好地:“你现在真像北京人了。”
灵芝不屑地:“得了吧!北京人特土!”
小英伸了伸舌头,拉着灵芝到一边的偏僻处,“灵芝,我早就想找你跟你说——你们那里还要不要人?”
“我只能说帮你问一问。”
“一定帮我问,帮我说说!他们家太抠门了,一个月才给四百块钱不说,吃饭还不让吃饱。……”
灵芝惊讶:“有这样的事?”
小英点头:“可不是!你以为都像你似的那么好命。她也不明着跟你说不让你吃,就整天说你胖,该减肥了,……”
会扬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收到传呼——那边灵芝背对着他正跟人聊得热闹全然不知,结果小雨妈妈的“双保险”全不保险,会扬停好车,锁好,上楼,进家。
家里,一家人围坐一起热腾腾吃饭。小雨妈妈说:“奶奶,您的气色真是好极了。”谭教授也陪着说:“对,好极了!真称得上鹤发童颜!”奶奶就笑,看着小雨说:“都是小雨这闺女,非让我搽口红。”小雨妈妈说:“是吗?看不出来呀?一点都看不出来!”小雨就说:“就是!奶奶,您以后见人不要说,就当它是天生的。”于是,都笑。
谁也没听到大门响,身穿工作服、满脸汗污的会扬出现在了饭厅门口,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呆住。
……
祖孙三人回到了家里,奶奶坐在客厅沙发的中间,会扬和小雨一边一个。两个人把一切都说了,头低着,一副认打认罚的模样。心里,担心的是奶奶,七十多岁了,重病在身,她能不能承受得了?
奶奶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们。
“都说了。”两人一齐点头。“再没有什么瞒着我的了?”两人一齐摇头。奶奶沉默了。屋里静静的。两人看奶奶,相互看,忐忑不安。这时听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就为了这么个房子,你瞅你们俩这通折腾。值吗?”
“会扬主要是怕您担心……”
“你们这个样子才让我担心!事情已经出了,不说赶紧想法子克服,就这么一天天地穷对付,对付一天算一天,是不是打算就这样对付下去啊?”
小雨忙道:“不是的奶奶……”
奶奶严厉地:“会扬说!”
会扬说:“我错了奶奶。……”
“错在哪里?”会扬张口结舌。奶奶说:“不管怎么说,小雨是个闺女,你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看看你现在,哪里还有个顶梁柱的样子!……跑到丈母娘里,躲着藏着,简直就是个缩头乌龟,简直不像男人不是我的孙子!”小雨觉着奶奶言重了,怕会扬受不了,不无担心地扭头看会扬,不料会扬听得专心致志,甚至可以说十分乐意听,仿佛奶奶是在夸他,小雨不无惊奇。这时奶奶缓缓口气,又说了:“在你们年轻人眼里,人到老了就只能养着,供着,别没用处。所以呀,一般情况下老年人也就不说什么了,说也没用,说它干吗?都要走自己的路,哪怕是弯路,错路,人就是这么一辈儿一辈儿走下来的。只有少数人,聪明人,才懂得听一听过来人的意见,听一听老年人的意见,尽量少走一些弯路。……
“我说三个意见,你们爱听不听。第一个是关于你们俩的:把这个房子卖了。去买个小点的房子,够住就行。再不行,去租。”二人点头。这时奶奶看着会扬:“第二个是会扬。会扬要抓紧时间治病。小雨爸爸说了,年轻人有可能恢复,也就是说,越年轻恢复的可能性越大。所以,对你来说,得赶早!”会扬点头。这时奶奶把目光转向了小雨:“再说说小雨。……”小雨又点头又正身子,奶奶看她的目光柔和,充满慈爱,小雨等待着,等了好久,奶奶什么都没有说。
“奶奶,你说呀!”
奶奶冲小雨眨眨眼:“等着咱娘俩单独说!”会扬闻此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奶奶冲他命令地:“会扬,明天你就去给我买车票,能买到当天的就当天走,最晚不能晚过后天。……”
二人一齐央求:“奶奶!”
“我说明天走就明天走。”说着起身,表示谈话结束。
第二天早饭后,会扬去给奶奶买火车票,小雨在家里给奶奶收拾走的东西,奶奶盘腿坐在床上跟她说话。
“……我这辈子里有三个男人,他爷爷,他爸,再就是他了,会扬。不是我偏心,叫谁说,都得说这是三个好男人,善良,能干,但有一点,都像孩子。其实男人他就是长不大的个孩子,碰上了事,你要不给他撑着点,他说垮就垮。……有句老话说,好孩子是夸出来,同理,好男人也是夸出来的。”小雨若有所思,奶奶看着她:“明白了?”
小雨承认不太明白:“有一点点。”
奶奶笑:“那我就再往明白里说!小雨,对会扬,现在你是得保护他,但不是这么个保护法,暗里保护他,明里,你还得依靠他,把他当成个男人,有用的男人,你现在这么做,只能使他瞧不起自个儿抬不起头来,使他自卑!”小雨一震,未及细想,听奶奶又说,“会扬只有我一个亲人,可我不可能陪他一辈子,把他交到你这样的闺女手里,我放心。”
小雨忙道:“奶奶,我比您不行,差远了……”
奶奶摆手打断她:“小雨,会扬就交给你了!奶奶先在这里,谢谢了!”
口气郑重到了严重,小雨扭脸看奶奶,看到老人在流泪,心里一惊。这时听奶奶说道,“我们那的医生说我的病不好,才叫我来北京看的。那天上你爸那去,一听他说我挺好,就知道他在瞒我,就知道这病不是一般的不好。小毛小病的,用不着瞒。但凡要瞒你了,就是说,治不好了。我是不怕死的,七十六了,到时候了。可是会扬这个样子,叫我,”奶奶的声音沙哑了,“叫我——死不瞑目啊!”说罢用一只筋骨毕现的手捂住了老泪纵横的双眼,使劲摇着白发苍苍的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第十三章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到处可见成双成对或一家三口出游的身影。护士陶然身穿睡衣跪在床上趴窗台上痴痴地看,触景生情,目光里有羡慕有难过。羡慕别人为自己难过。门外有人敲门。陶然不吭,不理。片刻后,敲门声又起。陶然不耐烦地:“敲什么敲大礼拜天的!”
“还没起吗陶然?”是徐亮!
陶然先是一愣,然后一下子从床上跳起,连声地道:“起了起了起了!”边跳下床趿上拖鞋去开门,由于动作太急,途中拖鞋掉了好几次。到门口时,脚上还是只剩了一只拖鞋,也顾不上了,金鸡独立地开了门。一看陶然这副样子,徐亮向后退了一步:“要不,等你穿上衣服我再来?”
陶然不想“等”,生怕徐亮跑了,生怕再有什么变故,一伸手拉住徐亮的袖子:“进来等进来等!”徐亮拗不过她只好进来。陶然跟在他的身后,尽量不出声地单腿跳着找着了另外一只拖鞋穿上,然后招呼徐亮坐,给他倒水,给他拿好吃的,一切安排妥后,才去了床后面,哗,把横着的一道帘子拉上,“我换衣服很快!”
二人隔着帘子说话。
徐亮说:“我找你,是想一块去看看谭小雨。”
帘子后面的陶然脸上一沉,但没表现出来,音调反而越高地:“好啊。我一直说去一直没去。是该去一趟了。”
虽说隔着一道布帘子看不到什么,但里里悉悉索索换衣服的声音却是无比清晰,不由得徐亮不做联想,他一动不敢动坐在陶然安排他坐的地方,坐不住时就想索性不管不顾一把把那道布帘子扯开,一会又想开门出去逃之夭夭。陶然哪里能知道他这些复杂的心理?若是知道,她一定会同意他的第一个想法,不用他动手,主动把布帘子拉开大大方方出现在他的面前。钟情男女的失之交臂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由于感觉上的错位。
布帘子后面,陶然换好了衣服,又伸出一只手,从床旁桌子的抽屉里取出化妆包,开始细细化妆为“悦己者容”,而对布帘子外面徐亮的心潮澎湃如坐针毡度时如年毫无体恤。终于,哗,布帘子拉开了,一个光彩照人的陶然出现在了徐亮的眼前。光彩照人到徐亮都不敢正眼看她。
陶然说:“走吧。”
徐亮说:“你不吃点东西了?”
陶然说:“不。一点不饿。”这是实话。有徐亮在此,且还是这么些天来第一次、主动来找她,她哪里还会感觉到饿了?二人向外走,走着,陶然声音忧伤地开口了。“你是不是为了去看谭小雨才来找我——自己去不方便,找我当一个第三者?”
徐亮笑了:“不是。”真的不是。事实恰恰与陶然说的相反,徐亮是为了来找陶然,把看谭小雨做为了一个借口。但看陶然那忧伤的神情,徐亮明白单凭说是没有用的,想了想,道:“要不,我们不去看谭小雨,你想去哪,你说。”
陶然信了,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看徐亮:“你……怎么突然又变回来了?”
徐亮又笑了,怜爱地摸摸陶然的头发:“为那事我的确生你的气。很生气。但是,又总也忘不了你。只好就……来了。”
陶然闻之又哭又笑说不出话:“徐亮徐亮徐亮……”
“好了,傻丫头,再哭就成熊猫眼儿了!”拿过陶然手里的纸巾为她小心地蘸去眼边的泪。陶然趁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表决心般地道:
“不过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但是你应当相信我,我一向是对别人宽容,对自己严格,说是理解谭小雨,但具体到我,跟你说徐亮,只要有你,我绝不会为了任何的物质利益去——奋不顾身!”
徐亮问:“如果没有我呢?”
陶然眼泪汪汪:“如果没有了你,我、我、我……”
徐亮开玩笑地警告她:“——你可别说你就去死!”
陶然破涕为笑:“就说!吓死你!”
徐亮也笑了:“说吧,咱们去哪儿。”
“去哪都行。只要和你一起。”又小声补充一句,“单独一起。”
徐亮点头:“好吧,那就不去看谭小雨了。”
陶然又有点过意不去,觉着对朋友不起,想了想,想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对了,25号谭小雨生日,那天正好星期六,约上苏典典他们,我们一块去,再叫上护士长!”
徐亮奇怪地:“咦,你不是不喜欢护士长么?”
陶然答:“以前不喜欢。”
……
餐桌上,大大的生日蛋糕上已插上了生日蜡烛;厨房里,会扬在大力炒菜,操作台上到处是碟子瓶子,地上到处是菜和垃圾,徐亮给会扬打下手,两个人都是忙得头都抬不起来。客厅,肖正被分配专为三个女孩儿照相。三个女孩儿则什么都不干,似乎小雨过生日,作为寿星的朋友,她们都具有了只享受而不劳动的资格。护士长李晓还没有到,有孩子的妇女事多,婆婆妈妈的。肖正边照相边忙里偷闲地问陶然道:“陶然,”示意厨房方向,“怎么样,还用我们给你当说客吗?”
陶然摆手笑道:“不用了不用了。”
一边的小雨补充一句:“陶然自己的魅力就够用了。”
“呀!小雨!讽刺我!”顿时闹成一团。
肖正不得不大声地命令:“别动别动!你们这个样子我没法照!”好不容易照完了一组创意,肖正又有了新的主意,“寿星请坐到生日蛋糕后面去。”
小雨坐了过去。陶然说:“许三个愿吧。”小雨闭上眼睛许愿。片刻后,睁开了眼睛。典典问她都许了些什么愿,小雨让她猜,结果三个“愿”一个内容,愿会扬早日康复。恰好这时会扬两手端着三盘菜、像一个真正的厨师那样进来了,把菜放到餐桌上,道:“小雨,你们先开始吧!”
肖正忙道:“等你弄完了的,大家一块!”
会扬笑着摇头:“你们先开始,要不然凉了。陶然,你去把他叫来,我怎么赶,他都不走。快点啊!”说罢走了。
肖正目送着他:“精神状态比我上回见的时候好多了。”
陶然也连连地道:“对,对对!我也正想说呢。怎么回事小雨?”小雨微笑不语,陶然好奇了:“嗨,问你话呢!”
小雨说:“告诉你个经验?就是关于怎样对待男人。”
陶然兴致陡长:“太好啦!我缺的就是这方面的经验,正想找有这方面经验的人咨询请教。”
小雨欲开口时看到了也在听的肖正,又闭了嘴。陶然立刻向外推肖正:“肖正你也去厨房吧,刘会扬徐亮都在那里,你一人在这儿不觉孤单吗!”
肖正大笑着离去:“嫌我碍事早说啊!”
陶然两手托腮坐在小雨对面,郑重其事地道:“说吧,小雨!”典典虽然没说什么,但看神情比陶然还要专注。
小雨开口了:“男人就是男人,”陶然点头,小雨:“你得把他当男人待。”陶然又点头。小雨不说了。
“说啊。”
“完了。”
陶然失望得都生气了:“这叫什么经验……”
小雨只是笑,笑而不语。自从听了奶奶的话后,她明白了自己问题所在,随之调整了对会扬的态度,把他的残疾记在心里,面上,信任依赖,充分调动起他的自信心。这次卖他们现在的这所房子,就是由会扬一手办成。
婆婆妈妈的李晓终于也到了,生日宴会正式开始,六个人围桌而立,齐齐举杯,由李晓带头:“祝小雨生日快乐!”
这时会扬又端三盘菜来到,人们让开,接菜,放菜,同时也给会扬了一杯酒,一阵乱纷纷之后,加上会扬七个人举起了酒杯,六个人异口同声:“祝小雨生日快乐!”
在七个酒杯就要碰到一起的时候,门铃响了。会扬杯子都没来得及放下,拿着就去开了门。来者是一对年轻夫妻,会扬心里不由得一沉。这是他们这所房子的买主,说好明天来看房,不知他们为什么要今天来。
“不是说好明天吗?”
男的说:“明天我们有事。有什么不方便吗?”
会扬恳求地:“家里有客人。”
女的说:“噢,我们看我们的房,你接你的客,两不耽误。”说着就向里走,俨然是这所房子的主人。
会扬抢在他们前面一步来到了餐厅,对小雨说:“——他们来了!”
小雨满脸的笑容一下子僵住,这时,那两人已出现在餐厅门口,目中无人地四处看着,“噢,这就是餐厅。对问会扬:“多少米来着?”
“二十。”
女的对男的:“走,咱们去卧室看看。”走了。会扬赶紧跟着去了。剩下一屋子人呆呆地站着,一人手里还拿着个酒杯。
“他们是什么人?”陶然问。
小雨强笑着:“来看房儿的。我们这房儿,准备卖。”
众皆愣住。
李晓开口了:“没关系没关系,来,我们接着来。”他们接着来,但无一不是在勉力支撑,全没有了刚才的气氛。没有人能做到无视那两个主人般东看西看的陌生人。会扬要陪着他们,小雨心神不宁,于是,在那两人走之前,大家就体贴地告辞了。会扬送走了那两个人回到家里,家里静静的,不见小雨。小雨在阳台上,面朝外站着,不知在看什么,会扬走过去,发现她在流泪。
“对不起,小雨,本来想一定要把这个生日给你过好……”
小雨摆手,笑:“嗨,生日年年有。这房子,他们要吗?”
会扬点头:“一周之内我们搬走。”小雨也点头,努力地笑,不当心震落了眼中的泪,会扬不说话,只用两只手分别去擦那泪,小雨就势靠在了会扬的胸前。会扬说:“卖房子的钱一拿到,先把该还的还了。徐亮的,苏典典他们,还有爸妈那边。”
……
李晓回家。远远地,看到儿子正在和他爸爸打羽毛球。儿子打得远比老子要好,好不止一点,于是就觉着没有意思。就嚷:“不打了不打了,跟你打没劲!”
“打不过了就不打了?那不行!”
李葵果然上当:“打不过你?我抽死你!”啪,一个球抽将过来,沈平没接住。李葵
叫:“15比0!”
沈平叫:“不算不算,搞突然袭击,不算!——1比15!”
沈平发球过去,李葵一拍子扣了个死的,同时嘴里恨道:“你就赖吧你!”
沈平奋不顾身救球,球没救起,人摔趴那了。李晓正好走过来,撞了个正着。“哟,原来是沈总!我正琢磨这谁呀,球打得这么好!”
沈平从地上爬起来,掸着裤子上的土:“不错不错!”对李晓道,“咱儿子不错,我算没白教了他,名师出高徒!”
李晓哼一声:“煮熟了的鸭子!”
李葵好奇地问:“哎妈妈,这什么意思?”
沈平教训他:“这都不懂?知识面太窄了,现在的教育啊!……好好动脑子想一想,煮熟了的鸭子都有些什么特点!”李葵想了想,想不出来。沈平摇头:“现在的孩子啊……”
李葵不理他,径问妈妈:“什么嘛。”
李晓笑看沈平:“——嘴、硬!”
李葵顿时欢呼雷动:“噢!太准确了!”一把搂住爸爸的肩,“爸,煮熟了的鸭子哎!”
沈平使劲把李葵的手抖搂开:“去!没大没小,你们学校平时怎么教育的你们!”边把手里的拍子塞给了李葵。
李葵拿着拍子进楼,边高声地:“煮熟了的鸭子——嘴硬!”
沈平满意地目送着那大大的儿子,“这小子!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对对对,好的都是遗传的你的。”
“那还用说!……跟你说李晓,先声明我没有要干涉你婚姻自由的意思,但是,在你做选择的时候,一定要把儿子的因素考虑进去,对儿子不好的,绝对不行。”
“说什么哪,没头没脑的。”
“别装了,跟我用不着。”
“莫名其妙!”就向楼里走。
沈平在身后问:“你刚才干吗去了,大礼拜六的?不要跟我说科里有病号啊!”
李晓站住,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原来你也会——吃醋?”
“那当然。可惜不是作为你的前夫吃醋,而是作为我儿子的父亲,吃醋。”
“那就由不得你了,你吃醋也是白吃。”进楼。
沈平跑上几步拦住她,低声下气:“哎李晓李晓,玩笑归玩笑。……那人是谁?无论如何你得让我见见他,让我替你们把把关,要不我不放心。你看人不行,太轻信。”
李晓点头:“是啊是啊,老毛病了,要不当初怎么会轻信了你的甜言蜜语千里挑一挑上了你?”
沈平皱皱眉头:“李晓,跟你谈正事你看你——啧!”
李晓笑了:“放心吧,你关心的‘那人’现在还没有!”
“得了。你我还不清楚,除了家,医院,就没别的地儿可去。”
李晓停了停:“我去谭小雨家了,她今天生日。”
沈平一愣,片刻后,低低道:“她怎么样?”
“还是忘不了她?”
沈平不说话了。他的确是忘不了她,越来越忘不了她,这女孩儿给他的印象太深刻太独特了。她的单纯,她的要强,她的柔韧,甚至她的苦难,都令他一想起她来就怦然心动。四十岁的人了,久经情场的人了,他是多么珍惜这种心动的感觉啊。于是他想,他一定要得到她;哪怕,哪怕为此需付出婚姻——和她结婚——的代价!
谭小雨和刘会扬的房子卖掉了,他们把欠的钱一笔笔分好,多的,存到卡里;少的,装信封里,然后一块放进包里,由小雨挨家去送。先要去的,是徐亮那里。打他手机,没开,估计在陶然那里,于是打陶然手机,开着,但没有接;再打,就关了。小雨想反正回典典家要路过医院,索性直接去一趟,欠徐亮的钱太久了,早一分钟还上心里早一分钟踏实。
徐亮正是在陶然那里,在陶然的单身小屋里帮她背英语单词。陶然正为晋升副高做准备。此时徐亮手里拿书态度严肃二人俨然就是师生关系:
“好,不错,单词就到这。现在做句型练习:‘在阑尾炎发作时,疼痛常先在上腹部。’不用拼了。”
“At the on set of appendicitis the pain is often first in the epigastrium.”
小雨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陶然看也没看就把它关了,同时让徐亮把他的也关了。徐亮压根没开。徐亮做事一向专心,手机只在闲暇时才开。他对陶然晋升副高一事看得同他的事一样认真。
两人继续做练习。“‘这个症状通常出现在肺炎发作的几个星期之后’。”
“This symptom usually occurs several weeks after the onset of pneumonia.”
有人敲门。两人不约而同一下子噤声。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响,又开始敲。徐亮先坐不住了,欲去开门。陶然摆手制止他,小声地:“屋里没人。”徐亮同样小声地提醒:“灯亮着!”陶然反驳:“灯亮着也可以没人!”
这时门外的人叫了声“陶然”,陶然一听赶紧跑去开门,将小雨迎了进来。
徐亮一个劲解释:“我正在帮陶然复习英语,她这周英语考试,时间比较紧,她怕人打扰,幸亏你叫了一声,要不她还不让开门。……”
陶然白他一眼:“瞧你这人,解释这么多干嘛!”
小雨笑:“就是。现在你们就是不复习英语不开门也是正常的!”
陶然叫:“呀,小雨,你倒反过头来讽刺我,恩将仇报呀!”
小雨笑:“不开玩笑不开玩笑不耽误你们的宝贵时间——我是来找徐医生的,打他手机没开,猜他就在这里——”陶然又要抗议,小雨忙做投降姿态,“我错了我又错了现在说正事!”说着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一个银行卡给徐亮:“我来还钱。……徐医生,这是你借给我们的钱,两万,都在卡上。密码是,”冲陶然一笑,“陶然的生日。……走了!”说罢向外走,走前顺手翻了一下桌上的英文书。“陶然,准备晋升副高了是吗?”
“想试试看。”
“好好考!”停停,低低道:“代表我和典典……”话未说完扭头就走,几乎没给陶然徐亮反应的机会。等他们反应过来,小雨已出门了。他们并肩目送小雨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无语。
从医院出来小雨先给典典打了个手机,典典在外面,答应马上回家;小雨万一比她到的早也没关系,肖正在家。
肖正来了个大学同学,他正在跟他说自己的心中伤痛。典典的判断极其准确:他一直在找她,电话找,网上找,找不到。她失踪的头一天他们还通过电话,一切都还正常,第二天再找,就没有人了,蒸发了一般。同学问这事他老婆知不知道,肖正说知道;同学又问她怎么知道的,肖正说他告诉她的;同学就说肖正犯了大忌,说这种事儿可以跟全世界的人说惟独不能跟自己的老婆说,令肖正心里陡然一动。“你的意思是……那女孩儿的失踪跟我老婆有关?”同学不语,态度高深莫测。肖正想了想,笑了,摇着头道,“她?她要是能干出这种事来我或许还会高看她一点——她根本就没这个能力,没这个头脑。……”
这时传来大门开的声音,典典回来了,见典典回来肖正的同学马上撤了,令肖正不爽,送客回来后便问典典为什么不在外面多玩一会儿,典典说小雨给她打电话要到家里来,有事。肖正问什么事,典典说谭小雨没说,说来了再说。
肖正原地转了一圈,站住:“喂,今天说话注点儿意啊。”
典典一时没有明白:“什么?”
“别跟陶然来那回似的,说起话来嘴上没个把门的。幸亏陶然那人粗,没往心里去,要不,影响多不好。”
典典忙道:“不会的不会的,那回是喝了点酒。”
肖正看着她的脸:“以后少喝酒。看你脸上的皮肤,都有点松了。”典典不高兴,没说话。肖正:“哎,你这人,跟你说话呢,没听到?”
典典低低地:“听到了。”门铃响,典典如获大赦般走开,去开门,小雨来了,见肖正在家很高兴的样子,把一个信封放到茶几上对肖正说:“还你钱。”
肖正不明白:“还钱?什么钱?”
“真是财大气粗,借出去的钱都忘了,早知道不还你了。你发给我们家保姆的奖金啊,每月250,从四月份开始,你点点!”
“嗨,这点钱——谭教授让你来的?”
“差不多吧。”
“谭教授用了我们的VIP,并在关键场合多次给予了肯定推荐,使VIP占了同类药物市场份额的百分之六十,……”
“关键是你们产品好!”
“现在光产品好远远不够。”
“我爸他也是实事求是从工作出发,如果拿了你们的钱,他会不舒服的。”
“小雨,我尊敬你爸爸,尊敬你们全家。希望你们能把我也当作你们的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想着我点儿。”
听他这样说,态度也很诚恳,小雨迟疑了一下,道:“如果方便,能不能请你帮我们租一处小房,一居的就行。价格嘛,”
肖正接道:“——全北京市最低价!”
“你也不要太为难……”
典典走过来亲亲热热搂住肖正的胳膊:“这点事对他来说不算事,对吧肖正?”肖正拍拍典典的手,笑着点点头。
肖正果然如约履行诺言,为小雨他们租到了一套一居的旧公寓楼房。陈设简单,但实用,主要的是,价钱非常令人满意,才要八百。典典没事,租到房子后,就一直来帮小雨布置。小雨挂好窗帘,从窗台上跳下,左右端详着,很是喜欢。“真得好好谢谢你们家肖正,这么便宜租到了这么好的房子。”
典典不屑:“用不着谢他。比起你爸对他的帮助来,小巫见大巫。他那种人,从不做赔本买卖。”
“典典,还没有原谅肖正啊!”
“无所谓原谅不原谅,就这么过呗。小雨,那事可千万不要说啊,对陶然也不要说,陶然太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捅出去了。你不知道,那女孩儿离开他以后,有一段时间他找她都找疯了,还上网上找——当着我的面,他当我是傻瓜——一找就是大半夜。要知道是我干的,他能杀了我。”
“瞧你说的,哪那么严重,我看他现在对你挺好的。”
“那是做给人看的,他那人,最要面子。……小雨,以前光是听说,现在才知道,还真的有那么一些夫妻,心里彼此仇恨着,还得守在一块过日子。”
“你恨他?”
典典没有说话。
为谭小雨,朋友们都动了起来。肖正为他们找到了房子,徐亮为小雨找到了工作,打字,老板是他的病号,谈好基本工资一月一千,超额完成任务还有提成。这天会扬下班回来,小雨立刻向他报告了这个好消息。会扬却没说话,只是从带回来的一个纸袋里拿出几张表格,听课证一类的东西摆到她的面前。然后说他不主张小雨去工作,让她去读成人自学高考。理由是她和他不一样。凭她现在的学历,干什么都难有发展潜力。还说她还年轻,不能把时间用在挣小钱上。以前因为月供五千的房款压力,他无法供她上学,现在只要使使劲,可以说不成问题。他估算了一下,这个学习过程大概需要一年的时间。好的话,用不了一年,她是中间插班,这之前的课他可以给她补。小雨说我半工半读好不好?他说半工半读的结果就是,本来一年能够掌握的知识,得花上三年四年,到那时候,她将会失去她的年龄优势。逻辑严谨思路清晰缜密无懈可击。小雨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在那黑呼呼的温暖里,她重新感到了一种令她安全的力量。……
一切就绪,这天,小雨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让他下班后回家一趟,她也回去,除了还他们钱,还要跟他们说一说她和会扬下一步的那些打算。谭教授到家时小雨还没有到,等小雨的时候家里来了个电话,电话照例是小雨妈妈首接,打电话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小雨妈妈犹豫一下,终于什么都没问,冲客厅里的丈夫高声叫:“你的电话!”
谭教授在客厅接了电话。“哪位?”
谭家门外,医生进修学院那个漂亮女生在打手机:“您猜!”谭教授猜不出,女生开始吟诗:“南国生红豆,春来发一枝,……”
谭教授没反应过来:“什么?”
女生叹口气,唱《山楂树》的后两句:“啊茂密的山楂树呀,白花满树开放,啊山楂树你呀为何要忧伤。……”
大概由于这件事距离要近一些,谭教授想起来了:“噢你是那个,那个那个——”
电话里女生笑了:“得了谭教授,您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哪个我叫什么!……这么回事,进修结束了,我就要回哈尔滨了,走前想跟您告别一下,可以吗?”
谭教授道:“可以可以。明天我上午手术,下午……”对方已把电话挂了,谭教授纳闷地看看电话,以为掉线了。这时,响起门铃声。保姆去开了门,女生的声音传来:“我找谭教授。”
小雨妈妈在床上一下子挺直了身体,同时一手啪关了电视。她听到谭教授迎接客人的声音。
谭教授惊讶地:“你?!”
女孩子笑:“没想到吧,刚才我就在您家门口。”
“我说呢。你怎么会知道我家?”
“如果一个人诚心想找一个人,她总有办法。”
“进进,快请进!”
脚步声,进客厅的声音。进客厅后的说话声小雨妈妈就听不清了,她努力侧着身子听,也听不清,只有那女孩儿清脆的笑声如风铃般阵阵传来。小雨妈妈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仿佛是不忍卒听。
客厅里,谭教授问女孩儿:“吃个苹果?”女孩儿摇头。谭教授:“甜橙?”女孩儿仍摇头。谭教授:“你想吃点什么?”
女孩儿一本正经:“什么都不想吃。”谭教授窘住,女孩儿这才扑哧笑了:“我是来跟您告别的,又不是来吃的!”
谭教授也笑:“对对对,好好好。”找话说,“你是哈尔滨哪个单位的?”
女孩儿笑着:“不告诉您。告诉了您您也记不住,只能使我伤心。”
谭教授头上冒汗了,嘴里机械道:“哪里……”
女孩儿也不笑了,沉默着,显然是在做某种思想斗争,然后突然地就说了:“我只要来看看您,就好。本不想来的,一直坚持着不来的,不想这事,一直坚持到现在。……再坚持坚持就好了,坚持到明天,明天我就走了,我明天的车票。可是我没能坚持住……”
谭教授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你看看你说的……学生想看看老师……回去后好好工作……”
“我会记住您的,永远。哪怕是有一天跟别人结了婚有了孩子,都会记住您。您呢,会忘了我吧?”
“哪里的话……怎么能这么说……将来有什么困难……”
“——为了不让您忘了我,我一定要送您个礼物。”
女孩儿说着,从包里取出一张碟,四处看看,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影碟机,放上,打开。里面放的正是医生进修学院结业那天的情形。女孩儿一旁做解说:“那天的结业典礼学院搞了录像,我找他们要了来,上街把我们的这段刻了两张碟,你一张。”屏幕上出现了谭教授和女孩儿二重唱《山楂树》的情景,音质虽有些嘈杂,但仍可以说清晰动人。二人默默看。谭教授忽然有感觉似的,扭头向客厅门口看——
——坐在轮椅上的妻子如镶嵌在客厅门框里一般。
谭教授一下子站起身,想说什么,又实在说不出什么。女孩儿随之看去,也看到了这个坐着轮椅、森森然看着他们的老女人,跟着站了起来。这时小雨妈妈却不看他们了,而是把目光转向了屏幕上动情歌唱的那对男女。……屋里空气凝固了一般,只有歌声尴尬地继续着,此时没有人想到该拿它怎么办。小雨就是在这个时候,进了家。一进家就听到了《山楂树》的歌声,她有些奇怪地向里走,先看到的是坐在客厅门口的妈妈。小雨叫了声妈妈,妈妈一动不动,无知无觉,雕塑一般。小雨快步过去,看到了客厅里的情景。她盯着电视屏幕看了一会,又盯着那女孩儿看了一会,显然她认出了她。那女孩儿似乎也认出了她。歌声继续。
忽然,小雨一言不发走到影碟机前,关上机,取出碟。谁也不看地问:“这是谁的?”
女孩儿微微一震,不动,不响,静默片刻,谭教授答:“我的。”
小雨眼睛盯着爸爸,两只手一下,把一张碟一分为二,两下,二分为四……谭教授紧盯着女儿,片刻后,突然转向女孩儿:“走吧。我送你。时间不早了。”
小雨尖叫一声:“爸!”拦在谭教授了面前。
谭教授一把推开小雨,对女生厉声地:“走!”率先走了。女生吓得拿包低头迈着小碎步跟谭教授走了。大门关上了。小雨扑跪在妈妈身上,仰脸看她:“妈妈?”妈妈不响,不动。……
楼下,谭教授送女孩儿上了出租,临关门的一刹那,女孩儿说:“都是我不好,太任性。对不起!”
谭教授温和地笑着:“走吧。没有关系。”女孩儿流着泪挥手告别,车走了。谭教授久久站在原处没动,任夜风吹起了他的衣襟,头发。
家里,小雨把妈妈安排上了床。妈妈一直没有说话,小雨看着她。许久,妈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小雨,这不是我说,你都看到了。”
“这不能说明什么!”
“不。”妈妈摇头,“它能说明!说明你爸爸——的确是有人喜欢他!”
小雨嚷起来:“那有什么用?这种事都是双向的,我爸爸这边不动心她再喜欢也白搭!”
“怎么知道你爸爸他不动心?小雨啊,是个男人这种时候他都得动心——那女孩子你看见了,年轻,漂亮,热情,主动——你爸爸他不是神仙也不是钢铁做成的!”
“我敢保证爸爸他没做什么……”
“没做不等于不想做!本质上男人都一样,区别只在做不做。”停停,自语般:“从前啊,都是猜测,想象,和亲眼看到真不一样。猜的想的,怎么猜怎么想,都是假的,死的,不会像这样,一个大活人摆在你眼前,有血有肉的,会说会动的,笑起来,铃铛似的。那女孩儿,我看着都喜欢,男人要不喜欢才是不正常呢。”沉思着,“……是我拖累了他了。”小雨一懔,看妈妈。妈妈笑笑,“小雨,妈妈是不是太自私了?”小雨不知如何回答,心情复杂。妈妈:“不说这些了!……你打电话说回来有事,还非叫你爸爸也回来,什么事?”
小雨“噢”了一声,拿出一个卡,“这是你们帮我们交的房钱,密码是您的生日。我们把房子卖了。”
“说卖就卖了?”
“可不说卖就卖了。”
妈妈点头,“也好。本来就是为了会扬的奶奶,既然老人什么都知道了,你们就没必要这么硬撑了。下步怎么打算的?”
“我来就是想跟你和爸爸说说这些事。”
“我的意见,不如你们住到家里来,我想你爸爸他肯定同意。”小雨摇头,妈妈不解:“为什么?”
“他现在这种情况住家里,他别扭,你们也别扭。……”
妈妈点头补充:“我和你爸爸这种情况,对他也是一个刺激。”
小雨忙道:“那倒不是。你们和我们还不一样。”
“一样的小雨一样的,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看看你爸爸和你妈妈,看一看!现成的例子摆在这——他生生被我拖到了五十多岁!可他是男人,女人上了五十,一文不值!……”
小雨两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我不听!”
妈妈扒开小雨的双手:“你必须听——小雨,当断则断!”
小雨眼泪汪汪:“可爸爸说,会扬他不是没有希望……”
妈妈毫无怜恤:“我得这病的时候,也是你现在这想法,包括你爸爸,也是一样:抱着一线希望,治,以为能治好,以为自己会是个意外,自己身上会出现奇迹——所有不治之症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都是这个心理,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治,受那么多苦,甚至为此倾家荡产。结果到头来,你跟大伙一样——不治之症他就是不治之症,奇迹只能发生在极个别人身上极个别的情况下。……”
“他就是治不好,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妈妈心痛地看着女儿:“小雨,我理解你的感情,可是,现在需要的是理智。”
小雨喊:“别说了妈!”继而乞求,“妈,我现在心里难过得很,不要再说那些话,拜托!……”
妈妈拍着女儿的肩:“好好好,不想离咱们就不离,啊?”停停,痛楚地自语般,“等想离的时候,再离……”
第十四章
灵芝好长时间没有来家玩了,说是到杭州拍戏去了。然后有一天突然又来了,杭州的戏拍完了。来时又拎着两大兜子的东西,灵芝现在比起原先的主人来说,是有钱人了。灵芝的到来使小雨妈妈高兴,自从那天丈夫一去不返,家里日日就只剩下了她和保姆,保姆白天还要出去买菜或干点别的什么需要外出的活儿,她一个人便非常寂寞。灵芝只身在京把她这里当家,自然而然地,她对灵芝也生出了一种自己孩子般的感情。灵芝灵巧地削着苹果,削好后又削成块,一块一块给阿姨塞到嘴里,边跟阿姨说着话。
“……那人四十一岁,北京人,自己开了个店,卖鞋,右腿有点残。老婆死了,有一个闺女放奶奶家。”“那人”是别人给灵芝介绍的一个对象。别看灵芝是农村女孩儿,由于长得不错,人又聪明,自身也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所以,颇有一些人在为她张罗这事。
小雨妈妈关心的第一个问题是:“他的腿残到什么程度?”
“走路能看出瘸来。”
“见过面了吗?”
灵芝点了点头:“……他对我很满意。”
“你对他呢?”
灵芝没直接回答:“介绍人说,能找到这样的人是我的福气,北京户口,家里开着自己的店,我嫁过去就是现成的老板娘。那人自己也说,好多农村来的打工妹都追求他,可着他挑可着他捡。话里话外地,说我不识抬举。”
小雨妈妈非常生气:“谁不识抬举!不就是个北京户口吗?不就是开了个小店儿吗?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二十来岁健健康康端端正正清清白白能自食其力的一个好女孩儿,用得着他抬举!……这种人,他的出发点就不对,对人压根就缺乏基本的尊重。我看这事,不行!”
灵芝怔怔看小雨妈妈,眼圈慢慢红了,她极力忍住不哭,极力笑着,“还、还没有一个人像、像阿姨这样说呢……都觉着农村女孩儿不值钱呗,瞧不起农村女孩儿呗,只有阿姨您不,从来不。您是把我当自个儿的孩子看,疼我,爱惜我,看重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低下头,任泪水一颗颗滚落。许久。灵芝自语:
“真后悔啊,当初离开这。要是我跟您坚持着学下来,这会儿成人高考该全过了,我现在就是大学文凭了。……”
小雨妈妈道:“不能这么想,你得这么想——当初你要是不去挣那份钱,你弟现在他就上不了大学。”停停,又道:“妈妈不在身边,个人的事得个人抓紧。我也帮你留着点心。”
灵芝含泪点头。
这天,灵芝在谭家吃完午饭才走的,饭后,乘公交车返回剧组。车上人不多,灵芝坐着一个靠窗的位。汽车缓缓驶进车站,灵芝漫不经心地朝外看着,突然,涣散的眼神一下子集中了起来,她看到一个送水的工人像是会扬哥。那人把三轮车停在了路边一幢居民楼的楼下,从车上提下两桶水,然后大约是有点担心车里剩下的水,向四周看了看,就是这一瞬间,使灵芝看到了他的脸,一愣之后灵芝跳起来就向车下跑,这时司机已关门了,已关了一半了,灵芝硬是从那关了一半的门里挤了出去,她一定要去看看,看看那人是不是会扬哥。
那人正是会扬。
卖掉了房子的小雨会扬按计划开始了他们充满艰辛但也是充满希望的新生活。每天,会扬白天去取水,送水,小雨去学校上课;晚上,会扬去公司做卫生,小雨在家里做饭写作业;睡前,小雨还要帮会扬做一会儿的语言训练,日子过得和谐,充实。一天,小雨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让她次日去他办公室一下,说是要跟她谈一谈关于会扬病的治疗。这是那次“哈尔滨女孩儿事件”之后父女二人的第一次对话,也是从那以后,爸爸再也没有回过家。
小雨到前谭教授正在拆看信件。最后一个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非常女性的贺卡,他有些好奇地展开来看,里面只有一句话:谭教授,我想您。没有署名,甚至没有地址,信封上写地址的地方只写了三个字,哈尔滨。谭教授怔怔地看,心里感受到的是一种非常痛苦的甜蜜,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一种非常甜蜜的痛苦。他的妻子看他、看男人很准,没做不等于不想做——这时他听到了渐近的脚步声,知道是小雨来了,赶紧把贺卡塞进了抽屉。他无法跟女儿解释这种事。深信女儿也无法站在一个客观的立场上理解这件事。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隐瞒。门被推开,女儿进来,站在他的面前,脸上的笑容有些拘谨。
“爸爸。”
谭教授拿起手边的一本杂志,道:“就是这份刊物,我昨天下班时收到的。你拿去看看,38页,我窝了个角。”
小雨接过去??彼倏醋拧L方淌谠谝槐咚担骸靶凑飧鑫恼碌牧踅淌谑俏掖笱??В?笱П弦岛笥秩パЯ酥幸剑?衷谠谥幸窖芯吭海?忝侨フ艺宜?!?/p>
小雨抬起头来:“他文章里写了32个病例,显效的只有18例,……”
“这就是个体差异了。同样的治疗方法,有的人敏感,有的人就不敏感。无论如何,让会扬去试试,再拖下去,随着年龄增长会越来越难恢复。西医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得求助于中医,我看他们用的这些方法,就算治不好,也不会有害处。”
“他什么原理呢?”
“中医我不懂。我想,无非是通过针灸的强刺激,激活受损的神经细胞吧。”小雨点头。谭教授道:“一定要找他本人,我给他打过电话,他同意。只是他的收费肯定会高,而且疗程长。钱上面,家里可以帮你们。时间我也跟他约了,后天一上班,你们就去。”
小雨答应着向外走,走几步,又站住,鼓足勇气,“爸爸,上次的事,对不起。”
谭教授叹了口气,“小雨啊,不能够这样处理问题。你这样做搞得我很被动。本来没有什么事,叫你这么一弄,倒明朗化了。”
“她又找你来了?”
谭教授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再说,这样做,对别人也很不尊重的。”
小雨有点不服气,小声地:“我觉着她这样做,对我妈也很不尊重。”
“她并不是造成你妈妈和我现在这种状况的原因,你没必要把账往人家头上记。”
“她不是原因,那是——结果喽?”
谭教授皱起了眉头:“小雨!”小雨不响了。谭教授说:“你还是对你爸爸不够了解。你想,我能把那种感情当真吗?那是一种由于距离而产生的感情,是虚幻的,幼稚的,不可靠的,一旦距离没了感情也就没了,这本身就是矛盾的,相悖的,不足取的,我有数。”
小雨低低道:“……对不起。”
谭教授挥挥手:“回去跟会扬说一下,后天就去!”
中医研究院的刘教授对会扬的病充满信心,但是具体实施起来难度很大,对会扬他们来说难度很大。每天上午治疗,九点到十点半,一个疗程十天,星期天都不能停;另一方面,会扬送水的事情要求随叫随到。于是小雨提出先不上学了,先工作,以让会扬集中治病。这个提议被会扬否决。基于这样的想法:病能不能治好,什么时候治好,还得两说着;而小雨上学的事,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在预期的时间里达到目的。因此,不能为一件无法预知的事情把一件结果明确的事情耽误了。又是那样的严谨缜密令人无可辩驳;再说,会扬认为,送水又不是救火,不差一两个小时,到时候跟客户解释一下不是不可以变通。于是,就这样定了。小雨上学的计划不变,会扬抓紧时间治病,同时,尽量把两份工作做好。
……
灵芝在那人消失的居民楼门口等。终于,那人出来了,正是会扬哥!拎着两只空桶。灵芝难以置信:“会扬哥,你怎么干这个?”
会扬没有直接回答:“我还得送,就前面那个……楼,完了咱们说?”
灵芝闷闷道:“我跟你一块。”
两人一起来到前面那个楼,刚到门口就看到了一块小黑板,上书:“电梯修理,暂停使用。”于是灵芝问几楼,会扬答九楼一家,八楼一家;灵芝问那怎么办,会扬说走楼梯呗。说罢提起两桶水就走,灵芝一声不响,将另一桶水往肩上一扛就走。到底是农家姑娘,腰腿很是有些力气。会扬赶忙阻拦,灵芝根本不理,越过会扬,嗵嗵嗵上楼,会扬只好跟上。一层,二层,三层……不时有上下楼的人对灵芝侧目,如此时髦的姑娘扛着桶水上楼的形象的确是绝无仅有。
……二人下楼,肩并着肩,一蹬一蹬,一边说着话。这时的灵芝已然知道了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由得心生羡慕。“小雨姐真好福气啊!……会扬哥,以后我只要没事就来帮你。”
“你一个小姑娘干这个,让人笑话!”
“你都不怕,我们农村人怕个啥?”
“灵芝现在可不像是农村人啦。……”
灵芝认真了:“真的吗?会扬哥你真是这么觉着吗?……你不觉着我是农村人我土吗?”
“我也是农村人啊。”
灵芝定定地:“对,会扬哥也是农村人会扬哥就一点不土!”
会扬笑了:“其实啊,不管什么人,本色就好。你就非常本色。”
“本色是什么意思?”
“不装腔作势,是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样真的好吗?”
“好啊。非常好。说实在的,我们就怕你去了那些地方会变了呢。”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现在没有结婚,我这样的,你要吗?”
“可是我已经结了婚了。”
灵芝毫不放松:“如果!”
会扬紧张思索片刻,最终还是不想伤小姑娘的心,“那当然了。你这样的好姑娘,打着——”他说不下去。灵芝替他说完:“——灯笼!打着灯笼都难找!”
都笑了。灵芝一高兴,便有些得意忘形,手一松,不小心将桶掉了,空桶顺楼梯向下滚,灵芝一步几蹬地追了下去,下到一层,站住,回头向上看会扬。大声地:“会扬哥,我要是有小雨姐的福气,就绝不让你受这样的累!”
会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灵芝已扭头向楼下蹬蹬蹬地跑去。会扬这才觉出了问题有一点严重。
这天是星期天,小雨妈妈坐轮椅指挥保姆收拾屋子:“小夏啊,把这塑料花扔了吧,脏兮兮的。”一会儿,“小夏啊,茶几底下!都是些看过的报纸,别老堆那!”一会儿,“小夏啊,你看看这电视屏幕,太阳一照,一层的土!”一会儿,“小夏啊……”
弄得保姆笑了起来:“袁老师,您让我一样样干,来得及,他们不是十点才到吗!”
小雨妈妈:“赶早不赶晚!”
保姆边干活:“碰上您是灵芝的一辈子的福气,就是亲生女儿,也不过这样了。”
小雨妈妈笑眯眯:“小夏,到时候你也帮着给看看。”
“袁老师给找的还能有错?”
“关键是合适不合适。”门铃响了,小雨妈妈:“看看吧,来了!”
保姆开了门,来人是徐亮和陶然,后面还跟着一个男青年。徐亮把男青年推向前来为双方介绍,“袁老师。徐启光。”
男青年规规矩矩道:“袁老师。”
小雨妈妈打量着他,男青年中等身材,看上去老实本分,不显山不露水的,小雨妈妈神情中流露出满意:“走走走,小徐,进屋坐。”
陶然问:“灵芝来了吗?”
“告诉她的是十点。”小雨妈妈,看看墙上的钟,不到十点。这时电话铃响,她拿起电话,是灵芝打来的,说是“剧组临时有任务,去不了”了。
一屋子人扫兴,默然。
事实上灵芝正在替会扬给人送水。会扬在中医研究院做治疗时有客户打传呼要水,由于是刘教授的病人护士特许他用办公室的电话给人回了个电话,但客户坚持马上要水,无奈,会扬只好给灵芝电话请灵芝帮忙。这些情况小雨妈妈是后来才知道的,但仍是生气,不肯原谅。一天晚上,小雨回家看妈妈,妈妈对她就灵芝的事数落开了。“……上回跑到家里来,哭。我说帮帮她吧,一个人在北京不容易。为这事逢人就说到处打听。有一回陶然打电话找你我顺便也跟她说了,陶然又跟徐亮说了,徐亮还真当回事——那人是徐亮的堂弟,知根知底,可靠;在四星级酒店里做厨师,有手艺;年纪上也般配。这下子好,完了。”
小雨说:“再约他一次!”
小雨妈妈:“人家不干了!……人家想找一个本本分分的女孩儿过日子——她可好,见面都不来,说什么剧组有临时任务,听听,剧组!一下子就把人家给吓着了。替人家想想也是,头一次就这样,以后指不定怎么样呢!这个灵芝也是,干什么去了就说干什么去了,会扬那事别人也可以帮忙不是非你不可。小雨你说,她撒这谎干吗?”
“也怪我事先没跟会扬说。会扬也是病急乱投医,那客户要水要的急……”
小雨妈妈继续着刚才的思路:“会扬怎么单就要找她呢?”
这下子连小雨也觉着有一点蹊跷了。回到家里,就此质问会扬,会扬的回答是,那个客户家灵芝去过,认识门儿。小雨仍不高兴,说他说过,送水不是救火,不差一两个小时。会扬耐心解释,一方面,人家客户不同意晚送,另一方面,及时了总比不及时好,本来因为晚上要去公司上班无法送水他的客户就少,若送水再不及时,客户只能越来越少。现在治病又要一大笔钱,更不敢掉以轻心了。
小雨固执地问:“那为什么非要找她?”
会扬回答:“那你让我找谁?”
“但是就能找她!就觉着她有求必应!……我说,灵芝是不是对你有什么想法了啊?”
会扬没正面回答:“以后我不找她就是了。”
小雨惊叫:“她还真的对你有想法?!”
会扬喝道:“胡说!……小雨,我努力挣、钱,你好好学习,这是我们目前的当务之急!”半开玩笑地,“咱好赖也是个、知识女性,考虑事儿不能那么狭隘。”
小雨便有些赧然:“对不起。”
会扬沉思着:“我要是,客户,再多点就好了。……要能找到,单位那样的集体用户就好了,单位里白天有人,不像住家,只晚上有人。……”
小雨再也不吭声了,自己也觉着自己比较无理。
正是上班时间,李晓接了人事处一个电话,刚听没几句便喜笑颜开,放下电话后就去找陶然。陶然今天上治疗班,正推着治疗车去病房给病人输液。李晓脚步匆匆过来,一句话不说,就去接过她手里的治疗车。
陶然不解:“干吗,护士长?”
李晓板着脸:“我替你上治疗,你去——随便干点什么。”
陶然小心地看李晓:“我又怎么啦护士长?……我今天很正常啊!”李晓依然板着脸,依然不响,推起车就走。陶然追上去,“护士长?”
“刚才人事处来电话了。”顿住,陶然立时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喘,李晓这才笑了,一拍她的肩:“傻丫头,你考过了!”
陶然茫然地:“考过了,什么?”
“英语和专业,都过了。而且,分数在整个系统里高居第三,真给我长脸啊陶然!你晋升副高这回是板上钉钉!”
“真的吗护士长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吗?”拍自己的脸,掐自己的手。
李晓一笑,推起车子走,不料被陶然一把紧紧搂住。李晓显然不习惯这种同性之间的肉体接触,使劲直着个脖子向后挣。陶然不放手,搂住她又哭又笑,嘴里喃喃:“护士长护士长……”
李晓使了好大劲才掰开了陶然的手:“好啦好啦。去,看看徐亮在不在,找他发泄你的幸福才是正宗!”走了。边走,边用手抹一把被陶然蹭湿的脸,把手放眼前看看,自语:“啧啧啧!这都是些眼泪啊还是鼻涕?”
中午,食堂,陶然正跟徐亮兴高采烈地说着,一抬眼看到了端着饭盒找地方的李晓,站起来高叫:“护士长——”
李晓过来,看徐亮一眼:“看徐医生高兴的,嘴都咧成个瓢啦!”
陶然说:“他说今天晚上要为我开一个庆功宴,叫上小雨典典。护士长,你也一定来啊!”
“不行不行,今天晚上不行,我有事!”
“你晚上能有什么事。只要科里没事你就没事!”
“嘿,瞧你说的,告你说吧,今天晚上我要带我儿子去看德国交响乐团的交响乐!”又强调,“德国!”
李晓没有撒谎,她晚上的确要去听交响乐,的确是德国的。票是谭教授给的。上午她去谭教授办公室送小雨这个月的三百元钱,正遇上一个痊愈病人的家属来向教授告别,这人有亲戚在文联工作,顺便送了三张票来。谭教授让李晓都拿去,李晓看了看上面的票价——八百元一张——便小心翼翼撕了两张,说两张就够了,她和儿子去,够了。
陶然撒赖撒赖:“护士长!”
李晓正色道:“真的不行。机会难得。其实我去不去的倒无所谓,”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小声地道,“实话说吧,交响乐我是一点兴趣没有,谁能听得懂那玩意儿呀?那是咱听的吗?我的音乐水平充其量也就在……《甜蜜蜜》啊《中国心》啊那个档次上。但是儿子得去,得让他受一受高雅艺术的熏陶,要不,将来长大了又是一个土老帽,跟我似的!”
陶然说:“我觉着吧,孩子是得熏陶一下,您呢,再熏陶——”
李晓点头表示同意,接道:“也就这样了。”
陶然也点头:“所以你没必要去陪着受那罪,让孩子自己去得了。”
李晓说:“自己去?让他自己去等于是直接放他一个晚上的羊——还是得我押着他去。叫上小雨典典就行啦,咱们在一个科,怎么都好说。”
于是陶然拿出手机就拨,说是现在就给她们打电话定下,别到时候又这事那事的。
典典这时候刚刚起床,她现在已然养成了有钱有闲的人的生活习惯,半夜睡,中午起。拉开窗帘,顿时,屋里洒满阳光,照得她眯起了眼睛。她穿着拖鞋睡裙、揉着眼睛懒懒地去了厨房,开开冰箱看看,对什么都没有胃口,但为了营养,还是拿出了一盒奶,插上管吸着,慵懒地吸着。陶然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响亮的电话铃响声令典典精神为之一振,小跑着去接了电话。听到是陶然后就更高兴了。然后就专心地听,然后神情就慢慢地就起了变化。依然是笑着,却已很勉强了,努力掩饰都不行,口气明显的不自然起来,“那太好啦!祝贺你呀陶然!不过今天晚上我有事,去不了!真有事,以后吧,好吗?”然后说声“再见”就挂了电话。陶然考过了,陶然要晋升副高了,当年她们在一个护校一个科里,如今差距越来越大。典典怔怔想,想着想着,眼圈慢慢红了,突然,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哭了,为了自己失去的永不再来的过去,也为了自己未知的渺茫无绪的将来。……
医院食堂,陶然收了电话,也怔怔地。
李晓问:“怎么啦?”
陶然说:“她说她来不了。……她好像不是很高兴,情绪不高。”
徐亮说:“她情绪不高也正常。替她想想,当年一块从护校毕业一块分来,……”
李晓频频点头:“对对对,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要是苏典典都这样,谭小雨那边就更不要说了,我看这电话不要打了,别到时候报喜不成反倒给人家添了堵。”
于是陶然对徐亮:“那晚上算了,就咱们俩,跟平常有什么两样?”
看着陶然沮丧的样子,李晓想了想:“别算了呀!……我去!”
陶然问:“交响乐怎么办?”
“让他爹带他去!”看表,“我这就给他爹把票送去!”
“他爹”正在生气,正在办公室里对他的一个部下发脾气。
“以后你那里,本科生以上的一律不要,名牌大学的尤其不要。不一定文凭高了就一定好,得看干什么,售后服务大专生足矣。马上跟刘东北说,让他走人。跟客户闹矛盾,电子行业现在拼的就是售后服务,你说说他一个人坏了我们多少的事?……”
部下连声应着诺诺地退了出去,沈平仍坐在办公桌前无法平息心中的怒气。也难怪人家有的公司招聘时公开打出不要北大清华学生的招牌,绝不仅是为了哗众取宠,人家必有人家的道理。李晓就是这个时候到的,由于心急,也没敲门,一拧门就进去了。沈平抬头一看是李晓,更生气了:“进来的时候请敲门!”
今天李晓脾气格外地好:“对不起。下回一定注意。”说着把两张音乐票放到沈总宽大锃亮的老板桌上,“特地来给你送票。交响乐。正宗德国的。”
沈平觉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狐疑地看着李晓:“你……有什么事,直着说!”
李晓笑了起来,承认:“——带儿子去,让儿子受受熏陶。晚上我有事去不了。”
沈平沉下脸来:“不行。晚上我跟人约的有事。”
李晓有点急了:“我也有事!”
“那我不管!”
“沈平,儿子可是咱们俩的,咱们俩都有责任!”
“噢,需要我时就强调我的责任,不需要我时就践踏我的权益,那不行!”
李晓笑:“我什么时候践踏你的权益了?”
沈平一摆手:“多了去了!”
“举出例子来!”
“举不胜举!”
“你举!”
“好吧,我举——小事就算了——单说你给儿子改名字的事,那就是剥夺了我作为父亲对儿子的……姓氏权!”
李晓笑了起来,“没听说过,没听说法律上还有这么一个‘权’。”
沈平不笑:“当初我们共同同意给儿子起的名字是,沈葵。离婚后你擅自让儿子随了你姓,改成了,李葵。且不说这名字是多么难听——李逵,你怎么不叫他张飞?——单只说……”
“我不觉着这名字难听。首先,那李逵是个好人;再首先,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儿子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在小学还是在中学,都是名人;由此可以想见,将来踏上社会,同样条件下,他就比别人多具备了一分成名成家的因素。……”
“——负面因素。”
“你就咒吧!这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跟你说李晓,凭这一点,我就可以上法院起诉你,夺回我作为父亲的应有权益。”
“你还算是个父亲?现在想起来你是父亲了?晚了!……儿子小的时候怕他拖累你影响你自由的感情生活你把他甩给我一走了之,现在儿子大了懂事了出息了你又跑回来要你父亲的权益了,那不行,沈平,做人不可以这么势利!”说罢扭头就走。咣,摔上了门。
两张票静静摆在沈平的办公桌上。……
谭教授的另外一张票给了女儿谭小雨。他让小雨来取李晓送来的三百元钱,顺便,就让她把剩下的那张票拿了去。小雨本不想去,明天就要考试了,爸爸却说那正好,放松一下。说他们当年上学的时候就流行这样一种说法,大考大玩儿,小考小玩儿,不考不玩儿。平时要抓紧,真到考试了,反而要放松。小雨觉着不无道理,就拿了那张票,就去了。
三张票是联在一起的,于是,谭小雨和沈平相遇,这是这么久以来,他们雨夜分手之后的第一次相遇。
……
当晚,成功把儿子推给了“他爹”,成功摆脱了家事羁绊的李晓去赴陶然的庆功宴,总共三个人,开了两瓶干红,两个不能喝的——徐亮和陶然——于是李晓就喝得多了,就开始“酒后吐真言”了,脸红红地举着个酒杯絮絮叨叨:“……一晃,八年过去了,你们三个,就剩下了一个你。苏典典,我不可惜。就是谭小雨,不能想。一想,这心里边就疼!总忘不了那天下午,她跟在我的身边走,甩着个马尾巴辫儿的小模样儿,边走还边跟我说,她要当中国的南丁格尔。……陶然,你命好,碰上了徐亮。你说小雨,当初她怎么就看不上徐亮,徐亮哪点不好?她要是跟了徐亮,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这女人的命运啊,跟男人联系太紧密了,就像你们常说的,不嫁则已,嫁就得嫁好。”又对徐亮,“徐亮,这事你也不是没有责任,对于谭小雨,你怎么就不能够做到知难而上一追到底而是要采取中途放弃呢?……”徐亮十分尴尬,陶然十分恼火,但又都做声不得。惟李晓浑然不觉,仍兀自举着个酒杯嘟哝不已,眼泪汪汪:“可怜啊可怜,一个女人没有个好男人……”不知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说她自己。
庆功宴结束时十一点多了,陶然和徐亮送李晓到楼门口,欲送她上楼时被她拒绝了。“你们……回去,这都到家了,还能有……什么事!回去!……拜!”陶然徐亮只得走了。李晓独自扶着楼梯上楼,嘴里哼着《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喝多了,脚步不稳,歌也唱得乱七八糟,声音很大。有邻居打开门来看,一看这架势,厌恶地很响地关了门,李晓浑然不觉依然如故。
家里,听完音乐会回来一直焦急等待着妈妈的李葵听到了妈妈的动静,跳起来开门就往楼下跑。……门开,男孩儿扶妈妈进屋,进她房间,边埋怨:“妈你怎么喝这么多!”
李晓看着儿子:“多吗?……多乎哉?不多也。就喝了一点点——红酒。……不行!我要吐!”推开李葵,炮弹般向卫生间冲去,片刻,卫生间传来她剧烈呕吐的声音。
男孩儿一声不响给妈妈倒漱口水漱口,洗毛巾擦脸,李晓吐得趴在马桶上起不来,儿子去扶她,她忽然伏在儿子的胳膊上号啕大哭了。“儿子,你妈这辈子,活得冤啊!……什么都没有,除了工作,就是照顾你,什么都没有……”
男孩儿这是第一次面对成人的失态,尤其这人还是他的妈妈,他有些慌,不知所措,试图像成年人那样给妈妈安慰,拍拍妈妈的头,动作笨拙。心里非常难过,眼圈微微有点发红:“好了,妈!快十二点了,别吵着邻居。我扶您睡觉去吧,啊?”
李晓只是哭:“……你妈年轻的时候,那也是如花似玉,比你见过的那些护士阿姨,一点不差……也是对生活充满希望,对爱情,充满向往,结果呢,一步差,步步差……”李葵使劲扶妈妈起来,二人拖拖拽拽向房间走。李晓嘟嘟哝哝:“儿子,接受你妈的教训,将来,不嫁则已,但嫁,就要嫁一个好的……”
男孩儿不去纠正妈妈话中的错误,只是懂事地一一答应着。他把妈妈扶上了床,替她脱了外套鞋袜,替她盖上了被子,李晓继续含糊不清地嘟哝了几句什么,就翻了个身,呼呼地睡过去了。男孩儿替妈妈关了灯,在夜暗中向自己房间走,一边走一边迅速抹去流到腮边的泪。
……
小雨终于把下了夜班的会扬等回了家,劈头就跟他说:“我在剧院里碰到沈平了。”
不仅是碰到,而是紧挨着座。当时两人都很尴尬,也都有些感慨。沈平先开的口,问她最近好吗在哪里上班;当她说没上班在上课时沈平感到非常意外,接着就问是谁的主意,小雨说是“他”的主意。沈平马上说“他供得起你吗?”于是小雨如实说了他们的情况,当说到会扬需要一个类似于公司那种集体用水、白天用水的大客户时,沈平说如果“他”愿意,我的公司可以让“他”送水。小雨闻此扭头看沈平,沈平的目光深不可测。
会扬听到这里眯起了眼睛看小雨,小雨避开他的目光,喃喃:“本来,不想跟你说的,……”
“为什么不说?”
“反正我们也不要去。”
“为什么不去?”
“我感觉他并不是真的希望你去,并不是真的想帮我们。他不过是、是……是想炫耀他自己,还有,试探你……”
“但是他的确是说了,说了让我去。”小雨点头。会扬:“那就好。”
“怎么好?”
“这是个大……用户啊!”
“但是那是沈平的公司!”
会扬淡然一笑:“那又怎么样?”
小雨蓦然看会扬。……
刘会扬送水至沈平公司,至沈平办公室,敲门,得到允许后进去。屋里,沈平正在和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谈话,刘会扬扛着水进,沈平一下子住了嘴。一个人没有察觉到沈总变化的情绪,继续说:“沈总,我认为这个方案……”
沈平摆摆手制止了他的聒噪,这下子,屋里几个人同时注意到了沈平的目光,齐刷刷扭过头去看那个送水的工人。那人如入无人之境,谁也不看,撕桶装水的包装皮,揭盖子,取旧桶,换新水,完成这一切后,对屋里的人点了点头,走了。门复关上,沈平许久未吭。
一人道:“沈总,这人您认识?”
沈平眼里满是敬意,自语般:“……这人如果不是残了,我们在座的,没一个是他的对手。……他居然能来,敢来,没有一流的心理素质,谁也做不到。……难怪,难怪那丫头对他会如此的忠实!……这是条汉子!”
众皆不明白沈总说的什么,面面相觑。
第十五章
本来只想维持,不想肖正连维持都不让苏典典维持了。
昨天夜里,他又久久地坐在电脑前上网,久得典典再不在乎也没法不在乎了,她是人不是动物。于是装作无意地时时过来溜上一眼。一会儿送上一杯水,一会送上一小碗洗好的葡萄,最后,又拿来了一个小碟,这时,肖正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解释:“——盛葡萄皮儿用。”肖正点了几下鼠标,下了网,问她怎么今晚没出去玩儿;典典问我在家影响你吗,他说对。典典就是这时被激怒了,忍无可忍了,说了,但声音不大,她说:“你是不是在找她?”肖正一惊,片刻,咣!哗啦!——他把杯子、碗、碟一股脑儿扫到了地上,同时吼:“都八百辈子以前的事了你还有完没完啊!”声嘶力竭。
是夜,典典一夜没睡,清晨时分,打了个盹儿,但很快,又清醒了过来。久久地想,怎么办呢?肖正已经走了,去了哪里没有说。电话趴在那里一声不响。典典思来想去,前前后后,最后,采取的是最无力的一招:拿起电话,给朋友们打电话;就是不说这事,能有人说说话也好。今天是周六,她们应该有时间。
典典打来电话的时候小雨和会扬正往家走,小雨考试顺利通过,全家今天集合为她庆贺。当典典得知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时,羡慕不已:“你多好啊,爸妈在北京,周末还能回个家。”小雨立刻热情相邀,她说声“再说吧”就挂了电话。先问问陶然干什么再说吧,如果陶然没事,就去找陶然。她怕人多,更怕那种温暖的家庭气氛,那会让她难过。
陶然正和徐亮在紫竹院公园划船。徐亮手里操着浆,眼睛看着坐在船头的陶然,阳光下,笑盈盈的陶然动人极了。这时典典打电话来问她在哪里,她说在紫竹院公园;典典问和谁,她说“你猜!”这就是答案了,用不着猜了,典典伤感地说声“不打扰了”,放了电话。找人说说话都没有说成。坐了一会儿,想,肖正去了哪里?平时不在家,星期六还不在家,连说一声都不说,他当她是什么,木头还是白痴?心头一阵火起,拿起电话一下一下拨,先拨他办公室——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怕拨他手机——没人!她想也不想地拨了他的手机,也算是逼上梁山,拨完后,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等。
肖正在和伙伴们聚会,在一个有着相当档次的餐厅里。他们这一群在这个高档餐厅里也得算是亮点。男的潇洒,女的漂亮,都年轻,都透着文化,讲起黄段子来都跟俗人不通。“……夜里十二点多了,宿舍里的几个男生还在讨论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果遇到一个很丑的女生向你示爱时你会说什么;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讨论,声音越来越高,把一个困得要死、已经睡了的男生给吵醒了,他翻了个身说:‘咱们睡吧!’”
众笑,典典的电话正是这时候打来,肖正看了一下来电,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众立刻安静。肖正接电话。
“肖正,你在哪里?”
肖正看众人一眼,不动声色地:“我在加班。”众人会意地、不出声地笑。
“那我刚才往你办公室里打电话怎么没人?”
“加班就一定得在办公室吗?”
“你们怎么一到周末就加班?”
“我不加班哪来的钱?”
……
肖正收了电话,在座的一位同性立刻道:“肖正,得加强教育了!”
肖正道:“是是是,加强教育——这么不懂事,哪成?”
于是一位女士马上对另一位女士说:“看见了吗?这就是男人,坏着哪!咱们趁早别对他们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有男人都得意地笑了起来。……
典典出门。没有想好去哪,只是不想呆在家里,再呆下去她会疯掉。打了车,上车,司机问去哪,她愣了一会才说“直着”。“直走”了好一段路才想出来一个去处,小雨家。
小雨家一派节日气氛。灵芝也来了,将剪出来的几个大红字用胶带往对着大门的墙上贴,那几个字是“庆祝小雨姐考试成功”。
厨房里煎炒烹炸热气腾腾,小雨妈妈坐着轮椅在厨房门口指挥。“倒上点醋,再加上一点点糖。……记住啊小夏,加点儿糖醋,素炒出来的蘑菇它就是海鲜味儿!”
这边灵芝贴好了字,跳下椅子端详。“阿姨,‘祝’字是不是有点歪?”
小雨妈妈哪里有闲心去管那个,看也不看地就说“不歪”,又说:“是这么个意思就行。你快去厨房帮帮她,快到时间了。”于是灵芝去了厨房。
门开,谭教授到家,这是很长时间来他的第一次回家,带着久违了的感觉。夫妻二人相见,彼此打量,心中颇多感慨,一时无语。小雨妈妈先开口了。
“回来啦?”谭教授应了一声,小雨妈妈:“你瘦多了!”目光里充满真诚的关切,还有因丈夫回家而产生的点点喜悦。
谭教授笑笑:“是吗。……你怎么样?”
小雨妈妈:“老样子。……你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谭教授含糊地:“还行。”从包里拿出张纸,“人家给了个治类风湿的偏方,你看看。”
小雨妈妈接过去拿着,眼睛依然看丈夫:“——你中药还是得吃!”想想,“这么着,每天在家里煎好了让小夏给你送一趟。你那有冰箱吧?”
“护士夜班室里有……不用这么麻烦了吧……”
“胃病的关键在于调养,五十多岁的人了,总住办公室吃食堂,不行啊。”
“啊,啊啊。”不想再将这样的交谈与妻子继续下去,正好一抬头看到了灵芝贴的那几个字,摇摇头笑了,大声地:“灵芝是不是来了?”
灵芝应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是!叔叔怎么知道我来啦?”
谭教授指着那几个字:“还用说吗?那里写着呢!”
灵芝看那几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不明白:“哪写着呢?”
谭教授指出:“在这个家里头,只有你叫小雨‘姐’!”
灵芝愣一下,笑了,笑着,说:“小雨姐真棒啊,一年时间就通过了全部考试,别人都得好几年呢,有的还考了十几年呢,都考不过。”
“脱产学习到底是不一样,这得归功于会扬。”正好这时会扬小雨进家,这话让他们听了个正着。小雨不愿意了。
“呀!爸爸,不能这么说吧!这与我自己的努力也是分不开的!毛主席都说了,外因是变化的依据,内因是变化的根本,这一年里我掉了八斤称哪!”
灵芝闻此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真的掉了八斤称啊小雨姐?那你真是——”模仿演员,“好幸福好幸福啊!”
屋子里洋溢起一片笑声。热腾腾的桌子摆上了,加上灵芝的一家五口人到齐了,保姆小夏来来回回上菜。吃着饭,谭教授对小雨妈妈说:“那个方子你还是试试,用过的都说有效。”
小雨妈妈这才想起方子的事,从身上兜里摸出来看,看不清,灵芝自告奋勇拿过来方子来,念:“黑蚂蚁焙干,磨成粉冲水喝,一天三次,每次……”
听到这小雨妈妈笑着一摆手:“黑蚂蚁!上哪去弄黑蚂蚁?有些偏方啊,好是好,就是让人没法操作。”
灵芝说:“怎么没法操作?找着一个蚂蚁窝就是找着了一堆蚂蚁,我还可以打电话回老家让他们帮着给弄——阿姨,这方儿好办,这方儿比起那些‘两个青蛙眼一对羊睾丸’之类的好办多了!”说完了方觉不妥,眼神不自觉向会扬那边瞟了一下。众人都有所觉察,感到好笑,怕灵芝尴尬,都忍着没笑,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不知谁先笑出了声,立刻,所有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这个一直过于寂静的家今天达到了它欢乐、圆满的顶点。欢笑中好像听到门铃响,但没有人理会,有保姆小夏在外面呢。小夏去开了门,来人正是苏典典,她一眼就看到了门口前方墙上的大字:“庆祝小雨姐考试成功!”同时听到了屋里热烈的喧笑。这边小夏看她眼熟,最终还是没想起是谁,便问:“你找谁?”这时典典已迅速做了决定,回说:“对不起。走错门儿了。”转身离开,小夏关了门。
离开谭家后,苏典典去了医院,没事,就是因为没事才去。走进住院部,走出电梯,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恍若隔世。由于周末,楼道里十分安静。典典沿着洁静的走廊走,边走边看,心情复杂。一个小护士推着治疗车从病房里出来,她非常年轻,也就十七岁,显然刚从护校毕业不久,一如当年的典典她们。
“你找谁?”小护士问,口气里带着点不客气。病区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的。
典典和气地道:“你是新来的吧?……我以前就是这个科的。”
小护士不相信,或说不理会:“是吗。没事您还是请回吧。”
好不客气啊!典典盯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干脆道:“我找陶然!”
小护士立刻客气了:“噢。陶老师她今天休息,您有什么事我可以帮您……”没等她说完话那漂亮女人已转身走了,叫小护士不安。看样子她似乎和陶老师很熟;小护士尊敬陶老师还有些怕她。陶老师很厉害。业务厉害,人也厉害。
……典典乘出租车漫游,路过一家酒店,酒店门前停着一大排车,这时,一辆熟悉的银灰色本田进入了典典的视野——肖正的车!她急叫“停车”,司机停了车。计价器上显示金额是89元,典典扔下一张百元的票子下车就走,一直走到那辆银灰的本田旁边。为了确认,她还向车里细看,看到了熟悉的椅垫,熟悉的饰物,包括车后座上方那个餐纸盒,都是熟悉的。……
肖正一干人从酒店出来,与朋友们告别后向自己的车走去,赫然看到了站在车旁等他的典典。
肖正难以置信地:“你怎么在这?”
典典盯着他:“你就在这加班?”
“你——跟踪我!”
“不过是偶尔碰上。”
肖正根本不相信这个说法,冷冷一笑:“对我来说,吃饭也是工作,这个你根本不懂。”伸手打开车门,进去。关上车门。走。
典典一个人站在那里,孤零零的,任风吹拂她的脸颊,吹乱了她的头发。……
谭家餐毕,全家人聚在客厅里,讨论毕业后的小雨的就业问题。灵芝在念广告:“现诚聘销售代表6名。要求:男女不限,年龄22岁至28岁,学历大专以上,形象气质俱佳,并有良好的英语口语基础,一年以上房地产销售经验,业务特性强,有团队精神,能承受工作压力,有意者请将个人简历、近照、学历证明……”不念了,看大家。“我觉着这个挺适合小雨姐的,年龄,学历,形象气质,英语基础,……”
小雨摇头:“还有‘一年以上的专业经验’呢?”
灵芝说:“其他的都要两年以上呢!”
会扬开口了:“我想过了,去我们那儿。他们了解我,我可以做承诺。”
小雨看他:“什么承诺?”
会扬说:“把我的经验变成你的。”
灵芝闻之,蓦然看会扬,心情复杂。这时会扬呼机响,有人要水,他站起身便走。谭教授也便站起身来要走——他很怕人都走了剩下他与妻子单独相处——被小雨妈妈拦下了,说是有重要事要跟他说。但又没有马上说,而是先把保姆小夏叫了来。“小夏啊,厨房都收拾完了吗?……收拾完了就休息吧,为这顿饭累好几天了。去商场转转,你不说想给孩子买衣服吗?”从身上摸出钱包,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喏,孩子的衣服,就算是我给他买的。”保姆接钱高兴地说了声“谢谢袁老师”,走了。片刻后,外面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确认保姆确实不在家里了之后,小雨妈妈开口说了。
“好了,现在我可以说了。这事灵芝什么都知道,瞒不了,也用不着瞒。”所有人闻此都不由看她,谭教授有所预感似的,不自觉挺直了腰板。小雨妈妈看着他:“文冼,这事早就想跟你说了,你一直不肯回来。这么大事,我又不想在电话里说,就这么着,一直拖到了今天。不过也好,今天小雨在。本来嘛,没有孩子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有了孩子,婚姻就不是两个人的事了——文冼,我同意离婚。”
众皆愣住。好久。
小雨说了:“爸,妈,这事先别对会扬说好吗?”
小雨妈妈:“怕他联想受刺激?……可你早晚得让他知道。”
小雨说:“能晚一天是一天。我们俩现在的情况,”她用了玩笑的口吻,“都很脆弱。……”
小雨妈妈叹口气,没说什么,只对谭教授道:“文冼,这事既然定了,你就来家里住吧,抓紧这段时间好好调养一下。”
这次,谭教授点了头。
小雨妈妈又给灵芝介绍了一个对象,一家私企的会计,老家石家庄,年龄长相也都合适,总之,对灵芝来说,一点都不委屈,或者应该说是相当般配。那人看样对灵芝也满意,走前主动送灵芝了一张他的名片,小雨妈妈便很高兴。灵芝送客回来,小雨妈妈坐着轮椅在客厅里等,等着问灵芝的感想。灵芝却不说,张罗着收拾茶几上招待客人的茶水,水果。
小雨妈妈只好问了:“这个你看怎么样?……我看不错。”灵芝没做声,依然收拾。小雨妈妈皱皱眉:“你坐下,有小夏收拾就行了!”
灵芝就坐下。片刻,说:“阿姨,算了吧。”
小雨妈妈有点急:“为什么?见了七八个了你都不满意——说实话,我也不满意,可是这一个确实不错。……你是不是嫌他家是农村的?”
“我自己就是农村的……”
“就是。再说了,现在了还分什么城市的农村的?只要能挣到钱,你可以在任何一个城市里生活,你自己不就是一个例子?灵芝啊,在这件事上,心不能太高,得根据自己的条件和对方的条件来。”
“我条件不高。我只要他能够理解女人,知道疼女人就好。……”
小雨妈妈意外地:“咦,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些——实际的想法?”
“我刚懂事的时候我妈就跟我唠叨这些了。有些事一直没跟您说,嫌丢人:我爸,就是农村里说的那种二流子,玩的事儿样样不拉,吃苦受累的事一样不干,都推给我妈。一年到头,我妈忙完了地里忙家里,就这样干,还得挨我爸的打。打起来没轻没重,哪凑手哪打。有一回把我妈这半耳朵都扇聋了。那天夜里我爸睡了,我妈拿把菜刀就要砍他,让我拼死给拦下了。那晚我妈哭了一夜,说了一夜,一夜里就说了几句话,说,灵芝啊,记住,将来你找男人,穷也罢,富也罢,丑也罢,俊也罢,最要紧的,他知道得心疼女人!……”
小雨妈妈唏嘘,感慨,点头:“这我就知道了。”
“阿姨,我这事让你费了不少的心,以后,就算了吧。”
“算了吧是什么意思?不找了?”
“不是不找了,是不用再麻烦你了。”
小雨妈妈盯着灵芝,“灵芝,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灵芝思想斗争了一会,轻轻点了下头。“能不能跟我说说他?”灵芝摇了摇头。“那就算了。不过,你自己要掌握一条原则,千万不敢和有妇之夫打连连,为了什么也不行,这样的教训多了,吃亏的都是女方。”灵芝心里暗暗一惊,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这时听小雨妈妈又说:“还有个事。我和你叔叔的结婚证我记的是你给收拾的,放哪了?”
灵芝想了想,想起来了,在阿姨屋大衣柜上头的箱子里,她正要去找,手机响了。她接电话,刚听一句就瞟了小雨妈妈一眼,小雨妈妈立刻敏感到了。灵芝对电话说:“他要几桶?……我没事。马上去。”收起电话。“阿姨,我有点急事,等回来再帮你找。”说着就向外走。
“灵芝!”灵芝站住,仿佛有所预感,没转身,背对着小雨妈妈。小雨妈妈说:“刚才那个电话,是会扬吧?”灵芝点了下头。小雨妈妈一字字地又道:“你心里的那个人,也是他吧?”
“阿姨,我先去送水。等回来再跟您说!”走了。
灵芝送水回来的时候已近傍晚,她来到小雨妈妈屋,坐在对面保姆的床上,久久没有开口。小雨妈妈等不及,就自己说了。
“你是不是在等着他们俩——结束?”灵芝还是不响。小雨妈妈又说:“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的性质?……第三者!”
这时灵芝态度激烈地反驳了:“不!我不是第三者!……我只是爱他,就像有的女孩子爱周渝民,有的女孩子爱周润发!”
“可是人家单只是爱,并没有指望着婚姻!”
“谁说的她们没有指望?没可能罢了。要有这种可能,你问问她们哪一个不愿意,不乐疯了才怪!”
小雨妈妈想想也是,觉着有点好笑似的微微露出了点笑意,但仅是一闪即逝。她继续严肃地:“灵芝,你是不是觉着你有这种可能?”
“……是。您说话,找对象,得根据自己的条件和对方的条件来,就是说,得般配。我觉着,我和他,比小雨姐和他,更般配。都是——”她一笑,“体力劳动者。”
小雨妈妈不笑,定定看灵芝:“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为治好他的病吃苦受累想方设法?”
“我爱他,当然就希望他好。”
小雨妈妈紧接着追了一句:“就不怕因此会失去他?”
灵芝沉默一会,点头:“不怕。”
小雨妈妈微微点头:“灵芝,你是一个好女孩子。”
这时保姆进来送坐便器、便盆了,灵芝站起身说声“我该走了”,小雨妈妈点了点头。正好这时保姆出去,灵芝向小雨妈妈走近几步,轻声问:“阿姨,假如会扬哥就这样了,你是不是希望小雨姐能早点和他分手?”小雨妈妈不置可否,等于是默认。灵芝忍不住了,忍不住为刘会扬打抱不平:“可是当初他对您那么好考虑得那么周到,还要把您接到他的家里去住——”
小雨妈妈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母亲就是母亲。母爱是忘我的;需要的时候,是自私的。……”
公司答应了刘会扬的请求,刘会扬也如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使谭小雨在六名新招聘的售楼人员里脱颖而出,头一个售出了一套房。
那天小雨接待的是一对青年夫妻,妻子已怀孕了,他们看中的是B2户型,但这种户型昨天已经卖完了,闻此妻子禁不住连连埋怨先生:“你看!卖完了!我说早一点来早一点来你非说要等到钱落实了再说。”
先生说:“钱不落实你拿啥买房儿?”
妻子说:“没房儿你有钱不也白搭!借钱不肯借,贷款不敢贷,挣两块钱才敢花一块,简直就是——农民!”
“农民?我这叫量入为出!”
“现在兴的是今天花明天的钱!”
“什么时候兴的?什么人兴的?我们工薪阶层能赶那时髦吗?”
“好好好,我们不赶时髦,我们就在那筒子楼里住一辈子好了!”
先生大概是怕气坏了妻子肚子里他的孩子,忙说好话:“你看看你这人,怎么说火就火?现在房子有的是,有钱还怕买不着房?咱再去别处看!”
妻子泪汪汪地:“我不想去别处看。小静她们买的都是这里的房,再说了,我妈家离这里也近。”
此间小雨一直注意听他们的对话,这时适时插进来道:“其实有一种E户型也蛮好的,比B2户型仅小5个平米,但是要便宜六万块钱,而且,它的客厅有一个大跨度外飘窗,外飘的部分不算面积。这种户型今天是优惠价,仅限三天……”
晚上,小雨回到家里,与会扬坐在床上,面对面地侃,绘声绘色。
“……签合同的时候,我手都抖得拿不住笔,要知道,这是我的第一单生意!新招的六个售楼员,到目前为止,只我一个人有业绩!当时我牢牢记着你跟我说的那些话,‘细细观察,主动推荐’。他们俩吵架的时候我一直在一边听,最后得出了两个结论,一,女的想在咱们这买房子,二,男的想买便宜一点的房子,于是就给他们推荐了E户型,推荐时不忘展示这种户型的亮点,大跨度外飘窗,还有优惠的价格和有限的优惠时间,请他们珍惜机会当机立断。……对了,今天下班的时候经理还特地表扬了我!”
会扬问:“经理?熊杰吗?”
小雨随口答道:“熊杰。”但马上就想起这是会扬的伤痛,扑过去搂住会扬的脖子,“没关系会扬,等到你恢复了,你会比他们谁都强!”
又一日。小雨领工资的日子。双人床上铺了一片粉红的百元人民币,小雨盘腿坐在钱里,欢快地对会扬:“数一数,我这个月挣的钱有多少!”
会扬笑:“不少。”
“数数嘛。”
“不用数,我有数。”售楼员基本工资多少,售出一套房提成多少,会扬一清二楚。这个月小雨售出了九套房,一跃成为了销售部的销售冠军。
小雨长吁口气,闭上眼睛:“有钱真好!”一个一个弯着指头,“这个月你治病的钱不成问题了,你可以用手机了,……”自伤病后,会扬的手机一直停着。
会扬却说:“那个再说,有呼机使着就行。得先给灵芝买点东西。治疗期间要不是她帮忙,沈平那个大客户绝对保不住,我是白天治疗,他们是白天要水。”
小雨叫:“对了!灵芝!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会扬说:“买了东西,你给她送去,代表我。”
小雨郑重点头:“我知道。”
她郑重得有点过头了,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了,会扬只好解释:“送水的事我真没法找别人帮忙,能帮上忙的人里,只有她时间上弹性大……”
小雨捂住会扬的嘴,娇嗔:“我知道!”
小雨给灵芝买的是一条精致的白金手链,戴到腕上一闪一闪,似有若无,很有一点现在时兴的那种品位,花了小雨一千三。会扬却说不贵,说比起灵芝为他们做的来,一点不贵。
“这我知道。等着将来咱们成了大款,给她买房子买地!”边说连拿起电话,拨,边对会扬眨眨眼:“叫她来拿!”
灵芝接了电话十分高兴,放电话后没过一分钟,人就出现在了小雨的屋里。
小雨吃惊地问:“灵芝,你刚才是不是就在我们家门口?”
灵芝笑:“差不多。我在你们家对门租了一间小北屋。刚刚刚搬进来。”
会扬令人察觉不到的一震;小雨则眯起了眼睛:“你们剧组不是给提供住处的吗?”
灵芝大大方方地:“我是想,这样可以更好地帮助你们。你们现在需要我的帮助。”
灵芝走后,夫妻二人半天无语,小雨先开口了,半开玩笑地对会扬也是对自己:“我是知识女性识大体顾大局我不吃醋……”
这天阴天,售楼处客人不多。老百姓买房不容易,考虑考察得就格外细,比如,房间里的阳光如何。有的人上午来了下午再来,为的就是要亲眼看到每个时间段阳光进入的情况。阴天没有太阳,客人来得就会少一些。但售楼员们仍按时各就各位,等待着咨询的电话或客人。这时,售楼处的自动玻璃门无声滑开,进来了一个近五十岁的女人。此人很瘦,穿着朴素,直直的短发,脸上带着操劳的倦容,像一个勤勤恳恳的中学女教师。同小雨一块应聘进来、业绩却总是不佳的杨小姐抢先一步迎了上去——有的时候,你的机会,你的丰厚收入,起点也许就在这“一步”上。杨小姐对女士露出了职业的笑容,女士正要做出响应,忽见这位小姐的目光从她脸上一滑而过,滑向了她的后方。她下意识顺着小姐的目光回头看,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了一位西装革履气宇轩昂中段微突的先生。先生显然比女士更像有能力买房的人,杨小姐的见异思迁顾此失彼也尽在情理之中——她得以工作为重。
杨小姐把她职业的笑容抛向了气宇轩昂的先生:“先生,来看房吗?请这边来。”
受到冷落的女士毫不在意,走到售楼人员的工作柜台前,正好走到谭小雨的面前,小雨立刻站起身来招呼:“您好。您来看房?事先跟人约过吗?”女士说没有,她办事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于是小雨步子轻快走出柜台,引女士到圆桌前,请她稍等,她马上给她拿份资料。这时女士来了电话,电话很长,好像是家里有个什么病人闹情绪了,令她十分担心,恼火。小雨拿资料回来静静等她打完电话,把资料递了过去,资料上别着她的名片,同时试图介绍,女士却翻看着资料摆手叫她先不必说,她自己先看;但她显然看不下去,看两眼又打开电话拔,通了:“小赵,然然现在怎么样了?……吃啦?好。太阳一出来就推他到窗跟前晒太阳。有什么事及时打电话来。”收了电话。于是小雨问:“家里有病人啊?”女士“啊”了一声不愿多说,低头看资料。小雨还是坚持着说完:“在家里晒太阳最好打开窗,玻璃窗对阳光的遮蔽在百分之五十以上。”女士抬起头来:“是吗?”小雨肯定地:“是的。我从前在医院里做护理工作。”女士马上打开手机拨电话,显然,家中的那个病人是她心中的重要牵挂。小雨退到一边。
这时杨小姐那位气度不凡的客人已经走了,杨小姐送他回来,一脸的鄙夷,小声对小雨道:“看着像个人物——啥都不是。看了一大圈问了一溜够,什么都不说,走了。刚才我去送他,你猜人家怎么来的?……骑自行车!真想对他说,要穿西装您就别骑车。没汽车不是?走着也比骑车强。上大街看看,再没有比穿西装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更傻的了!”
小雨赶紧把杨小姐拉到一边,生怕这种话让客人听了去。女士静静看资料。杨小姐用下颌指指她小声问小雨:“你这位怎么样?”小雨做了个“未可知”的表情,杨小姐看着女士,“没戏。十有八九也是来过房瘾的,买不起,看看也好!”
这时女士合上资料站起身来,小雨毫不怠慢,立刻走了过去。女士说资料她带回去,小雨点头。女士又说她还有点事得马上走,小雨的名片她留下了,她会派人跟她联系。小雨被这口气弄得愣了一下,小心地问:“可不可以说说您的要求,我也许可以帮着提一些建议。”
“基本要求是,分三个档次,每档四套,每四套的标准要完全一样。”
小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是说要——十二套?”
女士点头:“对,给集团的技术骨干。”显然看出了小雨惊讶中流露出的期待,又坦率补充,“但我还没定下一定要在你们这里买。”说完就要走。
小雨忙道:“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可不可以留下您的联系方式?”
于是女士给了小雨一张名片。小雨送她出去的时候,出于关心,也是没事干,杨小姐也跟着她们向外走。女士刚一出门,等在外面的一辆A6奥迪车的车门立刻打开,司机出来,小跑着绕到车的右后侧,打开车门,护着女士的头上了车。车门关。车驶去。
杨小姐和小雨面面相觑,半天,杨小姐提醒小雨看那名片同时自己也伸过头去看,看完了恨不得抽死自己:这位貌不惊人的女士居然是某著名大集团的党委书记!杨小姐恨得连声地骂:“我他妈真他妈瞎了眼了,她长得多像党委书记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
晚上,好不容易等到会扬下班回家,小雨就跟他说开了。他洗手,她就站在卫生间门口跟他说;他去厨房,她就跟他去厨房说;他进房间,她就跟他进房间说;总之,他走哪她跟哪,嘴里一直地说。
“……我牢牢记住了你说的,对客户要一视同仁,不要以貌取人,有钱人不会都把钱挂在脸上,否则就会错过许多机会,今天这件事,果然!……现在我就是不知道下步该怎么办,要不要主动跟她联系?联系,用什么方式联系?保持一个什么样的节奏?联系上了,再怎么做?……”会扬埋头吃饭,一句话不说。“你怎么不说话啊!人家都快急死了。”
会扬笑了:“这么大事儿,她短时间内定不了。你别急,容我想想。”
按照会扬的建议,小雨先打听到了冉书记——那位女士姓冉——家里的病人是她的儿子,本来今年高考,学习非常好,第一志愿清华,结果有一天在三楼的凉台上复习功课时给摔了下来,当时他坐在凉台的栏杆上,不知是困了还是太专心了,总之,就那么向后仰着摔了下去,医生说这孩子没摔死是万幸中的万幸。而且居然也没有摔到任何要害部位,只是两条胳膊和右腿大腿骨折,现在在家里养着。男孩儿叫然然。这一切都是小雨从冉书记派来的看楼的人那里打听来的。了解到这些情况,会扬叫小雨主动打电话去,问候;有可能,上门问候。
这天,小雨便给冉书记打电话,重申了自己从前的职业,表示如果需要,可以对她家中病人的护理工作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这次通话的结果是,冉书记请小雨晚上来她家里一趟。这天晚上会扬便请假没去上班,亲自把小雨送到了冉家。一路上给她宽心叫她不要紧张,叮嘱她应注意的事项:只问病人,不谈房子。
小雨到时冉书记正在家里高卷着袖子给儿子擦澡,满脸是汗,家里倒是有一个小保姆,但是一副对正洗澡的男孩儿的房间惟恐避之不及的样子,更不要说帮忙了。男孩儿十八岁,保姆十七岁,也难怪。这时有电话来,小雨趁机走过去,接过冉书记手中的毛巾,让她去接电话。这个电话很长,冉书记接完电话回到儿子房间时,眼前的情景是这样的:小保姆正按照小雨要求两胳膊架在男孩儿腋下将他抬起,小雨则用毛巾擦洗其臀部,边同时对两人用一种不无置疑的口气说:“我们在医院时,不分男女,大家都一个性别,中性。同理,你们两人也一样。就说擦澡儿,大家一块来,效果就会好得多,否则,总有一些擦不到的地方。对于长期坐、卧的病人,皮肤护理尤其重要,尤其臀部,要么躺,要么坐,总处于受挤压状态,稍不当心,就会长褥疮!……”
冉书记心里一阵轻松,一阵欣慰。为这个她做了小保姆多少思想工作,无济于事,否则,她将会轻松许多,现在总算好了。晚上,男孩儿睡了后,她和小雨聊了聊。冉书记聊的多是自己的儿子,小雨则说了自己如何从医院走到今天的经历。谁都没有说关于房子。冉书记不说,小雨也绝口不提,心中牢牢记住会扬跟她说过的话:谈感情的时候就不谈生意,否则,再真诚也是虚伪。
从那以后,冉书记常来电咨询。一天晚上来电话说她儿子又闹情绪不肯吃饭,从前总说吃饭肋骨疼,这次似乎疼得特别厉害,小雨马上请她把孩子的病历资料全部送来,她将请专家给看一看。她所说的专家是她爸爸。凭她的医学知识和冉书记的叙述,她感觉那孩子的症状可能与爸爸的专业范围有关。半小时后,冉书记就派司机把小雨所要东西给送了来,当时会扬在家,小雨就跟他商量,是不是今晚就回家一趟给爸爸送去。会扬当即问了一句:“你爸爸回家住了?”小雨这才想起父母的事还一直瞒着会扬,当下含糊地说了几句什么把这事搪塞了过去;自然,那晚也就没能回家。
这时谭家已进入了就寝程序。谭教授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路过妻子房门口站了站,说声:“我去睡了啊。”
“中药吃了吗?”
“吃了。”一停,“谢谢了啊。”
这声“谢谢”令小雨妈妈伤感,为了让丈夫放心,让他别再对自己有什么不满,她又说:“我已经给灵芝打电话了,叫她抽空回来一趟把咱俩的结婚证找出来,当时是她给收拾的。等找到了结婚证就可以办手续了。……不过,在没找到新的人之前,你就在家里住吧。五十多岁了,不适合一个人在外面打游击了。离了婚还住在一块的很多,中国的房子紧张,大家都理解。”
谭教授干笑笑:“那些事,再说吧。”欲走。
小雨妈妈叫:“等等!……还有,就是协议离婚,是不是也得有个文字性的东西啊?……我这手不得劲,最后这件事,看来也是得麻烦你来做了。”
这天,处理完班上的事情后,谭教授关上办公室的门,开始写离婚协议书。刚刚在纸上写下“离婚协议书”几个字,就有人敲门了,他忙拉过书稿杂志上方的一个纸袋将稿纸盖上,方道:“请进。”那纸袋是小雨送来的冉书记儿子的病历,他都细细看过了,包括在他的建议下那孩子新拍的胸椎片子,也看过了;病情跟他的估计相符,就是胸椎间盘突出,由于这个病发病率极低,常常被误诊为肋间神经疼什么的,这些他都在电话里跟小雨说了。
来人是会扬,小雨让他帮她把冉书记儿子的病历取走。谭教授想也没想,拿起盖在离婚协议书上的那个纸袋就给了会扬,会扬接纸袋时偶一瞥,看到了谭教授写在纸上的“离婚协议书”,心里一惊:“爸爸,你们?”谭教授心里也是一惊。曾答应过女儿此事暂不对会扬说的,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点头承认。一边会扬追问:“妈妈她同意了?”谭教授只得又点了下头。
拿了病历后会扬直接去了谭家,心中怀着一个挥之不去的问号:这么大的事情,他们为什么不对他说?
小雨妈妈坦然对女婿承认了此事,并坦率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前前后后想了很多,想了我和小雨爸爸的整个过程。……恋爱,结婚,生小雨,感情一直很好,也曾经是形影相随如胶似漆,跟你们一样。后来我得了这病。开头谁都没料到会发展到今天这步,都抱着一线希望,治,希望能治好。所有不治之症的病人和他们的家属都是这个心理,以为自己会是个意外,自己身上会出现奇迹。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治,受那么多苦,甚至为此倾家荡产。结果到头来,你跟大伙一样——不治之症他就是不治之症,奇迹只能发生在极个别人身上极个别的情况下。……”
她的语气听起来完全是一种客观表述,听不出任何的主观倾向,但是她的每句话每个字,无一不是精心选择的,指向非常明确,同时又无可指摘。
会扬骑车走在离开谭家的路上,小雨妈妈的声音在他脑子里轰响:
“类风湿人称死不了的癌症,我这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前景已一目了然,小雨爸爸他肯定是看到了这个,才下决心放弃。替他想想也是,正当盛年,真就得守着这么一个废人过下去?”
这时会扬的呼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就把它关死了,要水的。现在的他没一点心情管这事。他到一个新华书店门口,下车,进去。小雨妈妈声音一直在耳边响:
“……刚开始我不能接受,认为这是一种背叛,对我们当年感情的背叛,对他自己诺言的背叛,想,人怎么可以这样自私这样多变?我不离婚,就不离,拖住你,往死里拖!”
会扬在医学书类里徜徉,小雨妈妈的声音伴随着他:
“你爸爸离家的这段日子里,我冷静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他自私,我何尝又不自私?爱的本质应当是无私的,为对方的。自私的爱,很容易就走向它的反面,变成仇。我已然这样了,就没必要非得再拖一个垫背的了,没有必要让曾经有过的美好荡然无存!……”
这时会扬找到了他要找的书,一本像砖头一样厚、比砖头大的《实用神经外科学》。查目录,翻到相关页,立刻,一段这样的文字赫然在目:命名性失语为脑颞后部和顶叶下部损害的症状。脑部各种病变均可引起失语。在小儿由于语言中枢正在逐渐建立的过程中,因此失语症比较少见。失语症的预后与病人年龄以及损害性质和程度有密切关系。小儿和损害轻者预后较好。……
会扬只身骑车走在街上,漫无目标。
……
沈平公司的职员呼送水员呼了无数遍了,没有任何回应,也不见人来送水,老总第三次打电话来问他水的事了,无奈,他只好先取下自己房间饮水机上的半桶水,提着去了老总的办公室。沈平一看就问:“怎么就半桶水?”
“那个送水的不知怎么了,怎么呼也不回,人也不来。只好先把我屋里的水给您换上。”
沈平皱起了眉头,“另找人啊!”
“主要考虑那人是您的关系……”
“他跟我没关系!就是有关系,只要不称职,也要坚决换掉!”那人答应了一声要走,沈平忽然想起什么,又把他喝住;沈平想的是,他得先给谭小雨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
第十六章
小雨在冉书记家,同冉女士一起,陪男孩儿做英语游戏。此时她正念着一首著名英文歌曲《Let it be》的歌词,让男孩儿和冉女士听并翻译。
“When I find myself in times of trouble
Mother Mary comes to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And in my hour of darkness
She is standing right in front of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And when the broken hearted people
Living in the world agree
There will be an answer let it be
For those they may be parted
There is still a chance that they will see
There will be an answer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Whisper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男孩儿翻译:“大概意思好像是:当我感到困难的时候,圣母玛利亚便来到我身边说,顺其自然;当我感到黑暗的时候,她就站在亮处对我说,顺其自然;对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那些伤透心的人,她会说,顺其自然。……”
这时沈平来了电话,小雨听完后心里便有了不祥预感,对冉家母子说声“家里有点事我得马上走”,拿起包就走,走着从自己包里取出张《Let it be》的音碟送给了男孩儿,匆匆离开。
冉书记把碟放入,屋里响起一个女中音的歌声,旋律平和动人。病中的男孩儿静静听,冉书记目光里满是欣慰。
小雨赶到家里,会扬在床上蒙头大睡,她担心地过去摸摸他的头,温度正常。这时会扬醒了。迷迷糊糊看小雨:“你怎么没上班去?”
“沈平给我打电话了,你怎么回事?……你说话呀!”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妈和你爸要离婚的事?”小雨无言。会扬说:“我去了你家一趟,你妈妈跟我说了许多心里话,我很受启发……”
小雨大惊。
这时小雨妈妈正在她的房间里,坐在床上听苏联歌曲《山楂树》,并随着轻轻哼唱,神情沉醉。家门开了,一阵嗵嗵嗵的脚步声后,小雨出现在妈妈的房间里,进来后一声不响,招呼都没打,一下子把录音机按死。
小雨妈妈不无奇怪:“你怎么啦?”
小雨声音微颤:“妈妈,您、您对会扬说什么啦?”
小雨妈妈明白了。镇定地:“说什么啦?说我的感情经历,我的人生经验……”
“是不是还劝他跟我分手啦?”
小雨妈妈正色道:“你妈妈是那种人吗?”
话音刚落,谭教授又打了小雨手机,接完电话后,小雨便冲妈妈嚷开了:“中医研究院的刘教授跟爸爸说治疗会扬也不去做了!”
小雨妈妈半自语地:“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会扬不过是比我提前了一点——提前清醒!”
小雨泪眼模糊:“妈妈!我,我,我……我恨你!”冲了出去。
小雨妈妈只微微一震,脸上无任何表情。
小雨跑到爸爸办公室跟谭教授痛哭流涕,谭教授无计可施,说:“要不,我去跟你妈妈谈谈。”
小雨拼命摇头:“会扬又不是个小孩儿,说什么是什么……晚了……没有用了……”
谭教授还是决定下班回家后跟妻子谈谈。他到家的时候,刚一开门便听到了在整个家中回响着的苏联歌曲《山楂树》,他去了妻子房间,看到了沉醉在音乐中的妻子。一看到他,妻子眼睛里立刻流露出喜色。“回来啦文冼?……开饭还得一会儿,坐会儿吧。”谭教授在小雨妈妈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心中有千言万语,就是开不了口。小雨妈妈目光敏锐地看他,“你有事吗?”
“哦?噢,没,没事。”
小雨妈妈就说:“灵芝帮着把咱俩的结婚证找出来啦。”拉开就近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张纸给谭教授,谭教授没接。也没抬头。只说:“放你那儿吧。”
小雨妈妈拿着结婚证看:“还记得办证的那天,你骑车带着我去街道办事处,有一段路是上坡路,一个人单骑都难,我要下来,你不让,带着我一鼓劲,蹬了上去。到底是年轻啊。……街道办事处那个大嫂,还记得吗,你?”
“啊啊,记的记的。”
小雨妈妈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她什么样儿?”
谭教授有点窘:“什么样儿?……这个我倒记不得了。”
“那你记得她什么?”谭教授答不上来,小雨妈妈笑笑不再追问,兀自回忆:“她长得很白,梳一个女游击队长那样的短发,两个眼睛向下弯弯着,像一对小月牙,天生的一副笑模样。办完事儿出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这个人在这个位置上太合适了,长得多喜庆啊!还记得当时你怎么回答的我吗?”谭教授额上微微出汗了,他擦了一把,歉疚地或说尴尬地,笑着摇头。小雨妈妈说:“你说:傻瓜,她这个位置不光办结婚,还办离婚。听了你的话我当时只一个想法,就觉着你看问题全面,深刻,不像我似的这么幼稚片面——一丁点儿都不觉着你说的内容会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也许,所有的人在结婚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觉着离婚是别人的事,跟自己无关?……”说到这儿她停住了,看谭教授。
谭教授额上出汗了,抬头,乞求地:“袁洁,我们不说这些了,好吗?”
小雨妈妈微笑:“那说什么?……你想说什么,你说,我陪你说。”
谭教授不无困难地:“小雨今天去找我了,……”
小雨妈妈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冷冰冰地:“她说什么?”
“她非常痛苦……”
“长痛不如短痛!”
“袁洁!你得允许她有一个自己明白自己选择的过程!……”
“我不允许!……她是个女孩子,她不是你,她经不起拖!”
“可你现在就这样做,她接受不了,她很反感。”
“为了我女儿的幸福,我宁肯做恶人。”
谭教授再也无话。
几天了,没见会扬哥出门,近邻灵芝便敏感到出什么问题了,这天晚上,她做好了饭菜——三个人的——端着去了小雨家。手腾不出来,就用脚踢门,边踢边叫:“小雨姐!”心里明明知道小雨不在,还没回来,但就是要这样叫,她要表现光明正大。门紧紧闭着,始终没有人来开。但是会扬哥在家,她知道。他为什么不开门?他怎么了?他们俩怎么了?再敲一阵,屋里还是杳无声音,灵芝想想,把手里的碗呀盒呀的放到了地上,试着去扭那个门把手,居然扭开了,居然没有锁。灵芝东西都顾不上拿就往屋里去,她的判断是对的,会扬在家里,坐在床上,头埋在支起的膝头上,一动不动。灵芝走过去,强迫他抬起头来,这时发现,她的会扬哥正在流泪。……灵芝一把把他的头抱进了自己的怀里,母亲对孩子般:“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有灵芝呢,天塌不下来。……”
谭小雨忙得只恨没有分身术。已经下班了,都往家里楼上走了,又被冉书记一个电话叫去了,用的当然是请求的口吻:希望她能去她家里一下,有件重要事面谈;她若不方便,她就去她那。小雨哪里能让冉书记来她这儿?就是不说对方是她们求之不得的客户,也不说她的家太小太寒酸,单只说家里的那个会扬,几天了,不出门,不洗脸,不说话,让冉书记看到了,怎么解释?于是,小雨又从家里的楼梯返下,去了冉书记家。全然不知,这时她家里,另一个女孩儿正在代替安慰着她极度悲观中的丈夫,女孩儿的话说的也很有道理,很能切中要点,很有说服力。她说:“无论如何,治疗不能放弃,说话训练也不能放弃,身体是自己的,是咱的本钱。有了这个本钱,你怕什么?……”
冉书记的事果然很重要,当然是对她来说。上海有一个会,七天时间,去吧,放不下儿子——孩子父亲四年前去世了——保姆才十七岁,说到底也是个孩子;不去吧,上面要求一定去,会议非常重要。于是,她想到了小雨,希望她能来她家里住几天。同时也说了,房子的事她想还是要说在前面,否则她会觉着是在利用小雨。那就是,她不是作为集团的党委书记向她提出帮助,因为她无法做出任何承诺。她是作为一个朋友,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向她请求帮助。……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小雨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说:好。
次日,小雨住进了冉书记家里。小雨不在家的日子,会扬的一切就由灵芝料理:深夜,他下班回来,灵芝已做好了饭等他;吃完了饭,灵芝帮他做口语练习。这天,练习结束前,灵芝一本正经道:“刚才那段话你说的很好,进步很大,望再接再厉。下面,做复杂一点的练习。注意听啊,本老师要开始说了——”开始念,“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炮兵怕把标兵碰,标兵怕碰炮兵炮!”一口气,爆豆一般,快得会扬听都听不清,别说说了。连连让灵芝慢点,慢点。这时灵芝笑了:“我再慢,就你这嘴,棉裤腰似的,也说不了。知不知道,这是人家演员练嘴皮子的时候说的!”会扬说:“好啊灵芝,你竟敢耍我!”灵芝大笑,清脆的笑声充斥整个小屋。看着眼前这个阳光般温暖阳光般灿烂的女孩儿,这么多天来,会扬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一个晴朗的晚上,剧组里没事,灵芝便去会扬的公司帮他做卫生,做完后两人走出公司大门,外面已经进入了夜的宁静。正是初秋,北京最好的时候,柔风习习吹来,令人心旷神怡。于是,应灵芝的请求,他们没有马上回家——反正家里也没有人在等——而是坐在公司外的高台上,并肩向远方看去,远方是一片蓝宝石一样的夜空。灵芝的神情如梦似幻:“会扬哥,给你唱个歌听吧,我们家乡的歌?”不待回答便唱了起来,歌声圆润开阔:“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个英英的采,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五谷里的那个田苗子,数上高粱采,一十三省的女儿哟,就数那个蓝花花好。……”歌很长,灵芝一段一段地往下唱,一直唱完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我见到我的情哥哥,有说不完的话,咱们俩个死活呀,常在一搭。”最后一个音符在空中消失了,二人肩并肩看着远方,谁也没有说话。
好像有预感似的,几天没回家的小雨这天突然想回家了。安排男孩儿睡下,跟保姆说了一声,就回了家。家中没人,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看表,会扬的下班时间早过了。小雨站在小屋中央想了想,转身出门去了邻居家门口,也不管现在是几点了,伸手就敲了门,硬是把睡着了的女房东给敲了起来。人家告诉她灵芝不在,还没有回来。
小雨转身又回了家,拨电话:“请呼00455!”然后,等。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不是她的手机,反应了一阵,才意识到是会扬的呼机。他没带呼机。这时,小雨想也不想地拨了灵芝的手机。
这时会扬、灵芝刚刚跳下高台,准备回去,灵芝看一眼来电,对会扬:“是她,你接吗?”会扬摇头。于是灵芝也不接,关机。铃声戛然止住。
……小雨妈妈迷迷糊糊地都要睡了,忽然电话铃声大作,她摸起电话,是小雨,口气冷淡地道:“妈,我找我爸。”
小雨妈妈喊:“文冼,电话,小雨!”谭教授去客厅接了电话。小雨妈妈边放电话边自语:“这丫头,还不理我了!”
电话中,小雨带着哭腔对爸爸喊:“爸,会扬他不知去哪里了!怎么办吧你说!”
谭教授道:“不会有什么事。根据我对会扬的了解,他不会采取任何过激行为……”
小雨不讲理地打断了爸爸:“根据你对他的了解——你对他根本就不了解!你知道吗,灵芝也不见了!……”
谭教授纳闷地:“灵芝?灵芝跟你这事有什么关系?……”
那屋一直注意倾听的小雨妈妈听到这里叫了起来:“这事我知道,待会我跟你说!你就告诉她,赶快洗洗,睡觉,明天把班上好!”片刻后,谭教授接完电话过来了。
“灵芝是怎么回事?”
小雨妈妈又不说了,一摆手:“他们孩子之间的事,我们就不要掺和了。”
于是谭教授也不好再说什么,正要走,又被妻子叫住:“哎,那个离婚协议书,你写好了吗?”谭教授点头。妻子嗔道:“你这人!写好了还不说拿给我看看。”
“时间不早了。明天再说吧。”
妻子的声音柔和但坚决:“去,拿给我看看。”
谭教授只好去,片刻,拿着过来,给了小雨妈妈。
尽管是自己要求的,尽管一切都是程序中的,这一刻真的来临,小雨妈妈还是一震,她呆呆看谭教授,以致当谭教授把协议书递给她时,她竟忘了去接。谭教授尴尬地伸着手,等了一会儿,把它轻轻放到了小雨妈妈床边的桌子上,然后,转身离开了。小雨妈妈把目光缓缓地转到了桌子上。
谭小雨身心交瘁:工作,冉书记家,刘会扬,妈妈,灵芝……那天晚上,自从猜到了刘会扬同灵芝在一起后,跟爸爸痛哭完了之后,她就毅然地走了,去了冉书记家,再就没有回来。心里头对自己说,随他去吧。是她的,跑不了;不是她的,留不住。她现在实在没有一点多余的精力主动去争取什么争夺什么了。偏偏,在她下了这样的决心之后,事情又主动地找上门来,命运仿佛打定了主意,不让她有片刻消停。
会扬的奶奶希望他们回去看她。也许是老人感觉到自己来日无多,所以一反从前通达的常态,以孩子们的工作孩子们的时间为主的常态,要求他们最近能抽空回家看一看她。他们,当然包括小雨。会扬为难了。他回去是没有问题,问题在小雨。不仅是因为她忙,更重要的,他怎么向她开这个口?他们已然好久不对话了。
灵芝却不觉这有什么开不了口的。说:“她还是你媳妇儿不是?是,就应当跟你去!”
会扬苦笑:“你当这是你们农村啊。”
灵芝一挥手:“城里怎么啦?城里也得讲究个伦理道德三纲五常!你不愿张口求她,我去跟她说!”
灵芝说到做到,转身就去了小雨的售楼处。她到时小雨正好带两个客户看楼回来,灵芝迎了上去。
“你?”小雨看她一眼,遂冷冷地:“有什么事吗?”
灵芝也是一脸冰霜:“对,有重要事。”三言两语对小雨说明了来意。
小雨比她绝,三言两语都没有,只两个字:“不行。”
灵芝简直不能相信:“三五天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一天都抽不出来。你那位会扬哥没跟你说,我现在晚上都不在家住?”
“说了。可他也说了,让我来跟你说。”
小雨立刻生气了:“让你来跟我说?你是他什么人?”
灵芝说:“我就算是一个外人,这事也要说一说——小雨姐,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当初会扬哥为你做了些什么,你不会忘了吧?”
“两回事!看奶奶什么时候不能看,非得这个时候?他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正是我工作最较劲的时候!灵芝,我说我们还是实事求是为好。”
“小雨姐,大道理我讲不过你,我只知道人要知恩图报,不能只想自己,你能有今天会扬哥得占着一大半的功劳!为你做牛做马,教你学这学那,可今天他一个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满足他!”
“我说过我现在很忙!”
“忙不是理由!”
“那你说,什么是理由?”
“你没有理由。你必须跟他去!”
这时售楼处门开,经理熊杰探出头来:“谭小雨,电话!”
小雨答应了一声,对灵芝:“灵芝,我不跟你说。有空我跟他说。”欲走。被灵芝拦住。
“他心软是不是?好说话是不是?……谭小雨,今天这事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你、你、你就别想走!”
熊杰这时又探出头来:“谭小雨,电话!”
小雨不再跟灵芝嗦,企图推开她。但她根本不是身强力壮的灵芝的对手,只一下,便被灵芝搡了回来,连连倒退了几步,才算没有摔倒。此刻的灵芝是一心想为会扬办成这事。
小雨愤怒了:“你给我走开!没听人叫吗,我的电话!”
“你先说,你跟不跟会扬哥回去!”
“这是我们夫妻俩的事,为什么要跟你说!”
灵芝冷笑:“你们夫妻俩!你还像个妻子吗?是妻子就应当跟着丈夫走!跟你说,谭小雨,你要是嫌弃了会扬哥,趁早说,不要合起伙来用这个办法来折磨他。”
小雨盯着灵芝:“合起伙来?我跟谁合起伙来?”
灵芝说:“你妈妈!”
小雨一惊:“你怎么知道的?……我妈妈的态度,你跟刘会扬说啦?”
灵芝冷笑:“放心,我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阿姨是我的恩人,我懂得知恩图报——不像你!”
小雨怒火万丈,再次猛推灵芝,灵芝挡着她的去路岿然不动。小雨往左闪,她随之往左挡,小雨右闪,她右挡。这时熊杰第三次伸出头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出来了:“干吗哪干吗哪?……谭小雨你还不快去接电话,在这里干吗哪?”
小雨向一边一闪,要走,又被灵芝拦住。这下子熊杰算是看清楚了,挺身拦在了灵芝面前:“你是干什么的?”
小雨趁机抽身走。灵芝急叫:“你站住!”欲追,但被熊杰拦住。
熊杰问:“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灵芝不理他,对着小雨的背影喊:“陈世美——”
凭着这对人物关系,熊杰当然反应不出“陈世美”的含意,对灵芝:“你找错人了小姐,我们这公司里就没有姓陈的!”转身走,到门口,跟保安说了句什么,保安点头。灵芝跟来,被保安不客气地拦在了门外。
小雨接完电话。熊杰走过来问:“刚才那女的是谁?”小雨不想说,也说不清。于是熊杰又问:“你欠她钱了?”
……
会扬请假回家去看奶奶。一个人拎着东西随着人流进北京站,这时听到有人叫:“会扬哥!”他一震,回头。是灵芝,正拎着一袋东西向他跑来。灵芝跑近,气喘吁吁,“刚拍完戏,急死我了!一路上紧赶慢赶,总算没耽误了!”
会扬怜惜地看着她满脸的汗:“看看跑得这头汗!……跟你说过不用送,大白天儿的,一个大男人,还用得着送?”
灵芝不说什么,只递上手里的塑料袋:“路上吃。黄瓜是洗好了的。还有两碗方便面几根火腿肠。”
会扬接过塑料袋,心中万分感慨,但又不便说什么,半天,说出一句:“谢谢啦啊。”
灵芝眼看一边不响,突然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种人!要不,咱跟她散了算了。”
会扬盯着灵芝:“是不是她有这个意思?”
灵芝又不忍心说了,强笑笑:“那倒没有。有也不能跟我说啊。我就是生气替你不平。说什么工作忙,再忙,女人也应该把丈夫放在第一位!”
列车即将启动的铃声响了,会扬向车上走,上车,回首跟灵芝挥手告别。火车开了。车下,灵芝目送火车开;车上,会扬目送她在自己的视野里远去,消失。……
夜深了,谭家一片漆黑,黑暗里响着酣睡时的鼾声。突然,灯亮了,是小雨妈妈床边写字台上的台灯。鼾声依旧,是写字台那边保姆的鼾声。小雨妈妈向保姆那儿看了一眼,见她睡得死死的,这才坐起身,戴上花镜,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来看。纸上是谭教授的字:离婚协议书。下面是正文:谭文冼与袁洁于1976年12月8日结婚,现双方同意协议离婚……
保姆翻了个身,小雨妈妈一下子将手中的纸收起,保姆鼾声停住。小雨妈妈看她,片刻后,鼾声又起。小雨妈妈这才放下心来,正预备继续看手中的文字时,保姆突然猛得翻身坐了起来,睡眼?胧地:“天亮了吗?该起了吗?”
小雨妈妈忙道:“没有!这才夜里一点来钟,睡吧。”
保姆醒来了:“袁老师,你一直没有睡?”
小雨妈妈点头:“……有点失眠。”
“要不要吃药?”
小雨妈妈想了想:“也好。”
保姆下床,给小雨妈妈拿药拿水,小雨妈妈接水保姆碰着了她的手,叫起来:“你发烧了袁老师!”
“不会。一点感觉没有。”
保姆摸摸她的头:“你肯定发烧了。……我去叫谭教授!”
“别叫!他明天有一个大手术。我吃上药,好好睡一觉就好了。没事,我有数。”……
上午,保姆买菜回来,刚一进门,劈头就听到小雨妈妈说:“你上哪去了怎么才回来!”
保姆忙道:“我没去哪就去后面买了点菜——”边说边进了小雨妈妈屋,发现她还闭着眼睡,正不解时,听到她又开口了:“文冼,你看这女的长得多喜庆……快快快,孩子屙了……文冼,你干吗去了!……”保姆这才明白她在说胡话,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大吃一惊,转身就去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谭教授在手术室,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于是保姆又给谭小雨拨电话。小雨放下电话就跟熊杰请假,熊杰提醒她走前问一下冉书记那边的情况。冉家小阿姨接的电话,说是:“你放心,中午不用回来。然然挺好,我也挺好,家里都挺好。”
……小雨妈妈当天就被送进了医院,晚上,妈妈睡了,小雨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谭教授来了。
“怎么样了?”
“烧不退!……输了那么多抗生素怎么会没用呢爸爸?”
“用抗生素是为了防止并发症。对于病毒性肺炎,抗生素没用。”
“你回去休息吧爸爸。”
“明天叫小夏来替你。”
“她不行!她哪行!我不用替,我没问题!”忽然想起件事,“坏了,冉书记家!”
“要不你去,我在这儿。”
“不行,你明天还要上班。……要不叫灵芝来?”又摇头,“她比小夏强不了多少,而且她那边也得上班。”紧张思索片刻,“苏典典!叫苏典典来!苏典典不上班!”
苏典典正在和她的几个牌友打牌。她又赢了。
徐姐警告她:“接着打!不能说赢了就撤!”
典典笑:“不撤。这一回咱们玩它个几天几夜,玩个痛快!”
徐姐问:“你老公出差几天了?”
“几天了?”想想,笑,“我也忘了。”
徐姐问:“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典典摇头,笑:“不知道。没问。问它干吗?”
徐姐严肃地:“典典,你这个样子不行,撒手不管不行,会出问题的。”
典典摆摆手:“嗨,哪儿那么多事儿。”
另一人拍拍徐姐:“你这就属于杞人忧天了。……我要是像典典这么漂亮这么年轻,我也会这么自信——不管他!用不着管!”
典典笑笑不置可否。几只手哗哗洗牌。这时电话铃响了。典典去接电话。电话正是小雨打来的,放下电话后,典典对牌友们宣布:“对不起,我有点急事得马上出去!”
女人们看她的神情知道确实有事,都知趣地起身,穿衣服,拿东西,随同典典一块,向外走。刚到门口,屋里电话铃又响,典典冲女人们摆摆手,自己又返回去接电话。
电话是肖正从外地打来的,让她乘当晚九点半的班机飞过来,公司成立十周年的联谊活动请到了两位非常重要的客户,今天才最后同意参加,为此公司决定部门经理以上干部必须到场而且要偕夫人,为了体现公司团结、健康、丰盛人生的主旨。活动明天上午十点正式开始。
典典犹豫了:“一共得几天?”
肖正说:“我还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没事,正好出来散散心!……别说了,没时间了,赶紧去收拾东西,记着多带上几套衣服!”说着又亲热地补充一句,“我们典典一出场,肯定把他们全震!”
典典放了电话。思想斗争着。最后,做出了决定。
得知典典因事来不了时,小雨迅速把所有事在脑子里盘算了一下,决定先给冉书记家打个电话。电话里小保姆还是说:“然然挺好,我也挺好,家里都挺好。你不能来就不用来了,家里有我你尽管放心!”这是一个大咧咧粗拉拉好大包大揽的小姑娘。但是此时的小雨顾不得分析思考,或者不如说潜意识里她想听到的正是这样的回答,以使自己能够心安理得。心安理得地守着妈妈。典典不能来也好,把妈妈交给谁也不如自己守着放心。
病房。已熄灯了,小雨一刻不离地守在妈妈身边,妈妈的呼吸粗而急促。小雨一会儿给妈妈换冰袋,一会儿给妈妈全身擦浴做物理降温,一会儿,用带嘴的小壶喂妈妈喝水,一会儿,给妈妈接尿,一会儿,帮妈妈翻身。……实在困了,就伏在妈妈身边打一个盹儿。
小夜班的护士到了,手里拎着一大兜吃的,说是你们科李护士长送来的。她来的时候你睡了。又说,她明天还会过来,让她盯不住的时候说一声。
小雨点了点头,忧愁地看睡中的妈妈:“这体温怎么就是降不下来呢?”
护士说:“病毒感染就是顽固,得有一个病程,别急,我们科这种情况的病人多了。”
小雨马上关切地:“结果都怎么样?”
护士说:“绝大部分痊愈出院!”
于是小雨心里轻松了一些。
不知夜里几点了,小雨妈妈醒了,她一动,伏在床边睡着的小雨立刻随着清醒了过来。
“妈妈,醒了?”马上拿起体温计,“来,测个体温。”
妈妈问:“什么时候了?”
小雨举起手腕就着走廊里的灯光看了看表:“快三点了。”妈妈“噢”了一声,小雨问:“妈妈,想不想吃点东西?”
妈妈反问:“有什么可吃的?”
小雨一听非常高兴:“什么都有,床头柜里满满的,我们护士长刚刚又送来的一大兜都没地儿放了!……”
妈妈说:“记着一定谢谢你们护士长,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要工作,还一天三趟地往这里跑。”
小雨点点头,继续说自己的,笑着:“……晚饭的时候小阿姨还自作主张煲了个乌鸡红枣枸杞汤来,爸爸让她给拎回去了,爸爸说高烧病人不宜进补,把她伤心的啊,本来以为会受到表扬呢。”小雨妈妈听到这里也笑了,看到妈妈笑小雨更高兴了,“妈妈想吃什么?”
小雨妈妈没回答,而是问:“你爸爸来过了?”
“啊,天天来。这些天他就住在他办公室里,早晨晚上中午有点空就过来了。……妈妈你想吃什么?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妈妈摸摸女儿的头发:“这几天累坏你了。”
“一点儿不累。妈妈,会扬那事儿你不要生我气啊,我那是说气话……”
妈妈摆手:“这点数儿我还能没有?小雨,我要生你的气早就让你给气死了,你小时候啊,比现在还不让我省心!……会扬有电话没有?”
小雨犹豫一下,撒谎:“啊。……我没跟他说你病了。”
妈妈说:“会扬是个好孩子。……电话里他说什么了?”
小雨搪塞:“说什么?说说他那儿怎么样,问问我这怎么样。不说这些了,妈妈你说到底想吃什么!”
“深更半夜的怎么弄?等天亮了再说吧。”
“妈妈你说嘛!”
“我呀,想吃碗清汤面,什么都不放,就搁点生抽、香油的那种。”
“嗨,就这呀,容易得很,我马上去弄!”对妈妈笑着,“别忘了,这可是在我们的医院里,没有我办不到的事!”走几步,站住,“体温计!”取出,看,高兴地叫了起来:“妈妈!三十七度六!”
……陶然正在自己单身宿舍里熟睡,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吵醒,她睁开眼睛,确信是敲门声后,不耐烦地嘟囔一句:“神经病。”又高声地,“谁呀?”
小雨压低了的声音:“陶然,是我!”
陶然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就去开了门,神情紧张地问:“怎么啦小雨?”
小雨说:“猜!”陶然看着她高兴的样子无从猜起,小雨一字字道:“我妈妈想吃面!体温三十七度六!”
“真的啊?”
“啊。……几天了,四十多度,总算降下来了,总算要吃东西了。”
陶然连道:“快快快,下面!”张罗着找锅,找挂面,光着个脚丫子满屋乱跑。一会拎一大捆挂面来,显然是刚买的,绳还没解,给小雨:“你把它解开!”
小雨看着那么一大捆挂面:“一下子买这么多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完?该招虫了。”
陶然摆手:“几天就完!”
小雨突然明白了,笑着悄悄问:“和徐亮……都一块做饭吃了?”陶然笑着点头。小雨说:“那什么时候一块——”她显然要说“睡觉”二字,“睡”字的口形和音都出来了——
陶然指着她警告道:“你敢说你敢说!”
小雨大笑:“你明白了我就不说了!”二人忙着做饭。小雨说:“影响你睡觉了陶然。……”
陶然边忙活边点头:“是啊是啊,这就是交朋友的代价!”
第十七章
小雨喂妈妈吃面。“妈妈你感觉怎么样?”
“不错,正合我的口味。”
“不是问这个,问你身体,烧了这几天了,感觉怎么样。”
小雨妈妈动了动身子,感觉了一下,惊奇地“哎”了一声道:“你不问我还不觉。我现在感觉着很好,全身松快,比生病前都好,就说这两条腿,过去关节总疼,现在一点都不疼了。”
“哎,会不会发这场高烧把类风湿给烧好了?”
妈妈笑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人体这东西可奇妙了,好多都是目前科学掌握不了的。上护校时我们一个老师为此还举了个例子,说的是她的公公。老头七十多了,严重心脏病,房颤,房颤非常难受,把老头难受得都不想活了,整天坐在床上挨日子。有一天家里没人,老头想解手,下床时不小心,一下子从床上摔了下来,结果你猜怎么着?把房颤给摔好了!当时就好了!……听说现在老头还活着,一早晨得喝一斤奶!”
妈妈笑了起来:“都是传,哪能有这种事?”
小雨真急了:“怎么是传?是我们老师说的,她的公公,亲公公!”妈妈只是笑。小雨神往地:“你的类风湿要好了就好了!到那时候我们一块儿逛街,买衣服,看各种各样的玻璃制品,妈妈你不是最喜欢玻璃制品吗?……我也是,不买看着都喜欢。现在的玻璃制品比你从前知道的又要好了不知多少倍,晚上你去,灯光一打,让你眼花缭乱!……还有,妈妈,到那时候我可要天天回家里吃饭喽?吃你做的饭,最爱吃你做的饭,什么样的大饭店都比不了。”回忆,“还记得您烙的鸡蛋海米韭菜盒子,擦碎后的新鲜老玉米熬成的粥,吃一口韭菜盒子喝一口粥,那味道——呕!还有每年春节您做的酥锅,简直可以说放到嘴里边自动的就化了——”闭着眼睛陶醉地,“想想都流口水!”
“这丫头!好像从妈妈这里就是为了图一口好吃的!”
“那当然了。妈妈嘛,基本功能就是要喂好她的孩子!”
都笑了。笑着,小雨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就不笑了,呆呆地想。
妈妈等了一会儿,忍不住了:“想什么哪,小雨?”
小雨犹豫了一下,小声地:“但愿你病好了,你和爸爸就不离婚了。”
“你爸爸要离婚不是因为我的病,是因为这病把他的感情磨没了。”
“等你病好了,你们可以从头开始嘛!”
“别说孩子话了。……理解你爸爸吧。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实在要怪谁的话,只能怪命。”
小雨头一点一点地:“对了,没准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让你们俩重归于好!”
这顿饭妈妈吃了半个多小时,和女儿聊了半个多小时,精神空前的好;吃完聊完,说是累了,小雨便把床摇下来,让她睡了;待妈妈睡着了后,小雨也坐在椅子上、趴在妈妈身边,睡了,睡得格外好,一睡,就到了早晨,到了大夜班护士来测晨间体温的时候。护士来的时候小雨被惊醒了,但没让自己完全醒来,看着护士把体温计给妈妈夹上后,就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累极了,也轻松极了。妈妈的体温几小时前她刚测过,三十七度六。迷迷糊糊中感到护士来收体温计了,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问护士:“多少?”
护士说:“四十度二。”
小雨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不可能!”夺过护士手里的体温计亲自看,清清楚楚,一点不错,那透明细玻璃棍里的红线,正停在四十度二的刻度上。她仍是不能相信,伸手去摸妈妈的额头,都有些烫手,怎么回事?!
医生闻讯赶来了,小雨跟他急急地说:“……夜里还好好的,三点来钟的时候我刚给她测了次体温,三十七度六,还说想吃东西,吃了半碗面,还跟我说了好多的话。怎么睡了一觉,一下子就升到四十度二了呢?”
上午,爸爸也放下工作赶来了,父女俩一起守在小雨妈妈床边,她一直在昏睡。突然,她动了一下,两个人不由得同时站起身来,这时,听她叫:“文冼,文冼!”谭教授赶紧凑过去,伏下身子:“袁洁,我在这儿!”小雨妈妈翻了个身,背冲他,继续说:“把中药喝了,趁热!”
谭教授这才知道妻子未醒,在说胡话,他难过地垂首而立,无语。
小雨焦急地:“爸,怎么回事呢?”祥林嫂一般地又说了,“夜里三点的时候可好了,说要吃面,我上陶然她们屋给她下的面,她直说好吃,还跟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坐了那么半天,后来她说困了,就睡了,就又烧起来了……怎么回事呢爸你说?!……爸!”带着哭腔,带着埋怨,好像做医生的爸爸就该给妈妈把病治好。
谭教授不无艰难地解释给女儿听:“这就像蜡烛,灭之前突然爆出一个火花……”
“您是说……回光返照?”
谭教授没直接回答,“你说你妈妈好的那段儿,仅仅是精神好,各种指征并没有改变。”
小雨一下子急了:“谁说的?胡说!‘各种指征没有改变’——体温就变了!三十七度六,我亲自给妈妈测的!……爸爸您千万不能这么想,您不能放弃!您得救妈妈!妈妈她就是一个肺炎,常见病,不可能治不好!”
“小雨,你妈妈她已发展成毒血症了。……”
“那也能治!”
谭教授不得不安慰她:“这个科的医生在全力以赴,科主任都参与了救治。”
小雨摇着爸爸的胳膊:“爸!您再去跟他们说说!”
谭教授叹口气,起身:“好吧。”
这时小雨妈妈又叫了:“文冼!”谭教授站住,等待,看小雨妈妈是不是呓语。又是一声“文冼”,小雨妈妈睁开了眼睛。
谭教授上前一步握住妻子的一只手:“袁洁,我在!”
小雨妈妈眼里露出一丝欣慰,一丝满足,长出一口气:“小雨呢?”
小雨也凑了过去:“妈妈!”
小雨妈妈:“好。这件事我得当着你的面跟你爸爸说——文冼,我对不起你,”
谭教授惭愧之极:“哪里!是我对不起你!”
小雨妈妈摇头,对小雨:“小雨,那件事是我撒谎了……”
小雨机械地:“什么事,妈妈?”
“我不想你对你爸有一个错误的印象,……”
小雨重复:“什么事,妈妈?”
小雨妈妈字字清晰地:“我和你爸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夫妻生活。”说完后仿佛了却了一件大心事似的,重又闭上了眼睛。
小雨和谭教授同时呆住,为小雨妈妈在这种当口会想起说这件事,不由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片刻,谭教授大梦初醒般对小雨:“快!测血压!”
小雨手忙脚乱拿起床头柜上的血压计,测血压。血压计的水银柱上升,下降,小雨紧盯着看,片刻后叫,“爸!妈不行了!”
谭教授急问:“多少?”
小雨声音直颤:“高压50……”
谭教授一把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急救室里,内一科医护人员对小雨妈妈全力实施抢救,小雨和谭教授站在人圈外靠墙的地方,紧张地看,同时尽量缩小着自己的活动范围,已不影响抢救工作的进行。内一科的李主任过来了,对谭教授说:“谭主任,病人需要气管切开。”
小雨看爸爸,爸爸说:“切开吧。”
李主任马上吩咐护士:“给耳鼻喉科电话,请他们来人做气管切开!”然后拿一张手术知情单对谭教授道,“谭主任,签个字吧。”
给那么多病人做了那么多大手术的专家医生谭文冼,当面临着为自己妻子的手术签字的时候,手止不住有些发抖。他在病人家属栏里签下了自己名字。
耳鼻喉科胡主任亲自带着人来了。相互打过招呼后,胡主任说:“谭主任,你和女儿是不是去外面等?”
谭教授点头,向外走;小雨恋恋不舍,谭教授拉了她一下,父女二人来到急救室外。一出门小雨就急急地问了:“爸爸,您估计会怎么样?”
谭教授说:“大家在全力抢救,你没看两个科的科主任都到了……”
小雨只是要爸爸说“会怎么样”,谭教授只是不语。小雨急得要哭:“爸爸!”
谭教授说:“小雨,给会扬打个电话吧,该通知他一声了。”
小雨惊恐之极:“您……什么意思?”
谭教授终是不忍说出他心里的想法:“……有备无患。”
这时会扬正在老家的小院里压水帮奶奶浇菜畦,奶奶在屋里做饭,各怀着各的心事。小雨的没有到来,不论会扬如何解释,比如工作忙,冉书记,都无法使奶奶释然。面上,她装出了一副完全相信的样子;平时说话,却时时透露出完全相反的内心。替那闺女想想也是,好好的,年纪轻轻的,怎么可能让她守着一个残疾人过一辈子?所以她并不埋怨小雨,只是见缝插针地开导孙子。晚上,祖孙俩躺在一个大炕上说话,她就会说:“慢说咱这个病还能治,退一万步讲,就是不能治了,日后咱就是只能做一个体力劳动者了,又怎么啦?你爷爷,你爸爸,还有我,都是体力劳动者,中国的大多数人,都是体力劳动者。当皇上好不好?好。山珍海味三宫六院一言九鼎前呼后拥。可是他就没痛苦啦?照有。跟咱小老百姓的痛苦可能不大一样,可是各个人感受到的轻重肯定是一样的,而且很可能皇上的更重。还是老话说的好,花团锦簇轰轰烈烈是人生,妻子儿女柴米油盐也是人生,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滋味。……”每到这时,会扬只是听,决不反驳,决不在奶奶面前流露出任何一丝丝消极情绪。奶奶就要不久于人世了,他怎么能够为了自己一时的痛快、一时宣泻的需要,就将痛苦转嫁给老人呢?内心深处,对谭小雨的怨怼与日俱增,她怎么就不能够抽出几天时间来看一眼老人让老人安心?每天,会扬都在盼着小雨能来电话,能亲自给老人解释一下,没有;从他回来,小雨没来过一次电话,灵芝来过几次电话,奶奶接着过一次,当得知是谭家原来的保姆时,奶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会扬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她不说他就没有机会解释,于是,只能闷着。由于过分体谅对方、为对方着想,祖孙二人这次的相聚极其沉重,以致好几次,会扬想一走了之。
堂屋里,奶奶掀开大锅的木锅盖,把沿锅贴了一圈儿的玉米面饼一个一个揭下来,放在一个柳条筐里,锅的箅子上,蒸了一碗腌小鱼和其他小菜。这时会扬已浇完了园子坐在奶奶的脚下烧火,小雨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到的。铃声响的时候两人同时一惊,但都没有动。
奶奶说:“去接电话。”
会扬接过奶奶手里的活儿:“你去接吧。这里谁能找我?”
奶奶坚持着:“去接!”
会扬起身,去接电话。奶奶停下手里的活儿,谛听。会扬接电话:“小雨!……”
奶奶重重地吁了口气。
放下电话后会扬向奶奶报告说小雨妈妈病得非常厉害让他赶快回去;奶奶听完进屋就去帮他收拾走的东西,边收拾边说:“我早就说过,小雨不是那种孩子,这孩子仁义。她不来电话,肯定是有事,顾不过来。……”
小雨来电话的喜悦使祖孙二人都忘记问及小雨妈妈可能的病的程度。
谭小雨几天没来上班了,花园销售部因此而失去了跟冉书记的直接联系,这天,他们得到消息说冉书记已从上海开会回来,她回来后,集团就准备开会定下买房子一事。同时还得到了一个不利于公司的消息:冉书记在沪开会期间,她儿子因谭小雨工作不力,臀部生了褥疮,一边一个,相当的大,已住进了医院。熊杰没听完就急了,就开始拨谭小雨的电话,却被告诉没有开机。熊杰再打电话去她家,保姆说谭小雨在医院里。挂上电话后熊杰脸上现出恼怒:“铺垫了这么长时间,关键时刻掉链子!”
杨小姐自告奋勇:“要不,我去医院找她一趟?”
熊杰一摆手:“我去!”
熊杰一路打听着往医院急救室走。急救室里,抢救工作已经停止。一个护士用白床单将小雨妈妈从头到脚蒙上。急救室外的谭家父女尚不知情,这时急救室门开,里面的人依次走出。父女二人用目光询问,他们不敢面对他们的目光,都回避。熊杰就是在这时赶到的,一看到小雨,喜出望外,大声责备:“谭小雨,打你手机你怎么不开?”小雨转过头去,竟是一副认不出他是谁来的样子。熊杰急了:“冉书记回来了!她们马上要开会研究房子了!”小雨好像没有听见,一声不吭,向急救室里走,被熊杰一把拉住。“你现在必须马上去她家!走,我开车送你!”
小雨想甩开他的手,没甩开,小雨一下子急了,两手并用用尽全力推了熊杰一把,叫:“你走开!”
熊杰向后趔趄着倒退了几步,惊得忘记了愤怒,一脸的不明白。
小雨消失在急救室里,片刻后,屋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锐叫:“妈——”
……
……今天是星期三,小雨在等妈妈送饭来,看门的老头儿要关门了,哗哗地拉上了一边的大铁门,又去拉另一边的门,就要关上了,小雨紧把着门不让锁,这时,远远地,妈妈骑车顶风向这里赶,小雨叫起来:“妈妈妈妈你快点啊!”妈妈听到了女儿的叫声,更奋力地低头向这边骑。突然,妈妈摔了,车把上的东西滚了一地,小雨急得哭喊:“妈妈——”
妈妈——
会扬到家,开开门进,扔下东西三步两步进了屋。小雨半醒着习惯地向旁边伸手摸索,同时习惯地道:“会扬,抱抱我。”
会扬扑过去将小雨抱在怀里,小雨彻底醒来,睁开眼怔怔看会扬,突然,紧紧搂住他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喊:“会扬!妈妈没有了!……我没有妈妈了!”
灵堂。黑白的大字。黑白的遗照。遗体。花圈。挽联。灵堂里响着的不是哀乐,而是《山楂树》的旋律。告别仪式尚未开始。
供死者亲属等候的房间里,小雨、会扬、谭教授坐在排椅上,胸戴白花,臂缠黑纱。李晓、陶然等一帮科里的小护士簇拥在小雨身边——典典没来,她和她的丈夫在外地还没回来——谁也说不出话,只是一会儿整整小雨胸前的白花,一会儿捋上她一丝掉下来的头发,一会儿捏捏她的手,以传递着心中的同情和悲伤。小雨没有泪,神情恍惚。
谭教授身边聚着他的同事和下属,皆俱沉默。
灵芝也来了,同样的白花黑纱,一个人站在一边暗自垂泪。
陶然打破沉默:“以后有什么事就说,啊,小雨?你看你这么大事我们什么忙都没有帮上……”
“不,陶然!你帮大忙了!”陶然不解,小雨笑笑,她的笑容比哭更让人难过,“忘了?我妈吃的最后一顿饭就是在你那里做的?夜里三点钟把你给提溜起来做的。她说好吃,一口气吃了那么多,可高兴了。……”姑娘们再也忍不住,都把脸别向一边,垂泪。惟小雨没泪,只有脸色惨白。
李晓喃喃:“不说了小雨,啊?不说了。”
小雨定定地看李晓:“护士长,我妈说让我一定记着谢谢你,说你一人带着个孩子要工作,还一天三趟地跑去看她……”
李晓叫:“小雨!不说了!”
小雨住了嘴,怔怔看李晓,李晓轻轻搂住了她的肩,小雨倚在她怀里哀哀地哭了。李晓紧紧抱着她,轻轻晃着:“好了,小雨,好了。……这事对你妈妈来说未必不是好事,类风湿到了你妈妈这个程度非常痛苦,真的是生不如死,应当说这对你妈妈来说是解脱。……”
谭教授也听到了这话,沉默。
会扬也听到了,亦沉默。
……
自妈妈走后,小雨一直没有回家。这天遗体告别后,她又回了自己的小家。晚饭后,会扬劝她回家一趟,她执意不肯。她不想回去。她怕回去。家里头到处都是妈妈的影子。
会扬说:“你爸爸此刻非常难过,他会自责,你不回去,他会觉着你也在责备他。”
突然地,小雨说:“会扬,不要恨妈妈!”
会扬缓缓摇头:“你妈妈只不过是对我说了实话。……”
“理解就行,别受影响,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会扬未置可否,只拍拍小雨的头:“走吧。”
小雨起身,跟会扬走。二人出门,关门的声音惊动了住在近邻的灵芝。他们下楼后,灵芝租住的大门轻轻开了一道缝,灵芝目送着他们下了楼。
谭教授坐在小雨妈妈的房间里,床上已是人去床空,谭教授坐在床前久久不动。恍惚间,看到妻子微笑着坐在床上看着他:“我同意离婚。”……他骑车带她,奋力蹬上一个大坡,她把脸紧紧贴在了他的背上。……他们一起散步,肩并肩的背影消失在暮色的金辉里。……年轻时的他们一起在舞台上尽情唱着《山楂树》……
小雨和会扬到家,在小雨妈妈屋里,看到谭教授一动不动的后背。
小雨轻轻叫:“爸爸。”
谭教授慢慢回过头去,看着女儿女婿,眼睛湿润了。
“你妈妈不该走这么早的,毫无疑问,我提出离婚对她是一个很大的精神刺激,导致她身体免疫力低下,免疫力低下导致感染,直至导致了现在这个结果。正常情况下,她不该走这么早。……”
面对这样逻辑严谨的分析,小雨和会扬谁都说不出什么。
谭教授看女儿:“小雨,你心里是不是恨爸爸?”
“不不不,没有。哪里有。……”
“我自己都恨我自己。”
会扬看着这父女俩,一言不发。……
清晨,会扬去上班,出门,关门。随着门关的声响,灵芝住的房门应声开了道缝,见是会扬,门开,灵芝出来了:“会扬哥!”
会扬笑笑:“灵芝,我们家安电话了,你有事可以电话联系,免得还得老听着门。……”
灵芝点点头,叹口气,“你上班去?正好,一块走。我正想找人说说话,这些天了,心里头憋得难受。”
一路上,都是灵芝在说,说的都是谭小雨。
“……谭小雨做事真绝啊!你跟我有矛盾,有意见,是你我的事,阿姨生病你不该瞒着我。阿姨对我像对自己的孩子,可她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生病住院我都没能去看她一眼!……”
“小雨不会是有意瞒你,可能是没顾得上告诉你。”
“她怎么顾得上告诉你了?”会扬对这种孩子气的逻辑一时也无以反驳,没吭。灵芝说:“——她就是故意的!噢,你在山东长岛她都能想到打电话叫你回来,我就住在她家旁边她就想不到跟我说一声?鬼才相信!……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原谅她!”说着眼圈红了。
会扬不得不说了:“灵芝,你这么说就有点孩子气了,你和我不能比,我毕竟是她的——”他有点卡壳,费力地想说下去。
“你想说什么——她的丈夫,她们家的女婿,是不是?”气头之上不顾一切地道:“得了吧你,别自作多情了,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辛辛苦苦扒心扒肝地为她想,挣钱供她上学,教她本事,就不想想,等到她翅膀硬了比你强了的时候你怎么办!……”
会扬一笑:“她现在就比我强了。”
灵芝赌气地:“知道就好。我是不愿意跟你说,不愿意刺激你。……”
会扬站住:“什么事?”
灵芝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实质性的话,她不能出卖小雨妈妈,因之挥挥手大而化之:“什么事倒没什么事,反正,按常理,你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比那秦香莲还得命苦!”这个比喻让会扬不由得笑了一笑,灵芝恨恨地:“还笑还笑!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的话当回事,不会把我当回事,你,你们,压根就瞧不起我!”
会扬正色道:“又说这种话!灵芝,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相反,一直非常尊重你。”
灵芝盯着他:“尊重?我倒宁可拿这尊重去换一点别的!”会扬假装不懂,灵芝幽幽地:“我也是。一个农村户口的小保姆,在这个大北京城里,谁会把你当一回事?趁早就别做梦了!”跑开,却被会扬一把抓住,灵芝仰起脸来,已然泪流满面。
会扬说:“灵芝,我虽说是残了,但没有傻,心里头全明白。只是我现在不能说什么,所以不说。”
灵芝问:“如果你能说,会说什么?”
会扬避而不答:“为小雨所做的一切,我心甘情愿,这是我的责任。至于这样做的结果,早在我的意料之中,无须任何人提醒。”停一停,“那天晚上我和她去她家陪她父亲,她父亲的悲伤是真的,可他当初要离婚的时候,也是真的,区别只在于,他的妻子在与不在。我可不想走到这步,用她妈妈的话讲,不想耗到最后,让曾经有过的美好荡然无存;更不想像她妈妈一样,活着是别人的累赘,死了才让人内疚!”
灵芝蓦然看会扬,会扬看前方,神情冷峻。
谭小雨上班。鉴于她的情况,谁也无法批评她什么。只是,她的不幸终归是她个人的不幸,金润的事业还要发展,房子还得卖,新房子还在起,生活不会因某个人的不幸而停止或改变它的发展速度发展轨道。这天谭小雨上班后,经理熊杰就向她郑重提出:“谭小雨,我建议你再去冉书记家一趟。”小雨摇头,熊杰耐着性子:“跟她说明一下情况,说说你母亲的情况,……”
小雨脱口而出:“不!”
熊杰提醒她:“这可是十二套房子啊!”
小雨摇头:“没有用的。那孩子现在还住在医院里,臀部长了两大块褥疮,那孩子是她的命。”
“有用没用的咱去一趟,死马当活马医!”
“我不想去,我没脸去,熊总你不要再逼我了!让我们凭实力竞争吧,好么?”
熊杰冷冷地:“如果是,实力相当呢?”
小雨无语,表情倔强。相持不下时一个电话打来,打电粣的正是冉书记所在集团负责房子事宜的处长,找谭小雨,通知她集团已决定了购买金润的房子一事。
下午,下班后,饭都顾不得吃,小雨打了个车就直奔冉书记家去。事先没跟她联系,不好意思联系,一切都等见面再说。她站在她家门口等,决心她今晚不回来她明晚再来。冉书记很晚才回来,下了班又去了医院一趟,看了儿子。她低着头走来,神情步态都显出了疲惫,小雨迎上去,轻轻叫了声:“冉书记。”
冉书记看了看她,掏钥匙开门,开开门后扭头问她:“你有事么?”大有将她拒之门外的意思。
小雨鼓足勇气道:“有点事。两个意思,一为道歉,二为感谢。”
冉书记凝神看她:“感谢?什么事?”
小雨嗫嚅:“房子……”
冉书记不等她说完,迅速地、极为反感地一摆手,甚至可以说带着点厌恶,毫不客气地道:“我这是为了我的工作,要你来感谢什么?”小雨尴尬地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冉书记气犹未尽地,“当初,我请你来帮我照看儿子,是私事,与工作无关;同样,今天集团决定买你们的房子,是工作,与你我的私事无关。请你,也请转告你们公司领导,不要这么庸俗!”
一番话说得小雨如芒刺在背。冉书记开门进家,同时赝房葱∮辏?桓薄扒胱甙伞钡募苁疲?∮曛缓米摺H绞榧峭蝗挥窒肫鹗裁矗?晨谖柿司洌骸疤?的隳盖滓膊×耍?趺囱?耍俊闭馐撬?谏虾8?抑辛?凳碧?”D匪档摹?/p>
“我妈妈她,”小雨极力保持着声音的正常,这使她说话困难,“她,她……不在了。”
冉书记一震,同时脱口而出道:“对不起!”
小雨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又不愿示人,只好深深低下了头。这时她感到肩头一阵温暖,是冉书记的手,她揽住了她的肩头。……
十二套房子卖出的业绩使小雨这月收入可成几倍的上升,于是二人商量会扬不再送水,改上白班,同时跟公司谈好,每天抽出固定时间治疗。这天,领到了工资后,小雨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准备好好为会扬做一顿饭。这一段以来,家里的事,工作上的事,她已经记不得多久没和会扬一块儿吃饭了。不料兴冲冲回到家时,会扬却说他已经吃过饭了。问在哪里吃的,他坦然道:灵芝那里。
小雨盯着他问:“她叫你去的?”会扬没吭,等于默认。小雨:“她对你还行啊——她现在对我是理也不理,迎面走过,跟没看见似的,直眉瞪眼的就过去了,竟还能叫你去她那里吃饭!”
会扬装傻:“我又没有得罪她。”
小雨说:“我就得罪她了?整个就是她自己小心眼儿!农民意识!”恨恨地,“我看这人不管去过哪里有多少见识,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改不了!”
会扬忍不住道:“她有她的问题,你也不必这么刻薄。什么叫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指她的出身吗?那我跟她一样。”
小雨自知理亏地:“反正,反正我觉着这人有点莫名其妙。年纪不大,管事不少,该她管不该她管她都要管,婆婆妈妈的,让人受不了。那次跑到公司里去当着人的面跟我大吵大闹。你知道事后熊杰问我什么?问我是不是欠她的钱了!”
会扬笑了起来:“这个灵芝啊,还真是个热心肠!”声音里带着情不自禁的感动和欣赏。
小雨反感地:“你怎么能这么看这个问题?”
“角度不同嘛,感受当然不同。……其实灵芝跟你生气主要的还不是为这个,主要为你妈生病的时候你没有告诉她。”
“我没告诉她!我怎么告诉她?见了我就跟不认识似的,我说,也得有张嘴的机会啊!这且不提,就说妈妈,对她那么好,就算你对我有意见,总不能连妈妈都不理了吧?可她,从跟我闹了矛盾,妈妈那儿她就再没打过一次电话!说她小心眼儿你还替她辩护——哎,对了,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
“嗨,闲聊天聊起来了呗,两个人在一起总不能不说话吧。灵芝这人你也知道,肚子里藏不住话。”
小雨很生气却又没理由发作,转身去了厨房,泡了碗方便面吃,买回来的东西就扔在了厨房的地上。一个人做一个人吃有什么意思?电话响了,闷头吃面的小雨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却没有人说话,停了一会儿,就变成了忙音。
电话是灵芝打来的。一听是小雨就挂上了。她不想跟她说话。内心深处,也有一点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理亏。
由于工作出色,谭小雨被任命为公司销售部经理,前任熊杰亦另有高任。这天,小雨正式进入那个镶有“经理室”三个黑字的办公室;同时,这天,公司清洁工刘会扬被命擦拭公司外墙的玻璃。他乘吊篮上升,升到他往日的办公室时,看到了坐在里面的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看到了他。二人没有说话,不能说;能说也无话可说。
晚上一下班,小雨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赶,赶在会扬到家之前做饭。做好了饭,吃饭。但是不管怎么努力,家中的气氛依然沉闷。却不是赌气,是找不到合适的话说。房间里,只听到碗筷碰撞声和两个人的咀嚼声。终于,小雨耐不住了,放下了筷子,开口说:“会扬,我能有今天,都是你——”
会扬闻此脸霍然变色:“不说这个!”
幸而这时电话响,小雨如获大赦般去接电话。“喂”了两声,对方又把电话挂了,小雨非常生气,一连几天了,总有这样的电话。她决定采取措施。先去邮局申请了“来电显示”功能,这天,又去商场买了部带来电显示的电话回家。小雨换电话时,会扬在一边看着担心地想,灵芝这会儿千万别打电话来。不料刚换好电话,电话铃就响起来了,会扬心里咯噔一下。这次小雨先不接电话,先看显示,会扬则担心地看她的脸。小雨叫起来:“我爸!”拿起电话。“爸爸!……”会扬在一边松了口气,想,明天一定要通知灵芝,叫她没事不要再打电话来了。小雨打完电话,对会扬说:“我说,我们回家住吧。爸爸希望我们回去,家里就他和一个小保姆,不方便。我们回去,对我们自己也方便,至少不用再为做饭操心了,且不说还能省下租这房子的钱。”会扬想也不想地就说“算了吧”。小雨问他为什么,他不说。这时电话铃又响,小雨仍是先看来电显示,立刻知道了是谁。她拿起了电话,一声不出,停了一会,开口上来就问:“灵芝你找谁?”
那边灵芝一下子收了电话,吓得半天合不拢嘴。
小雨挂了电话,回头看会扬:“她不找我,是不是找你?”
会扬说:“不知道。”事到临头,他反而平静了。
小雨怒道:“不知道?!”转身拨灵芝电话,通了。
灵芝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看来电,犹豫一下,还是接了:“喂?”
小雨说:“灵芝,你几次三番打电话来,是不是找刘会扬?他在!”举起电话给会扬,“接吧!”这时电话里传来对方收线的忙音,小雨气极,再拨。
灵芝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响个不停,她看着它响,神情像看一个定时炸弹,不敢碰不敢动。
小雨明白灵芝不会再接电话了,放下电话就向外走,会扬反应过来后忙去拦她。“小雨,你冷静点。……”
“冷静可以,你得说实话。你们俩,到什么程度了?”
“没有程度。”
“什么叫‘没有程度’?”
“小雨你不要胡思乱想!”
“我胡思乱想?热线都打到家里来了还我胡思乱想?”突然,她心里起了一个未曾想到的怀疑,“你不想去我家住,是不是因为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不待会扬回答,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会扬一个人呆在屋里,积聚了多日的心头怒火一下子迸发了。他不想去谭家住,仅是因为他想保持一点他的自由他的自尊,每天须面对一个成功的妻子他压力就够大了,他不想再以这种面目出现,去面对她的爸爸和她家保姆。这些她本应替他想到,可是她不想,她只想她自己。这么多日子,这么多事情,他一直是尽量站在她的角度上为她想的,她怎么就不能替他替别人想一点点?就说灵芝。是,她同他来往得多了点儿,电话打得也勤了点,可是,灵芝为他为他们做的那些事呢,难道她就可以假装看不见吗?就为了灵芝让她同他回长岛,她竟能让公司的两个大男人把女孩儿轰了回来。灵芝一路上是哭着回来的,眼睛都哭肿了。且不提灵芝为他等于也是为她做的那些事情了。一想起灵芝蹬着三轮车替他为人送水,想象着她在熙熙攘攘繁华喧闹之中的勇敢无畏,他就难受得不能自己,深感自己愧对这个女孩儿。一方面愧对她,一方面却又不得不求助于她,这滋味好受吗?今天,你谭小雨学成了,高升了,却要将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要用冠冕堂皇的道德说词来要求起生活要求起别人来了!……心头的火一蹿一蹿,令会扬终于无可忍耐,也不想忍耐,猛然,他也转身冲了出去。
第十八章
灵芝在自己的小屋里直挺挺坐着,姿态神情如同一个士兵严阵以待。她听到邻家的门响了,听到自家的大门响了,听到女房东去开了门,几秒钟之后,她小屋的门被砰地推开,谭小雨到。灵芝原姿势原神情坐在原处,眼睛看着谭小雨,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小雨开门见山:“那些电话是不是你打的?”
“是。”
小雨被对方毫不回避的态度激怒:“为什么我一接电话你就挂?”
“不想跟你说话。”
“你想跟谁说话?”
“何必明知故问。”
小雨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小小的年纪——怎么学得这么不知羞耻!”
“我怎么不知羞耻了?”
小雨模仿灵芝口吻:“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
小雨怒不可遏:“你跟刘会扬来往就是不知羞耻,他是我的丈夫,你跟他来往你就是第三者插足!”
“是吗?那你告我去啊。妇联,法院,公安局派出所,去啊!”
小雨看着灵芝的样子连连摇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早就知道你得有这一天,早就知道你得变成这个样子!农村女孩儿进城,稍把握不住自己就得变,变成你这个样子!你看看你,哪里还有当年一点点的影子?活生生一个泼妇,无赖!刘会扬也真是瞎了眼了,找情人居然能找到你的头上。”
灵芝终于被激怒了:“刘会扬没有找情人!”
“那你是怎么回事?单相思?”
“谭小雨你不要恩将仇报!刘会扬是你的丈夫,可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他做治疗的时候,他需要人去替他送水的时候,他回老家看他惟一的老奶奶的时候,你在哪里?”
小雨有点气短,嘴上硬道:“我在工作……”
“你在向上爬!踩着你丈夫的肩膀,向上爬!他舍着命白天黑夜的打工挣钱,供你上学,教你本事,你说,没有他你能够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吗?你我算看透了,就是个陈世美,女陈世美!”
小雨冷笑一声:“你说的那些事儿,是事实。可惜啊,这些事我们夫妻之间都商量过是我们共同同意的,奉劝你不要一厢情愿地对这些事做出错误的判断错误的理解。我们感谢你在我们有困难的时候为我们做出的一切,但就是这,也不能成为你不道德的理由。”
灵芝气得眼泪快出来了,声音发颤:“我——不道德?我风里雨里去替你帮刘会扬送水是不道德?我舍下工作豁上挨批替你陪刘会扬做治疗是不道德?眼瞅着一个大男人下了班没吃没喝,我替你给他做上顿饭吃是不道德?……”
“我说过我感谢你为我们做出的一切,你说出来个数来,我一定补偿。”
“你补偿不了!你以为现在你有钱了就能想什么是什么横行霸道?”小雨不想再与之纠缠下去,摆摆手道:“不跟你说了。总之吧,希望你以后自爱一些,不要再往我们家打那些无聊的电话,插足我们的家庭生活。”说完就向外走。
灵芝在她身后冷冷地笑了:“这个你说了还真不算,”小雨一下子站住,回头。灵芝接着道:“我说了也不算。得问问刘会扬。”
小雨眯细了眼睛:“问他?为什么要问他?”
刘会扬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灵芝小屋里的。但灵芝没有看他,仍是面对谭小雨,只是向刘会扬所在的方向摆了摆头:“问问他是不是也觉着我给他打的电话都是些无聊的电话,问问他是不是也希望我不再插足你们的家庭生活——如果我做的那些事算是插足的话!”
小雨停了停,“好,那就问他!”
话音刚落,二人一齐把头转向了刘会扬。
刘会扬沉默。灵芝先沉不往气了。“你怎么不说话?”
刘会扬机械地:“你们让我说什么?”
灵芝大声地道:“说我是不是无聊,你是不是也像谭小雨一样的讨厌我,不希望再见到我!”
小雨皱皱眉头,但也未予纠正,只是盯着刘会扬看。
刘会扬不响。屋里沉默如一座爆发前的火山。静的听得到三个人的呼吸声,听得到外面的树叶沙沙。
灵芝眼睛里渐渐露出失望。
小雨敦促:“说话呀会扬!”她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刘会扬绝望地:“说什么嘛?”
小雨生气道:“是,还是不!”
刘会扬一下子为谭小雨的态度所激怒——她凭什么——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清清楚楚地道:“不!”
灵芝的眼泪刷一下子流下来了;小雨惊愕片刻,一言不发冲了出去。会扬和灵芝没动,忘记了动。两个人一个看地,一个看墙,谁也不看谁。
小雨回到屋里,动作极快地往一个大箱子里收拾着东西,其实也就是把她的衣服抓起扔进箱子里,然后,砰,合上箱盖,拖着就向外走。
灵芝屋里,两人仍原姿势站在那里,直到听到外面发出很响的一声关门声后方如梦初醒,刘会扬二话没说就冲了出去,刚好赶上小雨拖着箱子向楼下走,箱子在台阶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会扬追了下去。
灵芝在屋里没动,过了一会儿走到窗前向下面看。她看到谭小雨在路边打车,看到会扬不停地跟她说着什么,她什么都不说,车来了,谭小雨把箱子往后座一扔,门一关,开门进了前座,关了门,车开走了。会扬站着,久久不动。
屋里窗前,灵芝一动不动。
……
谭小雨回家,她和刘会扬的小家。此前,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住在父亲家里,一直没回来,也没打过电话。她一直期待着刘会扬同她联系,刘会扬一直沉默,这天,她终于沉不住气了,来找会扬。她用钥匙开门,却是怎么也开不开,细看,门锁换了。她开始敲门,门开,探出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找谁?”
小雨结结巴巴:“找,找……以前住在这里的那个人哪?”
男人道:“搬走了!”关了门。
小雨一下子慌了。会扬早已从公司辞职走了,这事她当时知道,但没管没问,她还在生他的气。内心深处,也是觉着不管他去了哪里,只要她想,她就能找得到他——她和他的家跑不了呀。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他会离开家走呢?紧张思索片刻,她转身去敲灵芝家的门,女房东告诉她,灵芝也搬走了。小雨的心沉沉地沉了下去。
刘会扬找的新工作是做小区保安,另租了一个六平米的地下室单住。尽管小区给保安提供住处,但只要经济条件允许,他就不想与人合住,他不想完全告别昨天融入今天的现实。这期间灵芝常来,给他送饭或是帮他训练。会扬的说话能力日渐长进,目前的情况,在一个不了解真情的人来看,他说话只不过是有些结巴。灵芝多次劝他试着找一份跟原来的工作差不多的工作,他都拒绝了。他不想勉强,内心深处,是不想受到打击。他一定得在自己有了某种把握之后再说。
这天,他刚刚下班,走进地下室,就发现灵芝站在自己小屋的门口,手里,拎着饭盒。二人相互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会扬开门,灵芝进去,会扬随后进去,几乎没话。自从谭小雨当着他们两人的面深夜离去,二人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来往归来往,但再也没有了从前的那种无拘无束和亲密。进屋后,灵芝就把带来的饭菜盛好,摆好,另往盆里舀了水,让会扬洗手。这天灵芝做的菜是烧排骨,油菜炒蘑菇。饭是米饭。会扬深知对一个单身住着的女孩儿来说,能做出这样的一餐饭来多不容易,为此,她必须置办全套做饭的家什。这令他苦恼。
二人在小桌前坐下,一块儿吃饭。
灵芝问:“油菜是不是淡了?”
会扬说:“行。”
吃了一会儿,灵芝又问:“明晚上咱们吃面吧?”
会扬说:“行。”
又吃了一会,灵芝说:“明天我们休息,我来叫你,一块去做治疗。早点你也不要买了,我顺便带来。”
会扬停住了筷子,叫了声:“灵芝!”片刻后道:“……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好是我愿意,关你什么事?”
“我……无以回报。”
灵芝看着他,不说话了。会扬低头往嘴里猛扒米饭,不敢抬头。过了一会儿,听灵芝说:“我知道。”
会扬倒不明白了,抬起头来看她:“你知道什么?”
“什么都知道:从前,你以为她已经不爱你了。那天晚上,她让你知道了她仍然爱你。而你呢,一直爱她。所以对我就——”一笑,“‘无以回报’喽。”
会扬意外地:“你……你小小的年纪,怎么懂这么多?”
“我年纪小可不缺心眼儿。那天晚上别说你了,连我都看出来了,她爱你。否则,她不会打上门来——她不爱你就不会吃醋!”
会扬沉默,或说默认。他可以调走,搬走,躲开她,但是,他躲不开自己的心。屋里静了下来,灵芝一伸手,打开了桌上那台十四寸的小电视,电视是黑白的,别人淘汰的。有了电视制造出的声音屋里气氛就轻松些了。二人吃着饭,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电视。
灵芝突然叫起来:“——谭小雨!”
会扬抬头看,是小雨,与十位年轻女性并肩而立,电视镜头逐一从她们脸上扫过,解说员说:“……十位年轻的三八红旗手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做出了卓越的成绩。她们中间有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科研工作者,文艺工作者,社会工作者,……”
灵芝专注地看,恨不得进到电视里的样子。不料正在这时,电视“啪”一下被会扬关了。灵芝嚷:“你干吗?”
“吃饭。饭凉了。”
“什么饭凉了!……你是不敢看。你害怕。害怕她比你强。你,你是个胆小鬼!懦夫!!”会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通骂给骂得愣住。这时灵芝拿出手机打开给他。“给她打个电话。”会扬摇头。这时灵芝说了,音调微微有一些不稳:“既然你们俩彼此相爱……”
会扬说:“彼此相爱也有一个配与不配。”停停,“也许时间长了她就会把我忘了。”
灵芝不做声了。
销售部经理谭小雨上班。有人敲门,同时听到一个故意压低的声音道:“谭总在吗?”
小雨跳起来跑过去一把拉开了门,笑叫:“陶然!……别装了,早听出来是你了!这么难听的声音,世界上就没有第二个!”
陶然也笑了,感慨道:“本人这是第二次来这里了,上次来的时候没能进得来,‘刘
总’不在。……”小雨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陶然才意识到玩笑开得不是时候:“对不起对不起。”四处环顾着转移话题。“不错啊!……这老板桌,得几千块吧。哟,你一个人俩电脑啊!”
“平时用这个,出差的时候用这个。”指笔记本电脑,怕陶然说出什么不好听的,主动自嘲,“——就跟真的似的。”
陶然却道:“怎么‘跟真的似的’?就是真的!手下十好几个人呢,闹着玩的嘛!……对了,昨天晚上新闻里我们看到你了,今天科里交班没说别的了,全说你了,大家可高兴了,为咱科里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名人儿!”
小雨长叹一声:“唉,别提了,代价惨重。”
陶然关心地:“还是没有跟刘会扬联系上?”
小雨摇头:“工作辞了。住处搬了。呼也不回。”
“把他的呼机给我,我跟他说!”
小雨不太放心:“你打算怎么……说?”
“就说我有一个重要的聚会,请他务必到场,到时候你也来,不就见了面了?”
小雨失望地直摇头:“不行不行。你跟他又没什么交情,有什么聚会还必得他到场?一听就假,一听就知道是我。”
“是吗?如果我跟他说,我要结婚,准备请几个好朋友和好朋友的家属一块儿聚聚,这个理由假不假?”
“那要是他真的来了,来参加你所谓的结婚聚会了,你怎么收场?”
“那还不容易,我结婚就是了!”
小雨没心情地:“行了陶然,别开玩笑了。”
陶然正色道:“小雨,我说的都是真的。”
小雨看她:“你说的什么都是真的?”
“我要结婚了,和徐亮。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
小雨半天没上来气,“真的呀!……你到底把他给追上了!这可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陶然不同意了:“这话说的!……表面上看,是我追他,实际上是——”
小雨笑:“他追你?”
陶然也笑了:“相互追相互追!”
小雨连道:“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真羡慕你。”
“羡慕我?……你应该羡慕他,他能找到我这样的,容易吗。”
小雨笑,“陶然,我看你这辈子是变不了了,说好听点儿,是自信,说难听点儿,是——”
陶然接:“是自我感觉良好是恬不知耻!……彼此彼此,我看你这辈子也变不了了,本来以为当了经理上了电视,你怎么也得变一变呢。”
小雨好奇地:“怎么变?”
陶然想了想,一本正经地抬腕看表,一个手指头点着表盘,拿腔拿调地说:“I'm sorry!下午两点我有一个会,明天还要飞巴黎!”
二人一齐大笑。下班时间到了,两人兴犹未尽,说好一块儿去吃麦当劳。出门前,陶然又说给典典打电话叫她也来,反正她又没什么正经事。电话打通,典典果然满口答应,说好在双榆树麦当劳店集合。
正是饭点,人很多,三个好朋友坐着个四人桌,又吃又喝又说。
陶然说:“……在北京就不办了,登了记后就去双方的父母老家,这之前只举行这个小型的朋友聚会,你和刘会扬,你和肖正,我和徐亮,三男三女,再加上护士长。到时候让护士长往中间一坐,跟个家长似的,她不得高兴死。”
典典说:“跟护士长说了吗?”
陶然点头:“说了。她兴奋得脸都红了。护士长这人真可爱,就喜欢别人喜欢她。”
小雨说:“你现在也喜欢她了?”
陶然说:“喜欢。这是个好人,我们俩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
小雨和典典哈哈大笑,陶然也笑了。这时,小雨的手机响了。
是肖正。在他的办公室里。公司的人都下班了,到处静悄悄的。他也在昨天晚上的电视新闻里看到了谭小雨,同时,还看到了站在谭小雨左首的那个女孩儿,仍然是那种男孩儿式短发,仍然是那张纯洁晶莹的脸,仍然是那样的生气勃勃意气风发……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发现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了。他是多么想她啊,一直想,没有一天不想,想得心痛。她去哪儿了?为什么突然地离开了他,连一个招呼都不打?他终于再次看到了她,他下决心,这次,一定要找到她。
电话通了。谭小雨接了电话。
“喂?”小雨意外地,“肖正!”在座的典典和陶然也感到意外,都停止了吃喝,看小雨接电话。
肖正说:“首先向你表示祝贺。我在电视里看到你了,三八红旗手!”
麦当劳店里,小雨向陶然、典典做了个鬼脸,捂住手机道:“说是向我祝贺!在电视里看到我了。”
陶然恍然大悟,典典却不明白,她没看昨天的新闻。
那边肖正浑然不知,开始对小雨说他打电话的真正目的:“那天电视里你左首边那个女孩儿,梳一个跟男孩儿似的短发的,……那是我大学同学,分开后一直没有联系,我找她有点事,不知你那儿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小雨说:“真的啊!……哎,那女孩儿看着比我小。比我还小怎么会跟你是同学?”
肖正搪塞:“噢,我读研究生时她上大一。……”
小雨说:“她给过我名片,搁办公室了,我现在在外边。”肖正说他明天去拿,小雨说行就收了电话。
典典马上问了:“你们说的是哪个女孩儿?”
小雨说:“就跟我一块儿参加颁奖会的,我们十个人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一头头发短短的,像个小男孩儿。”
陶然说:“是不是大眼睛,一忽闪一忽闪的?”
小雨说:“对。就她。性格也好,可爱极了。”
谁也没发现,典典闻之脸骤然变了颜色。
次日,肖正如期来到了小雨的办公室,取到了女孩儿地址电话。肖正走了不久,苏典典就来了,知道了事情原委后小雨直埋怨她,埋怨她不早说;早说她绝不会给他提供任何线索。
典典凄然一笑:“没有用。从你这里找不到他会从别的地方找,能跑到电视台里去查。他一直在找她,从没有放弃过。”说罢起身告辞,“你们是忙人,我是闲人。闲人不能总打扰忙人——走了。”
小雨难过地:“别这么说典典。”
典典同样难过地:“小雨,真羡慕你啊!”
小雨苦笑:“羡慕我什么?我一点都不比你强——还不如你。刘会扬到现在都不理我。”
“可是你还有你自己!……如果肖正离开了我,我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孩子,都没有了。孩子在奶奶家长大,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陶然和徐亮从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出来,骑车并肩走,年轻,生气勃勃。路有点儿上坡,加上顶风,陶然用力地骑。
徐亮不无歉意地:“就这么骑着个车子,把我们的终身大事办了。”
陶然说:“你觉着不好吗?”
徐亮说:“主要是觉着对不起你。你看你的好朋友结婚,苏典典的,气派。谭小雨的,浪漫。……”
陶然接道:“——陶然的,实在。”
徐亮笑了。陶然也笑了。回到宿舍,陶然马上履行诺言,呼刘会扬。几分钟合,刘会扬回了电话。陶然说了自己的安排,最后叮嘱道:
“你一定要来噢。这点面子你不能不给我。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我可是只请了你们几个。……”
会扬说:“我想想看。”
陶然说:“有什么可想的?一定得来!哪怕第二天你跟谭小雨离婚我都不管,但在我婚礼那天,你不来不行。”
刘会扬无可奈何,只有答应。
收了电话,陶然对徐亮道:“只要让他们见了面,怎么都好说。”
徐亮却说:“不见得。我理解刘会扬。如果是我,我也会觉着难以承受。”
“难以承受什么,谭小雨比他强吗?”
“男人都有自尊心。……”
“什么自尊心,虚荣心!人家谭小雨怎么对不起你了?合着人家好好干工作干出了成绩撑起了一个家倒成了罪过了?”想想又生小雨的气,“小雨也是,不争气,没志气,要叫我,这样的男人,十个有十个也离了!凭她现在的条件,再找什么样的不行?”这时小雨来电话了,告诉她了苏典典和肖正的事。放下电话后,陶然心事重重。“这可真是,按下了葫芦瓢起来!徐亮,本来咱还觉着咱们的这个婚礼最新颖,现在的情况看,悬!”
“什么事,怎么啦,为什么悬,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
“苏典典!苏典典和肖正,闹不好得离!谭小雨告诉咱们,是想让咱们有一个思想准备。”
徐亮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陶然说:“人家是怎么回事你就别管了。先说咱们自己,怎么办。一共请了五个人,两对成问题。……”
灵芝拎着西装盒子来到了会扬的单身小屋,进屋后往会扬的床上一扔。“给!参加结婚聚会你穿的衣服。我叫着剧组的服装设计陪我上街选的。”
“我还没有想好到底去还是不去。”
“你先说你为什么不去。”
“就想让双方彻底分开一段,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去了又怎么了?”会扬答不上来。灵芝:“你怕见到她。一见到她你就会觉着离不开她。离不开她就不离开她,为什么非要跟自己的心过不去呢!”
“……现在我是离不开她,她呢,好像也离不开我,但是,以后呢?如果我就这个样子了,而她,越干越好,两人差距越来越大,到那个时候——”
灵芝忍住内心的痛苦,脸上毫无流露:“以后你什么样现在谁也说不准。既然说不准,就不要想,就先想眼下。眼下就是你爱她她爱你!”
“你是说,一定要去?”
“一定。”命令道,“起来,试试衣服!……不合适还可以去换。”
会扬摸着西装的面料:“这得多少钱啊!……灵芝,你为什么?”
灵芝定定地:“为我自己。”会扬不明白。灵芝一字字:“如果这次你见了她,还是觉着离不开她,我也就死了心了也好早做打算!”
典典也在家里为参加陶然的婚礼选择衣服,还特请来了徐姐在为她做参谋,两人在卧室里压低了嗓门叽叽咕咕。肖正在家,正在客厅里和他的一个朋友说话。典典生怕打扰了他们。
客厅里,肖正的朋友正在高谈阔论:“……你拥有了权势,就难有平民百姓的自由自在;你享受着城里的现代设施,就得不到乡村的清新自然,你崇尚君子的名声,就不会知道一个嫖客的感受,你追求物质,就体会不到精神富有者的愉快,你追求高,就会失去矮,你要好,就得不到坏。简而言之一句话,人不能奢望拥有一切。……”
肖正说:“行了!……我们能不能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就是,你得到了一个绝色美女,就不要再想其他。”
“结婚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搞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不可否认,她的漂亮使我有一种成就感,现在才知道,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己。……天天厮守,一生相守,如果漂亮就意味着乏味意味着无趣,我宁肯不要漂亮!”
电话响。典典拿起了卧室的子机。电话正是那女孩儿打来的。一听接电话的是个女声,她马上道:“是苏典典吧?……”
典典马上听出来是谁,大惊:“是你!?”片刻后,“你找他吗?”
女孩儿笑笑:“是他找我。我刚从澳洲回来,听到了他的电话留言。他在家吗?”
典典慌得连撒谎都忘了:“……在,在在。”拿着子机就去了客厅,客厅里两个男人一看到她立刻闭了嘴。典典呆呆地看肖正,都忘了来干什么了。
肖正看到了她手中的电话,温和地:“我的电话?”典典点了点头。肖正过去接过电话,刚“喂”了一声,神情立刻大变。第一个下意识的举动是拿着电话走开,接着才想起什么,捂住送话器对典典道:“你陪一下客人,我去接一下电话。”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一句,“一个大学同学。”说完走了。
典典心神不宁,走留不是,肖正朋友主动招呼:“你有事你去忙!”
典典吓了一跳似的:“啊?啊啊,我没事。……你再来点咖啡?”朋友点了点头。典典倒咖啡,由于心思不在这里,一缕长发垂了下来都要到杯子里了也没有察觉。朋友把她的头发拿起来,又就势用手从上向下捋将下来,顺便就等于抚摸了典典的身体,同时嘴里怜惜道:“多美的头发啊……”
典典吃了一惊,躲开了他的手,又不好翻脸,勉强地道:“你请喝!……我那屋还有个朋友。”走了。朋友目送她走。目光里有怜悯也有艳羡。
典典回到卧室,由于气愤由于羞辱脸涨得通红。徐姐问她怎么啦,她说了。然后道:“肖正还说那人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都能跟他老婆动手动脚——他们男的之间就这么回事,没有真的!”
徐姐摇头,严肃地:“没这么简单!……典典,依照我的经验,如果肖正的朋友不尊重你,那就证明肖正在他的朋友面前不尊重你!”
典典去找肖正,最后发现他在卫生间里,她试着推卫生间的门,门锁了。她听了听,也听不到什么。她身体有些发软,绝望地倚墙而立。
卫生间,肖正对电话道:“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地不辞而别!”
女孩儿带着怜悯回道:“肖正,我以为大家分开这么长时间了你应当有一点觉悟了呢,没想到你怎么一点都没有变。”
肖正一语双关地:“是的,我一点都没有变。永远都不会变。”
女孩儿说:“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没有意思。……对了肖正,我有男朋友了,确切地说,他已经是我的先生了,我们已履行过法律手续了。”
肖正心直沉下去,做最后的挣扎:“最后问一遍,你为什么突然的不辞而别?”
女孩儿说:“我已经说过,过去的就过去了,再追究它没有任何意义。……再见!”
电话里传来了忙音,肖正失魂落魄向外走,一出门,看到了典典,两人同时吃了一惊。“典典。”
典典观察着他的脸色,道:“你,你打完了?我,我想上个厕所。”
肖正观察着她的脸色,道:“你上吧。我也刚上了个厕所。”又举举手中电话:“我一个同学。她,她要结婚了,想邀请我们去。我想算了,你不认识她,我跟她关系也一般。”
典典说:“那就算了。”
肖正说:“就是,算了。”
典典进卫生间,关上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从肖正的话里她听得出来,那个女孩儿什么都没有说。
李晓也在家里做参加陶然婚礼的准备。沈平回来了,来看儿子,儿子作业还没写完,他只好等。等得不耐烦时就教训儿子两句。
“以后回家第一件事是先完成作业!……现在外面一丝风没有,正是打球的好天气,多可惜!”
李葵没理,自顾写,片刻:“爸,飘渺的飘是哪个飘?”
“飘渺的飘就是飘渺的飘,还哪个飘?”
“您就说什么旁吧?”
“绞丝儿旁!”
“可是鲁迅用的是三点水旁,漂浮的漂。还有,直接的接,咱们一般人用接受的接或者截断的截,他用捷报的捷。……”
“人家鲁迅这么用——”
李葵接道:“‘是别有用意或者说是通假字;你们要这么用就不行,就是错字白字别字。’——您跟我们老师一个腔调。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为什么。”
这时李晓穿一身黑套装出现在门口:“我说,你们看这套怎么样?”
沈平叹了口气:“李晓,你先说你打算干什么去。”
李晓不理他。对儿子:“李葵?”
李葵抬头看一眼:“我觉还行。”
沈平说:“参加追悼会还行!”
李晓点点头:“也是啊。婚礼是应该喜兴一些。……顾此失彼了,我就觉着穿黑能显得瘦一点。”
沈平说:“光‘显得’瘦行吗?”
李晓白他一眼,走了。
沈平继续刚才话题:“李葵,你低估你老爸了,你老爸才不会跟老师一个腔调,我要说的是,做人就得做到鲁迅那个份上:我就是真理,我就是标准!什么教科书,课本,老师,通通都得跟着我走——好好学习吧儿子,向鲁迅还有你老爸学习,你现在发牢骚还早了点,小平爷爷说的好,发展才是硬道理。这个世界,只认强者!……”
李晓另换了一套衣服出现在门口,不太好意思地:“这一套呢?”这一套色彩极其鲜艳,大红大绿大图案,与刚才那套正相反。
沈平说:“还是那句话,你打算干什么去。”
李晓生气了,冲儿子喝问:“李葵?”
李葵看一眼:“我觉还行。”
沈平说:“参加街头的秧歌队还行。”
李葵忍不住笑了笑,李晓又气又难过:“笑笑笑!对妈妈一点都不负责任!”转身怒冲冲走。
沈平拍拍儿子的肩:“理解吧。更年期。”
儿子不领情,一斜身子,躲开了爸爸的手,麻搭着眼皮子边写作业边说:“您就光知道挑我妈的不是——我妈她总共没几套出门穿的衣服,我们同学妈没几个像我妈穿那么惨的。我觉着吧,爸,您该关心关心我妈了,至少应该去给她买几套像样的衣服。”
儿子的话使沈平非常意外:“为什么?”
李葵不看他:“您还在乎这点钱吗?”
“这不是个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沈平一时也说不出来,想了想,“感情问题吧。”
“您是说您对她没有感情?”
沈平迎着儿子的目光:“对。”
李葵低下头去,假装埋头写作业,这么大的男孩儿很怕让人看到自己的泪,就这样低着头,他说:“……我妈妈她很辛苦的。”
沈平说:“你爸爸我就不辛苦了?”
李葵固执地:“我妈妈更辛苦!”头更低地写作业,“您对她没感情可是我对她有感情。……您要是实在不愿意,钱算我借您的,您记着账,将来我还您。……”
沈平心头一震,呆呆看儿子写作业的侧脸,突然意识到儿子大了,对父母有自己的看法了。
李晓在她的房间里翻箱倒柜,沈平出现在门口:“我说,我们去买衣服怎么样?”
李晓不明白:“我们?买衣服?给谁?”
沈平说:“给你。”
李晓惊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怎么回事?”
沈平反问:“什么怎么回事。你不是要参加婚礼吗?……不是没有合适的衣服吗?……那不就得了,买去呀!”
李晓道:“等等等等!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给我买衣服?”
沈平没回答,只温和地说道:“走吧。”
第十九章
簇新的徐亮和陶然在一个豪华的餐厅单间里巡视,穿旗袍的小姐娉娉婷婷进来,问现在是否点菜;陶然不敢,心中没底,不知道今天能来几个人呢。于是对小姐说等一等;小姐又问“二位现在要喝点什么吗”,陶然还是说等一等。小姐走后,陶然看着按照七个人布置好的餐桌沉思:“今天顶好的情况是,五个人都到。顶差的情况,只来护士长一人儿!”
“不至于。起码谭小雨、苏典典会来。”徐亮倒乐观。
“难说。都正处于关系紧张的时候,一句话不对,就有可能打得天翻地覆慨而慷。”
“放心,苏典典是不会和肖正打的。”
陶然感慨:“典典要是能和肖正打打架倒还好了,还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一味地顺着他,一味地迁就他,出了事一味地装聋作哑,能行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是这么一道汤,肖正他能不腻?我要是肖正我也得腻。真想跟典典说,适当的时候,跟他打上一架!”
两人这样说着话,半个小时过去了。半小时内小姐进来了三次,平均十分钟一次,问是否需要点菜,很是给人压力。
“要不要给他们打个电话?”陶然问徐亮。
“再等等,还不到时间。”
“催催他们。”
徐亮叹口气:“没有‘他们’。只有他和她,他和她,”用手点着桌上的位置作为他和她的代表,“你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个情况?一催,很有可能是火上浇油。”
其实这时肖正和苏典典已经在酒店的停车场上了,如果不是临下车前典典的一句话,他们现在早就跟陶然他们一块儿了。那句话典典憋一路了,憋几天了,最后一刻,突然就憋不住了。当时肖正刚刚把车停好,典典开口了。
“哎,你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
“哪个朋友?”
“就那天上咱们家来的那个,你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的那个。”
“噢,他呀。怎么想起问他来了?”
“他是你最好的朋友吗,还是你只是当着他的面这么一说?”
“怎么啦?”
“这人不怎么样。”
肖正皱起了眉头:“别瞎说,你又没跟人家接触过。……”
一向顺从的典典冷笑一声:“没接触过我就不说了。”
肖正颇意外地看典典一眼:“他怎么啦?”
“怎么啦?……就那天,你接电话,叫我去陪他一会儿,他居然就……就……”说不出口,脸都涨红了。
“就怎么啦,说呀!”肖正意识到事情非同一般,催她。
“就跟我动手动脚。……”
“不可能!”肖正断然道。
典典简直不相信这就是肖正的反应,她看着他:“那你的意思是说,是我说谎了?”
肖正缓和一下口气:“不是说你说谎,但有可能是你多心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他都干了些什么,就说我多心?”说着用手顺着肖正的头向下用力地一路捋将下来,“就这样!这是我多心吗?”
肖正一下子神情严肃:“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叫他来!现在!我跟他当面对质!”
肖正沉思一会,拿出了手机:“我给他打电话!”对方没有开机。肖正收了手机,自语:“他怎么会呢?他不会的!……他的确是我最好的朋友,中学,大学,研究生,到工作到现在,一直没断了联系。……”
典典没听到肖正说的什么,她一直在想着自己的事,或说一直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她下定了决心:“肖正,你是不是跟他说我什么了?”这才是她一心想要知道的。
“我跟他说你什么?我跟他说你干什么?”一脸的莫名其妙,心里却着实有点发虚。
“你如果不跟他说我,他敢在我们的家里,在你还在家的情况下,就对我这个样子吗?”
肖正忙道:“典典你不要胡乱联系……”
典典盯着他:“徐姐说,按照她的经验,一个男人如果敢对他朋友的妻子不尊重,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是因为他朋友在他面前对自己的妻子不尊重。……”
肖正气得脸都红了:“那个姓徐的女胖子——我,我早叫你不要跟她来往,这种人,整天吃饱了没事干,东家长西家短乱拉老婆舌头,惟恐天下不乱,……”
“别扯别人。我就想知道,你跟你的朋友说了我些什么。”
“你怎么能相信那个胖子的话?”
“不管这话是谁说的,我觉着有理!否则,你那个朋友,他怎么敢!……肖正,告诉我,你到底觉着我哪里不好?”这话里所含的千言万语令肖正悚然一惊。典典催问:“说呀!”
肖正虚张声势:“你让我说什么!”
典典毫不退缩:“到底觉着我哪里不好!”
肖正不理她,开车门欲下车,典典一下子伏过身子给他关上了车门,强硬地:“说!!”
肖正吃了一大惊,看典典的目光如看一个陌生人。典典毫不回避地正视着他。看了一会,肖正伸出手来,抚摸典典的长发:“典典,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
典典突然爆发了,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够啦!!……肖正,你说,我到底怎么样?结婚这些年来,我对你怎么样!忠心耿耿说一不二,小雨妈妈生病,你一个电话我就飞了去连朋友就不顾了!……你不要以为我对你好是因为没有别的机会,我有!喜欢我的人比喜欢你的人多,多得多!比你有钱的,比你年轻的,比你漂亮的,有的是。可是我就从来没动过这个念头。即使是,在知道了你有外遇之后。因为我爱你。可是你呢?才去了趟厦门,就跟人乱搞。还、还跟人说我的坏话,……”
肖正分辨:“我没说你坏话——”
这时典典一字字地复述了那个女孩儿的话:“‘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幸的婚姻’——你这是说谁哪?”
肖正闻此惊得忘记了身在何处,一下了跳了起来,腿磕到了车子方坐下,颤声地:“你说什么,典典?”
典典声嘶力竭:“我说,你是个骗子,大骗子!……你说你跟她只发生了一次关系,可是从她的话里我听得出来,根本就不止一次!也不是你所谓的控制不住一时冲动,而是有感情的,你爱她!现在想想,你们俩到底谁追谁还难说哪!你骗了我,也骗了她!……本来,我想,过去了就过去吧,我们孩子都有了,为了孩子,也不能拆散这个家。谁知道你——”。
肖正好不容易插上了嘴:“典典,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见到的她?”
典典叫:“不告诉你!这是我们的事跟你没有关系!”愤怒失望绝望如破了堤的长江水滚滚而出,止也止不住:“我一忍再忍,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以为你会知错改错回心转意,我以为你不会忘记我们结婚时你的诺言,我还记得当时你对我说过的话,每一个字都记得。你说,‘再美丽的皮肤也不会永远年轻,女人的皱纹是男人给她刻上去的。你使她幸福她就会笑,你使她不幸她就会哭,男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描绘女人的脸。……’”她深深吸口气,以不让泪水妨碍述说,“你还说,说,‘我的典典脸上描绘的,将只能是幸福。……’”
这时的肖正简直无法容忍典典这样的复述,他不断看表以示到时间了,典典不理,他只好开口:“典典,我们该进去了。”
“不进去!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们就不进去!”
“你到底让我说什么嘛!”
“说什么你心里清楚!……这才过了多长时间肖正,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也许不是你变了,是我没变,所以让你感到厌倦了,不新鲜了,感到没意思了——可以!都可以!但是千不该万不该肖正,你不该连起码的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说,你到底跟你那些狐朋狗友说我什么了?竟让他们胆敢对我这样的放肆,像对待一个大街上的鸡!……”
刘会扬换上了灵芝为他买的西装,从受伤以后,他就再没有穿过西装,穿上之后,换了个人似的,一如回到了受伤之前。灵芝看着他都呆了。
“太帅了!会扬哥,你天生就是穿西装的料!”
会扬摇头笑笑:“皮囊而已。”
灵芝也摇头:“没听刘教授说吗?目前他对治好你的病非常有信心。”
会扬却问:“灵芝,你这样为我,千辛万苦,想没想过,如果我真的治好了的话,会怎么样?”
“想过。”
“说啊,会怎么样?”
灵芝火了:“为什么非要我说?有什么意思吗?有什么意义吗?我说又怎么样,不说又怎么样?”
“灵芝,我是怕,怕——”
“你是怕负责任!……好吧,为了让你放心,我说:你如果治好了病,一切就会回到从前,你高高在上像天上的月亮,让我这个农村女孩儿只能是仰视着你,可望而不可即,你和那个谭小雨会比从前还要和美还要般配,我如果还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也只能是你们家的保姆——跟你说刘会扬,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没有责任,一切都是我自愿我自找,我愿意你好,怎么好怎么来!我不是小孩儿也不是傻子,我自己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总而言之还是那句话,不关你的事!”
刘会扬的呼机响了,灵芝看也不看就拿过手机给刘会扬:“告诉她不要再催了,你马上就到。”
会扬接过手机刚要拨,又改变主意:“算了。”
“怕她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门外有公用电话,去那里打!”
“听我说灵芝,你要是说你别去,我就不去。……”
“这话我可不能说。我担待不起。”
“我不要你担待!”
“那你自己决定啊,为什么非要我说你去还是不去?”
会扬无言。灵芝看着他,眼里渐渐露出了失望。灵芝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看,是谭小雨,接了。电话中谭小雨非常冷淡,连个称呼都没有,上来就问她知不知道刘会扬现在在哪里;灵芝以牙还牙,冷冷地:“就在这里。他马上就走。你在那里等着就是了!”说完,收了电话。对刘会扬道:“走吧!快走!”推着他出门,并把门砰地关上。
会扬走了。灵芝哭了。
谭小雨等在路边那里。车门开,刘会扬到。小雨看都不看他一眼。待他上车后,开车就走。许久。
车遇红灯,停住,小雨开口了,淡淡地,仿佛一点不在意地,道:“如果今天她不批准你来,你就不来,对吧?”
会扬挑战地答:“对!”
小雨痛苦得窒息了一下。
绿灯亮了,车重新开始行驶,会扬打开了收音机,小雨看他一眼,又关上。
“会扬,我们能不能谈谈,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
“谈吧。”
“我知道有些地方我做得很不够,尤其是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但你知道当时我实在是顾不上。这一点,灵芝是比我好。……等忙过这段,我一定请她一次,好好谢谢她。”
“你最好还是别这么做。你明明知道她并不是为了图你个谢。”
小雨的火又上来了,她强压住,但态度上还是显出了咄咄逼人:“那她图什么?”
刘会扬不回答,恰好这时车到十字路口,他命令:“右拐!”
“应该直走。”
“我不去了!”
小雨一字字道:“你必须去!不仅要去还得高高兴兴地去。刘会扬,跟你说今天是陶然的重要日子,不能因为我们扫了他们的兴。今天你我就是演戏,也得演到底!”
盛装的李晓,衣服得体而且高贵,使得一个平凡的她如同贵妇人,又如同政府女要人。
李葵小大人儿般点头:“不错,很不错。”围着妈妈转着圈儿地看。
李晓连连摇头:“四千八啊!一想到身上穿着这么多的钱,哪哪都不得劲!”
儿子说:“您哪,是穷惯了。将来我长大了,一定不让您穷!”
李晓说:“这个穷和浪费,它是两码事。”意识到说错了,“噢不对,我的意思是——”
“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不觉着这是浪费。既然您穿着好,爸爸他又花得起这钱,那就一切全OK!”
李晓整整衣服,立定站好,对儿子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李葵,问你个事儿,你可得跟妈说实话。”
李葵认真地:“您说。”
李晓咳一声:“你看,妈跟同岁数的女人比较起来,是比她们老呢还是比她们年轻?”李葵思忖。李晓不由有点失望,强笑:“说罢,妈不怕打击。”
李葵谨慎地选择着词句:“这个嘛,得这么说:您跟我这儿,就是您这个岁数的人的坐标,比您显得老的,她就是老;反之,就是年轻。跟您一样的,是正好。”
李晓哭笑不得,手一挥:“走了!不跟你扯了!”
“走这么早?”
“不早不行啊。穿这么身儿嗦,不能骑车也不能坐公共汽车……”
“您什么意思,走着去?”
“啊。妈不怕走,在病房里上班,哪天不得走十几里地,这才多远的路。”
“打个车嘛!”
“那又得一二十块!……妈不是不舍得这钱,是犯不上。在家里待着也是待着,早点出门走走还锻炼身体。”李葵无可奈何叹气,李晓拍拍他肩,“饭都做好了,到时候自己在微波炉里转转。我走了。”
“带上手机!”
李晓这才想起来:“对了,还有手机!”
手机是买衣服回来的路上,专门去西直门移动电信公司买的,摩托罗拉VD928,花了一千二百多块,钱当然也是沈平付的,同时,他还给手机充进了二百元话费。手机买回来后就成了李晓的一块心病,拿着怕磕了碰了放着不用又怕浪费,而且,不会使,李葵教过她好几遍她都记不住,拿起来还是有点二二糊糊。李晓从抽屉拿出一个真丝小口袋——她缝的——拿出放在里面的那个手机,手里像拿着个生鸡蛋,生怕不小心给碰碎了。
李葵看着于心不忍,指出:“妈,您用不着这样,这东西皮实着呢。”
李晓训斥儿子:“小心点有什么不好,小心不多余!”又严厉地,“你给我打开了吗?”李葵点头。“这就能用了?”
李葵叹口气:“再告诉您一遍,如果来电话,打开盖就成;如果打电话,就是北京电话,前面也要加区号……”
李晓做不耐烦状:“这个我知道,010。……然后呢?”
李葵宽宏大量不予计较:“拨完了号,按这个,就可以通话了。……干脆,您拨咱家电话,练一遍。”
在母子俩练习拨打电话的时候,门开了,沈平到。
沈平对前妻李晓上上下下地看:“不错嘛。”又对儿子,“你爸的眼光怎么样,小子?不服不行,这点点滴滴全是素质。”对李晓:“走吧?”
李晓不明白:“走哪儿?”
沈平说:“你今天去哪儿?”
李晓说:“去参加陶然的婚礼……”
沈平说:“对呀,没错呀,我送你去。今天沈总专程赶来给你当车夫!”
李晓意外地:“啊?好好好。”慌乱地,“李葵,去把我的包拿来!……算了算了,我自己去吧,你不知道在哪儿!”去了自己屋,剩沈平父子俩。
李葵有点感动也有点不好意思,咕噜了一句:“谢谢爸。”
沈平用力捏了儿子的肩一下,像一个成年男人对另一个成年男人。
包间里,陶然和徐亮苦苦地等。陶然再次请示徐亮:“还是不打电话?”
徐亮说:“来不了,打也没用。”
陶然托着腮等。等得太久了,不好意思不“喝点什么了”,他们要了一壶杭白菊,一壶杭白菊已记不得续了多少次水了,都续成白水了,都不好意思再叫人续了的时候,沉稳的徐亮也沉不住气了。
“要不,给她们打个电话?”
“先给谁打?”
“护士长吧。她最远。”
陶然拨了李晓家电话,李葵让她打李晓手机。陶然非常意外,发现新大陆般对徐亮宣布:“护士长也有手机了!”边忙照着李葵给的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手机响的时候李晓正坐在沈平的车上。手机响她听到了,但无动于衷,她觉着那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沈平等了一会儿,提醒她:“你的电话。”
李晓慌道:“我的电话?你怎么知道是我的电话?”
沈平有点好笑地:“因为不是我的。”于是李晓慌慌张张拿包,一急拉链都险些拉不开,看着前妻的样子,沈平有些感慨,有些自责。“别着急,没关系。就是接不着咱还能给他打回去。”声音态度从未有过的温和体贴。
李晓总算把手机掏了出来,两手端着不知道下步该怎么办,铃声催得她心慌意乱,全然想不起儿子交给她的程序。沈平看她一眼,腾出一只手拿过手机,打开,给李晓。
李晓小声问:“这就可以说话了?”沈平点头。李晓小小心心地把手机凑近耳朵:“喂?”
“护士长你在哪儿呢!”
一听到陶然的声音李晓立刻放松了,高声大嗓地道:“陶然啊我正在路上马上就到……”
得知李晓马上到陶然和徐亮来到饭店外面等,四只眼睛盯紧了每一辆驶来的出租车。沈平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了饭店的大门前,近在咫尺的徐亮、陶然对此完全忽略不计,一齐盯住不远处向这里开来的一辆红色出租。出租车渐近,陶然情不自禁向它高高扬起了手臂。……门童过去把沈平的车门拉开,李晓下车,一眼看到了正冲远处打招呼的陶然,不由跟着回过头去看是谁,出租车停也没停地走了,陶然失望地放下了手臂,这时听到耳边响起了李晓的女中音:“陶然。”
陶然吓得一哆嗦,回头,傻了:“护士长?您,您是从哪和钻出来的?”
李晓比陶然还觉着奇怪:“车里啊。”她怎么会看不到呢?她可是早就看到她了。
陶然问:“哪个车?”
李晓指了指沈平远去的车,“就那个黑车。刚才就停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你没有瞧见?”
陶然说:“没想到。谁想到了?……护士长您这身衣服,棒死了。——得上千了吧?”
李晓说:“上千?……上万!”看陶然惊得嘴都合不拢了,才说出下半句话:“——差两百块半万!”
陶然猜测:“护士长您……中奖了?”
“什么奖?”
“就是那种,报上常说的,大奖,几百万的那种。”
“噢,那个,梦里中过。”
“那您这是怎么回事?衣服,手机,还有车……”
李晓嗬嗬地笑了:“走走走!”边走,“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纳闷着呢。私下里想,是不是上帝开了眼了,让那人突然良心发现?……哎我说他们都来了没有?”……
都来了。四个人一起。在停车场碰的面。小雨车到的时候,肖正和典典仍在车里,小雨的车刚好停在了他们的车旁边,彼此都看到,于是各自灭车熄火,下车。下车后便不约而同换了一副面孔,欢天喜地。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都知道今天该怎么做。
四个人沿着走廊往包间里,小雨的手机响了。
“小雨!你们现在在哪里?”陶然问。
小雨边走边接电话,脸上笑着嘴里发愁地说:“早着呢陶然,还没上三环呢,你们还得耐心地等会儿。……对,塞车,塞得厉害。”
包间里,陶然哭咧咧对李晓道:“护士长,谭小雨他们还没上三环!塞车!”
李晓果断地:“给典典打电话,问他们在哪里!”
陶然又拨电话。一阵电话铃由远而近地响,但是屋里的人谁都没注意。这时小雨等四人已到房子门口,一把推开包间的门,四人一齐亮相。
屋里三人同时站起。片刻的静寂之后,就是一片连声的欢呼尖叫。
……
杯盘都撤得差不多了,果盘里也只剩下了一点点残渣余孽,小雨、陶然、典典还没有走。
典典又哭又笑地说着:“……这下子我和他肯定是完了,完了就完了,要不然我也得完,非憋死不可。这样倒好,还剩个痛快。只是,我的孩子怎么办?她才那么小,这下子,不是没爸就是没妈。……真后悔啊,当时该把她带在身边的,就是为了肖正,为了保持他所谓的我的美丽,我的体型,为了讨他的喜欢我连孩子都不顾了,都不想带!……每次上他们家去看女儿,回来后夜里都得连着做好长时间的梦,同一个梦,梦见女儿搂着我的脖子叫妈妈,躺在我的怀里跟我睡觉,多少次了,我从梦里哭得醒了过来。事实是,每次回去,女儿都管我叫阿姨,直到我都快要回北京了,她才开始改口叫妈妈;不肯跟我睡觉,一次都不肯,有一次我硬把她放在了我的床上,她哭得跟谁要杀了她似的,边哭边叫,要奶奶,不要妈妈。要奶奶,不要……妈妈!不要我。……我女儿可漂亮了,就是一个活的大洋娃娃,抱她上街,简直走不动路,认识不认识的,都想凑到跟前逗她跟她说话。……”给自己倒酒,酒瓶子空了,叫,“小姐,小姐!”小姐到。典典:“再拿瓶干红。”
陶然说:“离了算了。实事求是地说,绝没有一点要安慰你的意思,典典,你现在再嫁,找一个比肖正好的没有问题!”
典典摇头:“可是我已经没有感情了,我的感情在他的身上全用光了,我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了。再找,也是凑合;与其和一个生人凑合,从头开始,不如和他凑合,何况我们俩还有个孩子。”苦笑一下,“不过,让我这么一闹,他怕是连凑合都不愿意和我凑合了。……想想也有点后悔,都忍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不能再忍一忍呢?”
小雨叹了口气,和陶然对视一下,二人都无言以对。小姐拿酒来了,挨个倒酒,倒到小雨时,被陶然拦住:“她开车。”
小雨拨开陶然的手:“我不开车了,打车回去。”
三个人都倒了酒,拿起杯子,碰一下。
典典:“为了什么?”
小雨:“——友谊!”
典典闻此泪水夺眶而出,把杯中酒一下子喝了下去,陶然担心地:“典典,悠着点儿!”
典典说:“放心吧,这点酒对我——小儿科,我跟徐姐她们一块儿早把酒量练出来了。……跟她们在一起,无聊,不跟她们在一起,更无聊。可又不敢去找你们,不敢去打扰,闲人不能打扰忙人。可是我多想和你们在一起啊,多想念那些跟你们在一起的日子啊,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了,年轻单纯无忧无虑心里头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光明。……可惜到头来,我只剩下了这个,就小雨刚才说的,友谊,跟你们的友谊。……”
陶然:“典典,以后你随时可以去找我,有事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典典笑着点头,陶然看她不信,强调:“我说的是真的!小雨当经理了,忙。我没事儿!”
典典看着小雨:“小雨,你多好啊,这么能干,你什么都不用怕……”
小雨摇头,难过地:“两回事典典,两回事。……其实,一样的!我跟你,感受都是一样的!”说着,泪就下来了。
陶然默默地拿起酒瓶,给每个人倒酒。……
三个人向外走,都喝得多了,脸也红话也多,令来来往往的人们侧目。
小雨大着舌头:“陶然,我们后来是不是有点儿……有点喧宾夺主了?本来是你和徐亮结婚,倒把徐亮跟他们一块先轰回去了……”
陶然摇头:“得、得轰,咱们在一起,他、他是外人。……放心,他没事儿……”
典典笑:“就是护士长怪可怜的,……”
小雨也笑:“是,我看她失落得一塌糊涂!……”
陶然摇头:“好人!护士长,好人!”
三人来到大门口,门童为她们开了门,会扬迎了过来。
小雨一愣:“你!……你,你是没走,还是……又回来了?”
会扬没回答,而是说:“车钥匙给我。”
小雨问:“干、干吗?”
会扬拿过她的包找钥匙:“知道你们得喝酒。酒后开车会出事的。”拿了钥匙把包还给小雨,“你们在这儿等着。”
典典:“小……雨,他对你这不挺……好吗?”
小雨:“这……算什么?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同事,一个熟……人的情分。”
典典摇头:“是你要求太高,我看这人不错。”
小雨:“是吗?”
典典:“是。”
陶然:“是。”
……会扬开车,一个人坐在前面,三个女孩儿挤在后面。车窗大开,吹拂着女孩儿们发烫的脸,一路上,歌声笑声飘洒。
典典家最近,先送典典。陶然和小雨陪典典到她家门口。经过了一路的风吹,三人酒似乎都醒了些,以致陶然要去按门铃时,典典拦住了她。
典典说:“我有点儿害怕。”
陶然说:“大不了离婚!”
典典点头:“对呀,我怕他都成习惯了——离婚!一定得离。我想这天想太久了!”一扬头,一伸手按响了门铃。陶然和小雨一右一左,俨然她的两个护兵。三人严阵以待。
门里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脚步声到门口,“是典典吗?”肖正的声音,声音异常的温柔。三个人惊异地相互对视了一下。典典尤其吃惊,吃惊得都忘了回答。
小雨替她答:“是。”
门开,肖正出来,一看陶然、小雨,“你们二位也来了?请进请进!……我正说打个电话问问你们什么时候结束,去接典典呢!”接着又主动说,“徐亮和护士长我都送到家了。刘会扬说等等你们,你们看到他了吗?”
三个人点点头又惊异地对视一下,典典更是吃惊。她不会想到,正是她的发泄使肖正对她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这个表面上没有头脑枯燥单调的乏味女人,心里居然会藏着这么多的东西,会藏得这么久,这么深,这至少使他……尊重。
把陶然送回去后,车上只剩下刘会扬和谭小雨。
小雨说:“谢谢你。”
会扬说:“应该的。”
小雨说:“不是指你送我们。是指你今天……陶然今天非常高兴。她觉着她的婚宴非常成功。”
会扬说:“那也是应该的。”
一句话也不想多说。小雨沉默了一会,“我说,去你那里看看怎么样?”
“嗨,一个狗窝。”
“那就看狗窝!”
会扬沉默一会儿,打方向盘,把车向右拐去。
会扬掏钥匙开门时有一点犹豫,尽量不动声色地听了听屋里的动静,但还是被小雨看出来了。
小雨:“是不是她在?”
会扬沉默片刻,决定实话实说:“走的时候,在;不知道现在在不在。”
小雨说:“开门看看就知道了。”
门开,灵芝不在。会扬在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感到了一种失落。
第二十章
本想在一切终于相对安定下来的时候跟会扬好好谈谈,接触一段,不料公司又派她去美国,培训,两个月。谭小雨下不了决心,跑去跟陶然商量,陶然主张她先学习,基于两个理由:一,机会难得;二,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未必刘会扬偏偏会在这两个月里就跟人跑了。而且跟小雨承诺,这两个月里,由她代替小雨,盯住刘会扬。就这么着,小雨决定了先出国学习。这天,陶然送小雨去机场。刘会扬上午做治疗,最后一个阶段的治疗,今天是第二次,非常关键,因而不能耽误。一想起会扬正在做治疗,而那个灵芝很可能就陪在他的身边,小雨心里就一阵别扭,令陶然非常的不以为然,也不解。“小雨,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有点觉着这个时候跟人家分手于心不忍?”
小雨断然道:“绝对不是!”
“那我就真的不明白了。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他爱你,你爱他,两个人当面一说不就完了吗,怎么会搞得这么复杂!……放心走你的,回去我就找刘会扬,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
“不用你问,我都能替他回答了你。他会跟你说我和他目前的差距,说不愿意我将来为此后悔,说长痛不如短痛,诸如此类。”
陶然正色道:“小雨,我早就跟你说了,刘会扬说的,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小雨摇头:“有什么道理?将来什么样子谁能百分之百的确定?而现在能够百分之百确定的,是我们彼此相爱。你说,为了一个未知的将来就牺牲掉一个已知的现在,有这个必要有这个道理吗?”
于是陶然也觉着有理:“可也是呀!今天就说今天的事,管明天干吗?管得着吗?明天上街突然被车撞死了也保不准!”
小雨笑笑,也没去纠正她,自顾说:“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但他不会承认的,他对自己都未必肯承认,很可能,他都还没有意识到。”
陶然好奇地:“什么?”
小雨:“……灵芝。”
陶然断然地:“不可能!”刘会扬再怎么有病,基础在这儿,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可能跟陕西来的一个小保姆——结合?这样说不是瞧不起灵芝,而是说常识常理。一个人做事不能置常识常理于不顾。
小雨摇头:“我了解刘会扬,他的善良他的厚道非一般人所能比,属于宁可人负我我绝不负人的那种。你知道灵芝为他做了多少事,做了些什么?要不是她,刘会扬不会有现在这种,状态。你也知道前一阵我有多狼狈,家里,工作,那么多的事,完全顾不上他。是灵芝一直在帮他,她为他做的那些事一般女孩子根本做不到,因为她爱他,爱情的力量使她无所畏惧。你想,这么一个人,欠下一个女孩子这么大情儿,他也十分清楚对方要的是什么……”
陶然道:“——那也不能就以身相许!这都二十一世纪了,又不是封建社会奴隶社会!”
小雨皱起了眉头:“陶然跟你说正经的你怎么总是乱打岔!”
“怎么是‘乱’打岔?!伟大领袖都说过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
“这话是对的,但同时又是相当概念的,事实上,决定一个婚姻生死存亡的因素真的是千差万别。”于是陶然默然。她十分清楚小雨是对的,她说的那些话只是想安慰她。就要走了,她想让她高兴一点儿。
这时她们已在机场了,已办完手续了,该分手了。小雨接过陶然手中的箱子拖把。“小雨,高兴一点!”陶然说。小雨点点头。“放心,北京有我!”陶然又说。小雨又点点头,这一回脸上有了点笑意,为了朋友的热忱和忠诚。
刘会扬最后一个阶段的治疗可以说是奇效,一天一个长进。灵芝慨叹早知如此直接就做这一个阶段的治疗多好,省得绕那么大弯子,多费那么多劲;会扬就笑她:早知道吃最后这口饭就饱了,前面那些就不吃了,直接吃最后那口多好,那要省多少粮食?灵芝明白过来后就看着他笑,露着两个小虎牙。一向伶牙俐齿,这种时候却是一个字都不说了,那么的温柔,驯顺。做完治疗,晚上会扬下班,灵芝只要没事,就会等在他的小屋前,手里拎着做好的饭。吃完了饭,就帮他练习说话。
最后一个阶段最后一次的治疗也结束了,这天,二人做说话训练,刘会扬的说话能力已几乎听不出破绽,灵芝对他百难不倒之际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她让他说的那一段话,那时于他根本就不可能的那段话,她得试试,试试他现在能不能说,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恢复了。
“听好啊,本老师现在开始说,你跟着说:八百标兵奔北坡,”会扬复述,比灵芝慢一点,但是字字清楚;灵芝说第二句:“炮兵并排北边跑,”会扬复述,仍是字字清楚。灵芝:“炮兵怕把标兵碰,”会扬复述;灵芝:“标兵怕碰炮兵炮。”会扬复述。然后两句两句,然后四句一块说,会扬都做到了,并且由开始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向处蹦,到最后的流利流畅。最后一次会扬说时灵芝在一边在心里替他使着劲,当最后一个字由他嘴里顺利说出,灵芝情不自禁欢呼了一声,一把从后面抱住了他。刘会扬全身一震,没动。没有反对,但是也没有响应。片刻后,灵芝松开了手,二人无言。……
刘会扬决定出山,一出山就应接不暇,为众多公司看好,这下子倒有了新的苦恼,选择的苦恼。灵芝笑说:“不好的时候,麻烦;好了的时候,还是麻烦!要不,干脆回原来公司算了,人熟地熟彼此了解,也省得这儿谈那儿谈的费那么多事了。”
会扬断然地:“不行。”
灵芝不明白:“怎么不行?”
“……谭小雨在那里。”
灵芝慢慢道:“对,夫妻俩在一个单位,会有很多的不便。”
谈话一不小心就踏入了禁区,二人又都不响了。这些天来,他们一直小心地避开“谭小雨”,是小心着小心着,还是避不开。
灵芝妈妈来电话了,在家乡给她找了个对象,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年轻人在县城里有一个包工队,挣了不少的钱,为他父母在家乡盖起了一个像城里人住的那样的二层小楼,让全村人眼热。去年灵芝回家探亲时见到过他,没料到他竟会对她念念不忘,几次三番托人到灵芝家里来说。头几次都被灵芝回绝了,这一次,他又去家里说,灵芝妈妈就劝灵芝回家见见,谈谈,行不行的,再说。灵芝同意了。这天,灵芝在屋里收拾箱子,刘会扬来了,手里拎着两个鼓鼓的塑料袋。一个袋里装着灵芝路上吃的东西,方便面呀,火腿肠呀,小零食呀;另一个袋里装了些所谓的北京土特产,果脯什么的,让灵芝回去后给左邻右舍们分分,好歹也是从北京回去。灵芝接过了那些东西,一搭没一搭地往箱子里放,片刻后说:“我妈也是,怎么就单单看中那人了呢,还非他不可了?我以为上回我没回去就算完了呢。”
会扬说:“主要的是人家看中了你了。”
灵芝说:“人家也没说就看中我了。就是说希望能见见我,然后再做最后决定。听听,‘最后决定’。”嘻嘻一笑,“肯定是手里抓着一大把呢,可着他挑可着他捡呢,都挑昏了头了挑花了眼了!你说我妈,非得让我去凑那热闹干吗?”
会扬认真地:“不是你妈,是那人希望你回去。”
“希望?他根据什么希望?我离开家乡那年才十六岁……”
会扬一本正经:“十六岁已经是大姑娘了,已经能看出模样来了,应该说那个人很有眼光的呢。”
灵芝垂着眼睛:“会扬哥你又拿我开玩笑,不跟你说了,人家这心里正乱呢。”
会扬忙道:“不开玩笑不开玩笑。……灵芝,你妈的意见是对的,不管怎么样,见见再说,万一真的是一个机会呢?至少从表面上看,那人条件的确不错。”
灵芝瞟会扬一眼:“我要是看上他了呢?”
会扬哪里能不明白灵芝的心思?沉默了一会,说:“灵芝,要是你也能看上他,应当说,是好事。”
“对谁是好事?”
“对你们双方,还有你妈妈。看得出你妈妈很喜欢他。”
“对你呢?”会扬不说话了。灵芝看着他,突然道:“会扬哥,要是你说,灵芝,你别回去了。我就不回去了。说,会扬哥,你说!说:灵芝,别回去了!”
会扬诚恳地:“灵芝,我不能说。我没有这个权利。”
“假如你有这个权利呢?”
“有些事是不能‘假如’的。”
灵芝不说话了。看着灵芝的样子会扬有所不忍,禁不住又想安慰她:“灵芝,就是回去看看,又不是说让你怎么着了,至于吗,这个样子?”
灵芝闻此看会扬,眼睛里闪出希望的光。刘会扬避开了这双眼睛。……
灵芝终于还是没有回去。
那天,她都走了,都上了火车了,火车都要开了,突然手机响了,刘会扬打来的。会扬奶奶突然病重,视力几乎没有了,看人只能看出个人影,耳鸣也开始了,一天二十四小时轰轰的响——正是脑瘤急剧增长压迫脑神经的典型症状。开始,奶奶还不让会扬回来,她知道他正做治疗,怕耽误了他,但是最近一段,奶奶感觉非常不好,预感到最后的日子就要到了,走前她不能不见一见她的孙子和她的孙子媳妇。电话是会扬的一个大伯打来的,电话中他一再嘱咐会扬一定要带媳妇儿回来,说老太太放心不下的,似乎就是这件事。会扬一边接电话一边紧张思索,就算他通知了谭小雨,就算谭小雨肯回来,她也回不来;她是在美国。这不光是一个距离的问题,或说主要不是距离问题,而是手续问题。而听电话中大伯的口气,奶奶怕是就在这几天了。于是放下电话后,会扬果断拨通了灵芝的手机,他要让灵芝代替小雨。在奶奶目前这种视力听力的情况下,做到这点不成问题。
刘会扬携灵芝回到了长岛老家,一进院门大伯就迎了出来,两眼直往会扬身后看,没看到他所期待的谭小雨,一下子急了。
“你媳妇呢?”
“出国了。”
大伯火了:“电话里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奶奶就盼着她呢,老人就这么一个愿望——出国了?她就是出地球了也该着回来一趟!”
会扬低声下气地:“大伯别着急!她是该回来,可是怕来不及啊!……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灵芝,”停停,“小雨的朋友。请她来,是想请她代替小雨。”
大伯开始不明白,但马上就明白了,看着灵芝:“行!高矮胖瘦差不多就行,这法子行!……小雨的朋友,那小雨的事她都清楚?”灵芝点头。大伯道:“那就好。别看老太太眼神耳朵不灵了,脑子灵着哪,什么事都清楚。……来,姑娘,家来吧。”
三人走进院门。……
几天后,奶奶去世,走得安静安祥,因为孙子媳妇在孙子的身边,因为孙子的病治好了,因此她什么心事都没有了,放心地去了那个人生的终点。这天,送走奶奶后,会扬和灵芝来到了长岛著名的九丈崖上,强劲的海风迎面吹来,脚下,是奔腾咆哮的海浪。二人不说话,极目远望,许久。
会扬由衷地:“……谢谢你,灵芝。”
灵芝说:“只要老人好,就好。”
“奶奶走得很轻松,很安详。你注意到了吗?最后那一瞬间,她脸上的皱纹全舒展开了。……”
“你的病好了,她放心了。……”
“主要还是因为你来了……”
灵芝纠正他:“是因为谭小雨来了!”
会扬无言以对。灵芝也不再说话。海浪奔腾咆哮击打着岸边的礁石,化作一片白沫,远处,一排巨浪再次袭来,惊心动魄,如二人此刻的内心。……
夜。月亮静静的,大海静静的,渔村静静的,都睡了。
奶奶家,会扬睡在西屋的炕上,灵芝睡在东屋的炕上,中间隔着一个堂屋兼灶房。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夜的静寂,是灵芝的手机,二人同时被惊醒。灵芝那屋接电话的声音传来,但听不清说的是什么。灵芝接完电话后,会扬高声地问她:
“谁的电话?”
“我妈?”
“催你了?”
“不是。”
“那她什么事,这么晚打电话?”
“生气了。她刚刚得到了消息,人家那人,定了。”
会扬再也没说话。没有话说。骤感压力沉重。
……
谭小雨给刘会扬写了封信,发到了陶然的信箱里,她没有刘会扬的信箱。也曾想通过邮局寄,慢且不说,都不知该寄到哪里。只好请陶然当邮差,印了给他送去,送到那个他称之为“狗窝”的地方。幸而她去过那里一次。但愿他还住在那里。
陶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完了那信。
“亲爱的会扬,分别这些天来,一直想给你写信,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写,写什么,那么多的事情!你现在怎么样了?治疗还坚持做吗?效果如何?都来信告诉我。你没有电子邮箱,可通过陶然发给我。我这封信也将通过她给你。……
“在美国的这些天,除了学习,我想的最多的就是我们的事情。我爱你,一如你爱我,一如我们当年。关于这一点,请你不要否定,否定于事无补,相反,有害,会妨碍我们对事情最终做出正确的判断和解决。现在我们来谈谈灵芝。
“灵芝是一个出色的女孩子,具有一般女孩儿所没有的勇敢和奉献精神。尽管没有亲眼目睹,我也能想像出她替你给人送水替你做事时的样子:目不斜视心不旁骜义无反顾!是爱情使她如此勇敢,如此忘我,如此投入!我感激她,感激她在我所不能的时候,去帮助了你。但是一想到她有可能就此从我的身边将你夺走,还是觉着不可忍受,她所做的那一切在我心里也就大大地打了折扣。我知道不该这样想,但却不由自主。但是,每当这样想了之后,心里又会涌起对灵芝深深的歉意。总之,心情是矛盾的,你呢?你也是矛盾的吧——只能是比我更加矛盾,因为我只是听候选择,你呢,将面临选择!
“选择爱情还是选择报恩?选择心灵的愉快还是心灵的安宁?选择我还是选择她?你不爱她,但是你要感谢她;你爱我,但你觉着已无愧于我。以你的为人你的思维方法,你甚至会觉着灵芝比我更需要你。你会觉着灵芝是弱者,而你的天性之一就是,同情弱者。会扬,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这是你内心深处的想法,知你莫过我!
“现在,像从前一样,每天夜里,我都会做梦梦到妈妈,梦到她好的时候,梦到她给我送饭,每次,我都会叫着妈妈醒来。从前,醒来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哭着睡去。后来有了你,夜里醒来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在你的怀里,在你的安慰声中,暖暖地睡去。那是自妈妈生病后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可惜这日子是那么短暂,而且有可能将永远失去!
“在这里,没事的时候,我会去找很多有关婚姻爱情的书来看,才发现,在生活面前,所有的书都是那么的简单苍白肤浅,无用!
“永远爱你的小雨。”
忠实的朋友陶然当夜就把这信打印了出来,折好,装进信封,按照小雨描述的那个地方,寻寻觅觅地找了去。小屋紧闭,没有人。陶然本想把信塞进去了事,又多了个心眼:万一刘会扬要不在这里住了呢?于是后来又去了几次,分几个时间段去的,早晨、晚上、白天各一次,均不在。像是搬走了。搬哪儿了?陶然没办法,最后一次离开时顺便向小区的保安打听了一下,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子”的心态,不料还真打听着了——那保安员还算刘会扬的同事。他不厌其烦告诉了陶然刘会扬的去向,以及有关的种种,例如,他是和他女朋友一块走的。陶然说你怎么知道那是他女朋友?那保安说肯定是女朋友,“不说天天来吧也差不多少,每回来都还都带着饭,到睡觉的时候,就走。一块儿吃一块睡的,是媳妇;一块儿吃不一块儿睡的,那就是女朋友。……”最后,还在陶然的要求下把那“女朋友”的长相描述了一遍,其实不用说陶然已经知道是谁了,她不过是想最后证实一下。当确定刘会扬还在那个小屋里住时,陶然便把小雨的信从门下面塞了进去,以让他能在回来后的第一时间里看到。完成任务回去后,就把这一切通过信箱向小雨做了详细汇报:刘会扬回山东老家了,和灵芝一块儿去的,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小雨边哭边看陶然的信,泪水模糊了视线,擦一把再看,还是模糊,那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完。……
刘会扬和灵芝返回北京,乘出租来到会扬小屋门前,灵芝拿着钥匙先走了,留下会扬在后面付钱,去后备箱拿行李。
灵芝进屋时一脚踩着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信,拾起,发现信没有封口,她想也不想抽出来就看。小雨的声音响起:“亲爱的会扬——”
灵芝目光急骤往下看:
“……选择爱情还是选择报恩?选择心灵的愉悦还是心灵的安宁?选择我还是选择她?你不爱她,但是你要感谢她;你爱我,但你觉着已无愧于我。以你的为人你的思维方法,你甚至会觉着灵芝比我更需要你。你会觉着灵芝是弱者,而你的天性之一就是,同情弱者。会扬,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这是你内心深处的想法,知你莫过我!……”
这时门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仓忙之后,灵芝不假思索,把信藏进了自己的口袋并迅速擦干了脸上的泪,门开了,会扬到了,灵芝冲他仰起了一张笑脸。“会扬哥……”
灵芝要随剧组去外地拍戏了,曾经,他们有过约定,灵芝再去外地拍戏时会扬一定要去火车站送她,因为别的女孩儿都有人送,就她没有人送,他得给她一个“面子”。灵芝说这话时,刘会扬笑着满口应承,还表态“一定要穿上最好的衣服”,于是灵芝说“那她们肯定得羡慕死我了”。可是这次,真要走了,灵芝说什么也不让他送了,径自提着箱子打车去了北京站。
北京站,剧组人员都到齐了,女孩子果然是个个都有人送,且多是一些年轻的男性。灵芝目不斜视拖着自己的行李上车,这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
“灵芝。”
灵芝回头,看到西装笔挺的会扬向她走来,那么的潇洒那么的帅,在月台上那么多的人里,那么多的年轻男人里,都得说数一数二。她看着他向她走来,目光迷蒙。会扬来到她身边,给她一个塑料袋:“喏,路上吃的,方便面、火腿肠、黄瓜和一点小零食。”
灵芝低下头去:“谢谢会扬哥。”
会扬逗她:“哟哟哟,今天这是怎么啦,灵芝成淑女了?”这时他手机响了。自他回来后,他的手机就一直地响,全是找他洽谈工作的。
灵芝抬起头来:“先别接电话!我马上就要走了!”
会扬点头:“不接。谁的也不接!”
灵芝说:“也许是找你谈工作的呢!”
会扬笑:“那也得等灵芝走了再说。”
灵芝没有笑:“工作上,有好消息告诉我。”
“第一个要告诉的就是你。”
灵芝轻声地:“第一个吗?”
会扬肯定地点了下头:“第一个。没有你,灵芝,就没有今天的我。”
灵芝没马上说话,片刻后,一笑:“你是为了——报恩?”
会扬不明白:“什么意思?”
灵芝又一笑:“说着玩的。”这时有人在叫灵芝上车了。灵芝说:“我得走了。”会扬笑着点点头。灵芝说:“亲我一下。”会扬犹豫了,灵芝催促:“给我个‘面子’!”
于是会扬捧起她的脸,在她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
车厢里,剧组的许多女孩儿都看到了这一幕,都知道了灵芝有一个“帅呆了的男朋友”。
送灵芝回来后,刘会扬看到了等在他小屋门前的陶然,并坦然告之:送灵芝去了。
陶然为他的态度震惊生气:“刘会扬,你没忘了自己是有妇之夫吧!”
“有妇之夫就不能跟女孩子打交道了吗?”
“那得看怎么打交道了。”
于是刘会扬就说了,说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内心深处,也是想通过陶然的嘴来告诉小雨。他没有勇气。
小雨在电脑前看陶然发给她的信:“……为了代替你去见刘会扬的奶奶,灵芝甚至失去了一个对她来说是绝好的结婚对象。小雨,这事我看已是大势所趋,你必须要有充分思想准备。灵芝现在对刘会扬可谓恩重如山,……”
陶然去机场接谭小雨。两人坐在车里,很少说话。该说的,能说的,都已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汽车进入城区。
一直没开口的小雨突然道:“师傅,左拐!”
陶然问:“你要去哪儿?”
“……上他那里看看。”
“带着那么多行李——改天吧。”
“就是想看他一眼。……”
陶然慨然长叹,不再阻拦。
刘会扬却已不在那个小屋住了。两个女孩子守着一堆行李束手无策。呼他,“已停机”;问附近能问到的人,不知道。
小雨黯然神伤:“他就是想躲着我。”
陶然:“别多心了。躲你,为什么,他至少还得找你办手续吧?”
小雨苦笑:“也是啊。他终究是还有这件事非我不可。”
忽然,陶然心里一动,“别说,他可能还真就是想躲你,怕一见了你决心动摇——得找他!让他动摇!”说罢打开手机。“说灵芝的手机号码!”
小雨不解:“干什么?”
陶然说:“他在哪儿那丫头肯定知道。”
小雨:“她不会告诉你的。”
陶然说:“这时候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电话通了,灵芝一个磕绊没打地,就把刘会扬的电话、手机、新的住址通通告诉了陶然,令小雨意外,惊奇。
陶然摆摆手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胜利者的大度呗。”
她们来到了刘会扬的新住所,在一幢高级公寓楼里。事先没打电话,怕他拒绝。到门口后陶然说:“我走了,我在这里不好,会影响你的发挥。”小雨被逗得笑了笑,陶然又道:“记住,全力进攻,决不后退!”伸手按了门铃,然后迅速转身走开。
小雨一人等待,紧张得心里直跳。门终于开了,会扬出来,大吃一惊:“小雨?”
小雨进屋,转着脖子四处看,故作开朗没话找话。“不错啊这房子,多少钱?”
“公司的房子,租给我的,家具也是。……你吃饭了吗?”
“没有。”
“走。先去吃饭。”
一优雅餐厅的僻静角落,音乐低柔,会扬、小雨相对而坐,举起酒杯碰一下。
小雨说:“祝你们幸福!”喝下一口酒。她的双眸已熠熠放亮,亮得如汪着两泉水,也许就是汪着水,泪水,但她始终不让它们落下。
会扬听她如此说,没喝酒,放下杯子,“小雨,对不起。”
小雨摆手:“是我对不起你。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总是不在。”又举起杯子,“来!”
会扬劝道:“可以了,小雨。”
小雨固执地举着杯子:“来,祝我幸福!”
会扬只好举起杯子与之碰了一下:“祝你幸福……”
两人同时喝下一大口酒,放下杯子,四目相对。小雨的眼睛更亮了,亮得盈盈欲滴,但就是不滴。脸上,是始终的令人心痛的微笑。
会扬垂下了自己眼睛。
这顿饭二人吃了两个小时,回来后,小雨一进门就去拿堆在客厅角落的她的行李。会扬不声不响帮她拿。到门口,走在前面的小雨忽然站住:
“会扬,你还爱我是吗?”
“我说过了。”
“再说一遍。”
“……是的。”
小雨点点头:“那,我们现在还是夫妻是吗?”会扬不明白她为何要说这个,但点了点头。小雨又说:“那,今天晚上我要是不走,住在这里,应当说是合法合情合理,是吗?”
会扬怔住,看小雨。小雨眼睛亮亮地看他。极静。猛地,会扬一把把小雨搂在了怀里。千般柔情万般缱绻。……
清晨,会扬还在睡,小雨已穿好衣服走出了卧室,这时她听到电话响了,接着听到会扬抓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睡意浓浓地“喂”了一声。
听出了是谁后,会扬叫了起来:“灵芝你这个鬼丫头,这么早来电话,我正睡着哪。”
灵芝说:“忘了今天是周末了,剧组从来没有周末周日这个概念,对不起了啊。……”声音是快乐娇嗔的,脸上却是完全相反的神情。“喂,上班的感觉怎么样,新公司好不好?”
会扬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等你回北京来看看就知道了。……喂,还有什么指示吗?”他显然完全没有想起小雨及夜里发生的事情。
灵芝犹豫了一下:“昨天谭小雨给我打电话问你的地址,她去找你了吗?”
会扬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得翻身坐起,身边、屋里已没有了小雨的踪影,他脱口叫道:“小雨——”
那边灵芝由电话里听到了这声“小雨”,慢慢收起了电话。
灵芝拍完戏随剧组返回北京,下车后没跟剧组去驻地,而是直接向刘会扬所在的新公司找去。
那是一幢有着蓝色玻璃幕墙的大厦,灵芝第一眼就被眼前这大厦镇住了。她轻轻推开大门进去,里面到处是衣冠整洁的白领男女,紧张,安静,有序。灵芝小小心心地向里走,拦住一个男士。
“请问刘会扬先生在哪里?”语气、用词随着环境变得文雅起来。
男士是南方口音,广东香港那边的:“事先跟他有约吗?”
灵芝努力不露声色地点了下头,学着男士的用词习惯:“有,有约。”
男士看她一眼,似乎不怎么相信。
灵芝嫣然一笑。
于是男士说:“三层右首第一个门。”
门紧关着,门上金铜牌子上的三个黑字是:经理室。灵芝敲门。先是轻轻敲,没人;后来重重敲,还是没人。倒把旁边屋的门敲开了,一人开门,探头:“刘总去清新花园了。”
“什么花园?”
“清新!”
……这是一个正在兴建的小区,小区前有一个售楼处,上面有几个大字:清新花园售楼处。还没到上班时间,职员们都到了,一水儿的青年文化男女。隔着透明的门玻璃,可看到他们正在里面开会。全体是站着的,在他们对面站着的,是刘会扬。会扬正在讲话,穿着灵芝为他买的那套西装。
“成功销售的前提,首先就是对楼盘各方面情况的了如指掌。各种格局,户型,面积,朝向,使用率,物业管理费,建筑质量,施工进度,以及周边环境、交通、学校、医院、商场等等等等的情况,……”
灵芝上台阶,到大门前,由于职员们挡住了视线,使她一时看不到前方的刘会扬。她轻轻将大门推开一道缝,为她耳熟的声音立即传出。
“还要熟知在心的,是客户入住后的日常琐事:房屋漏水怎么办?这堵墙可不可以打掉?以后会不会增加小区公交路线?小孩儿上学走哪条路最近?……”
灵芝踮脚,同时在人缝里向前方搜寻,她终于看到了刘会扬,但此刘会扬已然不是彼刘会扬。……
灵芝的眼前模糊了。
刘会扬自信、沉着的声音在屋内回响。
“作为售楼人员,只有能够坦然应对客户的各种提问,才能在每一个细微之处使客户增加购买的信心。……”
灵芝的泪水奔涌而下。这是她造就的刘会扬,她造就了他重新把他推了上去,同时等于把他从自己身边推了开来,使他在她的眼里又如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
灵芝转身离去……
这天,谭小雨按照事先约定的,来到了刘会扬的居所,谈有关离婚事宜。气氛尴尬,干巴。
小雨笑笑:“从来没有离过婚,不知道该怎么做。”
会扬也笑笑:“我也没有离过。我想,得带上身份证吧。”
小雨点头:“这是肯定的,户口本也得带吧?”
会扬点头:“得带。我在哪个电影里看过,还得带上结婚证。……”
“离婚带结婚证干吗?”
“得先证明你是结过婚的才能谈离婚吧?”
“噢对。结婚证在我那里,等我去把它找出来。”
“要不要给街道办事处打个电话咨询一下?”
“也好。省得我们白跑。都这么忙。”
“也不知道他们的电话……”
“查114。”
“对,查114。”拿电话就要拨。
“不用急,今天休息,人家不上班。”
“也是,啊?”
于是又都没有话了。幸而这时,门铃响了。两人都如释重负,会扬跳起来小跑着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快递公司的人,手里抱一捧百合花。“你好。是刘会扬先生吗?……我是小红马快递。这是送您的花,请您签字。”这时谭小雨也跟了过来,接过了那人手里的花。花上插着一个小留言牌,小雨看上面的字。先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再看,神情剧变。待快递公司的人走后,小雨无言地把花递给会扬,会扬看留言牌,灵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会扬哥、小雨姐:祝你们百年和好,白头到老!爱你们的:灵芝。”
远方不知谁家的音响开着,放的是陕北民歌《蓝花花》,歌声辽远,空灵: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个英英的采,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全文完)